在苏可蓝的叙述中，谭西晨忽然有点印象了。
不，并非想起，缺失的记忆怕是早已消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只是觉得事情就该是那样的——
“安东把你当成秘钥芯片的容器，而你，居然也认为这安排挺合心意，于是你们一拍即合？”谭西晨真是很久没有用这种连讽带刺的语调了，显然气的狠了。安东那个疯子姑且不去管他，可苏可蓝脑子是怎么想的，她明明了解一切潜在的风险，却还是将自己当成了小白鼠？！
苏可蓝没吭声。
当年她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当然有她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不在安东面前暴露，此人心机深沉手段可怕，绝不能放任他不管。而且在接触的过程中，她已经了解到实验室里还有安东的人，但他们很谨慎，无论她怎么调查都没能得到名单。这是相当可怕的事，一旦这些雷爆炸，实验室的所有人都会被卷入，尸骨无存。
不仅要想尽一切办法要留在安东身边，而且她也绝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秘钥落入安东之手。以身试法，已经是她能够想到的最万全的法子。
然而现实是位最严厉的老师，它会用最惨烈的结果告诫人们，越是想要面面俱到，越是哪一边都顾不上。
“我肯定会阻止你。”
谭西晨试着揣摩当年的场面，闪着寒光的机械臂，满怀恶意的向苏可蓝刺去……那个时候的她会比现在更加年轻，带着一点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惊恐。而他也一样年轻，怀揣的却是不知者不畏的悍勇。
所以，他一定不会坐视一切发生。
发生争执是必然的，其实也用不着多么激烈的对抗，只需将时间拖延一点点，接下来的发展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剧变。
接下来的细节谭西晨不用再细问了，因为秘钥芯片最后是被植入他体内，而苏可蓝一开始也承认了做出选择的人是她，所以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她会怎么做，已经无需再猜。
苏可蓝惨然一笑，“如果再让你选一遍，你肯定不会再阻止我了，那样，今天的一切都将与你无关。”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回顾那个混乱的深夜，拆分每一个细节，她甚至解析了出了安东每一个深沉阴暗的打算，但她唯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应该是有一点害怕的。尽管已经决定把自己豁出去，可这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又能持续多久呢？古人都说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在最关键的时刻被谭西晨打断，还要怎么继续下去？
在那个混乱的瞬间，她会下意识的认为，谭西晨也是有责任的吧？而且，他是送上门来的新选择。
没错，更新、更好的选择。
如果按照预期，将东西放在自己身上，能够做的顶多是制约安东，还不能采取太过激烈的形式。而这家伙是个警察，将秘钥“交”给他，意味着安全，安东再要染指会变得十二分困难。
而且他是田云杰带来的，起码证明他可靠。
老师不是一直在犹豫该把秘钥托付给什么人吗，一个他老友信任的年轻警察，实在算得上很不错的人选。
没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选择了。
理应如此……
但这只是借口。
无论事后苏可蓝怎么抽丝剥茧的试图给当时的行为安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管那些结果是否都是真实存在的，但独属于她自己的理由，只有一个。
时隔多年，今日的苏可蓝终于洞悉了自己当年幽微而又无处不在的恐惧，她不可能、也没有打算再替自己开脱，她又说，“你真的应该放着我不管的。”
“我当然会管你。”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谭西晨便给出了答复，蕴藏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不过，若是能再来一次，我肯定还会多干一件事，当场抓捕安东，若是抓捕不成，击毙也可以。”
即使当时田云杰只掌握了部分零星线索，即使嫌疑人只是露出一个影子，并没有彻底锁定安东，但谭西晨认为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而绝非将苏可蓝推出去当替死鬼。
谭西晨三言两语陈述完了自己的心迹，认为已经足够，有些话太重，说一遍就足够。然后他问，“然后呢，移植芯片之后呢，我是不是死了？”
“啊，什么？”苏可蓝还沉浸于对方要将安东当场击毙的豪言壮语中，有点回不过神，“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之前不是分析安东引我进入迷宫深处的目的是为了与核心程序同化吗？如果我还是个活人，这一点应该是做不到的吧？而且更关键的一点是——”谭西晨抬起手，仔细端详掌纹、每一根手指，每一个关节，他还握了握拳头……连串动作做下来，最后只有一次深重的叹息，“我并没有活着的实感。”
苏可蓝口中发涩，无话可说。但是，她不能不说，她必须说点什么，“没有实感，怎么会？难道你当警察的那些年，都是虚假的吗？”
在和平时代，很难得还有比一线刑警更加浓墨重彩的人生，虽然这句话是苏可蓝情急之下面前想出来的，但实在很有说服力。
可问题在于谭西晨已经从根本上起了疑心，如果连地基都是假的，那么不管上方的广厦千顷如何宏伟壮观，也不过是海市蜃楼。不论是曾经歼灭的罪恶，还是取得的功勋，都无法说服谭西晨自己。
另外还有一个证据，关于田云杰的。
奋斗了一辈子，最后还以身殉职的老刑警为何为拒绝长眠于烈士陵园？在意此事的人太多了，谭西晨是其中最放不下的那个，可他无论怎么调查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甚至没有任何印象。
谭西晨对于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挺有自信的，如果真有一无所知的细节，只能存在于他失去记忆的那一段。
从之前的回顾中谭西晨已经可以知道，之所以他会阴差阳错的成为芯片容器，是因为田云杰将他带去了实验室——以其爆棚的责任心，此事的确够他长时间的愧疚。
然而，愧疚也是分等级的。田云杰可以一辈子不原谅自己，但是，“有罪”二字对于他们刑警而言，实在太重了。田云杰拒绝身后的一切荣耀，所用的理由就是他是个罪人。
所以绝非谭西晨胡思乱想，通过逻辑分析，他可以确认当时应该还发生了更加难以挽回的事。
“不，谭西晨，你相信我，你真的还活着。”苏可蓝慌到极点，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
事实上上她还有一项证据，一项很有说服力但她并不愿拿出来的证据——可是，她还有得选吗？苏可蓝咬咬牙，极快速的说了一连串，“想想宁芮，真正的宁芮……陈路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实验室曾经取得了关于她的一切数据，但对于她的复制依旧失败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怀疑自己只存在于虚拟之中，没错，如今我们的确都在虚拟中，但你的本体是存活的，没有本体，虚拟中的你同样无法存续。”
宁芮……谭西晨轻轻念了念这个名字，没人能猜出他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苏可蓝根本顾不上有些话会带来怎样的后遗症，总之只能顾眼前了，不管怎样，谭西晨有了触动就好，她再接再厉，甚至不惜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刻意保持的距离，“所以你相信我，你真的还活着。”
——“现在是还活着，但再过一会儿可就不好说了。”头顶炸开了一个声音，与惊雷也差不多了。从那尖利的声音中很难分辨出究竟是锥心的怨恨，还是癫狂的报复，总之激烈的情绪掩盖住了他本来的声线。
谭西晨和苏可蓝对视一眼，通过彼此眼神交流，才能确认说话的是安东。
他居然不再鬼鬼祟祟的通过他们的脑子分别说话，如此高调的出现，必然是因为有了某种底气！
尽管看不见安东本人，但却能够听见他压抑不住的急促喘息声，仿佛正在酝酿某个可怕的杀局，“你们猜，我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