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西晨果真停下了,只不过没有再落座,一手撑在椅子靠背上,居高临下的盯着陈路。
别人大概很难从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他自己清楚,此刻正在生气,确切的说,应该叫怒不可遏。
刚加入刑警队那会儿,谭西晨年轻气盛,时常扮演怒目金刚,时不时扯着嗓门大吼,能够将小混混们吓的瑟瑟发抖。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一招只对小喽啰管用,遇上那些城府深沉的大鱼,他嗓门越大,对方就越是怀疑他色厉内荏。于是,不断积累的刑讯经验让谭西晨学会了不动声色。
面前这位大叔有城府吗?别看他此刻一副期期艾艾,口不择言的模样,但是见到他的第一眼,谭西晨便判断这位绝非省油的灯,否则也绝对成为不了这一群神秘人物的领头羊。
好巧不巧,好死不死,偏偏在此刻提到“宁芮”,简直是居心叵测。
谭西晨的声线压的极低,低却不闷,每一个字眼都咬的十分清晰,“怎么,在陈老先生眼中,我看起来很像傻子吗?”
“呃……什么?怎么会?”陈路面露迷惑,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谭西晨叹了口气,“如果不像,那为何要将我当成傻子来糊弄?”
“谭警官,我真的没听懂你是什么意思。”陈路也不装了,十分坦陈的承认了自己的迷惑。
谭西晨略微衡量一下,是否要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毕竟很大一部分内容是他的隐私。
不过很快就有了决定,他也不是春心荡漾的小姑娘,玩什么暗恋那一套,他与“宁芮”的关系早已公开,倘若不是多事之秋物是人非,说不定他们如今都已经办了婚礼,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知道宁芮是我女朋友,故意提到她,是想要动摇我的心神吗?”如果这真的是对方的目的,好吧,谭西晨承认对方如意算盘打的精妙,堪称正中靶心。
事实上,就逼问的效果而言,如此一针见血其实真不见得很好,但是事关宁芮,谭西晨真的没有心思,更没有心情与别人拐弯抹角。
尽管在乎已经变了味道,可依旧还是在乎。
“宁芮,她是你的……她不是早就……”陈路彻底呆住了,都没法完整的将句子说出来。也不是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还是装模作样,倘若是后者,随机应变的能力,以及演技,都实在不是寻常人能够达到的级别。
谭西晨接上话头,他自己都有些惊诧此刻的平静,而一旦情绪少了几分起伏,灵光乍现般的想到了一个关键点,“早就重病躺在冰山的地下。事实当真如此吗?姑且相信三医院的诊断,宁芮当真从小就得了不治之症,可她出院之后的经历,当真如同众人说的那样吗?”
终究是道听途说。
多年当警察的经验告诫谭西晨,人的语言,或许是世界上最值得怀疑的东西。
陈路仿佛猜到对方正在怀疑些什么,于是便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看见什么?”谭西晨反问,“不过是挂在门外的信息而已,就算上面真的写着宁芮的名字,又如何证实里面躺着的真的是她?”
陈路也是无奈,在这一点上,他也没有任何证据,只能好言相劝,“既然你已经去过我们的实验室,就算你最后没有进入那个房间,但对于其它所见,你难道从来没有思考过那些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吗?”
“看来,你对我的行踪很了解啊。另外你刚才说什么,你们的实验室?是了,所谓宁芮的那个房间,负责人的名字正是邵仲庭。”
陈路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不过他很快释然,此事错综复杂,想要完全避开疑点,换了谁也做不到。
陈路索性十分坦然的道,“曾经那的确是我们的实验室,只可惜后来被鸠占鹊巢了。”
“安东?”谭西晨提了一个名字。
陈路苦笑,没法接话。时过境迁,哪怕他抱怨个三天三夜,也改变不了既定事实。
“当年主动联系宁永康,并且说服他将女儿从医院接出来的人是邵仲庭吧?”此事来自于廖文的口述,当时高建林也在当场,然而老头子一点都不相信疯女人的胡言乱语,不过谭西晨倒是将廖文当时说的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他直觉那些内容无比关键。
陈路点了点头。
谭西晨不客气的做出结论,“你们将宁芮弄到手里,就此得到了最合适的试验品。”
“不是……我们没有将那女孩当成试验品……”
“对,你们不是。刚才怎么说的来着,你们是想给宁芮一个单纯美好的世界——邵仲庭当初就是用这一套来忽悠宁永康的吧?枉费宁永康精明了半辈子,为了让女儿能活下去,连这种当都能上。”
谭西晨的话说的实在不客气,陈路好几次想要辩解,嘴唇一个劲的哆嗦,只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等到谭西晨淋漓尽致的讽刺了一通,他才期期艾艾的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见过宁芮,成年后的宁芮?”
谭西晨挑着嘴角,似笑非笑,只觉得对这位大叔的反射弧未免也太长,他一开始就申明了宁芮和自己的关系,结果这位绕了一整个大圈,才明白那句话代表着什么。
不,似乎还是没明白。
只听他一个劲的念叨,“不,不可能。她不可能长大的……她怎么会长大呢?”
对方第一次否认,谭西晨还可以当他疯癫,可一连串喋喋不休念叨下来,却让人不由的心头发凉,直觉快要触碰到某个可怕的真相了。
谭西晨竭力不表现的过于慌乱,只不过,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刻板,“为什么长不大?你们实验的目的不就是创造一个能够让他们活下去的世界吗?既然活着,理所当然就会成长,总有一天会成年。”
“不是……”
陈路急惶惶的否认了一声,随即想起这些都是自己说过的,虽然谭西晨并未一字不差的复述他的原话,但准确的抓住了重点。
无比尴尬的陈路,有些后悔为何没有将斯蒂文带在身边,就这么单独与谭西晨谈话。他算准了谭西晨是个绅士,不会对他一个老头子动粗,可是却没有算准这位的言辞也是不留余地的锋利。
对方死死盯着他,即便陈路想要装傻,只怕都没有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索性心一横,“实验,失败了。”
“什么?”谭西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实在不是喜欢一惊一乍的人,然而他此刻音调都高了几度,显然这个答案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期。
然后,他将声音压了下去,一字一顿的说,“我还以为,如今的你我就在那个实验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