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风雨江山
雍朝东帝七年,重华宫。
更漏长,夜未央,瑶台琼宇连霄汉,宫门千重深如海。
万盏金灯照亮深宫大殿,一层层绣纹繁丽的云帷静垂于龙柱之间,近旁跪地捧灯宫奴的影子凝滞在巨大的玄石玉砖上,浓重而晦涩。
万籁俱寂的长夜,四周不闻一丝响动,大殿深处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样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十几名已在殿前跪候了半夜的医女未及抬头,便听到长襄侯岄息气急败坏地低吼,“都愣在这里干什么!太后至今毫无起色,还不快想办法!”
众医女无人敢发一言,只为首的一个年轻医女抬头缓声禀道:“侯爷,太后沉疴已久,气血皆枯,我们……实在已无能为力了……”
话音未落,岄息勃然大怒,“本侯要你们来干什么的!你们难道不会用药?”他在殿中急速踱步,原本俊美的脸上神色暴戾,却再难掩惊慌,“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给我想办法!”
那医女沉默了片刻,再道:“禀侯爷,太后如今的情形,除非有巫族之医在此……”
乍听“巫族”两个字,岄息仿佛是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回身,抬手便向那医女脸上狠狠扇去。那医女被打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面上顿时一片红肿。这些人虽是服侍王太后的医女,在长襄侯面前却与一般宫奴无二,如此虐骂早已司空见惯。那医女挨了一巴掌,只撑了撑身子重新跪着,敛眉垂目,再不说一句话。
“活够了是不是?竟敢在重华宫提这两个字!告诉你们,太后若有不测,你们一个个全都要殉葬!谁也免不了!活殉!通通活殉!”
怒斥夹杂着男子困兽样的脚步声在大殿中空洞地回响,众医女神情麻木,跪于昏瞑的灯火间,好似无数没有生命的石像,一片无底无尽的沉默。深宫冷夜,点点更漏渐渐连成一片,猛然风起,高悬的九枝凤鸣灯似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冷风,忽地熄了数盏。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乌云蔽月,夜,越发黑得死寂。
漫长的黑暗,深冷的雨,掩不住人尽皆知的结果……
太后身边男宠无数,或杀或贬无人长久,却唯有一个岄息深得其欢心,数年来开府封侯恩宠不断,出入朝堂呼风唤雨,天下无人不避其锋芒。
太后崩,第一个陪葬的便将是他岄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长襄侯,王太后须臾难离的宠臣,连东帝亦不放在眼中的岄息。
太后崩,便是他荣宠的尽头、权贵的尽头、性命的尽头。
半生繁华,终做灰飞烟灭,风云叱咤,奈何生死无常。一手掌控了雍朝十余年的王太后终于熬不过东帝,或者便是今晚了……
岄息强自压下心底的慌恐,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无人见得的瞬间,目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狠毒。心中念头方起,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在身后,“这么晚了还在重华宫,长襄侯可是在为太后准备葬仪?”
飞雪过冰弦,流水溅玉盏。
那声音入耳清缓,殿中一瞬有风拂入,黑夜冷雨低眉顺目退却,只余无数灯火的影子摇曳于这王宫天阙,寂寂人间。
宫门外,明灯下,天阶前,一袭清冷白衣自那夜色深处渐行渐近,恍若淡淡月华穿透重云,在深沉无边的暗夜中落下极不真实的幻影,其后另有一人黑衣玄袍,沉默如前人的影子,步履无声,相随而行。
乍见那人,岄息眼角一阵痉挛——东帝子昊,先帝仅存的子嗣,雍朝真正的主人,此刻他最不希望见到的人!
夜雨在天地间形成一道细密的幕帘,不时反射出点点轻微的光芒,如丝如刃。
东帝缓步入殿,含笑扫视前方,那笑意温雅,却遮不住眼底透心的冷,看向岄息时,竟让这权势熏天的权臣生生打了个寒战。
岄息心中倏然一沉,脸上却早已转出笑来,“夜雨天寒,王上该当心自己的身子,太后这里一切安好,何劳您亲自前来?”
子昊看住他,一声轻笑,“岄息,你在害怕。”
岄息欠了欠身,也是一笑,“王上何出此言?”
子昊抬头,修眸微敛,似是在欣赏这灯火下美轮美奂的华殿,削薄的唇角带出一弯高傲的浅弧,“你不怕吗?你的王太后,挨不过今晚了。”
岄息浑身一震,霍然抬眼。子昊俊眸淡挑,对视之间,黑沉沉的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一瞬间寒意噬人。
片刻之后,岄息冷笑道:“王上虽有此心,却未必天从人愿。太后不过玉体违和,怕是要让王上失望了。”
子昊一声轻叹,仿佛振剑出鞘后发现对手不堪一击的失望,夹杂着淡淡不屑,“日摧月毁,星陨山崩,天从吾愿,国必有殇。每逢星落岐山,帝都总有生死交替,千百年不变的预兆,今夜也不会例外。长襄侯难道还没有看清吗?”他转头,微笑道,“离司。”
那为首的医女趋前柔顺地跪至他身旁,子昊抬手轻抚她乌黑的秀发,如抚摸一只驯养已久的猫儿,“你们怕是忘了,离司曾经是琅轩宫九公主的侍女,她虽然解不了你们的毒,却也会用很多药。现在的她,可是太后最为倚重的医女。对吗,离司?”他低声的询问似一道幽深的山泉,淙淙流淌于冰冷的雨夜。离司抬头,柔声答道:“是,主上。”
深夜中一道明闪劈下,金蛇般的电光裂开浓重的黑云,照得殿中一片惨白,照出北方一座沉寂已久的宫殿,照见幽密的古木,高耸的玄塔。
岄息看着跪服在东帝脚下的医女——太后重病年余,药石无效,刹那间他真正明白了什么。
琅轩宫,那个已被囚禁了七年的女子,她的一个侍女,难道竟在这不知不觉间翻覆了天日?
闷雷滚滚而来,骤雨凌乱,随风狂舞,无情地抽打在宫门之上。电闪雷鸣间,岄息死盯着离司,仿佛要将这温柔的女子吞下腹去,突然眼中凶光骤闪,挥掌便往她后心劈落!
这一掌阴毒狠辣,未曾及身,已带起掌风逼面。离司一肩长发骤然乱舞,眼看将遭毒手,一道墨羽般的剑影破空而至,玄光凌厉,疾射偷袭者的眉心。
岄息猝不及防,被迫回掌,只见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交错一处,乍合即分。便听一声闷哼,岄息连退数步,同时人影一闪,一人从容地退回东帝身后灯影暗处,玄衣墨剑,无声静立,似乎从未离开。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子昊的手尚未离开离司的发梢,唇角淡笑如旧。离司仍跪于他身侧,神色安静,几缕长发以轻柔的姿态飘落,最终落上他瘦削的指尖。
灯下深沉的夜,无边无尽,外面雨声更急。
岄息怒极喝道:“墨烆!你造反吗?”
子昊身后的黑衣人连眼角都不动一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然而周身一股冷冽的剑气令人生畏,令一切轻举妄动都惶惶为之退避。
子昊手指轻抚离司仍微见红肿的脸庞,眼底融有一丝浅淡的怜惜。他慢慢理顺了她的发丝,似是温润一笑,随着眸心收缩那笑骤作冰刃,转身间衣袖一拂,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扫过点点金灯,卷起冷雨片片,直逼岄息而去。
岄息浑身顿时如坠冰窖,只觉心头气血乱窜,似有千把利刃直戳进来,生生扎透血肉。剜心剔骨的痛楚,随着那寒意越来越重,窜入血脉中冰冷的煞气令他几乎连呼吸都要封冻。他勉力运功相抗,眼见便再难支撑,忽地一道流云广袖迎面扬过,将他甩出丈余,重重撞上殿柱,一道鲜血张口喷出,若不是身后有柱子支撑,人怕是早已瘫软在地。
子昊微微闭目,似是平息心中翻腾的情绪,稍后睁开眼睛,眼底锋锐已然褪去,唯余深潭样的墨色,“太后尚在,暂且留你一命。离司既是朕的人,你敢伤她,朕必让你求死也难。”
岄息缓过劲儿来,将心一横,咬牙狞笑道:“王上莫要忘了,臣若有不测,你也活不长久!就连太后,如果当真不治,你一样会生不如死!”
子昊闻言放声长笑,忽而笑意一收,眼中满是嘲讽,“不错,朕若不服你们的解药,怕是难熬过三日。但你高估了自己,朕今日敢送她上路,就必有计较。”话说间他微微侧首,唇角一勾,“你听到了吗?”
透过疾风骤雨和浓重的黑暗,殿外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剑戟摩擦的声音,宫奴突兀急促的惊呼。被大雨模糊成一片的种种声音似正在这王宫四处蔓延,不知究竟是风声、雨声还是橐橐靴声,逐渐包围了王殿宫宇,震动着大地,翻转这人间天阙中尊荣与屈辱,颠覆这天下间兴亡,乱世的沧桑。
长电裂空,扫落岄息脸上所有颜色,他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盯着东帝,“你疯了,这绝不可能!不可能!”
子昊冷淡一笑,傲然视他,“兵符是吗?没有什么不可能。你低估了离司,正如朕当初,也一样不曾防备自己的‘母后’。”他转身举步,“好好照看长襄侯。离司,带朕去见见朕的‘母后’。”
步入太后寝宫,外面急促的雨声逐渐转弱,淅淅沥沥、点点滴滴,隔着玉帘宫帷,似是这漫漫长夜恢复了应有的宁静与安然。
大殿深处,一盏盏宫灯氤氲,一道道玉楹珠帘,凤鸟鸾纹的宫砖上洒落点点幽亮,摇曳着沉寂的光影。
满室的龙涎香息遮不住汤药浓重的苦涩,鲛绡烟罗软丝帐拖曳榻前,朦朦胧胧,隐约可以看见帐中女子沉睡的容颜。
东帝独自站在灯下,眼中冷漠如霜。
王太后凤妧,这个世所公认凰族最美的女子,十七岁嫁于襄帝子竣为妻,次年晋封王后。为后期间,连续废逐、杀戮天子姬妾夫人三十六人,独擅后宫。
襄帝九年,王后以天子重病为由垂帘摄政,襄帝自此闲居昭陵宫,实与废黜无异。
至十五年襄帝崩,公子昊继位,是为东帝。
东帝自幼羸弱多病,向来深居宫中不问政事,登基七年间,天下的实际执掌者仍是太后凤妧。
雍朝天下共有五族四国,称为九域。凰族、巫族、九夷、柔然臣于王族,其中凰族历来与王族通婚,一族内曾有十六后二十七夫人,尊贵程度仅次于王族;巫族擅医药,通异术,自来奇人辈出,最是神秘莫测;九夷族中多女子,族人性柔美而多姿,歌舞冠绝天下;柔然地处北域,人人骁勇彪悍,豪放不羁,族中骑兵精锐,崇武善战。
天下封邑,四国为大。南方楚国,含为王姓,封地三千里,城四十二座,都上郢;北地宣国,姬为王姓,封地两千三百里,城二十七座,都支崤;西境穆国,夜为王姓,封地两千七百里,城三十六座,都邯璋;东海后风国,召为王姓,封地一千八百里,城二十一座,都长瑄。
襄帝之时,王后因忌恨出身巫族的婠夫人为襄帝所爱,更诞下公主,下令灭其全族。巫族一脉被贬为叛奴,惨遭杀戮,几乎绝迹于九域。襄帝驾崩之后,婠夫人亦被送入王陵活活殉葬。
东帝四年,九夷族女王入帝都朝贡,太后妒其美貌,在宫宴之上公然将其鸩杀,继而独断专行,发兵征讨九夷。
九夷族上下哀王之丧,誓死反抗,这场战事历时三年,至今未息。也正因如此,东帝才能借都城兵力空虚之机发动宫变,一举将太后及长襄侯的势力连根拔除。
急雨如瀑,铺天盖地。
岐山之巅的王陵已打开了沉重的石门,那耗尽天下民脂民膏,发万夫之众开山劈岭历经十余年而成的地宫终将迎来它的主人。
七年忍辱负重,七年漫漫煎熬,终至今夜。
子昊抬手拂开帷帐。
面前这曾经艳重天下的女人如今颜色凋零,再不复往日夺目之美。乌云青丝半见苍白,凌乱散落于枕畔,向来精心保养的肌肤此时呈现出一种枯槁的死灰色,岁月的痕迹在病痛之中尽显无遗,已然悄悄布满了眉梢眼角。
即便是权倾当世,即便是风华绝代,终不过一朝凋零,白骨成灰,无非早一日,晚一日。子昊嘲讽般地挑了挑唇角,随手挥袖,数道真气沿他的指尖透入太后身上几处要穴,太后脸上立刻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微微呻吟,睁开了眼睛。
“母后。”
太后看清榻前站着的竟是东帝,心中一震,勉力撑起身子,“岄息!岄息何在?”
子昊轻声道:“长襄侯并不在此,母后若有吩咐,告诉儿臣也一样。”
太后斜斜撑在榻上,一双美目虽已暗淡,往日威势仍在,“你好大的胆子!是谁准你进重华宫来的?”
子昊满不在乎地一笑,“那便请母后恕罪吧!母后既这般离不开岄息,明日儿臣定将他送入王陵为您殉葬,让他长久侍奉母后,以尽儿臣一片孝心。”
太后闻言,气得浑身颤抖,“你将岄息怎样了?你以为哀家来日无多,这天下便由得你做主了吗?”
“母后放心,我还没有杀他。”子昊目视着这个他叫了二十年母后的女人,声音仍旧淡如流水,所过之处却丝缕成冰,“他不过是母后身边一个低贱的男宠,即便要他的命,也要等我恭送母后上路再说。”
“放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太后怒极,不知哪来的力气,扬手便往他脸上挥去。
子昊眸心冷光一现,轻易便制住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钳着她的手腕,脸上透出冷玉般的寒意。他骤然发作,逼近太后身前,一字一句道:“你当真是我的母后吗?逼死父王,杀我生母,数年之间,我兄弟姐妹无不遭你毒手,你不敢杀子娆,却将她囚于琅轩宫整整七年!我从出生那天起,便每日都要服用你派人送来的药毒,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将我变成你的傀儡?你不要忘了,我身上流的是子姓王族的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雍朝,便属于我王族!”
“你……你……”太后气息紊乱,被这厉声质问逼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昊额前青筋隐现,指下狠辣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捏碎,眸底已泛出澹澹杀意。
“我怎么了,你觉得这么多年我早已任你摆布了,是吗?你太大意了,你能给我用药,我也一样有这个机会。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入葬王陵,连同你那些下贱的男宠!”
太后急剧喘息,脸色惨白如死。她紧紧盯着眼前酷似襄帝的面容,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孩子,也是这样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不哭亦不闹,在那样近的距离间静静注视着她,目光清澈得令人心悸。直觉告诉她不该留下这孩子,他却在襁褓中对她绽开微笑,一刹那柔软了她冰冷的心。
长大后温文尔雅的子昊,风华俊秀的东帝,在她面前从来都带着清淡的微笑,像极了他的父王,就连那笑容背后疏离的冷漠、深藏的憎恶都如出一辙。她突然便仰身笑出声来,云帛长袖掩住唇角,笑得几乎透不过气,“你以为王族有多了不起?我凭什么要任由你那高贵的父王风流潇洒,处处留情?难道我还不够美,还是我待他不够好?还有你的母亲,我的亲妹妹,也要背着我勾引他!我岂会放过他们!”
灯火恍惚了容颜,眼前男子仿佛化作记忆中那人,如丝浅笑刺得人晕眩,二十年余恨翻上心头!
“那巫族贱人的女儿,你以为我当真是不敢杀她?既然你这么在乎,我便让你看看!来人哪!来人!”
空旷的寝殿中不见有人回应,唯有潮湿浓重的雨意悄然弥漫,断续间夹杂着冰冷的雨声。
子昊一声冷笑,将一面铜镜送到太后面前,“自以为天下最美的女人,却有着蛇蝎般的心肠,可惜现在你连美貌也不再拥有。”
太后一生自负容貌,猛见镜中憔悴不堪的身影,浑身如罹雷殛。她惊恐地尖叫一声,挥手便将铜镜打翻,慌乱地整理早已失去光泽的头发,满目焦灼。
子昊冷冷地看着她,弯腰将铜镜拾起,把弄在指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实在是这世上最令人生厌的女人。无怪父王始终对你敬而远之,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你这种女人——就连那岄息,背着你也不知曾和多少女子厮混。哦,对了,你不知道吧?有人曾问他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是谁,你猜他的回答是什么?婠夫人——子娆的母亲,被你生生逼死的婠夫人——你永远都不如她,不如已亡之人……”
狂风骤起,倾盆大雨中一道道惊雷滚过琉璃重瓦,震动天地,直击心头,太后咬牙切齿,神情已见狂乱,“你胡说!不可能!他敢背叛我!他敢!”她的声音突然间断在喉中,一只手仍指着东帝,另一只手痉挛地握在胸前,忽然身子剧颤,一口鲜血喷落满襟。
子昊面无表情地看她向后倒下,那面铜镜随着他的转身坠落在榻前凌乱的丝锦之上,镜中幽光,一抹红罗似血。
凤帷滑落,宫灯骤熄,夜雨如幕,一切重新陷入寂静。
子昊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殿中只听到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从那片阴暗昏瞑的深宫,逐渐走向外面高阔的殿宇,庄严的宫门。
一人生,一人死,今夜之后的王宫将不复往昔之靡乱,然而放眼天下,却是满目疮痍——贤臣放逐,良将折戟,苛政苦役,苍生困顿,王室衰微,诸侯群起,九域动荡,战火连绵……
殿外铺天盖地的雨丝反射出点点光亮,不时飘落在他的脸上,冰凉一片。他驻足于殿阶尽头,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苍穹,唯见夜深近墨,风雨飘摇。
第二节 饮鸩止渴
玉阶如洗,檐雨如注。
子昊负手立于寝殿之前,静静望着王宫正北方,雨湿衣襟,犹自未觉。
离司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抬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越过重阁飞檐,一座宫殿隐约出现在视线尽头。那是琅轩宫,已被封禁了七年的深宫在漆黑夜雨中只露出模糊的轮廓,那女子的身影却如此清晰。
有女绝色,美而近妖。静若莲华,展若凤翔。
襄帝九公主子娆,婠夫人所出。太后诛襄帝子嗣,恨其母媚艳,妒其颜倾国,于琅轩宫尧光台架柴薪、浇桐油,欲以火刑。及刑动,天降暴雨,三熄其焰,狂风骤作,人不能立。众臣跪谏乞恕,太后不得已而赦之。公主下阶,其后长空霹雳,天降惊雷,击燃柴薪,焚尧光台,焰高十丈,毁宫倾宇,浓烟蔽日,百里可见。众人扑救,三日不止,台毁而火熄。太后惊惧,以为妖女,筑九重玄塔于琅轩宫而囚之,永不赦出。
离司至今仍记得那日。烈火冲天,妖娆似血,阶下内外朝臣俯首跪求,哀声一片,白衣赤足的九公主在尧光台前绰约而立,一双凤眸斜飞如媚,似笑非笑地望着凤座之上的太后,自始至终未有片言哀求。灼灼烈焰之下,那勾魂夺魄的眼中荡漾着的,尽是嘲弄与不屑……
冷雨潇潇,光影迷蒙,近在咫尺男子的侧颜轮廓分明——何其相似的眉眼,微笑底下冷冷的轻讽,漠然之中淡淡的怜悯,当他看向你时,那目光清醒得令人心悸……离司正想得出神,忽听子昊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她,“七年了,不知她现在可好?”
离司轻声道:“主上很快便能见到公主了。”
子昊转身,无声一笑,“我让她等了七年,七年,太久了啊!”
离司方要说话,墨烆自重华宫那边快步而来,行至近前,单膝一跪,将手中一个玉石雕成的盒子高举奉上,内中是九把乌金打造的钥匙。
琅轩宫,九重塔,取昆山玄石九万方封筑,以东海乌金铸造禁门,千斤一门,九重而成。人若入塔,天日难见,倘无这九把钥匙,想要开塔放人,无异于开山劈岭之艰难。
为了囚禁这所谓“妖女”,太后不惜调用岐山寝陵的工匠和石料,发万夫之役,兴师动众,并将所有钥匙亲自掌管。子昊目光掠过玉盒,眼底泛出澹澹冷笑,“去吧。”
墨烆领命而去。寒意冷冽,子昊迎着雨幕仰面长舒了口气,突然经脉间一阵刺痛直袭心头。他身子微微一晃,一片冷雨扑上衣襟,脸上瞬间便失了颜色。
“主上!”离司急忙上前,伸手欲扶。子昊却将唇角一抿,拂开她的手,独自往寝宫走去。
时值寅初,一夜之中最黑、最冷之时莫过于此,大雨倾泻连绵,不见丝毫收敛的意味,天台重宇,混沌一片。
东帝居处向来宫深人静,今夜变故初平,禁军防卫分外森严,廊前两列带甲侍卫抚剑而立的身影坚如磐石,刀剑的肃杀透过灯火重影遍布深宫内外,更令四处静极无声。
当值的宫奴侍立于外殿,在这暴雨的压抑之下,人人噤肃。忽然间,一阵骤风夹杂着急雨呼啸,未关严的长窗冷不防被扑开,窗前云帷霍然扬起,扫灭一片灯火。漫天风雨如被囚困了多时的怒龙,挣脱樊笼,咆哮而入,唬得几个宫奴顾不得急雨扑面,七手八脚涌去关窗。
正忙乱间,内殿突然遥遥传来一声响动,隔着风雨听不真切,似是银瓶迸裂、玉器落地的声音,隐约伴有几不可闻的低呼。
众人都愣在原地,相望间惊疑不定。天边忽有炸雷滚过,惊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再留神去听,殿中却半点声息也无,重重宫帷影影绰绰连灯火也显得幽暗,平添不安。
“王上……”一名宫奴犹豫片刻,行至殿前斗胆提了提声音道,“恭请……王上圣安!”
内殿中一片死寂,许久,方听到东帝的声音透过风雨重帘低低传来,“朕安。”
重帷影深,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寝殿内几案翻倒,一对青玉盘云夔龙灯支离破碎,裂了金铜,溅了玉脂,污了烟罗软帐色如血,地上一簇冷焰兀自跳动,将凌乱的影子映上云水画屏。
方才短短两个字似是耗尽了子昊所有力气,失血的唇色和紧锁的眉宇显示他正忍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离司不停替他拭去额前冷汗,一旁端着药盏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她勉强扶他饮尽那盏汤药,他却猝然转身,几口鲜血便随着剧烈的咳嗽喷溅而出,点点血腥黑紫近墨,落上流云白衣、玉榻龙帷,一片触目惊心。
一点灯焰忽明忽暗,灯下惨白的面容,已不见一丝活气,药物显然再也压制不住毒性的发作,离司情知再这样下去必出大事,匆匆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皮囊上花纹繁复,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蠕动。离司单膝跪在榻前,挥手将结口挑开,用刀刃在自己指间迅速划过,几滴鲜血溅落在身旁玉石之上。
血腥之气慢慢散开,过不多会儿,囊中红信伸吐,一条金鳞碧目的小蛇游走而出。这蛇周身泛金,唯额前一抹朱砂颜色赤红如血,乃是来自昆仑山外西域之地,专以活物鲜血喂养的毒物,见血封喉。小蛇出了皮囊,径直游向血迹落处,忽而一只手如电闪过,一晃便将蛇头制在了手中。
金蛇登时凶性大发,紧紧缠住离司的手腕,口中毒涎蜿蜒而下。离司看了看榻上,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小心地挽起了东帝的衣袖,将指尖鲜血滴上他的手臂,微微松手。那金蛇正狂怒躁动,一靠近血腥,张口便咬,尖牙刺入肌肤,剧毒随血而出。
子昊闷哼一声,人却清醒过来,咬牙不语。金蛇贪婪地吸食他的血,猛然间在离司手中剧烈地翻腾了几下,随即软软垂下,片刻之间,原本金鳞闪闪的蛇身化作乌黑一片。
丢开这毒物,离司只觉心头一空,先前所有的镇定突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力地跪在榻前。子昊仰面靠在枕上,仿佛疲累已极,云丝广袖落处,触得一双柔软而微颤的手,忽然间,肌肤上落来一点凉意,沿着他的手臂悄然滑落。他暗叹一声,十分吃力地抬手,“傻丫头,你哭什么?”
他的声音非常虚弱,低得几乎听不清楚。离司只轻唤了一声“主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拭了泪痕,默默为他敷上伤药,待到伤口处理完毕,再抬头看时,却见他早已昏沉睡去。
绡纱影重,玉石地上湿意斑驳,泪水与鲜血浸湿了祥兽瑞纹洇出暗碧的色泽,如一泓深潭幽浓,探不见底处的暗,望不到光亮的静。
离司轻轻掩好被衾,看着寝帐后男子沉睡的容颜,轻锁的眉头。除了在睡梦中,他极少会这样皱眉,太多时候,他都带着一副微笑的面具——清雅的笑、平静的笑、淡漠的笑、高傲的笑、甚至无情的笑……唯在五年前,当她不知是第几次借奉药之机偷偷求他设法救出九公主的时候,他终于收起了那无处不在的笑容,眸中深刻的戒备在那一刻尽作幽凉,他说,离司,给我一点儿时间。
这一句话,便是五年。
将近两千个日夜,就这样看着他每天按时喝下重华宫送来的药,依照太后的旨意在早已拟好的奏章上加盖印玺,在国家大典之时奉天祭祖受礼如仪。雍朝第二十七代君王子昊,在所有人眼中只留有一个清瘦文弱的影子,承命于天,却受制于人,让曾经满怀希望的大臣们信心丧尽,令太后一党不屑一顾,更替这荼毒苍生的苛政担起天下黎民戳指詈骂。
亲丧、近离、臣哀、民怨……然而没有,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孤立于万人中央的东帝,身边却有两个人始终忠心耿耿——一个是曾奉命追杀逃亡宣国的五公子子严,于宣王宫中亲取其首级奉于太后座前,从而倍受赏识擢升左卫将军的墨烆;一个便是原为琅轩宫女奴,却因向太后呈献驻颜秘术而得免一死,进而渐得太后宠信的医女离司。
离司从子昊那里收回目光,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纤细的手指,晶莹如玉,烛火在掌心覆上微光,使那清晰交错的纹路显得朦胧,指尖依稀余有药草的芬芳。
就是这双手,七年来替太后挑选东海之明珠,收集琼苑之仙露,采撷灵山之琪草,掬取瑶池之玉液……亦是这双手,伴随着他的寂寞与痛苦,承接着他的坚韧与力量,终化艳骨为枯槁,尽掩风流入黄土……
离司跪在榻前,慢慢将脸庞埋向掌心,丝罗冰凉,如这七年漫长的黑暗,丝丝缠绕肌肤,化入静冷的深夜。一切仿佛已经结束,又仿佛刚刚开始,原本空无着落的心中突然百味翻涌,雨冷风急,唯有近旁男子身上清淡的气息让她感觉一点安宁与平静。
清晨,被光亮唤醒,离司发现自己竟和衣沉睡于龙榻之畔,肩头搭着一件柔软的白袍,依稀带有男子身上清雅的温暖。绡帐如烟,四周似乎悄无一人,她着实吃了一惊,迅速起身掀帐而出,却见子昊不知何时已然醒了,正自窗前回首看来。
窗外有风拂过,轻寒隐隐,离司急忙起身,取了外袍替他披上。他便随意伸手任她打理,在她俯身请罪的时候方淡笑道:“离司,你若再不醒,朕的药可要凉了。”
这熟悉的声音温润如旧,隐约带了一丝低沉的倦意,牵得人心头一痛。离司满面窘色地低了头,匆匆出去打发了早已在殿外跪候多时的医女,端药进来,“主上,商公公过来了。”
屏风外,一个苍老而略见尖细的声音道:“老奴商容恭请主上圣安。”
子昊返身在榻前坐下,接过离司递来的羊脂白玉盏,缓缓把玩手中。苦涩的药气纠缠指尖,他抬手轻轻一拂,轻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商容在外恭敬地道:“回主上,昨夜重华宫七十二名影奴无一逃脱,都留了活口,但有六人重伤,如何处置,还请主上示下。”
子昊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扬手将那玉盏掷回盘中,浓重的药苦直入五脏六腑,牵起唇角一抹冷笑,“金凤石呢?”
“尚未有着落,据众人招供,金凤石的下落太后从不肯泄露半分,就连那岄息亦不知其所。”
“继续查。”子昊垂眸徐徐啜了一小口清露,“回去将那六人救过来,莫要他们轻易死了,余人暂押掖庭司,待九公主亲自处置。往后但凡重华宫的人,有敢逃逸反抗的,你可自行料理,不必再来报朕。”
屏风上模糊的影子躬了躬身,“老奴知道了,请主上放心。”话音落后,那人影已然消失,外面便恢复了原有的安静。
这来去无声的轻功看得离司暗暗心惊,禁宫内最为神秘的影奴,身份并不同于普通宫人,这些人自幼入宫受训,人人以血誓效忠于王族,唯王命是从。多年前,太后以铁腕控制了其中大半,从而牢牢掌握了禁宫,但却有一部分人誓死追随王族,在东帝暗中授意之下出宫避难,以图来日。这商容便是其中辈分最高、资格最老之人,一身阴柔功夫炉火纯青,行事亦十分老练狠辣。
商容虽说得轻描淡写,但照昨夜重华宫中的情形,曾经投靠王太后的人,死亡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奢望。离司冷不防打了个寒战,忽然间,一幅雪色衣袖落入眼帘,一个晃神,下巴已被子昊轻轻勾起。
子昊低头看她,修长的眸中似见微澜一漾,淡淡问道:“怎么了,离司,你在怕什么?”
离司被迫迎上那双眼睛,有种被洞悉心事的惶恐。子昊感觉到指下她细微的颤抖,随着唇角优雅的弧度,眉梢便轻轻一挑,“怕朕?”
“是。”离司轻轻垂眸,如实回答了他。
这短短一字令他眸中笑意更深,“离司,难得你从不对朕说假话。”
“无论什么事,离司都不会欺瞒主上。”离司几乎不假思索地道。
便这样看着她,子昊眼底深浅涌动的波澜渐渐恢复一片幽静,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轻声道:“那么实话告诉朕,究竟还有多少时间?”
离司身子一颤,这声云淡风轻的询问如同细薄利刃倏地划过心头,那痛楚带着强烈的酸楚直冲眼底,模糊了面前清瘦的身影。
“三年?”子昊转身望向窗外,平静相询。
御苑之中,一片浮云缈缈,晨曦寒凉。离司怔怔立在他身边,似有苦涩抑在喉间,一直不忍也不愿去想的答案怎么也说不出口,生怕一旦说出,便成了无法扭转的事实。
“两年吗?”他微微侧首。
见她仍旧没有回答,他再笑了笑,轻声一叹,“一年,或者也勉强够了。”
第三节 有女红颜
巨大的机枢缓缓扭转,琅轩宫九重玄塔沉重的石门依次洞开,带起一阵轻微的尘埃。
墨烆暗中深吸一口气,右手习惯性地握上了剑柄,隐隐感到掌心有微湿的汗意。这一刻几乎可以听清自己的心跳,对于将要见到的人他分明有所期盼,又有几分莫名的回避。
重门开启,当他终于踏入最后一道石门,四周仿佛忽然陷入了与世隔绝的寂静。一切光亮与声息都被吸入了无底的暗处,沿着盘旋修筑的石阶往上走去,身边一块块巨大而平整的玄石散发出幽冥的微光,让人渐渐生出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不知走了多久,待迈入最高一层塔顶,眼前反而微微一亮。同样的玄石砌成的石室,只极高的顶处有一方冰玉镶嵌的天窗。雨乍歇,云初散,点点星月自雨雾重云的背后悄然露出,迤逦散入淡薄的夜色。一道天光穿透玉石洒入石室,落于室中一名玄衣女子的身上。
她背对着墨烆绰约而立,冥静的光线下一袭水缎般的长发流光潋滟直泻腰畔,勾勒出修长曼妙的身姿。听到脚步声她并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那一角云开雾散的夜空。直到墨烆在她身后数步之外停下脚步,她才突然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星光与月色骤然落入了这方寸天地,随她眼波一转,秋水夺目,媚影如烟,烟波如幻。
若有一道长电直掠心间,墨烆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借抚剑行礼的动作低下头去,“九公主!”
耳边一丝轻笑,身前幽香似水,一道清柔妩媚的声音传入耳中,“墨烆,你为何总这么怕我,有什么亏心事,还是我交代给你的事情没有办好?”
墨烆握在剑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定了定神,自怀中取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碧玺串珠,“属下幸不辱命,九域诸国冥衣楼部属,誓死效忠王上与公主。”
串珠滑上子娆手腕,凝脂雪肤,转过炫彩流光,随即遮入了飘垂的长袖之下。颗颗玉石清透温润,隐约仍能感觉到男子胸怀的热度,子娆悠悠细了眉眼,含笑往对面年轻的将军打量过去。
墨烆方要收回手,蓦地心中警兆忽现,眼前玄衣飘飞,暗香拂面,一双白玉般的素手直探他腰间长剑。
他大吃一惊,仰身急闪。然而他的动作快,那双手却更快一步,只听一道龙吟声起,长剑出鞘,竟被子娆空手夺去。接着四周剑光大盛,剑光幻做一片炫目清芒,直点他的咽喉。
眼见剑气袭至,墨烆瞬间恢复了应有的冷静,闪电一般疾退数步,“噹”的一声金鸣贯耳,竟用剑鞘生生阻下了凌厉的一剑。
子娆轻声笑赞,“好!”剑势急转,光影绕身,瞬间再向他攻出数剑。
墨烆手腕陡然下沉,手中剑鞘斜挑而起,后发先至,准确无误地迎上千万道寒光中星芒暴闪的剑尖。
子娆一声娇笑,“剑还你!”
衣旋袖飞,呛啷声落,长剑入鞘,便如两人早已演练好了一般,分毫不失。
子娆虽将剑还入鞘中,人却不停,身如轻烟,纤手如玉,一掌拍向墨烆。
墨烆眉峰一扬,不退反进,身形前进之时手已握住剑柄,长剑“嗖”的擦身而过,下一瞬已脱鞘疾出,划出一道耀目的长弧破入对方攻势之中。
剑在手,人如剑。他眸中精光大盛,如同完全换了一个人,石室间顿时剑气漫空,玄衣魅影疾错纷飞。
蓦地子娆身形一闪,手起袖扬,两人间似是掠过整片幽光微灿的星云,出其不意地卷上了墨烆的剑。
墨烆猛然记起她这件看似普通的衣服乃是用冰蚕玄丝织成,轻若纱,柔若云,却可经水火而不侵,过刀剑而无痕。此时他若不弃剑后退,定避不过子娆随后一掌,心中电念飞闪,攻势不变,人剑合一,冲向对手。
轻笑声中,子娆衣袂飘扬,在剑锋及体的刹那飞身而起,恰如一片缈缦轻云落在了他身后。
青丝如水,轻轻荡漾身前,玄衣静垂,隐隐冥光流转。她浑然不像刚刚和人动过手的样子,慵然抬手理过鬓角碎发,曼声笑问,“墨烆,那么拼命干吗?”
墨烆顺势还剑入鞘,脸上居然也带出难得一见的笑意,“属下鲁莽,还请公主恕罪。”若换了真正生死相见的敌人,他方才必能在身受重伤之前一剑贯穿对手的身体,除非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否则任何一个对手也要变招躲避这必杀的一剑。
子娆妩媚笑道:“总是这样,非得打上一架你这张脸才有点儿人样。你的剑法倒真是越发精进了,不知现在还有多少人能挡得了你十剑。”
墨烆眉梢轻轻一动,“公主过奖了,若是主上肯出手,我在他剑下便走不过十招。”
“哦?”子娆明眸一转,“他这么厉害了吗?也难怪,你今天能入这九重玄塔,那女人终不是他的对手了吧?”
墨烆点头,微微含笑。
子娆转身向外走去,沿石阶而下,步出重重禁门,踏上漫长的石道,面前遥遥已见天光。
当她迈过塔中最后一道禁锢,踏上久违的土地,等候在外的近百名心腹侍卫不约而同抚剑拜下,齐声道:“恭迎九公主!”
子娆站在石阶尽头,举目处,天光淡淡,浩瀚无垠。
恰在此时,一轮旭日灿然升起,千万缕晨曦梳破云霭,洒照在被一夜狂风暴雨洗净的大地之上。巍峨重楼连绵似海,一片金光炫目,绝艳的女子含笑回首,衣发飘扬,仿若仙女下凡。
东帝居住的长明宫中并不多见奇花异草,却四处植有茂密的竹林。片片修竹分外挺拔,无论何时始终以高傲的姿态立于风霜之中,不变的是苍翠的色泽。
微风轻掠竹叶,潇潇如雨。子娆缓步前行,修长的裙裾随她优雅的步履轻缓曳地,渐渐没入幽深的大殿。
层层微光透过玉帘云帷的纹路融入这方宽阔的空间,温度与光芒收敛于无边的寂静,仿若黄昏时分一层漂浮的光影,落于她风情妩媚的眼角,透露出一抹清浅的温柔。她踏上衬以飞云花纹的盘龙织锦长毯,无声亦无息,转过长长的玄龙玉屏,便悄然停伫,神情中并不见与墨烆初见时飞扬的笑意,落落忧愁使得那双丹凤媚眼浮有迷离与幽凉的美。
东帝生性喜静,身边极少留宫奴随侍。此时独自负手立于长案之旁,盘螭鎏金青铜炉中一缕沉息香缈缈弥散,缭绕玉屏金案,轻轻落上他的衣襟,落上子娆柔软的丝袍。
子娆来到他身边,他正抬头看着墙上刚刚写好的一幅字,也不回身,笑问:“这幅字写得如何?”
雪丝冰锦之上银钩铁画,以朱笔书了一行大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笔力峭拔,墨迹簇新,显然是刚刚完成的。
子娆凝眸看去,漠然道:“天生万物,视如草芥,抛于万象幻生之地,弃于欲孽浮沉之世而不顾,人却视天如神,岂不可笑可怜?”
子昊笑了笑,“天地无心,生万物于混沌,滋之以雨露,赐之以自然,付之以逍遥。众生有心,心生万象,岂是天地之过?”
子娆道:“那世间这么多悲苦挣扎,该去找谁问个究竟,求个明白?”
子昊淡淡道:“生死祸福,怨天不如求己。”
子娆静了片刻,忽而一笑,“这些年无聊,我倒也常常练字。”说罢她反手一挥,长袖如云飞卷,掠过龙案上的朱砂砚。一抹丹红似血,随着她行云流水般的袖袂在墙壁之上书下一个大大的“忍”字,起横转折,张扬纵肆,仿佛浴火而出的凤鸟冲天飞起,展翼之间,直令九天失色。
长袖飘落,她无声静立,眼底神情错综复杂,难以言表。
子昊盯着这字看了一会儿,蓦然失笑,终于转过身来,“子娆还是子娆,这么多年了,竟一点儿都没有变。”
子娆亦扭头看向他,眸光中渐渐现出一丝柔和的神色,“你变了吗?”
子昊不答,回身提笔润墨。案上雪缎铺泻,如丝如冰,他从容行笔,纡徐有致,同样一个“忍”字落在面前。
如此沉凝的笔迹,锋芒深敛,华光尽落,字中看不出他心底分毫的情绪。字只是字,无喜无悲,无风无浪,经历了太多,看过了太多,一切都可化作无形、无声、无痕。
忍到极处,忍耐本身早已忘记。
他放下笔,淡笑回首,突然间笑容凝固在脸上,身后子娆竟早已泪流满面。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子娆跪向他身旁,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猝不及防之下,伤口的疼痛让他下意识抬手一收,然而子娆那样用力地抓着他,根本不给他任何躲避的余地,伸手去拂他的衣袖。
“子娆!”他极快地压住了她的手。子娆迅速抬头,直盯向他的眼睛,他一时间竟无法与她锐利的目光对视,终于放弃了阻拦。
她缓缓将他的衣袖挽起,只见整条手臂之上伤痕点点,尽是毒蛇细密的齿痕,虽然多数已经痊愈,却仍旧触目惊心。她紧紧咬着嘴唇,哑声质问:“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那金蛇是什么东西难道离司没有告诉你?”
子昊若无其事地一笑,放下衣袖,“我知道。”
太过平静的回答,让人只觉无言以对,子娆僵跪在那儿。他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不必担心,我不会轻易就死掉。否则留下子娆一人岂不孤单?”
子娆看着他,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埋首于他的胸前,“这七年来,我看不到你,听不到你,触不到你,但每一次你身上的痛,我都能感觉得到,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可是我知道子昊还活着,我就也一定要活下去,他会来救我,我也绝不会让他死。”她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倔强的神情,如同一个固执的孩子,想要保护自己最珍爱的东西,“绝对不会。”
子昊微笑,轻轻抬手抚摸她的肩头,拥她在怀。隔着衣袖,子娆的手指划过他臂上的伤痕,幽幽问道:“你难道不恨她?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地放过她?让她就这么死了,岂不落个痛快?”
“恨,”子昊轻声道,“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抽筋剔骨。但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去和一个该死之人纠缠。我对她的恨,止于重华宫中那一夜,此后人间黄泉,两不相欠。”他似是不愿多谈此事,随即转开了这话题,低下头,柔声对她道,“子娆,大乱初定,有些事情亟待处理,我想让你替我去见一个人。”
子娆闭上眼睛,似乎并没注意他在说什么,片刻之后她断然道:“我要去一趟楚国。”
“楚国?”
“不错,如果天底下还有人能解你身上的毒,那一定是歧师。我知道他没死,即便整个巫族都亡了他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墨烆这些年暗中查过,他现在很可能在楚国,我要去找他。”
“哦,”子昊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那么正好,我要你去见的人也在楚国。”
“谁?”子娆抬眸相询。
子昊淡淡地道:“少原君,皇非。”
第四节 昊昊苍天
骤雨初歇,风萧萧。
偶有几片落叶卷过殿前,整个禁宫尚笼罩在一片将明未明的天色下。层层白幔随风而起,飘摇如幕,落了玉帘金灯,遮了雕梁画栋,宫苑内外丧仪张挂,将国丧的消息宣告于世。
自日前太后崩逝,宫中传出东帝欠安的消息,朝中外臣始终不得入见,唯见道道御旨流水般颁下:即刻拆毁琅轩宫九重玄塔,迁重华、琅轩两宫为废殿,另筑新宫,九公主子娆赦出,晋封清衍长公主,赐住流云宫。
一连数日,唯有长公主得以出入长明宫寝殿,侍奉御前,东帝连续废黜长襄侯、长陵侯、息乐侯、定武君、宜阳君等为庶人,尽罢宫中内官近臣,赐太后所宠信的一十三名内臣尽入岐山王陵活殉。翌日,复降旨罢免包括司徒孟说、司空厉鞅、司马乐让在内大小朝臣三十余人,所有人等发刑谳司一并囚禁。
与此同时,钦天司定于十日之后为王太后发丧,奏请以重华、长明两宫数千宫奴随殉,此事虽暂时未有旨意处置,但十有八九已成定局。
九曲回廊玲珑蜿蜒,朱栏微湿,晨风微凉。穿过翠色如海的竹林,一座精巧的浮桥横卧于碧波之上,古老的玉石沾了雨意,呈现出淡雅沉润的色泽。几名医女手捧金盘玉盏往寝殿而来,细碎的脚步夹杂在星星点点的残雨中打破了沉寂,玉湖清波之上涟漪微漾,瞬间又恢复了一片无边的宁静。
待到寝宫之外,为首的医女将手中汤药跪奉于前。离司从玉匣中取了银针试药,那医女得她首肯,方将药送入寝殿。另有医女奉了清水、甘露上来,待内官如前法一一查验无误,亦随后而去。
离司方要转身入内,远远见禁中侍卫引了一名皓发白须的老者前来,便停住脚步,等几人到了近前,敛衣一福,“主上尚未起身,还请昭公稍候片刻。”
那被称作昭公的老者身着宽袖素服,头绾缨簪,相貌高古清奇,虽已年近花甲,但双目炯然有神,精光沉敛,令人一见之下,顿生肃敬。
伯成商,雍朝辅国重臣,王族旁系之宗,因受封于昭地,故称昭公。此人数十年来历三代为相,为人清正贤明,刚直不阿,在朝野内外可谓德高望重。襄帝在朝,他便因数度痛陈女祸误国之害而开罪凤后,东帝四年,更是因极力反对以无道之兵攻伐九夷,与太后势成水火。
太后虽恨他入骨,却慑于其威望不敢杀之,遂设法将其逐出帝都,贬往封国昭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伯成商归国之后竟一反常态,命家人筑土封门,闭户不出,彻底不再过问帝都之事。自此,朝中佞臣当道,宵小得志,雪上加霜,再无天日。
数日之前,东帝遣人西入昭国,密召伯成商还朝。此时伯成商与身旁两位影奴皆是日夜兼程赶到,犹自一身风尘仆仆。离司知道主上昨夜几近天明才睡,正犹豫是否应此时通报,却听殿内传来清淡的声音,“离司,请昭公进来。”
子昊夜里一向少眠,能小睡片刻已是难得,此时刚刚醒来,披一件云色单衣斜靠于龙榻之上,脸色苍白一如前日,撑起身子,亲手搀了欲要俯身叩首的伯成商,笑道:“一别三年,昭公可还记得当初朕说过的话?”
伯成商被他握住的手微微颤抖,仍坚持叩拜下去,“老臣未有一日敢忘,万幸主上无恙,终有今日君臣再见!”
子昊轻缓一笑,慢慢向后靠上软垫,微合双目,似在回忆着什么,“那日昭公离京西去,朕曾说过,要你守国自保,以待来日,不出三年,朕定会请你还朝,今天,朕做到了。”
伯成商道:“老臣亦未负主上所托,昭地四境国靖民安,即便是面对穆、楚等强国,亦可有一争之力。”
子昊闻言,笑中略带了不易察觉的苦涩。
雍朝王族得天下近八百年,传至二十五代幽帝为王,因听信佞臣谗言兴兵伐穆,以致天下大乱。从此王族威望渐失,九域诸国纷争不断,数十年来愈演愈烈。
幽帝末年,穆国借兵胜之势,先后灭嬴、启、陟、禳等小国,西臣昆仑,东逼帝都,扩国土千里,一时盛极。待到襄帝九年,东海后风国祸起萧墙,五位公子因争夺王位掀起变乱,导致一国分崩离析。诸公子先后自行立国,却被宣、楚两国乘虚而入,两年之内五国尽亡,领土以云泽湖为界一分为二,宣、楚各得其一。
襄帝十二年,柔然族脱离王族自立为国,欺宣国老王宾天,新王初立,贸然犯其边境。宣王姬沧亲率大军迎战,大败柔然于赤峰山。与此同时穆国发兵漠北,柔然走投无路,最终臣服于宣王,边境八百里城池却为穆国所得。
自此穆、楚、宣三国渐成鼎立之势,数年来攻伐兼并诸王封地,九域间战火连绵,弱小侯国人人自危,黎庶百姓苦不堪言。而帝都之内太后篡政,无端兴兵灭巫族、诛九夷,穷兵黩武,国弱民疲,情势已危如累卵。
子昊微一抬头,“这是在那岄息手中压了数日的军报,昭公不妨一看。”离司得他示意,自御案上取来一封书简,交给伯成商。
伯成商展卷而阅,一见之下,素来沉稳持重的老臣蓦地直起身子,面色大变,“文简兵败!”
子昊闭目养神,“二十万王师身葬仓原,文老将军及其三子力战而亡,朝中自此已再无可用之将。”
伯成商震惊过后,仰天悲叹。
自东帝二年大将卫垣被太后一党迫害,愤然反出帝都,投奔穆国后,雍朝军中唯有义渠侯文简拜将领兵,独撑大局。如今经此一役惨败,将折兵损,帝都外无拒敌之军,内无安国之策,已几近名存实亡。
伯成商念及往日与文简将相携手,辅国安政,谁知三年一别,竟成永诀,不禁悲从中来,再看那奏报日期,赫然已是五日之前,“仓原失守,那叛军岂不……”话到嘴边,心惊之下,竟未敢再说下去。
子昊睁开眼睛,仰望高旷的殿宇,声音平静如水,“九夷族且兰公主亲率骑兵乘胜追击,若朕所料不错,他们必已沿江北上,兵临息川,再有四百里便是帝都。”
伯成商神色凝重异常,“主上可有何打算?”
子昊淡淡道:“遣使休战。”
伯成商沉吟片刻,“那且兰公主因九夷女王之恨,发誓为母复仇,如今连战得胜,帝都指日可下,她岂会善罢甘休?”
子昊一笑,“此事由不得她,这场战事如此出人意料,绝非她一个小小女子所能为。”
“主上此言可是另有所指?”伯成商掩卷相询,只见一丝锋锐无声地掠过面前君王的眼眸,东帝略略抬眸,缓缓说出一个名字,“皇非。”
楚有皇非,当世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大楚少原君皇非,当年首次领兵出征,便以五千奇兵大破宣国十万入侵之军,一战成名。自此之后,宣王姬沧以百战之身,千乘之军,万骑之兵,六十余万带甲之士,再未敢对楚国正式用兵。
近年来,皇非率楚军北拒宣国,西联穆国,不断兼并小国属地,攻城略地无往不胜,五族四国或者有人不知今日谁为天子,却绝不会有人没听说过少原君皇非。
潇洒如皇非,是每一个深闺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情人;高傲如皇非,是令每一个沙场男儿都热血沸腾的对手。
子昊扭头看向窗外,外面风雨浪涛、江山飘摇尽入眼底,却再也没有打破那已然归于平静的幽深,“区区九夷一族,族人不过数万,十之五六皆为女子,如何能与几十万大军抗衡三年之久?若非得人暗中相助,早应国破族灭。楚国皇非,唯他能令文老将军饮恨沙场,也只有他有这个理由保全九夷。”
伯成商点头道:“九夷位于王域边缘,与楚国地形交错,唇齿相依,一旦亡国,楚国便失去一面天然屏障,战略上优势大减,若连此点都想不到,皇非便也不是皇非了!”
子昊轻轻咳嗽几声,眉心微攒,又重新阖上眼睛。九夷族国小民弱,却能够依靠楚国,求得皇非庇护,联手抵抗王族,甚至逼得帝都山穷水尽,那且兰公主倒也非等闲人物。他不说话,殿中一时便十分安静,外面突然隐约传来一阵喧闹,夹有侍卫的呵斥,女子的低泣。子昊略皱了皱眉,离司知他素来厌烦吵闹,微微欠身,便悄声移步往殿外而去。
御苑中竹影潇潇,一片晨曦朦胧,禁中侍卫正在清点长明宫宫奴人数,玉阶之前,青衣乌冠、环鬓累累跪了满地。不断有年轻的女子被带出去,伴着残雨凄迷,一行行队伍蜿蜒而至洞开的宫门,遗一路悲声与凄凉。
离司不料外面是这等情形,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竟忘了该命他们安静。无意间抬头,却见九公主自回廊尽头徐缓而来,幽然驻足于殿外高大的廊柱旁,静静看着眼前凄惨的场面。
微风中,她墨色的长发几欲委地,沿着云丝长衣悄然流泻,便似一袭淡墨轻烟,浸染了面前繁华江山,素色如海。殿檐飞起挑破天空,丝缕云光穿透重雾悄然而落,于那白衣素颜之上淡淡倾洒,渐作一片霞色似血。她似厌恶这莫名的光亮,靠了廊柱微微侧首,半掩的眸底波光淡漠,冷冷如秋水寒霜。
离司上前轻轻唤了一声:“公主。”
子娆慵然抬眸,见是离司,唇间无声泛起一笑,“离司,你可还记得七年之前,琅轩宫中那一夜?”
淡言轻语飘落,离司心头却似被一只冰凉的手骤然握住,那一瞬间呼吸停滞,多年尘封下的记忆如洪水破冰,自遥远的深渊汹涌而来,挟一路尖石碎屑生生撕裂痊愈的血肉,直将人重新卷入黑暗与恐惧。
那一夜,七年之前,琅轩宫中也是这般白幔飞舞,长夜将尽,襄帝驾崩的消息尚未公众于世,重华宫派出的影奴已然闯入琅轩宫。
刀光划破锦屏,血色溅上罗帷,负责保护婠夫人和九公主的侍卫不断倒下,宫奴惊恐的惨叫化作鲜血,凝固在满院冰冷的雪地之上,如一片片残梅凌乱绽放。
离司躲在御药司的石柜夹层中,瑟缩于角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透过狭窄的缝隙眼睁睁看着当初带她入宫,方才匆匆将她藏入此间的廖公公头颅飞落,一道热血溅上柜门,和着泪水滑落于脸颊,成为每一次深夜惊醒时最为残忍的颜色。
那一夜漫天白幔化作火舌,在华美的宫殿上空狂肆飞舞,杀出一条血路的九公主在被挟持的母亲面前丢落长剑,看乱刀齐下,宫中仅存的数名护卫惨死于前。
血如河,洗过玉砖鸾纹、瑶池琼阶,映出烈焰吞噬一切灼目的光。那一夜父丧宫倾,那一夜家毁族亡,记忆最终止于母亲迈上王陵神道时凄美绝艳的背影,烈烈祭火,燃尽长天。
玄塔之下千日静修,仇恨如被魇镇多年的妖孽,在这日宫人的哀戚之下破土而出。天地无亲,何仁之有?纵然倾重华宫所有人的性命,又如何能洗清灭族弑母的血海深仇?子娆细媚的双目渐渐泛起森然杀意,身体中翻腾的血液似不能止,袖中双手却冰冷如厮。
忽然之间,隔着龙楼凤阁隐有细弱的女声传来,字字哀凄,是一首凄凉的歌谣:
天之苍苍,地之茫茫,天寒地冻,风吹草黄。
天生我何,宿命无常,地养我何,世情悲凉。
鸿雁于飞,我行其旁,悠悠昊天,怜我其殇。
鸿雁哀哀,我心其亡,悠悠昊天,怜我其殇……
歌声于晨雾深处漂浮,初时只是一人低唱,渐渐却有众人相和,其声切切,哀伤欲绝。子娆似被霍然惊醒,茫然抬头听着,许久之后,终有一缕叹息幽然转落。她伸手以指尖托一丝晨光,双目轻阖,转身向殿中徐行而去。
殿中伯成商正与东帝商议仓原战事,忽见九公主未经传召径直入殿,待到御前优雅俯身,宽大的裙裾曳地如云,抬眸一视,媚色如烟。
伯成商起身退避行礼,暗中却蹙了眉头。太过妖冶的女子,倾国倾城倾天下,幽、襄两朝前车之鉴不远,如何不令人心惊?这出身巫族的九公主自幼便放肆乖张,跋扈如太后也时常惧她三分,如今虽被囚禁多年却仍不见收敛,只怕非国祚之福。
子昊停止说话,微微抬眼,静看了子娆片刻,“子娆,你哭过,发生了什么事?”
子娆伸手抚上脸颊,意外地触得一抹轻晕的湿意,她漫不经心地一笑,丹唇微启,“臣妹恳请王兄,开恩赦了重华、长明两宫宫奴,那钦天司的折子,不准也罢。”
话未落音,近旁的伯成商双目一抬,隐含的不满与分明的警惕化作一道锐利的目光刺到她身上。
子昊斜倚软榻,一盏暖茶握于掌心,面上未见丝毫情绪,“说说你的理由。”
子娆眼波转处,凤眸微垂,轻声道:“数千人一起哭哭啼啼,教人听了心烦,倒还不如昨夜那些影奴,一杯鸩酒赐死了事。”
面前的玄玉地砖光亮如镜,倒映她轻柔的身姿,雪衣铺展,如一朵幽莲静静绽放于无边墨色之上,丝毫不见昨日中宵掖庭司中处置叛逆者时绝冷的姿态。子昊目光从她面前掠过,阖了双眸暂未作答,整个大殿寂静无声。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淡淡一笑,“前几日,朕见你倒并不是这么想的。”
子娆眉眼略细,迎上他的目光,曼声道:“王兄不计前嫌,恩准那女人仍旧入葬王陵,她却哪配这般兴师动众的陪葬?数千性命去便宜她,倒不如臣妹做了善事,积了阴德更好。只不知王兄准是不准?”
她同他说话向来随性,便是人前也不见收敛,直听得伯成商老眉频锁。子昊却毫不在意,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忽而唇角淡挑,闪过丝别样的意味,“好,那朕便准你所请。太后葬礼以陶俑代替众宫奴殉葬,与重华宫有关之人全部发往岐山王陵,限时烧制陶俑、修筑地宫,完工之日一并遣散,此后永不得踏入帝都一步。”
所请得准,子娆亦不见十分喜悦,只叩谢了王恩,娉婷起身。伯成商看她一眼,终忍不住自案前拂袖而起,“主上,老臣有一言劝谏。”
子昊抬眸,笑了笑,“昭公请说。”
伯成商肃容道:“主上,我朝自望帝立国,祁帝迁都,国祚延绵近八百年,本是诸侯归心,九域安宁。但自幽帝之时,先后宠幸瑶夫人、郦夫人,以至朝政荒芜,更为那郦夫人枉兴兵戈,以至乱起中州。及先帝登基,先是迷恋巫族之女,复令王后祸国乱政达二十年之久。红颜祸水,女主之害,主上岂不亦有切肤之痛?如今祸乱初定,九公主便于御前妄议赏罚、干涉朝政,今后难保她不是第二个郦夫人,第二个凤后!更何况,斩草当除根,眼前留下重华宫众人性命,只怕将来后患无穷,老臣,深为我主忧之!”
子昊半垂眼帘,缓缓浅啜手边清茶。细瓷薄盏中汤碧如玉,嫩芽成朵,浮沉不止。许久,茶盏放下,淡淡语声响起,“红颜祸水,朕倒不以为然,昭公言重了。”
“主上……”
子昊轻轻一抬手,眸色清静探不出喜怒,“昭公用心良苦朕清楚,朕非先王,身边之人自有约束,昭公不必忧心。”
他话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不欲再讨论此事。子娆在旁可有可无地听着,唇角噙一抹几不可见的淡笑,对于因她而来的指责置身事外,不惊亦不怒,仿佛眼前一切皆与她无关。却听子昊再道:“战事未平,国逢大丧,许多事情亟待处置,刻不容缓,明日昭公还朝,便以丞相身份摄政监国吧。”
伯成商大惊失色,不及坚持方才的谏言,拂襟跪下道:“主上,这万万不可!主上已过冠礼之年,早应亲自听朝理政,岂可由臣子摄政?老臣断不敢从命!”
子昊道:“国事繁杂,千头万绪,朕身子倦怠,纵要亲政,也是有心无力。你不必再行推辞,帝都之内朕予你专断之权,他日若有万一,朕信你绝不会有负社稷。子娆,你过来,替朕拜谢昭公。”他的声音清淡,似已带了几分倦意,伯成商一凛抬头,震惊之余,竟忘了言语。
子娆悠悠瞥了子昊一眼,浅淡一笑,移步前行,敛了袖袂,低了蛾眉,于伯成商身前以娴雅的姿态婉转叩拜,属于王族的高贵与敛眉时一抹幽凉相融,呈现出一种奇异而清艳的美。这一拜是为国、为他,还是为自己,她并不想去分辨清楚,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臣不负这郑重其事的大礼,她也不愿违逆他一片苦心。怕她任性得罪于朝野,一拜之下为她铺下后路,留下靠山,若有一日……若有万一……她垂眸轻笑,低低一叹,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要这些做什么?
伯成商连忙向旁避让,不敢僭越受礼,眼前女子冷静清澈的眼神几乎令人不敢逼视,他突然觉得方才的指责有些贸然,或许当真太过唐突了。只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抬头望向东帝,似有话要说,满腹言辞却在那如雪的面色与平静的注视下皆尽冰封,僵跪片刻,终于深深叩首下去,眼前一片老泪纵横,“老臣戴罪之身,蒙主上不弃,得列朝堂,托以国事,臣蒙此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必以身事国,虽万死不敢稍辞……”
第五节 西陵残阳
接二连三惊天动地的重响,琅轩宫九重塔上最后一块巨石落地,激起层层飞浮的尘埃。
石块震动大地的余波沿着层叠的宫宇与起伏的山脉遥遥传向岐山之巅的王陵,与连绵不绝、沉重的丧钟合为一体,宣告了一次彻底的终结。
天暗云低,日淡无光。
王陵正东方的祭台高耸入云,几接天宇,子昊举步踏上祭台尽头,长风凛凛吹拂衣衫,天地人间尽入眼底。
漠漠云海,九域苍茫,唯有一座被万山推出的孤峰傲然独立,直插云霄,仿若一道玉柱擎天,撑起六合八荒。位于穆、楚、宣三国与王域交界处的这座惊云山,乃是雍朝天下第一高峰。相传上古之神曾以此山开天辟地,引万川河流而成九域,后世沧桑,千般兴替,登惊云者,皆王也!
子昊遣退侍从,独自负手遥望远山,显然对葬礼的诸般仪式毫无兴趣,亦无人敢来请他执孝礼服丧送葬。文武群臣在渐暗的天色下一片肃然静默,钟声长鸣,祭台四周缓缓升起绘以四方天灵的玄色大旗,自神道而至主陵墓依次燃起祭火,主祭司手中的神器高高举起,即将入陵活殉的十三名废臣被押至祭台之下。
雄伟的陵墓重门洞开,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在戍卫押解之下,岄息进入陵墓前最后一次驻足,祭台之上清冷的身影直刺双眼,仿佛天际遥不可攀的光芒,他不由冷哼一声,眼底隐隐闪过了阴毒的戾色。
停放太后棺椁的内宫早已封闭,殉葬之人所在乃是拱卫内宫的殉室。虽是殉室,四周美奂绝伦的壁雕却丝毫不逊于内宫,巨幅长卷,镶金涂丹,绵延而至甬道长廊,不见首尾,由此可知这地宫规模之宏大,设计之奢华。
此时其他殉室中密密麻麻地排放了数千陶俑,唯有这正中一间是为重华宫十三名废臣所留。
门外是重重弓弩防护,随着护陵侍卫脚步声的消失,隆隆巨响,数道沉重的石门缓缓沉落,渐渐吞噬门外的光明。与岄息一同进入墓穴的殉葬者身子不停发抖,突然有人大声狂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要关门,放我出去!”一边喊着,一边疯了一样扑向坠落的石门。
无情的墓门轰然关闭,阻断最后一丝光亮,殉葬者沿着石门瘫倒在地,绝望的哀号被死亡的阴影彻底吞没。
一片死寂之中,脚步声忽然响起。
墓壁上镶嵌的明珠浮现出微弱光影,一直毫无声息的岄息慢慢自黑暗中走出,待死之人木然抬起头来,看着昔日呼风唤雨的长襄侯,蓦地有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我们都得死,一个也逃不了,你是长襄侯又怎样,太后宠你又怎样,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落得个活埋的下场!”
岄息亦在笑,妖魅的笑意自眼中流出,犹如墓地里开出鲜活的花朵,带着丝缕冷冷的邪气。他俯下身,低低笑道:“下一世你们会明白,我岄息和你们,永远不一样。”
话落,袖起,寒锋闪过,骤断的惨呼声中,一片喷薄而出的鲜血冲向了浓重的黑暗……
江水拍岸,滔滔东去。日暮千里,残阳似血。
岐山之阴,泗水之畔,王陵之外,另有数座墓葬,经历了数年变迁无人照看,已是一片荒芜。
一辆青帘素帷的马车自江边缓缓驶来,长长辙痕将落日黯淡的余光凝固,化作天地间最遥远的痕迹。
马车渐渐行近,最终停在离墓葬不远处,墨烆上前打起幕帘。子昊自车内走出,江风飒飒,扬起他身上云色披风,夕阳之下,枯叶纷飞。
他独自一人徐徐踏过嶙峋山石,穿行于乱草丛生的墓地,最后在一座坟墓前停下脚步。
静静垂眸,这里每一处墓碑都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同样是王子皇孙,同样是帝女娇颜,与岐山王陵比邻的这处山岗,才是王族真正的陵墓。这十余年来或是病亡夭折,或是获罪遭诛,除他和子娆外,襄帝众多子女没有一个得以存活。太后容不下任何女人为襄帝诞育的血脉,赶尽杀绝之后亦不准他们入葬王陵,便这般埋于荒野,尽做游魂。
抬头环视山野,子昊伸手拂去墓碑上凌乱的杂草,突然听到子娆的声音打破了暮色沉寂,“五年前,是不是你命墨烆去了宣国?”
子昊沉默了片刻,“是。”
子娆移步上前,晦暗的影子渐渐投上残败的石碑,“是你让他取回了子严的首级?”
“是。”
身后一阵死寂,天边残阳,无力地沉入了穆岭远山,江畔只余一片血色猩红。过了许久,子娆的声音才自这落日余晖中再次响起,“真的是你。子严既已到了宣国,那个女人又能将他怎样?墨烆不出手,帝都谁人奈何得了宣王?为什么,你要让墨烆千里迢迢去要他的命?”
子昊转身,面对子娆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睛,淡淡道:“因为他不是凤妧的对手,更不是姬沧的对手。”
子娆冷笑,不知为何心中像被一片无形焰火烧灼得难受,就像那夕阳径直坠入了胸口,滞塞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负,一句话未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只要子严一死,就永远不可能有人再威胁到你的王位了对吗?”
猛一抬眸,子昊眼底倏地闪过怒意,但只一瞬,唇角却又微微挑起,一抹难言的孤独浸入那清冷的笑容,沉淀进幽深的底处,“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
他淡漠的语气令子娆心头一窒,冲动之下话说出口,立时已觉后悔。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若连她也要指责他,那么天下还有谁能懂他?是当真不知他的心思吗?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承认,无法如他一样,担负起那样沉重的事实。
北域宣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多年来雄霸一方,实力远在帝都之上。宣王姬沧征伐诸侯,早有问鼎中原之意,只因师出无名,始终不得轻举妄动。子严逃亡宣国,正是天赐良机,宣王必以此为由进兵帝都,楚、穆等国又岂会袖手旁观?大战一起,天下必乱,雍朝必亡,子严亦只会变成宣王的傀儡,雍朝灭亡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个无用之人,不如一死。一个必死之人,不如死在墨烆的剑下。
子娆微拧了眉心,日落千山,似血海里燃起的烈火,残焰灼目而来,仿佛忽然间又是七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琅轩宫中火光连天,她被太后下令押上高耸的尧光台时,长明宫中孤单沉默的少年,挥手打翻了重华宫送来的药盏。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忤逆太后的懿旨,将两宫间彼此维持的和睦公然撕裂。
那一日他以命相护,她记得清楚明白。
一人一身,谁又当真对不住谁?谁又必须护着谁?他是谁?她是谁?子严又是谁?从发现他药中秘密的那一刻,从眼见母亲被送入陵墓的那一刻,从王族尊严扫地任人凌辱的那一刻,他与她,同这黄土掩埋之下每一个曾经鲜活的灵魂,早都无路可选。
所有一切,本就是王族的天命与责任。从认清这一点的那天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必要得到最大的收益,王族再也输不起,他们都明白。只是这颗心终究不如他那般平静,便如那一个简简单单的“忍”字,他写得出,她却不能。
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子娆自嘲般笑了,“是该杀,子严当年妄图叛变夺位,险些惹下大祸,他不自量力,其实是自取灭亡。只是,刑谳司的宗卷明明白白地呈在长明宫御案之上,弑杀王子的罪名,墨烆又将如何自处?”
子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负手遥望大江。
随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墨烆上前一步,在子严墓前屈膝跪下,低头道:“刑谳司要的不过是臣的性命,请主上不必为难。”
子昊头也未回,身侧衣袖飘拂随风,一句问话水波不兴,“他们要,你便给?”
墨烆一怔,抬头道:“主上……”
子昊目视滔滔江水长浪,语声极淡,亦极傲然,“跟着我的人,我要他做的事,便是错了也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不过区区几道弹劾,你身为左卫将军若连这都受不住,以后朕还能要你干什么?”
话中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迫得人屏息静气,墨烆低头,“臣……知错。”
子昊道:“你此时不必待在帝都,替我带一封信去穆国,三日之内,务必送到。”
墨烆再次俯身,应命退下。子昊微一侧首,幽静的眸心隐见一丝黯然,转瞬泯灭。这一片陵墓,子严、子暄、子青、子如、子姝……帝王处处风流,江山几多游魂,若有一日他也去了,就在这里便好,都在,齐齐全全,团团圆圆,想必再完满不过。
暮色终于在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掌心却忽有柔软的触觉传来,是子娆突然牵了他的手。心中微微一动,顿了顿,指间轻轻收拢,握住了她温软的柔荑。
只是站在他身边,并不开口说话,子娆便这样静静陪伴他,两人并肩而立,看那江山逝水奔流,浪涌如花……
第六节 楚国皇非
息川城,宽阔的护城河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环绕着这王域第一重镇,高大的城墙似乎永远不可能被任何敌人攻破,巍巍耸立在大河之畔。
此时此刻,城外一片战火狼藉,断剑残戈,陈尸遍布。护城河水已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昏暗天日之下,阵阵悲风刺骨,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将军!”
两名偏将快步进入主营,靳无余立刻转身,“还有多少人?”
“连受伤的兄弟算上,不足两千。”
靳无余心头一沉,眉心紧锁。三日前,他率仓原一战中幸存的将士拼死突围退至息川,息川守将不待敌军杀至,竟然弃城而逃。昨夜,他们虽借息川城坚池深之利勉强挡下敌军一轮攻势,但却损失惨重,眼下仅凭这两千残兵想要守住息川,无异于痴人说梦。
“敌人情况如何?”
“毫无动静。”
“毫无动静?”
“咱们……探不到消息!”
靳无余顿时想起当夜仓原的情形,心中不由忽生寒意。
仓原一战,敌人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天而降,遍布山野的哨岗竟事先没有察觉分毫。
锐如刀锋的铁骑,将二十万大军冲散,四面夹击,围追歼杀,一夜间横尸遍野,血染山林。若非文老将军拼死断后,让他们有了突围的机会,恐怕没有一人能得生还。
靳无余缓缓握紧了双拳,那夜血战的惨烈一幕幕重现眼前,二十万大军就这么败了,一败涂地,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从军杀敌,身经百战,败军之耻,莫过于此!
“什么人!”帐外突然一声呵斥惊回他神思,靳无余猛地抬头,却见众人刀剑出鞘,正将一人团团围住。
那人穿一身飘逸的黑丝软袍,腰间一根暗银丝带系出修长身段,营前道中,闲闲负手,面上淡纱衬了鸦色双鬓飞扬修眉,点漆般的眸子那么一抬,落在靳无余身上,隐约一笑。
靳无余眼前似被阳光刺了一下,虽看不到面容,却依稀觉得这人像在何处见过。前面侍卫退回一名,低声道:“将军,是冥衣楼的人。”
冥衣楼座下二十八分舵遍布诸国,无论何人都要卖上三分情面,这一袭玄色长衫,如今江湖中已少有人敢如此招摇地穿在身上。但见这风采气度,靳无余猜想来人在冥衣楼中地位应当不低,当下抱拳朗声道:“在下靳无余,不知尊驾何人,有失远迎!”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日前改换装束离开帝都,南下前往楚国的子娆。
息川虽非入楚必经之路,但冥衣楼探得楚军追击仓原残部,正调集兵力进攻息川,子娆猜测皇非必然亲自领兵在此,便决定临时改道,先至息川一探究竟。
“靳无余,怎么你当真在息川,是走不了,还是不想走?”刀剑环伺之中,子娆眉梢轻微一挑,施施然迈步前行,四周侍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靳无余心中一凛,听这人口气着实不小,微微皱了皱眉头,“在下身负王命,息川重镇,岂能弃之不顾?”
“你守得住吗?”说话间子娆已到了眼前,不冷不热,再问一句。
靳无余面无表情地道:“大丈夫明知不可而为之,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子娆上下将他打量,“那我倒想问问,你们可知攻城的是哪支军队?有多少人?从何而来?现在何处?何时攻城?如何来攻?”
一众将士皆尽语塞,靳无余眼角一跳,压下心中情绪,拱手道:“无余鲁钝,还请不吝赐教!”
子娆踱步转身,不急不缓地抬手一指,“帝都之南,九夷之东。”那清冽地眼神如一道灵光激闪,靳无余霍然惊道:“楚国皇非!”
“城东十里之外密林之中,来的是少原君帐下五千烈风骑,加上先前与你交过手的楚军,兵力三万。那皇非攻城,不待黎明,不趁夜半,向来是正午时分,奇兵绝袭,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几句话如惊雷当空,直劈人心,一名偏将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声道:“不可能,方圆十里皆有我军探兵,三万楚军又不是草虫蝼蚁,怎么可能藏得毫无动静!”
子娆冷冷一笑,“你若探得到,皇非还叫皇非?少原君的名号不如送给你算了。”
“你!”
靳无余将手一扬,止住那副将,看向对面清辉流潋一双丹凤长眸,“承蒙提点,无余若有幸留得性命,今日之事定当再行答谢。息川大战在即,不宜久留,还请阁下速速离城吧!”
子娆眸光一转,扫过他面上,“冥衣楼既插手此事,便无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若尽快撤离息川,至少性命可保,此时与那皇非交战绝无胜算,弃息川,守帝都,方为上上之策。”
靳无余笑笑,“仓原已失,再丢息川,我还有何颜面去见王上?此番好意心领了。”
子娆修眉微拧,不以为然,“息川失守罪不在你,你何必在此送死?”
靳无余方要再言,突然营外冲进一人,步履踉跄,嘶声喊道:“将军!敌兵!攻进来了!”
身旁偏将大惊,一把揪住来人染血的战甲,“你说什么?”
“楚国烈风骑!他们攻进城了!”
城中箭如雨落,杀声震天。
敌兵铁潮一般涌上前来,不断有尸体随着箭矢坠落,一重重鲜血染透深褐色的土地,在刀光剑影中汇流成河,守城将士人人誓死抵抗,纵知大势已去,却无一人退缩半步。此刻息川城中,只有战死之将,没有畏死之卒!
靳无余挥剑斩杀数名敌兵,向帝都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便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漫天骄阳之下,那人一袭火云纹银甲神光夺目,仿佛连天日凛冽的杀气亦难抵挡他的光芒,他站在高高的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血肉横飞的战场,却似闲看前庭花月,风云不惊。
白色战袍逆风飞扬,映着他唇角高傲的微笑,靳无余抬头的一刻,他的目光突然转这边,眼中笑意刹那一盛,忽然之间,他自城头飞掠而下,一声清啸,一道剑影,仿如长虹惊电裂天而至,无匹的剑气直破敌阵中心。
天地间仿佛骤然被阳光笼罩,不是温和煦暖的春光,而是流火砾金的骄阳,破冰融雪的烈日!最先当其剑锋的几名兵士横飞跌退,吐血丧命,其人剑下竟无一合之将。
靳无余怒声狂喝,飞身迎上这惊天贯日的一剑!
双剑相交,金鸣震耳!
对方剑上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压顶而来,靳无余巨震之下倒退三步,耳边一声朗朗长笑,剑气漫空,对手第二剑又至身前!
他身形急冲,堪堪避开对手剑气最锐之机,剑锋斜掠,全力击出。
那人眼中笑意更盛,龙吟啸起,利芒夺目暴满天地,剑如游龙,人若惊鸿,以靳无余全力之势竟无法挡其一招。
靳无余全身大小十余处伤口几乎同时爆裂,鲜血长流,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他知道自己已近血枯力竭,四周喊杀声渐弱渐远,眼前唯有对手的剑清晰如旧。
生死一刻,他的心中、眼中只见这一剑,皇非之剑!
靳无余纵声长啸,合剑而出!
皇非笑容一敛,满不在乎的神情下现出敬佩之色,一股兴奋的火焰陡然在他眸心亮起!
阳光下烈芒大盛,战场中心,热血、刀光、拼杀、嘶喊,似乎都被这惊天裂地的剑势卷入其中,双剑越来越近,劲气横空,生死将现。
不料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半空中一道阴影飞掠而至,直卷皇非剑锋。一人闪至两人之间,墨纱遮面,身若鬼魅,如云广袖灵蛇般缠至靳无余腰中,左手衣袖挥击皇非长剑,借这反击之势带靳无余腾空而起。
皇非岂容他们轻易脱身,剑如电掣,衔尾追击。那人竟不惧长剑,衣袖直掠其锋,同时挥手一扬,点点冰芒罩向皇非。
剑光如练潇洒转过,皇非剑势过处,所有暗器反向近旁敌兵射去。就这一瞬,那人和靳无余已在三丈之外。此时息川城已几乎落入楚军掌握,阵中箭弩齐张,纷纷瞄准城上。
“退下!”皇非却将手一抬,制止众人。
目送那点黑影飘然逝去,皇非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手消失的方向,俯身拈起地上一枚冰针。骄阳烈烈,瞬间在他指尖化出一点水珠,他抬手轻轻掠过鼻尖,一缕幽香似水,纠缠风中而来,若有若无,牵起他眸中笑意深深。
一间青竹小屋,半幅竹帘低垂。应是拂晓,微光窥入室内似一抹清幽流水,晨雾淡凉,一片幽瞑迷蒙。
靳无余醒来之时,周身阵阵隐痛,头昏目眩,举目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试着撑起身子,发现身上伤口都已被包扎过,干净的衣衫上皆是淡淡的草药味道。抬头环视,直觉屋中有人,却只见寂寂晨光融进未尽的夜色,四处一片冥幻深静,不闻半丝响动。正迟疑间,突然听到暗处一声低低浅笑,“舍生取义的英雄,可梦醒了?”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靳无余勉力摇了摇头,入目景象略见清晰,但见幽暗中有人站了起来,一道纤长身影缓步往榻前而来。
竹帘后透进半幅光影,随来人脚步轻漾,细细缕缕微尘飞浮。玄衣、银带、薄唇、笑眸,落了那半面轻纱,惊心动魄的一张脸,靳无余剧震之下目瞪口呆,半晌方说出一句,“王……王上!”
情急之下挣扎着要起身,那人袖袂一拂,便将他扫回榻上,“什么王上?胡言乱语的,莫不是被皇非那一剑震丢了魂?”
凉衣似水扑面而过,靳无余顿时清醒了几分,不由暗思糊涂。东帝深居帝都,怎么可能身在此处?竹影轻光下恍然一瞥,这眉眼,这模样,这神态,是有几分相似,但神采飞扬的举止却与御座之上喜怒无痕的君王大相径庭。昏迷前的种种浮现出来,蓦然惊醒,丝丝惨然,勉强收拾心神,“是我认错了人,还望恩公见谅。只是恩公相貌与我主上确有几分相像,一时间看花了眼。”
那人立于榻旁光影边缘,再看不清眉目,唯听语声淡淡,“哦?雍朝右卫将军的主子,不知却是何人?是那重华宫的女主,还是长明宫的东帝?”
靳无余愣了愣,脸上陡现恼怒之色,“我朝之主唯有东帝一人,重华宫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怎配与王上相提并论!”
却听那人“扑哧”一声笑了,“这真是奇怪,肚里有这么一番话,竟还能升到右卫将军,重华宫那位难道瞎了眼?”
靳无余冷冷道:“若非义渠侯设法将我调离帝都,那女人怎会放过我?我这右卫将军是靠军功晋升而来,却不像其他人,是非不分,滥杀无辜以求封赏!我靳无余心中,从来只认一位主上!”
这话令那人有半刻的沉默,似欲说什么,却忍在了嘴边,末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不想倒是个有良心的,可惜太过迂腐,若不是有人丧这一员大将会心疼,我才懒得救你。”
靳无余一怔,未解话中之意,“恩公……”
那人转身:“不必叫我恩公,息川城现已落入楚军掌握,你若肯早些听我劝告,也不至于白白搭上两千将士的性命。你在此好好养伤,三日后回去接管息川,安抚百姓。下次若再丢城损兵,我必先替王上取你性命!”
靳无余一时呆住,息川被楚军攻占,这人能自皇非剑下救人脱身已属不易,难道还能从楚军手中夺回息川?冥衣楼纵然号称江湖第一大帮,又哪来这般手段扭转乾坤?他心头疑问重重,待要再问,那人却早已扬袂而去,飘然身姿转瞬没入门外光亮天地,踪迹全无。
第七节 子夜惊云
晴日,有风。
息川城头,一面血色绘朱雀图案,代表楚国王权的战旗缓缓升起,迎着夺目的阳光,烈烈长风之中。
随着锁链绞动沉重的声响,内城城门洞开,护城桥缓缓放下,一队人马飞驰而出。当先一人剑眉飞扬,朗目如星,着一身月白窄袖金纹武士服,头绾缀玉簪缨冠,纵马急驰间赤色披风飞舞身后,如一道灼目的火焰飘扬于晴空之下。
跨过护城河,一众人等沿宽阔的驰马道策马而上,直至外城城垣方勒缰停住。城头守将迎上前来,单膝一跪,“善歧见过君上!”
皇非甩蹬下马,抬手一扬命他免礼,也不停留,一边走一边问道:“有什么消息?”
善歧随后跟上,“末将已命人四处搜查,息川城中并不见那两人踪迹。但可以确定,救走靳无余的是冥衣楼的人没错。”
皇非登上城头,周围将士皆正身行礼,他回头遥遥环视位于脚下的息川城,唇角泛起一缕自信的笑意,“果然是冥衣楼,那便要费些周折了。靳无余伤得不轻,此刻决计走不远,你派人继续搜索,尤其留意各处药铺。记住,那人是个女子,莫被她的装扮糊弄了。”
“末将遵命!”善歧接着递上一封信,“楚都的信使今日到了,那穆国三公子再次遇刺,已经暗中查过,死了的刺客中有两个穆国人。另外这封是含夕公主命人带来的信,请君上亲阅。”
皇非接过来拆开封口,只见淡碧色细绢之上玲珑清秀地书着几行小字:皇非,我行笄礼时你一定要回来观礼,不准不到,否则我饶不了你!
皇非摸了摸鼻子,像是想到些令人头疼的事,无奈一笑,收了信笺随口问道:“那三公子如何?”
善歧道:“并无损伤。”
皇非似对这答案早有预料,“穆国这位三公子,看来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老穆王放着诸多庶子不选,单单将他送到我楚国来做质子,怕也是别有用心。”
善歧道:“听说老穆王已然病入膏肓,穆国如今是太子玄御当政,想必对这三公子是越发不放心了。”
皇非缓缓踱步,似暂时陷入了沉思,稍后眼角一挑,道:“人既在我楚国,总不能让他们太过放肆,老穆王毕竟还在,含回公子亦在穆国,莫给他们生事的理由。派人将那两具尸首送回穆国,替本君问候太子御。”
“是。”
皇非负手转身,方要再说什么,忽然之间,心头警兆骤现!
便在此时,城外密林中毫无预兆地爆起一团光亮,半空中化作一丛耀眼锐光,流星惊电般射向飘扬在城头的楚军战旗!
那光芒极快,挟锐风强劲,转瞬即至。众将士大惊失色,不及阻拦,却见阳光下一道剑芒惊现,皇非腰畔那柄名震天下的“逐日剑”一声清啸,后发先至,在旗毁杆折之前截住来者。
两道光芒凌空交撞,猛然盛开层层炫目的光雨,星星点点向四周散落而去,刺得人眼如盲。皇非一剑迎上,却觉剑下轻若无物,极不真实。就在身边漫天剑光之中,那被他斩中的东西随风而起,飘然化作一只只墨玉色的蝴蝶,于一天阳光之下翩跹起舞。蝶翼之上金星纷落,恍如道道轻盈美丽的烟火,点缀着一望无际如水的碧空。
墨蝶翩翩,落上城头的旗帜,落上皇非的剑尖,在他身前流连飞舞,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依稀传来,随着蝴蝶的舞动,若即若离。众人都呆看着面前,一时被这美景所惑,忘记了言语。皇非审视四周,却是眉心渐锁。便在这时,伴着一阵焦灼的气息,所有蝴蝶忽然化作火焰盛放,火借风势,瞬间将那风中战旗没入一片烈焰之中。
火光爆现的一刹,皇非早已掠出数丈,身前火焰只成为他剑下丝缕残烟。他在城郭突起的青石之上借势一点,几个起落便往那片密林中追去。
林中有衣影一闪而过,飘忽如山间一抹淡烟轻雾,追至近处,对方却已踪迹全无。阳光自枝叶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山野寂寂,空无一人,唯有几只墨色蝴蝶上下飞舞,与在城头所见一般无二。
放眼山野,他直觉与那神秘女子相距不远,风中似有她清魅的气息,与满山草木的芬芳纠缠漂浮,引人遐思,复又前行数步,忽然见到一株大树之上书了几行朱字:
惊云之巅,九域江山,子时夜半,邀君赏谈。
他还剑入鞘,以指尖沾了那妖冶艳色,低头引至鼻下,果然又是那熟悉的幽香。
息川地处王域边缘,北临岐山,西带雍江,汐水、泗水交汇于此奔腾而去,直入惊云山脉。此段路程不过百里之余,皇非进入惊云地界正值日落千山,天边云霞似火,山中飞鸟投林,山野四合宁静旷远,渐渐笼入一片瞑迷的暮色之中。
果不出所料,在山前又见那墨色蝴蝶,似引路的使者翩跹于前,翼上点点金芒在风中流转如同散落的星辰,云雾之间时隐时现。
皇非不慌不忙地负手随行,一路但见峭壁深峡,险峰叠翠,流岚浮云,缥缈如幻。那山路曲折通幽,于不可能之处转折而上,渐行渐高,两侧林木亦渐做一片苍翠竹林,夜色下无边无际地铺展于云雾深处,清风过时,涛声如海。
行于这云山竹海之中,但觉神清气爽,尘虑尽消。待到峰顶,那墨蝶翩然消失在视线之中,皇非抬眼望去,只见苍穹之下星空璀璨,山顶一方白石平坦开阔,一名玄衣女子以手支颐,合目而卧,云衣广袖闲闲流泻于石畔,如夜色深处一抹自在的云迹。
竹影潇潇,微风送来丝缕幽香和淡淡美酒醉人的气息,皇非驻足的那一刻,子娆星眸微启,随着唇角优美的弧度,两道清透的目光落于他的脸上。
白衣临风,从容潇洒,皇非悠然立于竹林之前,并不急着开口。
子娆凝眸看他,忽而妩媚一笑,素手执壶微微一倾,玉盏之中星光洄转,清香四溢,“子时方至,公子果是守约之人。”
她的声音柔媚清雅,带着淡淡慵懒的意味,令人想起夜半花满春庭,轻红飘落时幽静而婉转的姿态。皇非缓步上前,“惊云圣域,佳人有约,非又岂敢迟到?”
子娆托了玉盏,朱唇微启,“那这一盏酒,我便谢公子如约而至。”
皇非一笑,欣然将酒饮尽。那酒入喉甘洌,似一道清流直浸肺腑,悠远明澈的酒意千回百转,渐作浓烈香醇,回味深长,他忍不住赞道:“好酒!”
子娆再举手斟酒,皓腕似雪,细流如注,淡淡冰蓝颜色晶莹沉浮,明澈剔透,隐有风之清凉,雪之澄洁。她悠然道:“惊云山巅有泉自云中而下,撷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虽琼浆玉露不及其万一。以此酿酒,名为‘冽泉’,公子以为如何?”
“风为衣裳云为台,月下有酒天上来,美人如玉,美酒如泉,自是妙极。”皇非笑道,英气逼人的俊面染了酒意,看向子娆的眸底深处似有一抹迫人的光彩。
子娆嫣然而笑,“这第二盏酒,是谢公子息川城中剑下留情,让我将靳无余带走。”
皇非眉梢一动,把玩手中玉盏,浅啜了一口,“姑娘不妨替我转告靳无余,待他伤愈之后,非愿再领教他的剑法。”
子娆优雅垂首添酒,“此话我一定替公子带到,想必靳无余也正有此意。”
皇非将酒饮尽,看向她的目光半是含笑半是玩味,不知这第三盏酒却又如何。便见她黛眉微挑,眼波明媚,“这一盏酒,是向公子赔罪的,今日毁了烈风骑战旗,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夜色下伊人风华出尘,轻颦浅笑自成风流,那眉间眼底,一宛转、一曲折、一浓勾、一淡描无不是一番别样的韵致,竟似美到了极处,几乎叫人看去便移不开眼。皇非以手指轻轻扣动玉盏,漆黑的眸子映了夜色,笑意深长。来此之前他心中颇有兴师问罪之意,不料风清月朗,红颜在侧,她亲手执酒轻言笑语,句句坦荡,声声柔婉,竟叫人始终无从发作。他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朗目之间隐见锋锐,“旗者军中之魂,以一盏酒换我烈风骑的战旗,姑娘这盏酒,是否太烈了些。”
子娆轻轻抬眸,细密的睫毛底下轻光一闪,隐见几分傲然,“我毁那战旗倒也并无恶意,只是因它不该出现在王域。公子无故取了息川一面王旗,还一面烈风旗,也算公平。”
皇非剑眉一扬,锐利的眼光扫视而去。
子娆亦保持着之前高傲的姿态,对视之间目光交击,石上清酒冰色幽澈,一丝波澜沉进深深光影底处,渐见寒凉。阵阵山风飞拂,一人发丝轻扬,一人长衫飘荡,四面竹海涛声翻涌,绵密澎湃,更显得深山空寂,不似人间。片刻之后,子娆轻轻转动玉盏,突然抿唇而笑,“人家诚心备酒赔罪,公子又何必动怒呢?”
皇非心底微微一动,那一笑间熠熠夺人的眸光,让他直觉眼前这女子并不简单。却见她拂去石上几片竹叶,盈盈举杯,“这样如何?我知道公子心中定有不少疑问,公子饮了这盏酒,便可随意问我三个问题,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非俊眸微抬,一瞬不瞬地看她一会儿,突然也是一笑,举手将酒饮尽,照杯一亮,在她为他添酒时淡淡问道:“姑娘身上的‘幽罗玄衣’乃是凰族至宝,“冽冰”“焰蝶”皆是巫族不传秘术,两者得其一已是不易,姑娘却兼而有之,请问究竟是何人?”
子娆轻轻一展罗袖,皇非眼目锐利,意外见她衣襟之上竟绣有精美的夔龙图案。“我是冥衣楼的主人。”她轻描淡写的答案亦让他十分惊讶,不料威震江湖的冥衣楼主竟是如此妖娆绝色的女子,而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失敬。”皇非不由再次将她打量,目光掠过她的眼底,对这话的真伪再做评估。她平静与他对视,唇角始终含一抹魅人的浅笑,眼中波澜不惊,未见丝毫端倪。
皇非略一思索,徐徐再道:“姑娘今晚特意约我来这惊云圣域,想必不只为饮酒赔罪。”
子娆婷婷起身,“我想请公子到惊云山绝顶之处,共赏这如画江山下一场好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皇非饶有兴趣地看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轻移莲步,先行带路。
穿过整片茂密的修竹,她引他沿山崖一路而上,峰顶陡峭几乎寸步难行,她却专拣险处落足,衣袂飞拂间身姿飘然如风,似是有心考校他的轻功。留心看时,却见他始终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步伐从容、气定神闲,不急不缓、如履平地,心中不由暗赞,便这番风采气度,少原君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峰顶极处直接天宇,身处其上几可手揽星辰。山风浩荡,吹得茫茫云雾在近旁迅速飘过,竟令人生出行于云端的错觉。然而山路骤然收起,面前只余一道狭窄的青石。子娆飞身踏落那青石之上,回头看了皇非一眼,便径自转身而去,妙曼的身姿瞬间没于浮云深处。
皇非笑了笑,亦施展身法,紧随其后,丝毫不因面前未知的险境而有所畏惧。
两人一前一后踏云而行,没过多久,眼前突然风清雾散,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这道青石尽头竟是另外一座山峰,自然鬼斧天工,化石为桥,将两座山峰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穿云而过,别有天地。
繁星深邃清亮,点点洒落山野,凭着过人的目力皇非发觉这山峰之上竟有屋宇连绵,七座殿宇点缀在苍翠葱郁的山岩之间,隐成七星之势,拱卫着正中一座玄石大殿。
子娆俏立于石桥尽头,待他走近,随口介绍,“此处是我冥衣楼总坛。”
皇非将目光从山间收回,“姑娘将我带入帮中重地,难道不怕将来事有万一,惹出祸端?”
子娆媚然一笑,“没有我带路,你过不了那‘云索飞桥’,待会儿我若不带你回去,你也一样走不出去。”
皇非亦笑道:“姑娘莫忘了我走过一次,我若出去了,又如何?”
子娆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你若出去了,便再也进不来。便是你师父仲晏子亲临此处,也未必能出入自如。”说话时她飞扬的神态很有些娇俏的意味,不知为何,竟看得皇非心中一动,“如此说来,姑娘莫非与家师相熟?”
她只斜他一眼,笑而不答,转身带他来到一座高耸的云台之上。皇非放眼望去,不禁大为惊讶,原来身临此处竟能尽览九域大地江山,夜色苍穹之下,红尘三千,灯火万丈,山河城池的轮廓与白日迥然相异,在深夜繁密的光亮之中如一幅无尽长卷,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壮丽。
轻云过袖,衣带当风,那一刻身处浩茫天地,无人不觉自己渺小,然而举手之间江山在握,却又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凌云而生。
“公子可知,我为何要带你来此?”耳边传来子娆轻柔的声音,皇非长吸一口气,转身相询,“愿闻其详。”
子娆轻描淡写地答道:“我想请公子从息川退兵。”
如此话语,引起皇非意外的笑容,“姑娘以为我会答应吗?”
子娆前行几步,只身立于云台边缘,静静望向远方,云雾之中袖袂飘摇,宛若天人,“公子定然会答应。”
这一问一答尽做人间风云变幻,战与不战皆在他一念之间,苍茫王域,她看不得任何人挥兵践踏,抬手指向西南方向,“子时已过,公子请看。”
她所指之地乃是距惊云山不远的楚国边境,皇非遥望过去,起初并未见有何异样,但不过少顷,他突然敏锐地察觉到,目所能及之处有一道烽烟意外升起,所处位置正在楚穆交界。他以相卿之职官拜上将军,对楚国军政了如指掌,立刻便知这是边城遇警求援的狼烟,心中震惊非比寻常。果然那烽火接连燃起,直往都城上郢方向而去,在原本平静的大地之上留下鲜明的痕迹。
八百里烽烟报急,除非是有敌国大军来袭,否则不得擅用。皇非毕竟出入朝堂、领军沙场,一份处事不惊的沉稳早已深入骨髓,纵然心中惊涛翻涌,面上却仍如平湖不波,只是看向子娆的眼中不可避免带了淡淡犀利,“冥衣楼果然手段非凡,竟能令穆国大将卫垣发兵攻楚,如此高明,非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他单凭如此情形便能立刻断定敌军情势,准确无误,子娆心间亦是一凛。回首四目相交,他面上如笼淡霜,丝缕冷然于俊美中勾出硬朗的线条,天宇星光之下竟有慑人的气势,令人似乎瞬间感觉到千军对峙时无形的杀气。在这样目光的逼视下,子娆却缓缓笑了,“公子言重了,我一小小女子,哪能令穆国上将军俯首听命?卫垣此举不过势之所趋,恰巧与我一样,欲请公子退兵息川罢了。”
皇非冷冷道:“我若不答应呢?”
子娆轻叹一声,低头审视自己纤美修长的手指,唇角如丝微笑,似媚毒噬骨勾魂夺魄,“我指尖之上有十种毒,息川城外你沾了我的蔻丹,那是凤仙子的汁液,方才你饮下的三盏酒,第一盏中我本来打算用曼陀罗,第二盏,我可以用赤锦红,剩下第三盏,便用蓝烟子。但这几种药你即便喝了也无妨,因为它们相互克制,并无害处,除非,我用了这万紫千红。”
淡紫色的蔻丹点缀着指尖,衬着她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一抹艳色妖冶。皇非面色冷静,负手而立,淡淡道:“可惜你现在已失去了机会。”
子娆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所以此时我拿你无可奈何,你的剑太利,我也没有取胜的把握。”
皇非不语,只静静看住她,待她把话说完。她侧身回视那烽火之地,长发临风飞舞,风姿狂肆,几夺星辰之色,微笑之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若要令楚军退兵,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刺杀楚王,这对冥衣楼来说,绝非难事。”
皇非眉心猛地一收,眼底瞬间闪过怒色,但却冷冷一笑,“我王若有万一,楚军必定踏平冥衣楼,包括帝都王城。”
子娆亦拧了眉,转身将他望定,“冥衣楼与王族的力量,并非不堪一击,纵被夷为平地也足以重创楚国。公子慎思,你我双方两败俱伤,得益者何人?”
皇非目光似有穿透之力,直要将眼前女子心思看穿。便是最强悍的对手也没她这般花样百出,从一开始便步步为营,她是否早已算准了他必然会答应她的要求?这双纤柔玉手之下,她设了多少局?这一片残破江山,为何令她如此费尽心机?她背后的冥衣楼又与王族是何关系?他心头骤然闪过日前密报上帝都右卫将军墨烆的行踪,蛛丝马迹,渐做一张细密蛛网,背后似有一只手已然翻弄了风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玄衣飞舞似火,白衣冷冽如雪,注视之间滴水不漏的心思,目光相撞风云翻涌的激荡。片刻之后,皇非突然朗声长笑,“上兵伐谋,我皇非征战多年,今日棋逢对手!楚军退兵息川,帝都以玉璧百对、美酒千坛、三万金帛犒军,若楚、穆交战,王军需发兵助我楚国,兵车不得少于五百辆,将士需满万人。”
子娆眼角微挑,立刻道:“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一万,楚、穆交战,帝都遣使调和,不出兵马参战。”
只要烈风骑回师楚国,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自不需他人插手,皇非原本也意不在此,任她讨价还价,“王族需给天下一个交代,九夷族无端受诛,几遭灭族之祸,此事又当如何?”
“只要九夷族肯撤军罢战,王族自会还他们公道。”
她答话的神态傲然自若,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决断于指掌之间。皇非看得清楚,墨色瞳仁微微收缩,子娆惊觉他的探视,明眸一转,曼声笑问:“不知那且兰公主究竟与公子是何关系,值得公子亲临战场,这般替她谋划?”
皇非不慌不忙道:“是友非敌,敢问姑娘与王族又如何?”
子娆亦从容,“是友,非敌。”
皇非闻言失笑,眉心却带一分凝重。如今息川得之无益,王族气数未尽,穆国兵锋既现,宣国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事态未明,静观其变是为上策,却只怕九夷族大军已至帝都,他亦无把握能及时阻拦。深深看向子娆,“九夷族未必善罢甘休,巍巍王城,姑娘还是小心为宜。”
子娆含笑不语,遥望苍茫山河,九域正中,云雾深处,一座雄伟的城池依稀可见。帝都,自不用她去担心。
第八节 九转玲珑
雍朝帝都建于岐山南岭,泗水的两条支流交错而成的护城河周回七十余里,河宽水深,易守难攻,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九道城门由此深入,进入内城,便有殿宇巍峨,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王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雍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帝都,是天下人视如神域般敬仰的圣地。
时将破晓,大地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无边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隐隐雷声自天幕后似远似近地传来,一如两军对峙时隆隆不绝的战鼓。
伴着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一批训练有素的骑兵出现在泗水河畔,当先一面白色战旗猎猎飞舞,迎风飘扬,正是九夷族且兰公主所率的大军。
沿河密林中亮起点点火光,仿如长蛇相连蜿蜒而至,火把之下尽是束发带甲的九夷族战士,除却四面蹄声落地轻如急雨的微响,行动间不闻丝毫杂乱,迅捷有序的队伍中,一排排铁弩黝黑,一道道剑寒如雪。
待到三军齐结,且兰策马踏上前方突起的岩石,疾风之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池,雪缨凤盔之外一双清丽的明眸,寒意凛凛隐见杀伐。
帝都王城近在咫尺,面前这一刻,九夷国每一个族人都已经付出了太多,等待了太久。且兰突然猛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转身,腰间利剑出鞘。她看向身后跟随自己的数千战士,雪亮的剑锋直指天空,“九夷族的战士们,三年之前,王族的大军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恨是不恨?”
众将士一同回应:“恨!”
“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女王,我们恨是不恨?”
“恨!”
“他们屠杀了我们的亲人,我们恨是不恨?”
“恨!”
“他们要灭我九夷,让我们成为王族的奴隶,我们恨是不恨?”
“恨!”
风起云涌,低低的云层迅速掠过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似是呼应将士们的回答,天边闷雷滚滚而起,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雷霆震动,天地惊怒。
且兰纵马转身,剑指王城,“九夷族的男儿们,亮出你们的刀剑,随我杀进王城!我们所受的苦难,今天,让他们用血来还!”
阵中万剑出鞘,雷声骤急,大军如一片汹涌铁潮席卷而去。
自九夷之战始,帝都王军屡遭战败,实力大减,数日前仓原一战复遭重创,如今无兵无将,不堪一击。九夷族军队在护城河畔几乎未遇抵抗,甫一交手对方便溃败而退,很快夺下数座浮桥,随即衔尾追击,杀过河去。
待到城下,且兰意外地发现外城九道城门全然洞开,一眼望去空无一物,黑云压城,灰蒙蒙的浮雾在空旷的城门中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暗,万物噤声。
对方战士撤入城中突然失去了踪迹,整个王城静如鬼域,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丝响动,唯有一股诡异的气氛从浓雾中蔓延而来。
“公主,”副将把青冥收剑入鞘,带马上前,“似乎有些不对劲,恐怕城中有诈。”
且兰眉心略紧,传令暂停进攻。三百弓箭手越阵而出,两排铁弩寒光冷冽,随她马鞭一落,无数利箭呼啸而去,如雨般落向城中。
箭矢没入云雾,直坠无底深渊,只见雾气愈浓,漫过城阙重门,整座帝都似将慢慢消失在眼前。且兰此时已看出城中有人布阵拒敌,随即点出一千精兵,“青冥、鸾瑛,随我入城探阵!古将军,你且率兵接应,倘若一个时辰不见攻城的信号,立刻撤兵,不得恋战,飞书告知少原君,请师父前来相助。”
大将古秋同翻身下马,单膝一跪,“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请让末将领兵入城,一探究竟。”
且兰秀眸深处隐约透出一丝凝重,缓缓道:“玄冥九转,八方入照,没有灵石相助,你破不了这九转玲珑阵。”说罢扬鞭催马,率一千战士疾驰而去。
甫一入城,迎面便见无数杂乱无章竖立在前的巨大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似刚从山岩上直劈下来,削面如刃,光滑耸直,半隐半现穿插于浓雾之中,随着雾气翻涌,似在缓缓穿行。
天旋地转,仿佛整座王城都在不断转动,不断陷落,给人如坠深渊的诡异感觉,众人心中惊骇,一时间寸步难行。
“十人一队,内结车悬阵,外成六花阵,随我前行!”
且兰乃是阵中唯一不受影响之人,在真力催动之下,她手中一串灵石如月华般散发出晶莹灵光,王城上方点点天星突然透过重云射出凛冽的光芒,倏地散布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阵形。
天星阵图,一闪即逝,却已示出西方生门所在。且兰身边,一千战士分作数队,由内而外结成漩涡状的车悬小阵,阵阵相连,复成六角形防守阵形,仿佛黑暗之中盛开了一朵洁白的雪花,那一点灵石之光在且兰手中若隐若现,前方雾气随之荡漾,逐渐现出条条去路。
便在此时,云雾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
箫韵缥缈几不可闻,悠扬如天边仙乐,说不出的美妙动听,便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每个人的心头,茫茫雾气缭绕飞浮,叫人生出丝丝迷幻的感觉,仿佛心魂神魄随着那悦耳的韵律慢慢沉了下去,散了开来,只想就此闭上眼睛,放下武器,不再前行亦不再杀戮。
且兰眉心微蹙,直觉这箫声来得诡异,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就在众人心神皆醉之时,那箫声却骤然一变,一起一扬,恍若龙吟清啸入云,怒海狂涛,铺天而来。
四周战马最先遭殃,哀鸣惨嘶声中纷纷倒地。马匹如此,人亦难以支撑,箫声如幻,盘旋飞绕,忽而清越激昂,忽而幽吟低回,似从魔域深处连续传来,无孔不入。阵中内力稍逊之人无不气血翻涌,难受至极,突然间,便有战士举刀劈向同伴,血色溅开,人人目色如狂,竟然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起来。
且兰虽不至于神智狂乱,也觉十分烦躁难当,心知不妙,连退数步,身后炎凤弓已拿到手中。
“破!”
一道利啸声起,箭似流星,精芒夺目,化作烈羽飞凤穿云破雾,直袭正北方重雾深处。
凰羽箭没云直入,北方天空蓦然有数道星芒大盛,冷光之下,天宇失色,那不可一世的光芒凌然霸道,划破暗沉的乌云,霎时笼罩王城上方,却又在众人睁眼如盲的瞬间旋即隐去,箫声缈缈,随之而止。
四周浓雾飞浮游离,阵中诸人手握兵刃僵立在原地,无不面面相觑。
正喘息间,阵中忽然响起惨叫,一批玄衣战士不知自何处现身,似道道墨刃掩杀而至,快如鬼魅,九夷族人猝不及防之下,顿时死伤惨重。
且兰修眉一挑,炎凤弓弯如满月,一双凰羽箭同时离弦,挟劲风疾射前方。眼见利箭贯穿敌人身体,忽觉心头一痛,眼前异变丛生,溅血倒地的敌人竟化作自己族人,同时骇然发现,己方所有战士都在敌人面前一味闪避,竟似还在刚才箫音的控制之下,要竭力避免误伤同伴,而那些玄衣人却刀法狠厉,所过之处道道血光频现。
阵中石柱再次缓慢移动,天地似陷入一个巨大的无形空间,真实与幻影旋转交融,难分难辨。
且兰紧守心中一点清明,断然闭目,腕上月华石散出点点清辉,晶石深处似有无数亮光飞射,随着这光华流转,一道清流如水直激心间。
四周幻象霍然消退,且兰手上长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出,救下一名族人,随即厉声喝道:“所有人以白布遮目,结冲轭阵御敌!”
这一声冷喝振聋发聩,九夷族战士皆受过严格训练,乱中有序,迅速扯下左臂白布遮于眼前,不再受幻象干扰,四人一组结成十字队形,左右呼应,首尾相顾,阵势发动,四面利刃白光如练,敌人一旦与之接触,便像遭遇急转的飞轮,绝无幸免。且兰居高临下,凰羽箭亦连珠劲发,箭到血飞,毙敌于前。
此时北方忽闻一声清啸,啸声悠长远远传来,瞬间便到近前。但见阵中突然多了一个青色人影,便如一道清风肆意穿行,所到之处必有星阵四散,溃不成军。
且兰一声娇叱,凰羽箭出,直取那人后心。那人头也不回扬袖扫去,凰羽箭势头急转,哧的一声锐响,洞穿一名九夷族战士的咽喉。
热血飞溅之时,但见那人手起袖落,面前竟无人能当其一掌之力,杀敌破阵如入无人之境。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四面星芒破碎,白影跌退,不过片刻工夫,九夷族战阵眼见溃散,再也难成气候。
且兰飞身接住被掌风震飞的鸾瑛,惊怒交加,挥剑攻向对方,其势之快,直令四周浓雾无风翻涌,破开一条锋利的裂痕。
剑锋及体,那青衣人闪电回身,赫然只见一张青玉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庞,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惊电般掠来,深冷摄人。蓦然间,那人眸中笑意大盛,面对且兰追魂夺命的一剑不退反进,电光石火之间,他瘦削的手指已后发先至搭上剑锋。但听一声刺耳清鸣,且兰手中的长剑竟被他以两指之力从中折断,与此同时,旁边数人在他掌下吐血跌飞,至此无一幸免。
冰凉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衣广袖落如流岚,随涌动的云雾微微飘垂。
阵中陡然安静,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且兰身后,半截断剑漫不经心地抵在她白玉般的颈间,没有人会怀疑它能于瞬间取人性命。
勉强还能站立的九夷族战士无人敢妄动,四周一片惊人的死寂。
突然间,一声低笑打破了僵局,且兰感觉到那细薄的剑锋沿脖颈缓缓移动,如丝冷意刺得人肌肤生寒,耳边却有温热的呼吸传来,“雪衣羽箭,明眸慧心,区区千人竟费了我这么大的力气,公主果真妙人。”
他的声音温润低雅,十分好听,似有一股冷淡而奇异的魅力无意流露,令人纵然知道危险却仍忍不住去一探究竟。且兰动弹不得,手握断剑缓缓收紧,“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九夷族为敌?”
那人又是一笑,“公主闯入别人家中,却连主人都不认识吗?”
这一惊非同小可,且兰竟忘了利刃在颈,霍地回头。子昊显然不欲与她为难,随手掷开断剑,轻弹衣袖,似笑非笑地望定那双寒意凛然的眸子。
“不想雍朝东帝竟然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怕是冒充的也难说!”且兰冷冷地挑眸看他。
他并不以为忤,从容负手,状极悠闲,“公主若想查验真假倒也无妨,只要入宫住些时日,自然便见分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笑容惬意,他闲闲地向前踱了一小步,两人间距离陡近。青衫飘拂,一丝微苦的清气仿如梅香疏朗,隐隐浮动,令人蓦然想起雪后茫茫清冷的大地。与那目光一触,且兰竟有瞬间恍惚,惊醒时抽身欲退,却惊觉在他无处不在的真气笼罩之下,她根本无处可退。
“你想要怎样?”
子昊淡淡笑道:“我以此阵恭候公主,自是为那月华灵石的下落,既然破不了我的阵,月华石留在公主手中也没什么用处了。”
且兰冷笑道:“王族想集齐九转玲珑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子昊幽深的瞳仁淡淡泛过一丝清光,“世人皆知九转灵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怀璧其罪,公主难道不怕为九夷族再招祸患?”说话间突然反袖一扬,伴着一声惊呼,兵刃落地的同时,身侧意图偷袭的青冥被他一掌震飞。
九夷族战士齐声怒喝,且兰抽身拔剑,决然道,“九夷族早已拜王上所赐国破族亡,还有什么祸患承当不起!正因为九转玲珑石藏有莫大的秘密,我才绝不会让它落入王族手中,你今天便是杀尽我们所有人,也休想得逞!”
子昊眸光微微一漾,薄雾在那笑容中荡开,且兰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那目光中探不见底的幽深,微微带出深寒的冷。他挥手命四周玄衣战士退下,不疾不徐地迈步前行,“公主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不知打算将托付给昔国那两千三百七十二名九夷族人如何处置?”说罢最后一个字,且兰的剑已在他咽喉半寸之内。
隔着冰冷的剑锋,对面女子一直保持冷静的眼神骤然大乱。且兰手中的剑几乎已经触到了他的肌肤,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剑锋轻微的颤抖,透露了震惊、痛楚、愤恨以及深刻的绝望。
三年前王族发兵攻打九夷,曾下令将所有人赶尽杀绝。九夷族人惨遭杀戮,死伤无数,除现在军中战士之外,唯有两千余人幸免于难。且兰在得到楚国援手前无力与帝都对抗,不得不放弃故土,重新寻找居所安置族人。位于楚国东南的昔国与九夷族比邻,因国中多有战马而同诸国一向交好,公子苏陵文采风流、交游广泛,一手剑法更是堪与少原君并称当世,当年九夷族危难之时,便是得他冒险相助,方得劫后余生。
且兰率族人举国避难,为逃过帝都派兵追杀,始终隐秘至极,岂料行踪竟早在他人眼中。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她透过眼前迷离的烟岚死死盯住那张未知的面孔,在她的注视下,他清澈的眸底却泛出异乎寻常的柔和。
仿若一点水滴悄然落入平静的湖面,丝丝涟漪如晕,轻柔地洇入心头。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遥远,这陌生而熟悉的凝注竟令人莫名地忧伤,莫名地疲惫,此时此刻,如果可以摆脱身边无休无止的杀伐,她情愿放弃些什么,换取刹那间的宁静与温暖。
“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冒险,他们可以更好地活下去,相信我,九夷族以后不必再四处逃亡,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流血牺牲……”
谁的声音,谁的话语,依稀是盼望已久寒冷中的暖意,似带着奇异的魔力萦绕耳边,如此温柔,如此低沉,声声催人欲睡。所有的一切都淹入浓雾,面前只余那深邃的目光,深如无波无浪的古井,静如无边无垠的夜空,渐渐地,将人吞噬、覆没……且兰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落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身子骤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九节 王者止戈
隐于重雾深处的王城之上,天空乌云密布,黑如墨染,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金蛇般的电光流窜,似要穿透苍穹,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斗转星移,阴阳混淆,日隐月消,一切仿佛都在昭示着一种毁灭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就在且兰等人由巽门入阵不久,北方坎门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灰衣素袍的老者。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又为什么出现在王城,面对这借灵石之力发动的奇门阵法,他面上似有些微凝重的神色,继而一声冷笑,身形略晃,便消失在空茫的城门之中。
九转玲珑阵八门八境,自成天地,各不相同,坎门之内并不若巽门有巨石当前,薄雾之中反而空无一物,一片平淡冲和。一角灰衣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那老者再次出现,已是阵法中心之地,闭目沉思片刻,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就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象突然生出变化。
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渐渐呈现出来,一座巍峨的金殿屹立于王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交错相连,凌空飞架,却没有一条能够到达金殿。四周宫宇万千,皆隐于密密的繁花之下,阵阵风过,花落如海,无声无息,无止无尽。
阵中诸相,明灭交错,置身其中恍若穿行于至美的梦境,令人不由心生留恋,但那灰衣老者却丝毫不受影响,径自徐步前行,当他踏上正中一座横卧于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桥时,重雾之上星象骤现,四面幻景纷然尽灭,殿宇、瑶台、琼光、花影,皆作一片飞烟尘埃。
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玉石铺就的广场上却隐隐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
盘中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那老者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灰衣老者原本出身不凡,自幼便是聪颖绝伦,资质天纵。他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隐于江湖,沉浸于琴棋书画之中,以为消遣。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先后得多本上古棋谱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那老者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曼妙?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璧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卷来!
那老者目光一利,猛然仰首长啸,随着那啸声悲愤,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手崩裂,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杀气扑面,那老者眸中厉芒大盛,啸声未绝,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手起,剑飞,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当落地,持剑的右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黑衣人却阵势不乱,受伤者虽剧痛钻心,却无一人惊呼出声,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随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将那老者困在中心。与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人人身法诡异,剑招阴柔狠辣、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那老者眼中却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禁宫中最为忠实的守卫者,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一条路一个办法,便是踏着他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那老者闪身插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那老者厉声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剑势不由缓了一缓,猛地与来人四目相对,面色大变,“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刹那,突然将剑一收,单膝跪了下去,“老奴有眼无珠,该当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瞬间之内,半点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那老者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死罪?谅你也没这胆量自作主张,叫你们主子来!”
商容恭声道:“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禀。”
“哼!”那老者神情倨傲,似是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丢下一句“让他来阵外见我”,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立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一千兵马入城之后消息全无,王城之外,古秋同等正自等得焦躁,忽然之间,耳边一阵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突然缓缓移动,从中一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九夷族大军前面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如虎入樊笼,进退不得,所有人不由心神一凛。
“将军,事情恐怕有变,我们是不是发兵攻城?”
两名偏将忍不住出言请命,古秋同尚未答话,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不自量力,想去送死吗?”
方才那灰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阵前,负手斜睨众人。古秋同认得这正是且兰公主的师父仲晏子,心头一喜,快步上前叫道:“前辈!公主他们已进城一个时辰,至今消息全无,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仲晏子却不答话,只是微微冷哼一声,望向城门方向。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隐隐散开,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的雍门依然洞开,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茫茫的雾色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见有人现身,九夷族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无数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但见万箭所指之处,一袭天青丝衣飘逸如云,随着来人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扬,纤尘不染,薄雾之下,那人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于单薄,但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似是压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
隐现于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在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于无形中迫人之心,于无声中慑人之神。
仲晏子双目精光一现,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浮云深处,他似是温雅一笑,朗声道:“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闻言,轻叹一声,“洛王虽死,但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说罢微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儿子。”
子昊微笑道:“十余年未见,王叔别来无恙。”
仲晏子冷笑道:“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子昊不愠不怒,语气仍旧温文,“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却难令父王回心转意,只能设法在宫中制造些混乱,幸而王叔无恙,也算苍天有眼。”
仲晏子心头一震,猛然忆起旧事,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是你弄出来的?”
“侄儿那时出不了东宫,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娆亲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似已是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随襄帝长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友爱。后襄帝即位,赐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于洛,却舍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内外禁军。
襄帝为人闲疏,生性风流,于国事上并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心胸韬略自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以王后凤妧为首的凰族一直心存不满,而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始终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争斗愈演愈烈。
襄帝九年元月,恰逢洛王生辰,襄帝在宫中替王弟设宴庆祝,兄弟二人多饮了几杯,遂留洛王宿于宫中。当晚深夜,凤后突然衣冠不整求见襄帝,哭告洛王酒后私闯重华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下令将洛王暂时拘禁,命人传旨查问。
凤后此举本便是要构陷洛王,设局除去政敌,洛王自来心高气傲,从不将凰族放在眼中,竟然抗旨不遵,率亲卫禁军兵逼重华宫,锁拿凤后御前对质。却不料凤后早有准备,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瞒过襄帝,趁夜矫诏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便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众,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将整座宫殿化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历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阴谋与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背叛与死亡。
是年初,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卧病不起。
三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将襄帝幽禁于王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凤后以极刑处死襄帝宠妃妤夫人,宫中妃嫔二十二人皆赐白绫自缢,其中三人身怀六甲,婴儿未及出生,便随母亲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携襄帝密函血书出宫借兵求援,为影奴中途截获,凤后盛怒之下传令将巫族全族贬为叛奴,族人无论老幼,一律格杀勿论。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绮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毙,王后“嫡子”公子昊立为储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时请辞,凤后阅王史而大怒,杖毙六人于殿前,焚王史,废太史宬,尽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记戛然而止,残的卷,断的章,春秋过往,众口悠悠,尽淹没在一片腥艳如血的颜色中……
那一年东帝十岁。
当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登上九华殿至高处接受群臣叩拜时,身边被称为“母后”的女人以强者的姿态傲视众生,凛然风华,逼人夺目。
在她垂眸审视的那一瞬间,他以平静而恭顺的目光相对,锐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晓亲生母亲是谁。凤妧虽从小便将我留在中宫抚养,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汤药,喝多了,总会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闲雅的语调,仿若只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王叔还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王后的凤玺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似悲似叹,“我竟真是没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聪明得多。”
子昊收敛了笑容,缓缓道:“王叔出事后,父王十分伤心,想必也心知错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王叔之处,侄儿今日替父王赔个不是,还请王叔见谅。”
他始终对仲晏子执晚辈之礼,丝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温润之处,只令人万般戾气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误以为当年帝都守军是奉王命剿杀禁卫,是以兄弟情绝,将襄帝恨入骨髓,多年宿怨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此时虽不曾发作,面色却还是冷的,“少说这些无用之事,我只问你,且兰现在何处?”
子昊眉梢微微一掠,如实道:“且兰被我困在阵中,失了知觉,如今人在长明宫。”
九夷族阵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当先一名偏将按捺不住,“锵”的拔剑出鞘,“你这昏君!还不快放了公主,否则我们必踏平帝都……”
话未说完,子昊俊冷的眼角无声一挑,眸心霎时似有微光轻闪,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动时,人已往阵前抢去。
那说话的偏将尚未反应发生何事,只见青灰衣影疾闪,半空中两股真气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将他撞退数步,人未站稳,眼前一花,手腕剧痛,颈间微凉,一丝温热的液体沿肌肤缓缓而下,反手一摸,指间竟触得一片血迹。惊骇间抬头,却见东帝仍闲闲立于阵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剑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青衫飘摇间,摄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眼尾带过一瞥,轻声道:“我与王叔说话,如何轮得到你这外人插嘴?”漫不经心地挥袖一扬,三尺长剑脱手钉入近旁玄石缝隙,生生没柄而入,只余一道血红的缨穗兀自轻晃。
他入阵、夺剑、伤敌不过交睫瞬息,千军之间来去从容,若非仲晏子出手阻拦,那将领恐怕早已横尸当场,九夷族数千战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剑定在手边,片刻之后缓缓收回,对仲晏子道:“未想前辈竟是王族尊长,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辈意将如何?”
仲晏子听了此话,知他已生出疑惑,顿时心下不悦,两眼一翻,冷冷道:“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阵救人,又来问我做甚?”
古秋同遭他抢白,一时语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无常,当下不敢再行妄言。仲晏子却不再理他,只深深看向东帝,“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炼‘九幽玄通’,这门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相辅,无异于自残经脉,你胆量不小。”他方才与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伤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将他拦下,却不料被他轻描淡写地单掌逼退,交手间一股奇冷无比的真气直侵经脉,阴寒霸道,此时半边手臂尚隐隐发凉。惊异之下,不由再将细细子昊打量,发现他虽目光清澈,举止从容,但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显然体内深缠剧毒,已成痼疾。
子昊闻言,淡淡一笑,“多谢王叔提点,侄儿体内何止八十一种剧毒,早已经习惯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讨苦吃,与我无关,但且兰是我门下弟子,你将她掳了去,我却不能不管。”
“哦?”子昊眉梢一挑,“无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来且兰竟与他有同门之谊。”
仲晏子双目隐泛冷意,“王族要灭九夷,我却偏要帮他们,且兰这丫头聪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们迫得她国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子昊点一点头,“今日王叔亲自来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该放且兰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兰,她复仇心切,难免冲突再起,请王叔恕我难以从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兰我是一定要救,你若当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气了。”他袖袍静垂,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随意而立,周围却渐有一股无形的劲气缓缓旋起。众人无不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静,却漩涡片片,急急翻涌,而东帝独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汹涌的海面上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来,似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子昊负手静立,衣衫无风自起,面对如此强大的气机,却是神态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过偏心,且兰性命无忧,帝都却危在旦夕,王叔难道便这般袖手旁观?”
仲晏子注视他的目光别有一番复杂意味,“你擒了且兰,将九夷族军队困在这帝都坎脉之上,二坎相重,险上加险,阳陷阴中,渊深不测,王城东、西两门水闸一开,宫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尽泄,届时这区区数千人还不都喂了鱼虾?却说什么帝都危难?就算帝都当真不保,又与我何干?我早已与王族毫无关系!”
此言一出,九夷族将士无不色变。古秋同断然拔剑,一声令下,身后两翼骑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阵中,众将在前,阵如锋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之外已别无退路。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子昊却似视而不见,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片刻之后,唇角一扬,“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叔,往后侄儿还要请王叔多多指点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对帝都毫无牵念,方才在阵中又如何会触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让商容他们得了先机?”
玲珑九转,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伤。世间人,凡俗子,满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阵,在布阵者的气机牵引之下,无不妄念从生,才会为杀者所趁。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当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阵势吗?”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隐透着一股别样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阵,自然易如反掌,侄儿自问未必挡得下王叔。只是侄儿亦知道,王叔毕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测,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离间,上一辈生死恩怨相杀至今,王族人脉凋零,只剩我与王叔几人,血浓于水,任谁也抹杀不了,雍朝江山,侄儿固然无法坐视不理,王叔又当真无动于衷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刃,恳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击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间不由念起昔日与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阵波涛翻涌,着实难以自抑,目光掠过风云苍茫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宫阙,忽然仰面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乃是自取灭亡!”
子昊淡淡道:“侄儿却觉得,王族之兴亡,向来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开城放人,但如此一来,九夷族挟怨破城,帝都必无幸免,在他心中,实际亦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更何况他深知这王城之中的阵势非同小可,九夷族军队被困险地,想要全身而退几无可能,一旦开战,唯一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念及此处,怒容略收,“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隐隐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称兵强马壮,却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诸国,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苍生困苦已久,天下乱极,必归清宁,乱由王族而生,便让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问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无论战与不战,子昊,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这声“子昊”来之不易,子昊眼底微微一动,一抹傲然笑意随之隐现,“王叔当看得明白,我若真要灭九夷,何须如此麻烦?且兰率兵攻城之际,只要我下令断桥放水,九夷族精锐便要尽折于此。你们身后的护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无魂散’足以令上万人瞬间化为乌有,寸骨不留。而终始山洗马谷中那些老幼妇孺,想必也绝非昔国军队的对手。”
清冷的话语淡淡入耳,却宛如炸雷迭起,直惊得古秋同等面无人色。便在他们心神俱震之时,子昊突然容颜一肃,朗声道:“王叔既问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帝都会释放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赋税,并以九哀之礼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顿了一顿,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剑光,语调平缓有力,“三年战乱,其苦自知,无论是九夷族还是帝都的将士,何其有一人愿征战残杀?何其有一人愿埋骨沙场?将士男儿,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手足?谁无妻儿?两族相残,何日得终?九夷之战,乃是王族兴无道之兵,罪在朕躬,朕当降诏罪己以谢天下,还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这番话清朗沉稳,以自身内力遥遥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传入每一个九夷族战士的耳中。九夷族阵中轰地一乱,刹那间又声息全无,一片沉默惊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时之傲,分明胜券在握,却情愿如此退让,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无从挑剔。
这般手段,杀之以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动之以理……仲晏子心头五味杂陈,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谋略,王族何至大权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离析?
征战惨烈,历历在目,九夷族从来便无人愿意浴血厮杀,只是为争那一口气,决不能不战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诏谢罪,封国享九哀之礼,如此殊荣,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还有何可怨?
东帝从容的声音传遍王城内外,穿透浓雾,隐隐回荡。云开,雾散,万里长空渐渐露出如水颜色,湛蓝晴冷,阳光缓缓铺展而下,终将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第十节 血魄冰魂
软玉枕,烟罗帐,夕阳光暖,自层层繁复的黄绫宫帷缝隙间悄然透露,一片恬淡如金的浅影覆上且兰凝脂般的肌肤,细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梁,温软的红唇,鸾被锦衾之下伊人静静沉睡,神情安然若梦。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罗帐,淡青色衣襟上夔龙玉饰的丝绦微微一晃,随即静垂无声。有人驻足凝眸,目光淡淡扫过这绝美的容颜,良久,一丝轻叹,低低飘落。
是谁的目光柔和似水,是谁的气息温雅如春,是谁一笑间月朗风清,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安全……
“母亲……”唇畔一声模糊地呢喃,似是梦呓,随着眉宇间细微的蹙痕,且兰秀眸微张,突如其来的光亮落上眉眼,心头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四周悄无人声,这是一间安静的大殿,整块白玉制成的圆形凤榻居中摆放,其上锦衾如雪,四角玉钩微垂,上方杏色轻纱绡帐缀以明珠美玉层层铺展,沿着饰以鸾纹的玉阶一直拖曳至光洁明净的地面,在轻袅的沉香曼影之中,只觉静谧。
隔着垂帘重重,玲珑窗格间透出幽静的光线。且兰发觉身上的战袍已被换成了洁白柔软的丝衣,下意识伸手一摸,腕上月华石却赫然仍在。她微微拧了眉,环目四顾,起身步下凤榻。
地面玉石异常温热,足尖与之相触,一股熨帖的暖意融融浸透肌肤,且兰抬手拂开水晶帘,赤足踏着斜阳宁静的光影向外走去。木兰清香缈缈,大殿深处隐有流水的声音传来,转过一道羊脂白玉屏,眼前竟是一间浴室,温泉水暖,不知从何而来,淙淙流淌过玉石浅阶,更衬得四周静极。
偌大的空间里似是只有这水声,只有她一人,且兰在池畔驻足,只觉这里静得令人不安,正要转身,心中忽觉异样!
这念头甫动,她黛眉一挑,掌起袖扬,头不回,腰不折,修长白衣如云出岫,划过水雾异香,直袭身后之人。
只听“呀”的一声轻呼,眼角一片衣影闪过,来人侧身疾退,堪堪避开一掌。
且兰掌下落空,却不停顿,纤手如刃斜切对方手臂,同时看清来人是名年轻女子。
眼见掌风袭来,那女子被迫应招,手腕一翻,素衣底处叩指如兰,拂向且兰手心。
双掌相交,她掌心一股柔劲似有似无,微微一漾,两人错手而过。且兰衣袖轻抖,旋身向左,右手云袖忽然便向她肩头拂去。
那女子不及躲避,侧步时纤腰急拧,人便像附在那飘舞的长袖之上,滴溜溜连转数周,却不料且兰左手衣袖飞扬,势挟劲风,已扑面而至。
情急之下,那女子足尖一点,腰身轻折,竟在那柔软的长袖之上微微借力,一个翻身脱出双袖夹击,轻飘飘落在数步之外,顺势俯身,急道:“公主请住手!”
且兰见她手中托着个翡翠玉盘,内中盛一袭雪丝冰蚕锦,并一支精美雅致的冰玉木兰簪,整整齐齐分毫不乱,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身法!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一身碧衣罗衫,眉清目秀,看去温柔可亲,听这问话,暮色光影里抬头盈盈一笑,“些许微末功夫,公主过誉了,离司不过是主上身边的医女,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且兰眼角一挑,扫过已逐渐没入幽暗的大殿,“这里是王城?”
离司点头道:“公主现在是在长明宫兰台,这兰台建在温泉海上,所以四面如春,主上特意吩咐在这里为公主备了兰池香汤。”她起身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这是主上亲自替公主挑选的衣饰,让我送来,顺便看看公主是不是醒了。”
她声音清甜婉转,带着股温软动人的味道,一言一笑令人即便知道是敌人,却偏偏不会生厌,且兰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淡声道:“我要见他。”
离司将四面宫灯逐一点亮,含笑道:“主上正在隔壁漓汶殿,两宫间有飞桥复道相连,隔得很近,公主沐浴更衣之后,我便带公主前去。”
水雾氤氲满兰池,飞花漂转轻漾,异香浮动。且兰缓缓沉入水中,长发缭绕,如丝如幕,一袭墨华浓婉,随池中微赤的灯影脉脉流漾于雾光水波之上,恍惚间,如一匹丝绸泛染了血色,浮沉,纠缠,将人深深包围。她静静闭目沉思,昏睡前的情景浮上心头,兵锋铁蹄,刀光剑影,逐渐化作三年前九夷族国都城破的一幕。
杀戮与血光织就的记忆,已隔了近千个日夜,却每逢闭目都会异常清晰地浮现眼前。焦石断木,满目疮痍,遍地尸体支离破碎,一道道缺口恰似残碎断裂的城墙,宣告着无数生命惨烈的终结。
血如河,倾覆了黑暗,染透了夜色。浓烟下,山风中,弥漫而来血腥的味道、浓烈的杀气,挥之不去的厮杀声与族人临死前绝望的惨叫,一分、一毫、一点、一滴,都是刻骨铭心的痛,不共戴天的恨!
且兰忽地睁开眼睛,眼底一丝锋利的光芒令水雾中柔美的面容突然冰冷如雪,没有任何一刻,她离自己的仇人这样近!
离司的声音自屏风外响起,且兰目光透出寒意,徐徐自水中起身,晶莹的水滴滑落玉雕般的肌肤,茜纱灯下坠落无声。
漓汶殿地势偏高,一道玄石飞桥横跨兰台绕山而上,隐于大大小小数十道瀑布之间,不见首尾,层叠流瀑垂泻如幕,一盏银纱宫灯若隐若现,穿行于水帘深处,渐往高处而去。
一片洁白的衣袂,似水波,如轻云,宫灯柔亮,透过蝉翼薄纱照出且兰冷丽的侧颜,映着一支寒玉雕琢的木兰发簪清光流转。
进入这王驾驻跸之处,且兰很快发现整个漓汶殿不见一个宫奴,不设一名守卫,清静得异乎寻常。明月当空,瀑布深处不时折射出点点亮光,耳畔唯闻水声激荡,细密如织。
再行片刻,便见一座楼阁凌空飞起,竟是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之外,半隐在水瀑之中。
似有琴音于微风中遥遥送来。
四周流水响声不绝,如击重鼓,琴音却始终清晰异常,一丝一弦,通透清和,似于这三千飞瀑之中化作每一颗清亮的水珠,错层铺泻,澄澈晶莹,潇洒处,飞流直下溅珠玉,极静处,明水净沙过溪山。
水如帘,风如雾,一时之间,不辨琴音流水,天上人间。
离司在殿前止步,只剩且兰独自穿过一道道碎光摇曳的水晶垂帘,继续向前行去。微风轻拂,肌肤间绡纱冰凉,罗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间。那宫殿极深,似无尽头,琴声却就在耳畔,如勾魂摄魄的魔音,引人一步步前行。
缀珠绣鞋已被留在幕帘之外,赤裸的双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还隐,比任何一句语言、一丝眼神更能表现女子动人的风姿。
且兰在淡香清郁的檀木地板上踏出最后一步,琴音一分不差,悠然而止。袅袅余音,绕梁不散,她缓缓抬眸,便自那水晶帘后看到了那人。
亦是白衣,静静垂落在古琴一侧,玉帘低垂,深深浅浅的光影洒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容颜。
且兰敛衣拜下,幽柔发丝随那一低头的婉转轻漾在颈畔,“九夷族罪女且兰叩见王上。”
帘后传来一声轻叹,“八百年前白帝抚琴成曲,玄女如夷纵舞而歌,二人情终此曲,玄女飞天,化仙而去,白帝入世,始有人间,公主可曾听过这个传说?”
且兰温顺答道:“罪女听过。白帝无亏开天地,立九域,教黎庶,协阴阳,乃是上古圣贤,人间之主,而那如夷本是幽冥圣女,因感白帝之情,情愿以身补天,救苍生于浩劫,精魂化作九色灵石,散落人间,便是九转玲珑石。白帝将九道灵石分赐九族,共为天下,后登惊云山巅再奏此曲,百鸟齐翔,彩云缭绕,一曲终了,羽化成仙,而此曲亦成世间绝响。白帝临去前禅位于贤者子出,立为望帝,九族辅之,其后八百余年,便是雍朝。”
那人似含笑,继续道:“朕前些时日空闲,翻阅宫中所存残谱,按弦引律,补为八十一大调,三十六等音,终奏成此曲,只是曲已成,舞难再,不免略有遗憾,可惜!”
且兰沉默了极短的刹那,轻声道:“既已有曲,舞便不难。”
“哦?”玉帘折射了光影,一漾,掠过眼前,“朕倒忘了,九夷族女子善歌舞,冠绝天下。”
且兰轻轻抬头,眼波流转,秋水多情,只一眼,美得摄魂夺魄。
“愿为王舞之。”
三两点琴音低低颤过丝弦,白衣乌发的女子单足合掌,明眸静垂,宛如莲华圣女,宝相庄严。
清音似流水,纤指美如兰,绵长水袖如云出岫,绕身急落。
羽衣白纱轻飞旋,玉人踏歌,翩然起舞,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轻回,都完美地契合着弦间音符,一人指下生玉,一人袖底飞花。
七丝冰弦,溅珠撼玉惊游龙。
九天飞仙,凌空飘逸纵云生。
斜曳裾,半举袂,绿腰轻折柳无力;敛蛾眉,浅回眸,含情凝睇视君王。
且兰足尖一点,曼妙的身姿忽如飞雪随风旋转,越旋越轻,越转越快,层层衣袂似妙莲绽放,一头秀发亦自由自在地飞散开来。
月色、琴音、明光、花枝、轻纱、魅影,都与这绝艳的舞姿交织幻作一片炫目的光,忽然间,旋转中的人儿凭空跃起,毫无预兆地化作一道白光,挟着短促的尖啸声,穿破玉帘!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道玉帘无风自扬,飞射而出,化作凶器的玉簪迎面一窒。
与此同时,且兰腰间骤紧,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向前带去,不由自主便撞入一人怀中,蓄满杀气的玉簪在离那人咽喉半寸之处生生停住,再难前进分毫。
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玉簪之侧,且兰猝然抬眸,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如玉,寒若雪,这便是王域的主人,天子东帝。
除了面具的遮挡,她见他飞扬入鬓的眉,薄而含笑的唇,微挑的唇角弧度优雅,笑意却如裂冰,凉透心魂。
耳畔一声低叹,他离她那样近,笑语温润,“这支玉簪乃是朕送你的礼物,似乎不太适合杀人。”目光一低,“这样美的一双手,也不应沾染血腥。”
且兰狠狠一挣,却半分动弹不得,恨意再不隐藏,“我今天杀不了你,但总有一天,你定会死在九夷族人的手中!”
“你若要行刺,便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看朕,倘若再温柔隐忍些,说不定便成功了。”子昊漫不经心地取过她手中的玉簪,重新替她绾在发间,满目兴味地看住眼前的女子,“怎么就这么恨朕,非要置朕于死地?”
且兰这才发现他是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发以一根纯白的丝带轻束身后,宽松的丝袍随意穿着,襟怀半敞,若有若无的水气混入一丝淡淡的药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清暖而魅异,丝丝惑人。
咫尺间刻骨铭心的眼睛,冷峻,清净,如水如墨,如静夜深沉,月满天。
这般肌肤相亲,翠炉香暖,红烛低照,一室玉光流溢,尽是温柔旖旎,他唇边玩味的浅笑却勾起她眼底淬毒的光,“杀我母亲,屠我族人,此仇此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子昊眉梢轻微一挑,“为你的母亲,你该谢朕,若非朕使人换了酒中的毒,她不会去得毫无痛苦。”
“你们害死我母亲不够,难道还嫌没能折磨她?我倒还要为此叩谢主上圣恩了?”且兰心中直将他恨到极处,若还能动,怕是早便一掌掴去。
子昊眼底一片幽深,喜怒难辨,“不错,你真的要谢朕,否则她会生不如死。”他看着且兰因愤怒而飞红的脸,淡淡问道,“你可听说过妤夫人?她是王太后的嫡亲妹妹。”
且兰闭目扭头,索性一言不发。他低低一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那还是先帝年间,王太后当着先帝的面,命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割去了她的舌头,以荆条为鞭将她抽得体无完肤,然后,丢入了虿池。”
且兰原本决心不听他说话,这时却闻言一震,睁大了眼睛。
虿池极刑,以九丈深坑蓄养蛇蝎,受刑者断手足,裸体肤,一旦入刑,即遭钻肠破肚,万毒噬骨,却一时不得气绝,非挣扎哀号数日方化为血污,其形状之惨,惊绝鬼神。
“那虿池之中共有大小毒蛇近千条,但毒性都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妤夫人被投入池中,浑身鲜血激起饿蛇凶性,越是挣扎、恐惧便越惹来群蛇攻击。她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神智未失,痛觉尚存,但手足俱废,口不能言,就连自尽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突然停了下来,且兰感觉身后手臂略微收紧,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在池中整整受了三日折磨。三日之后,离司往池中投了一条血顶金蛇。”
“啊!”且兰倒抽冷气,“那妤夫人……”
“一蛇毙命,万蛇穿心,尸骨无存。”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极冷,似有冰雪融入其中,寒天彻地,万物不生。
且兰忽地醒悟,“离司是你的心腹侍女,是你杀了妤夫人!”
“对。”子昊抬手一送,且兰顺势跃出帘外,恢复自由。他淡淡掷下这一字,再未说话。
玉帘急晃,碎影纷乱,白衣之上洒满明暗不定的光,一室沉寂中只闻珠玉碰撞,极轻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且兰突然冷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王上与太后,倒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子昊徐徐站起来,拂帘而出,声音平缓,“王太后凤妧,并非朕之生母。”
玉帘拂落的刹那,且兰看得分明,面前男子的神情极冷极淡,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冰玉光影折射下一片难以言喻的苍白,几近透明的面容与那云丝软袍相衬,周身清寒似雪,纤尘不染,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且兰冷笑。
高贵,这是她看清这身影时脑海中第一个念头,高贵到不可一世的王族,万物都该匍匐于脚下,任他们凌辱宰割,生死贱如草芥。眼前清高出尘的东帝,与那雍容华贵王太后一样,双手沾满了巫族与九夷族的鲜血,这样的人,竟然是九域大地、天下苍生的主宰!
“那敢问王上的生母又是谁?是不是也一样狠毒?”
问话之人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子昊抬眸,眼底深如平湖,静若冰海。他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继续道:“死在太后手中的女子,除了妤夫人,还有一个婠夫人。她被关在琅轩宫,每擒住一个巫族叛奴,太后便命人在她面前凌迟处死,最多一次百人同刑,琅轩宫中如修罗地狱,血腥连天,惨相绝伦。这种灭族的法子,比起九夷族如何?先帝去后,婠夫人被送入王陵活埋而死,如此死法,比起你的母亲如何?”
这般静冷的面容,波澜不惊的陈述,且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漆黑的眸心映出王城深宫中一幕幕不为人知的杀戮,一切却仿佛只是司空见惯,丝毫不曾令他动容。
“所以你不妨记着,若真恨极了一个人,千万莫要一剑杀了他,看他生不如死才叫解恨。”他最后一笑,看透她的双眸,“现在,你可还想杀朕?”
且兰只觉得眼前男子是魔非人,寒意自背心陡然而上,掌心一片冷汗涔涔,盯了他良久,方吐出一句话,“我只知道,你一日不死,我一日大仇未报!”
子昊又是一笑,微微颔首,“既如此,朕便给你一次复仇的机会。”一挥手,旁边玉案之上雪缎扬起,露出一柄紫鞘长剑,“白日朕折断了你的剑,现在还你一把。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采沧海精钢铸炼而成的一柄神器,吹毫断发,削铁如泥,乃天下兵器之克星,要杀人,便该用这样的剑。”他淡笑,“朕让你一剑,不避亦不还手,你若要报仇,便拔剑吧。”
且兰秀眸一凛,颇不相信地看向他,他淡笑示意,负手而立。
且兰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剑细长修窄,紫鞘银纹,淡笼寒意如霜似雪,未曾出鞘,剑气已逼人心神。她轻轻触到剑柄,一股凉意似水,透上指尖。
是杀气,多少鲜血浸染的杀气,育有灵魂一般孕于剑身,激得人心血陡然一跳。眼前,仿若再次看到家园尽毁在战火之中,母亲猝死于金殿之上,族人惨亡于乱刀之下!
漫天血色,模糊了一切。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手指猛地握上剑柄,越攥越紧,忽然,飞袖,拔剑,回身,剑出!
惊电裂空,横贯深宫,一道寒光刺目急似流星,飚射子昊心口。
而他,果真分毫不动,束手待毙!
剑似白虹,去无余势,光若匹练,猛地照亮那双清冽的眸子。静如渊,湛若水,惊鸿乍现,且兰心头就像被闪电击中,肺腑洞穿,手腕不由一颤,剑光斜飞而上。
血溅白袍!
剑锋入体的那一刹那,她清楚感到血飞骨裂的阻绊,他竟连护体真气都未运,以血肉之躯生生受她一击。
且兰因知子昊武功高她甚多,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这一剑运足了十二分功力,直从他的肩头没柄而入。子昊被凌厉的剑气激得后退了数步方稳住身子,心口一阵刺痛传来,那潜伏在体内的剧毒蠢蠢欲动,肩头的伤反倒显得无足轻重。剧烈的咳嗽声中,他脸色只比方才更加苍白,衬得那双眸子越发黑亮。
“可解恨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勉强立定,抬头笑问。
且兰呆立在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血,自他肩头伤口汩汩流下,很快便染透了半边衣袖。那诡艳的颜色映入他细长的笑眸,恍如魔域深处绽放了红莲,几近妖异。
重伤仇敌,她却连半分快感也无,心头似被一只手紧紧攫住,竟有痛楚随那鲜血喷薄而出。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如此轻松?
为什么她的恨,他要如此从容消受?
见她愣着说不出话,子昊眸中笑意愈深,“你分明可以一剑取我性命,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杀不还手的人。”且兰终于恢复过来,哑声道。
“那你便再没有机会了……”子昊不由又是一阵呛咳,抬袖间身上再添血色,唇角微笑却始终不变。
“我不信。”且兰倔强亦如从前。
“你不会。”子昊微微一摇头,含笑看她,反手扬去,浮翾剑应手而出,一道鲜血溅过地上的古琴,落在且兰赤裸的足畔,似残梅,如红妆。
他并不理会伤口血流如注,闭目仰首,似在思量什么。片刻之后,手腕微振,一道真气贯透剑身,浮翾剑紫芒暴现。
剑泛寒光,回风惊雪,随着那清逸的白衣,狂肆的血色,剑下飞扬转折,在坚硬的檀木上毫不停顿地书下峻冷字迹——
罪己诏!
朕以凉德,承嗣天下,七载于兹。君临万邦,暗于经国之务,不知苍生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枉兴兵戎,征师四方,诛戮巫族,而伐九夷。两族子民,人其流离,国毁亲亡,血泪成愁。将士枯骨,转死千里,魂魄聚兮,鬼神为泣。念此苍生,谁非赤子,摧残极易,生聚綦难。天谴于上,人怨于下,而朕不自知,此罪矣!
……
剑锋寒,血如花。
字字句句,锥心刺骨,直刺且兰双目,泪,再也无法控制,终于夺眶而出……
第十一节 艳凤游龙
“九域之内,非战不成其国,四海之下,失天日而无光。兵者,凶也,不祥之器,至危之道。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复何咎?
蒸民之疲,在朕一人,天下愁苦,在朕一人,及其万方有罪,在朕一人,朕一人之罪,无以之万方……”
楚国,沣水渡。细雨如芒,随风斜入,将渡口前竹木刻成的诏书染成深暗的黄色,亦将这滔滔江水化作千里烟波茫茫。
三日之前,东帝降诏罪己,颁行九域,世间众说纷纭,毁誉参半。服之、叹之、赞之、谤之,这前所未有的诏书让天下诸国莫不震惊。
子娆站在木栈之前,隔着绵密的雨幕一字一句看下去,微风忽过,将她竹笠之上的玄色轻纱淡淡扬起,露出唇角一丝浅笑,半副玉容初露,惊鸿般一瞥,令旁边避雨的行人无不屏住了呼吸。
风过如烟,子娆妙眸低转,忍不住含笑轻叹,这人啊,真个是心深似海,反手乾坤。这么一道诏书,短短两三百字,巫族人脉凋零,倒也做罢,那九夷族却怎还翻得出他的掌心?就连堂堂楚国也平白挨了一巴掌,怕是得止戈息兵,消停些时日。
她转身离了栈头,踏上一艘停泊在江畔的渡船,摘下竹笠,笑意未收的艳色令迎上前来的船家呆了一呆,说话也略见不畅,“姑……姑……姑娘……”
子娆眼角一勾,笑道:“我看起来很老吗,竟做得你姑姑?”
“不是,不是,姑娘说笑了。”那船家堆起笑来解释,急忙退了两步,将子娆让到上层船舱,显得十分殷勤。
这是一艘宽敞的渡船,装饰豪华有别于普通船只,船舱上下两层皆设有精席雅座,供客人饮酒品菜、观赏江中风景,从沣水渡到楚都上郢两三个时辰的水路,这样的渡船并不少见,但今日不知是否因风雨的缘故,却只有这一艘渡船停靠在此。
此时船未起锚,舱中已有些客人在座。上层船舱当中两张桌子坐了七八个身束软甲、腰佩长剑之人,内中一色白衣,看样子是同出一门的弟子;临近他们是几个商客,所着服饰像是来自南楚,几人非但衣衫华贵,点的酒菜也极为讲究,每人身旁皆带着一条长形包裹,不知是什么货物。再往里一边坐了四个大汉,面目颇有相似,面前皆是大块酒肉,听说话的口音并非楚人;离子娆最近的却是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着绿袍,一着赭衣,貌虽风雅,却宽肩长臂,身量高壮,尤其面对子娆那人隼目鹰鼻,神情阴鸷,予人心狠手辣的感觉。
子娆所坐的是船上最后一张空桌,船家上前笑问:“姑娘要不要用些什么酒菜?”一边说话,一边眼睛直往那曼妙的身段上逡巡。
子娆眼风带过,转而一笑,“随便什么小菜,拣可口精致的送来。”
船家答应着去了,不过一会儿,便将饭菜送了上来,子娆倒不急着品尝,倚窗而坐,将这客船打量。发现下层船舱不知为何以油布遮挡起来,并不招待客人,甲板上也不见船夫忙碌,唯有风雨渐急,一片烟色迷蒙。
江畔浪涌,船身随着江水起落不休,微微轻摇,这时忽然舱帘一掀,带起一阵细雨斜飞,一个年轻男子阔步而入。身后跟着船家一声招呼,“贵客到——”
此人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子娆敏锐地察觉到船上气氛有一丝细微的异样,似是极快的一瞬凝滞,立刻又恢复如常。抬眸看向那人,只见他身着墨色紧身武士服,沾雨微湿,但分毫不见狼狈,冠带束发,背插长剑,身形颀长却不瘦弱,肩宽腰窄,龙行虎步,双目奕奕隐含精芒,扫视之间竟有一番睥睨气势,令人望之心折。
那人环目一周,见已客满,便走到子娆桌前抱拳道:“在下唐突,不知可否与姑娘同桌暂坐?”他说话时直视对方双目,举手投足间带着极强的自信,有种十分吸引人的气质。子娆点了点头,“公子请便。”
那人道了声谢,拂衣落座。船家早赶过来伺候,满脸带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好似天下突然掉下来一尊财神,旁边一直令人垂涎的绝色反倒变得无足轻重。
那人丢出块楚金,吩咐道:“不拘什么菜,但要好酒,快些送来。”
那船家与他目光一触,竟不敢正视,忙点头哈腰地接了赏钱去办。
船身一晃,终于缓缓驶离渡口,子娆只随便尝了尝菜肴,便倚栏静望窗外,转眸间偶尔与那人目光相触,彼此微微一笑,他眼中毫不掩饰惊艳的赞叹,却又并不让人觉得唐突。
外面雨势略急,江上白茫茫舟船难见,栈头那被雨水洗得清亮的王诏亦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子娆不着痕迹地再叹一口气,骄傲如他,自负如他,为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却将一个“忍”字练到了极处。这九域天下,四海臣民,王族一代代不变的传承,压在他肩上,亦压在她心里。
正出神时,忽听旁边那两个文士打扮的人随口闲聊,其中一人冷笑道:“方才在渡口看那王诏,堂堂天子屈尊罪己,莫不竟是走投无路了?区区一个九夷族也至于如此,倒真是叫人想不到。”
那赭衣人道:“王族式微,九域诸侯群起,当今东帝不过一个弱冠少年,有什么能耐撑得起天下?”
“说得是,我看王族是气数已尽,如今罪己,下一步便该退位让贤了,八百年江河日下,倒也不稀奇。”
“连九夷族的娘们都能逼得他如此,倘换作楚、穆等国,怕不是要吓得跪地求饶?哈哈……”
两人举杯对饮,声音虽不大,子娆却听得一清二楚,凤眸冷冷一掠,一刃清光似轻羽点水,稍纵即逝,艳红的唇,淡淡抿起。对面那黑衣人亦将这些话听得分明,眉峰轻挑,遥望向已然看不清晰的栈头,眼中却是一片深思的痕迹。
这时船家送了酒菜上来,几品菜色不见出奇,酒却是上等的佳酿。美酒色润而味清,倾之如一泓美玉,嗅之如郁郁兰芝。
子娆坐在对面,闲闲看那人斟酒,酒香醇厚,沁人心脾,她不由微微吸一口气,眼中却忽而闪过一丝诧异。那人方执酒欲饮,子娆突然出声打断他,“公子!”
那人抬头看来,子娆羽睫一扬,柔声笑道:“好香的酒,可否冒昧讨你一盏?”
那人愣了愣,随即露出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让过酒盏,将手一抬,“独饮岂如对酌,姑娘请。”
子娆接了酒盏,却不饮,仍看着他,“我想要你这一壶,不知公子肯不肯?”
那人豪爽地笑道:“想不到姑娘这么好的酒量。”将那吊环耳壶送到子娆面前,扬声道,“再取一壶酒来!”
船家高声应下,立刻送酒过来,临走前盯了子娆一眼,目露诧异。子娆视而不见,只看着那人,“这酒用料不凡,难得一见,公子可否将这壶新酒也送了我?”
那人虽有些奇怪,却十分大方,笑道:“姑娘若嫌不够,便再让他们取酒来,无论多少皆算在我账下,今日我便交姑娘一个朋友,如何?”
“好啊。”子娆白玉般的手指轻叩壶身,对他妩媚一笑,“不过两壶足够了。”说着凤眸一漾,转向旁边那两个文士。那两人也正侧目看着这边,留神听他们说话,猝然与子娆打了个照面,皆是一震。
勾魂夺魄的一双美目,泠泠然似天湖秋水,分明是潋滟不染铅华的清澈,却顾盼一笑,如仙如魅,妖娆如淬艳毒。
子娆开口,媚语清柔,“方才听两位高谈阔论,着实见地不凡,我借这位公子的酒,敬两位一杯!”说罢素手一拂,真气透壶而入。两道清流破出陶壶,化一双水箭激射而去,不偏不倚,正中两人面前酒盏,余势不歇,反溅而起,直扑两人面门。
那两人大惊失色,忽地折身,双双急避,身手灵活,反应极快,武功竟是不凡。饶是他们避得及时,仍有数点残酒溅上衣衫,嗤嗤几声轻响,竟将衣服穿出几个小洞,更有三两滴溅到邻座之人身上,那人顿时惨叫着倒地,皮肉腐蚀,传来骇人的血腥之气。
来自南楚的剧毒“天溟水”,无色无味,化骨噬血,一滴足以杀人于无形,亦如千金之贵重,若非出身巫族自幼见惯各种异毒,便是子娆也未必分辨得出。黑衣人不知是何来历,竟令这些人动用如此手段。子娆目光向侧一扫,便在此时,舱外传来一声断喝,“动手!”正是那船家的声音。
那批白衣剑客闻声飞起,如鹰博兔,扑向黑衣人。品菜的几个富商行囊一抖,竟都是随身带着兵刃,从两侧包抄。吃肉的四个大汉赤手空拳,罡风振衣,自后攻袭,一时间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
绿袍、赭衣两人显然武功最高,亮出兵器,一对金钩,一道银锥,联手攻向子娆。
杀气近身,那黑衣人面露不屑,一声长笑,目中神光暴涨,背上长剑来到手中。
四面攻来的对手被这笑声震得一窒,他已身形急晃,闪电般自对方兵刃最密之处破入敌阵,横剑旋身。
剑气透鞘,如一重劲浪扫中周围兵器,几个对手把持不住,利剑长刀竟被他生生砸飞。
那人一击慑敌,“嗖”的后退,后背逼近一名大汉时,反手一晃,长剑挟一道炽烈真气自肋下连鞘穿出,撞中对手胸口!
那大汉狂吼一声,吐血跌退,倒地不起。
几柄利刃已至眼前,黑衣人嘴角现出一丝冷酷至极的微笑,甫退便进,快如疾风,闪身逼近一名敌人,抬膝狠狠撞上对方小腹。那人弯腰惨叫,立时昏死过去。
黑衣人运劲一带,手中人被他抛向身后,数柄刀剑砍下,顿作冤魂。而他已闪入两名商客之间,长剑忽然弹上半空,双手使出精妙手法擒敌手腕,真气贯臂,左右疾送,两柄长刀透腹穿出,对方双双毙命。
长剑回落,突然中途转向,脆响声中一个偷袭过来的酒壶四分五裂,化作片片飞瓷。那人运剑如风,快击之下锋利的碎片纵横飞射,每中敌身,必有人惨呼溅血。
他剑未出鞘,数名敌人已死于非命,此时眼风扫去,见子娆与其他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时未分胜负。就在此刻,却听喀喇一声巨响,子娆身后的船舱突然化作漫天激射的木屑,碎屑影中,一柄长矛如毒蛇出洞破壁而入,直飚子娆后心!
长矛之后,出现那船家的身影,一批扮成船夫模样的杀手破舱而入。
“小心!”黑衣人震开数人,飞身欲救。却见子娆折腰一让,数道寒风自指尖射出,逼得身前两人仓促后退,同时飞袖回身,让过急射而来长矛,一道玄光如影似魅,忽地缠住那船家,一声轻笑,“送你!”
身旋袖扬,那船家武功不弱,谁知被一袖卷中,竟毫无抵抗余地,直被凭空甩出。
黑衣人朗声大笑,长剑终于出鞘!
但闻半空中一道龙吟,长电惊魂,异芒夺目纵射,剑光下一蓬血雨漫天飞起。
空中两人擦身而过,黑衣人飘落地上,背对众敌。其后,那船家一颗大好头颅抛飞而起,身子“嘭”的自船舱破洞处飞坠下去,连同半空喷溅的鲜血落入江中,瞬间被风浪卷没了踪影。
剑锋沾血,杀气狂溢。黑衣人缓缓回身,眼中遽然寒芒大盛,“哼!要送死便一起来吧!”
话音未落,剑芒化作孽龙,长啸而出。剑气如浪,卷起嗜血的漩涡,就连和子娆对敌之人亦不能幸免,纷纷卷入其中。
子娆乐得清闲,抽身飘退。风雨急啸,含血四溅,船舱中顿时只见剑光与血色,惨叫声迭起。
那人身处众敌之间,杀人夺命浑若无物,一声利啸,那绿袍人手中银锥被迎面劈中,剑气透体,一口鲜血喷出,眼见命丧剑下。赭衣人大惊失色,一双金钩抢至近前,招招狠辣犀利,猱身抢攻,不可小觑。
那人被他一阻,未下杀手,身旁数人扑来,血光暴现,两个大汉顿成剑下之鬼,那人臂上亦添伤口。
绿袍、赭衣两人抽身飞退,突然改变方向,钩锥齐发,射向子娆。子娆竟不躲闪,金钩直抵咽喉,银锥止于腰畔,赭衣人厉声道:“夜玄殇!还不住手!”
子娆先后数次阻他们用毒,以至于双方动手血战,已被认作是那人的同伴。舱中剑芒一盛,迫退对手,夜玄殇仗剑转身,冷冷看向对方。
一阵风雨自船舱破裂处扑进,冲洗着甲板上四溢的血色,幸存的杀手陆续后退,围到子娆身边,兵器却仍指向夜玄殇。夜玄殇深眸微眯,缓缓道:“金钩辛厉,银锥辛实,你们两个也算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竟这般不要脸面。”
“少啰唆!”金钩辛厉喝道,“放下剑!”
夜玄殇随意搭剑于肩,神情十分倨傲,浑身上下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染透衣衫,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霸气。他以眼角睥睨而视,冷冷笑道:“我夜玄殇从不受人要挟,你若想要我性命领赏,尽管自己来取。”
银锥辛实抹了抹唇角鲜血,阴森森地道:“三公子武功高强,我们兄弟不愿在这儿丢了性命,也只好如此了,公子只要弃剑投降,我们保证不伤害这位姑娘就是。”
夜玄殇虎目扫射一周,笑道:“金钩银锥、西峡四雄、跃马帮和赫连武馆的人都来蹚这浑水,看来这次赏金不少。”
辛实阴笑道:“兄弟们这场富贵,还得仰仗公子的项上人头。”
夜玄殇忽然向前一步,骇得众人慌忙后退,辛厉将左手金钩一横,急喝道:“站住!”他果然站住,剑眉一扬,看向受制于金钩银锥间的子娆。
利器迫身,子娆却一副慵懒模样,突然勾唇一笑,问夜玄殇道:“喂,你要不要活口?”
那辛实怕生事端,未等夜玄殇回答,将银锥微微逼紧,“闭嘴!”
江风拂面,一片微雨纷落。子娆似怨似恼掠地他一眼,柔声道:“我又没问你话,你干吗插嘴呢?”一道眼波,万般风流,美人轻嗔薄怒,娇声软语,那金钩银锥竟同时呆了一呆,三魂出窍,一时全忘了言语。
“到底要不要活口?”子娆转眸再问夜玄殇。
夜玄殇见她眉目带笑,神态自若,并没有分毫局促,便道:“他们杀不了我,生死已无分别,姑娘随意好了。”
子娆幽幽轻叹,对金钩银锥道:“没办法,人家既然不要活口,那我可对不住了。”话音尚在,婀娜腰身突然一荡,衣若魅影,人似轻烟,飘飘然便脱出金钩银锥之外。众人眼前一花,未及反应,忽见船舱中一道墨色烟云似随风旋,一片淡香之中冰色飞散,寒芒淬闪水光,遽然穿喉而过。
叮叮当当,兵器落地,未在夜玄殇剑下丧命的数人同时倒地,仿佛是被那飘飞而来的风雨取走了性命。金钩银锥这时才回神,齐声怒喝,扑向子娆。
便听耳畔一声娇笑,子娆皓腕一翻,两丝白光自袖底射出。
金钩银锥分明看得异物袭面,偏偏无法躲闪,一道蚕丝样的东西倏地迎面入口。
子娆眸色微微转冷,徐声道:“我最讨厌人家多嘴多舌,你们两个来世若还投胎做人,千万记得说话小心!”纤指一弹,对面两人齐声惨叫,数道晶莹透亮的白丝自他们眼、口、鼻、耳中四面生出,在头颈之间飞旋缠绕,瞬时便将七窍死死封住。两人在地上痛苦翻滚,全身很快被一层细丝密密包裹,挣扎几下,慢慢化作枯茧一般,血肉无存。
夜玄殇拊掌笑赞,“冽冰夺魄、千丝索魂,不想今日竟能在此得见,姑娘不但人美,这身功夫更是惊艳!”
子娆收了丝蛊,瞥他一眼,他双眸熠熠与她对视,目光深邃,笑容并不因方才血战而染半分阴霾。子娆挥袖将那竹笠取来,嫣然一笑,“你也不错,好剑法,好功夫。”轻纱遮下,风雨扑面飞扬。
两人一同检查船舱,发现下层舱中竟堆满桐油火料,一旦点燃,难免船毁人亡。而底舱中另有几具尸首,看样子乃是原来的船家与小二,事先便被杀人灭口。这批人行事如此心狠手辣,显然是针对夜玄殇而来,而他却仿佛司空见惯,站起身来,随口问子娆,“姑娘可是要去楚都?”
子娆正打量他,见他问,便道:“路过而已,我要去魍魉谷。”
这回答轻描淡写,夜玄殇却有些吃惊,“魍魉谷地处深峡,千年密林遍布泥泽,且异兽凶物繁多,乃是江湖上一大凶地,不知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子娆淡淡道:“正因有异兽才好。”
夜玄殇皱眉道:“姑娘莫不是听了江湖传说,为那巨蛇烛九阴而去?”
子娆笑了一笑,不曾反驳。那烛九阴之胆乃是世间奇药,可医沉疴、解剧毒,既已到楚国,她自然不会错过。
此时船已近岸,两人施展轻功飞身上岸,临去前点燃桐油,偌大一艘渡船顿时被熊熊火光吞没,很快沉入江中。雨意渐收,夜玄殇站在一块岩石上遥望大江,沉思片刻,转身微笑道:“姑娘方才阻我饮那毒酒,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无什么不便,我愿陪姑娘走一趟魍魉谷,略尽绵力。”
淡纱内黛眉笼烟,似见清光潋潋,子娆抬眸向他看来,便一停,那湖光般的眉色一漾,盈盈晕开涟漪,“如此,我先谢过公子了。”
第十二节 恩是怨非
一望无际的大路,一辆青帷马车。车子并不十分起眼,除了略微宽敞之外,看起来与普通马车并无不同。驾车的马是骊马,御马的年轻人脸上不带一丝笑容,腰畔一柄长剑,剑薄而利,身旁坐着一个碧色衣衫的女子,轻风扑面带得发丝飞扬,却吹不走女子唇角温柔的浅笑。
一连数日,这辆马车日行夜宿,每到一处,每过一城,必已有人事先将一切安排妥当。客栈未必是最好的,却一定最舒适清静,饭菜未必是最贵的,却一定清淡可口。车中的人最多在每个地方停留一夜,那这一夜就必定是那里最安静的一夜,做这些事的人虽然连车中人的模样都不一定见得到,但每个人都恭谨小心,绝不允许出一点儿纰漏。
虽已入春,沿路柳绿莺啼,花开渐暖,车内却仍放着一个紫铜火盆。雪色银炭寸寸成灰,隔着淡淡木枝清香,对面青衣白裘的男子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且兰静坐对面,目光再次落到那人身上。
平静的眼神,并不代表心中无波无澜,几日来细细观察,她发现他精神似乎并不太好,或者说他不愿随便浪费任何一丝精力,除了偶尔翻看书卷之外,便是这般静靠着休息。
而实际上,他连看书也不愿花费太多力气,帛书掠过手指时只是稍作停顿,几乎一扫而过,每看完一卷便随手丢入火盆,继续静静养神。一路下来,这火盆吞噬了东海派的《无涯剑谱》、清台山的《般若十三经》、劫余门的《天残灭度掌》、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这每一本心法都是各帮各派不传之秘,每一种武功都足以令人扬名江湖,而他却弃之如敝屣,毁之于不屑,仿佛看过,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他时常轻咳不止,不知是不是因前些时候的伤,他每天都要喝药,那药闻起来极苦,她分辨出有龙胆的味道,而他连眉头也不皱分毫,像是早已习惯。
他每日总是会收到来自各方的消息,似乎随时都在想着些什么事情,然而她从不见他有忧虑的神情,最为熟悉的却是他唇角从不消失的笑痕。
他很信任墨烆和离司,同他们说话眼中常流露出淡淡的愉悦,但她能感觉到那微笑中的疏离,那是存在于一切而又与一切无关的冷淡,分明在局中却又置身其外的漠然,仿佛没人任何人能真正接近他,亦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微红的炭火中最后一丝残帛成灰,且兰眼中烟岚过境,现出极复杂的神情。这几日身处禁宫,一连数道御旨颁下,他非但下令赦免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国故土,更加降诏罪己,厚葬九夷女王。在她被俘之后,九夷族进攻帝都的军队竟然全身而退,未折一兵一卒,在古秋的率领之下与藏身于昔国的族人会合。她那日刺他一剑,本已是大逆死罪,却是除了离司之外,未有任何人知道。
此时此刻,浮翾剑便在身旁触手可及,连同炎凤弓和凰羽箭他都交还给她,明知她心存恨意,他却对她毫不防备。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迷惑,且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想要寻找藏在他身上的某种答案。
眼前他似已入睡,眉心微微轻蹙,使得那淡漠的脸上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清弱,侧身之时,肩头白裘不期然滑下,眼见便往面前炭火中落去。且兰一愣,下意识将裘衣接住,站起身来,却见他右手轻压于左肩,显然是因翻身触动了那日的剑伤。
且兰犹豫了片刻,抬手想将裘衣放回子昊身旁。不料刚刚靠近,子昊突然睁开眼睛,一道冷冽的目光锐芒骤现,直慑心魂,待看清是且兰,他略微一怔,眸心中波澜轻漾,却瞬间恢复幽深。
与他对视的刹那,且兰竟感到惊人的杀气笼罩周身,她分明有数种身法可以后退,却一动也不能动,只因任何一丝妄动,都可能引来致命一击。
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根本就醒着?
四目相对,空气里有一丝异样,他疲倦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她惊诧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他含笑凝注,却一直不说话,似一定要等她先开口。且兰发现他的耐心简直超乎寻常,僵持片刻,终敌不过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微微颔首,“你问。”
且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杀我母亲和攻伐九夷,究竟是不是你的命令?”
他眉目不动,淡淡道:“是我。”
且兰道:“你是被迫下旨?”
他合目笑了一笑,低低轻咳,“不,我心甘情愿。”
且兰眸心骤紧,目光直刺他眼底,却只见无尽静冷,他的声音亦淡然清晰,“遇强不争,不折于强。”
且兰闻言怔住,她本是心思灵透之人,虽然之前不知真相,但这几日留心看察,前后细思,隐约也明白了些什么——
凤后当年选立东帝,两宫看似和睦,相安无事,实际却是女主临朝篡政,少帝受制于人,各自淬毒的心机,彼此深沉的算计,掩于尊荣,藏在慈孝,底下真相不为人知。
巫族之祸,九夷之灾,暴政苛令,劳役征伐,东帝要瞒过凤后,必先瞒过天下人。遇强不争,不折于强……且兰将这话在心中默念数遍,沉默半晌,复又抬眸,“从头到尾,我都错怪了你,对吗?”
“哦?”子昊挑了挑眉梢,等她说下去。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在他平静的注视下,亦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杀我母亲的命令是你下的,灭我亲族的旨意是你发的,你将我困在王城,设下了重重机关,我原以为你要赶尽杀绝,令九夷族再无生路。”她顿了顿,“但现在我知道,事情并非像众人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那一剑,本不应该你来承受。”
炉火最后的暖意融融升起,映入子昊浅笑的眸中,“那一剑既是我让你刺的,你便不必为这个感到歉意。我若不愿,你也没有机会伤我。”
且兰道:“这正是我想问的第二件事,为什么?”
子昊道:“王族亏欠九夷,这是不争的事实。”
且兰不解,“但那一剑可能会要你的命。”
子昊漫不经心地一笑,“想要我命的人原本便很多。”
且兰微微蹙眉,“凤后既然非你生母,你何必替她承担一切,包括那道罪己诏,九域之乱罪不在你,你却为何要如此?”
子昊勾了勾唇角,那笑意似是一抹清傲的痕迹,“你错了。她是先帝的王后、当朝太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之所以入宫为后,是我王族所选,她之所以独揽大权,是我王族给了她机会。先帝心志不如她,谋略不如她,识人不如她,连调兵遣将都不如她,被囚禁至死,不怪她心狠手辣,只怪先帝懦弱无能。这是我王族之错,自该由我王族承担。我既为王族之主,她的所作所为我无法阻止,以至于子民受戮,苍生愁苦,这是我之过,我亦不会推诿。你要恨我,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他深邃的眸子一抬,那样清冷的光,“她之于我,既是仇人,又是母后。她迫我害我,让我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杀她恨她,是报她之仇。但她养我教我,让我学到常人无法学到的东西,我厚葬于她,担她罪责,是还她的情。我绝不欠她半分,她,也别想欠我丝毫。”
这一番话仿若匣中犀利的剑锋,深敛鞘中,却自迫人。
且兰先觉莫名的惊诧,但到最后,秀眸微低,复又抬起,泛出一笑,“的确,恩怨两清,何其干脆。你是王族之主,无论为何目的,曾经下令灭我九夷,我刺你一剑,是为家国之仇,你受我一剑,偿清九夷族之恨,从此互不相欠。但你帮我杀了真正的仇人,亦几次三番照拂我和族人,九夷族欠你的恩,日后,必定相还。”
子昊俊眸一掠,看向她,且兰亦侧头看来,对视之间,两人突然都转出笑意。且兰只觉心头轻松了许多,再不复之前疑虑压抑,轻轻舒了口气。子昊微微垂眸,刹那间掩去了眼底莫名的情绪,“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说不定会误伤了你。”过了片刻,他突然轻声对且兰道,面上略见倦意,深深靠往软垫上,抬手抚了抚额头。二十年来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终究是改不了啊。即便身体放松下来,心神却永远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警醒。从来便不容人轻易近身,纵是亲近如离司、墨烆亦不例外,百分之百毫无保留的信任,只有可能是错误的开始。
且兰闻言愣了一愣,方要问为什么,车帘忽地一动,一团小小的白色影子一闪而入,嗖地蹿入子昊怀中。子昊睁开眼睛,抬手将那小兽拎起来。且兰仔细一看,见这小兽雪色狐尾,似猫似貂,一双金瞳异芒涟涟,竟像是传说中长于惊云圣域,专食毒物,生性通灵的云生兽。
“它叫雪战。”子昊一边说,一边自雪战颈上取下一卷细帛,松开手,雪战躬身蹿上面前低案。且兰见它玉雪可爱,伸手逗它玩耍,子昊一眼瞥见,“小心它伤人!”不料雪战只嗅了嗅且兰,竟也没有对她怎样。
子昊颇觉惊讶,这只云生兽尚在幼年,野性未收,他和子娆悉心豢养,借此互通消息,亦特意训练它提防陌生人,不想它肯让且兰近身。但雪战虽无十分敌意,却也不容且兰碰触,且兰小子昊几岁,毕竟少女心性,将这异兽上下打量,脸上露出好奇的模样。
子昊笑了笑,敲敲案面唤雪战过来,伸手给它。雪战跳入他的掌心,小小的身子几乎都蜷在里面,然后张口便咬住了他的手指。且兰“哎呀”一声,心道这异兽身怀剧毒,常人怎能忍受?却见子昊若无其事,反倒是雪战似有些受不住,饮过他的血后很快松口,趴在那里眯起双瞳,神情怏怏。
子昊低头浏览手中密信,皱了皱眉头,笑了一笑,最后叹一口气,提笔写了数行字,重新放回雪战颈中,含笑弹了弹它脑门。雪战伸个懒腰,依依不舍地在子昊身边磨蹭一会儿,跳出车外,一瞬便没了踪影。
第十三节 杏林浅风
正午,马车停在一片杏林之外。
且兰打量此处地界,发现不远处有酒家在望,临近城镇,路上行人多做窄袖长衣,华带束腰,足踏鹿皮长靴,竟是已入昔国境内。
子昊躬身下车,墨烆上前请示行程,飞花中只听他淡淡吩咐,“去前面坐一坐,让苏陵来见我,我们不进城,直接去洗马谷。”
听他提到“洗马谷”,且兰方知此行的目的,念及族人安危,不由向他看去。子昊似能看透她的心思,道:“放心,如今昔国是九域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冒开罪苏陵的危险对九夷族不利。”
且兰抿嘴不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几人选了一家酒肆临窗的位置,刚刚点下酒菜,便听外面传来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白衣武士纵马扬尘飞驰而至,待到酒肆之前,当先两人突然一提缰绳,身后诸人随即勒马,十几匹快马齐刷刷说停便停,单是这份骑术已然不凡,再看他们皆着一色软甲紧身武士服,人人腰悬长剑,显然同属某一颇具声势的江湖门派。
一众人等下马,亦往这家酒肆中来,寻桌落座,高声招呼上酒上菜。掌柜的见这些人看起来不好惹,任他们颐指气使,小心伺候,店中一时人声马嘶,喧哗不已。
这边离司隔了垂帘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主上,是赫连武馆的人。”
子昊轻轻点了点头,看向那面,“赫连闻人吗?”
离司道:“前面那男子是他们宗主赫连羿人的儿子赫连齐,他既喊那灰衣人叔父,想必便是江湖上人称‘急雷惊电’的赫连闻人了。”
这时听外面有人道:“大师兄,这次三师兄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人,怎么竟连性命都搭上了?”
那赫连齐一副世家公子模样,生得一表人才,在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镶银边武士服衬托之下显得身形高挺,颇具英姿,只是态度异常傲慢,有些目中无人,闻言冷哼道:“一群没用的废物,这么多人对一个都会失手,还要咱们千里迢迢赶回去收拾烂摊子,赫连武馆的脸都让他们丢尽了!”
旁边人道:“难道对方真是冥衣楼的人?听说有几个师弟是死在巫族绝技‘冽冰’之下,当真蹊跷得很。”
赫连齐道:“冥衣楼算什么东西,父亲既与穆国有约,我们只管取那人性命便是,管他……”
话未说完,那赫连闻人低咳一声,“齐儿!”
赫连齐自知失言,举酒笑道:“多谢叔父提醒,侄儿省得了。”
听他们这番话,离司皱眉道:“听说这赫连齐为人甚是轻浮,仗着自己武功过人,父亲又是楚国上卿,到处胡作非为,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不知今天这么急着赶路,又要做什么勾当。”
子昊却已根据子娆来信猜出大概,知道赫连武馆这一行人定是急着赶去沣水渡,沉思片刻,“据我所知,赫连家与少原君府似乎并不和睦。”
说话时却是看向且兰,且兰因着皇非的缘故,对楚国之事颇为熟悉,解释道:“赫连侯府与少原君府分庭抗礼,两家宿怨已久,前些日子这赫连齐还曾夸下海口欲夺楚国第一剑手之位,人人都知他是针对皇非而去。只不过皇非军功赫赫,在楚国朝野极具影响,武功又高,岂是一般人能比?赫连羿人虽然位高权重,却始终受其压制,能在楚国一呼百应的,唯皇非一人。”
“哦?”子昊淡淡抬眸,“那楚王又如何?”
且兰想了想,道:“楚王对二人皆是十分倚重。”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看向外面,“咦?”
此时店外又有几匹快马驰来,四个身着骑装的女子飞身下马,其中一人竟是且兰随身副将青冥。
四名女子挽发佩剑,皆是英姿飒爽,并骑而来,颇为引人注目,尚未走进酒肆,赫连齐等便已注意到她们,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颇不怀好意。待她们路过旁边时,赫连齐忽然将足尖向外一挑,青冥一不留神便被绊了一下。但她反应极快,轻身一转,堪堪避开脚下阻拦,不料赫连齐存心戏弄,肘弯不落痕迹地一伸,恰好让她撞个正着,满满一盏酒便洒了大半在身上。
旁边赫连武馆的人立刻跟着起哄,赫连齐邪邪笑道:“这位姑娘走路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青冥愣了愣,随即看出赫连齐是故意生事,她们外出探听消息,此时急着赶回洗马谷,不愿招惹是非,便施了一礼,道:“没留意弄脏了公子的衣服,无心之过,还请公子见谅。”
赫连齐站起来故作潇洒地弹了弹衣襟,语意轻佻,“衣服脏了就脏了,本公子不计较这些,你过来陪我几位师弟喝杯酒,这事便作罢。”
青冥微微蹙眉,“公子请自重。”
赫连齐笑道:“生得这么漂亮,本公子一定好好疼你,害什么羞呢?”说着伸手去挽青冥肩头。
青冥侧身一让,出掌击他手臂,赫连齐忽然变抱为抓,倏地扣向她手腕。他武功高出青冥许多,原想必定手到擒来,不料青冥忽然反手弹指,一道劲气锋利,射向他的掌心,竟逼得他不得不放手后退。
青冥逼退赫连齐,迅速向后避去,随行几个女子都已不着痕迹地按上剑柄。赫连齐眯了眼睛打量她们几人,“哈哈”笑道:“我说昔国哪来这么清秀的美人,原来是九夷族的人。你们女王和襄帝弄得不明不白,差点儿被人灭了族,如今听说公主又被东帝掳去,这会儿说不定连夫人都封了。既被本公子看上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
青冥等齐声怒叱,“你胡说什么!”
此刻且兰再也忍耐不住,方要发作,子昊放下茶盏,淡声道:“离司,你过去问一下,看往终始山的路该怎么走。”
且兰诧异地转头,唯见他眼中一片清静如水,不变的高深莫测。
这边赫连齐正故意和青冥缠扯,忽听身后有个温柔的声音问道:“这位公子,请问你知道从这儿如何去终始山吗?”
杏花影里,只见一个身着碧衫女子含笑俏立,眉也盈盈,眼也盈盈,人也盈盈,笑也盈盈,清秀娇美,姿色可人,相比之下青冥等女子竟都成了俗物。赫连齐不由眼中一亮,“姑娘要去终始山吗?终始山离这里不远,不如我……”话说了一半,猛地脸色一变,抬手握住喉咙,张了张嘴,竟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咦?”离司笑吟吟道,“原来公子不想告诉我,那我问别人好了。”说着转身对赫连武馆的人道,“请问这几位大哥知不知道去终始山的路呢?”
青冥听她提到终始山,留心注意,却见她转身时手指轻轻一弹,似有一层透明的东西飞上桌案,瞬间落入几个酒盏。旁边有人正取盏欲饮,猛听赫连闻人一声断喝:“小心有毒!”说话时弹剑出鞘,一道轻光擦过几人掌心,三盏酒随之凌空飞起,袭向离司脸面,去势之快,劲道之狠,竟是不惜取她性命。
“哎呀!这么多酒,我可喝不了!”离司笑着向后退去,衣衫飘飘左右转过,两盏酒被她双手抄住,眼见第三盏酒落下,她又突然向前一飘,那盏酒便稳稳当当落在头顶,“怎么这酒里有毒吗?我看倒未必,不信,我喝给你们看。”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一晃,头顶的酒盏倏地落下,被她咬在齿间一饮而尽,再一仰首,酒盏落到肩头,“看吧,哪里有毒?我只是问一问路,这位先生你怎地这么凶?”
赫连闻人以剑击盏,其中分别含了三道不同的内家真气,原本极难应付,不料竟被离司轻轻松松地接下来,顿起警惕之心。但他自恃身份,不愿再对一个年轻女子轻易出手,冷道:“哪里来的小丫头?竟敢和我赫连武馆作对,不快交出解药,休怪我剑下无情!”
离司俏声笑说:“酒中分明没有毒,我又去哪里找解药?这位公子看起来可有些不妙,不如好好给两位姑娘道个歉,说不定就没事了。”
赫连齐喉咙中似有一片虫蚁密密爬噬,奇痒难耐。他虽不能言语,神志却清醒,知道定是离司方才做了手脚,强提真气将手一挥。赫连武馆众弟子嚣张惯了,立时拔剑出鞘,不分青红皂白便向离司扑去。
青冥见状急呼:“姑娘小心!”
离司挥手将身上酒盏送出,真气透处,琼浆四溅,众人畏惧毒酒,向后闪避。她却转头对青冥笑道:“借妹妹佩剑一用!”取剑在手,足尖一点闪入剑光之中。
赫连闻人心忖众人对付一个娇弱女子绰绰有余,独自在旁袖手观战,但不过片刻,突然微微色变。
场中白衣之间碧影飞闪,一道剑光似乎比所有长剑都要快上几分,离司御剑如风,手中流光疾驰,星芒迸射,用的赫然便是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
但见她在剑阵围攻之下声东击西,进退自如,同时不忘笑说:“你这一招‘千秋万代’使得不对,少了后面几式变化,应该改成‘千疮百孔’才是!”
“你这是‘千娇百媚’吗?看起来倒像‘千奇百怪’,这么难看,可真是难为你了!”
“‘千军万马’不是这样的,看我教你!”一剑飞出,姿态之妙,招式之精,竟远在赫连武馆众弟子之上。小小酒肆中一时剑光飞舞,令人眼花缭乱。赫连闻人越看越是心惊,离司用的虽是千字彻心剑,但变招进退匪夷所思,这剑法中原有的破绽竟在她手中消于无形,从而威力骤增,令得众弟子从无应付。
“住手!”片刻后,随着他一声喝令,赫连武馆的人纷纷停手。离司并不追击,在众人包围下执剑而立,笑意如旧。
赫连闻人将她打量一番,沉声道:“你非是我赫连武馆之人,从哪里偷学到这套剑法?”
离司抿嘴笑了笑,“这剑法有什么稀罕的,还值得去偷学?我家主人说了,这种剑法也就是练着玩,千字万字,其实一字可破,我们家中诸多剑谱,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好大的口气!”赫连闻人道,“你家主人难不成看尽天下所有剑谱,敢说这样的大话!”
“是啊!”离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们家藏书万卷,天下有的书,我家主人都有,天下没的书,我家主人也有,秘籍剑谱什么的,不过是主人无事消遣的闲书罢了。至于这千字彻心剑,我家主人最近没书看了,才让我找出来翻一翻的,看完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好像随手烧掉了。”
赫连闻人听她如此诋毁宗门剑法,不由怒火中烧,“好大胆!如此我倒想领教一番,看你怎么一字破我千字!”他向前迈出一步,身旁弟子立刻收剑退下,场中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离司见他原本满面怒意,但手触剑柄时却已变得平心静气,身形气势无懈可击,便知不易应付,轻轻错步,心中留意提防。
赫连闻人既被称作“急雷惊电”,一手剑法快如闪电,急似惊雷,自然是迅捷无比。振剑而起时,离司刹那间便像落入层叠爆现的雷电之中,只觉眼前一剑快似一剑,四面八方尽是剑影,虽知道每一剑都是千字彻心剑的招式,但不等应对,已被剑势逼住,纵然看到破绽,却也来不及还击。她当下不敢轻敌,施展身法以快对快,动若轻风,片影难见,赫连闻人长剑伤她不得,但她也只能飘忽闪避,却无还手之力。
此时帘后忽然有人朗声道:“一尘不染!”
离司闻言不假思索,手中长剑斜飞前掠,剑如月华,银芒急洒,恰巧迎上赫连闻人袭来的剑风。
“叮”的一声清响,赫连闻人的长剑被她劈个正着,后面一招“千里无烟”便使不出来。
只听那声音再道:“一顾倾城!”
离司回身出剑,嫣然一笑,佳人妙舞,风姿翩然,一点寒芒如星飞射,破入赫连闻人剑气之中。
赫连闻人身形一窒,竟被她逼退半步。
“一叶知秋、一了百了。”帘后那人不断出声指点,紧接着“一波三折”“一挥而就”“一寸丹心”“一掷千金”“一飞冲天”“一点灵犀”……诸般招数来自武林各派剑法之中,皆以“一”字开头,他信手拈来随意道出,离司竟也剑剑契合,分毫不乱。赫连闻人剑势虽快,那人却似知他心思一般,每招说出,总能令离司抢占先机,攻其必救。
一招受制,处处受制,赫连闻人手中长剑被离司行云流水的攻势迫得左支右绌,恼怒之余,心中杀意渐起。
再挡离司一剑,他忽然目光暴涨,身形凝立,震喝声中,一招“千山万水”凌空劈下!
三尺长剑,滔滔势急,如千丈垂瀑,飞流狂落,挟一股威猛的真气以快不可挡之势向离司当头罩来。
离司飞剑迎上,当的一声刺耳铮鸣,双剑相交,离司手臂一麻,长剑竟险些被震得脱手飞出,情急之下翻身后退,半空中连转数周,以化解对方怒浪般的劲气。
赫连闻人猱身逼上,袖风微振,真气贯剑而出!
离司虽然剑招精妙,但内力却与赫连闻人相差甚远,此时勉强抵挡一剑已觉吃力,当下抽身疾退,不敢再掠其锋,不觉已退至垂帘近旁。
赫连闻人知她弱处,立意要以浑厚的内力将她震伤在剑下,擒住搜索解药,当下冷笑一声,竟运起十分功力,长剑再次劈下。
帘内有人一声轻喝:“离司退下!”
离司身影一闪,轻烟般没入帘中。赫连闻人剑势不歇,仍旧直劈下去。
席前垂帘忽然扬起。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分花拂柳般向外轻轻一挥,复又落入帘后。
赫连闻人尚未看清那手的动作,长剑便被一股极柔的真气扫中。寒意沿剑陡起,他心知不妙,当即飞身疾退,不料尚未站定,剑身上倏然传来一阵森寒的力道,令人浑身剧震,奇经八脉便似被冰潮猛地涨满,竟把持不住腾腾腾连退三步。
勉强立定,赫连闻人面上隐有红潮一闪而没,连续数次,方才恢复正常,惊疑不定地打量那道垂帘,“敢问帘后何人?有此手段,何不赐面一见!”
帘后之人轻轻咳了一声,又一声,然后静了静,似待气息平复,才淡淡道:“要见我,你还不配,就算赫连羿人来了,我也未必肯见。”
赫连闻人心下生怒,冷声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究竟何人,得罪赫连武馆,可要三思!”
帘后那人似笑了笑,“千里幽冥地,日月不沾衣,这句话你想必听过。”
赫连闻人等面色皆是一变,“冥衣楼!”
江湖中人听到这三个字,心中无不要有一惊。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招惹了冥衣楼,便是一只脚踏入了修罗殿,无论谁与冥衣楼作对,天下之大,便再难有容身之地。非但是江湖武林,就连宣王这般人物也曾要倚仗冥衣楼,就算权倾楚国的少原君也不愿轻易与其冲突——这也便是当初在惊云山,皇非如此顾忌子娆,最终答应退兵息川的原因之一。
冥衣楼之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冥衣楼的力量,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大,它便如一股汹涌的暗流,贯穿于整个九域甚至帝都,却没有人知道源头到底在何方。
但是,赫连武馆的势力亦非同小可,横行江湖,岂有束手挨打的道理?今天若善罢甘休,那日后赫连家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
“冥衣楼与我赫连武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前些天在楚国坏我们一桩大事,今日又无故伤人,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赫连闻人言语还算客气,帘后那人却轻声道:“没什么说不过去,我看你们不太顺眼,回去告诉赫连羿人,他生子不教,我便替他了断了,免得日后祸连九族。至于你们这些人,过去给九夷族几位姑娘磕头赔罪,今天便饶你们一命。”
如此不客气的言辞,只听得赫连闻人勃然大怒,大声喝道:“冥衣楼未免欺人太甚!”手上剑芒暴涨,“结千字剑阵!”
这厉声一喝,赫连武馆十余名弟子飞身挺剑,催动真气,随着众弟子脚步移动,层层衣影交错飞闪,四周卷起整片凌厉的剑气,酒肆中顿时充满森然剑光,一刻不停,雪浪般扑向垂帘。
垂帘被疾风掀动,一荡扬起,那只手再次出现。
雪白的手,修长的手指,五指一挥,如抚轻弦,一片白色漫天飞出。
是杏花,白若雪,轻如絮。点点飞花扑面而至,刹那间幻作千枝魅影,冰雪压不住春色,冷芒尽散,缠绵微香之中纷纷花落如雨,严密剑阵竟在瞬间冰消瓦解。
四周花飞、旋舞,软柔飘落剑锋,一片暖光如玉,清洁不沾半丝杀气,赫连武馆众弟子却已痛呼出声,纷纷掩面跌出阵外。
这时众人都未注意,酒肆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男子,一着黑衣,一着蓝衫,一人身形笔挺,神色冰冷,一人缓带轻衫,面若春风。此时赫连闻人怒喝一声,再次攻向垂帘。那黑衣人肩头一动,却听蓝衫人道:“既在昔国,便交给我吧。”说话时,人已飘出,手上突然多了一柄细长的薄剑,“哧”的一声轻响,清澈的剑光乍现即逝,敛回鞘内,他人已落在众人之前。
赫连武馆众人眼前电掣般的剑光闪过,手上猛地一痛,掌心已被刺中,十余柄长剑叮当落地,唯有赫连闻人长剑未曾离手,却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剑光现时,蓝衫人瞬间已出了一十二剑,十二声极速的剑响连成一气,听起来只像是一剑刺出,一剑伤敌。赫连闻人号称“急雷惊电”,却发现若非对方手下留情,他的剑此刻也早已躺在地上。
众人身旁似仍有未逝的剑光点点,隐隐散入满地飞花之中,一柄银鞘长剑闲挂腰畔,那蓝衫人淡笑回身,对垂帘一礼,温文说道:“苏陵来迟,请公子恕罪。”
他正是剑术与皇非齐名,仁义与楚王比肩的昔国储君苏陵。
帘内之人微微一笑,“既然你来了,这里的事便交给你吧。”
“是。”苏陵轻轻一低头,转身面对赫连武馆的人,微笑道,“赫连先生,没想到刚分手不久,便又在这里见面。”
赫连闻人此次来昔国正是奉命前来购买战马。昔国战马天下闻名,在这战争频繁的时代,战马的优劣及数量往往决定一个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弱。楚国兵力强盛,又与昔国比邻,两国每年都有大批的战马交易,赫连家与苏陵常有接触,因此颇为相熟。
赫连闻人抱拳道:“苏公子,你我两国一向交好,冥衣楼在昔国境内行凶伤人,不知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陵看了一眼满面痛苦的赫连齐,道:“先生若肯看在下薄面立刻离开,至少其他人的性命还可以保住,否则,便是让在下为难了。”
赫连闻人目光一利,“公子要袒护冥衣楼!”
苏陵温言道:“赫连先生,冥衣楼是我昔国的贵客,与冥衣楼为敌,便是与苏陵为敌,亦是与昔国为敌,还请先生三思。”
他说话始终优雅得体,赫连闻人却着实吃了一惊,万万不曾想到,昔国竟为冥衣楼不惜开罪楚国。帘内那人究竟是谁,能让整个昔国都为之所用?与此相比,赫连武馆剑法的外传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冷声道:“如此说来,公子是决心与我楚国为敌了?”
苏陵并不回答,只侧身看向帘内。帘内一片安静,过了片刻,传出方才那人疲倦的声音,“区区赫连家怕是还代表不了楚国,昔国的战马,只是不卖给赫连羿人。”
苏陵便一笑,对赫连闻人拱手道:“我会立刻命人将赫连侯爷所付的定金送还,并依约赔偿两万楚金,先前与先生约定的一万匹战马,恕敝国无能为力了。”
赫连闻人此时怒到极处,反倒冷静下来,眼下众人身处昔国,若来硬的是决计讨不了好去,何况战马一事关系重大,亦不能这样翻脸不顾,冷冷看住苏陵,“贵国今日之情,我楚国记下了,但愿公子日后不要后悔。”
苏陵却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家,并非不卖给楚国,先生不要误会了。至于令侄……”他顿了顿,略一思索,对帘内道,“赫连齐虽然平素行为不端,但却罪不至死,公子能否饶他一次性命?”
但见垂帘一动,离司闪身而出,笑说:“死不了的,我早说过那不是毒,清水里面泡三天,自然就没事了。但要记住一个月内切勿妄动真气,否则可就不好说了。”
垂帘扬起的刹那,赫连闻人一眼瞥去,竟看到了皇非的师妹,九夷族公主且兰。垂帘转瞬飘下,他这一愣,便未及看清且兰身旁之人,但似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中隐隐掠过杀机,“我们走!苏公子,咱们后会有期!”
一时间,赫连武馆的人走得一干二净,苏陵毫不在意地笑笑,并不因多了赫连家这样强大的对手而见忧虑,转身时已换了称呼,建议道:“主上,连日路途劳顿,是否入城稍事歇息,明日再去洗马谷。”
子昊长身而起,迎向且兰略带探寻的目光,轻轻笑了一笑,道:“不妨事,我们走吧。”
苏陵遂不多言,欠身从命。
不知为何,面对此时的东帝,且兰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有很多事等着去做,不愿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的每一丝笑容,都像一张无形的面具,他的每一句话,都将改变些什么,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有着莫名的深意。这样的他,这样的东帝,这个叫子昊的男人,在与她一直以来的想象出现如此之大的反差后,如同一片深邃的海洋,吸引着她,亦困惑着她。直到多年以后,且兰才知道,原来他与她,相识之前便已注定,生死爱恨从未由她……
第十四节 洗马中原
昔国境内的终始山是惊云山脉的分支,惊云奇峰连绵至此,山势缓落,与逐渐开阔的平原相接,形成一处群岭环绕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马平川的云中平原,西南、东南两面,则分别是九夷族旧国以及国势强盛的楚国。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将这片风景奇秀的土地赐予王姐子昔为封地,是为之昔国。
一行人进入洗马谷,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两条巨龙蜿蜒盘踞,将峡谷环抱在群山中央,深不可见。身处此地,目所能及只是一片无垠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驰上一侧山崖,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缰勒马,面对这碧色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无不生出赞叹之情。
苏陵带马上前,“主上,前面便是九夷族暂居之地了,我们不如在那儿稍做歇息。”话未说完,忽然扭头听了听,笑道,“今天倒来得巧了。”
子昊在他说话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峡谷口,只过得这片刻,便有一阵巨大的响声清楚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至,速度之快,令人仿佛突然身陷千军万马之中,似闻万象齐吼,重石坠落,伴着脚下巨雷隆隆,连山川大地亦随之震动不已。
循声望去,眼前峡谷入口率先出现数匹矫健的骊马,紧接着,十匹,百匹,千匹……庞大的马群迅速冲入山谷,飞蹄扬尘,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席卷了整片赭黄色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尘。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马群,只觉心神激荡。苏陵将马鞭一扬,傲然道:“主上,这便是洗马谷中饲养的战马,这些年悉心经营,如今已足够装备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没有哪国的马会比它们更快,更有耐力。”
子昊目光掠过滚滚不绝的马群,似有清冽的锋芒瞬息闪过。离司好奇地问道:“苏公子,这么多战马,任它们这样随意奔跑,若走丢了怎么办?”
苏陵抬手前指,“昔国自来有一套特殊的御马术,这数千匹战马其实只需几个驭奴即可,你们看。”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发现其中几匹马背上有两个体形瘦小,发肤黝黑如炭的驭奴。那驭奴并不固定待在一处,不时在马背之上跳跃移动,身手灵活如猿猴,嘴中不时发出短促而奇异的哨声约束战马,但因身形肤色毫不起眼,若非苏陵指点,当真不易发现。
子昊似乎兴致极好,突然一带缰绳,朗声道:“走,我们入谷去!”说罢领先策马冲出。墨烆、离司立刻跟上,苏陵、且兰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侧纵马急下,顿时融入浩荡的马群之中。
众人一路随奔马疾驰,待到冲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开朗,且兰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勒马停了下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若草原般的大地,无边碧草连天,天空湛蓝如水,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在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断反射出淡金碎银样的光泽,洁白的浮云落于湖畔,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随意流泻,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那一瞬间,且兰恍然以为回到了九夷族故乡。
如此平静而美丽的地方,已经有多少年只能在梦中留恋、思念,她几乎不敢再策马前行,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景象,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冲上心头,几令泪水夺眶而出。
“公主。”身边突然响起苏陵温文尔雅的声音,且兰匆忙一闭目,转身看去。
苏陵策马靠近,对她笑了笑,道:“一直没有机会跟公主道声抱歉,公主想必已知道了,昔国当年收留九夷族人,实际上是要牵制公主不能威胁帝都,还望公主能够谅解。”
且兰不想他如此坦率,微微一怔,道:“公子言重了,是我应该向公子道谢才对,无论昔国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毕竟在此得到保全,这份援手之情,且兰和族人会毕生铭记。”
苏陵微笑道:“古将军的军队就驻扎在谷外不远处,公主是否要与他们先行会合?”
且兰思量片刻,抬眸问道:“公子与东帝不远千里来到洗马谷,应该不仅仅是送我与族人相见这么简单吧?”
苏陵点头道:“主上亲临昔国,自然是有重要的打算,对于九夷族来说,前面之路也有无数种可能,不过要与族人留在此地,抑或是其他,公主可以自行决定。”
且兰的目光越过他身后,望向山野间那幅悠然明媚的画面,笑容之中,透出一丝淡淡的无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宁,其实根本别无选择,对吗?”
苏陵道:“公主若是选择留下,我会以昔国储君的身份保证,九夷族在昔国领土中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且兰微一带马,回头笑道:“公子美意,且兰铭感在心,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保护族人,让他们不再为仇恨拼杀,也不再流血牺牲,永远这样安宁地生活下去,这是我的责任。”
女子温柔而坚决的话语,如同阳光划过天际,映得苏陵眼中蓦然一亮,且兰却已纵马向前,奔向不远处辽阔的草原。
众人离开九夷族暂居的地方,开始继续往山谷深处而去,一路上快马不停,深入终始山腹地,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除苏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来到这深隐于群山中的峡谷,沿途看似悠远平静的山林中实际暗哨重重,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接近这方圆数十里地。且兰是亲身带过兵的人,一路发觉这峡谷排兵布阵防御森严,竟如一个严谨有度的大军营,不但隐秘,而且易守难攻。倘若有心屯兵在此,纵有皇非、姬沧这等人物率大军前来,怕一时间也难以攻克。
不多时到达岭前,与初时只见鸟飞猿啼、古木参天的山涧相比,阵阵呐喊冲杀、剑戟相交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人齐聚,远处飞骑扬尘,驰骤纵横,似是轻甲骑兵正在交锋对阵;近处令旗翻舞,变幻无穷,却是步兵演练阵法。众人并未深入,只从旁观看,但他们刚一出现,前方点将台上便有两人转头看来。苏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将手中马鞭一摆,示意他们不必来见,两名将领遥遥欠身致礼后,继续督促战士操练。
众人下马,子昊在这处高丘之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便问苏陵,“多少人?”
苏陵从容答道:“五十万。”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齐齐转头再往谷中看去。且兰先前虽隐约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时心中的震惊仍未平复,不想历来韬光养晦的昔国竟暗藏了这样一支精兵,但再三审视,却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万大军,那几乎已与整个楚国的兵力相当。
几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旧,不带半分惊讶。
只听苏陵继续道:“三万骑兵,两万步兵,洗马谷屯兵五万,备马三万六千匹。谷中将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坚者不进,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骑、射,有一者不知则不取,入谷一年,有一者不精,自请军法处置。自主上传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时间挑选这些人,又用了三年时间以最严酷的方式训练调教,主上若要用这些人,一可当十,十可当百,五万,便是五十万。”
子昊始终不曾回头,此时俯视整个山谷,各处的布置尽收眼底,清冷面容之上隐含了一丝极淡的赞赏。
他身后的苏陵一袭长衫儒雅,不染分毫兵锋戾气,很难令人想象他领军布阵的模样。然而就是在他手中,调教出了足以和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抗衡的精兵。
日暮四合,苍翠如染的山岭已渐渐笼入霞色交织的余晖之中,万山如海,托起了无边无尽燃烧的云火。子昊迎着夕阳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很好。”转身迎上且兰讶异未平的目光,笑了一笑,“时间还来得及,带你去冶庐看看,十娘这几年应该又研究出不少好东西。”
且兰不禁问道:“冶庐是什么地方?”
子昊负手举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庐是为这数万将士炼戈铸剑之处。寇十娘是后风国冶剑大匠寇契的女儿,冶庐多年来一直由她主持。”
且兰心中越发惊奇,当年楚、宣两国亡后风时,曾兵围皓山以求冶剑之术,寇契怒折数把名剑,焚山毁家,冶剑之术自此失传,不想竟有传人。默默随他走了一会儿,她忽然道:“精兵、良将、快马、利剑,奇谋、绝阵,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不屑与我为敌罢了,这三年复仇,真真便是一个笑话。”
她转身,面对这个险些使整个九夷族万劫不复,又突然将无限光明送到他们眼前的男子,清澈的眸中,深深映出他不变的笑容。
子昊微微抬了抬眸,却没有回答她。有些话,根本无从说起,原本也不必多说。或许她已经看出端倪,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九夷之战,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机,步步经营的赌局。整整七年,重华宫中那个女人何其精明,并不强大的九夷族,是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进退杀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个人猜出了他的谋划——一个最应该阻止,最后却毫无保留支持了他的人。
长明宫中短暂的密谈,隐晦的话语牵出缜密的布局,最终归于一个惊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个高雅聪慧的女子,将她的性命、她的女儿、她的国家和族人,以一种平静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换取了一个承诺。
倾一国而算天下,这便是九域之主,真正的东帝。弃一国而守天下,却是九夷族女王曾经的决绝。
几人正说话间,几匹快马自谷口驰入,一路深入,瞬间近前。未等马停,当先一个黑衣女子已经飞身而下,远远便传来轻快的笑声,“十娘见过主上!主上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也不事先派人通报一声,若知道主上今日便到,我们昨天便进谷来了!”
这女子似比且兰大上几岁,五官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间明媚爽朗的风韵却使得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朵,便有着引人入胜的美丽。她身后几人皆是一色玄衣劲装,以她马首是瞻,一一趋前行礼,子昊对他们点了点头,看向十娘,唇畔带出愉悦的笑容,“十娘的性子还是这么急,刚说我们去冶庐看你,你就先来了。”
十娘抬头道:“冶庐那边尽是些破铜烂铁,荒山野岭又闷又热,到处都是飞灰扬尘,主上去那里干吗?若是为了看剑,我已替主上带过来了。”
子昊目蕴浅笑,“如此听来,十娘倒像是来找我诉苦的,打发你去那种地方,一待便是数年,也着实委屈你了。”
十娘的父亲生前曾与商容有结拜之义,后风亡国时商容将她救出,带入宫中抚养,在离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东帝起居,主仆感情甚笃,因此说话并不像别人那般敬畏小心,顿时笑道:“主上算是说对了,我今天来还真是想请主上准我离开冶庐一趟。”
“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你的剑。”子昊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问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为了那《冶子秘录》?”
十娘道:“主上已知道了,当年皓山大火,我以为此书已然焚毁,可如今聂七传了消息过来,这书竟在楚国重现踪迹。《冶子秘录》是先父毕生心血所在,其中记载的冶金、铸剑、机关之术,比我凭记忆所知要详细百倍。主上,这本秘录说什么也不能落入他国之手!”
子昊微微颔首,“秘录的真伪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让你下山一趟。子娆现在正在楚国,你可与聂七一同前去,一切听她安排。”
十娘大喜道:“多谢主上!若能取回《冶子秘录》,十娘敢给主上立下军令状,必让咱们军中将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剑那样的利器。”
子昊不由失笑,“你也恁地贪心,浮翾剑乃是上古神器,岂容人手一把?”
十娘看了看且兰,眉眼略扬,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人说宝剑赠佳人,浮翾剑自是要配且兰公主这样的美人才好。不过主上不会不知道,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赠予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吧!”
她促狭的笑容令得且兰微微一怔,转头正遇上子昊温润的目光。那幽深的注视融入了山林间明净的阳光,若有炫目的色泽微微浮动,仿佛秋色下潋滟荡漾的湖水。他便这样看着且兰,似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一种出其不意的温暖自他的微笑中轻轻蔓延,动人心肠。且兰突然被那目光摄住,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不由双颊微红。见她如此,子昊眉梢微微一动,终于放过了她,负手转身,抬眼间却望向了千山云外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着相了。”
如常的笑语落入耳中,蓦地令身边几人同时生出异样,山风之中青衫淡渺,那种无从把握的感觉令人心头无由一空。十娘和苏陵对视一眼,目带询问,苏陵好似有话要说,目光却在且兰身上微微一停,最终却没有开口。
第十五节 自在无相
山阴古道,两匹骏马飞驰而过,白马之上的男子墨色长衣,神情沉着冷漠,正是日前曾在沣水渡遇袭的穆国三公子夜玄殇,身旁一骑紫燕马与他并驾齐驱,马上女子玄衣飘飞,貌若仙姝,便是数日来一路与他同行的子娆。
两骑快马折过山坳,突然不约而同地放缓速度,夜玄殇眉峰一扬,手勒缰绳,一边拍了拍马匹以示安慰,一边对子娆道:“穿过前面的山涧便是魍魉谷,我们把马留在这里,带进去反是拖累。”
子娆同他一起翻身下马,此时马儿似乎十分躁动不安,频频踏蹄嘶鸣,已不肯再前行一步,仿佛前方有什么无形的危险正令它们惊悸恐惧。子娆以手轻抚马背,掌心透出柔和的真力,试着加以安抚,凤眸轻轻转过,对夜玄殇道:“魍魉谷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却没有必要当真陪我冒险。”
夜玄殇抬头看了她一眼,手起掌落,两匹骏马齐声闷嘶软软卧倒在地,陷入昏迷之中,他将马上的水囊取下,扬手丢给子娆,“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把这个带好。这两匹马留在荒山难免遭猛兽袭击,如此少些痛苦也罢。走吧!”
一路同行,子娆对他这般利落中略带霸道的行事作风已颇为习惯,并不在意,反而笑道:“此去凶险,若万一在谷中成了荒山冤魂,可莫要怪我。”
夜玄殇哑然失笑,转而身子一倾,靠近她,目光清亮,“凶险又如何?有美人相伴,玄殇纵死无憾!”
子娆睨他一眼,嗔道:“你倒真是从不掩饰自己好色。”
夜玄殇边走边道:“食色,性也,这世上根本没有见到美色还心如止水的男人,可惜女人却总爱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我夜玄殇喜欢便是喜欢,何需遮遮掩掩?”
“哦?”子娆烟眉浅漾,调侃他道,“这么说来,那你既然不是君子,岂非便是小人?”
夜玄殇不以为忤,“君子小人,无非世人口舌,我行我素方是自在,你管他们做甚?”
子娆平素在帝都见到的多是些卑躬屈膝的宫奴、守礼有度的臣子,这些人对她或是敬若天女,或是畏如妖魅,无不谨言慎行。子昊虽与她亲厚,但自幼心思深沉,心中所思所想极少说与别人,自不会像夜玄殇一样同她说话。和夜玄殇在一起,她不是什么娴雅贞静的淑女,他亦不是什么温文有礼的君子,这颇有点儿肆无忌惮的味道,倒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说话时两人已进入前方峡谷,四周无数千年古藤自悬崖垂下,形成层层巨大的垂瀑覆盖了整座山岭,幽暗惨碧的树藤盘根错节,其旁险涧深壑,绝谷危崖,一路行来,耳畔除了单调的水声,不觉丝毫生气,亦不见飞鸟走兽,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任何多余的活物。
此处尚是魍魉谷边缘,并不见十分险恶,只是深山中一片死寂,令人感到极为压抑。两人虽谈笑自如,却都暗中凝神警惕。魍魉谷乃是江湖中一大凶地,不知曾令多少人有去无回,两人纵艺高胆大,也不敢掉以轻心。
前行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子娆脚步忽然一缓,与此同时,夜玄殇扭头看来。两人对视一眼,夜玄殇低声道:“右侧十八人,十步之外。”
子娆体内玄通真气流转,耳目灵觉顿时无限延伸,整个峡谷中纤毫微动,尽收心底,潜伏在巨藤之后十几个人近乎无形的呼吸瞬间变得清晰可闻,“左侧亦是十八人,大自在四时法中的自在无相,掩藏得很好。”
两人虽口中交谈,面上却毫无异样,照旧向前不止。大自在四时法乃是后风国的武道绝学,一法逍遥,无尽无际;二法须弥,无始无终;三法无相,万形寂灭;四法如意,诸相随心。昔年后风国分裂为五国,为楚、宣联手所亡,其中一国的残余势力建立名为“自在堂”的组织,买卖各国情报,从事刺探、暗杀等活动,这些人因精通大自在四时法,善于潜踪匿迹、逃避追捕,行事极少失手,近年来已成为江湖上最可怕的黑道帮派之一。从来人掩饰行藏的手段推测,眼前这批杀手显然便是自在堂的部属。
大自在四时法中,自在无相法乃是匿形之术,修习者可借遁五行,隐入周围任何事物之中掩藏踪迹,极难被人发现,倚仗此法,刺杀偷袭往往一举得手。此时若非在这死气沉沉的魍魉谷前,一切生机都变得极为敏感,子娆和夜玄殇亦未必能事先察觉周围潜伏的危险。
天地无风,日光沉寂,两人的脚步踏上厚重的枯叶,发出沉闷而轻微的“沙沙”声。
一步、两步……十步踏出,谷底枯叶骤地无风自起,四周异变陡生!
高崖两侧,无数条静垂如死的粗壮巨藤突然同时笔直前伸,骤然射向并肩而行的子娆和夜玄殇。半空中似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轮,天日霎时一暗。待到近前,千百条巨藤飞卷而来,如化灵蛇,倏地将中心两人紧紧裹住,谷中顿时只见一个巨大的碧绿色的漩涡,风疾影快,碎石激飞,身处漩涡中心的两人竟完全失去了踪影。
忽然间,激战中传出一声低沉而轻蔑的冷哼,疾密的漩涡中一道夺魄的剑光激电般飞旋而起,仿如九天重宇一条白龙盘旋傲啸,摧云破雾。白光到处,接连响起数声闷喝,紧缩的战圈猛然扩大。
与此同时,错纵交织的藤影间蓦地飞出数只墨蝶,蝶翼轻轻一颤,化作幻影万千,再一颤,金芒如火纷烁,不过转瞬间,整片树藤都被翩跹飞旋的墨蝶缠绕,不时散出点点亮晶银芒,如星似雨。
这时随着一声悦耳的低笑,蝶影中一道清魅的身影冲天而起,袖飞袂旋,空谷上方犹如散开一片幽灿的星云,清光四溅,星辉纷落,刺眼如盲。
“着!”
轻笑声中,所有墨蝶同时绽开炽亮的火花,片片流光飞炫,迸溅如雨。巨藤断裂,触火即燃,纷纷被火焰吞噬,坠落迸散,漩涡中心顿时现出夜玄殇寒冽的剑影和十余名向他围攻的黑衣人。
五行循环,利金克木,阳木生火,自在堂借以藏身的屏障惨遭摧毁,片甲无存。当先几名蒙面人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寒光惊现,似见孽龙飞啸而至,带起银芒千道,魂飞神驰之间,冰冷的剑锋夺血而过,颈中一阵窒痛已成为生命最后的感觉。
剑光隐去,夜玄殇仗剑在手,冷然卓立,身畔一抹轻云,带着魅冶缭绕的幽香,飘落在遍地血色艳花之上。足踏红莲的玄女,垂眸淡看纷纭,绝俗的面容中漾一缕浅笑,清冽冷丽。
“道法自在,自在难求,心欲无相,孽幻丛生。自在堂就凭这点修为,今天遇上冥衣楼,这块金字招牌算是砸定了。”
媚雅慵然的话语,却令包围在四面的蒙面人瞳孔猛地一缩,目光变幻不定,打量子娆。片刻之后,对方为首一人道:“自在堂与冥衣楼两不相干,你走,我们恭送,但他必须留下。”
子娆闲闲向侧一瞥,“找你的呢。”
夜玄殇道:“这等货色,每年不知有多少送上门,在我归离剑下,至今还没有活着回去的人。”
子娆幽然微叹,“唉……两个人杀人,总要比一个人快些,你说,是不是?”
夜玄殇唇角勾起一丝笑痕,“想必如此。”
话音未落,眼眸之中同时掠起异芒,两道玄影,双双疾飘,不分先后地卷向四周众人!
媚衣销魂,诛心灭神,冷剑光寒,嗜血夺命。自在堂的杀手纵然武功不弱,却哪抵得住这般联手突袭。躲得过子娆纤纤玉手,躲不过夜玄殇三尺青锋,避开夜玄殇掌力摧心,难逃子娆长袖追魂。峡谷之中一时间森森杀气尽是剑光,云荡风旋飞血横溅。漫空剑气之中两人背对彼此,绝无后顾之忧,手底尽是有攻无守,纵横进退,出入从容,身旁几乎无人堪做一合之敌。
自在堂损伤惨重,那为首之人功力最深,接连数次避过两面杀招,眼角余光扫去,骇然发现己方同伴只剩下不足半数,当即暴喝一声,“遁!”
围攻中的蒙面人闻声不再恋战,身形暴退,半空中只见人影飞闪,一批人竟然凭空消失在峡谷之中。
夜玄殇一声冷笑,手中长剑弹起,准确无误地落入背后鞘中,微微俯身,真气瞬间凝聚双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下击去!
“破!”
断喝声中,一股浑厚霸道的真气透入土中,周围被落叶覆盖的山岩顿时隆起数道极速前进的裂痕,如冥池之中怒龙狂啸,飚向八方。
刹那间,谷中土崩石裂,枝碎叶飞,伴着几声清晰的惨哼,方才借自在无相法隐遁的数人被逼破土而出,冲向半空,同时提身转气,身化猛鸷,陡然扑向下方。
便在此时,所有人耳边响起极低极柔的叹息。叹息声中,一抹玄色身影轻轻一漾便穿入漫天刀光,纯阴真气幻化冰丝,万道清烁明媚的流光,随那幽冷玄色飞绕炫舞,由玄而白纯粹的颜色充盈天地,忽地光华大盛,霎时阖宇尽虚,最终只余一片纯净而夺目的明华。
几声沉闷的躯体落地的声音,玄光明迷,片片妖艳的残红伴着枯叶如蝶飞舞,谷中清静,四寂无声。
子娆静静地站在纷扬洒落的红雨中,仿佛从未离开过,唯见轻云般的衣袂幽然飘落,无风自舞。缥缈天色之下,她美若天人的容颜好似寒玉雕成,似笑非笑地一声轻叹,“多年修行不易,何苦前来送死。”
夜玄殇虎目扫视一周,来到她身旁,“想要别人的命便要随时准备送命,再公平不过。”
子娆抬眼瞥去,他眉宇间不见素日散漫,取而代之是森冷与肃杀,自信至极的狂傲。每当他杀人的时候,脸上便总是这副神情,令对手胆战心惊,令同伴笃然心安。两人方才这番联手克敌,于无意中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彼此都有种异样的感觉悄然生出,子娆笑了笑,启口欲语,忽见他剑眉一蹙,眼中透出冷光。她以目相询,夜玄殇淡淡道:“三十个。”
子娆心思何其灵透,垂眸淡扫,立刻便领会他的意思,“还有六个。”
两人目光相交,夜玄殇向旁边水流汹涌的山涧微微示意。子娆唇角泛起如斯浅笑,一点艳若桃色的丹蔻凝于指尖,暗转“冽冰”心法,突然挥袖弹指,数道寒芒应手射出,带着细微冷锐的啸声没入涧水之中。
冰针入水的刹那,山涧中“哗”的一声巨响,六道水柱冲天而起,借水遁隐藏起来伺机而动的杀手被剧毒逼出身形,激溅如飞的水光之中,刀芒骤现!
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夜玄殇的剑早已化作飞虹,凌空破水而去!
白色的水柱落下时散作血雨,夜玄殇惊龙般的身形从中穿过,身后数人随之抛坠,最后一人被长剑贯透心脏,生生钉上坚硬的山岩,双目圆瞪,黑色的面巾缓缓滑落。
暴露在眼前的是一张生机全无的脸,写满了生命终结那一刻的恐惧、不甘和绝望。不知为何,夜玄殇看清这张脸时忽然浑身巨震,原本冷静到无情的眼中翻起滔天巨浪。
血,沿着剑锋汩汩流出,身后尸体落水的响声如击重鼓,盖过了一切声音。他猛地拔出长剑,飞血中挥手划下,那人腰间的一道令牌露了出来,对他来说和这张脸一样,再熟悉不过——那是来自穆国王宫,老穆王用以调动亲卫的白虎金令。
是父王终于动手了吗?还是王宫已经完全落入了太子御的掌控之中?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清楚意味着一件事情——父王,真正已经来日无多了。
刹那的震惊之后,夜玄殇迅速恢复了沉着,冷冷看那尸体软倒在地,沿着巨石滚入涧中。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大步走到水边,将长剑随手一丢,单膝跪下,俯身抄起冰冷的涧水。飞溅的水珠密密打在脸上,流落时隐带血红的色泽,涧水的凉意让人头脑陡然清醒,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突然听到身旁的声音,略带慨叹,“穆国三公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子娆不知何时到了近旁,夜玄殇霍然抬头,清澈的水滴自那俊冷的面容之上滑落,明明是寒山净水,冰冽无尘的莹透,却在突如其来的一道阳光之下,现出令人窒息的霸气。这般看了她半晌,他忽而一笑,“你早便知道我的身份。”
子娆道:“令太子御如此顾忌,非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并不太多。你在楚国六年,经历了大小近百次暗杀却安然无恙,如今江湖上可少有人不知夜三公子的名头。”
夜玄殇起身还剑入鞘,声音冷淡,“没想到拜我这大哥所赐,夜玄殇三个字倒还名扬天下了。”
子娆目光转向涧中急流,自在堂杀手的尸体早已被水流卷没,踪迹全无,“这次也是吗?”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夜玄殇眸心微微一收,惊讶于她的敏锐,但却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却不知你是谁,这未免不太公平。”
子娆眉梢轻挑,“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谁?”
夜玄殇道:“冥衣楼,抑或是巫族的传人?我可不认为就这么简单。”
面对他眼中深藏的精芒,子娆眉眼微细,轻轻一笑,“看来早晚也瞒不过你,这样吧,若你我活着出了魍魉谷,我便告诉你,如何?”
夜玄殇深深将她看住,随即笑道:“好,一言为定。”
子娆妩媚抬眸,“一言为定。”
第十六节 戾鹤幽骨
两人遇袭的峡谷离魍魉谷的中心魑泽林尚有一段距离,待到达那片被重雾封锁、望去浑无边际的密林时,天色逐渐暗下,深浓的雾气早已将日光封锁,使得整片山岭都陷入一片幽暗迷离的昏瞑之中,浮光游荡,幻影万千,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自从离开峡谷,夜玄殇一反常态,显得十分沉默。子娆在玄塔中静修七年,纵千日不与人言亦是习惯,此时多少猜到他几分心事,便也不去打扰。两人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地落上一块岩石,夜玄殇方才低声开口,“前面有人。”
子娆点头,两人隐下身形,悄然靠近魑泽林边缘。数道火光自山岩之前隐隐透露,密林旁几个金衣大汉手执火把,火光跳动摇晃,映得他们面容明暗不定。黑暗中不断有冰蓝色的流萤飘忽游离,一旦靠近火把便形销影散,但远处魑泽林中冷芒点点,始终浮动着这般细微的光泽,使人仿佛看入幽冥深处的景象,妖异难言。
因彼此相隔甚近,两人不便交谈,夜玄殇便以指尖在子娆手心写了三个字“跃马帮”。这些人的服饰打扮华贵考究,显然是跃马帮中地位较高的人物,但见他们人人神色凝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思量间,魑泽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叫声凄厉无比,令所有人心头一惊,几个金衣人神色骤变。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之后,林中恢复一片死寂,为首的金衣人眉头紧皱,下令道:“随我入林!”
“秦舵主,”旁边一名属下劝道,“这林子如此诡异,今天我们已折损了六批人手在里面,此时入内太过冒险,不如等明天再说吧。”
那秦舵主冷哼一声:“哼!少帮主的伤势要紧,还是你的命要紧?”
那属下顿时不敢再言,一行人复又点燃几个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各自执了兵刃,慢慢往林中而去。
眼前火把的光亮很快被无尽的浓雾吞噬,子娆侧首道:“如何?”
夜玄殇眼中略带嘲讽,淡淡地丢下一句,“有勇无谋。”像是回应他的判断,魑泽林中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两人听出其中正有刚才出言反对之人的声音,眼中同时一凛。这次惨叫声间隔时间略长,但也不过就是瞬息,林中雾气突然无风翻涌,隐约有人影狂舞着向外冲出。
子娆凝神分辨,依稀认出是那秦舵主,见他不断挥剑乱砍,似在拼命抵挡什么东西的攻击,手腕轻轻一动,便要出手救人,却被夜玄殇一把拦住。
子娆奇怪地看他一眼,夜玄殇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时那人已快要奔出林外,忽然间,他上方的雾气狂旋激荡,化作一片巨大的暗影当头罩下,黑雾中似有一柄利刃闪电般穿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头顶!
惨叫,带着无尽惊恐的惨叫自他口中发出,那人满面鲜血地冲出林外,又奔出十余步方一头栽倒在地,身体不断抽搐,渐渐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前方魑泽林中雾气早已平复,点点荧光飞转,一片幽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玄殇冷静地看着眼前一幕,神情中连惊讶都欠奉,只在那雾中黑影现形时目光微微一利。
“是什么东西?”子娆眉心淡拧,此时她已明白了夜玄殇的意图,但那人虽将林中异物引出,浓雾之中却无法看得确切。
“不好说,但绝不是人。”夜玄殇简单说了一句,起身点燃火折子。
子娆和他一同上前,低头一看,眸心深处泛起一丝波动。那人顶心竟被生生击出一个拳头般的血洞,头盖骨完全碎裂,雪白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混杂流淌,在整张脸上涂出骇人的惨厉,那血浆背后仍残留着极度的恐惧,使得他的表情扭曲,几近狰狞。
“小心!”夜玄殇轻声提醒,伸手挽住她退开几步。那尸体头顶不知何时覆上了一片冰蓝色的亮点,无数萤虫开始向鲜血流出的地方聚集。很快,整具尸体便被层层飞浮的流光包裹,周身发出冥暗的光芒。细密如蚕食桑叶的声音连续不断,不过片刻,偌大一个人便化作了干净的白骨,血肉无存,片片流萤逐渐向四方散去,最终逝入幽林深处。
目睹这一切,子娆只觉心头发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夜玄殇沉声道:“我们回去。”
子娆心头一顿,随即道:“你出谷我绝不阻拦,但无论前面是什么情形,我都非去不可。”
夜玄殇借着手中微弱的火光看她一会儿,唇角微微一挑,“黑夜入谷,实属不智,你即便要闯这龙潭虎穴也得先随我回去。我既然陪你来此,就不会让你空手而归,我们今晚要找合适的地方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才有胜算。”
子娆愣住,细密的睫毛倏忽扬起,火光如魅异蝶舞在她眸心微微跳动,渐渐地化作一片秋水般明艳的柔媚。夜玄殇突然一挑眉峰,低声笑道:“若想谢我就不必了,你知道,我可是有所求的。”
子娆不由气结,目视他故意露出来别有用心的坏笑,之前的些许歉意顿时无影无踪,星眸中晶光闪漾,一瞬不瞬盯住他,“你求什么?”
夜玄殇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诱人的秀色,眼中满是笑意,接着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却沉稳笃定,令人无从抗拒,“我不管你为谁拼命,但我,就是为你而来。”
一簇燃亮的篝火,在无止无尽的黑夜之中照出温暖的影子,岩洞中略有一点潮湿的气息,朦胧深幽,四周石壁在火焰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暗紫的色泽,不时闪过针芒般的微光。
归离剑横置膝上,夜玄殇在篝火旁静坐调息,体内真气自然流转,一日疲累尽消,遂引导真气穿经过腑,还本归元,睁开眼睛时,发现子娆正独自坐在洞口安静地看着天空。
天边无星无月,她目光投向的方向是一片遥远的黑暗。深邃而广阔的夜空黑得如此纯粹,似包容了万物,却又空茫到一无所有,就像这些年来身处玄塔中每一个夜晚所看到的一样,从来不会有分毫改变。亘古洪荒,千年虚无,而她的神情却显得十分柔软,好像正自那无尽的空虚中看到了什么人、什么事,那深深的眷恋化作唇边一丝轻柔的浅笑,竟叫夜玄殇心头微微一动。
深黑的眸底,淡淡火光映出她半边侧颜,从发梢到指尖,无不流转着冷丽的媚色。清清然、袅袅然,眼前女子似这光明与黑暗交界处无声绽放的一朵幽莲,清极而妩媚的墨色,在遗世独立的明净中生出噬魂的妖娆,仅一个无心的姿态,便足以倾覆三千世界的繁华。这样的子娆令夜玄殇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存在于穆国王宫中,最为神秘的身影。
入道修真,能够洞明玄机的女子,父王为她大兴土木,筑“玉真观”,辟“太虚池”,甚至给她更胜王后的超然地位,却未有人能见到她掩于轻纱背后真正的容颜。
但他,却在去楚国前最后一次入宫时见过。
时隔多年,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究竟是为了何事自西宸宫寝殿摔帘而出,疾步穿行于满苑雍容华贵的花丛中,难抑的怒气冲得血脉火海一样翻滚,几欲拔剑长啸,一泄愤懑,而那身着紫衣道袍的女子便在此时出现在视线尽头。
无声无息,她以莹白的指尖掠过冰雕玉琢般的花蕊,淡纱被清风扬起,刹那间,牡丹妆残,艳华无光。
“守国而争,不如去国。”
直到今日,那清淡至极,却最终促成少年甘愿入楚为质的温言浅语仍在耳畔,记忆中轻纱影下惊鸿一瞥,令天地失色的媚冶仿佛是对世间所有美丽的淡嘲,却又温柔如无底的春水,在此刻浅影流漾的火光之下,竟与子娆清魅入骨的微笑丝丝重叠。
“子娆,”夜玄殇突然开口,声音柔和得连自己都觉意外,“你在想什么?”
子娆似被从未知的思绪中惊醒,“没什么,”她淡淡一笑,“我只是在想,明天到底能不能找到烛九阴,取到蛇胆。”
夜玄殇道:“还是在想需要蛇胆的那个人?”
子娆闻言怔了一怔,笑容却依旧,“或许都有吧。”
“我可以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问,声音中竟略有些紧张。隔着轻暗的光线,面前的女子垂眸沉默,再抬头时,迷蒙波光之下点点荡漾的幽凉,看得人心头纠结难休,“他是我的哥哥,”她低声道,“是这世上最宠我、最疼我的人。我入楚都为他求医,对方却说除非我能取到这蛇胆为交换,否则便不肯援手。”
子娆黛眉轻颦,细媚的眸中隐隐泛起寒亮的光,凭着巫族的秘术,前些日子她果然在楚都找到了歧师。这老怪物深恨王族,得知她来意之后一口拒绝,后来虽被她用言语逼住,但却提出了这般苛刻的条件。
虽明知是故意刁难,魍魉谷她还是要来,纵然到时候歧师言而无信,这蛇胆也能暂时抑制毒性,至少他不必再受那毒蛇噬骨之苦。再往岩洞外看一眼,雾锁幽林,魑魅魍魉丛生之地,遥远的地方却有她无比熟悉的笑容,令冰冷的深夜幻作一片洁白的宁静,那是轮回不休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她倾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夜玄殇无意中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目光中只余深亮温暖,“放心,我们定能取到蛇胆回来。凭你我两人的武功,对付那林中异物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要小心那‘幽骨虫’,明天进了谷中,千万小心莫要见血,否则招惹了它们来怕是麻烦。”
子娆知道他指的是那冰蓝色的流萤飞虫,凝眸想了想,指尖一弹,炫出一只轻盈的墨蝶,转手挥袖,那墨蝶飞向岩洞外游荡的荧光,“噗”的一声轻响,绽开一片飞旋的火花。星火散开,周围原本飘忽不定的幽骨虫瞬间被吞没,分毫无存。子娆对夜玄殇指了指身前的火焰,“幽骨虫怕火,先前那些跃马帮的人所持的火把和这堆篝火都是它们的克星,我的焰蝶化五行之火而成,也一样有效。”
夜玄殇含笑道:“这么美的武功,这么美的人,便是死在其中也该无憾了!”
子娆借火光斜斜漾了他一眼,“你这人呢,冷起脸来怪怕人的,说起话来又常恨得人牙痒痒,待哪日恨极了,便让你死在我手中试试看。”
夜玄殇悠然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玄殇何其幸也!”
子娆扬眸瞪他,却是欲嗔还笑,随手用枯枝拨弄着篝火,“这一路有你做伴,还真省了不少麻烦,想不到夜三公子江湖经验如此丰富。”
夜玄殇道:“我自七岁那年就离开王宫,十余年闯荡江湖,若还浑浑噩噩,那才真是奇怪。”
“嗯?”子娆道,“你为何七岁便出宫?”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道:“我不愿待在宫中。”
子娆心下奇怪,随口问道:“为什么?”
夜玄殇似乎静了静,继而一声冷淡的轻笑,“母后不喜欢我。说是生我的时候梦遇白虎啸日,为噩梦所惊而早产,险些性命不保,白虎啸日,遇子克母,所以她极厌恶我这个儿子,甚至在重病弥留之际,我自漠北千里迢迢赶回去,她都不肯见我一面,我又何必待在宫中惹人厌烦?”
克母?这两个字眼闪入脑海,终究记起那次从宫中愤然离去的原因。太子御别有用心的话语,父王深沉的眼神,母后冰冷的面容在生前不曾给予半丝温暖,死后亦带来更加荒唐的难堪。那日出宫之后,继而奉诏入楚,除了一个质子的身份和无休止的刺杀之外,六年来再不曾与穆国有半分交集。
实际上,自七岁时拜天宗宗主渠弥国师为师修习武道后,在他心中,那金碧辉煌的王宫早已万分遥远。
但终有一天他会回去。
横置膝上的归离剑缓缓在指间收紧,唇边一丝笑痕越发深了几分,明灭不定的火焰,映得整张脸庞深邃如若刀削,多年来明枪暗箭下淬砺出的杀气,无形中逼得这烈烈火焰跳动不休。
子娆一阵沉默,“我……问得冒昧了。”
夜玄殇却将手腕一翻,归离剑插入地上,靠向背后岩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把玩剑上垂下的玉玦,一手搭在膝头,亮焰黑衣,笑容散漫,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道:“但凡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没有几个敢和我一路同行,你是第一个。”
子娆微微细了凤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难道不怕我别有所图,说不定我也是太子御派来的杀手?”
夜玄殇深眸之中满是兴味,唇角挑起一刃薄薄的微笑,“联手杀敌如此默契,却又如此美貌的杀手,当真别有所图,我也甘之如饴。”
子娆清脆的笑声随之响起,“那么明天,便看看我们是不是还这么默契吧。”
第十七节 魑泽奇阵
篝火渐渐燃尽,一夕长夜,随着黎明的到来退步远去,谷中的阳光在氤氲薄雾的遮蔽之下呈现出一种朦胧清幽的姿态,但当越过魑泽林边缘之时,便忽然再次黯淡下来,丝丝掩入了笼罩不散的雾气之中。
幽林之中毫无道路可寻,子娆和夜玄殇一路小心辨别方向,往北行了不过小半炷香的工夫,地上深厚的败叶枯枝间散乱的白骨逐渐增多,颜色灰败的是旧时遗骨,而一些新鲜惨白的则显然是刚死不久之人留下的残骸。白骨旁边散落着各种不同的兵器,夜玄殇目光扫过一柄几乎淹没在枯叶间的长剑,“东海剑派掌门白余上人多年前失去踪迹,以至派中纷争迭起,门户大乱,不想竟是死在这魍魉谷中。东海无涯剑法虽不以快见称,但以白余上人的修为,却连剑都未及出鞘,好快的速度。”
子娆轻轻一挥袖,将嵌在身旁树干高处的几柄飞刀卷下,垂眸审视,“无涯剑法虽不算快,但一刀门的暗器却是公认的追风夺命,这是他们天字堂高手的飞刀,看来也落了下风。”
两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不远处一对分水刺,认得是昨晚跃马帮一名帮众携带的兵器,旁边一副骸骨向下扑倒,头骨正中一个圆洞,四面碎裂,正和那秦舵主一模一样,身上的血肉也早已分毫无存。
“是昨晚他们遇袭的地方。”夜玄殇简单道,停下脚步仔细察看,“这一片树林并不茂密,正适合自上而下的攻击,但想要去烛九阴藏身的魑泽,似乎必须经过这里。”
子娆掌心早已凝聚真气,暗中提神戒备,四周只见无边雾气和憧憧明暗的树影,难以穿透浓雾的光线在林中化成丝丝点点的浮光,使两人身上玄色的衣袍亦似沾染了金银碎末一般。夜玄殇微微抬眸向前方更加开阔的地方示意过去,“先发制人。”
子娆会意前行,林中雾气漂浮,一片瞑蒙死寂,但极轻微的空气旋动的先兆,对于借自身真气而将感官灵觉提到极限的人来说,已是无比明显的波动。仍是背对而立,两人侧首时目光短暂交汇,却耐着性子一动不动,待再过了片刻,空中似有阵风旋过,卷得雾气翻涌不休,夜玄殇忽然低喝一声,“动手!”
话音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冲天拔起!
雾气被冲开一道急遽收缩的缺口,去势之快,似连地面也被猛地向上吸去。两人这一冲足有两三丈高,眼见力将尽时,凭空双掌牵引,互借对方真力陡然再升上数丈。身在半空,子娆挥袖卷住夜玄殇腰身,猛地借势上抛。在她自己飘然下坠之际,夜玄殇身形疾升,眼前忽地一暗,空中雾气似化作锋利的气旋,合着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罩下。
眼见罡风袭来,夜玄殇纵声长啸,归离剑夺鞘而出,挟着他手中凌厉无匹的真气化身银龙,直飚上方空间!
一道惊电贯空,一声惨厉长鸣,他与一只怪鸟庞大的身体间不容发地擦过,下方爆起一片血雾,伴着凌乱的羽毛当空撒开。
破云伤敌,一切不过兔起鹘落之间,子娆这时刚刚落地,身子轻柔斜飘,卸去下坠的冲力,漫天血雨已四处激溅。那怪鸟原本正下冲攻击夜玄殇,却被归离剑透胸斩过,半边身子几乎都被砍去,顿时以比他快了数倍的势头重重栽落在林中,甫一落地振翅欲起,却长声哀鸣,再次摔下。
这怪鸟形如巨鹤,周身羽色如墨,唯有头顶殷红似火,赤艳夺目,半边翅膀铺展开来,几近半丈,尖喙利爪,不逊锋刀锐剑。子娆避开四周飞溅的血雨,方要上前查看,忽听夜玄殇厉声急喝,“子娆当心!”
毫无预兆地,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罩来,竟是一只一模一样的怪鸟正以雷电之势凌空扑下!
子娆大惊失色,抽身欲退已是不及,突然身子一轻,被一股大力向旁推开。夜玄殇竭尽全力赶在怪鸟之前一掌将她震离原地,那怪鸟的巨翅却重重砸在他背上!
这一下不啻一个武林高手全力出击,力道重逾千斤。仓促间不及运气护身,锥心刺骨的剧痛令夜玄殇眼前一黑,险些吐血昏厥,急忙提真气稳住脚步,转身之时归离剑裂空贯出。
那怪鸟似乎知道剑气厉害,不敢硬敌,唳啸声中斜飞而起,只一个盘旋,便再次迅速俯冲过来。
数柄尖利的飞刀自夜玄殇身后飙飞而出,化作半弧形夺目的光华急速斩向前方,却是子娆后退时挥袖射出了方才随手取来的暗器。
那怪鸟愤于同伴重伤,竟浑然不惧刀光,巨翅横扫之下,狂风席卷,泥飞树折,飞刀纷纷落向一旁。但子娆出手前以冽冰真气贯于刀身,被劲风击中后,冰针如雨,晶光四射,无数细芒破羽而入,所淬的剧毒使这异物一阵颤抖,陡然升高。
这怪鸟之厉害委实出人意料,非但异常凶猛,更如同经人调教过一般,攻守之间似有谋略。与子娆再次周旋,遭遇她的冽冰真气,振翅而起仿佛趋避不及,却忽然侧身急掠,往近旁刚刚硬受它一击的夜玄殇猛扑过去!
夜玄殇冷哼一声,右手剑光虚闪,疾吐疾收,那怪鸟以为有机可乘,随剑展翅攻入。但它再厉害,又岂是夜玄殇这种兵法剑术皆臻上境的高手之敌,飞扑之时胸前空门大露。夜玄殇引它低飞,身子瞬间自不可思议的角度移形换位,左手聚起十成掌力,轰然击出!
怪鸟惨声厉鸣,直破九霄,巨大的身躯被这刚烈无俦的真气直接击飞,然而反震之力撞击回来,夜玄殇胸口如落重锤,身形剧震之下,鲜血终于夺口喷出。
眼角闪过几丝荧光,他正心叫不妙,数道虚缈的玄光绕身而来,刹那间绽作明媚的飞焰,及时将他护在其中。子娆以墨蝶将幽骨虫逼退,另一只手早幻出“千丝”之术,凭空虚点,无数莹洁如玉的细丝恍若活物一般急速向空中的怪鸟射去。
千丝万缕,飞速缠绕,幽暗飘忽的雾气之中仿若有千万道透亮的光华穿插交错,疾转飞舞,将那怪鸟层层包围在其中。怪鸟虽受重伤,却仍凶恶无比,上下翻腾挣扎,不断要冲破丝网扑将下来,但每挣扎一下,身上便沾上更多的韧丝。
子娆脸色渐渐透出雪样的苍白,却不肯收了“焰蝶”之术,全力施展“千丝”。心法源源流转,清叱声中,真气自指尖破出,冰丝凌空齐飞,光华暴涨。
伴着怪鸟尖利的哀嘶,巨大的丝茧终于形成,越收越紧,越缩越小,丝上光华忽明忽暗,渐渐收敛,轰然坠地之时已化作一片冰冷的寒白。
子娆顾不得其他,抢至夜玄殇身旁,急急问道:“你怎样?伤得厉害吗?”
夜玄殇先前一直以剑撑地,勉强站立,这时身子一晃,便单膝跪了下去。他替子娆受那一击委实伤得颇重,随后与那怪鸟硬拼更是被巨力震及肺腑,只是凭一股傲气尽力支撑在这儿,此时心神一松,眼前竟一阵天旋地转。
背后一双柔软的手伸来扶住,带着兰若幽香的柔丝素绢轻轻拭过,细心替他擦干唇角残留的血迹。子娆仔细确定他身上并没有再沾染鲜血,挥手将绢帕遥遥丢出,半空飘下时已化作一片烟火纷飞。她收了焰蝶,转头看来,眸底原有的冷媚之中尽是关切。
夜玄殇愣了一会儿,眼中浮出一丝淡笑,撑着她的手慢慢起身,“没料到竟是一对戾鹤,一时疏忽,差点儿便着了道。”
不远处,先前重伤的戾鹤早已在幽骨虫的围覆中化作白骨,而那只被丝蛊缠绕的却连幽骨虫也不敢靠近,纷纷向四周趋避。子娆扶他到一片干净的地方,“先别说话,赶快调息一下才是。”
夜玄殇自知伤势不轻,魍魉谷中危险重重,着实不易带伤前行,遂不多言,就地盘膝而坐,闭目疗伤。他的内功心法得穆国天宗真传,至刚至阳,浑厚精纯,子娆从旁相护,眼见不过一盏茶工夫,他原本紧锁的眉心复于平静,呼吸也渐趋悠长沉稳,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但就在这时,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清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曲曲折折入幽冥,山山岭岭难阻留……
沉沉夜,暗昏昏,天无光,地无痕,冥冥杳杳路难回,生生世世多少魂……
这歌声似远似近,仿佛自四面八方极尽空虚之处传来,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女子幽美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轻轻吟唱,子娆听了倒还作罢,夜玄殇却心头剧震,刚刚平复的气息骤然岔乱,身子一晃,毫无预兆地呛出一口鲜血。
子娆大惊之下指尖疾点,急忙施出焰蝶相护。夜玄殇踉跄着伸手扶住一棵大树,那歌声牵魂绕魄般不断传来,虚虚实实,飘飘荡荡,听在耳中,胸口一阵更甚一阵的闷痛袭来,几欲再次呕血。
摄虚夺心术!子娆猛然想到此处。她的真气出自“九幽玄通”一脉,又深通巫族奇术,与这种异法自然相克,所以并不受影响,但此时夜玄殇重伤未愈,却绝受不起这般冲击。
夜玄殇扶着树干的手难以抑制地不断颤抖,突然间剑眉一扬,反手拍击大树,精神陡振,一声长啸纵声而起。与此同时,子娆清啸之声亦冲口发出。
两人啸声远远送出,一啸未已,一啸又起,前赴后继,连绵不绝。夜玄殇啸声雄浑激昂,子娆啸声明亮清澈,两人以真力催动啸声,双啸齐作,恍若飞龙清凤上破天宇,翻覆九霄,直震得四周林木簌簌作响,奇鸟怪兽疾走乱飞。那歌声与啸声一触,顿时一窒,便如幽幽火焰骤遇狂风,被割裂得断断续续,难以为继。
啸上加啸,振荡重叠,遥遥声传数里,歌声终于直坠深渊,西北方传来一声极低的闷哼。夜玄殇和子娆展动身形,同时掠出密林,直扑而去。
冲出密林,两人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不见尽头的湖泊。光线极暗,似入黑夜,湖面上冥冥静静笼罩着幽亮迷蒙的薄雾,仿佛有漫天星光折射在其中,时隐时现,飘忽不止。湖畔一只小船,如金月弯弯,轻轻飘荡在水中,说不出的魅异清雅。
不见唱歌的女子,甚至没有任何气息浮动的迹象。两人目光落入那幽美的湖中,心底不知不觉竟泛起一阵松缓,仿佛先前一番恶斗,此行之目的,渐渐都变得模糊不清,神魂似要沉入这迷人的星光之中,什么都不愿再想,不愿再看……
念头方起,蓦然惊觉!
夜玄殇眸心骤缩,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如一刃细弦猛地绷紧——随时随地保持清醒与警惕,永远不要在未知的环境面前放松。他能在无数次刺杀中频频脱险,心志之坚、思虑之密自然非比常人,只一恍惚便收摄心神,顿时意识到对方以奇门之术布下了陷阱。
“玄冥九转,八方入照!”子娆手结妙莲法印,一声低喝,真力到处,碧玺串珠在她如雪的肌肤上呈现出一种异亮的剔透,黑暗中清烁炫美,宁静夺目。七彩明辉深深蕴于晶石中心,仿佛育有灵魂样的幽光一丝丝漾动流转,目光一旦与之相触,便像触到一片清虚,心头顿觉洁净空明。
她转头向夜玄殇看去,见他没有灵石护持却不为幻象所迷,不由有些惊讶,问道:“你的伤怎样?”
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夜玄殇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仍旧看向湖面的眼中锋芒深邃,清湛无比,闻言微一侧首,淡声道:“并无大碍。”
子娆道:“这湖中有人借玲珑石设了大奇门九宫阵,四处都是幻象异景,若被迷摄心神,轻则经脉受创,重则走火入魔,你内伤未愈,莫要逞强与之硬抗。”
夜玄殇神情中闪过一丝高傲,语气却平淡,“原以为魍魉谷是怪鸟异兽的天下,谁知却是人在弄鬼,能布下这样的阵势,天下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子娆静立湖畔,凝神思索,“大奇门九宫阵是玄门中极高明的阵法,阵依九宫之术设局,每宫中又暗藏先天八卦,共做八九七十二之数,自坎一宫休门天蓬星始,阵盘不断变化,不同的时辰入阵,所遇的景象便也不同。这湖上所设阵盘十分严谨,且在中宫坤位又加了一道神盘,设下直符、腾蛇、太阴、六合、勾陈、朱雀、九地、九天八神,可见布阵之人非但精通奇门遁甲,更是大六壬中的高手。”
夜玄殇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靠在近旁一块巨石上,“如此说来,破阵倒要费些周折。”
子娆淡淡斜睨湖心,“这阵法虽设得不错,却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是哥哥在的话,一眼便能看出七十二局生死之门所在,破去阵盘易如反掌。”
夜玄殇微一合目,“那你呢?”
子娆笑道:“虽没他那么快,我当然也推算得出,不过光是七十二局八门九星,便有一千二百二十四种变化,再加上当中神盘,正是一千八百种,我才懒得费神。”她媚眼细挑,浅笑之下闪出几分狡黠,“告诉你个秘密好了,大奇门九宫阵是很厉害,可惜却有个致命的破绽,每十八局轮转,必有一刻时干克于日干,一旦阵法运转到此,天、中、神三盘自成太白入荧之势,便会有瞬间停顿,利客妨主。”
夜玄殇一直垂眸听着,此时目光一抬,点头道:“好,那时辰到了你叫我。”说罢就这么双目微阖,倚在石上静静养神。
子娆知他方才强提内息对抗摄虚夺心术,虽以啸声震伤敌人,但经脉再受震动,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轻松,便也不打扰他,默默在心中推算阵法。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癸卯时一到,天、地、神盘交错更替,大奇门九宫阵果然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两人随即展开身法,以极快的速度往湖心掠去。
子娆不断出声点出落脚之处,自正西方震位,斜七直九,似曲似折,看似绕湖而行,一直走到第三百零四步,便见湖心光芒一亮,一道莹莹光华当空闪过。眼前景色忽然一变,湖泊仍是湖泊,但那片幽冥诡异的雾气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意想不到的美景。
近山掩黛,隔水横烟,一望无际的湖面之上蒙蒙烟波浩渺,湖心有岛,几点深墨落清波,对岸却是桃花,整片如霞似火的桃林正值绚丽,浓浓艳色飘入云水之中,令那湖光山色也透出胭脂般的柔美,一叶扁舟,轻轻荡漾,在那无边桃色之中欲棹还停。
确实是船,但不是幽冥湖畔诡异的小舟,船上有人,一个身着银红明纱绛绡衣,看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船头,垂眸静坐。似是若有所觉,她忽然睁开眼睛,乍见到两人,着实吃了一大惊,霍然起身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闯入魑泽禁地!”她的声音娇软清脆,悦耳动听,正是方才施展摄虚夺心术,险些令夜玄殇走火入魔之人。
子娆早已看出这少女刚刚硬抗他两人的啸声吃了暗亏,若非她见机快,及时罢手,单是夜玄殇的天宗心法就足够令她消受了,轻轻一笑,“姑娘偷袭不成,若是知道以湘妃石及时镇辅大奇门九宫阵,我们进来难免便要费些周折,只可惜,姑娘疏忽了。”
那少女心头一凛,知道一时大意被对方乘了先机,冷哼道:“原来就是你们伤了我的鹤儿,竟然还敢来送死!”
子娆摇头浅笑,“我们入谷是为寻药,至于送死,却不感兴趣。”
“寻药是吗?”那少女柳眉一扬,一双俏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果然又是为烛九阴来的,好啊,我的鹤儿被你们杀了,阵法又被你们破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声撮啸,桃林中便有雪羽白翎的鸟儿应声展翅,在她身边盘旋翻飞,洁白的羽毛衬着缤纷绚烂的桃红,画面优美至极。她伸手逗弄着鸟儿,神情悠闲散漫,“你们这么大的本事,看来我想拦也拦不住,要寻烛九阴,随你们便吧。”
子娆略一沉思,语气放缓,“我们失手伤了姑娘的鹤儿,当真对不住,但家兄身患重疾,须这烛九阴之胆才好求医救治,姑娘若肯指点一二,我们感激不尽。”
“哦?”那少女脸上笑意娇美可人,明眸顾眄,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真的要我指点一二?这可是你说的,你既然求了我,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要找烛九阴容易得很,可是,就怕你们找到了后悔!”说着挥手弹指,身旁白鸟翩飞而起,掠向湖面,她一转身,便自小舟上举步走下,就这么轻盈盈凌波踏水,往两人身处的小岛而来。
第十八节 烛龙九阴
微风中一湖波光澹澹,红衣灵动飘飞,如画般清美脱俗。夜玄殇一直不曾说话,此时突然目光一动,看向不远处深不见底的湖面。
“不好!”他刚刚想到什么,那少女口中发出奇异的低啸,原本平静的湖面骤然生出巨大无比的漩涡,湖心巨浪四面狂涌,在那少女脆如银铃的轻笑声中,一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蛇,携着丈余高的水柱陡然现身!
惊涛翻滚,浪落风急,日光似乎猛地一暗,还未及看清一切,那巨蛇已腾空而起,在漫天暴雨般的飞浪之间冲向两人立足的小岛!
子娆和夜玄殇见机何等之快,异变发生时早已双双飞退,自一天浪雨中凌空穿出。那巨蛇落势极猛,轰然击向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一片数人之高的山岩被它扫中,顿时四分五裂,迸溅激散。整座小岛才不过一亩见方,陡遭如此重击,几乎半边都被夷为平地。
巨蛇一击之后,顺势夭矫游走,阳光下周身如被银甲,半隐湖中不见其尾,大如车盘的巨头昂然高起,上有殷红怪角若龙,双目精赤如电,那少女红衣夺目,俏生生立在蛇头之上,得意地拍手叫道:“哈哈!你们不是要找烛九阴吗?现在我替你们唤来了,怎么样,满不满意,要不要再来一次?”
子娆和夜玄殇几个起落踏上离桃林不远的湖岛边缘,险险避开致命的一击。先前那少女凌波而行,原来并非轻功有多高明,而是悄悄唤了水中巨蛇出来,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人一蛇彼此配合,比那戾鹤更难应付,夜玄殇眉心略紧,突然低声对子娆道:“缠住她。”
子娆一愣,见他侧身闪开,抬手点向自己胸口几处要穴,登时明白他要以封穴之法强行压住伤势。明知这样做极损真元,却已顾不得阻止,上前一步扬声笑道:“妙歌夺心魂,灵法驯奇物,如此精湛的摄物夺虚之术,想必是出自莒山樵枯道长门下,那湖上的大奇门九宫阵,十有八九便是仲晏子所传了,却不知姑娘是他们哪位的高徒?”
那少女正对被破了阵法一事耿耿于怀,杏眸圆瞪,喝道:“本姑娘的师承来历,关你什么事?”
子娆也不恼,不疾不徐地道:“姑娘既不想说,我便猜一猜也无妨,我知道仲晏子有两个徒弟,一个是赫赫有名的楚国少原君,一个是喜着雪衣战袍的九夷族公主,姑娘显然都不是,那你的师父一定是樵枯道长,对吗?”
那少女被她猜中师门,有些不悦,但随即俏眸一转,“哼,是又怎样?让你们知道也无妨。你们借机取巧破了师伯的阵法,算不得厉害,真有本事,和我的白龙儿斗上一斗!”
子娆笑吟吟地环视湖光美景,说道:“姑娘此言差矣,但凡奇门术数,上法天象,下应八方,天地交泰生死轮转,任何阵法都有破绽可寻。你说我取巧入阵,看来是心中不服,当我凭真本事破不了这大奇门九宫阵吗?”说着纤指一点湖心,“此湖中阵盘,酉卯相冲,金虚木辱,应在西方勾陈,东方六合,按大奇门九宫阵之演变规律,辰时二刻,开门引动,辅、禽二星双吉。”指尖往西方微侧,“辰时三刻,阵心逆转,死地化为生门。”袖袂一扬,指尖点向正西,“巳时一至,天盘乙奇,中盘休门,神盘六辛艮八宫,虎遁之势既成,自此出入阵中,易如反掌,姑娘以为如何?”
那少女听得错愕,心想按师伯所教的法子推算,这番说法竟分毫不差。子娆故意谈论阵法拖延时间,不过片刻,便见夜玄殇原本苍白的脸色已与常人无异,甚至看起来更加神采夺人,听到她与那少女的对话,他似乎想到些什么,眼中闪过明显的异样,随即在她耳边道:“诱他们上岸来。”
子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念头一转,妩媚笑说:“小姑娘,看来你的修为还差得远,不如我指点一下你吧。其实你只要上转天盘入丙奇,下佐地盘为六庚,九宫阵法天网四张,要困住我们易如反掌,又何必闹得这般翻山倒海?不过我看你学会了阵法也没什么用,那两只怪鸟的下场你也知道了,既然唤这烛九阴出来,不如索性乖乖取了蛇胆奉上,免得大家麻烦。”
果不出所料,那少女一张俏脸霎时气得又红又白,娇喝道:“鹤儿的事我正想找你们算账,这是你们自己找死!”大怒之下口中急声撮啸,那烛九阴巨口陡张,猛地向后一缩,带着湖中汹涌的巨浪,直向岸上冲来!
子娆和夜玄殇早有准备,仍是飞退,却在半空中投向不同的方向。子娆飘然落向鲜艳的桃林,夜玄殇则疾速往岛中心一座小山投去。
绛衣少女连声发令,烛九阴体形虽大,行动却极为灵活,巨尾狂扫,偌大的桃林被摧枯拉朽般整片击毁。子娆体内真气催到极致,于刻不容缓间避开重击,自一片残花飞红中倏忽逸出。纵然及时,蛇身上坚硬的鳞甲仍刮得肌肤生疼,险些被猛烈的罡风直卷回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夜玄殇一落到山岩上,顿时暗呼不妙。他原打算将烛九阴引至此处,借助山势丛林限制这庞然大物的行动,谁知临近之后才发现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山。整座湖岛虽看起来处处林木葱茏,却也不过数亩见方,岛在湖心,四面临水,一掠即出,眼前湖泊广阔几如大海,这样的小岛零星散布,数不胜数,真正山岭耸峙的岛屿最近的也在两三里外。
骤入险境,夜玄殇剑眉一紧,精神却陡然攀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身后腥风及体,脑中电光一般闪过自幼苦修的武道,继而一片纯粹空明。
返身,冲天而起,归离剑入手,真气沛然流转,一式剑招化身长电自九天击落,迎着凶猛的对手当头疾去!
势如鹤,烈如惊雷!剑气狂涌如潮!
半空中千万剑影,似有一只巨大的白鹤傲然展翅,几遮天日。鹤蛇天敌,物形相克,清啸声中,那烛九阴发出一声怪如潮涌的嘶吼,巨口之中血光飞溅!
夜玄殇几乎是自蛇口中横穿出来,就势落到山下。尚未及喘息,怒极而狂的烛九阴带着一股飓风回身扑来!归离剑横扫而出,不料斩中蛇身,竟发出金铁交击的响声。那烛九阴乃是千年灵物,鳞甲坚逾精钢,刀枪难入,夜玄殇大惊之下借剑身反弹之力急速后退,饶是如此,仍被那股巨力震得周身气血翻涌,胸前几处要穴同时剧痛,硬被压下的内伤几有发作之势。
他落足之处正在子娆身旁,两人还来不及说话,再次狼狈闪避,躲过烛九阴又一次攻击。
“竟敢伤我的白龙儿!”那绛衣少女自驯养烛九阴以来,何时吃过这等大亏?当下将灵术催到极致,指挥烛九阴大发神威。前面两道玄影飘闪不定,后面红衣御风紧追不舍,三人一蛇绕山追战,小岛上岩摧地裂,树倒石崩,着实害苦了原本安居在此的飞鸟走兽。烛九阴力大无穷,所过之处无不夷为平地,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势,逼得子娆和夜玄殇只能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正当难分难解时,岛上忽然响起一声奇异的低啸,啸声未落,一道极小的白影轻电般自烛九阴眼前闪过,半空中急转一周,倏地便向蛇头落去。
烛九阴陡然受惊,急速向后退走,绛衣少女猝不及防,险些被闪下蛇头,急忙连声呵斥。白影稍纵即逝,烛九阴退开一段距离,身躯盘成小山样的一团,巨首高昂,双目凛凛,盯住不远处一块岩石。
“咦?”绛衣少女遥遥一看,只见岩石上蹲着只小兽,雪色金瞳,貂身狐尾,样子威风神气,但只不过巴掌大点儿,和烛九阴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就是这小兽,似乎令烛九阴颇为忌惮,晃动盘旋,仅余半边的红信频频伸吐,却不敢贸然进攻。
“雪战!”听得子娆一声召唤,那小兽斜睨了烛九阴一眼,返身蹿至她的怀中,又一跳,蹲上肩头。
绛衣少女诧异万分,俏眸闪闪不断打量雪战,又是好奇,又是不满,转而低低发声催促。烛九阴目露凶光,开始绕着子娆和夜玄殇缓缓游走。雪战蹲在子娆肩上,喉中低啸隐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面前巨大的对手。
双方对峙片刻,烛九阴血口陡张,猛地扑向子娆。雪战亦从子娆肩头蹿出,直扑烛九阴赤色如血的眼睛而去。
“你缠住那少女,烛九阴交给我!”夜玄殇当机立断,趁烛九阴被雪战吸引,展动身形,飞身抢上蛇头。
“大胆!”绛衣少女转身一声娇叱,玉掌如刃斜劈,欲逼他无法立足。夜玄殇猛提内息,身形陡然一高,便如玄鸟般凌空扑下,撮掌击出。如此以硬碰硬,虽留了三分掌力,绛衣少女却哪是他的对手?一声惊呼,两人双双自蛇头坠落。
半空中一道灵巧的彩带自绛衣少女袖中飞出,近旁树上微微借力,人未落地,一点金光便向夜玄殇射去。却闻一声清笑,旁边有人将她拦下,子娆闪至身前,“小姑娘,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欺负我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绛衣少女气呼呼地喝道,手中彩带疾绕,一柄小巧的金剑光芒闪烁,叮当轻响之声不绝如雨,刹那间已与子娆过了数十招。
这时夜玄殇早已和那烛九阴斗在一起,四周狂风呼啸,漫天飞沙走石,激尘滚滚,除了时隐时现的巨蛇身躯,雪战和夜玄殇完全不见踪影。子娆武功本在这绛衣少女之上,但因不欲伤她,始终留有余地,只将人困住作罢,大半心神倒在那边人蛇之斗上。绛衣少女奈何不了她,突然招式一变,彩带收回袖中,使出一套精妙掌法,一双玉手如千鸟穿林,上下纷飞,落掌之时寸劲激发,隐隐竟有群鸟齐鸣之声,清音错落高低,美妙至极。
鸟鸣声起,先前林中被惊散的白翎鸟不知从何处纷纷齐至,展翅扑向两人,一时令人眼花缭乱。绛衣少女“咯咯”一笑,趁机俯身前蹿,便从子娆袖底穿出,趁她被白鸟阻住,口中迅速发出一声异啸。
“不好!”子娆脸色猛地一变,身后传来如雷巨响,烛九阴化身白虹腾空跃起,直投湖心而去!
潮水扑上小岛,一天飞尘尽落,眼前哪里还有夜玄殇的踪影?整个湖泊化作一渊滚水沸腾,波涛汹涌,惊浪狂翻,烛九阴巨大的身躯忽隐忽现,浮沉翻滚,远处几座小岛受它波及,一片片岩石崩塌,巨震不已。
子娆霍然回身,眸中寒光冷冽,袖底玉指急扣法印,数道真气破空飞旋,“莲华”心法随之展出。
这巫族异术以己之心神,摄人七情六欲,绛衣少女正自得意扬扬,忽被至纯至柔的玄阴真气包围,眼前似见朵朵洁净无瑕的白莲陡然盛开在一片狼藉的世间,清美中带来寂灭涅槃般的虚无之感。
玄阴真气有若实质,时凝时放,莲华齐绽,她“啊”的一声跌倒在地,身子不断颤抖。子娆眸光静如深渊,冷声命道:“唤你的白龙儿上岸来。”
幽冷的目光透入,绛衣少女心中泛起一片混乱,惊怖、忧伤、绝望、恐惧、思念……种种莫名的感觉纷至沓来,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情绪,仿佛被丢入了众生万物的痴念欲海,挣扎抗拒,永世难休。她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却紧咬着嘴唇,倔强着不肯说话。
湖中浊浪滔天,水下传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一股股血浪从中冒出,越冒越急,将碧波染得赤红一片。子娆一颗心随那吼声直沉下去,微微合目,眸心忽有一点魅亮的异光自极深暗处幽然绽现。绛衣少女和她四目相交,目光不由一凝,心神仿佛坠入无边虚渺的空间,只听到有个柔和声音在心底轻声道:“去唤你的白龙儿上岸。”
“唤白龙儿上岸。”她毫无意识地重复一句,就那样站起来,什么都不想,只按这声音的吩咐去做。
啸声自她口中传出,冲天的水柱,带着血色涌上半空。烛九阴重新现身,一只左眼鲜血淋漓,已被利物重伤,右眼赤红狰狞,仿佛有地狱之火燃烧在里面,狂躁之态大异先前,扫视岛上,陡然一昂巨头,便向子娆和绛衣少女立足之处冲来。
子娆收了“莲华”异术,心神一阵虚弱,眼见飓风之中庞大的暗影如山般压下,勉力提气,伸手揽住已然陷入昏迷的绛衣少女急急掠出。
“轰”的一声巨响,原先站立的地方被烛九阴击出一个深坑,碎石齐飞。烛九阴受伤之后狂暴难安,又失去了那少女的控制,一味猛攻不休。子娆方才催动丹元之气强行控制那少女心神,体内气息纷乱不继,不知还能躲得过它几次发狂般的攻击。烛九阴一击不中,血口张合,再次昂起身来,准备发动攻击!
便在此时,一柄长剑突然自巨蛇的腹部穿出,戳透蛇身,狠狠钉入了地面岩石的缝隙!烛九阴吃痛之下,整个身子如箭般向前蹿去,那长剑死死插入岩石,锋利的剑锋自烛九阴没有鳞甲的腹部迅速划过,巨大的蛇身被生生剖开,腹中内脏随血四流。
烛九阴受此重创,痛不可当,在小岛之上剧烈翻滚,首尾横扫,激起四周断木碎石不断坠落,大有天崩地裂之势。子娆抱着那绛衣少女急忙躲避,混乱中闪来一个黑影,一把护住她两人,纵身投向湖中。
随着一股大力潜入水下,而后拉着那少女奋力冲出水面,子娆感到身后有人将她一把托起,向不远处另外一座小岛游去。身后重击之声连续传来,连身在湖底都能感到震动,攀住岛侧岩石上岸,两个人同时扑倒在岸边,将手中托着的少女用力向上一推,谁也说不出话来,伏在岩石上不住喘息。子娆只缓了一下便撑起身子,将身旁那人用力拖起来,待看清果然是夜玄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不顾他身上泥污血腥一片,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还活着!”
夜玄殇和烛九阴从岛上打到水底,恶斗中故意被它吸入巨口,再以那种要命的方式破出蛇腹,这时浑身上下酸痛乏力,连动根指头的力量都欠奉,被子娆一撞,攀着岩石的手一松,两人齐齐跌回水中。
一旋浪花翻起,子娆拖着他重新冒出水面,这才发现他脸色极其苍白,匆忙问道:“喂!你没事吧?”
夜玄殇缓了口气,勉强笑道:“好像还没死。”
湖中波光起伏不定,幽暗的水色随着一旁岩石的倒影不住荡漾,几缕乌发如丝,时聚时散,勾勒出女子妖娆的容颜。湖水将子娆一双眼睛洗得清亮,亦透出几分心有余悸,“你和烛九阴打到湖里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夜玄殇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面前清如星湖的目光就这么撞进眼中,耀得人心跳微微一顿,他怔了片刻,脸上突然现出一抹奇异的神情。见他不说话,子娆奇怪地晃了他一下,似是想到什么,声音转柔,“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厉害?”
夜玄殇空着的手在水中一握,复又缓缓松开,有些刻意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在那柔美的声音中,或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没事,还撑得住。”他低声应了一句,勉力扶着岩石上岸。
对面岛上,烛九阴虽然重伤,却一时未死,正发狂一样不断翻滚,似要摧毁周围一切。蛇头上有个小小的白点,任巨蛇如何翻滚,始终无法摆脱它的钳制。过了片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烛九阴庞大的身躯自半空中急遽摔落,再次扬起,力有未逮地又摔下,连续几次,震得湖岛皆颤,终于不再动弹。
“死了吗?”子娆见烛九阴身躯几次卷动,由频繁的抽搐而至僵硬,不由站起身来。夜玄殇靠在岸边岩石之上,神情似乎有些委顿,“过去看看再说。”不料刚刚举步,眼前猛地一黑,踉跄了一下险些踏空,勉强一提真气,经脉间空空荡荡难受至极,竟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子娆急忙伸手扶他,“你身上有伤,不如在这里等我。”子娆见他气色灰败,显然强封穴道压制伤势遗祸甚深,此时后果显现出来,不啻再次重伤,担心地道,“那烛九阴看起来是活不成了,我取了蛇胆很快回来。”
夜玄殇方要说话,一口血气直冲唇边,紧抿了唇忍过去,身上却阵阵泛起寒战。极深的疲惫透心而来,他清楚这是内伤即将发作的前兆,再不设法疗伤,后果不堪设想,只得强自调匀气息,嘱咐子娆,“千万小心。”
子娆点头答应,再次潜入湖中,一道细长的水纹通向对面小岛。
第十九节 天之娇女
夜玄殇遥看子娆上岸,一切皆无异样,这才放心地就地坐下,缓缓引导丹元真气游走于几度遭受重创的经脉。疼痛太甚反而变得麻木,倒不再像初时那么难以忍受。记忆之中,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最近一次也是三年之前,独自结果了来自东宫的数十名死士,也是那一次,彻底清楚了究竟是谁想置自己于死地。念头至此,真气突然毫无预兆地四处冲撞,丹田中蓦觉绞痛,险些便要彻底失去意识,他心中顿时凛然,随即强行压制心神,专心调息运气,摒弃杂念,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
过了不多时候,他被一声低微的呻吟惊动,一直昏迷在近处的绛衣少女慢慢恢复了意识,正以手抚额坐起身来。夜玄殇剑眉微收,下一刻归离剑已抵向她的咽喉,待她茫然睁开眼睛时沉声吩咐:“不要乱动。”
绛衣少女愣了半晌,等看清他是谁,竟也不顾利刃加身,抬手指着他奇道:“啊……你居然还活着!”
夜玄殇淡淡道:“我好像一直命大,抱歉,让姑娘失望了。”
“白龙儿呢?”绛衣少女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四处看去,发现已经不在原来的岛上,再往别处找去,隐约见到烛九阴伏在对面小岛上,忙以灵术遥遥召唤,烛九阴却一动不动。她呆立了片刻,扭头看夜玄殇,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们……你们杀了我的白龙儿?”说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夜玄殇剑身一振,仍将她逼在数步之外,胸间却真气逆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绛衣少女眼中已经水光盈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见就要掉下泪来,再看看远处的烛九阴,一转身,委屈万分地冲着他嚷了过去,“你杀了白龙儿!你竟然杀了白龙儿!赔我的白龙儿来!”
她这般喊了几声,夜玄殇眉峰越蹙越紧,听她不依不饶,突然冷喝了一声,“含夕公主!”
“干什么?”绛衣少女脱口应道,忽而一顿,又道,“好啊,你知道我是谁还敢如此,我定要王兄治你的罪!”
夜玄殇暗中长叹,果然所料不错,这少女真是楚国公主含夕。以前只听说楚王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跟随樵枯道长学艺,却从未有机会见到过,不想今天竟在这里遇上。出了这魍魉谷,他不仅仅是夜玄殇,还是穆国入楚为质的三公子,其实早在猜测对方身份时便已想到,此时正值楚穆交恶之际,着实不宜多生事端,否则处境会比以前更加艰难。但明知棘手,却还是做了,只因在他心中,世间从无不可为之事。他眼中深光一锐,剑尖微抬,便冷声道:“烛九阴是我杀了,你若再哭闹,我连你也一样杀。”
含夕原本正气恼地瞪着他,猛地和他目光相触,身子不由为之一僵,仿佛有一桶雪水当头罩了下来,寒意直浸心头,一时竟吓得愣了。
就在此时,岛外忽然间遥遥传来一阵异兽低啸。含夕眼睛一亮,跳起来叫道:“金猊!是师父来了,哼,看你们怎么办!”
啸声片刻趋近,很快便到了近前,夜玄殇目光扫过四周,见先前那艘小船不知何时被湖波推到了近岸,船身虽有破损,但还勉强可用,遂将剑尖微偏,沉声道:“麻烦公主上船,随我过岛去。”
含夕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起身跳到船上。夜玄殇长剑始终不离她的要害,暗暗运功自视,发现内伤远比想象得严重,眉宇间无声一紧。离小岛越来越近,便见岛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人,一名老者布衣青袍,形象孤傲,正负手打量子娆,旁边却是个灰袍老道,头顶一字巾,足蹬黄麻履,破烂落拓倒有三分像街头叫花子,唯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揩得干干净净、油光闪亮,脚下蹲着一只状如狮子的金毛异兽。
那异兽乃是一只金猊,自来颇通灵性,遥见含夕被人挟持,顿时跃起身来,发出极为不满的低哮。孰料声音未落,子娆肩头的雪战金瞳一竖,起身便是一声怒吼,其声直似虎啸龙吟,震得众人都是一惊。那金猊也算兽中珍奇,竟浑身一个哆嗦,呜地缩回了主人身后,匍匐在地,头也不敢再抬。雪战高踞子娆肩头睥睨一番,方才懒洋洋地蹲下,姿态中尽是不屑。
樵枯道长除了饮酒,生平一大嗜好便是驯养异兽,眯了眼打量雪战,“唔,云生兽,难得难得。”一转头看向含夕,胡子一动,“小子,你是什么人?胆敢用剑指着老道的小女徒。”
夜玄殇长剑一振,收回长剑,“夜玄殇见过两位前辈,含夕公主乃是楚王胞妹,玄殇岂敢冒犯?”口中虽称前辈,却只是负手傲立,毫无见礼的意思。樵枯二人同时冷哼,显然对他狂妄的态度极为不满。
子娆心下诧异,多日来相处,她深知夜玄殇看似率性不羁,实际心思缜密、进退有度,眼前情势之下,断无道理这般激怒对方,而以他一贯作风,既点明那少女是楚国公主,如何竟这么轻易放她自由?满心疑问转眸相望,夜玄殇和她目光一触,脚步微微后退,突然抬手,便将她挽入了臂弯之中。
他一路虽和子娆谈笑无忌,却从未有过如此越礼的举动,子娆先是一怔,随即心中凛然。只因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感觉到夜玄殇身子虽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站得笔直,但大半的重量,已就势移到了她身上。悄悄伸手过去,不动声色地扶在他腰上,触手之处一片温热潮湿,显然不是湖水,而是他身上某处伤口的鲜血正慢慢浸透衣衫。
贴着他的怀抱,子娆感觉他用指尖在身后写下几个字——设法先走。心头微震,抬头向他看去。夜玄殇目光一沉,眉间极快地掠过蹙痕,只因她以眼神清楚地做了回答——同进同退。
含夕得了自由,早已上前拉着樵枯道长的衣袖撒娇,“师父,他们杀了鹤儿和白龙儿,破了师伯的大奇门九宫阵,还把桃林给毁了!你快替夕儿教训他们!”
樵枯道长向来极宠这个徒儿,摸着胡子道:“老酸儒那个鬼阵原本就乱七八糟,被人破了有什么稀奇?倒是老道的灵蛇被人取了胆,这个面子丢不起。”面色一沉,“两个小娃儿,是你们干的?”
两人尚未来得及回答,那青袍老者便冷哼道:“自己徒儿学艺不精,反倒怪我的阵法不济,好没道理。”
含夕早替师父接着酒葫芦,扭头娇声笑道:“师伯,你上次设好了阵盘,只教我几天就走了。”下巴往子娆那儿一抬,“我是学艺不精啊,可是她说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阵盘设得也不怎么高明,摆明了不把师伯的阵法放在眼里!”说着冲子娆两人做了个鬼脸,一副让人又气又恨的调皮模样。
子娆眉心一拢,迅速横了含夕一眼,还未想好如何应对,那老者沉冷的目光已扫视过来,“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青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仲晏子,子娆知他身份,一时心下迟疑,沉默不语。夜玄殇瞥见她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放开她的手,朗声道:“两位前辈莫要错怪了他人,闯阵入岛,杀蛇取胆,都是在下所为,请让这位姑娘先行离开,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
仲晏子睨他一眼,冷冷道:“哼!脚步虚浮,面色灰败,分明经脉受损,真元大伤,还敢以闭穴之法硬压伤势,你若像现在这样再站上半个时辰,下场便不比老道士那条怪蛇好到哪里去,老夫倒想看看你如何逞强下去!”
夜玄殇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前辈所言极是,我便是想逞强怕也有心无力了,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我任两位前辈处置就是。”
子娆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目光在身旁男子散漫不羁的神情间停留,唇角忽而荡开一丝清艳淡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再一垂眸,她像是做了某种决断,跟着款款移步上前,面对仲晏子盈盈拜下,“子娆见过叔父。”
众人无不一愣,樵枯道长最是惊奇,“老酸儒,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小侄女?老道我怎么不晓得?”
仲晏子没理会他,只是看着子娆,面前的玄衣媚颜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王城中放肆乖张的小女孩,但那眉眼神情却一见便知,他心中并无怀疑,只是当众相认却绝不可能,冷冰冰再问一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这话是你说的?”
子娆眸光轻漾,这位王叔虽在帝都与子昊暂时和解,却对旧事难以释怀,不愿重归宗族,子昊信中言简意赅,略述事情经过后,只嘱咐了四个字“待之以礼”。
待之以礼,无害于王族,他的意思,她自然清楚,面对责问也不反驳,承认道:“是我说的。”
“口气倒不小,你仗着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话?”仲晏子沉声道。
子娆不慌不忙,依旧面带淡笑,“子娆所学的阵法都是哥哥教的。想必叔父还记得,哥哥自幼便喜欢在竹苑琅轩中看书,琅轩集天下万般奇书于一苑,哥哥这些年来几乎阅遍群书,胸中所学可谓博采众家之长,但这奇门、六壬、太乙神数,所知所学却多半来自那一套二十八卷《太御奇数》。”顿一顿,悄悄一抬眼,果不出所料,仲晏子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的情绪,“这套书可是出自叔父之手,所以说起来,哥哥该称叔父一声师父才对,子娆不过跟哥哥学了这么一星半点儿,也不敢央叔父认作徒儿。只是今日入阵之时,见有人空有那么好的阵盘在手却不会用,忍不住就教了她几局变化。”扭头妩媚一笑,“公主,我说得可对?教你的阵法可记住了?”
含夕颇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指点了阵法,“不就是阵法吗,有什么了不起?”
“嗯,”子娆微微点头,“我记得好像是有人说过,破了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倒是斗得过她的白龙儿才算厉害,是不是?”
含夕一愣,随口道:“是啊,那又怎样?”突然发觉不对,瞥见师伯已然阴沉的脸色,下一句话及时咽了回去。子娆却笑吟吟又道:“公主这样说,便是觉得我叔父教的东西,不如你师父教的了?”
含夕一双杏眸圆瞪,急道:“喂!我可没这意思!”
夜玄殇从旁听她们斗嘴,唇角不由挑起几分,仲晏子和樵枯道长这对老友,相互间言语交锋多半是因自视甚高,谁也不服谁,如此一来,怕是两人都要忍不住了吧。果然,不待子娆再言,樵枯道长便拍着身旁金猊的头开了口,“呵呵,小女娃敢情是来给老酸儒讨面子的,老道的灵蛇死得可冤了些。今天若让你轻轻松松走了,老道岂不是输给了这老酸儒?”抬手往湖上一指,“你且试试看,只要能出了这魑泽半步,老道今天便将那蛇胆白送于你。”
仲晏子眉峰微微一动,子娆依言看向湖畔,不由吃了一惊。湖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片浮沉游动的暗影,仔细分辨,竟是为数甚多的巨鳄,其中不少已伏在岸边,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下,点点巨目似开似合,凶恶狰狞,甚是骇人。樵枯道长的驯物之术比起含夕来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不见任何动作便唤了这些巨鳄前来,含夕“哈”的一声拍手叫道:“师父,师父,这些巨鳄前些时候被白龙儿赶得怎么也不敢回这边岛上来,你是如何把他们唤来的?快教教我!”
“教什么教?”樵枯道长瞪她一眼,“仗着灵蛇还输给人家,师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含夕吐了吐舌头,“师父最厉害了嘛!”
子娆已自湖上收回目光,轻轻一笑,便像压根没见到那些巨鳄,袅袅娜娜对樵枯道长福了一福,“道长,您是叔父的好友,便是子娆的长辈,子娆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在道长面前争什么输赢。”
樵枯道长一愣,盯了她半晌,突然笑道:“老酸儒,这小女娃嘴巴厉害,就这么一句话,老道便成了以大欺小,不好意思再出手了,你们叔侄合起伙来算计老道吗?”
仲晏子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有个侄女?”
子娆却不容他推拒,“叔父!子娆今天来求取蛇胆,是因哥哥剧毒缠身,不得已而为之。哥哥乃是一家之主,一旦身有不测,家中必生大乱。此事牵连甚广,非同小可,叔父想必也深知其中利害,还请不计前嫌,助子娆一臂之力。”说着衣襟轻敛,这一礼,却是王族参见尊长的大礼。
仲晏子眼眸淡垂,不曾阻止,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虽因当年的变故不肯再认王族,但当年子昊和子娆曾暗中相助,使他逃过大劫,他向来恩怨分明,眼见子娆相求,心中已有了援手之意,看她一会儿,沉声道:“你那哥哥胆大妄为,强行修习九幽玄通的功夫,以剧毒淫浸奇经八脉,毒废而玄功尽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你纵取到这蛇胆又有何用?”
子娆略一沉吟,遂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哥哥体内剧毒并非因修习九幽玄通,而是二十余年汤药所致!”
仲晏子眼底精光一闪,“汤药?”
“不错,叔父以为,哥哥当真是自来体弱多病吗?”子娆声音平静无波,却又似含了极深的怨抑,“那女人的手段,叔父也曾领教过,她想控制哥哥,从小便以百毒为药迫他服食,二十余年毒药、解药交相更替,以至于现在毒入骨髓,侵蚀五脏。竹苑琅轩多少武功绝技,哥哥偏挑了九幽玄通,固然是因为这门功夫十分厉害,却也是发现修习时借毒炼气,可以引导剧毒为己所用,设法加以控制,而今他体内剧毒,倒有大半是靠这玄阴真气的压制才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仲晏子神色阴沉变幻,震惊之下不由怒道:“那女人竟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岂有此理!”
子娆凤眸细挑,渐生冷澈之意,“哥哥从来最恨别人要挟,那女人越是想控制他,他越是不让她得逞,当初决定修习九幽玄通时,便早已有了与她一争高下的打算。我与哥哥都是一般想法,叔父离家之后,那女人曾将我关进玄塔,让我受那不见天日的折磨,可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塔中七年,我日日潜心修炼,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关我囚我,不过是造就我一身武功,而今我也定要为哥哥求医解毒,若人有神魂,必让她九天黄泉,永不安宁!”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偏激,却极合仲晏子口味,冷笑道:“好,她要害人,老夫偏要救给她看看!”一转身,“老道,借你蛇胆用一用,你肯不肯?”
凭他两人的交情,樵枯道长自然不会不答应,却多年来斗嘴斗惯了,断没有当即应承的道理,两眼一翻,以手抚须,“烛九阴千年灵物,老道不吃这个亏,蛇胆取出来,不如用来泡酒。”
仲晏子对他再了解不过,淡淡丢出一句,“三瓶百年雪腴酒。”
“百年雪腴?”樵枯道长眼中一亮,神色大动之余,却仍摇头,“百年雪腴换我千年蛇胆,不划算,不划算!”
子娆这时哪还会不明白樵枯道长嗜饮,当即柔声央求,“道长,您若肯借了这蛇胆,莫说百年雪腴,就是惊云冽泉、东海玉髓,这些好酒我都能取来孝敬您老人家。而且啊,我们家还藏有几种好酒,别处可喝不到,到时候我请您尝个够,好不好?”
樵枯道长胡子一动一动,显然大为动心。子娆看在眼中,借机再软声磨他。樵枯道长本也不想与她为难,如何经得这般依依相求,终究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子娆欣喜万分,俯身道谢时突然察觉,不过说话工夫,原本浮聚在岛畔的巨鳄早已无声无息没了踪影,粼粼湖面波平如明镜,一片寂静安然,心中不由暗自惊叹。
这时天色已晚,樵枯道长命含夕聚幽骨虫将烛九阴尸身化除,免得生出腐败瘴气,污了这片湖岛。星星点点的幽骨虫在灵术的召唤之下自四面密林深处飘忽聚来,附上烛九阴长卧岛上的身躯,晶芒万聚,冷冷幽灿,恍如在湖光轻波间架起了一道银河,美不胜收。夜玄殇从子娆开始和含夕斗嘴时便再未说过话,这会儿也只是静靠着近旁一株幸存的古树,看着不远处奇异的景象,和那独立风中的女子。
短短数日相识,这个让他一见之下竟难以自持的女子,似乎是他生命之中一个异数,对方的身份与心思,也曾在目光对视间猜测揣摩,她究竟是谁,如今也已呼之欲出。然而他并不十分在乎,甚至连生死也一样,他杀人,不过是不愿死在那样的人手中,他陪她冒险,不过是因为她吸引了他。
含夕失了灵物不免有些耿耿于怀,好在少年心性,不过闷了一会儿,很快又对雪战产生了兴趣,但她对杀了烛九阴的夜玄殇似乎更加好奇,处理好烛九阴便缠着他问东问西。夜玄殇倒也出奇地耐心,虽已倦极,却有问必答,不时与她讲些江湖趣事,很快逗得她开心不已,浑然忘了白日里大家还是敌人。
子娆一直心念夜玄殇的伤势,几次留意他的神色,目蕴关切。夜玄殇有意无意看向她,淡淡一笑,长夜悄逝,又是人间欢颜。
第二十节 山谷夜宴
天如穹庐,夜色苍茫,无垠夜空清如墨洗,朗月似玉当空,俯瞰洒照碧野。九域山河,千里月华如一。
洗马谷中几个大小不一的美丽湖泊间,数堆篝火将山谷映得几如白昼,火光中一阵阵笑声不时扬起,柔美多姿的九夷族女子,有着戎装,有着彩衣,且歌且舞,轮番携酒相敬,不断将四周热闹的气氛推向高潮。
明美炙热的火焰,随风跳动轻舞,对面主席之上子昊一身白袍无意中着了火光明亮的色泽,雪衣丰仪映衬如玉俊面,越发显得雍容出尘。他正微微侧首和坐在右侧的且兰说了句什么,神情温润如沐春风,全不似平日清冷少言,且兰亦笑语回应,酒晕飞霞上玉肌,明艳中更添娇美。
日前他们一行人自剑庐归来,再次路过洗马谷,且兰得东帝首肯同九夷族军队会合,继而召集族人宣布了与王族停战的决定,今日便是在谷中举族设宴,庆祝战事消弭,同时招待王族与昔国的贵客。
入夜之后,九夷族人以草原为席,在选定的几处空地上燃起熊熊篝火,居中一处便是这群湖环绕的高地。一盏盏美酒敬到席前,且兰连饮了数盏,已然面若桃色,有些不胜酒力。子昊坐在主席,自然不比她饮得少些,只是酒喝得越多,脸色反而越见苍白,但与众人谈笑风生,一双幽深的眸子清亮摄人,几似星光落入其中,只见风流俊逸。
先后见了几个九夷族中辈分较高的尊长,不厌其烦地与他们一一长谈。酒过三巡,苏陵早已明白主上的意思,言语之中配合得恰到好处,末了更代他以晚辈之礼亲自送几位老者还席。待他们离开之后,子昊微微侧身一声低咳,除了侍奉在他身后的离司,谁也不曾见他眉心极轻地蹙了一蹙。
离司柔和的眸子闪过一丝担忧的光泽,但只不言不语,将他手边酒盏换上了清茶。
茶香如缕,子昊低头缓缓啜饮,逐渐压下令人不适的酒意,趁这空隙理一理思路,眸心不由带出几分深沉。几位长者话中有话,背后透露出的是所有九夷族人的顾虑,多年生死相拼的战事,所造成的影响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完全消除,这几盏酒的味道委实够烈,目光投向十几步外另一堆篝火处,再次闪过深思的痕迹。
这时候,那军中战士所在的篝火旁忽然爆出一阵喝彩声,接着传来几人爽朗的大笑。
人群散开,古秋同、墨烆和几个军中地位较高的将领一起往这边走来,人未至,先听到豪爽的笑语,“墨将军不愧为帝都第一剑手,闻名不如见面,今晚可真是痛快!”因着几分酒意,墨烆一向冰冷的脸上略见几分生气,声音却还是不带太多感情,“将军过誉了,墨烆只是侥幸而已。”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子昊把盏笑问,“墨烆,看这样子是得了彩头?”
墨烆以手扶剑微微躬身,“没有给主上丢脸。”
“墨将军剑法高明,我们今晚可都成了他手下败将!”古秋同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酒,朗声笑道,“王上,方才和墨将军聊起日前帝都那一战,说实话,我们以前也吃过败仗,却从没有那次输得彻底。事后才听说,那时王城中原来只有战士一千多人,王上用兵之神,当真令人心服口服,这盏酒,是末将代军中将士们敬王上的!”
子昊微一垂眸,抬手拿起酒盏,帝都多年穷兵黩武,倾举朝之师而伐九夷,却遭息川惨败,以至于最后偌大的王城只有千余名将士可用,这对他来说,并不值得夸耀。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当然不会露出,只是执酒一笑,“帝都城坚池深,本就易守难攻,这也算不得是你兵败。”
古秋同道:“前路受阻,后路被断,主帅生死未卜,王上明明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出城,我们却连动都不敢动,末将十二岁从军,仗也打了不少,但就算是连场血战也没这么难忘,至今仍像陷在里面似的。今天这番话若不说出来,自己闷也闷死了,还望王上莫要见怪。”抬头喝光手中之酒,“不战而屈人之兵,末将委实受教!”
子昊目光在他面前一停,笑了笑,将他所敬的酒一饮而尽,与他照杯一亮,“古将军乃是九夷军中栋梁之柱,幸好我们并未当真兵戎相见。如今两族尽释前嫌,日后相互扶持,将军必然多有辛苦,这盏酒当是朕先敬将军。”
古秋同连忙抱拳道:“末将不敢!”抬头时心中感慨丛生,不由便望向席上,子昊似是突然抬眸,正和那道复杂的目光撞个正着。
与他眼睛一触,古秋同很快低下头去,侧身退了一步,旁边一个肤色黝黑,高大魁梧的将领大声道:“我楼樊也敬王上一盏酒,多谢王上那天手下留情,虽然王族和九夷族有深仇大恨,王上的功夫,我却佩服得紧,酒我先干了!”
“哦,楼樊?”子昊眼角微微一挑,打量了这人几眼,认出是当时在王城被他夺了剑的那个偏将,淡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曾经五度单骑杀回九夷国都城,救出近百名族人,最后身中十余箭却仍能突围而去的大将楼樊。”
楼樊哈哈笑道:“王上也知道这事,那几箭还真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不过那时候杀红眼了,管他奶奶的什么箭不箭的!”
他突然爆出句粗口,且兰忍不住皱眉,却又莞尔一笑。子昊不以为意,以手轻抚酒盏,缓缓道:“朕记得你曾在两界关连斩文老将军手下两员大将,最后和靳无余战成了平手,看来你的功夫不在他之下。”
楼樊道:“那个靳无余倒是条汉子,我奈何不了他,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下次若再见到他,必得好好打一仗才痛快!”
子昊点了点头,“两界关之后函田一战,你同大将昔宬率八百兵力断后,竟能挡下三万精兵的追击,就连文老将军也对你很是另眼相看,九夷军中有你这等人物,着实难得。”
楼樊原本酒量便大,今晚趁着热闹已喝了不少,此时提起这些征战旧事,胸中酒意血性上涌,浑忘了席上坐的是何人,忍不住恨声道:“若不是王族仗着人多,昔将军又怎会阵亡!我九夷族多少兄弟就是这般……”
“楼将军!”身旁古秋同突然出声低喝,楼樊一愣,扭头看他,古秋同使了个眼色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楼樊呆了会儿方才醒悟,“嗨!”了一声转头,难掩一脸的愤愤不平。
对面子昊却似没有看到这些,一如先前温润含笑,“率性豪爽,忠义勇猛,像楼将军这样的好汉子,朕最是欣赏,我们再喝一杯如何?”
楼樊没想到他会主动邀自己饮酒,又呆了一呆,才转身取了盏酒,向上一举,一口气喝光,却没再说话。
子昊搁下酒盏,清澈的眸子在九夷族几个将领面前一扫而过。即便今晚将王族和昔国奉为上宾,举行这样盛大的宴席,九夷族人却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开心结。尤其是身在军中的将士,每个人都曾直面那一幕幕铁血杀戮,经历过九死一生,他们接受王族的安抚,遵从公主的决定,但心中却做不到毫无芥蒂。
古秋同他们邀墨烆比剑,难免不是存了落王族面子的心思,他让墨烆去,是因为知道墨烆绝不会输。墨烆不擅谋略机锋,但心性坚毅,于剑法武道极为执着,造诣并不低于苏陵、皇非等人。军队之中崇尚武艺,这样的比试,反而会给屡遭九夷族和楚国联手重挫的王族树立威望,所以他并不担心,只是接下来这番敬酒,却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楼樊这莽将军心直口快,不似其他人那般掩饰得当,被他几句话便试探出心中想法,这般血泪生死凝成的仇恨,如何不令人心惊?但是,他绝不会允许九夷族成为一个后顾之忧,只因一旦有所差池,就必要花费数倍的时间去重复和弥补,而他,最浪费不起的便是时间。
气氛突然有些异样,且兰微微蹙眉,抬眸之间对古秋同投去一瞥。古秋同触到她含有制止意味的目光,心头微凛,刚要说话,却听子昊笑问:“今日难得欢聚一场,古将军,你身边这几位朕好像是第一次见,何不介绍一下?”
古秋同毕竟还算稳重,纵然心中亦有不平,却无论如何不会像楼樊那般鲁莽冲动,听东帝开口相询,随即笑道:“王上不说,我倒还真疏忽了。”指了身边一位红袍将领,“这位是左偏将褚让。”
那褚让十分沉默,只向上抱了抱拳。子昊微微点头,“神箭褚让,赤平关曾独战文家三位少将军,走允川,破厉城,洹水双箭定三军,九夷族中,箭术无人可及,幸会。”示意离司斟酒,举盏一笑。
褚让微怔之后,遂也取酒在手,原本面上的冷漠淡了些,犹豫一下,终是躬身向席上施了一礼。
“这位是右偏将司空域。”
“屺州司空家与九夷族素来渊源深厚,司空将军一双金锏出神入化,随且兰公主转战千里,忠心耿耿,从无怨言,九夷族兵马日盛,你功不可没。”
“中军副将,叔孙亦。”
“叔孙将军智勇双全,昔国求援,楚国借兵,你几度对且兰公主提出谏言,助九夷族度过危难。仓原一战,你配合少原君调兵遣将,几乎断了文老将军所有退路,论兵法谋略,当世屈指可数。”
“中护军古宣。”
“古将军长子,十一岁随父征战,十六岁便能独自领军。将军次子亦在军中,近年来屡立战功,一门三将,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古秋同将七、八个将领一一介绍,子昊举酒笑谈,众人出身经历随口道来,无不精准,竟是对诸将了如指掌。古秋同面上渐露惊讶,和那叔孙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震动。
每同一人说话,子昊便与之对饮一盏,他毕竟身份不同,如此以礼相待,众将神情间也都缓和许多。数盏烈酒饮下,子昊拂襟起身,缓步离席,“古将军,我们两族间虽多有误会,但王族从来不曾真的将你们当作敌人,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今晚难得有此机会,朕想与军中将士多亲近亲近,不知将军可愿相陪?”
话虽是对古秋同说的,目光却含笑扫过面前诸人,最后落在那叔孙亦身上。果然,古秋同尚迟疑未决,叔孙亦已抬手道:“王上有此雅兴,我等理应相陪,请!”
让开道路,一行人往军中将士聚集的湖畔走去,墨烆在主上举步之时便要跟上,肩头忽然一沉,被人阻住,回头却见是苏陵不知何时回到了这边。面对他疑问的神情,苏陵轻轻摇了摇头,一旁且兰也一样没有动,遥遥看着子昊独自同众将步入数千名九夷族将士之中。
第二十一节 周天剑阵
苏陵对墨烆和离司投去一个放心的笑容,转而对且兰微微抱拳,“公主。”
且兰手握酒盏,目光转向苏陵,缓缓道:“谷中这些将士,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兄弟姐妹、父母亲人死在与王族一次次的交战中,他们并不是圣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无法轻描淡写忘掉一切。我可以放下仇恨,为九夷族选择一条明智的道路,但要与王族和平相处,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
苏陵笑了笑,“促使那场战争开始之时,主上想必早有预料,时隔三年,主上既如此相待九夷族,就必会有所把握。”
且兰点了点头,对面篝火之下,一片深色戎装之间,那人白衣胜雪,超然卓立,自有一种控制全局的从容。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透过那殷殷火色,却可以慢慢感觉到周围一片深含戒备的戎武之气松动消融,继而生出一丝轻松,然后沉落、瓦解,终被或爽直或豪迈的笑声逐渐取代。古秋同不断命人抬酒送来,东帝闲闲负手,笑立军中,湖风吹拂袍角飞扬,自一派丰神卓然,此刻正和离他最近的叔孙亦说了几句话,叔孙亦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微退半步,拱手低头。
且兰收回目光,轻轻斟酒入盏,琥珀色的美酒合着星光自指尖流漾旋转,映出一抹淡笑。果然是好眼力,早就看出叔孙亦虽身为副将,实际在军中的影响力并不低于古秋同了吧。古秋同是她不在时战场上直接的统帅,但这些年来九夷族的每一个决断,她都必然会先和叔孙亦推敲商议,再做具体打算。
近日来她曾几度召开族中会议,众人自然都是心存顾虑,所以才有方才半真半假的试探。理所当然的试探,她示意古秋同阻止,是并不想令矛盾浮出水面,事缓则圆,假以时日,一切都可以更加妥当的安排。但是,他却不知为何,非但刻意引导楼樊重提旧事,更毫不掩饰地直接将两族宿怨挑明,令人颇有些费解……
这般抽丝剥茧地想着,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一阵剑气,一抬头,赫然竟见十余名九夷族女战士人人佩剑出鞘,将子昊团团围在中央。苏陵、墨烆同时吃了一惊,且兰起身将他们拦住,“是青冥她们平时修习的剑阵,少安毋躁。”
话虽这么说,人已快步赶了过去,九夷族将士们纷纷起身,且兰抬眸扫过,“这是干什么?王上面前岂可放肆?”
众人未及回答,子昊已转身笑道:“方才听叔孙将军说,九夷族女将练有一套极为厉害的剑阵,我一时兴起,便想看一看。”
且兰目光在众将间一掠,哪还不知他们是欲借此试探王族真正的实力,遂微微一笑,“难得王上有此雅兴,不如我率众女将与王上演练一番如何?”迈步上前,抬手接剑,青冥、鸾瑛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开去。
子昊目视于她,眸中笑意略深,微一颔首,“如此甚好。”苏陵在人群外围驻足,和墨烆抬眸对视,目光双双落在且兰身上。
青冥和鸾瑛退向两侧,撤下一名女将,十二人重新站定方位。且兰将剑锋一振,雪衣白袍迎风猎猎,“这套剑阵取古六历易数推演,上应周天星象运转,还请王上不吝赐教。”
子昊闻言眉梢一挑,“若取古六历之演变,历法四分周合,十二道之外想必还有二十八宿相佐。公主何不将阵法完整了,全力施为,方才尽兴?”
且兰一怔,随即展颜笑道:“谨遵王命。”扬声吩咐,“青冥、鸾瑛,点将布阵!”
身旁两名女将齐声领命,传令下去,军中再有二十八名戎装女子出列,执剑各就其位。青冥双手捧剑,奉至子昊身前,子昊笑了笑,“不必,若有需要,我自会取用。”
场中剑阵内外浑圆,四方各增七星守护,二十八宿相连,声势顿时大为不同。子昊负手静立其中,两层剑阵快速旋转起来,一正一反,一反一正,几度交错之后,剑圈瞬间扩大,周围其他将士为剑气所迫,纷纷向后退去,让了更大的空地出来。
烈烈火光之下,九夷族女战士手拈剑诀,战袍飞扬,步伐一致,身形展动开来再分不清人影,只能见两圈疾速飘动的剑光,阵外三步之内一片清芒流转。
道道剑气自四面八方飘来,子昊衣袍无风自动,人却如渊临岳峙,似对天地万物都视若无睹,予人以强烈的静极空虚之感。四周剑气无法影响到他,阵势即刻变幻,剑光忽绽,夜空下如落天星,闪现不休。突然间,漫天银芒飘荡交织,骤然化做一道绚烂无比的星河,流光电掣,向内疾射阵中。
剑气激得袖袂劲扬,令人睁眼如盲,就在众人以为数十柄长剑即将刺中子昊时,阵中白衣倏忽一闪,众女子无不一愣,必杀的进招同时落空。剑光陡失目标,乍收之下光华四散,现出无数剑影,不料光华一落,赫然见子昊竟仍旧静立在阵心,似乎从未离开过。
娇叱声中,剑阵再次催动,威力更甚之前。子昊微合双目,心中映出一片浩瀚星空,星象剑光流转交替,生生不息,其形其势,如观指掌。他忽然负手,足下倒踩七星,于那剑影之中从容进退,四方攻势虽然凌厉,却根本无法沾到他一片衣角。
见他如此托大,周围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如此数周之后,子昊唇边勾出一抹清淡的浅弧,星眸忽开,朗然一声长笑,“楼樊,三招之后借你佩剑一用,小心了!”
这几句话刻意以内力送出,声震全场,谷中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楼樊闻言浓眉陡竖。他虽性情莽直,但在九夷族中武功数一数二,当日王城之外子昊空手夺剑,此间将士大多曾亲眼得见,若说那时还算是出其不意,此刻他已事先出声提醒,便是公平较量。
九夷族女将岂会容对手轻易出阵取剑,皆将剑法全力施展,不料子昊身影飘忽不定,甫进忽退,踏角宿,入龙渊,三招一过,突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倒射而出,身前阻来的两剑竟然迎面落空。
楼樊正全力戒备,反应不可谓不快,呛然一声佩剑离鞘!
但就在他腕力初发,剑势陡起之时,一只瘦削的手却早已搭上他的手背!掌力吞吐,楼樊五指剧震,竟然把持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人亦闷哼一声,便向后跌去。
古秋同离得最近,手掌向前疾探,欲助楼樊稳住脚步。不料两人身子一碰,楼樊身上陡然泄出一股奇寒的真气,凭空震得他大退一步,脚下猛使一个千斤坠,方才勉强站定。
此时褚让、司空域齐声断喝,双双自两侧抢出,直取飞上半空的长剑!
一只手比他们更快!
白影忽闪,长剑仿佛原本便就在那手中,两面劲气夹攻而至,下沉的剑峰突然微微一侧,抓向剑柄的两只手便疾速撞向锋刃。
两人大惊之下同时撤掌。子昊唇角微挑,收剑时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振,人却不停留,倏地后退。
几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先前剑阵中阻拦子昊的两名女将甚至还未来得及归位,眼前再见白衣飘拂,子昊人已出现在阵心,一笑间脚步微错,便与且兰擦身而过,趋入阵法转变时稍纵即逝的空隙,不知如何便取代她踏定了全阵中枢星位。
褚让和司空域这时才落回地上,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显而易见的震惊。无人知晓的掌心处,各有一丝极细的血痕正缓缓渗开,冷汗浸入其中带出轻锐的刺痛。
取剑在手,子昊已不愿再浪费时间,他因左肩有伤行动不便,一手始终倒负身后,此时便是单手持剑,忽然在身前三尺之外画了一个空旷的圆。
剑锋递出的一刻,九夷族女将们手中长剑同时一窒,紧接着便听嗡嗡剑鸣之声迭起,人人手中长剑无故震颤,似在某种气势威压之下突然战栗不已。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气自阵心透出,形成完美的浑圆,四周长剑被这剑气牵引,再不受主人控制,齐齐飞向圆心。数十柄长剑同时钉入一处,铮然一声整齐的鸣响,而原先持剑之人,包括且兰,已纷纷身不由己单膝跪地,心头皆涌起无力相抗的感觉。
场中只余子昊独立阵心,一剑在手,襟袍轻扬。不仅仅是身旁女子,山谷中所有将士无不生出朝见君王的感觉,明知不可思议,却有种俯首叩拜的冲动,臣服之意自灵魂深处强行升起,使得场中万人噤声,一片屏息静气。
九幽剑境,王者之剑。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夜色下唯闻篝火燃烧噼啪轻响的声音。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什么,望向湖畔那清冷的身影。
子昊独自负手静立,目光遥遥投向夜色下浩瀚无际的星空。过了片刻,方微一合目,淡淡一笑,“周天剑阵,可圈可点,叔孙将军可曾想过,由四分而大衍,或者更有可为?”转身时望向叔孙亦,那清朗话语消冰融雪,猛地令这智囊人物回过神来。
叔孙亦看向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一般,谷中气势竟完全被对方控制。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斟酌道:“古六历以四分法定二十八宿,建子、建寅、建丑、建亥,十二中气应历而生,章岁罔替可成阵法,大衍历却始于中五,三微而生四象,两者似乎难以相济。”
子昊含笑道:“大衍历议,何取天地之数?”
叔孙亦一怔,答道:“天地之数取于易,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子昊微微颔首,再问:“何谓三微生四象?”
叔孙亦道:“夫数象微于三、四,而章于七、八。卦有三微,策有四象,故二微之合,在始中之际焉。蓍以七备,卦以八周,故二章之合,而在中终之际焉。中极居五六间,由辟阖之交,而在章微之际者,人神之极也。”
“三微四象,何以纪日月?”
“策以纪日,象以纪月。故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为日度之准。乾坤之用四十九象,为月弦之检。日之一度,不盈全策;月之一弦,不盈全用。策余万五千九百四十三,则十有二中所盈也。用差万七千一百二十四,则十有二朔所虚也。”
“数象相合,何谓遁行之变?”
“夫遁行者,以爻率乘朔余,为十四万九千七百,以四十九用、二十四象虚之,复以爻率约之,为四百九十八、微分七十五太半,则章微之中率也。”
两人就历法一问一答,问者固然信手拈来,答者亦准确迅速,毫无滞怠,可见于此极为精熟。周围将士不知所然,皆听得一头雾水,却只见叔孙亦面色由思而怔,由怔转惊,由惊再喜,先后几度变幻,几乎难以自持。子昊引他背诵历法算经,手中剑尖微斜,就近点出几个阵图。叔孙亦目光一凝,盯着地面半天不曾抬头,口中自言自语,尽是大衍术之推算法决,眼中竟慢慢现出狂喜神色,待终于抬头,语气中已隐含请教之意,“敢问王上,四分月建十二地支,何合中五之数?”
子昊方要做答,心脉处忽觉一阵悸痛,利刃般锥来,身子一僵,急以长剑撑地,唇角紧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掩饰得及时,就连身前叔孙亦也未看出异样,只以为他是在垂眸思索,从旁耐心等候。过了会儿,方听一声压抑的低咳,子昊缓缓开口道:“天数五阳十阴,地数十五阴,五居阳数之中,舍天五退藏于密,合二十五双。故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说着略作停顿,收剑回身,“五十完满,万物各归本位,静极无为,若虚其一,则余四十九象三万六千之数,生息流转,无有穷尽。天道以变迁为不变,数由一始,亦从一终,阴阳幻化,唯一而已。古六历法取四分,大衍法天地中五而立,实际万法归一,万变不离其宗,此为阵法之根本。”
叔孙亦眸中露出深思的痕迹,“难怪方才无论阵法如何变化,王上却如在无人之境,处处先其道而行。”
子昊微微一笑,“不错,破阵如是,立阵亦如是,大道之行,充盈于万物,周游于天地,苍天浩海、微尘草芥皆如一是。知其一而守,则归玄黄混沌未开之圆满,得其一而用,则天下无不可立,无不可破。”
叔孙亦闻言浑身一震,似若有所悟,良久之后,突然后退半步,长身一揖到地。
子昊不动声色负手身后,剧痛过后,心神竟阵阵虚弱,突然只觉疲惫不堪,眉心微紧,遂将右手向下一带,左边肩头的伤口顿时一阵裂痛,神志却随之清醒几分,“此三阵之后的变化,你可推算得出?”
叔孙亦稍加思索,“取大衍三十六周天之数,末将省得。”
子昊淡淡道:“这阵法威力虽大,但用于战场却欠于灵动。明日你斟酌一下,自军中挑选四十九名擅长剑法的战士出来予我备用。”这番话已是命令的语气,叔孙亦却也不问为何,当即恭敬应下,顿了一顿才问道:“王上可是要以小阵辅于大阵,取四分、大衍之所长,相互为济?”
子昊目露欣赏地点了点头,缓步踱向楼樊那边,将剑还与他,笑道:“多谢将军借用。”说话时徐徐看向周围诸将,古秋同、褚让、司空域都默不作声,但几乎是不约而同,几人将目光一垂,皆如先前叔孙亦一般,抱拳躬身拜下。
第二十二节 美人如玉
酒尽宴散,夜已近半。辞别众人,离司跟着子昊往暂住的营帐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帐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他匆匆吩咐了一句“莫让人进来”,便径自进入后帐。
营帐由两幅布幔从中隔下,分为前后两进,外面是议事会客之所,里面则是东帝休息起居之处。离司在外帐停下脚步,垂幔扬起的瞬间,瞥见他身子踉跄一晃,随即便被落下的垂幔挡住了视线。
身边再无一人的时候,子昊几乎是跌坐榻前,眉心终于紧紧蹙起,体内气息逆冲带来的痛楚尽显无遗。药毒遇酒本就不易压制,方才又强行动用真气,尤其是最后那一剑,真气贯入剑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压慑场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剑境,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人能够与之抗衡,那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层,就意味着体内的毒又深几分,反噬之力亦越发严重,两相纠结,此时经脉中翻腾不息的已分不清是真气还是毒势,一味地疼痛,令得他紧攥的指节冷冷发白。
离司未得准许,不敢随便入内,只听帐内不断传来低抑的咳嗽声,好不容易止住,却又静得令人焦虑难安。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低声叫道:“离司。”
那声音喑哑疲惫,几乎就听不清楚。离司匆忙掀帘入内,只见子昊盘膝而坐,显然刚刚调息完毕,听她进来,吩咐道:“去沏茶来,要酽一些的。一会儿苏陵和且兰过来,让他们直接进来见我。”
离司看他脸色,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答应着退了出去。子昊双目半合,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眉宇间依稀现出一丝隐忧,然而也不过瞬间,就又重新恢复了淡然与平静。
苏陵来时,离司已烹好了热茶入内,子昊接在手中,很快一盏茶便空了下去,垂眸令离司再添新的,这才抬头,“见了古秋同还是叔孙亦?”
苏陵道:“两人都来过了。”
“如何?”
“古秋同年长稳重,话并不多,看得出他一向尊重且兰公主的决定。叔孙亦心思十分敏捷,考虑得也比他人要周密,问了不少帝都旧事,包括九夷族女王,当然,他问得最多的,还是昔国。”
“昔国这三年来待九夷族仁至义尽,对之影响非同小可,他们自是要亲自确定你的想法才行。”子昊淡声道,“以古秋同为帅,叔孙亦为副,且兰这两个人用得不错。”
“是,用此二人公主显然是精心考虑过。”古秋同之沉稳辅以叔孙亦之机智,身为主将的人在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要能支持自己的决定,又同时重用颇具才略的副将,不但发挥他的最大作用,更能从旁对主将造成隐形的牵制。权衡取舍,不失用人之道,九夷族自亡国始,一直是且兰公主独撑大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倒真是个令人敬佩的女子。苏陵一边想着,一边随手便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只一口,突然蹙眉。
这茶极浓,至少多放了两倍的茶料不止,大违主上平日习惯,苏陵正觉费解,一抬头,却见子昊已经又饮下一盏,离司也在他的示意下再次添茶。心中一震,这分明不是品茶,更不是解酒,而是借了浓茶强自提神,苏陵视线便往离司那边一落,两人刚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听子昊问道:“且兰呢?”
苏陵放下茶盏,“古秋同和叔孙亦从我营帐离开,便去了且兰公主那里,九夷族几位长者和其他将领先前都已经在公主帐中了。”
“嗯,再等一等。”子昊合上双目,下意识地用手撑了撑额头。苏陵虽不想他过于劳神,有些话此时却不得不问,“主上,若九夷族今晚的决定不尽如人意,请主上示下,该如何处置?”
帐中安静了刹那,离司斟茶的手不由一顿,便听子昊的声音自那薄霜样的水雾中淡淡响起,“弃子无用,斩草除根。”
漠然,漠然而决绝。
指掌间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那般静冷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含一丝情绪,不带一分迟疑。
离司心头震荡,手底的茶险些便自杯中溢出来,慌忙收手,耳边传来苏陵同样平定的回答,“苏陵明白了。”
不必动用昔国的兵力,终始山中五万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个洗马谷,那么一夜之后,雍朝大地之上便不会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倘若如此,便必要做到万无一失,否则走脱一人都会惊动诸国势力,引起无谓的麻烦。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尚需费些周折,尤其如何处置且兰公主,将会成为十分棘手的问题。
子昊轻轻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盏啜饮,无须看,便知这得力重臣心中必已有了恰当的布置,复又一笑,“苏陵,多虑了。”
苏陵抬起头来,脸上亦露出温雅淡笑,“谋定而后动,不失先机,主上以前曾这般说过,苏陵一刻不敢忘。凡事多想一想,总比不想要好。”
子昊向身后软垫上靠去,腕上的灵石串珠滑下,习惯性地把玩在手中。苏陵和离司都知他正想着事情,并不出声打扰,过了片刻,只听他淡淡说了四个字,“且兰不会。”
苏陵点头道:“应当不会,但是其他人的意见必然影响她的决定,也要以防万一。”
子昊道:“且兰刚从终始山回来,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三年征战早已使她成为九夷族真正的决策者,对于九夷族,她就是那个可破可立的‘一’。”
对于九夷族,且兰是那个足以控制全局的“一”,对于天下,九夷族同样是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战争,使天下棋局出现微妙的转折,九夷族背后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有帝都,有昔国,有楚国,就连穆、宣等国也无不想要插手其中,只是被楚国那风头极盛的少原君生生压了下去。三年之前,尚未完全控制王城的东帝亲手在棋盘上落下了这样一枚棋子,牵制诸国的同时促成了帝都王权的更替,如今翻手乾坤,又使之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关口。
千丝万缕,牵之一线。所以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决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把握些,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且兰公主,是一个女人。
苏陵这样想着,便将想法说了出来,“主上,以前怕王太后借机安插凰族女子入宫,主上一直托病不立后妃,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如今已没了这顾虑,且兰公主才貌出众,身份得宜,主上为何不考虑一下此事?”
离司心头一动,且不说一举两得,放眼九域,还有什么人比且兰公主更加适合入主中宫,不由满是希冀地看向主上。子昊却只随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墨色的玄石串珠深潭般映着那双清静的眸子,一颗颗自他指尖坠落,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道:“此事无碍大局,以后再说吧。”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公主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是对她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愉悦的情绪,但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似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靠近自己。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酽,但效果似乎并不大,经脉间的疼痛缓下之后,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他微微蹙眉,抬手按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离司突然见他外袍滑开,底下徐徐渗出一片血迹,染上白衣分外醒目,连忙上前道:“主上,留心伤处!”
子昊却阻止她检查伤口的动作,修眸微微一抬。帐外传来脚步声,风吹夜帘,一天星光骤然洒入。
且兰雪白的衣袍逆风飘落,沉静的姿态犹如一泊清明的月华,照入略暗的营帐。子昊目光半空中和那双明丽的眼眸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
苏陵对离司望去一眼,起身道:“主上,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子昊点头,随口吩咐:“过些时候我会将靳无余调离中枢,你安排一下,由他接手洗马谷兵权。”
“是。”苏陵略一欠身,微笑答应,温文从容一如既往,身旁两女却都难掩瞬间的惊讶。
一句话五万大军统属变更,数年心血移交他人,苏陵却仿佛是接受了再平常不过的一道命令,既无犹豫,更无不满,躬身,抬头,君臣二人目光交错,那种无法形容的平静与默契,令得且兰心中一瞬震动。目送那飘逸蓝衫消失在帐外,正愣愕间,眼前突然多了件东西,却是离司将取来的伤药塞到了她手中,福了一福,“公主,我外面还熬着药,主上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说着根本不等回答,紧随苏陵掀帘而出。
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只余下了二人目光相对。
“伤处刚刚好些,怎么这么不小心?”且兰迟疑了片刻,取了干净绷带跪至子昊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将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自不生疏。子昊斜倚长榻,微微垂眸看向眼前佳人,那灯下容颜分明的轮廓,令人想起多年之前那个曾经将她托付于己的女子,那样清晰柔和的美,秀雅而坚强的神态。
“一时没留意。”他淡淡答话,且兰一径沉默,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在那道深刻入骨的伤口之前,似有几不可察地一颤,不经意传递出她想要掩饰的心情。即便感觉到他的注视,她却不曾抬头,直到处理完伤口,才向他投来轻微的一瞥。
那月痕般清澈的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歉意,掠过子昊耐心而深沉的眸子。但些许情绪的波动并没有打乱她的步伐,她退后一步,隔案跪坐在他对面,似乎想用这道长案隔开一段距离,以保持心思的冷静,略略斟酌,道:“此间事了,过些时候我想率族人迁回九夷故土,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这像是一种谈判的姿态,但却无损于她的美丽,子昊唇畔似有笑痕,披衣而起,“这是否是九夷族一致的决定?”
“是。”且兰微微点头,“九夷族六位长老和所有军中大将现在仍在我帐中,他们在等待王上最后的定夺。”
子昊侧身倚榻,把盏品茶,隔了一会淡声问道:“三年之前,九夷族借兵楚国的条件是什么,你的决定是否与此有关?”
灯火在且兰眼底轻轻一跳,在他洞若观火的注视之中,她目光落向案前铺展的王舆江山图,沉默片刻,纤细的指尖自那万里山河间轻轻划过,最终落在故土的方向,“九夷族虽然地域不算广阔,但从位置来说,与昔、昭两国正好连成一道拱卫帝都的防线,这三年战争,九夷族的国土有小半沦为残城荒野,但更多地方却落入了楚国的掌控。如果战事发展下去,无论九夷族胜负如何,烈风骑随时可以发兵王域,只要皇非有此心意。”她停了一停,看向子昊,他微一抬头,“说下去。”
且兰道:“你那道罪己诏斩断了我们两族间的战争,也打乱了楚国的布局,但只要九夷族一日故国未复,楚国便实际掌握着王域南面防线,一旦他们调兵入境,王族即便能够抵挡,结局也可能是两败俱伤,更可能令你和皇非一直都费尽心机牵制着的穆、宣两国有机可乘,那么最终必然变成天下混战,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想要的局面。”
子昊淡淡道:“继续。”
且兰抬眼相望,“方才在我帐中,发生了极大的争论,对于今天的晚宴和王族的态度,各人看法莫衷一是。但是,所有军中将领意见却出奇一致,颇是出人意料。”一瞬注视融有异样的情绪,似有若隐若现的微光,倒映着他不动声色的眸子,“你可知道叔孙亦他们是怎么说的?”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且兰秀眉轻拢,“你故意用那样的手段,将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与帝都为敌绝无胜算,现在却不关心他们心中的想法?”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深吸一口气,朦胧的灯光在她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这一场战争的结束,对九夷族来说并不代表真正的和平。师出同门的少原君,有着征战天下的抱负与野心,在拜师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九夷族即便赢了这场战争,亦无法得回国土,最终必将成为楚国称霸九域的开端。
但是眼前,有一个契机。
“那么,王上想要的结果又是什么?”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他的回答不给人任何犹豫的可能,笑容却如此诱人,就像是一片莫测的渊海,广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深处却有无数诱人的漩涡,只要进入这片领地,便没有人能够逃离。
且兰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叹,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容颜微肃,以诚挚的姿态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将月华灵石奉于主上,并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将以生命遵从主上的一切决断,绝不背叛!”
一字一句,重复了曾经古老的盟誓。她将灵石奉至他面前,连同九夷族未来的命运。灵石中传承自千百年前天地初开时神秘的力量,在她的真力催引下发出清明灵光,照亮四壁,营帐中一片清辉如水,净彩纷呈。
九石出而天下一。
灵石光芒映入子昊岑寂的眸中,明亮与暗沉交替,仿佛九域风云,沧海变幻。
片刻之后,他轻轻抬手覆上她的掌心。指尖相触,九幽玄通真气透出,月华石骤然光芒四射,与他腕上黑曜石交映生辉,照亮深远的黑暗、无声长夜……
第二十三节 穆国质子
一叶轻舟,迎着天光水色顺风扬帆,如平川驰马,直放楚都。玄衣劲装的男子独坐船头,合目入定,神色静穆,一任江风扬起衣角发带,沿途风物变幻,而他却一直静坐不动,仿佛已然融入了广大的天地之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船行顺水,轻浪隐隐,身后突然“嘻”的一声轻笑,江中水波扬起,十余尾白鱼出其不意地跃出水面。水花漫天,散如雨落,眼见连鱼带水便要落到他身上,船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不知自何处弹起,吞吐如电,噼啪轻响声中,高高跃起的白鱼不断被长剑侧锋击中,阳光下纷纷化作耀目的弧线,重新坠入江中。
“呀!漂亮漂亮,居然一条都没伤到啊!”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含夕大呼小叫地扑在船舷上往水中看去。夜玄殇收剑回头,正见子娆慵懒地步出船舱,江风中衣袂荡漾,眉目间说不出的媚雅闲散,和他略一对视,都既有趣又无奈地看着这位令人头疼不已的小丫头。
昨天两人离开魍魉谷,含夕极“乖巧”地主动要求随行回楚都,上船不久,夜玄殇只是不慎说了句伤势已恢复得差不多,她便顿时来了精神,不断召唤各种动物来试他的剑法,从天上的飞鸟到水中的鱼虾,端的是花样百出,玩得不亦乐乎。夜玄殇正暗中叹气,却听含夕笑嘻嘻地叫道:“夜大哥,这几天剑法长进不少嘛!”
这一声“夜大哥”,夜玄殇唇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果然含夕后面的话更令人哭笑不得,“鱼儿、鸟儿都不够厉害,你肯定觉得没什么意思吧,等下了船,我想办法招几只金狮或是雪豹来给你练剑好不好啊?”
夜玄殇唇角又是一牵,看了看她,片刻后突然问道:“含夕,你这驯物灵术楚国应该没几个人会吧?”
“那是当然。”含夕俯身单手浸在水中,灵术催动下,一群群白鱼自然而然聚拢过来,不过片刻,便在小舟之后形成庞大的鱼群。长江浩荡,银浪白鳞如织游龙,随船迤逦前行,波光中翻腾跳跃、欲隐欲现,几乎占满了小半边江面,形成蔚为奇观的景象。她一边弄水一边得意扬扬地道,“师父教我的灵术很好玩啊,别说楚国,就是天下也没几个人会!”
夜玄殇深眸微眯,笑得便有点儿不怀好意,“那等下了船,你多弄几只虎豹给我,什么金猊、白龙也没关系,想必到时候楚都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定连你王兄都要出宫来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能耐,把天下奇珍异兽都招进了城。”
看着含夕跳起来大叫:“不行,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你要练剑也不能害我被王兄抓回宫去!”在旁闲看风景的子娆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却不料正和含夕玩闹的夜玄殇忽而扭头,猝然间四目相触,他带笑的眼中似有炫目的光芒轻闪,那一片深沉的墨色蕴了骄阳的光彩,如此明亮的热度,一瞬间灼入了她心底。
天清如水,阳光粼粼如金倾洒江面,随着楚都渐近,闲山逸水间渐渐透出繁华的痕迹。江面上往来船只越来越多,途经几处渡口,不时见各国船只进出停靠,无不载满了人员货物,南客北商,车水马龙,繁忙的景象显示出这大国都城举足轻重的地位。楚国之兴盛和帝都的萧条靡乱形成鲜明的对比,踏足楚都的那一刻,子娆才知道为何子昊在提起楚国时总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态。
此时正值穆、楚两国交战,穆国大将卫垣突发奇兵,长驱直入连夺楚国四座城池,兵锋直指上郢,军情不可谓不急,但整个楚都却没有丝毫紧张不安的气氛。坊间不乏有人谈起当前战事,无论何人,都会提到一个人的名字——皇非。几乎没有人怀疑,一旦烈风骑归国出战,穆国便将付出远多于四座城池的代价,只要少原君在,便没有人动得了楚国分毫。
没有皇非的楚国,谓之大国,有了皇非的楚国,谓之强国,子娆遥望上郢城中那一片华丽堪比王宫的少原君府,记起临行前子昊说过的话。将整局棋的棋眼布在楚国,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连他也不得不关注吧。
息川城头,惊云山巅,那男子骄傲的身影在心头一闪而过。一别多日,以烈风骑的行军速度,应该早已回师才对,却偏偏至今毫无动静。恰如那攻占息川的一战,烈风骑再次在诸方势力的关注中消失了踪影。
弃船登岸之后,不断听到关于战事的谈论,夜玄殇脸上渐渐出现一丝凝重。想到自己离开质子府数日未归,眼中隐约闪过异样,但随即微一挑眉,转身对子娆和含夕拱手道:“我府中还有些要事未办,先行和两位别过了。”
子娆目送他离开,眸中浮起一丝复杂的神色。以穆掣楚,保全息川,眼前诸般形势乃是王族一手造就,两国失和,身在敌国的质子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不得而知,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两全的法子。含夕心中没这些思虑,看夜玄殇突然匆匆告辞,颇觉无聊,建议道:“夜大哥干嘛急匆匆走了,左右没事,我们悄悄跟去质子府看看怎样?我还没去过那儿呢。”
子娆轻抚怀中雪战,抬头看她一眼,便笑说:“好啊,去看看也好。”两人抄近路往质子府去,竟还先夜玄殇一步到了那里。含夕调皮心起,趁没人注意拉了子娆飞身隐入一株大树之上,想要找机会和夜玄殇玩笑。
质子府位于楚都内城之东,规模并不算大,亦不比四周其他王公府邸富丽堂皇,孤立于一片碧瓦飞檐之间颇有几分格格不入,显示出主人特殊的处境。
夜玄殇虽是以穆国嫡子身份入楚,但太子御对他忌惮莫名,自不会好心关照这个三弟,反而处处想尽办法与他为难。夜玄殇对此心知肚明,入楚以来竟是从未主动与穆国有过一次联系,除了每隔数日回府一趟免得麻烦之外,对这府邸以及跟随伺候的府中诸人也不甚上心。此时到了府外,目光落在停于近旁的车马之上,尚未踏上台阶,便听里面传来一阵喧哗。
“滚去找你们公子回来!竟害我们一连来了数趟,你们这些穆国人是想抗命吗?”大门“咣”的一声向两侧撞开,府中管家计先极狼狈地被摔出门外,连同其他几个下人,撞向街头。
夜玄殇眉心微收,随手将人一拦,计先慌乱中看清是他,脱口大叫:“公子!他们……”不料耳边一声冷哼,夜玄殇劲力贯臂,竟反手将他掷回,正冲那迈步出门的楚将飞去。
他摔人时故意借力打力,那楚将猝不及防,顿时和计先一起摔做了滚地葫芦,大怒之下喝道:“竟然还敢还手,给我再打!”
剑光闪烁,两列持剑带甲的楚兵冲出门来。夜玄殇闪身切入其中,归离剑到处,数把兵器飞上半空。
“围起来!把人给我拿下!”随着那楚将气急败坏的叫声,再听连续惨呼,围攻上来的楚兵有一半跌飞出去,人人抱胸捧腹爬不起身。
“他们是赫连侯府的人。”含夕小声对子娆道。这时正值上午,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这一番打斗惊动了不少人在街口远远围观。出乎意料的是,众人见被揍的楚兵来自赫连侯府,非但没有一国同仇敌忾之心,反而哄然叫好,可见赫连府上家将平日在楚都飞扬跋扈,早已招惹公愤。
围观者众,夜玄殇眉间隐隐掠过不耐,剑下力道加重,同时足下闪电般前挑,地上便有两人凭空飞起,将扑上来的楚兵撞得滚倒一片。而他却猝然向后倒射出去,归离剑铮然一声出鞘三寸,锋芒一闪,便压在了那正要挥剑冲上来的楚将颈侧。
眼前楚兵横七竖八跌了满地,已没几个人还能站得起来。那楚将骇得面无人色,半天才颤声道:“夜玄殇……你……你敢!”
日光一耀,子娆瞥见夜玄殇眸中精芒闪现,心想这人怕是要糟,不料他却忽而挑唇一笑,神色放缓,像是刚好认出了这人,“呵,怎么竟是骆将军?抱歉,我还当有人要打劫我这四面徒壁的质子府呢!”说话时手腕一振,归离剑锵地回鞘,顺势抱拳,“不知将军大驾光临,玄殇有失迎迓了!”
那楚将惊魂甫定,见他收剑行礼,以为他是心生顾忌,顿时怒道:“夜玄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楚都放肆,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之前被摔出府外的几人还倒在地上呻吟,分明是他们先动手伤人。含夕白了那楚将一眼,显然对赫连侯府的人也是极为不满,俏目机灵闪烁,片刻之后,目光落在近旁树枝间一个大蜂巢之上,便暗暗操纵灵术,一群野蜂陆续从巢中逸出,盘旋在那些楚兵骑来的马匹附近。
她回头冲子娆眨眨眼睛,子娆眉色一漾,柔柔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再动手。”含夕急忙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透过枝叶缝隙重新看向夜玄殇。
一回到质子府,他似与之前判若两人,初相见时的狂傲,魍魉谷中的不羁,一路之上的散漫都不再见,唯眸心深处一抹熟悉的淡笑,在这怒气冲冲的楚将面前,那笑意深不见底,看起来倒像是几分彬彬有礼的恭敬,“玄殇一时失手,还请将军息怒,不知将军此来,有何贵干?”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显然没打算把方才动手当回事儿,那楚将和他目光一触,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眼睛频频瞄向他手中长剑,“你……你等着,今日之事我定会如实上报大王!”想起来此的目的,自行又长了几分气势,喝道,“夜玄殇!穆国背信弃义,无故发兵攻楚,大王命你入朝面驾,速速解释此事,你还在这里啰唆什么!难道要我们大王自来请你不成?”
夜玄殇早料到如此,拱手道:“如此劳烦将军稍候,待我换过朝服便随将军前往。”
他一举一动再平常不过,那楚将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一股莫名的煞气正从眼前这人身上徐徐散发出来,直叫人心头发怵。硬撑着没再退步,却一刻也不愿久留,重重哼了一声,“本将军没空和你浪费时间,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不到宫中,我就报你私下潜逃!”说着转身急走,故意大声喝令手下,出气般抬腿踢开刚才摔在一旁的计先,率众扬长而去,只可惜动静虽大,一群人却大多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实在有够狼狈。
四周围观的人们一片嘘声。
计先惨叫着沿台阶滚了下去,夜玄殇却似视而不见,只倒负双手立在府前,目送一群楚兵纵马离开,过了片刻,唇角冷冷一勾,径自转身入府。
计先爬起来跟在后面叫了声“公子……”夜玄殇似是想起什么,脚下突然停顿,计先差点儿撞在他背上,急退了两步跪下,一边却小心地抬眼观察他的举动。
夜玄殇缓缓转身前踱几步,在他身前站定,一垂眸,那计先被他目光扫过,周身一个激灵,匆忙低头。夜玄殇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阶下那些东倒西歪的侍从,冷冷的话语伴着轻笑掷出,“回去告诉你们太子,今后派人来我身边,最好挑几个有用的,免得给我穆国丢脸,否则,我不一定忍得住,便先替他处置了。”
计先骤然色变,夜玄殇极不耐烦地蹙眉,蓦地冷喝道:“还不滚去备马!”
这边计先还未及应声,不远处大街上忽然生起一阵骚乱,人仰马翻的动静遥遥传来,夹着含糊不清的惨叫此起彼伏。府前众人都不明所以,唯有树上含夕笑得双肩颤抖,却又苦忍着不敢弄出动静,生怕被夜玄殇发现。
直到夜玄殇回身入府,她才拍手大笑出声,毫无顾忌地坐在树枝上,脚尖向半空中调皮地一晃一晃,“夜大哥教训得他们不够,这下他们一定知道厉害了。”
子娆遥见那群楚兵被野蜂围攻的情形,亦不禁莞尔,笑问她道:“真是奇怪了,你这楚国公主,怎么反而帮着别人欺负楚人?”
含夕撇撇嘴,“哼,赫连家又不算得真正的楚人,就是要他们好看!”
赫连家入楚之前乃是曾国贵族,幽帝时楚国灭曾,兼并沫水以北四百里沃土,其祖赫连执弑主献城,投靠楚国,而后数代经营,使得赫连家逐渐成为楚国举足轻重的一大势力。子娆对此略有所知,从含夕的态度亦不难看出,楚国内两派纷争缘来已久,眼前便是以皇非为代表的本国势力和以赫连侯府为主的外来势力彼此压制,争斗之下,也形成了楚国政局最好的平衡。
含夕继续道:“赫连府中的人从来都最讨厌了,尤其那个赫连齐,格外让人看着不顺眼,下次见到他,定让他也尝尝这滋味……”
子娆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含夕急忙躲回树枝后。质子府大门再开,却是夜玄殇换了正式的朝服出来,暗金色深衣,螭形玉带束腰,外面仍是玄色长袍,宽袖广襟,云纹滚边,于那英挺身姿中平添几分峻肃,也不理会身后随从,径自策马往楚宫而去。
含夕有些不习惯地看着一行人消失在长街尽头,道:“怎么穿成这样子,要去哪里啊?”
子娆知道她刚才定是只顾着想法捉弄那些楚兵,压根没听到那姓骆的将领来传了什么命令,便道:“依两国之礼,入宫面见楚王,自然要更换朝服才行。”
果然含夕杏眸一挑,扭头再问,“咦?他去见我王兄干吗?”
深看了她一眼,子娆轻轻抬手,遮挡了枝叶间漏下来斑驳细碎的阳光,眸心一片光阴浓郁,“楚穆无故交战,你王兄要拿他这穆国三公子问罪。”
第二十四节 欲加之罪
一红一墨两道身影绕开质子府,穿过几个街坊在一道小巷前一闪,突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已是楚宫大内。
含夕蹑手蹑脚地将密道出口撑起,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左右看了看,低声对子娆道:“小心一点儿啊,可千万千万别让人发现,否则以后我要溜出宫就难了。”
子娆借着微光打量这从城中直抵楚宫的密道,历来各国王宫中都会有些不为人知的密道通向外界,以备不时之需,这楚宫亦不例外。密道四周以极为平整的青石筑壁,工整宽敞至少可容两三人同时并行,虽然深处地下,却并不觉憋闷,可见预留了恰当的通风口,建造时应该花费了不少心思。只是此刻,却成为含夕公主出入禁宫玩乐的绝好通道。
密道的出口位于楚宫西苑一处偏殿,含夕熟门熟路,带着子娆绕开侍卫们必经的地方,向楚王理政的焕章殿而去。两人略施了点儿小手段引开周围侍卫,暗中潜入大殿,最终隐到了前殿左侧,离楚王王座不过数步之遥的锦屏之后。近旁羽扇屏开,恰好遮挡了形迹,除非有人绕过殿柱前来查看,否则根本不会发现有人在此。含夕得意地冲子娆眨眨眼睛,两人屏住呼吸自那锦屏之后悄悄看出去。
除少原君带兵未归之外,楚国重臣此时皆在殿中。楚人性喜华美,自殿堂而至将相官服无不纹饰繁丽,色彩鲜明,一眼望去,殿下锦衣玉带朱冠华服,夜玄殇那身纯色玄袍便分外显眼。
对面一名楚臣义正词严,正在责问穆国无故兵犯边境之事。夜玄殇微垂眼眸静听其言,眉宇间偶尔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玩味,任那楚臣侃侃而谈、咄咄逼人,始终缄默不言。直到对方那长篇大论的指责结束,他才不疾不徐抬眼向上一瞥,却是看了看高踞上位的楚王,一笑,对那楚臣道:“请问瞿大夫,天下诸侯,何以为主,九域诸国,何以为尊?”
上大夫瞿泰一愣,道:“这还用问?自然诸侯以王族为主,诸国以天子为尊。”
夜玄殇道:“为臣者当替主上分忧解难,瞿大夫以为然否?”
瞿泰道:“此为臣之道也!”
夜玄殇微笑再道:“若遇以臣欺主者,为臣者该当如何?”
瞿泰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夜玄殇紧跟着又是一问:“倘若有人目无尊上,以臣欺主,放肆无当,瞿大夫意将何为?”
瞿泰为人耿忠,立刻直言道:“逆臣作乱,天下皆可伐之!”
话音未尽,夜玄殇从容转身对楚王一揖,“大王,此穆国所以为兵也!”
大殿里倏然一静,屏风之后,子娆不禁挑唇而笑。要知多年来王族衰微,九域群雄厉兵秣马、争城夺地,问鼎之心无不昭然若揭,但是,却没有任何一国肯公然脱离帝都,当先担上逆臣之名。楚国此次纵然借息川试探王域,亦绝不肯在此事上授人以权柄。此时此刻,穆国何以突然举兵东征,楚国自家人知自家事,只不过面上却必要做足一篇文章。
朝堂如戏场。
鲜血烽烟的帷幕之下,一方舞台,万里江山。大国小国,君君臣臣,谁人不是唱、念、坐、打样样俱佳,一幕未落一幕起,一转身一举步,颠倒这大千世界,翻覆了浮云苍生。
所谓天下,无非如此。
子娆淡淡细了眉目,百无聊赖地将那眸光一转,不经意自一双漆黑的眸子中,再次触到了显而易见的嘲弄,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满殿堂皇,浩浩天下。
这时候,王座之侧一个深沉的声音突然响起,“三公子此言何意?楚国一向尊崇天子,恪守臣道,你穆国无故占我疆土,夺我城池,反而在此巧言令色、强词夺理,敢问居心何在?”
说话之人年逾四旬,身着云蟒紫缎朝服,峨冠金缨,鹰目隆鼻,形容威肃,一见便知是深于谋略、惯用权术之人。含夕暗暗撇嘴示意,子娆猜得这定然就是那可与皇非分庭抗礼的赫连羿人了,不由多留了几分心。
夜玄殇拱手道:“赫连大人言重,玄殇不过据实而言,并无他意。”
赫连羿人冷哼一声,“好一个据实而言!楚穆两国歃血为誓,互结盟好,天下人尽皆知,现在你们却背信弃义,兴兵伐我边城,今天你必要给出一个交代!”
夜玄殇笑了一笑,“此事玄殇实在没什么好交代的。”
“哼!”赫连羿人冷眼斜睨,“三公子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若无可交代也罢,只要为穆国所作所为负责便是!”
时下诸国间或缔盟或交恶,时战时和,反复无常,因彼此失和而导致质子被杀之事屡见不鲜,亦被视为理所当然。赫连羿人此言倒有半数以上的楚臣附和,纷纷奏请楚王定夺。
高踞王座之上的楚王听得群臣七嘴八舌,议论不休,抬手令他们安静,“穆国虽背盟誓,众卿之议事关重大,却需再行斟酌,不可贸然为之。不若……不若等少原君回朝,孤王问过他的意见再说。”
“大王!”赫连羿人即刻转身道,“此事若如此善罢甘休,楚国必令诸侯耻笑!那卫垣分明是不将我楚国放在眼中,大王虽以仁德服天下,却岂能容他如此放肆?”话音未落,殿下武将已先后出列请战,“大王,侯爷所言有理,末将愿为先锋,迎击穆国敌兵!”
“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穆国此举欺人太甚!”
“大王!末将愿往迎战!”
“末将愿往!”
赫连羿人似是定要将夜玄殇逼入死地,再上一言,“臣请大王即刻下令处置夜玄殇,昭告九域,还穆国以颜色,示我国威,振我军心,则穆国之兵指日可退!”
楚王皱眉不语,似是难以决断,正自斟酌,殿外忽有一个声音朗朗传来,“区区穆军,何需如此大费周折,还要劳动大王亲自过问?三日之内,卫垣必然退兵,大王放心便是!”
随着这自信无比的话语,一人身披云白刺金精甲战袍,兽纹吞肩,金冠束发,踏着玉阶天光阔步而来。一道赤红披风伴着他矫健的步伐恣意飞扬,如鹰振翼,如龙展云,便在那一刻,覆盖了漫天烁烁阳光,夺尽了座上赫赫王威。
楚王闻声大喜,“皇非,你总算回来了!”
那人登堂入殿,丹陛之前扬手抱拳,潇洒欠身,“皇非率烈风骑归国,参见大王!”
佩剑面君,立而不拜,楚王却笑着抬手,问道:“穆国兴兵来犯,你可知道了?”
皇非奕奕抬眸,“臣便是为此事而回。”
楚王道:“回来得正好,这次卫垣亲自率兵,可是来者不善。”
皇非笑道:“臣与卫垣是老对手了,多年未见,正想切磋一下!”
楚王点头道:“众卿在商议穆国质子之事,孤正拿不定主意,你意下如何?”
皇非眼角微微一挑,扫过殿下,“臣认为穆国退兵与否,与此无关。”
“君上此言差矣。”自皇非入殿后便一直神色阴沉的赫连羿人突然开口,“两国互送质子结为盟好,而今一方毁诺,如何能说与其质子毫无关系?”
皇非转身淡笑,“侯爷还记得我与穆国是互送质子,若杀夜玄殇,岂非置二公子于险境?”
赫连羿人道:“纵杀夜玄殇,二公子亦将无恙!”
“哦?”皇非将剑眉一挑,“侯爷何以如此肯定,难道穆国曾向侯爷保证过?”
一抬眸,对视之间赫连羿人眼中冷芒隐现,沉声道:“君上想必也知那穆国太子兄弟不和,他怎会为此难为二公子?”
“哈哈!”皇非扬声笑道,“既如此,那太子御又岂会在乎其弟生死?更遑论因此退兵了。我倒有一事不解,侯爷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是夜玄殇曾经开罪过侯爷,以至于侯爷如此容不得他?”
两人一开口便针锋相对,满殿朝臣无不关注,反倒是夜玄殇一脸置身事外的漠然。赫连羿人一时不慎被皇非扣住话柄,心中暗怒,随即反问道:“如此说来,君上想必已有了退敌良策,三日内令卫垣退兵,却不知是真是假?”
皇非道:“真假与否,侯爷可以拭目以待。”
赫连羿人道:“口说无凭。”
皇非傲然道:“三日之内敌兵不退,非愿从军法处置。”
“好!”赫连羿人看住眼前这锋芒毕露的年轻对手,“军中无戏言,就以三日为限!”
“三日为限!”
“爱卿!”见皇非当堂立下军令状,楚王不免有些担忧,“三日,未免太仓促了些,便是烈风骑即刻启程,三日时间也只能赶到边城,扎营布阵而已。”
皇非将披风一扬,从容回身,“启禀大王,烈风骑早已抵达边城,臣之所以迟归两日,便是为此。日前一战,穆军损兵两千,退守镇阳,臣可以保证,三日之内定要穆军知难而退!”
话音一落,殿中惊叹声起。众臣纷纷交头接耳,就连一直对事态漠不关心的夜玄殇也不禁抬眼看向皇非。屏风之后,含夕忍不住“哈”的一声,子娆心道不妙,未及反应,皇非蓦地扭头,一道锐利的目光扫射过来,透过玉石间狭长的缝隙正和她四目交撞!
“什么人!”随着一声劲喝,皇非腰畔那令人谈之色变的逐日剑离鞘射出!
一道电芒惊目,凌厉的剑气瞬间充斥整个大殿,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击向屏风!
剑锋未至,金断木折,坚实的屏风四分五裂,变做无数碎块飚向周围。子娆拽了含夕疾速后退,却清楚地感觉到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开这必杀的一剑。
剑锋迫目!子娆一掌将含夕送离身旁,体内真气瞬间凝聚到极致,广袖飘旋,人若惊鸿凌空飞起。
玄阴真气笼罩之下,四周顿时冰华灿烁,一片清光如雪,子娆的身影消失其中。
皇非手中一点流光急闪,骤做万道金芒,破入雪色之中蓦然大盛,仿若十日当空,灼灼燃尽万物。冰色光华如雪向火,被金芒转瞬吞噬,大殿之中顿时睁眼如盲。
夺命的杀气,如影随形地射向身在半空的子娆!千钧一发之际,夜玄殇忽然飞身抢上,一柄长剑于电光火石的瞬间迎上了皇非无可匹敌的剑气!
真气交撞,星芒激散如雨,两道玄色身影双双自那金芒之中脱身而出,落往阶下。子娆急退数步,脸色蓦地一白,唇角溢出殷红鲜血。夜玄殇一手扶在她的腰间,一手顺势向侧引去,轰的一声巨响,脚下坚硬的青石应手开裂。
“护驾!”侍卫们奔入殿内将子娆和夜玄殇团团围住。
丹陛之上,皇非单手持剑护在楚王身前,逐日剑的剑气始终笼罩四周,几乎连空气都为之凝固。他居高临下,一瞬不瞬地锁定夜玄殇,气势姿态无懈可击。夜玄殇亦一扫先前散漫神态,剑锋斜指,寒光凛然,黑眸深处隐隐透出别样的异芒。
“三公子好身手。”双方僵峙片刻,皇非开口道,“若我没看错,公子不久前曾元气大伤,并未痊愈,否则今日定要与公子好好切磋一下。”
夜玄殇方才硬挡他一剑,刚刚重伤恢复的经脉受了不小的冲击,强压下心头气血翻涌,笑道:“承蒙君上剑下留情,他日君上若有雅兴,玄殇定当奉陪。”
皇非亦笑道:“如此甚好。”目光转向子娆,略带诧异,“是你?”
子娆心中正自惊凛,方才若非两人联手,皇非这一剑纵不取人性命,也必让她当场重伤。这才是他的真正实力吗?息川城内,惊云山巅,他和她谈笑交锋,言行风流,原来一直都是有所保留。她心中极快地掠过无数念头,不由重新审视面前这名震天下的男子。
“夜玄殇!你好大胆子,竟敢勾结刺客行刺我王!将他们拿下!”殿中响起一声怒喝,赫连羿人虽未出手,但所站之处与皇非成掎角之势,将楚王保护周全。
“住手!”“且慢!”刚回过神来的含夕和皇非同时喝止,含夕落至皇非身侧叫道:“退下!他们是我的朋友!”
“公主!”赫连羿人皱眉欲语,含夕却不理他,转向皇非兴师问罪,“皇非!好端端的你干什么啊?吓死人了!”
皇非长姐乃是楚王王后,他和含夕自幼朝夕相处,可谓青梅竹马,往日含夕偷偷溜出宫玩,他每次都心知肚明,自会派人暗中保护,对她到过何处、接触何人了如指掌,只是此次出征在外无暇顾及,不知她何时多了这样两个朋友,扫了夜玄殇一眼,问道:“你的朋友?”
含夕道:“是啊,你干吗不问明白,就当人家是什么刺客?”
皇非挑了挑眉梢,却听楚王道:“含夕,大殿之上,怎可如此胡闹?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虽是责备,声音却并不严厉,子娆这才发现,原来这身为一国之主的楚王并不会武功,难怪皇非和赫连羿人都如此紧张。
赫连羿人上前奏道:“大王,夜玄殇和这刺客分明认识,身边又携带兵器,恐怕早有预谋,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夜玄殇目光一动,此次进宫根本未经侍卫阻拦,便顺利佩剑入殿,想必纵然没有子娆出现,今天这大殿之上也要生出多余的变故。先前入宫颇为匆忙,一时大意,竟不曾注意到这点细节,他抬头看向赫连羿人,眼中隐有锋芒微沉。
这时含夕不满地道:“照侯爷这么说,我也认识他们,也是刺杀王兄的刺客了?”
赫连羿人道:“臣并无此意,但事关大王安危,臣等不敢大意。两国交战,夜玄殇携带兵刃见驾,断无宽赦之理!”
含夕一撇嘴,“哼!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不就因为他是穆国人吗?天下人皆知太子御无情,难道杀了三公子穆国就会退兵不成?你是不是想二王兄在穆国也被人如此对待?何况皇非都已说了三日退兵,你非要逼着王兄杀人,究竟居心何在?”
她伶牙俐齿,连珠炮地质问下来,楚王微微皱眉,开口斥道:“含夕,不得无礼!”
含夕撇撇嘴,转身拽了哥哥的衣袖撒娇,“王兄,我不准你为难他们!”
楚王道:“事涉朝政,岂容得你三言两语左右?”
含夕道:“既然是朝政,那咱们问过皇非便是。喂!皇非,你方才不也说穆国退兵与夜玄殇无关吗?”
皇非微一垂眸,淡笑道:“杀夜玄殇穆国未必退兵,但是,不杀夜玄殇穆国一定不会退兵。”
他突然不如先前般反对赫连羿人的建议,含夕不由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不杀夜玄殇穆国想必不会退兵。”皇非一边说,微带笑意的目光扫过傲立殿下的男子,最终落在子娆身上。子娆凤眸轻转,迎上他的注视,忽而妩媚一笑,轻轻抬手拭了唇角血痕,低声道:“楚穆之战,公子其实胸有成竹,又何必多此一举?”
皇非笑道:“有些事情不十分明了,难免出人意料,还是万无一失的好。”
子娆道:“言而无信非义也,些许琐事,公子放心便是。”
皇非耐人寻味地道:“姑娘手中的棋子似乎不止一枚。”
子娆亦笑道:“公子多虑了,日久见人心。”
两人说话如打哑谜,听得众人如坠迷雾,皇非看了看夜玄殇,便对楚王道:“大王,此事请交由臣来处理吧。”
第二十五节 青梅竹马
迎面微风起,飞花沾衣,一路碧水环绕楚都,悠悠东去,两岸碧柳如玉,桃红似火,数点江舟轻盈,飘然穿桥而过。夜玄殇在江畔勒马,子娆微微睁开双目,触到一双深亮的黑眸。
“好些了吗?”他在身后低声相询,坚实的臂弯沉稳而安定。
皇非那一剑令子娆受了些许内伤,眉间倦意淡淡,抬眼处更添慵媚,“你方才为何要出手?否则皇非不会突然改变对你的态度,几乎置你于死地。”
夜玄殇反问,“你又为何和含夕入宫?”
子娆眼波一漾,抬起头来。四目相视,翦水双瞳魅影深处,映出桃色飘转的妩媚,几点飞花,落上男子宽阔的肩头。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一笑。
夜玄殇一边带马缓行,一边问道:“你答应了皇非什么条件,他肯这么轻易放我们出宫?”
子娆微微合了双眸,“一桩小事罢了。”
“哦?能让少原君当堂退步,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子娆唇边渲开淡笑,“天下诸侯,王族为主,九域诸国,天子为尊。少原君也不过只是君王下臣而已。”
夜玄殇眸光深沉,不动声色审视眼前的女子。漫不经心的话语,轻淡闲散的表情,这场险些陷他于绝境的战争,是否和她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她和皇非又究竟约定了什么?这些他并非不想了解,然而静默了一会儿,却淡声问道:“若我不是穆国公子,你可会来楚宫?”
子娆斜睨他一眼,眸色清亮魅人,“若我只是一个普通江湖女子,你又会不会随我去魍魉谷呢?”
夜玄殇唇角微挑,低头看她,“我早说过,无所谓你是谁,我都可以陪你。”
子娆道:“当真?”
夜玄殇笑道:“刀山火海,任凭差遣。”
子娆侧了身悠悠将他打量,低眉浅颦如嗔似叹,“刀山火海倒不必,只盼将来,你我不是敌人。”
夜玄殇挑一挑眉梢,“我想应该不会。”
“那便好。”子娆在他手臂上微一借力,飘身下马,妩媚侧眸,“以后再私自佩剑入宫,可要记得收好,莫要轻易被人看到!”
夜玄殇一愣,身前女子俏然一笑,转袂而去,风中只余淡香如蝶,桃红翻舞……
与夜玄殇分手后,子娆径直赶往歧师所住之处,路上一边盘算如何能让这将王族恨入骨髓的老怪物兑现诺言,一边沿途留下冥衣楼独有的暗记,与已在楚都的十娘等人联系。
刚刚踏上一座白石拱桥,她突然驻足不前。两队身着战甲的铁卫骑兵自桥头阻断了道路,随后停有一辆华丽的马车。见到子娆,当前一人在马上拱手道:“在下善歧,奉我家公子之命想请姑娘过府一叙!”
子娆抬眸打量过去,但见那马车金顶紫帷,珠玉为饰,典雅雍容,非比寻常,一众铁卫骑术精湛,显然都曾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并非普通侍卫,子娆凤眸微眯,“是皇非让你们来的?”
善歧语气颇为客气,“我家公子有些琐事耽搁在宫中,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才命末将来请姑娘。”
子娆眸心泛过一丝清光,面前,众铁卫成半弧形环卫桥畔,以善歧为中,两侧依次阵列,井然有序,正是战场上常用来阻击敌人的鹤翼阵,桥的另一面亦有同样装束的铁卫出现,无意中已封死了所有道路。
善歧又道:“我等自知姑娘身手不凡,那日在息川城来去自如,寻常人也不是姑娘对手。但眼下正是战时,姑娘又有伤在身,公子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姑娘平安。”
听他无故提起息川之事,子娆眸光一闪,轻笑道:“还真是想得周到,现在你们请已经请过了,可以回去了。”
善歧抬眼往旁边扫去,有意无意间,骑阵两侧的铁卫缓缓移步,越发靠近桥头,“若请不到姑娘,末将回去怕是不好交差……”
子娆将眼角一挑,“那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还不让开!”
“姑娘请留步!”善歧引马上前,作势欲拦,忽见衣影一漾,一双流光妖冶的眸子倏忽闪过,和那目光相触,心神刹那间空荡无主,身子一轻,不知怎的便自马上跌飞出去。身边广袖舒卷,子娆取而代之落上马背,娇叱一声,策马前冲,直插鹤翼阵中心!
四周铁卫不愧来自烈风骑,应变极快,当先五骑护了善歧后撤,两侧阵翼迅速包抄而上,截断对手所有退路。阵形变换,便有数人腾空扑下,同时拔剑出鞘,落地时矮身削向马腿!
就在他们手中剑光爆起的瞬间,子娆纤手一扬,催动冽冰心法,桥下江水犹如活物般冲天而起,一片冷光落如散雨,几名铁卫不约而同痛呼坠地,险些便丧命于乱蹄之下。
烈风骑阵势大乱,当中马背上却早已不见了人影。一声淡淡轻笑,子娆越过众人头顶,足尖在石栏上一点,飘然落向桥下。临去前挥袖一扫,善歧身上喀喇喇数声轻响,后背整片铠甲四分五裂,落得满地碎片。
桥下一叶小舟顺流直下,子娆轻盈踏上船头,眨眼间飘向数丈之外。善歧等人扑到桥头,只闻悦耳的笑声遥遥传来,“回去告诉皇非,这番我们扯平了……”
长剑、快马、金弓、红氅,猎猎劲风卷过长街,一行烈风骑战士疾驰而来,少原君府朱门大开,当先一人甩蹬下马时,两列铁卫同时正身行礼,动作整齐一致,声势震人。
朱红大氅如火闪过,烈风骑众将簇拥着那人一路入内,随着眼前风氅飞扬,府中众人先后拜下,“恭迎君上回府!”
府中早有数名锦衣女子俯身相迎,皇非随意将手一扬,当先两人急忙接住他丢下的大氅,左右两名女子上前替他解开战甲,一人在旁恭恭敬敬托了佩剑,便有一个眉目清秀的美婢捧了银盘半跪身前,奉上温热的丝巾。
皇非接过来,低头深深一嗅,笑道:“韵儿,你们今天定是用的兰陵香,芬芳清冽,正配这身留仙裙,妙哉!”
几名女子同时俏脸飞红,当先那美婢似嗔还喜地瞥他一眼,转身取来一身月白锦丝长袍,“公子刚刚自边城回来,又在宫中耽搁了这么久,怕是累了吧?一会儿我们伺候公子沐浴休息。”
“唔……”皇非伸展手臂任她们前后打理,末了潇洒将袖一振,才回身对早已候在旁边许久的善歧道,“人呢?”
善歧躬身道:“回公子,属下……”
话未说完,皇非便笑道:“没请到,是吧?”
善歧单膝跪下,“属下一时大意,没能将人拦住,请公子恕罪!”
皇非返身落座,接了婢女奉上的香茗,目光在他面上扫过,眉心一动,“伤了几人?”
善歧顿了顿,“有四五个兄弟受了点儿轻伤。”
皇非垂眸轻拨浮茶,如玉俊面在那袅袅雾气之后一片水波不兴,“自作主张。”过了片刻,他淡淡说了一句。善歧低头不语,背心涔涔冒出冷汗。皇非微微抿了一小口茶,看他一眼,忽而又笑了笑,“算了,意料之中,请不到也罢。”
善歧有些诧异,抬头问道:“公子不是说定要将人带回来吗?”
“不错。”
“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去找!”
“不必了。”皇非眸中浮起一丝别样的笑意,“你这般若请得她来,那才真是奇怪了。”
善歧不解,正要询问,忽听外面一阵混乱,有人脆声娇喝,“皇非!你给我出来!”
这声音熟悉无比,皇非眉峰一挑,无奈地敲了敲茶盏。一众侍卫跌跌撞撞地后退,想拦又不敢拦,却是含夕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
皇非搁下茶盏,叹了口气,“这么气冲冲的,谁又招惹你了?”
含夕此时换了一身茜红洒金石榴裙,头挽七宝桃心璎珞冠,锦衣明饰衬得肌肤胜雪,见了皇非俏眸一瞪,“我问你,你和王兄说什么了?”
皇非目中笑意十足,挥手遣退众人,闲闲踱步下来,一脸的若有所思,“方才在宫中……我一直在和大王商谈边城战事。”
含夕柳眉高扬,“只是边城战事?”
皇非步到她面前微微一低头,笑问:“那还有什么?”
含夕看着眼前这张魅力十足的笑脸,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叫道:“我说的不是刚才,是你回来前的那道手折!你……你竟然向王兄请旨赐婚!”
她越是恼怒,皇非越是悠闲,“我当是什么事呢,你我好歹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便深知对方禀性,到如今也是顺理成章的’,何况‘含夕那丫头交给皇非倒是叫人放心得很’……”不等他话说完,含夕自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皇……非!”
似是早有准备,皇非身子一斜向后退开,堪堪避开了她迎面挥来的一掌。含夕怎肯饶过他,手若穿花,接二连三地向他攻去。皇非也不恼,从容负手神情惬意,含夕攻势虽急,却始终沾不到他半分衣角。待到数招过后,他身形一闪,倏地穿出含夕掌势所及,潇洒退到檐下,“几日不见,你这套掌法倒是越发娴熟了!”
“哼!”含夕杏眸上挑,“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你再胡说,我就告诉师伯去!”
皇非笑道:“那些话可不是我说的,你若要恼,也该去找大王才是。”
含夕道:“王兄还不是事事都听你的!”
“那你的意思可是要我拒绝?”皇非目含兴味,“看来你是宁肯嫁给那赫连齐,也不愿嫁入我少原君府了?”
含夕一愣,“赫连齐?关他什么事?”
皇非弹了弹衣袖,挑了挑眉梢,“你当今日赫连羿人那般和我较劲,就只是为了那穆国三公子?他数日前替长子赫连齐求娶公主,大王快马传书于我,我才千里迢迢赶回来替你解决这桩麻烦,难道你就这般谢我不成?”
含夕没好气地道:“用得着你操心,他求我便嫁吗?”
皇非无奈摇头,“赫连家数代功勋,大王要拒绝,总得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含夕道:“就算如此,我也用不着嫁给你,和你这一府的姬妾美婢争风吃醋啊!”
皇非唇角一弯,露出个英俊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道:“说实话,你这么凶巴巴的,就算要嫁,我也未必想娶。”
眼见含夕又要发作,他及时抬手阻住,“哈哈,好了好了,就这点儿小事,犯不着拆了我这君府吧?不过给大王寻个合适的借口拒绝赫连羿人,往后有我在前,谁又敢打你含夕公主的主意?待你遇着了如意郎君,我自会备上一份大礼恭贺公主出阁。非虽心仪公主,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往后也只好暗自伤情徒留遗恨了……”
看他说得煞有其事,含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先前那点儿恼火早丢了个无影无踪,“算你有理,但你可要和王兄说清楚,免得他当了真!”
皇非笑了笑,便同她往殿中走去,“最近又溜出宫了?玩得可开心?”
含夕听他问,立刻兴致勃勃地讲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她口齿伶俐,连说带笑,一会儿便将夜玄殇和子娆如何入谷,如何与那烛九阴相斗,又如何遇到师父师伯等一一道来。耳边少女的声音清脆跳跃,皇非坐在案前,把玩着茶盏含笑倾听,待到最后,突然问道:“她称师父叔父?”
含夕道:“嗯!师伯虽然不承认,但也没说不是。若非如此,师父怎么可能答应将蛇胆送人医病?”
“她的哥哥吗?”皇非轻声自语,复又问道,“你说她手上串珠是碧玺灵石?”
含夕点头道:“是啊,所以才能破得了大奇门九宫阵嘛。喂,碧玺灵石是不是要比我的湘妃石厉害?你找一串来给我玩啊!”
皇非瞥她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灵石之中,以王族所有的黑曜石灵力最强,巫族之碧玺灵石、凰族之金凤石次之。自此而下,我楚国的湘妃石、柔然族的幽灵石、九夷族的月华石、宣王手中的血玲珑,穆国曾有的紫晶石,还有后风国亡国后便下落不明的冰蓝晶则不相上下。数百年前便有传言,九石出而天下一,九转玲珑石关系着天下大势,若能兼而有之则可掌控翻覆九域的力量,这些年来各国无不暗中关注于此,哪里是说找便能找到,说玩就能拿来玩的?”
含夕撇撇嘴,“玩一玩有什么要紧,当初穆国在碧山兵败,不就曾送了紫晶石来求和吗?你就拿来给我看看嘛!”
“唔,好。”皇非也不和她认真,一边随口答应,一边缓缓啜茶,垂眸思量,片刻之后,眼中掠过了一丝极深的笑意。
第二十六节 人间天阙
日西斜,云光淡,天边流岚渐渐透出魅丽的色泽,少原君府清雅的后苑一片湖波烟色,浮光掠影,如幻似金。
几点琴声自湖心轻舟之上远远传来,隔着烟波浩渺,清灵如坠珠玉,令人仿佛能想见那如丝冰弦轻轻摇颤的姿态,若有若无地透出几分娴雅。几名绯衣侍女路过廊前,不由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公子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宫中来人都避而不见,却有自己泛舟弹琴的闲情。”
“好像是在等什么人呢!”
“等谁?快说快说,是什么人让咱们公子这般相候?”
“不知道!你问公子去啊!”
“明知公子吩咐了不准入湖……”
嬉笑之声渐行渐远,待到天色入暮,原本安静的府前出现了一个曼妙的身影。几丝云光缥缈,那人玄色的衣裳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轻轻飞扬,几乎瞬间便到眼前。
门前侍卫不约而同地一凛,喝道:“什么人?”
“叫皇非出来,就说他等的人来了。”女子的声音极柔极媚,似有一种清幽的蛊惑,一弯朱唇,淡勾浅笑,眼波流漾之下却是深若寒潭的冷。几名侍卫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却又一愣,喝道:“好大胆子!竟敢要君上出府迎接你?”
那女子轻声一笑,仿佛已是不耐烦,“真是麻烦,他不出来,那我进去了!”说话间也不见如何动作,便自几人面前闪过,下一刻,人已出现在少原君府的高墙之上。长袖飞拂,跃起来阻拦的侍卫便被震跌下去。素手向前虚按,在另外两人身上借力飞起,轻云一般飘向府中,落地之时身形一旋,飘然后退,攻上前来的兵器同时落空。子娆冷冷一扬唇角,玉指轻扣,数道清光自袖中疾射而出,半空中夭矫灵动,灿烁夺目,随她旋转的衣袂穿梭飞舞,近身者无不抱痛跌开。
忽然间,一道优雅的琴音传来,叮咚数声如击冰盏,府中侍卫纷纷后退,让出一片空地。子娆凤眸微挑,收了千丝之术,扬声道:“皇非,你费尽心机要我来此,只派这些虾兵蟹将出来,是什么意思?”
那琴音再起,声色清和似有相邀之意。湖中轻舟之中,一道竹帘静垂,皇非白衣轻衫,意态闲适,专注于那五弦冰丝之上,直到小舟微微一漾,女子清袅的身影出现在帘外,他才抬眸笑道:“要请你来,还真是不容易。”
子娆眼帘淡垂,斜睨于他,“你究竟要怎样?”
皇非笑了笑,“这便恼了吗?既然来了,何必站着说话?”
垂帘一飘,子娆转身而入,凤眸飞挑看定面前气定神闲的男子,“少原君果然好手段,连歧师那老怪物都能左右,你要他传话请我入府,总不成是来听琴赏歌的吧?”
皇非笑看着她,“如此说来,我算是猜对了,你入楚果是为那歧师而来。这般兴师问罪的口气,倒像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日前在惊云山你请我喝酒,就不许我回请一次?”
子娆深深盯了他半晌,忽而一笑,眸心原带的几分气恼随这浅笑折入羽睫深处,细细密密透出惑人的微光。莲步轻移,落座席前,“算了,还是输了你一阵,你若有此雅兴,我奉陪便是,只不知这酒比起‘冽泉’来如何?”
皇非道:“若说酒,天下能出‘冽泉’之右者寥寥无几,再好也不过如此,但我这府中有个好去处,却未必比那惊云圣域差上许多,不知你可愿同往?”
“君上相邀,我又岂敢不从?”烟波影下,女子白玉般的容色透着股优雅的媚丽,那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浑让人忘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皇非挑了挑眉,将手往那冰弦上一探,琴音通透飘然而出。一叶扁舟,转过了轻烟渺渺,飘过了流水澹澹,便往那湖心深处荡漾而去。
一路泛波,小舟在那曲折流转的水道中飘行,愈转愈深,四周愈是幽静清秀。偌大的少原君府没了一丝杂音,竟似杳无尽头,直比那宫苑王城还要深远,单是这广阔的内湖便已叫人叹为观止。
子娆斜倚船舷,凝神听那琴音转宫过羽,流畅起伏,少原君风流多才虽是早有耳闻,今日方算见识一二。几经琢磨,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连那鬼见愁的歧师也肯为之所用,可真真不能小觑了他。
船行悠悠,千回百折似入云境,待到后来,湖水深敛,渐呈碧色,几如一块美玉映了明净波光,潋滟生辉。再一转,隐见碧岩苍翠,山色欲滴,湖面之上,万千莲叶透着清澹澹的绿意铺展开来,而那小舟,便在这无边莲叶间欲棹还停。莲叶拂过船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只一瞬,便又无声无息地静了下来。
驻足船头,天地四周只见满眼的绿意,由远及近,由浓而淡,深碧浅翠,郁郁青青。琴声一停,便是万籁俱寂的静,唯有淡淡斜阳倾洒金辉,在那翡翠般的圆叶上流落了点点柔光,一眼望去,华彩晶灿,清净明美。
皇非含笑道:“船到这儿便难前行了,跟我来吧。”
子娆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突然提气轻身,自那湖波之上一掠而过,半空中也不见如何换气,轻飘飘向前滑去,稳稳落上湖心一座通透的水榭。纵然早知他一身好功夫,子娆还是忍不住喝了声彩,见他侧首相望,自不肯输于他后,广袖一扬,轻盈踏波前行。
皇非在水榭之前负手静候,她纵身步入回廊带来风一般轻盈的暗香,步履袅袅,飘然而至,他眼中再难掩下惊艳之色,“这是我府中一处清静之地,最是适合把酒赏月,楚都别处可寻不到这般美景。”
子娆随他深入其中,飘逸的裙裾划过细腻光洁的玉石,抬指轻扣那玲珑雕栏,淡淡转眸,“单是一处别苑便至这般,楚都之中宫府并立,你倒不怕锋芒太盛,功高盖主?”
皇非但笑不语,引她在水榭尽头晶石造就的平台落座,起手斟酒,自饮一杯,方漫不经心地道:“难道少原君三个字,当不得这碧水三千、华府美苑?”
不知因他语中狂傲之态还是几分酒气,朗朗玉面神采夺人,刹那逼人眼目。子娆眉眼微细,指尖在翡翠玉盏上轻轻绕过,笑道:“少原君睥睨天下,战可夺城,怒可倾国,自然何事都当得,只不知楚王做何感想?”
皇非手腕一扬,酒碧如泉,涟漪丛生,一阵幽香缭绕,轻纱影里,只见那男儿风流之态,“非独爱美酒佳人、朱苑华宅,除此之外别无他意,我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子娆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公子倒是坦白。”
皇非徐徐将酒斟满,对她举了举杯,“些许心思,无非进退,我何必在九公主这样的聪明人前遮遮掩掩呢?”
子娆一凛,熠熠凤眸忽地抬起,落入他眼底。皇非的目光却在她手腕处微停,仍是笑容不减,“看来我又猜对了。”
子娆一瞬惊诧之后,早已恢复了镇定,以手支颐静了片刻,突然轻声一笑,“你是何时知道的?”
皇非语带感慨,“当日在息川,公主救走靳无余,阻我烈风骑夺城,惊云山三盏酒,叫人至今回味无穷。在此之前,帝都左卫将军墨烆只身入穆,紧接着卫垣便发兵攻楚,使得我不得不回师上郢,放弃息川。别人或者忘了,我却还记得清楚,那卫垣曾是与义渠侯文简齐名的上将,东帝二年,因难容于凤后反出帝都投奔穆国,从此与王族‘势不两立’。我曾无意得知,卫垣的夫人和老母并未随他去穆国,而是在事发之前便已移居昭国避祸。这消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却很有些意思。九夷之战历时三年,表面上虽是王族与九夷族的恩怨,实则诸国无不涉足其中,这些年只为压制那宣王姬沧便让我费尽心思。可偏偏当兵锋初入王域之时,漫天战火在那息川城中戛然而止,落个不输不赢的结果,若说是巧合,实难令人相信。请问公主,不知是何人如此深谋远虑,将我诸国玩弄于指掌之间,非,当真佩服得紧!”
子娆听他这丝丝入扣的推断,不过是几个毫不起眼的消息,在他手中牵连纵横,几与事实分毫不差。先是惊于他心思之犀利,待到最后,却淡淡挑起眉峰,素手闲执玉盏,一晃,又一晃,不知想到什么,那美目深处流淌的笑意竟透了几分得意之色。“便如此,你就认定我是九公主吗?”
皇非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今日朝堂之上我故意试探于你,你为保那穆国三公子,做出了令卫垣退兵的承诺。能轻易左右穆国军政的人物,这天下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是持有九转玲珑石,如此绝妙的一位佳人。我若再猜不出公主是何人,那也未免太过愚钝了些。”
子娆羽睫轻扬,自那明晃晃的月光间掠他一眼,叹道:“公子府中这酒还真是不错,细细品来,别有滋味。”
皇非垂眸淡看杯中琼浆,微微笑道:“此酒倒也有些来历,公主可曾听说过东海玉髓?”
昔日后风国境内有湖五色,湖近云泽,终年仙雾缭绕,深水之下多美玉,玉间有流泉,以之为酿,色如碧瑶,温润醇和,入口千杯不醉,乃是酒中极品,数百年来一直专为帝都贡酒。
子娆轻啜那酒,听得皇非徐徐道来,“楚亡后风之后,得云泽之南千里沃土,后风国曾数次派人刺杀我王,却从未有人能越过我逐日剑半步。那一年为庆我生辰,大王特赐玉髓酒泉与我助兴,每日命人八百里快骑疾驰相送,此酒唯供少原君府独享。不知比起惊云冽泉,哪个更合公主的口味?”
一缕清味绕过柔唇珠舌,绵绵袅袅入了肺腑,温冷难辨。
琼浆玉液溅江山,这酒,怎么看都是碧色如血。
子娆忽而把盏一笑,“云湖玉髓酒,皓山冶剑术,此二者乃是后风国获罪之璧。楚既亡后风,想必除了玉髓酒外,亦将冶剑之术并收囊中了吧?”
皇非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光芒闪过,“公主看来对那冶剑术颇有些兴趣?”
子娆虽欲借机自他那里探查《冶子秘录》的下落,却也知他心思缜密非同常人,不敢过多试探,妩媚的眼梢细刃般微挑,便将话锋一转,“有件事情,我想公子一定会很感兴趣。”
皇非抬眼看她,“公主请说。”
“战马。”
如珠玉跳动,清清泠泠两个字自女子檀口微吐,似还带着柔润的酒香。皇非却像被那折入湖水清冽冽的月光晃了眼目,俊眸一细,透出些危险的神色。
四周突然静得悄无声息。此时月上中天,半空中冰轮如画,清辉四射,借着水光将这天地间照得一片雪亮。湖波清澈,净无纤尘,密密层层的碧叶之上冷光流转,变幻不定,这一方晶石为壁玉为台的水榭,在那寒芒流照之下好似一片琉璃世界水晶宫,清奇得无与伦比。
玉台之上相对而坐,玉容俊面,白衣玄裳,一双谪仙般的人物,偏偏那笑里都带了几分清冷意味。晶莹剔透的玉台之下透出水光,映入皇非不露心绪的眸心,忽明,忽暗,似幻,似真,眼前那人儿也便化入水中一般,朦胧里清魅的眉眼,蕴着勾魂夺魄的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非忽然屈指一弹,一点荧光自那修长的指尖倏忽寂灭,满盏清酒一倾入喉,掷盏入湖,拊掌笑道,“妙!公主果真妙人!”
子娆不动声色,只将那翡翠冰盏盈盈一抬,“公子过誉了。”
快马利兵,乃是天下军队征战之本,九域中唯有穆、昔两国盛产战马,如今楚穆交战,昔国成了唯一能供给楚国战马的地方。这战马买卖此前一直控制在赫连家手中,但这次赫连闻人自昔国狼狈而回,一无所获,使得楚国军中战马短缺,众多骑兵难以调配,皇非纵与赫连侯府不睦,也对此十分头疼。此时此刻,这轻轻“战马”二字,自然足以令少原君为之动容。
皇非一手抚于冰案之上微微轻扣,遥望湖心清光照水,晶辉浮泛,半晌后,侧首道:“公主所言之事,非愿闻其详。”
子娆浅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侯府,却并非不卖给公子。公子若愿意,昔国可于十日之内提供万匹战马,此后两国间一切购买马匹事宜,都再与赫连侯府无关,唯公子印信是从。”
“哦?”皇非眸心微微一收,先是九夷,而后楚、穆,现在又是昔国,这一次次完美而绝妙的落子,近乎算无遗策的布局,让他对那背后弈棋的人生出莫大的兴趣,“不知何处可为公主效劳?”
“歧师。”仍是淡淡两个字,只无端带了些锋利的意味。
皇非静了片刻,抬眼道:“我要歧师传话,无非是想请公主过府一叙,并无其他意思。以公主和巫族的渊源,若要求医问药,直接找他便是。”
子娆淡声道:“歧师此人,我不放心。”
皇非一笑,“难道公主放心我?”
子娆亦笑着,黛眉浅晕琉璃色,星眸一转,照人心肠,“公子胸怀磊落,九域之下侠名远扬,我这番可是诚心诚意请公子帮忙。”
皇非举手替她斟酒,酒落冰盏,静谧里渐深渐浓,待杯盏盈盈满起,他放下玉壶,笑道:“公主既然吩咐,非定当尽力而为。”
子娆垂下目光,托了酒盏婉转敛眉,月色再亮,探不到深睫底处幽幽暗影,“那我便借这一盏酒,先行谢过。”
琼瑶晶莹流光冷,她眉宇间的幽静与高贵融作奇异的魅力,月下人间,亘古虚无,空荡荡只余了女子低眉时魅丽的姿态。皇非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那轻光四溢的翠盏,落在她眉心清冷的黛色之间,“听说你是为兄长求医,既是你的兄长,那便是……”
“当朝东帝,我的哥哥。”
皇非眉峰一动,站起身来沿那浸透着水光的玉台缓缓踱步,好一会儿,转身道:“我若开口,便是要歧师医活地狱阎君他也得试上一试,但有件事却麻烦。”
子娆淡笑一声,“那老怪物生性凉薄,不近人情,我数次相求他都无动于衷,再有所刁难也不足为怪,只要他肯答应,条件任他开便是。”
皇非盯了她半晌,笑了一笑。“此事关键不在歧师,敢问公主,即便歧师答应医病,东帝他可愿入楚暂住?”
湖波一静,子娆微微蹙眉。明净无尘的银辉之下,皇非白衣当风,寒色清雅,翩翩如玉佳公子,纵横九域的少原君,似是深知那人,一语中的。纵然歧师愿解那毒、能解那毒,他怕也不会来楚国。以眼前之局势,他怎肯囿于他国,受人牵制?
更何况,东帝南下,帝都空虚倒也做罢,楚国,岂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深的心思瞒得过他人,瞒不过那双透彻的眼睛,乱局之中再添变数,他是绝不会应允的。
子娆紧紧抿着唇,双眸映着酒中淡碧的色泽,分外幽深。皇非负手静候于侧,过了片刻,忽见那暗影深处丹红的朱唇悄然一勾,她微微仰首,柔声道:“此事我自有主意,只要公子说服歧师便可。”
第二十七节 心思万缕
叮!叮叮!清脆不绝的剑击之声传来,洗马谷中,数百名九夷族战士聚在山前空地之上,场中一名身着黄色武士服的年轻男子和一身碧色轻衫的离司正比试剑法,双剑飞闪,亮若轻电,黄衣碧影于一片剑光之中飘闪交错,几乎看不清人身,四周不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
待到十招一过,旁边观战之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谁知到第十三招,离司突然剑锋一偏,斜走轻灵,自那黄衣男子长剑之侧疾飞而上,灵蛇般吞吐轻颤,从一个巧妙的角度“嗖”的射出。那男子仰身急闪,却已慢了半步,眼前锋芒闪动,离司长剑已点在他肩头。
离司剑上真气凝而不发,只是这么一停,便含笑收剑罢手,“少将军承让。”
那男子怔了一怔,皱眉道:“方才是我大意了,咱们再走几招!”
“宣儿,你已在离司姑娘剑下走过十招,不必再试!”叔孙亦及时开口,制止他的挑战。古宣颇不服气地看了离司一眼,抱拳道:“改日再向姑娘请教。”说罢回剑入鞘,大步站往一旁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将士中间。
那晚夜宴之后,离司奉主上之命协助叔孙亦完善周天剑阵,一连七日,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总共传了众人七招剑术,但每招复有七个变化、七记杀招、七式后招,融入剑阵之后,威力却是非同小可。
“这几日让姑娘受累了。”叔孙亦转身拱手,对王族之人,他言行之间似总带着一股于情于理的客气。离司始终面带微笑,那副温柔模样叫人怎么也看不出她刚才连续击败了数名对手,“将军不必这般客气,主上早便吩咐过,日后九夷族与王族休戚与共,必要相互扶持才是,何况若要组成真正的周天剑阵,剑法需得有些根基,离司只是略尽绵力,这样接下来便无须花费主上太多时间调教。”
叔孙亦点头,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当初这娇滴滴的小侍女奉东帝之命助他遴选战士,众人无不心存疑惑,但这几日下来,军中将士竟一一在她剑下受挫,当真叫人另眼相看。如今精心挑选的四十九名战士剑术皆有突破,假以时日,周天剑阵必将脱胎换骨,而臻圆满。“经过这几日训练,剑阵已经小有所成,不知王上是否另有指示?”
离司微笑道:“若有调整,主上自会吩咐,若无吩咐,我们便督促他们练习便是。主上用药的时间要到了,这里便偏劳将军,离司暂且告退。”说着微微一福,告别众人,收剑而去。
子昊那晚在湖边着了些风寒,前几日身上一直低热不退,方才略见好转,始终不曾亲自看察剑阵的进度,甚至几乎从不离开大帐,多数时间都在帐中独坐静思,只是不时有手令传出,近到昔国远至帝都,无不牵涉其中。离司回来之时,他正披了一件素青长衫站在案前专心于那幅员辽阔的王舆江山图,苏陵亦在帐中,刚刚禀完些事宜,子昊微微抬头,问了一句,“当真是姬沧本人吗?”
苏陵肯定道:“确定无误。”
子昊在案前落座,略略沉思,“一部《冶子秘录》便引得宣王亲自南下,事情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苏陵道:“依属下看,宣王此行似还有些别的目的。”
子昊道:“可有头绪?”
苏陵神色略有一丝古怪,“应该和皇非有关,听说皇非与宣王之前便曾有些……瓜葛。”
子昊似想起什么事,笑了一笑,这时帐间垂帘掀动,雪战闪了进来,越过长案跳上他膝头,“呜呜”低叫两声。“若是如此,楚国便要热闹了。”子昊边说着话,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却突然一停,目露诧异。雪战前爪竟然带着伤,子昊将它颈上的密信取出,尚未打开,唇边笑容已消失无痕,这信是上次他带给子娆的,原封不动又带了回来。
苏陵随他日久,因熟悉了,看出些异样,问道:“主上,可是出什么事了?”
子昊将信收起来,轻轻抚摸雪战,命离司先替它处理伤口,转身问站在身后的墨烆,“子娆最近可和你联系过?”
墨烆看了看雪战,这小兽不亲近他人,只有子昊抱着才肯乖乖治伤,爪上的伤倒不算严重,看起来已有些时日,自行愈合了不少,低头道:“除了前些日子传信来问魍魉谷的事情,公主再没有过消息。”
子昊平湖般的眸子微泛波澜,虽只一瞬,却是显而易见的震动,“她问魍魉谷做什么?”
墨烆道:“听公主的意思是为烛九阴,据说那巨蛇之胆能医病解毒。”
子昊一抬眸,“为何不早告诉我?”
墨烆立刻单膝跪下,低声道:“我原以为主上知道此事。”
子昊深吸一口气,平下心中情绪,“马上传话给聂七和十娘,问一下子娆现在何处。”
墨烆的声音闷闷地像从地下传来,“聂七今日刚传信过来,问公主是否到了楚国,他们至今还没见到公主。”
“商容呢?”
“商公公已和十娘他们会合了。”
子昊抚着雪战的手紧了一紧,离司替雪战包扎好伤口,担心地道:“主上,看伤口像是被利齿伤到的。雪战天生神异,又时常跟在公主身边,等闲猛兽根本近不得身,怎么会带了伤回来呢?”
墨烆和苏陵交换了一下目光,都不说话。过了会儿,苏陵才试着问道:“主上,要不要派人去一趟楚国?”
子昊面上并无异样,眸色深深一片清静,“不必,让且兰现在来见我。”言罢不待众人答话,便起身往帐外而去。
离司急忙跟上,快步跟在他身旁,只见他唇角微微抿起,似在想些什么事情,脚下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负手站着,看向远处清如冷玉的天空。阳光伴着微风,轻轻洒了一身,离司抬手遮在眼前,奇怪地沿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见有什么异样,等了好一会儿,终忍不住轻声道:“主上?”
子昊微一侧首,湛若深湖的目光在阳光下淡淡一闪,仿佛笑了笑,却又轻叹了一声,复举步前行,却已不再似方才那般匆忙。到了校场,也不传叔孙亦来见,只在场外静看战士们操练阵法。待到一轮阵法演练完毕,才令叔孙亦和青冥、鸾瑛等几个主阵的女将过来,“乾宫入坎位时,阵法慢了一刹,若遇上轻功与离司相当的人,这一刹便足以脱困而出。南方鬼宿之人,在第六招第二式变化时抢了小半步,使得左右两人必杀的招数落了空。北方斗宿那人,是否一直惯用左手?”
叔孙亦回头确定了一下,道:“是,那人的左手的确比右手灵活。”
子昊道:“换他到南方井宿,西方奎、毕二宿对调……”如此一连下令,将数人调换了位置,待调整完毕,且兰和苏陵也到了校场。
且兰这些时候一直忙着处理族中事务,此时一边走一边还在和苏陵商量着什么事,惯穿的紧身战袍换作了九夷族服饰,雪衣银带,云鬓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装饰,只显得素容如玉,皎若明月。
子昊挥手命众人重新熟悉阵法,且兰见他不过略动了几人的位置,阵中诸人的配合便自然流畅了许多,整个剑阵分则灵动呼应,合则浑圆而一,纵横开阖,毫无破绽,比起先前威势陡增,不由暗自称奇。
“令南方井、鬼二宿出列,将剑法第六招重新教授,正午前不能做到分毫不差,就不必再练下去了。”子昊眼角带过剑阵,淡声吩咐了一句,示意且兰往湖边走去,“九夷族复国的诏书已然颁下,你将军备调整完毕,便可启程归国,一切辎重之物不必带走,冶庐那边会准备一千张经过改良的飞弩,以及其他精良武器随后送至,同时还会有两名铸剑师、两名驭奴随你回国。这些都交由苏陵去办,需要多少战马你也直接与他商量。另外,三天后靳无余便会到此,你可以同苏陵一起见一见他。”
他将所有事情一一安排,苏陵一反常态地沉默。且兰初时认真听着,突然驻足问道:“你要走了吗?”
子昊道:“是。”
且兰道:“什么时候?”
子昊道:“马上。”
他说走就走,且兰越发诧异,而心中不经意之处似乎微微一空,仿佛一扇大门突然关闭,遮挡了满天煦暖的阳光。她沉默片刻,方道:“可是帝都有什么急事?我原以为你会和我们一起走。”
子昊迎上她满含询问的眼睛,垂眸笑了一笑,湖波风光在他墨玉般的眸心一漩而泯,化成无垠无尽的幽深。“我不知道。”他淡淡说了一句,笑容似是一缕叹息飘过。
且兰隐约觉得他心中有事,第一次见到他似是没有把握的样子,他已转身对苏陵道,“命人备马,要最快的马。”
苏陵一怔,“主上要去何处?”
子昊转身往大帐走去,“楚国。”
昔国战马以快著称,经过特地挑选的良马虽不说日行千里,却比寻常骏马要快上许多,从昔国入楚国境内近千里路程,原本至少要走三天左右,子昊他们却在两天后便到了入楚必经的沣水渡。
楚地与王域最是接近,南泽五湖,北吞九夷,西有三江贯穿境内,卷沅、洛以为池,绕泊水以为洫,襄帝时收后风国并入属地,自此一跃成为九域地域最广、声势最盛的强国。江畔驻马,放眼望去,只看沣水渡前穿梭不休的车马、船只便可想象,楚都上郢是怎样一番繁华的景象。
“主上,再往前就必须得走水路了,乘船到上郢还有小半天时间,我们要不要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离司和墨烆引辔缓行,连着两天疾驰赶路,此时才算松了一口气。
子昊遥望楚江,不置可否,一袭白衣纤尘未染,浑不似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如平日清冷的表情,安静从容。这一路上他始终是这副淡淡的模样,越往南走,话越是少,自入楚境便未发一言,只是眸底愈见深沉。江中客船走了数艘,渡口略显得安静了几分,天空渐渐飘下细雨来,蒙蒙扑面,沾衣欲湿,他却不像有雇船前行的打算,反而下马往渡口尽头走去。
风牵衣袍,雨意渐浓。
江心一叶轻舟,自那云水深处愈行愈近,待到渡头轻轻停靠。淡烟微雨中,一柄青竹伞,半遮了女子水墨素颜,唯一点丹唇朱砂色,勾描在凝脂般的肌肤之上,艳若桃花。
步履袅袅,玄纱衣袂似曳轻烟,幽幽行至眼前,执伞的手微微一抬,唇畔晕了妩媚,眸光润了雨色,一把伞遮了两个人,安静对视,眸心相映,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雨幕淡淡,飘落满天满眼。
“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子娆柔声道。
子昊负手淡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答话,独自举步上船,白衣玄裳擦肩而过,身畔雨落如烟。
青竹伞下,水光清浅,子娆轻轻侧首,明眸微垂。在后面呆了半晌的离司一眼看到十娘站在船头,低声道:“公主,你……你一直在楚国,怎么也不告诉主上呀,主上可担心死了!”子娆将手指在唇间一压,笑了笑,转身随着子昊去了。
船行半日,子昊一直静坐舱中闭目调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子娆便也不作声,只在近旁以手支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眉梢眼底尽是温柔。一舟顺水,转过青山古渡,穿过城衢宫坊,由静而闹,复又远离了尘嚣,进了一座引水而建的庄子。冥衣楼楚国分座的部属内外严守戒备,却无人知晓船上下来那形容清冷的年轻男子是什么来历,唯有早已恭候在外的聂七赶上前来,“聂七见过主上!”
子昊目光从他面前扫过,闻若未闻,径直入内而去,子娆随在后面挑了挑眉梢。
聂七不敢起身,再往前商容带着几个影奴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一溜青竹回廊,曲曲折折转入幽篁深处,十娘停了脚步跪在廊前,身边跟着便是墨烆,一时间偌大的庄子悄无声响,静得落针可闻。离司觑着子昊神色不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进去,一回头撞见商容使了个眼色过来,急忙赶上几步,眼看着几重垂帘静静飘落,九公主曼妙的身影半隐在帘内微光之下,一丝低柔笑语叫人原本忐忑的心绪定下几分,“苏陵那份罚我先替他领着,待他见了你,再自己请罪。你别生气,是我让他们瞒着你的。”
廊外雨声清静,帘底筛进点滴光影,只衬得一室幽然。白衣男子阖眸靠在软椅上,面容沉在暗处,辨不出喜怒。
子娆款款移步,在他身边坐下,浓睫半垂,乌墨似的眼线勾着黠魅,语声却温软,“魍魉谷里那巨蛇凶得很,若非夜玄殇帮忙,现在你可就真见不着我了。”不见动静,自睫毛底下觑他一眼,“前些日子我和皇非交过手,从息川到楚都,打也打了,谈也谈了,他在楚国那么大的势力,连楚王都让他三分,你再不来,我都没法子了……”
轻言软语,她绝口不提歧师之事。
子昊终于睁开眼睛,“就这些事,你当他们几个真能瞒过我?”
子娆眼梢细媚掠了过去,“瞒不过,你怎么还来了?”
子昊不答,隔着幽寂的光线只静静盯着她。
发如瀑,眉若裁,修眸飞挑斜入鬓,一笑乱春风。
还真是像,幼时她曾穿了他的衣袍卧榻而眠,连那精明多疑的女人都也瞒过,东帝与九公主,昔年青竹林中乍相逢,便早已自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敛了欢容雪藏千尺的冷,血色杀戮刀锋上嘲弄的笑,深宫塔下的形单影只,午夜梦回暗影里嗜血的伤。
这么个女人,被他看得水晶琉璃透明一般,却也将他算得死死的。纵知道雪战伤得蹊跷,纵看出墨烆言行有异,纵发觉苏陵不说不劝十分反常,蛛丝马迹清清楚楚,明镜般地悬在心间,瞒不过,偏偏还是来了。若不亲自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她能再想出什么法子诓他。
“墨烆、商容、十娘、聂七,只差一个离司,连苏陵都算上了,还有什么瞒不过?”
他语气清冽,恍如冰水秋湖,她眼波转处,偏将星光漾入其中,“离司这丫头心眼实,若让她知道,定是经不住你问。我离开帝都那日你曾说过,无论何事,苏陵他们都可唯我命是从,金口玉言,算还是不算?”
子昊眉峰轻轻一挑,唯命是从,长明宫中那道密诏,他给她的岂止这些?忽而撑起身子,长眸一细,沉声道:“我怎么觉着昭公的话也有些道理,再这么下去,这儿怕不成了昭陵宫?”
昭陵宫,他从来不提的三个字,别人不知,她却知他心中忌讳。那处宫殿,原本是妤夫人的寝宫。
当年凤妧铲除洛王之后,控制襄帝身边近侍,以妤夫人重病为由,诓襄帝前去探视,从此将之囚禁,至死再也未能踏出昭陵宫一步。
深深昭陵殿,幽幽九重天,瑶台玉阙凤楼下,是那蛇蝎翻腾的虿池深狱。
葬送了一代帝王天子,翻覆了雍朝八百年江山,深埋了一缕清香艳骨幽魂,那座冷宫废殿,王城里金碧辉煌的樊笼,是王族之主憎恶的耻辱,少年东帝深恨的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沉默化作了长明宫中无人敢碰触的禁忌,连同一切欺瞒与背叛,就像他从不允许有人随便进入寝殿,从不令人看得出微笑背后真实的面容一样,哪怕真相狰狞可怖,东帝御前也容不得一句谎言。
只言片语传出帘外,离司低头站着,骇得脸都白了,却听九公主的声音含着笑,带着媚,曼声细语字字轻柔,“别说,我还真这么想过,待你来了这儿,就再不准你出这屋子,别人也都不准进来。”
话音落了,半晌听不到东帝的声音。微雨转急,浸过碧竹翠檐垂下细流如注,如帘如幕。四下里烟色迷离,这一方精舍似真成了与世隔绝的天地,氤氤氲氲只余了她和他,幽暗里四目凝注,呼吸可闻。
良久,忽听子昊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困了我在这儿,天长地久的,不觉无聊?”
子娆凤眸微眯,映着他隽冷的身影,深深浅浅透着媚冶,“怎么会呢?让你陪我下下棋,看看书,扫雪煮酒,焚香调琴,听雨赏月,事情可多得很。若你再看那些没完没了的折子,我就一把火都烧了它们,若谁再惹些乱七八糟的事来烦你,我就一个个都将他们杀个干净,就让你在这儿安心静养,天长地久的,岂不更好?”
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着,吐气如兰,绕指成柔。
子昊斜睨着听她说话,薄唇淡勾,终忍不住泛出笑来,侧身掩唇轻咳了几声,那一丝笑意却越来越深,低低道了一句:“胡闹。”
子娆“扑哧”一声笑道:“可算见着笑了,气消了吗?”见他微蹙着眉不说话,轻轻再道,“这些日子你可觉着好些,那毒有没有再发作过?晚上睡得好不好,还咳得厉害吗?”
面前幽邃的目光之后有着微不可见的疲惫,子昊笑容微微一敛,“一句进了魍魉谷就半点儿消息再没有,还放雪战带伤回来,我是能吃得下,还是睡得香?两天赶了近千里路,你说好是不好?”
子娆绕到他身后,攀了他的肩膀轻轻晃,“好了好了,都是我错还不行吗?”子昊忽然唇角一紧,脸色略见苍白,抬手阻住她,却不说话。
他的手凉如冰雪,一丝暖意也没有。子娆觉着不对,隔着衣衫,隐隐触到他肩头有些异样,似是底下缠着绷带,心中惊诧,“这是怎么了?”
子昊合了合眼,淡淡道:“没事。”
子娆道:“你不说,我问离司去。”
子昊知道也瞒不过她,她若追问起来,离司怕不只说得更细,遂避重就轻,三言两语略说了原委。子娆仔细端详他脸色,指尖轻轻挑过他领口,透过云丝暗纹的边缘觑见里面雪白的绷带,俯身低声问道:“那且兰公主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竟让你这么上心,连性命都不要了?”
子昊瞥她一眼,向后靠回软椅上,“又胡说什么?”
子娆见他面露倦意,幽幽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你打小便这么个脾气,凡事心里有了计较,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必得按着你的意思办成了它。我知道,你这番来楚国,定是还有些别的事,不管是什么事,先好生歇会儿,就算睡不着,也养养神。”
子昊淡淡应了一声,这时心神松散,一阵阵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阴阴泛出来,沉沉合上双眼,身畔忽然落下暖意,朦胧间他极自然地将那搭来锦毯的手儿笼住,温软柔荑如同乖巧的雏鸟,顺从地卧在他的掌心,身边静静相依的女子,幽雅似水的淡香,牵起心海里最深的安宁……
第二十八节 将计就计
日暮,雄关,边城。
千里夕阳,沉沉叠染峰峦,当中盘踞的城池如沐残血,在苍山峻岭间显示出一种绝美的雄伟。前方目所能及之处,穆国大军的白虎战旗迎风张扬,作势欲博的神兽与烈烈展翅的火鸟朱雀遥相对峙,伴着如海苍山,渐渐淹没在天地暗红的色泽深处。
十日之间弃守三城,穆国军队像是见证烈风骑战无不胜的强大实力,一改先时嚣张,接连放弃曾经攻占的城池,一直退出楚国国境,最终驻扎在两国间这座以险峻著称的穿云关。
前方战事朝夕数变,战报如雪飞至,当朝立下军令状的皇非却同含夕公主出双入对游湖行乐,衣不带甲,剑锁红楼,一派闲暇羡煞群臣。
楚王御旨赐金宴,少原君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公侯将相醉门庭,丝竹声声直遏云霄。
不日之内,昔国战船穿麓岭、过清江,入洛水,一万良驹如约送至。
轻歌曼舞花月夜,三千里兵行将走。
上阳吉日,二十八幡金桅彩雕丹凤御舟起驾西行,三十二虎贲战船随行开道,沿途千帆侧避,少原君奉旨陪同王后、公主前往清台山进香,两天后,人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穿云关楚军大营。
险峰孤亭,寒涧飞霞,人是翩翩风采,酒是碧色如玉。
皇非一向不喜欢独酌,再好的酒一个人喝总觉得欠了回味,可惜能够一起喝酒的人,举世滔滔,寥寥无几。独自把盏赏玩,遥望山间古道,他目光之中似是意有所待。
未过多久,山前古道之上徐徐行来一乘八抬金顶软轿,轿子走得并不快,却只一转便到了近前。抬轿的几个侍童皆身穿淡黄色云丝锦衣,背插紫鞘蛟纹长剑,山风中步履轻盈,一色的眉清目秀、俊俏可人。
软轿停在亭畔,当前两个侍童先取出张纯白底织金云纹锦绣长毯一直铺上亭中,再有两人手捧羊脂白玉瓶,点点清露压下轻尘飞浮,后面侍童跟着挑起四盏九色琉璃灯,分立两侧。
迎风深嗅,似曾相识似曾见,赤峰山巅曼殊花的气息,夜幕中幽幽绽放。皇非唇角略扬,笑看着几个侍童细细掸了衣袖,躬身打起轿帘。
卷帘半垂,当中整张白色虎皮铺就的软榻,一人赤衣乌发斜卧其上,猊兽镏金熏香炉,缭绕一缕轻烟如雾。
皇非黢黑的瞳仁,微微一缩。
金流苏,碧玉钩,雪毯上曳过重锦朱袍色若云霞,其间精美的金丝绣线如火般烧出华美纹路,暮色里耀出金辉来,直照得人眼目欲花。
透亮洒金薄纱帷四面垂下,八角亭中明灯高悬,顿见流光溢彩。一袭墨发垂肩,如同夜色织出冰凉的锦缎,来人缓步徐行似踏煊煌天阙,周身隐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势。在他步入亭中的一刻,四周幕帷忽然无风自舞,而皇非自始至终保持着静坐的姿势,逐日剑深敛鞘中,寒若秋水。
侍立在外的八名黄衣童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只一步,再看亭中灯下,一人把盏淡笑,一人拂衣落座,先前那股森冷的剑气仿佛只是刹那间的错觉。
“皇非,一别三年,你的逐日剑还是这样叫人心醉神迷!”
灯火璀璨,一把低沉动人的声音恍如薄暮私语,若即若离,却又清晰地传入耳畔,皇非轻笑一声,“三年未见,宣王排场气势有增无减,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这么扎眼啊!”
面前此人,正是与楚、穆鼎足而立,均分天下的北域之主,宣王姬沧。
隔着石桌,色若琉璃的一双笑眸,“登堂看戏,总得慎重着些,太过简慢了,你怕不要怨我不上心?”
皇非挑了挑剑眉,终于正对上那双妖冶不似男子的眼睛,“既然来了,作壁上观岂不无趣?不若陪我玩上一场,消消乏,解解闷也好。”
姬沧缓声笑说,“但凡你开口,我什么时候还拒绝过?只不知到了哪一出?”
皇非下颌微抬遥示对面穿云关,“以你的眼力,难道看不出来?”
此时正值穆军入夜换防,城头影影绰绰,一队队战士往来不休,足足持续了半盏茶时分方恢复先前肃静。姬沧眼梢自那嵯峨雄关前漫不经心地掠过,道出二字,“慢了。”
“一连两天,每到此时,穿云关前换防总比平时要慢上一刻。”
“卫垣带兵严苛,竟会有这样的疏忽?”
“穆国退入穿云关后,每日派兵出关掠阵,次次都是点到为止,从未和我烈风骑正面交锋。”
“哦?”
“昨日,驻守关西隘口的穆军少了三队。”
蛛丝马迹,牵出眼底翻涌的笑意,宣王忽而掩唇低笑。分明是桀骜狂肆一方霸主,偏在举袖间艳若娇娆,那一瞬天地翻转的魅色,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纵和他已非一夕之交,皇非仍不禁心神震荡,暗暗屏息。
“皇非,三年前你约我在赤峰山赌剑,以半招之胜迫我放弃九夷之争,今日,怎竟甘心受人牵制?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半是激将半是疑,皇非睨他一眼,“不过胜你一招半式,怎得三年了还如此念念不忘?”
“自然念念不忘,”姬沧细眸一掠,暗色中波澜涌动,“那日你使一招‘日落千山’,花影暗香里看着,叫人下不去手,我又怎忘得了?”
“当真?”皇非剑眉略扬,侧了脸问道,“这么说来,倒是你让了我半招?”
姬沧随手执了酒壶,自行斟酒,“那也未必,真要胜你手中之剑,我最多只有九分把握。”
一线清流溅冰盏,冷光四射。皇非忽地伸手探向玉壶,笑道:“主人在场,怎好让客人亲自斟酒?”
姬沧弹指轻拂,如兰迸绽,指尖正对上他掌心劳宫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礼不可废!”皇非俊眸微抬,手到半途去势陡变,五指箕张,反扣他手腕。
姬沧坐腕下沉,向侧一让,双指自袖中倏地射出,仍旧点向皇非掌心,“礼数多了反而生分,不若我敬你一杯!”
皇非眸中笑意不减,“岂敢劳动王驾?”撮掌前迎,“砰”的一声击中玉壶。凝壶悬空,一阵酒香四溢,壶中琼浆如煎似沸,在他掌力催动之下翻滚不休,化作阵阵水汽绕壶飘逸,壶身却骤结严冰,冷霜薄挂,寒气迫人。
两相僵持,雾气愈浓,寒意愈盛,终听喀喇一声脆响,冰玉激溅,飞落满桌,两人同时轻振衣袖,四目交撞,翩翩风度如旧,长眸敛笑依然。
姬沧意味深长地看住皇非,“自少冲山一战你我初次交手,这些年大大小小百八十战也有了,胜负往来,到如今仍是个平手,当初我的提议你仍不考虑吗?”
千军万马间交过手,月影繁花下饮过酒,多少年似敌似友的交情,明明暗暗的心思,皇非声色不动,“我乃楚人,你不会忘了吧?”
蓦地一声低笑,姬沧以手拂发,绯衣金袖半遮面,刹那间冶丽的姿态,便叫柔美多情的女子也要自惭形秽。他缓缓抬头,低喑的声音便融了几分妖媚,“你可知道,每次你说这句话,总叫人生出颠灭了楚国的念头。”
皇非纵声长笑,“我倒还真想看看,有我皇非在,天下谁人敢动楚国分毫?”
宣王狭魅的眸子细如冷刃,深处却似有幽幽火焰妖烈跳动,燃着焚噬万物狂灼的欲望,囚着躁动不安嗜血的兽,凛凛生威照映眼前男子傲然风华。忽地他闭目深吸一口气,转眼笑道:“楚有皇非,真不枉我一番苦心,朝思暮想!”
皇非亦笑:“得蒙宣王垂青,非,不胜荣幸。”
姬沧拂袖起身,长眸微垂,“卫垣摆了一阵空城计,自你到了穿云关,这出戏便已结了。我在楚都候你,待你回师之后,咱们再好好算一算那《冶子秘录》的账。”
夜幕四沉,金帷灯影徐徐轻拂,空荡荡只余了一缕暗香。皇非把盏静坐,淡看一地碎玉冰晶在幽暗中轻轻闪烁,一朵艳若滴血的曼殊花迎着微风妖娆盛放,丝蕊轻颤蛊惑着深藏于夜色的暗流。他挑唇而笑,忽地倾酒入喉,对面穿云关逶迤的灯火,骤然穿透眸心。
冷月青灯,时过三更。
半部兵书倒卷,一盏淡茶微凉。夜阑人静,子昊独立灯下,负手望着壁上悬挂起来的王舆江山图,修长的身影略带孤寂,在长案之侧投下一道清冷的痕迹。
分明是无眠寒夜,却从未觉得漫长,淡倦的眼底透着白日人前难见的凝重,深深沉沉连那如水月光也难融化。廊前风过,吹落一地花黄,除了几声轻微的低咳,黑暗中寂寂无声。忽然,他眉心一动,开口道:“出来吧。”
不知何时,帘外多了个人,灯影照不清面目,只能见一身黑袍身形威武,虽是跪拜堂下,却有一番龙虎之姿。“罪臣得知主上入楚,自作主张,还望主上恕罪!”沉稳的声音隐含威势,该是惯于发号施令,此时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压抑。来人低头在暗处,岩石般的身影半隐垂帘之后,深黯而模糊。
“你不该来。”子昊身也未回,淡淡再道一句。
那人屏息不语,却也不敢起身,唇角紧紧绷起,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是,罪臣这便回去。”
子昊微微抬头,目光扫过江山图上一角,轻叹道:“先起来吧,等你从这儿赶回去,穿云关早已插上了朱雀王旗。”
那人一惊,“王上何出此言?穿云关雄踞天险,又有重兵把守,除非皇非亲率烈风骑……”他忽然停住。
“纵使皇非亲率烈风骑而至,有你卫垣坐军镇守亦不足为虑,但你孤身入楚,却是将穿云关拱手让人了。”在穆国虎卫上将军卫垣震骇的目光下,子昊徐徐转身,江山图前灯火微亮,照不尽东帝幽静深眸。
卫垣道:“皇非日前人在清台山,纵烈风骑有所举动,还是赶得及应对。”
穿过影影绰绰的深帘,子昊静然目视于他,“卫垣,心存侥幸,所料不周,此乃兵者之大忌。”
卫垣起身站着,默不作声。
子昊语中似带三分清漠,“你与皇非并非初次交手,不应有这样的错漏。皇非向来心高气傲,息川为人所阻,边境连失四城,他如何肯善罢甘休?数日前皇非在楚都宴饮游乐,却暗中调动三万楚军秘密西行,随后又增加两万轻骑沿泾川、麓岭潜入长谷。此时此刻,他根本不会去清台山,若我所料不差,人已经在穿云关了。”
东帝手中的消息皆来自冥衣楼遍布各国的线报,其精密、准确卫垣早有领教,这番推测由不得他不信,心知自己一时急躁,非但错失了与皇非对决的机会,更使得边关重地面临险境,皱眉道:“是罪臣疏忽了。”
子昊唇角无声一挑,“你是心中有事,自乱了方寸。”
卫垣垂在身侧的手紧握,忽然单膝跪下,“罪臣这番冒险来此,是想求主上恩准,与妻儿老母见上一面,还望主上能够成全!”
子昊面色静冷,分毫不见动容,只淡声道:“做好你应做的事,不该想的勿要多想,这句话我五年前便曾告诉过你。”
卫垣猛地抬头,骤然对上东帝寒澈的目光,心头仿佛再次闪过暗殿深处秋水横空的一剑。
一剑亮似惊电,碧血飞溅凤屏。
一剑贯裂黑暗,照见少年君王如雪的容颜。
剑光冰冷,离那妖后眉心唯有三寸,若当初他刺了下去,如今雍朝之主,早已是五公子严。
血染青锋蜿蜒而下,凝作此时东帝臂上一道彻骨的伤痕。
东帝二年的那场叛乱,以五公子仓皇出逃作为始点,直至那曾经尊贵的头颅带着惊恐的表情高悬在雍门之外。然而刻在心头最为清晰的,却是一双清冽的眼睛。
透过明暗不定的灯火,那双眼睛在月华深处若隐若现,早已看透一切野心与挣扎。五年前长明宫深冷幽暗的偏殿,也是这岑寂孤灯,也是这雪衣素袍,少年天子苍白的笑容里传承于王族不折的骄傲,比那剑光更利,比那鲜血更冷。
千钧一发之际,以血肉之躯挡下了他必杀之剑的东帝,抹去了所有可能暴露刺客身份的痕迹,只留一枚白虎玉玦送至他的面前。
青龙绶、白虎玦,雍朝上将御赐贴身之物,危急之刻两符合一,可行调兵之权。
是年七月,公子严伏诛,断首悬于雍门,至死双目不瞑。雍朝自立国始,从未有过如此处置王子的先例,即使谋逆之罪,也无非一杯鸩酒三尺白绫,全尸而葬,不损王族之尊严。帝都群臣哗然震惊,却在凤后铁血手段之前,无人敢谏一词,唯丞相伯成商与上将军卫垣具书上表,请葬公子严于王陵。
九华殿中,卫垣面庭力争,当场激怒凤后,挟愤拔剑,在左卫将军墨烆、右卫将军靳无余联手夹击之下杀破重围,反出帝都。待王城禁卫赶至上将军府,卫家妻儿老小早已不知所踪。
凤后震怒不已,下令诛卫氏九族,戮“叛党”三千余人,稚子幼儿概不生赦,帝都内外一片血红如染。
丹阙金殿之巅,赤色凤衣遮天蔽日,红罗飞纱,血锦柔丝,执掌生死无情的手,也曾轻轻抚过长明宫中锦帐后昏睡不醒的少年,清弱的脸庞。
第二十九节 天衣无缝
卫垣僵跪在侧,紧攥着那枚白虎玉玦,拳头抵在地上几乎淤积见血。玉质寒凉,如冰沁骨,猛兽利爪抵刺掌心,将叛逆者的烙印镌刻其上,终其一生都无法泯灭。
子昊冷眼相看,若非此人,何来昔年子严的叛乱?胆小文弱,每次见到他都会絮絮执手问安的五弟,所有王孙帝姬中最无危害的一个,凤后特地留下堵塞众臣之口的王子,竟有胆量密谋篡位、刺杀太后,更在事后瞒天过海逃出帝都,远至宣国。
谁是谁的棋子兵卒,谁将谁的命运颠覆?一线胜败,剑锋上又是谁的鲜血?长信灯下,焚尽了谁的不甘与屈从?
自古江山多少事,胜者王侯,败者寇。
卫垣额前青筋隐隐突起,却终是低下了头,一丝陡然而起的念头猝灭在光与暗影锋锐的边缘,“罪臣……明白。”
“你不必回穿云关,皇非计划周详,穿云关他是势在必得。如今三日之约已了,你也无须再行顾忌,直接命横岭一线峡川、饮马、寒泉三处守军发兵攻打郗国,行动要快,务必一战定夺。”东帝的声音温雅清和,转瞬抬眸,些许旧事渗入光照底处无边的晦暗,涓滴无存,身前仍是心腹重臣,得力之将,缜密话语已全然只是当前局势。
卫垣尚有些恍忽,不由问了一句:“郗国?”
子昊略微颔首,向后抬手一指,要他自去看那江山图,“拿下郗国,即刻兵逼少陵,既要战,便索性给他个痛快。”
卫垣毕竟久经沙场,多年来能与皇非、姬沧等人物抗衡,自非庸才莽汉,定下了心神,立刻悟到其中关键。郗地小国,乃是夹于楚穆之间不足百里之境,源自西昆仑的玉奴河流经此地,沿途沉淀下大量金砂,郗人世代以淘金为业,颇为富足。
值此乱世,楚、穆两国觊觎这片宝地,各自虎视眈眈,却也正是因此,两相持衡,彼此牵制,谁都无法顺利得逞,郗国君主亦每年向双方缴纳岁供,国家勉强得以保存。
楚攻穿云,穆伐郗国。皇非若不为所动,非但郗国,与之相邻的屺、钺等国都可能沦为穆军囊中之物;皇非若救少陵,卫垣便能趁机夺回穿云关,同时可自郗国掠取价值不菲的纯金作为战利品,如此足以向穆王交代之前战事的些许失利。
不过须臾,便是一副有胜无败的布局,但若按这般布置下去,楚穆间大战一触即发,却与先前定计背道而驰,届时掀起一天乱局却又如何能压制得下?
温言缓笑,看不透君心似海,卫垣汗透重衣,只像是坠入深海之中无处换气,浮不起却也沉不下,纵横疆场的猛将,举国叱咤的权臣,在东帝面前束手如同三尺孩童,再不想多留一刻,直到退出静室,仍是丝丝刃刃心有余悸。
“卫将军请留步!”一声招呼将人神魂惊回,墨烆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拱了拱手,“有人想请将军过去说几句话。”
卫垣手中玉玦悄然落入袖内,“是何人?”
墨烆抬手让道:“将军见了便知。”
穿花过影,越过一片修竹茂林,墨烆在前引路直到一泊静湖之前。
皓月清辉,照水流光,轻渚之畔幽然立着一名玄衣女子,如云乌鬓松挽,几缕青丝淡垂,她墨玉色的罗衣修逸曳地,慵然半拢肩头,一袭清墨衬着凝脂雪玉般的肌肤,纯粹的黑与净洁的白,却生出世间任何艳色都难见的媚冶。卫垣只见背影,便已知来人是谁。
无论是烈焰冲天还是朗月无尘,襄帝朝九公主更胜其母的绝世风姿,任人一朝得见,永生不能或忘。
卫垣心中既惊且疑,躬身道:“罪臣卫垣,参见公主。”
面前女子优雅地回头,眉目盈笑,“将军何罪之有?不必这般说辞,见过王兄了吧?”
卫垣道:“是,王上有令,命我立刻赶回穆国。”
子娆款款移步,行至他面前,素手纤纤,将一卷帛书托在掌心,“你此次来意我已知道,王兄近日身子欠安,深夜倦怠,恐未有精神与你细谈,那些许小事你不必忧心。三月之前,昭公便已秘密遣人将府上太夫人与夫人接入帝都,这本是册封两位夫人的御旨诰命,但王兄顾及你在穆国行事方便,暂命拟而未发。”
双轴黄帛锦卷,上有丹书朱墨,下落行龙金印,卫垣对此再熟悉不过,一眼扫去,转而抬头,长公主柔美一笑晕开在明净的湖面,满天月色也化了柔媚,叫人一时定在了那儿。
“如今之世,天下纷乱,诸国皆以主弱臣强,伺机而动,然王兄并非幽、襄之帝,帝都亦非昔日之帝都,此事你当深知。”子娆徐徐轻语,卫垣面湖而立,单手探入袖内扣住那枚白虎玉玦,只觉掌中燥热难安。
“王兄自幼多病,常觉精神难济,如今朝事尽付昭公,内廷嘱托于我,但昭公年迈,思之令人深忧。”子娆略略抬眸,觑见卫垣眼角无声一跳,缓声轻轻说道,“五年前为与凤后周旋,王兄命你西入穆国,你虽是穆王后亲弟,但穆王后毕竟已身故数年,穆国也终究不过是一方诸侯,局限西地,岂能真与帝都相比?如今内乱渐平,昭公之后朝中总需有人主持大局,这也是为何王兄命我拟旨,册封你妻、母的原因。”
卫垣掌心忽地一紧,子娆锁住他眼眸,柔柔笑问:“卫垣,昔日知你刺杀那妖后,我便对你极是赏识,只不知日后你会不会叫人失望?”
美目潋潋,湖光失色,卫垣瞬间心跳加快,手心的玉玦竟也似火一般有了灼人的热度。
子娆含笑注视于他,眸心深处淡淡寒芒隐若星子散落冰湖,只是晶莹璀璨得迷人。权谋手腕,她似是天生便会,看惯了多少风起云涌,曾经了多少刀光剑影,深宫里绽出妖娆的红莲,自生命的伊始便浸蕴了腥艳鲜血,父子情,君臣义,至爱、至恨、至情、至圣,都是那权欲情孽艳色中破败不堪的尘埃,弹指便付云烟。
她淡淡地笑着,美若天人的容颜缥缈于水月之间,一川清辉泠泠流淌,照尽尘世贪嗔痴念,物欲挣扎。卫垣后退了一步,弯腰的姿势有着恭顺的谦卑,“从今往后,一切愿听从公主吩咐。”
子娆莞尔展颜,倾身向前,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卫垣不解抬头,“公主的意思是……要臣在穆国扶立夜三公子?”
子娆再道一句,卫垣沉思片刻,点头道:“公主所言甚是,臣却未曾想到此点。”
暗雅幽香之中,子娆媚语如丝,“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对太子御来说你不过是较为锋锐的兵刃,而对夜三公子,你却可能是开天辟地的利器。”
“臣明白。”卫垣道,“有一事不知公主是否听到消息,前些时候太子御曾暗遣心腹入楚,与赫连羿人定下密约,只要赫连羿人设法铲除夜玄殇,他便保证送含回公子平安归楚。”
“楚二公子含回?”子娆羽睫一扬,眸心明光微漩,闪过淡淡清利,霍然明白了那日在楚宫殿前赫连羿人节节相逼的因由,略略抿唇垂了双眸,忽而又一笑,“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穿云关情况紧急,眼下耽误不得,往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卫垣领命而去,子娆依旧驻足湖畔,微风半牵衣袂,冰轮玉影,映照她晶莹的肌肤笼上一层清寒的面纱。过了片刻,她侧首对一直站在暗处的墨烆道:“传令穆国分座,让他们寻个合适的机会,替那位含回公子另外找个清静些的住处。”
“是。”墨烆道,“卫垣那边可要继续监视?”
“不必了。”子娆道,“只需留意太子御的动静,若他和卫垣往来过密,即刻报与我知道。”说着飘然转身,罗袖淡扬,金丝玉帛悄无声息地落入深冷的湖水,转瞬便沉没波心,连一丝涟漪也未曾遗留。
精舍中灯仍亮着,子娆沿无人的回廊步入内室,迤逦的裙裾曳过寂静,似月夜深处漂浮旖旎的暗香。晶帘绰绰洒下疏影,隔着里面子昊独坐在案前。她却并不急着入内,抬手拢了一串冰玉倚帘看他,他也暂未说话,待手底一字书尽,才问道:“走了吗?”
“嗯。”子娆随意应了一声,仍借着灯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过了会儿,她轻唤他的名字,“子昊。”
子昊抬头看她一眼,以目相询。她眉间若有冷月般的清郁,语声却比平日更多柔婉,“区区一个卫垣,以你的手段,轻易便可要他甘心听命,却偏要弄得他惴惴不安,再让我去笼络安抚,未免多此一举。”
子昊笑一笑,淡淡地道:“今日有些倦了,不想多言,你去倒比我要好些。”
子娆黛眉轻拢,撩开珠帘移步案前,隔了莹莹微光寸寸探索他眼底幽深的痕迹,“莫要哄我,你心下想些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子昊安然与她相视,又是静静一笑,“既然知道,怎么还问?”
子娆欲驳他,却张口无言。水晶盏中灯花微微一跳,映得她腕上串珠幽亮闪烁,恍然记起,其实多年之前他便如此,由商容至苏陵,由十娘至聂七,由墨烆至离司,一点点殚精竭虑的经营,赌上性命的博弈,暗地里聚积起冥衣楼这样的力量。庙堂死,江湖生,濒临覆灭的王权移花接木,盘根错节地渗入诸国,形成潜伏的暗流布控天下,才能有如今从容的局面。
背负着重逾生命的责任,行走于血刃尖锋上的他,费尽了周折,冒尽了风险,耗尽了心血的谋划,而今唯一能号令冥衣楼七宫二十八分座的信物,却是她自幼贴身佩戴的小小串珠。
冥衣楼,那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礼。
那一日擦身而过,他淡定的低语轻轻飘过耳畔,是她心中永世不灭的火焰,玄塔底下曾支撑着日日夜夜孤独与黑暗的侵蚀。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是不必再问,他对卫垣冷颜相向,做了她控制这权臣重将坚固的基石,任她踏着一步步迈向云间巍峨的天阙。九重云端极高极冷,与那玄塔深处一般无二,琼台峻宇都笼在煌煌天光之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子娆做过这样的梦,于一天华美的虚空中寻找他的身影,看得到他的微笑,却触不到他的暖。此刻月色落于他的襟前,清幻如陷梦境,子娆心头惊悸,指尖蓦地扣住案头,几将那丰艳丹蔻也折断。忽然间,她额角微微一痛,被他抬手轻弹了一下,“傻丫头,莫要胡思乱想,你离让我安心放手还差得太远呢。”
他的笑容清淡,略带难得一见戏谑的痕迹。子娆先是有些怔忡,突然间凤眸照他一挑,狠狠盯住他漆黑的眸心,语声因低抑而略有微颤,“我最讨厌你这样,什么都算计在自己心里,什么都藏在自己心里。”
她以眉间冷丽的嗔怒,拒绝他波澜不惊的微笑。他不急亦不恼,一时低头轻轻地咳嗽,末了便顺着她道:“有什么事你想问,我答就是。”
子娆以眼角余光瞥他,却再怎么赌气,也在他蕴了笑意的注视下无法坚持,终要向那双透人心肠的眼睛屈服下来。没什么想问的,纵然不说不言,他的一切从未瞒她。
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再没有丝毫任性的余地,他肩上的责任又何尝不是她同样无法逃避的命运?垂首敛眉,终收起幽净的目光,轻轻开口,“既已选定了楚国,为何又要在穆国那儿费这么深的心思?”
子昊垂眸静默,片刻之后,复又微笑看她,“这几日有意无意,常听你提起夜玄殇。”
子娆道:“魍魉谷中他帮过我,之后因皇非针对于他,我曾用你的私印传书要卫垣暂且退兵,这些你都知道。”
子昊一笑,问道:“他较之皇非如何?”
子娆奇怪地道:“少原君天纵英姿,权倾楚国,一举一动皆可左右九域大势。夜三公子乃是他国质子,为兄长所不容,处境险恶,按今晚卫垣透露的消息,他如今在楚国怕是要有更大的麻烦,你难道不清楚?”
子昊微微合目摇头,“我是说夜玄殇较之皇非。”
子娆侧首思量,心中将这两个男子回忆比较,却也分不出个高下,只当他要了解两人以做决断,便细细说与他听,“皇非看去风雅倜傥,却时时傲气凌人,夜玄殇生性狂放不羁,实际心细如发;若论武功,逐日、归离两剑不相上下,想必难分胜负;若论谋略,一个谈笑用兵天纵奇才,一个手段不凡气度过人,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你说孰优孰劣?”
子昊啜一口清茶,目光飘向窗外,似是看那溶溶月色,简单地道:“我想听你的看法。”
子娆目光在他脸上一转,细品他的神色,而后慵然抬手执了银匙去挑那水晶灯芯,火光幽幽晃晃透出散碎清芒,落入她掌心透明一般晶莹。灯色渐渐亮起,映得她眸心亦有着清澈的光彩,“要我说啊,也都无非如此而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漫不经心地笑,唇角别蕴柔情。
子昊眸色潜静,不作声,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却见她在清丽朦胧的灯色下抬眸,爱娇一笑,将一句细语轻轻掷进他的心湖,“你不知道吗?在我眼中,天下男子都比不过一个人。”
他眉梢不经意地一动,仍是沉默。子娆笑望于他,“你不问是谁?”
他微一摇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无奈而宠溺。子娆以手支颐,忽然侧眸问他,“过几日便是我的生日了,你已有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怎么补偿我?”
灯影微漾,子昊仿佛看见多年前青竹林中蓦然撞进他清冷世界的小小女孩,一晃七年,原来他已错过了她七年的悲欢喜怒。两千多日夜永逝难追,该用什么来补偿?向来静如止水的情绪在这一刻渲开难言的遗憾,他柔声答道:“你说怎样便怎样。”
“怎样都行?”她长长的睫毛轻巧一眨。
他淡淡地点头。
“若是很难的事呢?”
子昊瞬目而笑,“你说。”
她寻找着他的温暖,依在他身边,声音低柔得好像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九岁生日那天,曾在王城策天殿前发过一个心愿,我想要做一件事,可是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做到。后来我被那女人关进玄塔,有一次不知怎地病得很重,塔底又黑又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冷得好像连心跳都要封冻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朦朦胧胧地却总想着那件事,只觉得若做不到,我是死也不甘心的。”她伸手牵着他的衣襟,孩子一样带着丝柔弱的无助,眼中有着他从未曾见的哀求,重复道,“真的是死也不甘心的。可我知道那是件很难很难的事,子昊,你帮我好吗?”
子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揉进了千丝细锐的针芒,指尖穿过她温凉发丝,触及笼于轻愁之下寒玉般的脸庞,不想亦不问,只轻轻应她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