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说梦楼谈屑 自序

想不到又杂凑了这样一本。想不到,可以由远处说,是其中的不少篇,包含一些小牢骚,纵使是对九品中正中的下几品的,在三四十年前也会有加冠的危险,而我,在内胆大、外改革的夹攻之中,竟动笔写了。还可以由近处说,是这类竹头木屑,帮报刊编辑忙,在广告边上不显眼的地方充当补白,或勉强可以,至于集印成本本,我觉得必没有人肯花血汗钱买了看。我在家人也守妄语之戒,即将此意上报有出版之权的编辑大人,不意得到的答复是赔钱认了,于是拍板,编,印。也是不妄语,我当然很高兴。还要说说高兴的原因,可以凑三项。其一,我虽然无位,却也不少个人迷信,推想此书一问世,有成人之美的美德的诸公诸婆必奔走相告,“这老头子还会写杂感之类”,我幸而听到,岂不飘飘然哉。其二,由唯心转到唯物,是又可以拿一次稿酬,我下海无能,闲步河边,拾个小虾,也可慰情聊胜无了。其三,说更正经的,是多篇小文虽不成气候,起承转合,也未少用制义的功夫,语云,敝帚自珍,能够不入焚书坑同尽,总当是书生之流的大喜事吧。

喜完了,应该向掏腰包的人说点真格的。怎么说呢?想不好。干脆偷懒,用解题的方式。一刀两段,先解“说梦楼”。由简到繁,先解“楼”。我一向推重以诚对人,这一次也没撒谎。就作息之地说,我狡兔有三窟。一个休息的地方在母校北京大学的旧址,也是红砖楼,只有两层,在第二层。一个工作的地方在同一个院内,楼五层,在第四层。从众,还要有伴儿,伴儿,女性,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仍是楼,十有六层,住第三层。这样说,楼字不假。然后解“说梦”。不翻成语词典的人也知道,说梦之前还有两个字,是“痴人”,说梦的意义正是“痴人说梦”。何以说自己是痴人,所说为梦?用解析法诠释,梦有偏于情的,如总名为《说梦草》的歪诗中有这样一联:“何当一整钗头凤,共倚屏山对月明。”这整、这倚、这对就是梦,所谓易求而难得者也。梦更多是偏于理的,表现为有所见,有所闻,喜欢分辨高下、好坏、是非、对错,并希望下升为高,坏改为好,非变为是,错化为对,这显然也是梦。明知是梦而仍想、仍说、仍写,所以是不折不扣的痴人。

再解“谈屑”。仍用倒装法,先解“屑”。屑者,零零碎碎也。称为零零碎碎,也有原因,只能凑两项。其一,题材不成系统,碰到什么,想到什么,而又忍不住,或有兴趣说说,就拿笔,所以写成,仍旧是零零碎碎。其二,一般是篇幅不长,因为编辑大人有令,说地盘有限,而要叔叔、大爷、三姐、二姨都入座,请至多在二千字以下云云,且夫撰稿者,能不怕有使香文、臭文爬上版面之权的编辑大人吗?只好听命,掐头去尾,减肥,以求费力不小而不被掷入废纸篓。再解“谈”。写而称为谈,因为依传统或世风,写要正襟危坐,谈就可以跑野马,少拘束。还要在这“少拘束”上作点文章,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少拘束比拘束有较多的自由,因而一,就常常发点牢骚,推想有些相关的人看了会不高兴,不管也罢。二,有时也会兴之所至,说些闲事物,如故纸、砚田之类,人各有所好,借用秦叔宝一句话,“货卖识家”吧。再说另一个方面,少拘束不是无拘束,因而就是有牢骚,也不敢多违孟老夫子的亚圣之道,曰“不得罪于巨室”。那么,白纸黑字上还能剩下什么呢?也许只是挑剔某些佳人的唇太红,不像真的,跟太高,难得站稳吗?如果竟是这样取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也只能说声惭愧了。不过无论如何,其中的多种胡思乱想总是出于己之所信,语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如果真就有一得,供也在现世间过日子的人参考,也许不至毫无用处吧?

1995年3月19日于元大都北郊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