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用力地仰起头,从苍穹中撒下的冷雨在脸上流淌,沿着他的脖子流入衣领中,再淌遍全身。
“咱们东北的雨,都是甜的。”
这是王力的爷爷对山东来的新移民常常吹嘘的一句话,王力的父亲背后颇不以为然,认为是太容易拆穿的谎言。等爷爷过世后,王力的父亲每当遇到刚搬过来、想为自己和家人在东北寻找一块安身之地的山东汉子时,也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然后王力就能从那些拖家带口还面带惶然的汉子脸上,看到安心的笑容。
王力的隔壁就是一家这样的邻居,他们刚搬来的时候,王力的爷爷还在世,每次王力的爷爷说这话的时候,隔壁的爷爷就会赞许地点头;隔壁的叔叔也是这样附和王力的父亲的;隔壁的大哥,王力亲耳听到过他一字不差地复述过自己爷爷的这句名言:“咱们东北的雨,都是甜的。”
幕布一般的秋雨,把山林都严密地遮蔽了起来,今年的雨水很好,明年一定是个好年;东北的雨水每年都很好,东北每一年都是丰收。说到种地,王力他们家都很钦佩老邻居家,不光是他们家,山东来的人家都是一把庄稼好手。不过他们打猎的本事肯定是比不上老东北人的,无论用枪还是用箭,老东北人家都是得心应手,就算没有家伙,赤着手也能从山林里带回来大量的猎物,所以就算庄稼收拾得没有隔壁好,桌上的肉总是不会缺的。
蹒跚地向前走着,王力又想起了隔壁的邻居大哥,他家老爷子还答应过把闺女许配给自己呢,如果去年自己没离家出来,那现在应该已经成亲了吧?不过没关系,三代的交情,他们肯定会等自己回去的,现在她应该正在给猪栏铺上席子,免得雨把猪仔淋病了吧?
想起隔壁家的烧猪肘,王力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隔壁家的地种得好,饲料里掺了一些粮食,养出的猪,肉也很香。小时候每当隔壁杀猪,王力过去闷头吃肉的时候,还总能听见隔壁的爷爷回忆他孤身闯关东的旧事——隔壁爷爷总会说,山东那里怎么也舍不得拿粮食喂猪啊,还是东北好啊,只要舍得花力气,只要埋头开荒,到处都是地——隔壁爷爷挂在嘴上的话就是,他一辈子给儿孙挣下的地,要比老家三个地主的地加起来还多。
可他们只会种地,不会打猎,小时候王力的父亲去打猎的时候,隔壁大哥也跟着去过几次,可他实在没有这天赋,王力觉得给他用枪就是糟蹋子弹。
所以去年村长一声招呼,跟着走的都是王力这种老东北家的孩子,他们人人都是好射手,家家都有自己的枪。
林间的小径蜿蜒向前,从雨幕中不断地透了出来,就好象是从一张白纸中慢慢地浮现出来。王力猫下腰,从雨水流淌的草里摸了一块石头,轻轻地向着洞口抛了过去。
啪,石块滚进了洞中。很快,一声山鸠叫就从洞中传了出来。
“是我。”王力松了一口气,对洞口轻声叫道,然后就径直走了过去。
“王大哥回来了。”王力面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手里握着一杆老猎枪,伏在洞口向王力招呼着。
“嗯,回来了。”王力把自己背上的猎枪放下,举起手中的鸟冲着少年晃了晃:“沙鸡。”
“好。”少年将野鸟接了过去,盘膝坐在地上开始拔毛。
两人不敢生火,不过倒也不用担心吃生的,这个洞的后面有一个滚烫的温泉,把小鸟剥光了毛塞进去,到晚上就能烫个半熟。可惜没有找到鸟蛋,那东西熟得很快,放到温泉里用不了太久就能吃。
秋天好办,东北大地上到处都是吃的,可再过两个月就该入冬了,到时候如果还没有找到队伍,那就有些麻烦了。
王力刚动了这个念头,就听到少年问道:“王大哥,看到我们的人了吗?”
“没。”王力摇了摇头,去年几十万东北军抛下父老逃走了。两个月后,村里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身上穿着东北军的军服,身后还跟着两个山贼模样的家伙,村长就站在这个军官的旁边。
“日本子来了,要抢我们的地,抢我们的粮,咱村里所有的好小伙儿,都跟我去打日本子。”军官这么喊了一声后,村里一半的年轻人轰然响应,没有人多上问一句就纷纷回家拿上枪,带件棉衣就跟着军官和村长走了。
等王力还有同伴们意识到一件棉衣不够时,他们已经离家乡很远了,那时他们也知道自己参加的队伍名叫义勇军。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不知道跟过多少个当头儿的,王力几次打进不认识的县城,连名字都不记得,就又被日本人赶出来,最后连村里都呆不住,只能和队伍一起上山。
见过很多人,和他们一块爬过山、赶过路,往往一夜之间,熟悉的面孔就会突然消失,再也不会遇到——有时候队伍被日本人追,有几个人跟着长官去执行任务,或者是奉命断后,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甚至连他们的名字……王力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讲过的故事,记得他们大笑时的模样,记得他们抱头痛哭时流泪的面孔,但名字却想不起来了。
五天前队伍又一次被日本人追散了,王力孤身一人在山上东躲西藏了一夜,天亮后发现眼前这位少年同伴,当时还大大兴奋了一阵,没想到这是王力自那以后找到的唯一一个自己人。几天来,王力给这个孩子讲了很多故事,从自己的爷爷到隔壁的爷爷,还有自己那个很会烧猪肉的未婚妻,很多不曾对父母吐露过的往事,王力都告诉了这个少年;这个少年也是一样,五天下来,两个人早就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不过他的名字,王力并没有往心里去,名字记得太清楚,只会让分别后的回忆更痛苦,只要记得有过这么一个朋友,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黑龙江好汉就行了。
“明天雨停了,我们就往北走,去找他们。”王力对少年说道。
“好咧。”少年兴奋地一拍大腿:“王大哥做主就是了。”
“明年我们能把日本子打跑吗?”临睡前,少年在黑暗中问道。
“能,今年我们打仗没打好,明年就没问题了。”王力信心十足地说道。义勇军里的人都是好汉,就是当官的太笨了,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仗,稀里糊涂地就败了。不过明年,明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为啥没问题?”少年又问了一句。
“因为这是我们的土地。”王力在睡着以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用力地裹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件棉衣实在破得太厉害了。
……
腿说什么也动不了,张民一次又一次地使劲,但腿就是不听使唤,嘴唇哆嗦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连叫嚷都做不到。
山洞外的雨声已经停了,火把映照出一张张阴森、狰狞的面孔,张民看到这些围在自己周围、饿鬼一样的人身上的军装,突然明白他们都是日本人的狗腿子。大半年来,无数次看到他们这身皮在日本人周围摇旗呐喊,要是队伍被日本人打败了,也是他们跟在背后穷追不舍,搜山检海地追杀自己。今天这些人把张民从睡梦中惊醒,他刚睁开眼,就看到王大哥跃身向猎枪扑了过去,但没等王大哥摸到枪,就被一阵乱枪打得倒地不起。
张民像个口袋一样被丢在地上,听到耳边传来他们肆无忌惮的高声谈论。
“两个没毛的小子,亏了,还以为能抓到个匪首呢,也不枉兄弟们这一夜的辛苦。”
接着张民就看到王大哥被人从洞里拖了出来,两个敌人背着枪,一人提着他一条腿,把他倒拖着扔到了洞门口的空地上。
张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绷得不那么紧了,好像能呼吸也能稍微动一动了,他大睁着双眼,想看看王大哥怎么样了,也想叫唤一声,看看王大哥还能不能回答自己。不过张民用尽全力才张开的嘴唇却说不出人话,而随着他嘴这一张开,立刻就让自己听到了断续的哭泣声。
一个大汉走到正中,蹲在王大哥的背后,拍了拍脸朝下趴着的人,随着这动作,张民感到自己的嗅觉好像也开始回来了,鼻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检查过后,那个大汉一言不发,从腰间取下了一把大砍刀。他没有站起身,而是保持蹲着的姿势,把刀架上了王大哥的脖子,双手用力缓缓地按了下去。
“看看大哥这手艺,”张民背后的一个人好像在训斥什么人:“学着点,上次让你拿个首级,溅了我一身血。”
蹲在地上的大汉转动着刀刃,来回切割着头颈处的肌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片刻后,大汉让刀留在尸体上,自己站起来,猛地跃起一跺。尸体上的砍刀下移,发出骨骼的碎裂声。接着大汉再次蹲下,揪起王大哥的头发,用力地扯了几下,并挥刀切掉了最后与身体相连的一些筋肉和血管。
大汉第二次站起身,把王大哥的脑袋捆在了腰间,这时张民才看到,这个大汉的腰间有好几个人的脑袋。
做好了这些事情后,大汉快步向张民的位置走了过来,接着他就蹲在了张民的眼前,手里把玩着那把大砍刀,还在张民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这时张民觉得自己的腰腿好像也恢复了感觉,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从腿部传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
“小子,你叫什么?”
张民用力地张嘴,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一点什么,在队伍里的时候,听一个城里人说过,那些上刑场的好汉最后都会……好像都会说点什么。当时张民还听得很带劲,但现在大脑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要死了,城里人是怎么说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他叫什么?”大汉拍了拍张民的脸颊,指了一下他腰间那具血淋淋的首级,王大哥的鲜血,还在顺着被斩得支离破碎的血管往下流,滴落在东北的大地上。
张民全身用力,张开了嘴,却只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嚎啕大哭声。
“姓王。”张民终于吐出了两个字,它们几乎被淹没在哭声中。
“他是个头目么?当没当过小队长之类的?”大汉一连串问了一堆问题:“你认识他多久了,都知道什么?”
可张民什么也回答不了,他哭了一会儿后,终于又喊出了一声:“他有个老婆,猪肉烧得很好吃。”
周围传来一阵哄堂大笑声。
“这个小子这么嫩,能有什么本事?”另外一个人走到大汉背后,对张民狞笑着:“大哥让我来吧,让我练练手。”
“你当皇军傻的啊,这么一个小孩子,能给赏金么?”
“说不定有啊。”那个人盯着张民的脑袋,舔了舔嘴唇,满脸都是贪婪之色。
“别做梦了,”蹲着的大汉笑道,缓缓站起身:“虽然是个小孩,脑袋也得好些斤呢。”
“我不嫌沉。”那个人依旧紧紧盯着张民的脑袋,眼睛圆睁着一眨不眨。
“饶他一命。”站起来的大汉说道。
“啥?”不止一个人发出惊叫声。
“小孩的脑袋,皇军肯定认为我们是杀了个村里的小孩去骗钱的,”大汉低头看了张民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实在是太小了。”
“那也不能放了啊。”张民听到有人抗议道。
“我已经三次大难不死了。”为首的大汉双手抱怀,环顾着周围,朗声说道:“远的不说,上周我们跟着皇军去追土匪,我左面的老刘、右面的老沈都被土匪打死了,为啥我冲在最前,毛都没掉一根呢?”
不等大家回答,这个大汉就自顾自地解释道:“因为我心善,老刘老沈他们,吃了人家的母鸡,还要把人家的小鸡都踩死;我呢,一般总是给人家俩小钱,所以他们都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说到这里,大汉又垂眼看了一眼地上的张民:“咱们为皇上卖命,剿匪那是不遗余力,不过这种没用的小鸡,就留着积点阴德吧。”
大汉的话说完后,张民周围先是静了一下,然后就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和低声的赞同。
在张民的眼前,大汉第三次蹲下:“小子你不学好,小小年纪当什么土匪啊?听着,你既然做了土匪,就只有死路一条,就算老子放你回家,到家也是一个死字。”
“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打日本人,保护我们的地,我们的粮。”张民在心里喊着,不过嘴里却说不出来,只有呜咽之声。
“今天爷爷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你小子也不用回家送死了。”大汉笑着继续说道:“对了,别听那些土匪们瞎说,皇军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这地是我们东北人的,是皇上的,反倒是南方的狗屁国民党,还有什么狗屁大总统要抢我们东北的地,日本皇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地抢回来还给了皇上——你以后就跟着我一起给皇上当差,将来还能当个警察。”
“这小子能当兵?”张民背后的人又发出了质疑声。
“这帮小子以前都是猎户,一个个枪都打得很准。”大汉蛮有把握地说道。
“这个也是?哭得和闺女似的。”又一个人怀疑地说道。
大汉略一沉吟,点点头:“是得试试,别看走了眼,收个窝囊废。”
大汉一声令下,就有两个人上来把张民从地上拖了起来,三下两下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远远地,一个人用刀在树上划了个十字,然后狠狠一刀在中间剜了个洞,把一根火把插在树叉上。
“小子,看见那个洞了吗?打它,打五枪,打中了,你就跟在爷爷身边吃香喝辣,打不中——”大汉一边把一把猎枪塞在张民手里,一边威胁着笑道:“你的脑袋就给爷的弟兄练手吧。”
张民哆嗦着,把猎枪紧紧抱在怀里,周围的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虽然开枪给王大哥报仇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但最后张民还是顺从地面朝靶子的方向,背对着众人将猎枪举起,向着那个剜出来的树洞瞄准。
当猎枪指向目标的时候,张民感到自己的双手又恢复了力量。他从小就跟着家人去打猎,对枪非常的熟悉,所以虽然年纪小,父兄也没有阻止他跟着他们一起投奔义勇军。
只是父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都跟着队伍跑到安全的地方了。
“我先过了这关,等遇上了队伍再想办法,再好好想办法。”张民在心里默念着,然后闭上一只眼,认真地进行着瞄准。
砰。
开完了第一枪后,张民扫了一眼靶子,然后低下头,熟练地给枪换上子弹,再次举枪瞄准。一枪接着一枪,张民迅速地把五枪都打完,期间没有一点儿迟疑和犹豫。
“中了三枪。”周围的人纷纷发出喝彩声。
“不错,这么小居然就打得这么准,老猎户家里的小子啊。”大汉似乎也很满意,他站在张民的背后,猛地掏出手枪向着靶子连射。
啪啪五声连发,借着火光,张民看到五枪几乎分毫不差地打在靶心上。
大汉笑着收起枪,又盯着张民看了一会儿:“小子,跟着老子好好干,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
睁开眼,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光,张民盯着天花板看了良久,终于从床上一跃而起。
“起来,该去上班了。”张民向旁边床的床脚踢了一脚,大喊了一声。
“哎呀。”躺在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哀叹,在张民穿衣的时候缓缓坐起。
距离被满洲国军队拉丁已经过去两年了,刚逃得性命的时候,张民还以为会不得不与同志、甚至是父兄的部队刀枪相见。幸好、或者不幸的是,张民再也没有在黑龙江见到义勇军。曾经高达三十万之众的义勇军,从一九三二年的一败涂地后,再也没有能够恢复声势。
大批溃散的义勇军被伪军追杀,更多的人失去了信心逃回了家乡,如果他们没能和张民一样幸运地找到了保人的话,就只能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王大哥……王大哥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太多的义勇军同袍,张民都忘了他们的姓名,至少王大哥的姓还没有忘记……王大哥的首级被带回了县城,和其他首级一样被挂在了城门的笼子上。韩头领拿出一部分赏金买了酒肉,让手下吃了一顿。但张民没有吃,他还记得王大哥被扯碎的筋肉和殷红的鲜血,碗里的肉,其实也有一块是属于王大哥的人肉。
这批木笼在县城城头上呆了好几个月,因为这差不多是最后一批送来的义勇军首级,所以迟迟没有新鲜的头颅来替换他们。等这批首级最后如同垃圾一样地抛掉后,已经只有骷髅了,皮肉已经被飞鸟吃尽。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张民从垃圾堆里找到了王大哥的首级,用土埋藏了起来。随后,他刻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木头身体,埋到同一个坑里——王大哥那被抛弃在山林里的尸体,是永远不可能找到了,可张民知道,如果没有王大哥带着他,他多半是活不过那五天的搜捕的——大丈夫要有恩报恩,对不对?张民不能让王大哥在阴间做个没头鬼,自己刻的木头身体虽然小,但那也比没有强。
“为什么又想起王大哥了?”张民用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他没有脸回故乡,不想见到父兄——对义勇军的追捕从来没有停止过,他回家只会祸害了他的家人——如果他父兄已经平安逃回家乡并且找到保人改头换面了,张民只会连累了父兄还有他们的保人。
也不想再记起王大哥了——在把王大哥下葬的时候,张民就觉得对方或许在后悔,如果不是为了帮自己这个胆小鬼,王大哥可能早就追上队伍脱险了吧。
洗完脸,张民穿上了黑色的警服,他现在是哈尔滨市临时警厅的一名低级警士。
王大哥的仇人姓韩,跟着韩头领当了快两年兵后,张民两个月前终于离开了军队成为了一个警察。虽然军饷比警饷要高,虽然把两年积蓄的军饷都送给了韩头领才请他当了自己的保人,但张民还是很开心。
“新的开始,忘记韩头领,忘记王大哥,以后我就是一个清白的警察。”对着镜子,张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警帽,在韩头领写的保书上,张民出身于一个被土匪杀得鸡犬不留的村子,他的义勇军历史被掩埋起来了,文书上他的仇人是义勇军而不是日军。
“这日本人,恐怕也是赶不走了。”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张民整理好衣服,拉开门。
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哈尔滨的街头被皑皑的白雪覆盖,他又一次想起王大哥的话:“这是我们的土地,最多明年我们就要把日本人赶走。”
晃了一晃脑袋,张民把这些残留的影响和声音统统驱逐掉,身后响起脚步声,同屋的赵兵和他一样是个退伍的年轻士兵,他以前的部队和韩头领一样都改编成了满洲国边防军,这些军队经日军训练后,就会驻扎在满洲国和苏联的边境上。不过和张民不同的是,赵兵对这次裁军牢骚满腹,觉得日本人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见义勇军一蹶不振了就把大伙儿打发回家——警察薪水少,干的活却要多。
“皇上不想开疆拓土了吗?”
两个年轻人同一天到哈尔滨警厅报名,相识后就搭伙一起租了房子,张民常常能听到赵兵发出类似的抱怨声,显然日军所向无敌,在热河、在长城一次次把中国军队轻松击退。每次赵兵说起这些的时候,能看出他满心盼着能跟着皇军把这仗打下去,博一个封妻萌子,没错,赵兵就是这么想的,两个人回家闲聊时,他多次提起三百年前满清入关的往事,每当那时都是满脸的羡慕之色。赵兵满脑子想的都是跟着皇上再次一统江山,就算不能博个封妻萌子,也要抢个金银满屋。
“比起关内的花花江山,这哈尔滨可都是自己人,已经是皇上的百姓了,能有什么发财的机会?”
除了时常谈起自己的远大志向外,赵兵也用不屑的口气提起过义勇军,那些他口中不知死活的土匪,有时张民也会附和上几句——毕竟在韩头领的保书中,他从来不曾是个义勇军,而是义勇军不共戴天的仇人。
两个警察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并肩来到了哈尔滨警察厅前。
“你们两个,”警尉陈立今天居然来得这么早,他威风凛凛地站在警厅的大门口:“去那边等我。”
“是。”张民和赵兵齐声答道。
陈立可是厅长金荣桂的红人,虽然没有从军的经历,听说也才来警厅半年,但一进警厅就得了个警尉的衔,听说很快还会升警佐。
至于哈尔滨临时警厅的厅长金荣桂,张民这种低级警士是没有什么机会见到的,金厅长更不会有工夫和他说话,之前只是跟着大伙儿在下面听过一次金荣桂的演讲。听说金厅长以前是个颇有学问的读书人,张民觉得这多半不假,金厅长说话抑扬顿挫的,演说时很多用词张民都听不懂——这倒也没关系,反正无论金厅长说什么都跟着其他人一起喊好就是了。
“今天我们要去帮日本人办事,”等集合的人到齐后,陈立严肃地说道:“今天谁要是偷懒办事不用心,莫怪我翻脸扒了你这一身皮!”
相比韩头领,陈立确实要仗义得多,进入警厅之后张民按照军中的习惯,第一次拿到工资后也要孝敬一分给自己的顶头上司,但被陈警尉笑嘻嘻地推开了。
“干什么?”张民还记得当时陈立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还有他略带嘲讽的话:“不知道警察该怎么干吧?我怎么会要你们的钱,以后好好干,我还要给兄弟们找钱呢。我有肉吃,就不会忘了你们的汤。”
“是。”张民和其他警士一起高声答道。
从昨天晚上就开始飘雪花,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停,不但没有停,反倒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陈立带着这群警士坐上一辆卡车,向着城郊开去。
“这么大的雪还要出城。”赵兵在身边小声地嘀咕着,语气里满是抱怨。
“是啊,日本人不好伺候啊。”听到这抱怨声后,好几个警士都低声附和着,昨天才来了三个日本人要清查哈尔滨的户籍土地,今天就要警厅派人陪他们实地去看。
牢骚声越来越多,尤其是这些坐在车后的警士们,一个个被寒风吹得直缩脖,他们心中的怨气自然要比坐在驾驶室里的陈立大得多。
不过张民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出身很不好,有义勇军的经历,虽然知道的人不多,贪财的韩头领也出力帮他隐瞒起来的,但这始终是张民心里的一根刺,他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背后发发日本人的牢骚固然不是什么大事,同伴们也人人有份,但张民绝对不打算掺乎进去。
远远地,张民看到了有一辆小卡车停在旷野里,好像就是昨天日本人开到警厅来的那辆。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张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就是昨天见到的那一辆,而且他已经看到一个日本女人站在雪地里,这个日本女人他昨天也见过的。跟在这个日本人身后的是一个中国翻译,昨天同样来过警厅。
卡车刚一停稳,张民就从车上跳了下去,而陈警尉的动作要比张民还要快一些,他已经跑向了小卡车旁边的日本人。
“你们怎么才来?”那个翻译一脸愤怒地向陈立喊道,翻译背后的日本人脸色比漫天的风雪还要寒冷。
“对不起,对不起。”陈立已经三十多岁,而那个日本女人看上去也就十七八的样子,肯定不到二十岁,但陈立腰弯得几乎都要把脑袋塞进雪地里了。
“虽然说是八点前必须到,但你们就不知道早一点吗?”依然是那个翻译在咆哮。
“对不起,对不起。”陈立继续一个劲地道歉。
说话间,又有一个日本人从卡车里钻了出来,这个人看上去和陈立年纪差不多,他现身后翻译停止了怒骂,转头与这个日本人说了几句。
日本人把一大摞文件递到了翻译的手里,然后就又返回了卡车中,等翻译再次转回头后,就对陈立吩咐道:“把这些分给你的手下,让他们去核查一下土地的大小,看看有没有偷漏的田地。”
陈立接过那些文件向上面扫了一眼,顿了一顿,面有难色地说道:“他们虽然都识数,但都不认字啊。”
哈尔滨临时警厅成立后,挑选警士的首要思想纯正,家世清白。除了张民这种从满洲国军队中调来的年轻士兵外,剩下的也都是没有反满反日倾向的淳朴农民子弟。听说金荣桂厅长交代过,凡是上过学的一概不要,说年轻学生十有八九都是危险份子。
因此现在警厅中的警士就没有识字的,虽说金厅长一直要办警厅内部的补习班,但警务繁重这个培训班也始终开不了课。
翻译脸上的怒气更浓了,他转头又与那个日本女人说了几句,张民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也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那个日本女人说了几句后,翻译回过头对陈立怒吼道:“警厅的人怎么都是饭桶,算了,真没办法,饭桶就饭桶吧,真是晦气。”
十几个跟着陈立来的警士被分成两组,一组由陈立手把手地读文件给他们听,一组由翻译官读给他们听。
交给张民负责检查的,是一户人家的五十六亩三分地,东北地广人稀,大部分人家都有不少的土地。以前张民还听山东来的新移民说过,他们觉得东北人有些浪费,不像关内人那样把所有的土地都开发出来,而是挑好开垦的土地来种,一些石头较多的地,东北人往往就把它们丢在了一边任由上面长满了荆棘。只是这些山东人说归说,他们很快也都染上了同样的毛病,这就导致东北人的土地多是一些很复杂的图案,最先到的那些人彼此之间的田地间隔着大量的小土丘、灌木丛、小池塘等无主之地,渐渐又被后来的人逐步填满。
走了足足好几个小时,张民才核对好由他负责检查的这块土地——这块地的形状特别地不规则,核查起来非常地费力。
走回两辆卡车旁时,张民看到陈立脸上已经是一片青色,看起来已经冻得够呛,还听到他赔着笑说道:“太冷了,您也进车里休息一会吧。”
这话陈立是冲着那个年轻的日本人说的,翻译官也跐着牙,笑着对那个日本人说了一连串的东西,不过后者听完了翻译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
“你是想偷懒吧,所以才这样劝泽滕小姐?”翻译官回过头就变脸了,对着陈立又是一通怒吼。
“不敢。”陈立垂下头,退后了一步。
陈立退开后,日本人抬了一下手,排在前面的一个警士就走上去汇报。
这个警士汇报的时候话说的结结巴巴的,日本人不时轻声地说上一两句,然后翻译官就会恶狠狠地询问他核查的手段细节。
才听了几句,张民就微微摇头,这个警士他知道,虽然比自己进警厅的时间早,但是个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人,大概就是因为头脑特别简单所以极为符合金荣桂厅长的要求。
就在张民对他的报告不以为然的时候,那个日本人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手,一巴掌就打在那个警士的脸上。
“糊弄差事吗?你?”翻译官在边上帮着配音,他高声叫着,几乎愤怒得要跳起来:“你是在糊弄差事吗?”
“重做!”翻译官咆哮着把那个人轰走,又转头对陈立喝道:“今天不把事情办好,谁也别想走!”
“过来!”陈立把那个警士拖到一边,在大家面前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下一个。”翻译官指着张民前面的人叫道。
在日本人和翻译官的注意力转到新的目标上后,张民看到陈立才停止施暴,开始小声地给他讲解到底该如何核查他那块土地。
“又一个糊弄事的。”翻译官的吼声再次响起,配音响起的同时,张民看到那个日本人左右开弓地抽了那个同事一溜耳光。
“还敢糊弄事吗?”这次翻译官也动手了,他接着日本人对警士就是一脚:“你今天晚上不想回去了吗?还要累着大伙儿都不回去了?”
就张民听到的而言,这个警士确实是有些应付差事,虽然以前警厅也来丈量过户籍,不过那都不是在冬天。今天这天气任谁都肯定想早点完事赶快回城,而且大家都是哈尔滨乡里乡亲的,只要大面上过得去,真差上几分或是一辆亩地,警士们核查的时候也不会太在意的。
“还敢糊弄吗?”翻译官把警士一脚踹翻在地后,又扑上去一顿劈头盖脸的乱踢。
“还敢吗?”
“不敢了!”在雪地上乱滚的警士,呜咽着讨饶。
“陈警尉,你这带来的都是什么东西?”翻译官气喘吁吁地对陈立喝道:“日本友人都不怕冷,出来帮我们辛苦地核查,你手下倒一个个都偷奸耍滑。”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今天陈立对着翻译官的时候,好像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
一边说,陈立一边又抽出警棍,对着地上那个倒霉蛋用力地抽上了一棍:“还不快去干活,想装死到什么时候?”
“下一个。”翻译官恶狠狠地盯着张民喊道。
张民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两步。
嗯,没错,这个日本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女性,不过张民从她的眼睛中看不到任何他熟悉的女性味道。一双冰冷的眼睛中,只有赤裸裸地敌意。
不过张民对自己的工作还是有信心的,他对数字并不感到恐惧,从很小的时候,父亲算不清的数张民就能帮大人算清,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战争,村里人都说张民将来进城当个帐房学徒没问题,一定能够成为个有出息的人。
不过张民才信心十足地说了几句,眼前突然一花,日本人的手毫无征兆地就挥了过来。
好用力的一记耳光,打得全无防备的张民几乎一个踉跄。
那个日本人打完后接着一通低语。
“又在糊弄,”翻译官愤怒至极的声音第三次响起:“这么复杂的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没有糊弄。”听完翻译官的话后,张民努力克制着胸中腾起的怒火,他的嘴里已满是腥味。虽然脸上火辣辣地疼,但他还是用平和地口气,把自己核查的手段和过程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对面的日本人偶尔插话问上几句,张民仔细地听着翻译官的问题,然后滴水不漏地进行回答,至少他自认为是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被对方抓住的。
当张民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甚至听到背后传来同伴的轻声称赞声。
“解释清楚了。”全部说清后,张民心里也微微出了一口气,他忍不住看了对面的日本人一眼,想看看对方是不是会有那么一点愧疚。
但抬眼的时候,张民看到对方又一次举起手来,然后就又一次重重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不懂规矩。”翻译官说道:“你们满洲国人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吗?吃耳光的时候要先说对不起,然后再给自己找理由。”
心中的怒火又一次汹涌地腾起,不过面对着翻译官满脸的凶光,张民还是低下了头:“对不起。”
“下一个。”
张民走开后,才轻轻揉自己的脸。
“做的不错。”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张民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陈立正朝自己笑着。
“诺,去帮帮他们两个,早完事我们也好早点回去。”陈立向着远处努了努嘴。
回到哈尔滨警厅的时候,包括陈立在内,每一个警察都感觉自己快冻僵了。
“一个日本娘们,”烤了一会儿火后,赵兵怒吼道:“连一个小娘们都欺负到爷们的头上来了。”
屋里顿时就是一片同仇敌忾的声音,就连陈立都咧着嘴嘟囔了几句。
只有张民仍是一声不吭。
“今天张民做的不错。”陈立点名表扬道。
张民不但一次性通过,还帮了好几个警士的忙,要不是他今天大伙儿还得晚回来两小时。
“耳光也吃得最少。”有个人羡慕地说道。
“可吃得也最冤。”又有一个声音补充道。
“有什么办法呢?”张民依旧没有丝毫的抱怨。
“你还是爷们么?”赵兵不满地叫道:“现在又没有日本人,你连句牢骚都不敢说,被日本人吓死了?真没种。”
张民摇摇头,还是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而是再次重复:“这有什么办法?”
“确实没种,”陈立笑道:“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张民不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因为我不敢和王大哥一样和日本男人战斗到底,所以现在我只能受日本女人的欺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
“明子做得很好。”在张民的同伴纷纷叫屈的时候,监督他们工作的日本女人正在接受她上司的表扬:“满洲国人都一样,不狠狠抽打是不会认真干活的。”
“明白。”日本女人一脸严肃的答道。
“即使他们干得好一些,也不能忘记了抽打。”上司进一步强调:“不然他们就会洋洋得意,就会误以为可以偷懒了。”
“明白了。”日本女人重重地点头。
“他们会千方百计地偷懒,想尽一切办法溜须拍马,巴结行贿我们日本人,企图贪污或是偷奸耍滑。”
“我绝不会忘记对祖国的责任,”日本女人似乎对这句提醒有些不满,音调微微高了一些:“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
一九三五年一月,在半个月的艰苦工作后,陈立突然宣布清查土地的工作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吗?”虽然折腾了十几天,但哈尔滨周围的土地只核查了很小一部分,不过大家在吃惊之余,还是纷纷发出了欢呼声。比起在市内执勤的兄弟们来说,这些日子跟着陈立的这帮家伙实在过得太苦了,每天去郊外挨冻受累,还逃不过拳打脚踢。就是工作完成得最好的张民,每天至少一个耳光也是跑不掉的。
“今天晚上一顿庆功宴,金厅长也会来。”陈立笑眯眯地说道,顿时就又是一片欢呼声响起,金厅长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要是能有机会和他老人家说上两句话,这些小警士觉得这段时间的辛苦就算是没有白费。
晚上金厅长果然翩翩而来,他的讲话,张民依旧还是基本听不懂。这段时间张民最大的收获莫过于陈立的青睐和同事的赞赏,每天他除了完成自己的一份,还总要帮好几个同事去干他们的那一份差事。而当大家回来后异口同声地痛骂日本小娘们的时候,张民也总是默不作声,为此陈立已经夸奖过他好几次了,说他少年老成,将来肯定能在警厅里承担重任。
因此今天张民虽然资历浅,但很多老资格的同事都喜欢和他喝上一杯,感谢他这段日子里的帮忙。不知不觉,张民就是一堆老酒下肚。
在给金厅长敬了几轮酒后,厅长大人也站起身,回敬在场的警士们:“兄弟们,你们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日本友邦一心要帮助我们满洲国崛起,其中当然也包括农业。友邦觉得我们的农业搞得不好,很不好。”说到这里,金荣桂脸上露出了忧色,一边说还一边微微摇头:“你们核查的都是哈尔滨附近最好的土地,可就是这些土地,产量也远远没法和友邦那边的差地比,日本友邦已经说了,快则一两年,慢则两三年,肯定要帮我们把粮食产量搞上去的。到时候面粉可就不是一元一口袋了,而是一元好几口袋了,你们的薪水不就等于翻了好几番嘛。”
“是吗?”有人惊呼了一声。
“当然了,到时候酒也要便宜很多,很多。”金厅长拉着长腔说道:“现在喝一瓶的钱,到时候喝个十瓶没问题。”
惊叹声更多了,金厅长满意地环顾了一圈:“这苦,吃的还算是值吧?”
“值得,值得!”
警士们纷纷嚷起来,按说张民也应该跟着胡乱喊一通的,不过他今天好像喝得稍微有点多,不知道怎么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阵地烦闷,懒得和往日一样像白痴般地叫好了。
吃了两口菜后,张民一抬头,看到金荣桂正望向自己。
“这就是小张。”陈立已经是满脸通红,他扯着大嗓门向金荣桂介绍道:“厅长还记得吧。”
不少同事顿时投过来羡慕的目光,听起来陈立已经向金荣桂提到过张民了,可能还不止一次。
“怎么会不记得。”金荣桂居然从座位上走过来,还举着酒杯。
“厅长。”就算喝了不少酒,张民还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向金荣桂敬礼。
“任劳任怨,还从来没有抱怨的张警士嘛,我知道的。”金荣桂笑容可掬,拍拍张民的肩膀:“怎么,有不开心的事,我看你情绪不是很高嘛。”
张民哪里肯承认,随口找了个理由:“就是厅长说的日子太好了,我怕没有那个福分啊。”
“怎么会没有?”金桂荣又一次环顾众人:“和日本友邦睦邻友好,我们的满洲国还会没有好日子过吗?先是工业,这个嘛,日本友邦说了,要帮我们建设二百万顿的钢厂,让我们成为亚洲第二大工业国,将来甚至会比日本还要多,是亚洲第一的工业国;这不,又要帮我们搞农业,将来也会是亚洲第一的农业国,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好日子还在后面哪。”
工业,农业,张民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当初在义勇军里的时候,日军除了武力进攻外,还有铺天盖地的劝降宣传。张民也听到过很多,什么皇道乐土,什么亚洲强国,工业、农业这两词好像也在日军的高音喇叭里听过。或许有很多人相信满洲国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现在张民有时也存着这样的幻想——义勇军已经战败了,自己都是满洲国的警察了,不盼着满洲国好还能盼望什么?
只是此时张民突然又想起了义勇军中的评论:一个人踹开你家的门,冲进了你的家,说是来帮你收拾屋子,帮你拔草施肥的,这骗鬼啊——他是来抢你的。
“日本友邦真好,”既然周围人都在欢呼,张民也只好附和两句:“对我们满洲国比对他们自己还好。”
本来满脸笑容的金荣桂,一瞬间突然笑意全无,他猛地转过头盯着张民。这狠狠的一瞪,让张民顿时僵住了,脑袋里的醉意也化作冷汗喷出了额头。
自己这句话,说得好像非常不妥,太像自己还是义勇军时的口气了。
不过金荣桂没有盯着张民看太久,他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而张民则躲了起来,一直到这场庆功宴结束,张民也没有再与金厅长视线相交。
……
“厅长觉得,你不太适合当警察。”两天后,陈立再次与张民见面的时候,眉头锁得紧紧的。
“为什么啊?”张民脱口而出。
陈立盯着张民的双眼看了很久,缓缓说道:“厅长要了你的履历去看,我本以为是要提拔你,不过看了之后厅长说,你思想有问题,还是放你回军队去吧。”
“陈警尉,”张民觉得自己都快结巴了:“我思想怎么会有问题呢?”
“我也这么和厅长说过,你任劳任怨,思想是最好不过了。”看上去陈立似乎不赞同金荣桂的判断,不过陈立依旧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但这是厅长的意思,我帮你说过了,说年轻人就算不懂事,也可以也放到郊区去,去哪个村里干个警察长锻炼几年再说。但厅长说不要你,你下个月就该试用结束了,厅长不会取你,回原部队去吧。”
“警尉,警尉,”张民脑袋里已经乱作一团:“我不想当兵了。”
“这是厅长的意思。”陈立再次强调道:“我替你说过好话了,但没有办法。”
张民垂手不语,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义勇军时的事影响自己,义勇军已经失败了,中国军队已经败退到千里之外,既然没有王大哥的勇气,难道不该好好活下去吗?
“还有一个月。”陈立的口气似乎还有些犹豫:“你这一个月好好干,到时候我再帮你说两句,要是不行就没办法了。”
“我一定好好干。”张民抬起头,用力地回答道。
但离开陈立后,回想起金荣桂那天的目光,张民感觉自己大概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我不是义勇军了,以前也不曾是过,忘记它,忘掉这段事,到哪里都能好好活下去,”张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几乎是在对自己怒吼:“不把这件事忘了,你到哪里也过不好!你都做了孬种了,还充什么好汉?”
……
一晃大半个月就过去了,今天和赵兵一起去上班的时候,张民看到陈立又站在警厅的大门口。
“赵兵留下。”陈立先叫住了张民的室友,他皱眉想了片刻,又冲张民点点头:“你也留下。”
赵兵应是之后,还笑着和陈立点点头才走到一边。
“临时任务?”赵兵对张民小声说道:“会是什么?”
“但愿不是和日本人有关的,不然又是一顿耳光。”试用期很快就要到,最近陈立几乎没有和张民说过话,看起来事情是没有什么转机了,所以张民也变得不那么谨小慎微,他已经决心把这次经历当作一个教训,将来绝对要把义勇军时期的经历彻底忘记。
“原来你也是有怨气的。”赵兵瞄了张民一眼。
“谁会没有怨气?”张民冷冷地反问了一声。他一声不吭地站着,而身边的赵兵还有点兴奋,偷偷问张民觉得会是什么任务,一副摩拳擦掌要在上司面前露一手的样子。
对于赵兵的期盼,张民只是微微摇头表示猜不出来,但在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要不也不会找上我。”
不断有其他的警察来上班,陈立从中拦下了一个又一个,都是年轻警察,好几个都有从军的经历,还给这些年轻警察都发了长枪,替下了他们本来装备的警棍。
“是不是要打仗了?”赵兵又一次和张民咬耳朵:“是不是皇军要组建新的部队,皇上要振兴大清了?哎呀,我们也能从龙入关了!”
不得不承认赵兵的猜测好像有那么一点儿可能,可张民心中却毫无兴奋之意,他已经承认自己不是王大哥那样的男子汉,但依旧无法想像自己把枪指向其他中国人的场面,这也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部队去的最重要原因。
陈立看了一眼手表,这时一辆卡车开进了警察厅的大门,停在了院子里。
“出发!”陈立挥手的同时大声下命道,他一马当先到了卡车边,拉开门跳上了副驾驶的位置。而其余的警察则爬上了后面的车篷里,张民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他坐下后卡车就突突地开动起来。
……
呜——
火车拉着长长的气笛声,驶入了阿尔滨火车站。
“敬礼!”
随着前面带头的陈警尉的一声大喝,站台上包括张民在内的二十个满洲军警一起举枪向刚停稳的火车致敬。
一个包裹在严实军大衣中的日本军官从火车上下来,他举手还礼的时候,目光从张民等人身上一扫而过。
“伊土大尉,”陈警尉走上前一步,大声说道:“哈尔滨警尉陈立奉命报道。”
接着陈立就一指身后:“这二十个警士都是我哈尔滨警厅精挑细选出来的,请阁下检阅。”
日本军官的目光又从他们这群人扫过了一遍,接着张民看到他的视线又瞟向了远处站台上工作的一个俄国人——就像南满的铁路掌握在日本人手里一样,北满的铁路同样不是控制在中国人的手中,而是在俄国人手中。张民十三岁的时候,中国人曾想收回北满的铁路,结果就是数万俄国人冲过来大砍大杀了一番,那些日子的每个晚上都能见到冲天的火光,满洲里的郊外中国官兵尸横遍野。至今张民还记得当时母亲脸上的惊恐,父兄那又愤怒又畏惧的表情——最终中国屈膝投降,北满的铁路依旧是俄国人在管。
“回你们的警厅。”从俄国人那边收回了视线,日本军官一挥手,用清晰标准的汉语下令道。
除了来时的卡车外,车站外还有一辆为关东军军官预备的小汽车,看到陈立等人簇拥着日本人走出来,司机立刻跳下车提前打开了车门。
“我还没有来过哈尔滨,”日本军官摆了摆手:“我想走一走。”
“可是——”陈立迟疑着,现在可是一月,虽然马路中央的积雪打扫干净,但两边行人道的地方积雪依然有半米深,更不用说寒风吹在脸上就像是刀子一样。
“带路。”日本军官不容置疑地说道。
“是。”陈立深深一鞠躬,然后快步走在前面。
二十个人背着枪,整齐地跟在日本军官的身后,向着临时警厅走去,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齐刷刷的踏雪声。
来到警厅的大门口,张民看到金厅长亲自迎到了大门外,队伍才停下,金荣桂就满脸堆笑地迎过来,弓着身子,双手抱拳,向日本军官热情地招呼道:“伊土大尉,快进来喝杯热茶吧。”
面对金厅长的抱拳,日本军官当即立正,还给金荣桂一个军礼,将手放下后,他并没有顺着金荣桂邀请的手势走进警察局的大门,而是朗声说道:“军务紧急,不能喝茶。”
说完后,日本军官就转过身,又一次把视线投向张民等人,口中问道:“这就是金厅长手下最好的人手吗?”
“是。”金荣桂连连点头:“年轻力壮,而且个个都有好枪法,伊土大尉放心。”
当金荣桂的目光转到张民身上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一瞬即逝。
“立正。”日本军官大喝一声。
听到口令后,张民等人都哗的一声挺直了身体,双目平视前方。
日本军官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也保持立正的军姿,和张民这群人对视着。
一阵阵的寒风吹来,把地上的雪扬起,卷到张民的眼前,不过他一直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态。对张民来说,这两年学得最好的一项功夫就是忍耐。从跟着韩头领开始,张民就战战兢兢地把每一个命令执行到最完美,以免给对方要自己命的理由;同时张民还要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绝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对满洲国和日本人的厌恶,不能显出一点点对义勇军同袍的怀念。
张民眼角的余光里,好像有个人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出列。”日本军官的手指立刻指向了那个方向:“离队。”
片刻后,日本军官的手臂又一次抬起,指向另外一个人:“离队。”
随着日本军官的手臂一次次地举起,队伍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每一个被喝令离队的人都走去警察局的门口,站到了金厅长和陈警尉的背后。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叫出队伍,陈警尉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日本军官每一次喝令的时候,陈警尉的脸上就红白变化一番;金厅长的脸色和陈警尉一样的难看,不,是更为难看。陈警尉平时还要和张民这些军警一起出勤、值勤;而金厅长是靠着对日本人和皇上的赤胆忠心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平时只是坐在警察厅内发号施令的,今天在门口被冷风吹了这么久,早就在瑟瑟发抖。
队伍里的人更少了,本来严密的队伍变得稀疏,缺少阻挡,风吹得更欢了。
“十六。”
“十七。”
又是两人被叫出队,张民在心里默数着已经站到对面的同事。
接着又是长久的等待,这次的间隔好像非常之长。
日本军官的手臂又一次举起,指向了张民的侧后方,第十八个没有被日本军官驱离队伍,这次他下达的命令是:“稍息。”
只剩下张民,还有他侧前方的赵兵了,远处的金厅长已经移动到门口的避风处,还用力地用大衣裹紧了自己,缓缓跺着脚。
余光里,日本军官的手臂指向了赵兵,喊出的口令还是:“稍息。”
赵兵不再以立正姿态挺立,现在只有张民一个人和日本军官一起保持着立正,对方的目光不再盘旋而是直直地落在张民的脸上。
张民感到四肢已经僵硬,冷气愈来愈猛地从军衣的缝隙间窜进来。
“刚才我应该事先再裹紧一些。”张民心里想着,一动也不敢动,现在日本军官的视线已经全部凝聚在他的脸上,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身体越来越僵,寒冷带来的疼痛越发地剧烈,受寒的身体在张民的脑袋里大声叫嚷着,要求他稍微活动一下以缓解疼痛。
“要是我三年前就有这本事,那一枪就不会打偏了吧。”对面日本军官的凝视,让张民不由自主地想起参加义勇军时的一场伏击,那次他瞄准了一个上百米外的日本兵,但没有打中——实在是太远了,而且危险的日本兵给人的压力也不是猎物能相比的,他们的枪法非常好,义勇军兄弟们会被敌人在难以想象的远距离上击中,最后大伙儿总是陷入惊慌而开始射击,浪费了射击的机会。那一仗同样是义勇军惨败,无数同伴遗尸荒原,张民亡命而逃,捡回了一条命:“不,如果是义勇军的弟兄们都受过这些训练,那很多仗我们应该是能打赢的吧?”
当时那个被张民射击的日本兵,投过来的目光也是类似的样子——不带感情的凝视,当时放了空枪的张民立刻感到巨大的恐惧,好像心脏一下子被巨人的手握住了。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张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惊慌失措地转身逃走,一起放弃阵地逃走的还有很多同伴,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地逃脱了。
义勇军很多次设伏,不过在东北的冰天雪地中伏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夏季的蚊虫对他们都是极大的骚扰。义勇军中不乏热血的男儿,但是仓促上战场,连张民在满洲军中受到的训练,在义勇军中都没有见过,即使那些东北军的前官兵也都没有提过。而日军比义勇军遇到过的任何野兽都更警惕和谨慎,比任何野兽都更有耐心。所以张民记忆中的义勇军伏击就没有成功的记录,相反,他们反倒在东北人的土地上被日军伏击过。
又是一阵狂风吹来,已经完全僵硬的左腿终于晃动了一下。
“稍息。”日本军官的声音冷冷地飘过来。
在下令的同时,日本军官也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双手背到了背后。远处,金荣桂厅长脸上则露出听到大赦一样的欢喜表情,他从好久前就把缓缓踱步变成了抱紧双臂往复奔走。
“这三个还有点军人的样子,”日本军官转头对陈立说道:“总算还有三个。”
“伊土大尉。”陈立磕磕巴巴地说道:“我们是警察啊。”
“原来如此。”日本军官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陈立的辩解。
“那是靶场吧?”日本军官指了一下警察厅的靶场位置,回头对仅剩下的三个人下令道:“跑步进入位置,十发实弹射击。”
用冲刺的速度来到靶子前,张民没有一刻的迟延,把枪举起向着靶位瞄准。虽然身体已经冻得僵硬了,不过他瞄准的手臂依旧平稳有力——这倒不完全是训练的功劳,而是猎人的本能——面对猛兽的时候,脸僵住没有关系,反正冲着老虎傻笑还是跐牙没有任何区别,可如果猎人埋伏之前不懂得给手臂保暖,导致了射击动作变形的话,那遇上猛兽就是送命,遇上其他猎物就是两手空空地回家。
第一发子弹射了出去,张民探手入怀,将怀里温暖的子弹掏了出来,依旧是猎人的本能——东北的寒风能够把子弹冻得冰冷粘手,一粘手就要撕下一块皮肤血肉来——猎人要把子弹放在怀间暖着,这个习惯张民从小养成,习惯成自然。如果不注意事先温暖子弹的话,那打完第一枪后,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装填射击了。
不,大概还不仅仅是猎人的本能,如果只是猎人的话,张民不会时刻准备着子弹。两年前的义勇军经历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尤其是那死里逃生的一晚,更让张民总有朝不保夕之感,好像下一刻就会是生死关头。
十发射击完毕,张民收枪而立。日本军官站在三个人的背后,半晌之后,赵兵才完成射击。又过了片刻,等第三个人也站直身体后,日本军官缓缓走到三人身前,最后瞟了一眼靶子,向陈立的方向望过去:“在冬季讨伐土匪,一走就要好几天,遇到敌情就要立刻迎战,毫不迟延地投入战斗,你靠着这样的兵,能报效皇恩吗?”
陈立满脸堆笑:“土匪早都被皇军一扫而光了,现在哪里还有土匪呢?”
“如果又有了呢?如果皇军一时来不了呢?”日本军官口气淡淡地问道:“陈警尉是缩头不出呢,还是去送死呢?”
虽然是问陈立的问题,但张民看到日本军官问到最后的时候,眼光向金荣桂那里瞟了过去。
不等陈立或是金荣桂答话,日本军官转身面向张民:“姓名,军衔。”
“张民,警士。”张民大声答道。
“起码都要训练到张警士这个地步,皇军才能对满洲的治安放心!”日本军官回头,对陈立喝道。
“是,是。”陈立连连点头。
“你。”日本军官先指了一下张民,然后又点到第二个完成射击的赵兵身上:“还有你,明天来向我报道。”
“我就要这两个人,其他的人归岗位吧,”日本军官迈步走向警厅内部,向余下的人挥了一下手:“他们用不着了。”
张民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赵兵惊喜交加的脸。
“兄弟,我们赶上好运了啊。”赵兵说着就给张民一个熊抱。
……
“日本和满洲乃是兄弟之国,去年日本就向满洲国交还了治外法权,这就是一个明证。”第二天报道后,张民昨天见到的那个日本军官就开始慷慨陈词:“帮助满洲国提高国际地位,是身为兄长的日本不容推辞的义务,而你们也有机会为你们的祖国尽一份力,通过昨天的表现,我对你们两个寄予厚望。”
无论是张民还是其他满洲国军警,他们从来没有听过日本人这样的激励言辞,之前遇到的日本人只会给他们一个简单的命令,如果有人敢不老实执行,日本人立刻就会让他们知道不听命令的厉害。
“这次的行动非常危险,需要你们潜入赤俄的领地与人接头,并传递消息。”正如日本军官所说,这样的行动异常危险,东北人从长相上一看就不是俄国人,张民他们更不会俄语,所以哪怕遇上瞎子也无法被误认为是俄国人。
“但你们的皇上和祖国需要你们的效力,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这次的行动关乎中东路铁路,日本决心尽一切力量帮助满洲国收回这条铁路,听好了,是帮助你们满洲国收回铁路,你们难道不应该也尽一点力吗?等到你们老了的时候,你们可以指着铁路对你们的孙子说:看,这条铁路没有我就收不回来。”
日本军官顿了一顿,目光在张民和赵兵脸上来回扫视了一遍:“当然,这次的任务非常危险,更需要为国牺牲的精神,如果你们没有这样的志气,现在就说出来,我不会勉强。”
“报告大尉,”张民略一考虑,就大声说道:“我愿意为国效力。”
日本人是不好惹的,不用说日本人,就是警尉交代任务的时候,也绝不容忍退缩。张民表忠心的声音未落,他身边的同伴就做出了同样的保证。
不过日本军官没有立刻点头,反倒再次强调道:“不要急着答应,你们要认真想一想,虽然皇军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不过你们活着回来的机会也就是一半,你们真的想好了吗?”
身边的同伴明显迟疑了一下,但张民却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大尉,我想好了。”
片刻后,赵兵也做出了同样的保证。
“好,那我给你们布置一下任务。”
日本军官自我介绍叫伊土鸣,他给张民他们交代的任务也不复杂,就是趁着风雪交加的机会,从满洲里的国境线附近潜越到苏联边界一边,和那边的联络人取得联系:“和你们接头的人会说汉语,他们会交给你们一份情报,你们把情报带回来就可以了。”
任务听上去确实很简单,不过张民知道若是被边界上的苏军发现,那肯定会被乱枪打死。他从小就被告知,边境那边的俄国人脾气极为暴躁,所以无论多么诱人的猎物,只要跑到国界附近就一定不要追了,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东北猎人因为被怀疑是奸细而被苏联边防军当场击毙——靠近边界都是非常危险的,那还是在奉张统治时期,而随着满洲国建立,听说和苏联边防军的关系变得更坏,这就意味着要离边界更远一些才安全。
“好了,你们准备一下,明天你们和我去满洲里,如果这次行动成功,你们若是还想留在警厅就立刻升职,若是不想,我可以推荐你们去保卫局。”伊土鸣不再多说,让两人自行去准备。
“他们两人的调查资料呢?”张民两个人出去后,伊土鸣又把陈立叫来。
“已经准备好了。”陈立忙不迭地把两人的资料送上。
伊土鸣拿起来仔细地看起来,张民的背景资料很不错,东北猎人,几乎不识字,边境附近的猎人,几乎可以肯定和俄国人关系很不好;张民的保人是一个满洲军低级军官,他证明张民所在的村落已经毁于与义勇军的战火,而且是毁于义勇军之手——和义勇军有仇,意味着也不容易被中国政府或是共产国际中国支部渗透。
赵兵的背景资料看上去也没有任何问题,伊土鸣把这两份资料收起来,只要它们核实无误,那确实是可以推荐给保卫局的人选。
离开哈尔滨警厅之后,伊土鸣就直奔哈尔滨宪兵总部,宪兵总部审核过他的文书后,就有一个宪兵带伊土鸣到一个走廊上,这个走廊里有不少凳子,已经有一些日本军官端正地坐在那里:“伊土大尉在这里等一会儿。”
向宪兵道谢后,伊土鸣就找了个凳子,把文件放在膝盖上,和其他日本军官一样端坐。
被叫到名字的军官,走到走廊尽头的门前报进,等这个出来后,就会有一个新的军官的名字被喊响。
最近的一个军官的接见时间很长,足足有十五分钟,听上去军衔也不是很高,只是一个中尉而已。
这十五分钟好像漫长得看不到头,不过最终办公室的门还是打开了,那个军官走了出来。
“伊土鸣大尉。”
伊土鸣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他立刻站起身来。
“您的接见时间是五分钟。”宪兵对他说道。
把军服整理了一下,伊土鸣大步走到门前,冲着闭着的门高声叫道:“伊土鸣大尉报道。”
“进来。”门内传来一声命令。
“是。”伊土鸣推开房门进去,然后把门轻轻关上,回头走向办公桌的方向,向着坐在面前的军官立正行礼。
坐着的人是关东军哈尔滨宪兵分队队长岛本正一大佐,他回了一礼:“坐。”
“是。”伊土鸣坐下之前,把手里的报告递了过去。
在坐下的同时,伊土鸣已经开始汇报:“下官从哈尔滨警厅抽调了两个强干的警士,明日会带着他们一起前往满洲里,执行这次的侦查任务,无论他们是否能够返回,下官都会在十天内向大佐阁下报告这次的行动的结果,并呈上分析报告。”
“为什么要从这里抽调?”岛本正一随口问道:“只是两个探子而已。”
“警厅的人,比较容易查实底细,如果从满洲里那里随便找两个,下官担心会遇上赤俄的探子,或是义勇军的余孽,或是中国发展的奸细。”
“哪有那么多探子?”岛本正一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这里的都可以做调查,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伊土鸣立刻答道:“如果他们两个能活着回来,下官想推荐他们进保卫局。”
“有必要吗?”岛本正一翻了一下资料,满洲国保卫局的实权掌握在关东军军官手中,用的中国人大部分都是密探,或是一些傀儡:“他们两个好像都不认字,这种探子要多少有多少。”
“金荣桂毫无上进之心,哈尔滨警厅肩负不起应有的责任。”伊土鸣答道:“这两人都是警士中的优秀之士,放在警厅中没有用处。”
“这老狗。”岛本正一哼了一声,关东军都知道金荣桂没有本事,但他对关东军忠心耿耿,再说一个满洲人要那么多本事干什么?要是金荣桂真有本事,那警厅岂不是让人不放心了,担心会被南京那边策反了——要是金荣桂这种无能的人掌权,就是被南京策反了也不怕他能造成什么麻烦。
“下官坚持认为,我们应该提拔满洲有本事的年轻人,这对将来日满合并是有极大帮助的。”
九一八事变后,关东军一直是把满洲当成本土而不是殖民地来建设的,关东军军官也都心照不宣,溥仪就是另外一个末代朝鲜国王,而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满洲国也会像朝鲜一样与日本合并,成为日本帝国的一部分。
“太心急了。”岛本正一摇摇头,合并朝鲜用了十五年,而九一八事变才刚刚过去三年多。和满清不同,南京政府还坚持不肯放弃对东北的主权,日本吞并满洲国从外交上来说还完全不成熟。
“亲日本的满洲人越早培养出来,时机就会越早到来。”伊土鸣的话代表了一部分关东军军官的观点:“下官认为应该尽一切机会提拔满洲人中的有能之士,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只有在日本帝国中才能发挥才能,得到应有的位置。”伊土鸣补充道:“这两个人可以给哈尔滨警厅里的其他人做一个榜样,下官希望可以审查他们的资料,如果没有问题,将来就推荐他们进入保卫局任职。”
“可以,若是他们能活着回来。”这对岛本正一来说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他随口说道:“我看过你的报告,你不是认为这次行动意义不大吗?”
眼下关东军最关心的就是中东路铁路,又称北满铁路。日俄战争后东北南部的铁路落入日本之手,而北部的铁路依旧在俄国手中,一九二九年中东路铁路战争爆发后,日本对战事极为关注,而且就此确认苏联绝对不肯轻易交出对东北北部的控制权。
日本通过热河战役和长城会战把中国军队赶入山海关后,日本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北满铁路,这条由苏联完全控制、在周边地区享有特权的铁路让关东军如鲠在喉,日军内部已经达成共识,为了得到这条铁路不惜与苏联一战。
不过与苏联开战不符合东京政界的愿望,日本内阁竭力压制关东军的开战欲望,不过在把苏联势力赶出东北这个问题上,内阁和关东军倒是没有什么分歧,所以日本内阁计划先礼后兵,向苏联提出购买这条铁路。当然,是以满洲国的名义。
“是的,下官依然如此认为。”伊土鸣答道,对于内阁的购买计划,关东军内部倒也不是彻底反对,虽然军人渴望战争,不过关东军对俄军的实力缺乏了解,不是每个人都渴求功劳到乐于与一个未知对手开战的地步。
所以如果苏联肯用一个合理的价格把这条中国的铁路出卖给关东军的话,日军也愿意暂时继续保持和平。关东军认为不超过五亿日元就是合理的数字,如果超过这个数字的话,那还不如把赎金变成军费来发动一场驱逐战争——上次苏军为了保卫中东路铁路出动了四万到八万人,与中国军队进行了三个月的战争。如果苏军依旧是这个作战强度和规模的话,关东军认为五亿日元的军费是绰绰有余了。
在日本内阁与苏联外交人民委员会交涉的时候,关东军内部认为应该收集一下满洲里到海参威一线的苏军野战实力,用来评估一下战争成本,以及苏联武装保卫中东路铁路的决心。就好象是打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枕头一样,上个月关东军接到线报,有一些在满洲里活动的白俄余孽愿意出卖苏军军情。
“下官依旧认为,这些白俄残余所知有限,可信度不高;而且他们对赤俄的仇恨会让他们缩小赤俄的力量,而他们对赤俄的畏惧又会让他们倾向夸大赤俄的武力,让本来就不可信的情报的可信程度变得更难以预料。”伊土鸣毫不隐讳他对这桩任务的悲观态度:“情报工作不是偷鸡摸狗:特高科的情报工作是收集各种细微的信息,总结整理供内阁在考虑国家战略时参考;而关东军情报处的情报工作是为了关东军司令部服务,供司令官在决定关东军战略时所用,而下官很怀疑从这些不可靠的白俄口中能收集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
“可我看你干劲挺大的啊。”岛本正一笑道,他看到伊土鸣报告了昨天的选拔经过,也看到伊土鸣一下车就干劲十足的开始选拔。
“下官虽然认为成功机会不大,不过既然任务交到了下官头上,下官自然全力以赴。”伊土鸣答道。
岛本正一低下头去继续翻动伊土鸣的报告,上面伊土鸣认为特别重要的地方都用红线划出来了。岛本正一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红线标出来的地方都浏览了一遍,感觉正如伊土鸣所说,取得有价值情报的可能性极小,就连验证情报是否有价值都极为困难,这一切的前提还是建立在两个被打发偷越国界的探子能活着回来的基础上。
“你的时间到了。”岛本正一瞟了一眼手表,冲着伊土鸣点点头:“今天就到这里。”
说完岛本正一就抓过笔,在伊土鸣的报告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表示认可了他的全部行动计划。
“是。”伊土鸣站起身,向岛本正一再次行礼,然后伸出双手接过了对方递回来的报告书。
走进档案室,伊土鸣把两份档案交给负责的宪兵:“我要验证这两个人的身世调查。”
“没问题。”宪兵这样说道,但接过文件后,简单一扫脸上就忍不住流露出惊讶之色。
跑到宪兵总部验证两个东北人的背景,这实在太稀奇了,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在警厅办么?
把两份表格递给了伊土鸣,宪兵没有把不满流露出来,而是客气地说道:“请大尉填一下。”
伊土鸣想了一下,在查证目的这个栏目上写下是要为满洲国保卫局招募两个秘侦,当然,满洲国保卫局会有自己的背景调查系统,之所以非要让宪兵队代劳,那是因为明天就要带这两个人去满洲里公干。
填好表格后,伊土鸣就离开了哈尔滨宪兵总部,他快步走下台阶的时候,脑子里又在检查这次行动的细节。
而与此同时,接受伊土鸣申请的宪兵在里面又把他填的表格和两个人的背景调查看了一遍。
“这种小事,那个大尉为什么要宪兵队来干?”远处,另一个宪兵终于将不满吐出口,没错,从规章上讲,宪兵队有责任帮助关东情报处的军官核实任何一个目标人物的身份、身世,不过难道这个大尉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吗?这两个人的资料一看就知道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比如说这个叫张民的吧,看上去连字都不认识,他的保人和他本人出身的队伍都是满洲国收编的原土匪;两个宪兵不用调查就敢肯定,这两人的身份绝对不可能是敌方情报系统伪造的,没有一家情报机构会费心费力发展这么两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至于申请目的就更可笑了,两个一看就知道是炮灰的家伙,满大街都是,选他们去国境那边的主要原因应该就是这种家伙一抓一大把吧?如果这种人都要宪兵队逐个核实的话,那宪兵队还做不做别的事了?
“真是……真是……”接申请的宪兵一个劲的摇头。
“真是有病。”另外一个宪兵不客气地说出来了,虽然理论上那个大尉有这个权力,但这种闲得无聊、给别人找事的家伙还是太讨厌了。
话虽如此,可有正式的申请后,这核实就势在必行,哪怕这两个东北人几天后就挂了,哪怕提出申请的大尉从此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但宪兵队都有进行核查的义务。
“特高科的人啊。”宪兵叹了口气,如果说东北大地上谁的疑心病要比日本宪兵还要重,那只有那些有日本特种高级警察科背景的人了。
叹气结束后,宪兵就拿起了电话,拨通了总机:“接哈尔滨警厅。”
“你们警厅有一个人叫张民,对吧?”接通后,宪兵对着电话机说道,查询对象的背景资料本来就是警厅出具的,再去警厅核实当然是没啥意义——特高科和关东军情报处的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宪兵队难道就该不下班去饿着肚子去把腿跑断吗?
“他的父母兄弟都被土匪杀了,他也杀了好些土匪,对吧?”诸项逐个核实了一遍,宪兵抬起手,猛地在申请表末尾盖下了一个鲜红的大章:核实无误。
接着宪兵又拿起了另外一份资料:“你们还有一个警士叫赵兵……”
两份资料盖好章后,扔进档案袋——鬼才知道那个特高科的大尉还会不会记得有两份申请留在宪兵大队这里,不过若是他真的又想起来了,他会看到宪兵队已经完成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