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如破竹的平叛

公元前217年,塞琉西帝国在叙利亚南部的战略进攻以差强人意的结果告一段落。安条克三世转而将注意力放到西方,清除东征计划最后的障碍。在过去的数年内,尽管塞琉西军队全力与托勒密王朝交战,但阿基乌斯却始终没有对叙利亚发起入侵。他的军队组成结构与安条克三世的别无二致:忠于帝国的军事定居者是其最为可靠的核心。阿基乌斯动员小亚细亚的军事定居者,就不免需要避免面对安条克本人作战。而莫隆在阿波罗尼亚会战中的失败,很好地说明了塞琉西国王在军事定居者系统中的威望。出于同样的原因,阿基乌斯被迫在公元前220年对叙利亚失败的入侵中,向士兵承诺不再进攻叙利亚。

于是在结束叙利亚战争之后,安条克三世几乎是立即开始实施西部平叛的准备工作。在亚历山大里亚叛乱进行的同时,塞琉西帝国的军队驻扎在冬营中恢复实力。次年,即公元前216年的夏天,安条克正式率领军队越过了陶鲁斯山脉,开始了针对阿基乌斯的战争。为此,他还正式承认了帕加马王国的存在,并与后者的统治者——国王阿塔卢斯一世(Attalus Ⅰ)签订盟约,一同与阿基乌斯为敌。

由于实力上的绝对劣势,阿基乌斯无力以一场大规模的会战将安条克驱逐,因此只得选择坚壁清野的方针,展开连续的游击战。在公元前216年的冬季,安条克三世克服了重重阻力,来到了阿基乌斯亲自坐镇的叛军首都——坚城萨迪斯之下,并且开始了漫长的围攻战。萨迪斯城早从古吕底亚帝国起就坚固非常,历经波斯人和希腊人的重重加固,此时已是一个第一流的要塞城市。阿基乌斯本人坐镇城市内部的卫城区,指挥外城守军的防御以及一系列的骚扰、游击行动。

安条克深知重城之坚,无意将萨迪斯之围发展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因此从围城的第一天起,他就想方设法地以突击而非饥饿攻取城市。在围城过程中,他麾下的克里特军官拉苟拉斯(Lagoras)提供了一条宝贵的信息。在萨迪斯的外城墙上,有一处与内城要塞相接的结合部,由于视野的影响,无论是内城还是外城的守军都无法很好地观察这个地点。在进行了一系列抵近侦察和试探之后,拉苟拉斯发现该处城墙确实设防松懈,利用一块较高的岩石,攻城者可以用云梯偷偷摸上城墙,继而打开城门。此外,这段城墙后总是有大量食腐的鸟类聚集,他由此猜测,守军在城墙背后设立了尸坑,为了防疫,这一区域很可能缺少守军常驻。

在将这一系列发现报告安条克三世后,拉苟拉斯被授权制订一个偷袭计划。他于是要求组建一支精干的突击队,以此打开城门,随后2000人的先锋部队将首先进城,伴随整支庞大的军队,一举攻下占萨迪斯大部分面积的外城区。为此,包括塞琉西军队两员知名悍将——狄奥多图斯和国王卫队长迪奥尼西乌斯(Dionysius)在内,总计30人的突击队被组建起来,在拉苟拉斯指挥下,承担攀登城墙的重任。这一行动的实施最终被放在了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在此之前,塞琉西军队对突击部队进行了对应的训练,并在选拔过程中对最终计划严格保密。值得一提的是,拉苟拉斯和狄奥多图斯一样,原先是为托勒密四世服务的军官,最终改换门庭在新国王麾下大放光彩。

随着等待已久的无月之夜到来,塞琉西军队开始了准备已久的计划。突击队悄悄在城墙边的岩石上支起了两架云梯,拉苟拉斯和迪奥尼西乌斯各自从一架云梯上带头登上城墙。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不可避免地在攀登过程中发出声响,为了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安条克三世故意在城市的另一头发动了佯攻。在萨迪斯外城另一端的波斯门,安条克的部队强攻城门。外城守将阿勒巴佐斯(Aribazus)立即以守军出城迎击,双方在城门附近展开了肉搏战,坐镇指挥的阿基乌斯也从卫城调出一部分预备队前往那里。于是,突击队刚好在远离战场的一角,于几乎没遭到抵抗的情况下潜入了城区,并且迅速打开了最近的城门,城外的接应部队以2000人前锋为首,迅速冲进外城区。

公元前2世纪中期的塞琉西士兵形象。高质量的军事定居者方阵,是塞琉西军队中的步兵之花和战线支柱

1:塞琉西仿罗马军团式重步兵(由安条克三世第三子,安条克四世在即位后创立)

2:西里西亚轻步兵

3:“铜盾”方阵部队的塞琉西方阵士兵

随着攻击者大规模入城,叛军反应过来,在拉苟拉斯入城的地点附近,来自内城区的增援试图夺回城门,双方发生激战。首先入城的2000塞琉西士兵迅速夺取了城门附近的剧院和周围区域,并在确保通路的同时,利用数量优势把少数前来填补防线漏洞的守军逐退。到这时,安条克的攻势已经无法阻挡了,进攻部队紧紧追逐着败退不止的守军,一些士兵转而打开其他的城门。阿勒巴佐斯在外城区进行了一段时间的绝望抵抗,随后被占优势的进攻者所压倒,外城区守军不计一切地试图躲进内城区要塞避难,于是塞琉西军队终于得以攻占整个外城区,士兵纷纷开始在城区内纵火和劫掠。坚固的萨迪斯城,除去一小部分的卫城区外,都已落入了安条克三世的手中。

随着萨迪斯在事实上的陷落,安条克三世得以腾出手来恢复其他的小亚细亚领土,同时维持着对萨迪斯内城要塞的围困。阿基乌斯尽管被死死困住,但得益于内城水泄不通的防御,这样的围攻看上去永无休止。来自腓尼基、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的使者源源不断地来到安条克的军营,报告各地区的日常事务,并由国王进行处理。东征的准备工作在围攻萨迪斯的进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阿基乌斯叛乱的最终平定看起来遥遥无期,直到出现一个难得的机会。

在亚历山大里亚,终于从首都叛乱的焦头烂额中解脱出来的托勒密四世,希望能够给安条克三世制造一些麻烦。得知阿基乌斯被困后,他计划将阿基乌斯营救出来,培植成为反安条克三世的流亡政府首脑。于是,他的高级军官克里特人波利斯(Bolis)自告奋勇成为特使前去设法营救阿基乌斯。

然而,就和所有其他克里特人一样,波利斯的大无畏冒险精神毫无疑问是出于对个人利益的追求,和忠诚毫无关系。几乎在到达小亚细亚的同时,他一方面和亲阿基乌斯的罗德岛、以弗所等城市协商营救事项,另一方面他果断地开始考虑从安条克处得益的可能性。最终在权衡利弊之下,波利斯选择改换他的雇主,经过和安条克的磋商,一个借营救之机活捉阿基乌斯的计划产生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难想象了,历经“千辛万苦”、想方设法进入了萨迪斯内城的波利斯为阿基乌斯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在萨迪斯城外,以弗所、罗德岛、托勒密王朝等多个反安条克的政治势力决心设法将阿基乌斯救出,并已定下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一心向往脱逃之后的天高任鸟飞,阿基乌斯不假思索地相信了这个计划,感激地对勇敢而又“忠诚”的波利斯交付了全部的信任。随后在一个夜晚,经历了一系列惊险,阿基乌斯、波利斯和后者提供的数名来自米底的护卫终于脱逃出了重重包围之下的萨迪斯。就在阿基乌斯开始思考如何东山再起,甚至入侵叙利亚复仇之际,他的“救命恩人”用铁链把他拴到一边。到此时,阿基乌斯才在错愕中意识到,波利斯狠狠地骗了他,而那几位所谓“不会说希腊语”的米底人,事实上是安条克三世自己忠心耿耿的贴身近卫。就这样,阿基乌斯这位国王的外甥、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的女婿、曾经的小亚细亚雄主就以这种方式轻易地被活捉了。

公元前213年,在阿基乌斯被审判和处决后,萨迪斯的要塞也投降了,安条克在西部的军事行动终于画上了一个正式的句号。现在,大批来自小亚细亚、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和其他地区的士兵和物资,正源源不断地向奥龙特斯河畔的阿帕米亚进发,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军营。未来的东征军将从这里出发,试图恢复亚历山大大帝和塞琉古一世时代的疆土,重新建立统一。

安条克投入东征的军队规模,根据罗马史学家查士丁的记录,仅战斗部队就达到了10万名步兵和2万名骑兵之众。查士丁的史料,在准确性上向来为人所诟病,这一数字作为孤证,始终难以得到史学界的一致认可。但从客观情况分析,考虑到安条克三世已经确保了其余各战略方向的基本稳定,故可以动员几乎所有的军事力量投入这次东征,这个军力数字仅从可能性而言是成立的。以军事定居者体系的人力资源,加上随处可得的大量地方招募部队(往往是东部地区提供的轻步兵,考虑到东征的敌对诸国军队中都有不少的轻步兵和骑射手,几乎可以断定安条克三世同样会在东征军中加入大量自己的轻装部队),足以让安条克三世获得一支总数超过10万、质量则参差不齐的部队。而如何运用这样大规模的军队,无疑对指挥官的能力提出了艰巨的考验。

公元前212年,在漫长的准备后,安条克三世策划已久的东征正式开始。由于史料的缺失,我们很难彻底地复原这一次东征中的所有细节,大部分已有的记载来源于波利比乌斯,而且这一来源也断断续续,只留下了若干碎片。安条克三世的第一个目标,是在高加索的山峦中建立起来的奥龙特斯王朝(Orontid),后者统治着地理概念上的大、小亚美尼亚地区。在更靠近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位于高加索南麓的索菲尼(Sophene)和科马根(Commagene)地区,奥龙特斯王朝的薛西斯最先遭遇安条克的兵锋。薛西斯当时定都于阿尔萨马萨塔(Arsamosata),随即遭到了安条克三世的围攻,攻击者迅速包围了城墙。几乎是在见到塞琉西军队规模的同时,薛西斯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派遣使者请求和谈。安条克三世的大部分幕僚建议在谈判中杀死前来的薛西斯,直接颠覆这一王国,不过安条克三世无意对此偏远之地进行统治,因而在谈判后放薛西斯离开。

薛西斯随后向安条克三世进贡了300泰伦的贡金、1000匹骏马和1000头装满补给物资的驴。在宣誓效忠并使王国成为塞琉西帝国的附庸国之后,薛西斯得以保有原先的权力,并且获准娶安条克三世的姐姐为妻。在与原有的统治者建立良好关系的同时,安条克三世宽松的行事作风也获得了索菲尼地区民众的好评。

同属奥龙特斯王朝的另一位国王、薛西斯的兄长奥龙特斯四世此时统治着更北方的大亚美尼亚地区,安条克同样无意容忍边陲的这一独立王国存在。经过军事和外交的双重斡旋,亚美尼亚王国发生了叛乱,奥龙特斯四世的两位将军——阿塔西斯(Artxias)和扎雷(Zareh)颠覆了王权,自立为统治者,并向安条克臣服。

公元前250时期的亚美尼亚奥龙特斯王朝范围示意图。作为一个波斯化的王朝,奥龙特斯王朝不断地将其势力南下渗透到美索不达米亚地区

于是,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安条克三世将扩张中的亚美尼亚王国彻底打压,消除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潜在威胁。他的目光随之转向东方。在得到了亚美尼亚人的补给支持后,东征部队向东前进,前往米底。早在亚历山大时期起,作为前波斯帝国的核心地区门户,米底地区的建设就是重中之重。为了防范来自边境的野蛮人入侵,米底行省的边境建立了一个个希腊殖民城市,不过这些客居者殖民点的光彩都被一座历史更悠久的城市所掩盖:埃克巴塔纳(Ecbatana)。这座建立在奥朗底山脉(Orontes)上的城市,在古吕底亚帝国时期成为她的首都,在被波斯、马其顿人征服之后也多次迅速从战乱中恢复。这里坚不可摧的城防要塞和富饶的产出,使他成为帝国军队继续东征的重要后勤基地。在这里,安条克三世短暂停下了脚步,制定进一步的计划。

与此同时,帕提亚国王阿萨西斯二世却仍无法判明安条克三世的企图。一方面,塞琉西军队的规模之大,已经足以发动一次彻底收复东方行省的军事行动;但另一方面,东进离开米底之后,沙漠环境对于这支大军而言,构成了极大的补给压力,阿萨西斯从心底不相信安条克三世能够进行长时间的进军。因此,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阿萨西斯决心放弃进行正面交战,整个帕提亚行省连同王国首都赫卡通皮洛斯(Hecatompylos)都在弃守之列。帕提亚的骑射手们将施展他们最擅长的作战方式,尽可能地骚扰安条克的后勤,直至他自行放弃征讨为止。

公元前211年,塞琉西军队向东进入了帕提亚行省的领土,自公元前247年该地总督宣布独立以来,帕提亚行省再一次回到了塞琉西帝国的手中。期间塞琉西军队只遭遇了小股帕提亚人的抵抗,后者破坏道路、阻挠后勤,但在塞琉西军队占绝对优势的军力,以及安条克精心部署的骑兵掩护面前,这些骚扰都没有取得可观的战果。阿萨西斯二世连同他的主力部队一起,退到里海沿岸的赫卡尼亚地区(Hyrcania)。

在安条克收复帕提亚行省的过程中,唯一见诸史书的激烈抵抗发生在埃克巴塔纳至赫卡通皮洛斯大路上的要塞城市西里尼克斯(Sirynx)。一支被击败的帕提亚雇佣军逃进了这座坚城,安条克被迫使尽解数,运用各种围攻技巧才得以攻取城市。落城在即,绝望的帕提亚守军抢先屠杀了城中的所有希腊裔居民,随后再试图逃跑。但这样的抵抗从总体上无法阻止塞琉西军队的攻势,赫卡通皮洛斯最终落入安条克手中。

就这样,安条克三世轻松地收复了帕提亚行省,但对他而言,这种暂时性的成果远远不能令他满意。他很清楚,一旦塞琉西军队的主力离开,帕提亚人就会卷土重来,他们重占这一行省的同时,也将使继续东征的帝国军队腹背受敌。阿萨西斯的避而不战更加使安条克确信,帕提亚人试图等待塞琉西军队师老兵疲之际,再刺出最致命的一枪。

厄尔布尔士隘口之战示意图

因此,在安定了占领区的人心后,塞琉西军队立即于公元前210年回师向西,准备穿越厄尔布尔士山脉(Erburz)的中部隘口,进入赫卡尼亚地区,彻底击败帕提亚人。这里的地形复杂,适合伏击,而且除去虎视眈眈的帕提亚军队之外,也有当地的土著部落随时发动袭击。与亚历山大大帝不同,安条克并没有选择稳妥地沿着多条隘道平行前进,而是将全部主力集中在单一的道路上。这条从沙赫鲁德(Shahrud)到契斯曼-肖尔(Chasman-Sawer)谷地的道路,被称为恰尔坎里安(Chalchanlyan)隘路,隘路位于一条狭长的谷地中,伏击者将很容易从两侧的坡地上获得有利的射击位置。

这样的环境对当地的塔普里安人(Tapurian)土著或者是帕提亚人的大军而言,都是良好的作战场所。安条克很清楚自己处在易被伏击的不利位置上,但他设法以此设下了一个反伏击的圈套。在里海沿岸地区,不乏希腊人的定居点,这些定居者由于帕提亚行省的独立和沦陷沦为了帕提亚人的属民。随着塞琉西军队收复疆土,他们自然十分乐意成为这支军队的向导,通过这些熟悉地形的帮手,安条克想方设法找到了一些小路,得以将一些擅长攀登的山地轻步兵部署到隘路周围的高地上。一旦行军主力遭受两侧的伏击者攻击,后者将反而暴露于埋伏在更高处的塞琉西轻步兵面前,遭受交叉火力的攻击。同时,一部分克里特步兵将在行军纵队前充当诱饵,在他们背后则埋伏着一些枪盾兵(Thureophoroi和Thorakitai,装备长矛、标枪和盾牌的多用途中型部队,其中后者身着锁子甲而前者只有亚麻、皮革胸甲),一旦伏击者轻率地暴露位置并且被火力压制,他们将配合发起进攻,彻底击溃伏击的敌人。

枪盾兵的复原形象。公元前280年的加拉太人入侵催生了不少希腊军事体系的改革,其中枪盾兵是最重要的之一。这种多用途的中型部队及其变种在所有希腊化军队中流行

塞琉西军队的进军就如计划的那样进行:行军纵队的先头果真在恰尔坎里安隘路遭遇了伏击,出乎意料的是,攻击仅仅来自抱着恶意的塔普里安土著,而帕提亚军队仍旧高挂免战牌。塔普里安人在向克里特人发动攻击的同时,就被四面八方埋伏着的投石手、弓箭手所压制,克里特人和背后的枪盾兵随之行动,科斯岛人尼克米底斯(Nicomedes)和叙利亚战争中的叛将尼科劳斯指挥他们发动冲击。局势逆转,埋伏者反而成了中伏者,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被驱离了战场。安条克的主力遂安全地越过了厄尔布尔士山脉,进入赫卡尼亚。

在这次规模不算大的战斗中,安条克三世展示了他熟练的用兵手腕和惊人的自信,敢于将自己的全军置于危险境地,故意设置诱饵,从而引诱出踪影难觅的敌人。而在这样的敌手和塞琉西军队的堂堂军势之下,阿萨西斯二世最终失去了抵抗下去的意志。公元前209年,安条克压倒了帕提亚人在赫卡尼亚的抵抗,帕提亚选择签署和约,成为帝国的附庸王国。

随着帕提亚的屈服,安条克三世的目标就轮到了又一个在帝国衰退时选择了背叛的行省:巴克特里亚。不过事实即将证明,这个在未来孤悬中亚却仍能够成就一番霸业的希腊化王国,是一个难缠得多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