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历代易学名著整理与研究丛书:易数钩隐图导读
- (宋)刘牧撰 郭彧导读
- 18014字
- 2024-10-31 19:55:39
导读
《易数钩隐图》一书是研究宋代象数易学的重要著作,自两宋间人朱震于《汉上易传卦图》(原名《周易图》)中列出黑白点《河图》《洛书》,并于《上周易表》中谓“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溉传许坚,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牧陈天地五十有五之数”之后,人们对于《易数钩隐图》一书的作者刘牧即有不同字、不同官职、不同籍贯之说。今见《道藏》本《易数钩隐图》题“三衢刘牧撰”(官屯田郎中,字先之),而《中兴馆阁书目》《直斋书录解题》《厚斋易学》《读易举要》等又谓“彭城刘牧撰”(官太常博士,字长民)。南宋陈振孙与俞琰等人均提出“彭城刘牧”与“三衢刘牧”是“一人耶,抑二人耶”的疑问。黄宗羲《宋元学案·泰山学案》谓刘牧“字先之,号长民”,四库馆臣谓刘牧“或有两字也”。因此书作者事关宋代《易》图书学的传承渊源(或曰来自道教,或曰出于儒家),北宋究竟是有一刘牧还是有两刘牧?《易数钩隐图》何以从一卷本增至三卷本?这些都是有必要分辨清楚的问题。
首先,我们来阅读《道藏》本《易数钩隐图》的自序,看从中可以得出什么结论。今见于《道藏·易数钩隐图》的作者自序全文如下:
夫易者阴阳气交之谓也。若夫阴阳未交,则四象未立,八卦未分,则万物安从生哉?是故两仪变易而生四象,四象变易而生八卦,重卦六十四,于是乎天下之能事毕矣。夫卦者,圣人设之,观于象也。象者,形上之应,原其本,则形由象生,象由数设,舍其数则无以见四象所由之宗矣。是故仲尼之赞《易》也,必举天地之数,以明成变化而行鬼神之道,则知《易》之为书,必极数以知其本也。详夫注疏之家,至于分经析义,妙尽精研,及乎解释天地之数,则语惟简略,与《系辞》不偶, 所以学者难晓其义也。今采摭天地奇偶之数,自太极生两仪而下至于复卦,凡五十五位,点之成图,于逐图下各释其义,庶览之者易晓耳。夫易道渊邈,虽往哲难窥于至赜,牧也蕞生祖述,诚愧其狂简,然则象有定位,变有定数,不能妄为之穿凿耳。博雅君子试为详焉。
《易传·系辞》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阴阳气交谓之“易”,阴阳气交则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错为六十四卦(以象万物)。《系辞》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这就是所谓的“天地奇偶之数”,以此五十五数,自“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而下“以至于复卦”,人工“点之成图”(一数为一点占一位,凡五十五位),目的是使学者易于理解《系辞》所言“天地之数”的意义,以补前人“语惟简略”之失。
我们从这一自序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易数钩隐图》作者的本意是说,八卦者是由“圣人设之”。圣人又如何而“设之”?是“观于象也”。“象由数设”,八卦之象如何由“天地奇偶之数”而设?是从“太极”“两仪”“四象”步步生来。究其本则是从《系辞》“易有太极”一节演绎而来。从“太极”至于“复卦”的 “五十五位”之图是作者自己“点之成图”,并“于逐图下各释其义”,目的是使“览者易晓”。这就是说,这些易图完全是作者点之而成,既曰“不能妄为之穿凿”,则说明与所谓的“天生神物”(龙图、龟书)无任何关系。
其次,我们看今本三卷本《易数钩隐图》的内容,看哪卷内容符合《道藏》本“自序”的本义。
今见《道藏》本《易数钩隐图》为三卷本。卷上列“太极第一”“太极生两仪第二”“天五第三”“天地数十有五第四”“天一下生地六第五”“地二上生天七第六”“天三左生地八第七”“地四右生天九第八”“两仪生四象第九”“四象生八卦第十”“两仪得十成变化第十一”“天数第十二”“地数第十三”“天地之数第十四”“大衍之数第十五”“其用四十有九第十六”“少阳第十七”“少阴第十八”“老阳第十九”“老阴第二十”“七八九六合数第二十一”“乾画三位第二十二”“坤画三位第二十三”“阳中阴第二十四”“阴中阳第二十五”“乾独阳第二十六”“坤独阴第二十七”“离为火地二十八”“坎为水第二十九”“震为木第三十”“兑为金第三十一”“天五合地十为土第三十二”“人禀五行第三十三”,卷中列“乾坤生六子第三十四”“乾下交坤第三十五”“坤上交乾第三十六”“震为长男第三十七”“巽为长女第三十八”“坎为中男第三十九”“离为中女第四十”“艮为少男第四十一”“兑为少女第四十二”“坎生复卦第四十三”“离生姤卦第四十四”“三才第四十五”“七日来复第四十六”。此既是“采摭天地奇偶之数,自太极生两仪而下,至于复卦凡五十五位”所“点之成图”之图。从这四十六幅图之作,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所点之图的根本依据是出于他自己对《易传》有关文字的理解。对于八卦之由来,是本《系辞》“易有太极”一节之义,谓其由“太极”一气步步生出,八卦之象是由“天地之数”而设计出来的,而不是什么圣人则什么“河出图,洛出书”画出来的。我们从其“逐图之下各释其义”的文字中也可以明确这一点:“太极无数与象,今以两仪之气混而为一以画之,盖欲明两仪所从而生也”“太极者一气也,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一气所判是曰两仪”“两仪生四象,七、八、九、六之谓也”“五行成数者,水数六、金数九、火数七、木数八也。水居坎而生乾,金居兑而生坤,火居离而生巽,木居震而生艮。已居四正而生乾、坤、艮、巽,共成八卦也”。以数看,“两仪生四象第九”图以六北、七南、八东、九西布局,“四象生八卦第十”图取北之老阴六数之三为坎,余三数居西北为乾;取南之少阳七数之三为离,余四数居东南为巽;取东之少阴数八之三为震,余五数居东北为艮;取西之老阳数九之三为兑,余六数居西南为坤。此八卦方位正与《说卦》所言相合,即震东方、巽东南方、离南方、坤西南方、兑西方、乾西北方、坎北方、艮东北方。这就是说,依今见《易数钩隐图》卷上内容看,刘牧言八卦之由来,是分解四象数而得,并且其八卦方位是依《说卦》而布局。
卷下乃是“河图第四十九”“河图天地数第五十” “河图四象第五十一”“河图八卦第五十二”“洛书五行生数第五十三”“洛书五行成数第五十四”“十日生五行并相生第五十五”诸图及“龙图龟书论”。要之谓八卦是伏羲则“河出图,洛出书”而画之。显然,这一卷的内容与前面所引作者自序的本意不合。
第三,《易数钩隐图》何以会出现“三衢刘牧撰”与“彭城刘牧撰”的问题。
原题“三衢刘牧撰”之《易数钩隐图》卷首有欧阳修之序。陈振孙、俞琰、吴澄等人均谓“序文浅俚,非欧公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谓“修不信河图,而有此序,殆后人所伪为”。今见《道藏》本《易数钩隐图》则是将所谓欧阳修序用刘牧原序替换之。
《中兴馆阁书目》记:“易数钩隐图一卷”“本朝太常博士刘牧撰”“牧字长民,彭城人,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见冯椅《厚斋易学·附录二》)。俞琰《读易举要》记:“太常博士刘牧长民撰《新注周易》十一卷、《卦德统论》一卷、《易数钩隐图》二卷,黄黎献为之序。”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记:“《易数钩隐图》三卷,刘牧撰,皆《易》之数也,凡四十八图,并《遗事》九,有欧阳永叔序,而其文殊不类。”今见《道藏》本《易数钩隐图》则有五十五图,而由“太极第一”至“遁卦第四十八”,则是卷上与卷中之图(卷下之图始“河图第四十九”)。郑樵《通志》记:“《钩隐图》三卷,刘牧。《续钩隐图》一卷,黄黎献。” 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易数钩隐图》二卷,太常博士刘牧长民撰,黄黎献为之序。又有三衢刘敏士刻于浙右庾司者,有欧阳公序,文浅俚,决非公作。其书三卷,与前本大同小异。按,敏士序称伯祖屯田郎中,临川先生志其墓。今观志文所述,但言学《春秋》于孙复而已。当庆历时,其学盛行,不应略无一语及之,且黎献之序称字长民,而志称先之,其果一人耶,抑二人耶?”《宋史·艺文志》记“刘牧《新注周易》十一卷,又《卦德通论》一卷、《易数钩隐图》一卷。吴秘《周易通神》一卷。黄黎献《略例》一卷,又《室中记师隐诀》一卷”。
以上之记说明,《易数钩隐图》为太常博士彭城刘牧所撰,初为一卷本,后有二卷本或三卷本。至三卷本,晁公武所见则是有四十八图之刻本,为今见《易数钩隐图》前两卷的内容(其中当无“河图第四十九”“河图天地数第五十”“河图四象第五十一”“河图八卦第五十二”“洛书五行生数第五十三”“洛书五行成数第五十四”“十日生五行并相生第五十五”诸图)。陈振孙所见则是三衢刘敏士刻于浙右庾司的三卷本,有图共五十五幅,即为今见《道藏》本内容。
第四,北宋果真有两位刘牧吗?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记:“刘长民《易》十五卷,皇朝刘牧长民撰,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庆历初,吴秘献其书于朝,优诏奖之。田况为序。”“庆历初”当公元1041年,而据冯椅《厚斋易学》记:“《中兴书目》云,《新注周易》十一卷,本朝太常博士刘牧撰,吴秘表进,田况序。牧字长民,彭城人。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又有《周易卦德通论》一卷,论元亨利贞四时。又有《钩隐图》一卷……吴秘又撰《周易通神》一卷,凡三十四篇,注云,所以释《钩隐》。黄黎献受之于牧,秘受之于黎献,久之无传,因作《通神》以奏之。黎献学《易》于刘牧,采摭其纲宗以为《略例》一本,总之于《新注周易》,以《通神》为第十四卷,《略例》为第十五卷。此为牧之学者集而为一书也。黎献又以学《易》于牧,笔其隐诀,目为‘室中之记’一卷,题《室中记师隐诀》。”原来仁宗时的吴秘还是黄黎献的弟子。
北宋仁宗时人李觏《删定易图序论》曰:“世有治《易》根于刘牧者,其说日不同,因购牧所为易图五十五首,观之则甚复重……别有一本,黄黎献为之序者,颇增多诞谩。”又宋咸于仁宗康定元年(1040)作《王刘易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易辨》凡二十篇,刘牧之学大抵求异先儒,穿凿破碎,故李、宋或删之或辨之。”)自序中有“近世刘牧既为《钩隐图》以画象数”之说,连及“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之说而分析之,则说明身为黄黎献之师之刘牧当为官于仁宗之前,而三衢刘牧则为官于仁宗及英宗之时。
王安石为三衢刘牧所作墓志铭剪辑如下:
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刘君墓志铭并序
治平元年五月六日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刘君年五十四,以官卒……君讳牧字先之……君曾大父讳彦琛,为吴越王将,有功刺衢州,葬西安,于是刘氏又为西安人……君少则明敏,年十六求举进士,不中,曰:有司岂枉我哉!乃多买书,闭户治之,及再举遂为举首,起家饶州军事推官,与州将争公事,为所挤,几不免,及后将范文正公至,君大喜,曰:此吾师也。遂以为师,文正公亦数称君,勉以学。君议论仁恕,急人之穷,于财物无所顾忌,凡以慕文正公故也……及文正公安抚河东,乃始举君可治剧,于是君为兖州观察推官,又学《春秋》于孙复,与石介为友……改大理寺丞知大名府,馆陶县中贵人随契丹使往来,多扰县,君视遇有理,人吏以无所苦。先是多盗,君用其党推逐,有发辄得,后遂无为盗者。诏集强壮刺其手为义勇,多惶怖不知所为,欲走,君喻以诏意,为言利害,皆就刺,欣然曰:刘君不吾欺也……通判广信军,以亲老不行,通判建州,当是时,今河阳宰相富公以枢秘副使使河北,奏君掌机宜文字……会富公罢出,君乃之建州……而遭职方君丧,以去通判青州,又以母大人丧罢,又通判庐州……除广南西路转运判官,于是下险阨,募丁壮,以减戎卒,徙仓便输,考摄官功次,绝其行賕,居二年,凡利害无不兴废,乃移湖北路,至逾月,卒……君为范、富二公所知,一时士大夫争誉其才,君亦慨然自以当得意,已而屯邅流落,抑没于庸人之中,几老矣,乃稍出为世用,若将有以为也,而既死,此爱君者所为恨惜然,士之赫赫为世所愿者可睹矣。以君始终得丧相除,亦何负彼之有哉?铭曰:
嗟乎!刘君宜寿而显,何畜之久而施之浅?
虽或止之亦或使之,唯其有命,故止于斯。
按此墓铭所记推之,三衢刘牧生于1011年,卒于1064年。而范仲淹“抚河东”时举荐三衢刘牧“可治剧”,时当1041年,富弼奏其“掌机宜文字”,时当1044年。那么,宋咸会称当时年仅三十多岁之三衢刘牧为“近世刘牧”吗?而吴秘怎么会是三衢刘牧的二传弟子呢?他又怎么会把当时年仅三十多岁的三衢刘牧之书代献之于朝廷呢?朝廷“优诏奖之”是件大事,后来王安石为三衢刘牧作墓志铭时怎么会一字不提呢?当时健在而年仅三十多岁之三衢刘牧,其易学著作又如何会有“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之巨大影响?李觏又如何会说“世有治《易》根于刘牧者,其说日不同”,并把当时年仅三十多岁三衢刘牧之书“删定之”?凡此种种,皆说明北宋时期有两位刘牧,一是文官太常博士,一是武官屯田郎中;一是仁宗之前人,一是仁宗时人;一是彭城人,一是三衢人;一是字长民,一是字先之。
叶适《习学记言》曰:“柳开、穆修、张景、刘牧,当时号能古文。今所存《来贤》《河南尉厅壁》《法相院钟》《静胜》《待月》诸篇可见。时以偶俪工巧为尚。”又曰:“与契丹和,前四十年刘牧送张损之,后四十年苏洵送石扬修、张耒送李之仪。三序就如其所忧,未足以谋国。而况百年中,泰然不知忧者皆是, 则安得无靖康之祸?”吕祖谦《宋文鉴》录有柳开《来贤亭记》、张景《河南县尉厅壁记》、穆修《亳州法相院钟记》和《静胜亭记》、刘牧《待月亭记》,又录有刘牧《送张损之赴任定府幕职序》、苏洵《送石昌言舍人北使引》、张耒《送李端叔赴定州序》。
宋真宗与契丹订澶渊之盟在公元1004年,盟后四十年(时当宋仁宗庆历年间,1045年)三衢刘牧送张损之赴与契丹接壤之地任职。又后四十年中有眉州苏洵 (1009—1066)送同乡石扬修(字昌言)北使契丹及师从苏轼之张耒(哲宗、徽宗时为官)送李之仪北使契丹。与契丹盟后近百年之中,三衢刘牧、眉州苏洵与石扬修均在序中不忘北边强悍契丹随时有可能毁誓进扰,此则为南宋叶适所慷慨。
读《宋文鉴》有关文字,知王安石所言“一时士大夫争誉其才”,三衢刘牧实当之。刘敏士刻三卷本《易数钩隐图》的时间在南渡之后。《中兴馆阁书目》成书在前,故不知有三衢刘敏士刻本,而晁公武著《郡斋读书志》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成书则在三衢刘敏士刻《易数钩隐图》三卷本之后,故列之并谓伪序“文浅俚”。有了朱震的“河洛”图书传承路数,刘敏士即把《易数钩隐图》的著作权归属于其伯祖三衢刘牧,并把伪欧阳修之序置于卷首,以证该书为有才学之后刘牧所撰,这大概是可以推见的。
第五,《易数钩隐图》何以会“颇增多诞谩”?
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与郑樵《通志》均谓刘牧著《易数钩隐图》,而黄黎献又续之为一卷。北宋李觏见有五十五图的两种版本,并谓有黄黎献序者“颇增多诞谩”。如此,我们可以推断,彭城刘牧原本《易数钩隐图》只是有自“太极”至于“复卦”的易图,为一卷本,其中并无“河图”“洛书”等图。而今见三卷本之卷下“河图第四十九”“河图天地数第五十”“河图四象第五十一”“河图八卦第五十二”“洛书五行生数第五十三”“洛书五行成数第五十四” “十日生五行并相生第五十五”七图,有四图的确如李觏所言,则是“观之则甚复重”:其“河图天地数第五十”即是卷上之“天地数十有五第四”;“河图四象第五十一”即是卷上之“两仪生四象第九”; “河图八卦第五十二”即是卷上“四象生八卦第十”; “十日生五行并相生第五十五”即是卷上“二仪得十成变化第十一”。至谓“颇增多诞谩”,则“河图第四十九”“洛书五行生数第五十三”“洛书五行成数第五十四”三图为不合于一卷本作者自序及内容之图。从文字上看,卷下主“河图、洛书出于牺皇之世”“龙图其位有九,四象、八卦皆所包韫。且其图纵横皆合天地自然之数,则非后人能假伪而设之也。夫龙图呈卦,非圣人不能画之”“河图相传于前代,其数自一至九,包四象、八卦之义,而兼五行之数,洛书则惟五行生成数也,然牺皇但画卦以垂教,则五行之数未显,故禹更陈五行而显九类也”等说,与卷上、卷中之本义不同。且今见三卷本之卷上、卷中的文字亦有明显窜入的痕迹。如,卷上“四象备其成数,然后能生八卦矣。于是乎坎离震兑居四象之正位,不云五象者,以五无定位,举其四则五可知矣。夫五上驾天一而下生地六,下驾地二而上生天七,右驾天三而左生地八,左驾地四而右生天九,此河图四十有五之数耳,斯则二仪所生之四象,所谓易有四象,所以示者”, “斯”指六、七、八、九而言,显然,“此河图四十有五之数耳”十字是后窜入的文字。又如,卷中“夫卦者,天垂自然之象也,圣人始得之于河图、洛书,遂观天地奇偶之数从而画之,是成八卦”, “天地奇偶之数”并非“始得之于河图、洛书”,显然,此“始得之于河图洛书”八字亦为后窜入的文字。又卷下言“河图陈四象而不言五行,洛书演五行而不述四象”之说,与卷上“两仪生四象,七八九六之谓也”说相悖。卷上“两仪生四象第九”图是下六、上七、左八、右九,正是卷下所谓“洛书五行成数第五十四”图中六、七、八、九数的方位,而卷下 “河图第四十九”图却是一下、九上、左三、右七,焉得谓“河图陈四象”而“洛书不述四象”?恰是“洛书陈四象”而“河图不述四象”。卷下谓“河图陈八卦之象”,卷上“四象生八卦第十”是从六下、七上、左八、右九之图分解而来,恰是“洛书陈八卦之象”,而“九宫数”的“以五为主,六八为足,二四为肩,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之所谓“河图”却并不“陈八卦之象”。此皆为“增多诞谩”处。显然,后续《易数钩隐图》者,对彭城刘牧的原本内容有所变动,或窜入有关“河图”“洛书”“龙图”的文字;或变换原图之名字,冠以“河图”字样;或颠倒易图之序;或增附图说等。
第六,在宋明理学研究中,彭城刘牧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由于南宋朱熹对周敦颐《太极图易说》及《易通》的表彰,周敦颐遂成为宋代道学的开山,所以,今研究宋明理学者必自周氏始。周敦颐之《太极图易说》是就一幅 “太极图”表明《易传·系辞》“易有太极”一节之义的文章,从而发挥出儒家“诚”“中正仁义”等说。其“太极图”为五层图式,各侧重于“易有太极” “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吉凶生大业”之义而图画之。今从《易数钩隐图》卷上主要内容看,彭城刘牧亦是主张八卦是从“太极”步步生来者(序曰:“夫卦者,圣人设之,观于象也。”),其一〇“太极第一”图,则先于周敦颐的《太极图》而出现。在宇宙论方面,彭城刘牧亦与周敦颐一样,是主“太极者一气也”“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之说,其强调“形由象生,象由数设”的目的则是为了突出“万物安从生”之理。周敦颐《太极图》以水、 火、木、金为四象,又曰“二五之精”“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其图“分土王四季”,则与彭城刘牧之说相通。木生数三、火生数二,合之为一五;水生数一、金生数四,合之又为一五,通木、火、水、金之生数为“二五”,以中五分别与一、二、三、四之数相连,则“分土王四季”得六、七、八、九四象之数,此正是《易数钩隐图》卷上所谓之四象数。刘牧侧重于数,周敦颐则侧重于象,至谓“太极”则皆为一气,皆谓“易”为“阴阳气交”,二人的宇宙论同源而异流,相反而相成。至于朱熹对《易数钩隐图》中“河图”“洛书”的易置改造,则又说明《易数钩隐图》一书在朱熹建立其道学体系中的源头作用。相比之下,彭城刘牧是以数明象,把天地之数点之成图,为的是使人易于理解《系辞》所言“天地之数”与“易有太极”一节之间的关系。其“太极第一”图是一〇周边有十个黑白点,五黑点与五白点表示天地自然十数,“太极生两第二”图是一上、二下、四左、三右之数图,“两仪生四象第九”图是七上、六下、八左、九右之图,“四象生八卦第十”图是分解四象数为八而分布八方之图。这就比朱熹以《系辞》所言“天地之数”为“河出图”,并谓八卦本“河图”而来,就更具有理性,更合于《系辞》作者所言圣人观象设卦的本意。两仪(天地)、四象(四季)、八卦(天、地、水、火、风、雷、山、泽)乃至万物(六十四卦)是从“太极一气”步步化生出来的,这一宇宙论合于传统的学说,而朱熹以“太极”为“一理”,其八卦由来说有二:一是自十数《河图》或九数《洛书》而来;一是自“阴阳加一倍法”叠加阴阳而来。其所谓之“两仪”是一阴一阳,所谓之“四象”是二阴与二阳的组合,所谓之“八卦”是三阴与三阳的组合,所谓之“六十四卦”是六阴与六阳的组合,“太极一理”生生的结果,只是不同的阴阳组合而已,显然与传统的宇宙论不合。朱熹晚年叹息“河图洛书未免有剩语”,其实,他为了彰显象数而作《易学启蒙》,是大不该将“河洛”图书纳入其中的。他虽然从《易数钩隐图》中受到了启发,但是却没有理解彭城刘牧真正的象数之学,而是把后人窜入的东西当作了“宝贝”。
既然彭城刘牧主张八卦从“太极一气”步步生来,其以“太极”为“道”,也就具有“有生于无”的宇宙论观点,这样,其先于周敦颐的道学思想有必要进一步发掘。我们以之与周敦颐的道学思想进行比较,从而可以上溯其源头。如此,似乎有可能改变有宋道学以周敦颐为开山的成见。
笔者曾在《周易研究》上发表《易数钩隐图作者等问题辨》一文,指出三衢刘牧(1011—1064,字先之,尚书屯田郎中)之前还有一位彭城刘牧(字长民,太常博士),并考定《中兴书目》所记《易数钩隐图》一卷,为前刘牧所撰。近来读书又得新证。
一、北宋确有二位刘牧之新证据
证据之一:杨亿《武夷新集》之证
景德二年三月试草泽刘牧策二道(奉圣旨撰)
问化成之道,儒术为先,故大学之兴存于周礼,博士之设始于秦官,历代相沿旧章咸在,国家盛胶庠之制,崇俊造之科,镂版以广圣言,祭菜以严祀典,传经请益必选硕儒,讲肄胄筵咸稽古训,而公卿之子弟,鲜隶籍于成,均州里之俊髦,率登名于乡老,岂劝诱之未至,将沿袭之或殊,何以复杏坛槐市之规,遵小成大成之制,弦歌不辍,诞扬洙泗之风,生徒寖多,克追唐汉之盛,愿闻嘉话,用洽永图。
按《宋史》列传记,杨亿(974—1020),字大年,浦城人,太平兴国八年(983癸未)十一月为秘书省正字,淳化中命试翰林,赐进士第,天禧中官至工部侍郎、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卒谥曰文。杨亿与寇准、王旦、毕士安等相友善,王禹偁、陈彭年皆其门人。景德四年(1007)八月,奉诏与王旦、钱若水等修《太祖太宗实录》。考景德二年(1005)杨亿奉圣旨撰试草泽刘牧策二道之事可知,彭城刘牧当于是年致仕为官,而是年恰是澶渊之盟后第一年,故《宋史》记“景德二年春正月庚戌朔,以契丹讲和,大赦天下”。而三衢刘牧作《送张损之赴任定府幕职序》,时当庆历四年(1044),恰是澶渊之盟后四十年,故文中有“我国家以仁策驯有北四十年矣”语。按《浙江通志》所记,景佑元年甲戌(1034,宋仁宗在位)进士张唐卿榜上有三衢刘牧名,为官屯田员外郎。这就是说,彭城刘牧早在三衢刘牧前三十年就已为官。
证据之二:宋王应麟《玉海》卷一百二十七“官制”记之证
嘉佑定横行员数
唐开元中始置诸使,后増诸司使,以内侍或将军兼,天佑后用外廷臣卿监将军及刺史以上领之,国朝定内客省使,至合门使曰横班,皇城使以下凡二十曰东班,宫苑使以下凡二十曰西班,初犹有正官,后但以检校官为之。嘉佑三年八月,诏立定横行员数,客省引进四方馆使各一员,东西上合门使共二员,合门引进客省副使共六员,合门副使通事舍人共八员(又诏并増二员)。神宗建文阶而武选未易,政和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易横行新官,通侍大夫至右武郎十二阶,皇城使已下为武功,至武翼大夫八阶,副使以下为武功,至武翼郎八阶,六年十一月己未増为十三阶,亲卫至正侍大夫(郎亦如之,不置正侍,宣和官滥,横行至百十有八人)。宋朝文武无轻重之偏,有武臣以文学授文资者,若兴国三年王操,淳化二年和 ,咸平三年钱惟演。有文臣以智略易右职当边寄者,若雍熙四年栁开,祥符九年高志宁,天圣元年刘平、四年刘牧,庆历七年杨畋,皇佑四年苏缄,治平二年种诊谔,三年种古及张亢、刘几、李丕谅之属。熙宁五年三月戊戌,立文武换官法。
按此记,彭城刘牧原为太常博士的左职文官,于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以智略易右职当边寄”。此时三衢刘牧16岁,八年后方上进士榜。
依据上面两条证据,我们可了解彭城刘牧的大概情况: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致仕,官至太常博士,至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以有智略而易右职,赴边疆任武官。
根据有关资料,我们可以把两位刘牧的活动情况排作下表:
宋真宗(998—1022在位)
景德元年(1004),北宋与契丹于澶渊立盟讲和。
景德二年(1005)春正月,大赦天下,三月,杨亿奉圣旨拟试《草泽彭城刘牧策》二道(见杨亿《武夷新集》)。彭城刘牧于是年为官。
天禧中(1019),毗陵从事建溪范谔昌撰《易证坠简》一卷,《大易源流图》一卷,自谓其学出于溢浦李处约,李得之庐山许坚。(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宋仁宗(1023—1063在位)
天圣四年(1026),彭城刘牧以文臣有智略,易右职赴边疆为武官。(见王应麟《玉海》)
景佑元年(1034),张唐卿榜(进士)有刘牧,三衢人,官屯田员外郎。(见《浙江通志》)
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有《送三衢刘牧推官之兖州》诗作。(见范仲淹《范文正集》)
康定元年(1040),宋咸作《王刘易辨》,自序中有“近世刘牧既为《钩隐图》以画象数”语(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又记:《易辨》凡二十篇,刘牧之学大抵求异先儒,穿凿破碎,故李、宋或删之或辨之)。宋咸所谓“近世刘牧”,乃指彭城刘牧言。
康定元年(1040)七月十八日,石介作《泰山书院记》,有“今先生游,从之贵者,故王沂公、蔡二卿、李泰州、孔中丞,今李丞相、范经略……门人之高弟者,石介、刘牧”语(见石介《徂徕集》卷十四)。又石介《上杜副枢书》中有“泰山孙明复先生其人矣,先生道至大,尝随举子于科名……执弟子礼而事者,石介、刘牧”语。此皆指三衢刘牧而言。
庆历初(1041),彭城刘牧二传弟子吴秘献《易数钩隐图》等书于朝,优诏奖之,田况为之序。(见冯椅《厚斋易学》所引《中兴书目》,有“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语)
庆历三年(1043)十一月甲申,以泰山处士孙复为国子监直讲。(见《宋史》)
庆历四年(1044),三衢刘牧作《送张损之赴任定府幕职序》,有“我国家以仁策驯有北四十年矣”语。(见《宋文鉴》,又叶适《习学记言》曰:栁开、穆修、张景、刘牧,当时号能古文。又曰:与契丹和,前四十年刘牧送张损之,后四十年苏洵送石扬休。)
庆历四年(1044)八月,富弼宣抚河北,奏三衢刘牧掌机宜文字。十二月富弼罢出,刘牧赴建州。(见《宋史》,又梅尧臣《宛陵集》有诗:刘牧殿丞通判建州)
庆历七年丁亥(1047),李觏,三十九岁,是年作《删定刘牧易图序》。(见李觏《旴江集》)
嘉佑七年(1062),三衢刘牧出广南西路转运判官。(见《广西通志》卷五十一,秩官:宋广南西路转运使刘牧)
宋英宗(1064—1067在位)
治平元年(1064)四月,三衢刘牧移荆湖北路,五月六日,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刘牧,年五十四以官卒。(见王安石《临川文集·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刘君墓志铭并序》)
治平中(1066),叶昌龄撰《治平周易图义书目》二卷,以《易数钩隐图》之失,遂著此书,凡四十五门。(见王应麟《玉海》)
二、两刘牧之辨所涉及的问题
宋晁说之曰:华山希夷先生陈抟图南,以《易》授终南种征君放明逸,明逸授汶阳穆参军修伯长,而武功苏舜钦子美亦尝从伯长学,伯长授青州李之才挺之,挺之授河南邵康节先生雍尧夫……有庐江范谔昌者亦尝受《易》于种征君,谔昌授彭城刘牧,而聱隅先生黄晞及陈纯臣之徒,皆由范氏知名者也。(《景迂生集》)
宋王称曰:初华山陈抟读易,以数学授穆修,修授之才,之才授雍,以象学授种放,放授许坚,坚授范谔昌云,坚卢江人也。(《东都事略》)
宋朱震曰:国家龙兴,异人间出,濮上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漑,漑传许坚,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上周易表》)
今见《道藏》本《易数钩隐图》三卷,题“三衢刘牧撰”。
黄宗羲《宋元学案·泰山学案》谓“刘牧,字先之,号长民,著《易数钩隐图》”。
四库馆臣《易数钩隐图》提要曰:“易数钩隐图三卷,附遗论九事一卷,宋刘牧撰。牧字长民,其墓志作字先之,未详孰是,或有两字也。彭城人,官至太常博士。”
《浙江通志》卷一百七十七,衢州府志记:刘牧,西安人,字牧之,登进士,终屯田员外郎,授易数于穆修,著《易解》与《易象钩隐图》,王安石志其墓。
以上数说,可谓无一说得准确无误,究其本因就是对北宋有两刘牧之事没有加考证。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易数钩隐图》二卷,太常博士刘牧长民撰,黄黎献为之序,又为《略例图》,亦黎献所序。又有三衢刘敏士刻于浙右庾司者,有欧阳公序,文浅俚,决非公作。其书三卷,与前本大同小异。案敏士序称伯祖屯田郎中,临川先生志其墓,今观志文所述,但言学《春秋》于孙复而已。当庆历时,其易学盛行,不应略无一语及之,且黎献之序称字长民,而志称字先之,其果一人耶,抑二人耶?”这就是说,自南宋陈振孙提出“其果一人耶,抑二人耶”的疑问之后,至今并没有人对这一问题详加考证并得出令人满意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在许多易学及宋明理学的著述中,凡涉及刘牧者,皆多引朱震之传承说,或多引黄宗羲之学案说。于是,诸如“黑白点河图、洛书的传承始于陈抟”“刘牧主张八卦是圣人则河图而画”“范谔昌为刘牧之师”“《易数钩隐图》为三衢刘牧撰”等等,都成了铁定的“事实”。然而,我们考定北宋有两刘牧之后,这些问题都很值得商榷。
1、 彭城刘牧没有得到河洛图书之传承
按《宋史》所记,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冬十月甲申,赐华山隐士陈抟号希夷先生。按《东都事略》所记,陈抟于端拱二年(989)秋七月二十二日化形于莲花峰下张超谷中。彭城刘牧于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致仕,其时陈抟已仙逝17年。按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记,毗陵从事建溪范谔昌,天禧中人(1019),著《易证坠简》一卷,序言称任职毗陵,因事退闲,又言得于湓浦李处约,李得于庐山许坚。按邵伯温《易学辨惑》所记,明逸亦传陈抟象学,明逸授庐江许坚,坚授范谔昌,由此一枝传于南方也。既然范氏自言得于湓浦李处约,这就是说并非直接得于庐山许坚,而“由此一枝传于南方”,则不知传于何人。《宋史》记,范谔昌著《大易源流图》一卷,今见《道藏·周易图》中有范氏《四象生八卦图》,其图列《说卦》八卦方位,四正卦上(离)、下(坎)、左(震)、右(兑),各标有“火”“水”“木”“金”字,并各有五空心圆点为数,中为一“中”字,坎数一、六,离数二、七,震数三、八,兑数四、九。图左的文字为:“范氏谔昌曰,四象者,以形言之则水、火、木、金;以数言之则老阳、老阴、少阳、少阴,九、六、七、八。惟土无形,四象各以中央土配之,则是为辰、戌、丑、未之成数也。水数六,故以三画成坎,余三画布于亥上为乾;金数九,除三画成兑,余六画布于未上为坤;火数七,除三画成离,余四画布于巳上为巽;木数八,除三画成震,余五画布于寅上为艮,此四象生八卦也。”此图反映出范谔昌“象学”的内容,既然所谓“大易源流图”中有“四象生八卦图”,那么就是本《易传·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节之义而演绎,除此之外还应该有“两仪生四象图”及“太极生两仪图”。这就是说,范氏所推“大易源流”,是说八卦由太极步步生来的,而不是说八卦源于“河图”或“洛书”。既然范氏有如此主张,那么他所传的“象学”就不会是“河图”与“洛书”之内容,以此溯及陈抟所传的象学,也并非“河洛”图书之内容;既然范氏之学传于南方,而范氏晚出,那么就不会传给其前之彭城刘牧。由此可知,范谔昌不可能为彭城刘牧之师,彭城刘牧并没有得到什么“河洛”图书之传承。
2、 彭城刘牧并不主张八卦是圣人则河图(或洛书)而画
我们本《中兴书目》所记,考定彭城刘牧原著《易数钩隐图》为一卷本,按其自序(见于《道藏·易数钩隐图》卷首,胡渭《易图明辨》、朱彝尊《经义考》亦引用之),有“原其本,则形由象生,象由数设,舍其数则无以见四象所由之宗”“两仪变易而生四象,四象变易而生八卦”“今采摭天地奇偶之数,自太极生两仪而下至于复卦,凡五十五位,点之成图,于逐图下各释其义”等说,依此可知,彭城刘牧主张八卦是由太极步步生出来的。以自序对照今见《易数钩隐图》前二卷,其所“钩隐”之图则是从“太极第一”至“七日来复第四十六”,其中并没有涉及黑白点“河图”与“洛书”。
一卷本《易数钩隐图》的作者是本《系辞》“易有太极”一节之义而阐明其“象由数设”意图的。特别是谓“河出图,洛出书”为“圣人《易》外别有其功,非专《易》内之物”之一语,道破彭城刘牧并不主张八卦之画与“河出图,洛出书”之间有什么关系。如果彭城刘牧主张八卦是圣人则“河出图,洛出书”而画,那就是说“河出图,洛出书”应该为《易》内之物,他便不会有如此相反之说。
从《易数钩隐图》前两卷的文字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后人把有关“河图”“洛书”“龙图”等词窜入其中的痕迹。如《两仪生四象第九》之图说曰:“夫五上驾天一而下生地六,下驾地二而上生天七,右驾天三而左生地八,左驾地四而右生天九,此河图四十有五之数耳,斯则二仪所生之四象。”其中“此河图四十有五之数耳”十字,显然为后人窜入的文字。“斯则”所指为六、七、八、九四象数,合之为三十,与“四十有五之数”毫不相干。
综上所述,我们知道彭城刘牧说“河出图,洛出书”非《易》内之物,并不主张八卦是圣人则“河图”(或“洛书”)而画,而是主张八卦是由太极步步生出来的。
3、 今见三卷本《易数钩隐图》并非全出于彭城刘牧之手
《中兴书目》言“本朝太常博士刘牧撰《易数钩隐图》一卷,吴秘表进,田况序。牧字长民,彭城人,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所谓“言数者皆宗之”,并非谓“言河出图者皆宗之”。从今见《易数钩隐图》卷上的内容看,彭城刘牧主张“象由数设”,自太极生两仪至四象生八卦,皆以天地生成之数“凡五十五位”点之成图,的确在当时自成一家之言,庆历初(1041)吴秘献其书于朝,优诏奖之之后,言数者皆宗之也是情理中事。以倪天隐述其师胡瑗《周易口义》为例,仁宗时之胡瑗释《易传·系辞》“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时,则曰:“义曰,按此河图,是天之大瑞也。”于此可见胡氏并没有宗《易数钩隐图》下卷之说,以黑白点数之图释“河出图,洛出书”。至释“两仪生四象”时则曰:“义曰,言天地之道阴阳之气,自然而然生成四象,四象者,即木金水火是也。故上文谓天一下配地六生水,地二上配天七生火,如此之类,是天地阴阳自然相配,生成金木水火之象。然此止言四象而不言土者,盖天地既判生为五行,然二气既分,则自然生而为木金水火,则地之道本于土而成,但言四象则土从可知矣。”及释“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则曰:“义曰,按此四象有二说,一说以谓天地自然相配,水火金木以为之象,所以示也;又一说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夏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书夜之象也,是言大易之道有此四象,所以示人之吉凶。疏庄氏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则非也。又何氏以为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亦非也。”于此我们却从中见到胡氏“宗之”《易数钩隐图》卷上之说的痕迹。
康定元年(1040),宋咸作《王刘易辨》,自序中有“近世刘牧既为《钩隐图》以画象数,尽刊王文,直以己意代之”语。此“近世刘牧”当指彭城刘牧而言,而三衢刘牧时当30岁,仍健在,宋咸不会针对三衢刘牧而有是语。又宋咸所辨是针对“《钩隐图》以画象数”,并没有辨什么“河洛”图书。以此推之,宋咸所见《易数钩隐图》,似当为彭城刘牧著之一卷本,书中并没有“河洛”图书的内容。一年之后,庆历初(1041)黄黎献弟子吴秘献《易数钩隐图》等书于朝,此时已经是彭城刘牧赴边任武官15年之后(彭城刘牧是否健在,不可得而知之,以其再传弟子上其书于朝推断之,似乎有变)。为吴秘所献书制序之田况,字符均,其先冀州信都人,举进士甲科。赵元昊反,夏竦经略陕西,辟为判官。按《宋史》,元昊反于仁宗宝元元年(1038),田况制序当在宝元与庆历间。又历六年,庆历七年丁亥(1047),李觏作《删定刘牧易图序》,存其易图者三:河图(“九宫数”戴九履一图)、洛书(合生数、成数二图为一)、八卦图(《说卦》所言方位)。由此可见,吴秘所进《易数钩隐图》不再是一卷本,其中已有今见三卷本卷下之“河洛”诸图。这就是说,此时彭城刘牧原一卷本之《易数钩隐图》已经“颇增多诞谩”( 李觏言,所见五十五图的《易数钩隐图》有两种版本,并谓有黄黎献序者“颇增多诞谩”)。如此,我们可以推断,彭城刘牧原本《易数钩隐图》只是有“自太极生两仪而下至于复卦”的易图四十六幅的一卷本,其中并无“河图”“洛书”等图,而今见三卷本之卷下之“河图第四十九”“河图天地数第五十”“河图四象第五十一”“河图八卦第五十二”“洛书五行生数第五十三”“洛书五行成数第五十四”“十日生五行并相生第五十五”等图,诚如李觏所言,的确是“观之则甚复重”:“河图天地数第五十”既是卷上之“天地数十有五第四”; “河图四象第五十一”既是卷上之“两仪生四象第九”;“河图八卦第五十二”既是卷上“四象生八卦第十”; “十日生五行并相生第五十五”既是卷上“二仪得十成变化第十一”。至谓“颇增多诞谩”,则“河图第四十九”“洛书五行生数第五十三”“洛书五行成数第五十四”三图乃是不合于一卷本作者自序本意之图。从文字上看,卷下有“河图、洛书出于牺皇之世”“龙图其位有九,四象、八卦皆所包韫。且其图纵横皆合天地自然之数,则非后人能假伪而设之也。夫龙图呈卦,非圣人不能画之”“河图相传于前代,其数自一至九,包四象、八卦之义,而兼五行之数,洛书则惟五行生成数也,然牺皇但画卦以垂教,则五行之数未显,故禹更陈五行而显九类也”等说,显然有悖于卷上原作者自序之初衷。
是何人增多彭城刘牧原一卷本之《易数钩隐图》,并加入所谓“河图”与“洛书”之图与图说?以彭城刘牧弟子黄黎献著有《续钩隐图》一卷的情况来看,似乎吴秘所进之书为合彭城刘牧原著与黄黎献之续著为一书。倘若如此,则“河图”与“洛书”(有“洛书五行生数”与“洛书五行成数”两幅图)的始作俑者,就是黄黎献无疑了。无论如何,“河图”与“洛书”诸图不出自彭城刘牧之书,这是毫无疑问的。
4、 三衢刘牧并没有易学著作存世
三衢刘牧(1011—1064)于景佑元年(1034)登进士榜,累官至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王安石所作墓志铭谓其“学《春秋》于孙复,与石介为友”,叶适谓其“当时号能古文”。今见其遗文有《待月亭记》《送张损之赴任定府幕职序》(以上见《宋文鉴》)、五言排律《仙李洞》(见《广西通志》)。虽三衢刘牧于《送张损之赴任定府幕职序》中有“在《易·复·象》曰‘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释者谓四夷为中国之阴,王者必却而外之。先王闭关而却外,所以拟其象也。必至日者,果阳长阴消之际,设备务速,明不可后时也。商旅不行,小人喻于利,亦防奸之谓也”之“易说”,然却没有专门易学著作存留于世。因而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针对三衢刘敏士刻于浙右庾司,前有欧阳公序之《易数钩隐图》提出了疑问,曰:“其书三卷,与前本大同小异。案,敏士序称伯祖屯田郎中,临川先生志其墓。今观志文所述,但言学《春秋》于孙复而已,当庆历时,其易学盛行,不应略无一语及之。”如果三衢刘牧果真著有“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颇有影响之《易数钩隐图》,那么深明易学之王安石怎么会作墓志时“无一语及之”呢?事实上,恰是从王安石所作《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刘君墓志铭并序》中看出,《易数钩隐图》一书本不出自三衢刘牧之手。南渡后三衢刘敏士重刻三卷本《易数钩隐图》,并明注为其伯祖三衢刘牧撰,又伪造欧阳修之“序”,遂使见此书者误将三衢刘牧当作彭城刘牧,此则刘敏士之徒,实是引起后世之疑的肇事者。前此《中兴书目》早已明言“本朝太常博士刘牧撰《易数钩隐图》一卷……牧字长民,彭城人,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至南宋陈振孙始见刘敏士之刻本,因而《直斋书录解题》方有如此之疑问。
此误之传,愈传愈真,愈传愈广。至明道士白云霁撰《道藏目录详注》,除谓《易数钩隐图》三卷,《易数钩隐图遗论九事》一卷,皆为“三衢刘牧撰”而外,又谓《大易象数钩深图》三卷,亦“三衢刘牧撰”。实则此三书皆非“三衢刘牧撰”。《易数钩隐图》一卷本为彭城刘牧撰,《易数钩隐图遗论九事》原名《先儒遗事》,南宋郑樵《通志》记或谓陈纯臣撰,是书中有《易数钩隐图》中数幅图,刘牧岂能自称“先儒”? “大易象数钩深图”为《六经图》中之《易经》图总名(其它五经亦各有总名,分别是:尚书轨范撮要图,毛诗正变指南图,周礼文物大全图,礼记制度示掌图,春秋笔削发微图),是书即不是三衢刘牧撰,也不是元张理撰,本为南宋杨甲撰,毛邦翰增补,叶仲堪重编之《易经》图版本。至清初,黄宗羲著《宋元学案》,于《泰山学案》中谓泰山孙复弟子三衢刘牧著有《易数钩隐图》及《易数钩隐图遗论九事》,乾隆间四库馆臣亦深然白云霁之“详注”, 《四库全书》提要中照样谓《易数钩隐图》与《易数钩隐图遗论九事》二书,皆为“三衢刘牧撰”,而又误考白云霁之注,谓《大易象数钩深图》为元张理撰。
凡此数个历史之误会,皆会因北宋两刘牧之考定而有所澄清:三衢刘牧与一卷本及三卷本《易数钩隐图》毫无关系;朱震等所言“河洛”图书的传承代次,多是瞎说,不可再引以为据;华山陈抟及范谔昌所传“象学”,并非“河洛”图书之内容;黑白点“河图”与“洛书”出现于彭城刘牧著一卷本《易数钩隐图》之后,很可能是其弟子所为。
元托克托修《宋史》,列传中立“道学传”,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李吁、谢良佐、游酢、张绎、苏昞、尹焞、杨时、罗从彦、李侗、朱熹、张栻、黄干、李燔、张洽、陈淳、李方子、黄灏等均为立传。“道学”(后称之为“理学”)一词先见于《大学》第三章:
“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
托克托序曰:
道学之名古无是也,三代盛时,天子以是道为政教,大臣百官有司以是道为职业,党庠术序师弟子以是道为讲习,四方百姓日用是道而不知,是故盈覆载之间,无一民一物不被是道之泽,以遂其性于斯时也。道学之名,何自而立哉?文王、周公既没,孔子有德无位,既不能使是道之用渐被斯世,退而与其徒定礼乐,明宪章,删《诗》,修《春秋》,讃易象,讨论坟、典,期使三五圣人之道,昭明于无穷,故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孔子没,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没而无传,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论人性者了若指掌。张载作《西铭》,又极言理一分殊之情,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而无疑焉。仁宗明道初年,程颢及弟颐实生,及长受业周氏,已乃扩大其所闻,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会贯通,无复余蕴。迄宋南渡,新安朱熹得程氏正传,其学加亲切焉。大抵以格物致知为先,明善诚身为要,凡《诗》《书》六艺之文与夫孔孟之遗言,颠错于秦火,支离于汉儒,幽沉于魏晋六朝者,至是皆焕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此宋儒之学所以度越诸子而上,接孟氏者欤?其于世代之污隆,气化之荣悴,有所关系也。甚大道学盛于宋,宋弗究于用,甚至有厉禁焉。后之时君世主,欲复天德王道之治,必来此取法矣。邵雍高明英悟,程氏实推重之,旧史列之隐逸未当,今置张载后。张栻之学亦出程氏,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其他程、朱门人,考其源委,各以类从,作《道学传》。
周敦颐之所以被尊称为“理学开山”,是因其著有《太极图易说》与《易通》,于“宇宙论”及“体用论”等方面均有论述,而最终归结为义理之学与性命之学。其说以太极为万物化生之本源,“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以诚善为本,约之为大道。北宋五子皆讲“道”与“太极”(或“太虚”),或曰“道为太极”,或曰“太极一气”,或曰“自无极而为太极”,或曰“太虚无形,气之本体”,或曰“一气分而两仪判”,或曰“道即性也”,或曰“道无真无假”等等。彭城刘牧有“太极无数与象”“两仪之气混而为一”“太极者一气也”“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一气所判是曰两仪”“两仪乃天地之象,天地乃两仪之体”等论说,亦是典型的宇宙生成论,并且早在周敦颐之前就已有是说。如此,我们梳理“宋明理学”时,就应当有彭城刘牧的一席之地,以彰显其先于“理学开山”周敦颐的启蒙作用。孔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当然包括“性与天道”。天道、地道、人道终归入太极大道。今存宋代易学著作中,是彭城刘牧首言“太极”并有一〇之图(先于周敦颐一〇太极之图),堪称有宋道学的先驱,我们讲“宋明理学”,理应从彭城刘牧始。
通过我们的考证得知,彭城刘牧不是先把“河洛”图书纳入书中的始作俑者,而是有宋首先申明“太极一气”,分而为两仪(天地之体),进而生成四象、八卦的道学家。
郭彧 2017年3月写于山东大学五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