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创建硫酸铔厂本末

溯源

政府为提倡基本工业，决定先从国营下手，因为国家的资本人力来得宽裕，容易成功，办出模样来给人民仿效，路道顺便得多，用心可谓十分周到。民国二十年前后，这个风气最浓厚。孔庸之先生任实业部部长时，主张最力，国营工业设计委员会这个机关，就是他叫组织的，网罗许多专家，分为化学、冶金、纺织三组，负责设计具体方案。化学组有人建议，请创办氮气工业，树立国民经济和国防基础，深得孔先生嘉许，从此公文书上，常常看到氮气工业这个名词，促进了朝野的注意。后来实业部索性再进一步，在上海设立筹备硫酸铔厂委员会，委员人选比较宽泛，金融、工业以及上海各界名流都择要聘任，一鼓作气，要把这工业办成，本公司技术方面同事也有被聘的。记得通知书送到公司，恰好是二十一年“九一八”那天，大家的情绪极不自然，无意中都联想到氮气工业和国难的因果，更叫人兴奋。试使一九一五年的德国，不遭敌军包围国亡无日的危机，这门工业，或者到今日还是空中楼阁。中国在这个危急存亡之时，要办氮气工业，我们绝不能忽略这段史实，这是我们大家的口约，回想起来真是感慨无量。第二年新正，陈公博先生继掌实业部，他肯负责，尤其不愿蹈官僚积习，看轻前任的设施，所以创办硫酸铔厂这件事，他决意继续做下去。我们记得当时从旁赞助最力的，要算是邹秉文先生。中国想办一件新事业，总不免许多意外波折，邹先生却毫不介意，这个工业后来卒至办成功了，他的功劳确是不小。筹备会再三开会讨论，不容易落到边际，末尾，归结到国营方针，不得不请政府稍事变通，否则断难实现。当孔部长任内，上海有几家专办化肥进口的洋行，曾经上过条陈，请求和政府合办硫酸铔厂，情愿遵守中国公司法，并且承认中国占股本51%。如其果真这样，不附带别的要求，这和国营有什么两样，况且技术上还可以得到外国熟练专家的指导，更是中国求之不得的。因此陈部长旧案重提，指定代表和外商正式谈话，谁想往还交涉将近两年，始终还说不到一起，尽管双方代表都极热心，立场总是对向的，外商目的在把持市场，这和中国政府为提倡基本工业完成国货的宗旨，绝对背道而驰。后来外商方面，犹以为未足，再补充了若干范围以外的条件要求承认，愈使这事态纠纷毫无益处；最后偏劳彼方派董事长来华亲自协商，仍难成议，交涉只好停顿下来，中外合办之议又结束了。这个结果双方当然都很失望，同时却给我方一个极堪宝贵的省悟，就是大家从此沉下心来，认识了自己，断定中国要办基本工业，惟有中国人自己来，资本和技术固然极难，必须“知难而进”才能打胜，这个省悟是激动水利同人毅然肩重任的原动力。中国民间自办的消息一度外传，三年来的沉闷空气，瞬刻豁然开朗，朝野同志无论知与不知，赐给我们的同情和激励，是空前热烈的。中国这门基本工业从这样迂回曲折中居然寻出了一条路径，创建起来了。

本厂工程计划述略

计划一项工程，比较不是件顶容易的事，计划的巧拙要支配事业将来的命运，非同小可，必得十分慎重，计划化学工程，尤其要明了化学工业的特性。

化学工业，现在世人称为工业的工业，这并不算过分推崇，近百年成就确是伟大，几乎无所不包。前人认为莫奈何的，如空气、海水、特种矿产、动植生物，以至无形的细菌和龌龊不堪正视的废料，现在只要化学家肯下功夫研究，无一不被征服，叫它们绝对顺从，死心塌地作人类利用厚生的资料。今世如其有人忧穷，敢说他所穷的是智慧，不应借口“物资缺乏”，才是公道。原料既这样千奇百态，人类应付它的方法，自然不能一样。利用空气和利用细菌，尽管都是化学工业，绝不能用同样方法处理，可见各门都自有特性，各自又形成一个独立系统。今日化学工业全领域的盛况，是集合各个系统的特性而成的，比方一座园景，花木万千，争妍斗胜，各遂其生，同时这里一花一木，又无一不为全园生色，缺一不可。这是化学工业独特的美妙，如其没有欣赏的眼光，贸然计划化学工程，这计划是不会有生趣的。

本厂为利用空中氮气而设，这门工业在先进国，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许许多多从困苦磨炼出来的经验，都可以供参考。本厂工程计划，极力想在小范围内组成一个完整的氮气工业。认定合成“安摩尼亚”作本厂制品的主干，从主干分支，一切精粗氮气产品都能制造，可按需求的缓急分实施的先后，并不同时并举。比方农肥需要氮气，也要磷钾二素，本厂工程计划并不忽略，磷钾原料来源，有的决定自领矿权开采，有的和矿业公司合作，定约收买，矿石直接运到本厂，分别加工，和氮肥一同出售。正产之外，我们最重视炼焦工业，焦炭是本厂主要原料，必得取携自如，最好本厂要有全权管理，起初虽然这样打算，因为资本关系，并没有想到在短期间就能实行，后来居然在硫酸厂建造期中着手兴工了。炼焦厂和本厂打成一片，将来两厂正副产品如何互相利用，亦早计及，可不成问题。我们所最高兴的，从物质上所得的收获，还在其次，于中国化学工业技术的贡献，却异常伟大，不可磨灭。

本厂工程计划略如上述，目前不过粗具氮气工业规模，比不上先进国的宏大。相信我们的计划还有特色，不仅完整，而且坚韧，前途发挥余力可称无限，偶尔想到“后来居上”这句老话，我们胆量为之一壮。

记事

二十二年十一月，公司呈请实业部创办氮气工业，随即奉到批示照准。我们首先着忙的，当然是打算调度人力和资本，其次才是搜集各种工程上必需的资料和制定施工方案，这个很费了一番心力，好在本厂的原料不仅简单，也是我们再熟习不过的。毕竟驾轻就熟，比新起炉灶顺便得多，人才缺乏，虽然古今同慨，我们惟有先请在职的旧同事，勉为其难，大家既同一目标，久共患难，谁也不甘自惜，个个都有余勇可贾，这是本团体的特色。资金确最使企业家踌躇，幸亏金融界同志事业心重，极力扶持，股本和债款不久都如数募足，值得我们感谢，创业的第一道难关，总算安稳渡过了。廿三年四月的股东常会，到会股东，全体一致通过董事会提议增资、发债、更正公司名义等三大要案，从此公司的事业，由制碱一门，进展到化学工业全般领域。世人常说永利今日的成功，虽然有种种原因，其中出自股东的体谅和协助，也极重要，不然，艰深的制碱工业，绝不会成于国人手里，这确实是个中真相，人所同感的。工程分两大部实施，在国内最急切的是选定厂址，公司派出同事多人，分途到各省探查，几处比较下来，都是短长互见，经过再次复勘，最后才决定了现在的卸甲甸。这里水陆交通，接近京沪重大都市，位于长江北岸，又自成一个独立区域，风土环境，无一不合建设大工业的条件，堪称上选。收买地皮，再烦琐不过，第一次买定一千三百多亩，什九都是农田，地主零星到极点，甚至一家只有几分地的，农村资产贫弱到这般地步，出人意外，说给正在忙着设厂制造农肥的人听了，自然免不了许多感慨。等到给价验收，又经许多波折，延到六月底才告结束。随即进行整理，划区开路，测定施工条项，建造码头和员工住室，这段披荆斩棘的工作，似易而实难，本厂幸得工业先辈张英甫先生主持，部署周详，丝毫没有遗憾。国外的任务，是设计全厂工程，定造征服空气的武器，我们这个是初次尝试，既没有经验，也绝无成见，惟有虚心坦怀，向先进国请益。四月初总工程师侯致本先生，率同久经训练的少壮勇士四人，作万里长征，先到纽约，和各国著名工程专家协商，苦于头绪纷繁，不容易轻下断案。到七月中旬，才和美国氮气工程公司签订了合同，根据公司预定的工程计划，负责绘图设计，这个合同成立，可说走进了氮气工业的大门，登堂入室，还要出几把汗。图样绘出来跟着就是采购机器，这第二道难关，本厂的机器非常复杂，一部分要耐高压和高温，既极笨重，又极要精密；一部分要耐高度的强酸，和普通化学工厂用的完全不同，加之我们资金有限，还要打算盘，处处非省钱不可。这个条件，确把负责的侯先生苦透了，他卒至凭着献身的精神，克服了一切，劳苦功高，在中国工业史上，永久不会磨灭的。九月本厂办公室落成，首都几位最关心这事业的同志，特到厂参观，同在办公室前撮影，永留纪念。十一月承实业部转请行政院，批准本厂出品、原料免税及债款保息各案，于公司信用和实力上，增益不浅，极感厚赐。国内外的工作，保持着严密的联络，函电往还，没有间断。到廿四年春初，进行愈加紧张，公司调任傅冰芝先生南来主持厂务，傅先生学问道德和他那宽厚的品性，在工务慌忙人心昂奋的时期，确是最适当的人选。二月美国氮气工程公司遣派的专家到厂，和我方各工程师极力促进安装和建造工作，每次有新图样寄到，随即施工，昼夜兼行，绝无停滞。国外定造的机器，从五月下旬开始运到，其中有很笨重的，特在沿江另造起重码头一座，专为起卸这类重件。那年国庆，恰好一百吨重的合成器运到了，上午正十点钟，在岸上鞭炮和欢笑声中，从六千吨海船舱面从容卸下，造出长江起重的新纪录。工程虽然因为缺少熟练工人和材料不应手，好几次发生恐慌，大体还算畅快。廿五年三月，侯先生结束了国外任务回来，席不暇暖，随即赶回工厂，从此亲自督工，进展愈加敏捷。到了冬初，全厂各部门的厂屋和大件机器，都先后竣工，只等户外管线接完，便可开试。计算起来，从正式着手施工，到廿五年年底，实在所费不过廿个月；从工作时间多少说，我们差幸未辱使命，还赶得上东方先进诸国，这是在事同人引为深慰的。廿六年春初实行试工，各室都没有遇着特殊障碍，实始意所不及料。二月一日本厂初次制出合成“安摩尼亚”，跟着第五天下午，我们最后的目的物硫酸铔，也居然降生了。三年来的企图，到今日乃告段落，千钧重担，安然卸下，这是何等痛快！从国民立场看，今日是我国人用近代化学威力征服空气的起点，从此利用厚生，万世永赖，何忧国难？何患国穷？始基已立，惟在同胞如何发扬光大而已！

敬谢

本厂事业，多承朝野各方同志，不吝指教和实力扶持，一切托庇遂行，了无遗憾，谨拜厚赐。本当趁工程告成，列举台衔，铭之金石，聊表寸衷：伏念诸公同情此事，全然出自为国兴业之热忱，故不敢以一商业公司资格称谢，徒伤高洁，决从省略，尚乞鉴原！

在事同人，三年以来备受艰辛，直接在厂工作者无论矣，即居协助地位如采购、会计各部以及附设各机关同人，其功绩亦十分显著，否则繁复之创造事业必无今日之圆满结果。同人心念民生国计，不敢告劳，崇高精神，至所欣佩。惟可告慰同人者，公司全员直接虽为永利效用，间接却为培养国力，社会凡百有益动作，虽无不如此，在永利为尤甚。二十年来几无日不在艰难苦斗之中，自股东以至员工，绝少计较个人得失者，故所得皆甚微薄，独于国民经济、工程技艺所贡献者则甚大，此为人所共知之事实，永利所以负得起重任，原因亦即在此。中国现在需要工业至急，需要从事工业者为国的精神尤急，正永利同人发挥自信之时期，幸共勉之。

（原载1940年7月20日 第12年第31期《海王》1940年7月30日 第12年第32期《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