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船年约四十岁,原籍广东肇庆。父亲满肚子诗书,却只是一个秀才,再往高应试,却屡屡落榜,只得在乡间教书。有句俗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偏偏就应验在张老船的头上。他十岁那年,父亲因久患痨病不治离开人世,母亲悲伤过度不到一年也追随父亲而去了。家里除了两亩薄田,再无其他财产,好在他四岁就开始跟着父亲读书,码头上便聘他当了小账房。事关钱财,生怕出什么差错,他小心翼翼干了三四年,结果错了一笔账目,只好用自己几年来的积蓄填补亏空。
一个要好的船老大给他出主意,去走船吧。他也喜欢水上的生活,拖到二十岁,干脆把家里两亩田换了船,自己做起了船老大。当年他并不叫“老船”这个俗之又俗的名字,父亲曾给他取名为“书翰”,显然是期望儿子得以通过读书、应试,进入内阁做个翰林。为了能够符合行船的行当,便自称“老船”了。近年,因为广东生意难做,就驾船顺着西江驶往上游的广西。
“走船有它的便利,你看岸上的山,那高崖,哪有路啊,只有野兽才能上得去。可走船呢,凡有水的地方,你都能到。”张老船和南虎一起摇橹,两人说着闲话。
“你都到过哪里?说来听听。”
“黄河,听说过吗?”
“哈哈,别逗了,有黄河?那还有绿河、蓝河、黑河哩!”
“别笑,真是黄河,那河水是黄色的。很久很久以前呀,有条黄龙从天上飞来,尾巴又大又重拖在地上,拖出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沟。黄龙又飞回天上,搅起满天乌云,下起暴雨,连下了几天几夜。地上的黄土把雨水染黄了,灌满了那宽宽的沟,就变成黄河了。中国人是喝了那黄河水,皮肤才变黄的,知道吗?所以,我们又叫黄龙的子孙,知道吧。”
“那么皇帝也是喝了黄河水?”
“当然,要不怎么叫黄帝呢!”
南虎羡慕地说:“你比我强,见得多,懂得也多。”
“其实我也没有到过黄河,听说在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张老船呵呵笑道。
“咦?那你怎会知道的?”
“从书上看来的。没听人说嘛,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南虎恍然大悟,不觉大笑起来。
二人边行船边说笑……
南虎兴致勃勃地观看两岸风光,那些山多绿呀,木棉刚刚开花,红艳艳的,就像家乡走夜路时点燃的火把。听到山坡有人唱山歌:“红棉开,暖春来……”可不,迎面吹来的风已不感觉冷了,十分惬意。江水清澈,一眼能见到江底的石子。江上不时驶过船只,甲板上建有两三层楼的是客船,一端有驾楼而楼前甲板苫着篷布的是货船。张老船告诉他,那篷布下面堆满了货,满是油、盐、布匹丝绸、大米或者烟叶等各种物品。另有一些老式船,总有一个上身赤裸的水手坐在船头,顶风迎浪不惧危险,观察水流风向、暗礁险滩,及时给舵手发出左舵、右舵、满帆、落帆的指令。听了张老船的介绍,南虎敬佩他们的勇气,果真是“行船走马三分险”哪!
在水流平缓的河道上,上行、下行的两船交错时,双方水手往往会相互打趣。
“嘿,水头,你没睡醒呀?怎么走这么慢?”
“忙个鬼哟!又没有女人在前面码头等你。”
“有啰,你老婆在前面等着我哩!”
“……”
多年走的同一水道,他们成了老相识,笑话开得过火些,谁也不恼。
船不夜行,因为水下有暗礁。太阳落山时,船便三五成排停泊岸边。燃起一堆堆篝火,点缀沿江两岸,有如夜空里点点明星拥着银河。
张老船在背风的地方停了船,南虎拾来了干树枝,用三块石头堆起“火灶”,燃起了火,张老船架起铁锅,把行船途中钓来的鱼刮鳞去肠收拾干净,便丢进锅里油煎,顿时,香味扑鼻。
“以往江里的鱼多得不得了,哪用钓,一甩鱼叉就是一条。”张老船叨咕着。
南虎不解:“一叉一条?怎么如今不行啦?”
“来往船多了,把鱼吓跑了呗。”
“人才会跑,鱼又没有腿,哪里会跑呀?”南虎有意调侃道。
“你这家伙真会抬杠,”张老船转了话题,“你不知道吧?这条江可长了,上通越南,下到香港、澳门。”
南虎听到越南中那个“南”字,大感兴趣,急忙问:“越南在哪里?”
“越南嘛,在广西南边;香港、澳门是在,是在……反正呀,都是皇上管不到的地方。”张老船一知半解,听得南虎似懂非懂。
南虎坐在水边一块石头上,双脚浸在清凉的水里,看着船被波澜轻轻摇摆着,心头溢起难以描述的一丝温馨,不由想起观音娘娘的话,但至今不知那“南边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他不禁茫然起来,看着两个月亮,一个在云里走,一个在水里游,远远地不知何人吹起竹笛,那如泣如诉的笛声洒向江面,令他心绪不宁……
几天后,古老的江河终于把他们送到了一个埠头。
“这里是龙州镇,”张老船说道,“南虎,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你要去的南方,可已经到了最南边,再往前,就是越南了,我没去过。”
南虎追问道:“能说得详细些吗?”
“此地我很久以前到过,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没想到如今又转来了。这周围还有水口关和镇南关,与龙州镇有水路相通,都是前往越南的要道,自古就是屯兵的重地。”
龙州镇是个繁忙的码头,停泊了不少货船,桅杆上挂着大清国黄龙旗,也有挂外国旗的。埠头上一溜平地,挤满了灰暗、高低错落的房屋;那悬临水面的房子叫作吊脚楼,后半坐落在岸上,前半则被扎根水中的木柱支撑着。埠头后方,高高的城墙像蛇似的缠绕在山坡上。忽然,一座奇异的建筑物撞进了南虎的眼睛里。那是高高耸立的白色塔楼,顶端建得像“凉亭”似的,上方竖着巨大的十字架,“凉亭”里的一口铜钟被敲击,把声音传向四方。
“那是法国人的教堂,”张老船看出南虎对它感兴趣,解释道,“南宁也有同样的教堂,据说敬奉的是外国的佛,叫作‘上帝’。”说着,船靠了岸,“南虎,该上码头了,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过。”
“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跟我一起打鱼。”
“多谢了,我肯定不是个好渔夫。这两年我想先到处走走看看。”说毕,他把腰刀背起,戴上竹笠,双手抱拳,“请多保重,小弟我告辞了。”南虎跳下船,回身再次向张老船挥手道别,然后踏着石阶跑上码头。
临近码头的小市场,商贩竞相吆喝,农夫忙碌兜售,卖武艺的、变戏法的……身影稠密,声音嘈杂。那耍猴戏的把锣鼓敲得震天响,一个卖药的壮汉,赤膊袒胸,腰扎板带,辫子盘在头上,手里提着一面小铜锣连连敲打,同时高声喧嚷,人们果然被吸引过来,聚拢在他周围。南虎饶有兴致地看看围观的人们,痴迷的、讪笑的、轻蔑的……神情各有不同。
卖药的起劲地煽惑道:“要问这秘方里是些什么药料,那是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其中的几味药,你就知道有多神奇了,这几味药就是,虎骨、麝香、熊胆、藏红花,深山老林里的人参、灵芝,再有就不能说了。小人不敢违背祖训哪!若问药的价钱,一瓶八十文。诸位莫错过机会,天底下是没有后悔药的哟。”
南虎不相信他的这番说辞,法印师祖的药比这强多了,也还没有那么神奇啊。尽管如此,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只要没什么大害,不能去戳穿,砸了人家的饭碗。南虎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市场外边,沿街仍有摊贩,农夫们摆卖青菜、鸡、鸭。还有身穿无领黑衣,头戴尖顶笠帽或戴绿色宽帽檐的小贩,肩挑蔬果沿街叫卖。南虎从未见过这种穿着,便向路人打听,知道他们是越南人。龙州镇的街道不宽,南虎信步行走间,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抬眼看去,一座宅院门前聚着不少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南虎也前去看新奇。
大门两侧高悬着两盏大红灯笼,上面写有大大的“谭”字。门前,车来轿往,一些穿金戴银的太太从轿子里下来,紧随身穿长袍马褂、脑后辫子梳得油光的老爷进入大门。
“谭家的儿子今天过生日。”南虎身边的一个男子说。
“好气派呀。”南虎随口应道。
“没得说啊,谭家有几条大船,是靠贩私盐发家的。”
“我要是有船的话,也去贩私盐。”南虎微微一笑。
这时,南虎眼睛一亮,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从大门出来,一身粉红色衣裳,把她的瓜子脸衬得分外俏丽,头上盘着乌油油的粗辫子,那辫尾的一束发梢颤巍巍的,说不出的妩媚,身旁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那男子又说:“那是谭府的大小姐,身边是她的弟弟,叫谭浩明。”
依照当地风俗,在弟弟的生日上,做姐姐的要向众人介绍自己的弟弟。
谭大小姐额头上修剪齐整的刘海下面,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左顾右盼,手里拿着一本线装古书,寓意着将来弟弟必定文才出众;而并排站立的弟弟,一领浅蓝色的长袍十分合体,同样浅蓝色的帽盔后边拖着一条光滑的辫子,从他手里拿着一把漆黄桐油的雨伞,可以知道,他立志今后要做闯荡四海的好汉。姐姐面含微笑,召唤身后跟随的老年女仆拿过篮子,与弟弟一起把满盈盈的一篮煮熟的红鸡蛋一一分给围观的众人。
她来到南虎面前,未曾开口便先笑,大大方方地说道:“壮士,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你怎么知道?”南虎有些奇怪。
“本地人通常不背刀,”她面颊上笑出了一对酒窝,介绍道,“他是我弟弟谭浩明,将来也会是一个背刀闯荡的好男儿。”
“说得好。”南虎称赞道。
老年女仆拿红鸡蛋给南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谭大小姐又亲自拿了几个红鸡蛋给他。
南虎两手捧着鸡蛋,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情。他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是因为红鸡蛋,还是因为送他到龙州的邕江,或者……一时无法说清楚,也许这里就是观音娘娘所说的“南方”吧?他离开了人群,边吃鸡蛋,边往镇里走去。龙州镇子里,街道还算宽阔,店铺、酒家、妓院……应有尽有。
长街的交叉路口有一座褪色的红墙黄瓦观音庙,庙顶的岔脊上伸延出四个高高的檐角,其中一个檐角经不住风雨的侵蚀而脱落。南虎对寺庙怀有特殊的感情,不由得加紧步子前去。殿门还可依稀辨出早年棕红的颜色,踏入殿门,便可以看见里面供奉着的观音菩萨,手心托着净瓶高高地立在正殿里,她的白袍子已被多年的香火熏得微微发黄。院里看不到一个和尚或尼姑,庭院铺着青石板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殿前一个大铜香炉被擦得铮亮,香烟从香炉里袅袅升起。兴许是善男信女做的善事,庙虽旧,香火还挺旺的。在此地见到观音娘娘,南虎觉得是一种缘分,马上伏身叩拜。这时,他听到一阵呐喊声从殿后传来,十分好奇,连忙起身前去察看。
正殿后院门旁竖着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书写着“龙州武术馆”几个字。沿墙排列着棍、棒、刀、叉等数种兵器。十几个人围作一圈,中间一个武师正在演练一套拳法。南虎不能识别他打的是什么拳,偷瞄几眼后,便抽身退回,把身上的腰刀藏匿在半膝高的草丛里,而后才大步走上前去。
武师一张国字脸,辫子盘在头顶,辫尾系着黑发带。他腰扎青布板带,算不上高大魁梧,从敞着怀的黑打衣不难看到,他一身筋骨如同铁打。他双腿微曲,双手左右开弓,招数如轮转,势势相连,变幻莫测,影上打下,影左打右,双手击打的同时,两腿有横行、抽扫、缠丝、落跪,屈伸自如,劲力充沛,势雄力猛,嘴里也随之发出“嗌、的、哇、嘿、哈”五声,吸气蓄劲,呼气发声,以气催力,灵活多变。此人身手不凡,南虎猜测,他多半是武馆的师父。
看到精彩处,南虎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好!”。
这一来,那武师立刻收势,与众人一齐望向这位不速之客。
武师上前,一抱拳:“请壮士指教。”
“不敢当。”南虎拱手还礼道,“请问仁兄是武馆的主人吧?”
“正是。小弟名叫马七拳。”
“还想请教师父,刚才演练的是哪家拳法?”
马七拳解释说:“这叫蔡李佛拳,缘起广东新会县,道光二十九年,由始祖陈享所创,后经梧州传入广西腹地。”
“曾经听教习小弟功夫的法印禅师谈起过此种拳法,今天有幸亲眼见到了。师父功力深厚,小弟十分佩服。”
马七拳谦虚地说道:“小弟只会些花拳绣腿,流落在此,不得不教徒混口饭吃。”
“师父,你怎么长外人志气?”一个徒弟忍不住插话,又神态傲慢对南虎说,“我师父拳脚在龙州首屈一指。你敢比试比试吗?”
“不许无礼!”马七拳呵斥道。
又一个徒弟口气婉转了些:“师父,人家既然到场了,双方切磋武艺,也是惯常做法。”
其他徒弟应声附和。马七拳不置可否。
南虎心里清楚,要想在龙州镇落脚安身,必须赢得这伙人的信任。以武会友,本是江湖惯例,不仅要靠精湛的功夫,更要靠高尚的武德,才能赢得朋友。于是,他决定应战了。对于获胜,他有绝对把握,但最重要的是,绝不能使马七拳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南虎打算输给对方,又要让他明白是自己在礼让。
南虎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各位朋友非要叫小弟献丑,那就要向马武师请教了。”
“这、这……”马七拳犹豫不决,怎好无缘无故地对陌生人挑战。可又经不起徒弟们再三哄叫,迫使他只得应允。
南虎、马七拳先后走入人圈中间。“请指教!”彼此拱手后,便拉开了架势。双方相互礼让,谁也没有首先出招。
围观的众人又哄叫起来。
“看拳!”南虎提醒对方,然后出手。马七拳侧头躲过,紧接着开始进攻,使出腿上、手上的一连串招数,“嘿、哇”之声冲口而出。
南虎只取守势,并不进攻,闪头旋身,腾腿跳脚,把对方的招数逐一化解。
围观的人们认为南虎没有还手之力,鼓掌为师父助威:“好呀!”“打倒他!”
……这时,南虎似乎出现意外,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头使身体失去平衡。马七拳在南虎将要倒在地的刹那之间,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挥拳便打。拳头雨点似的落在南虎胸口上,而他早已运动体内气息,抵挡住击打。
“马武师,住手吧,小弟甘拜下风!”南虎纵身跳到一旁。
徒弟们为师父欢呼胜利。人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点不假。唯有马七拳心中明白,南虎的功夫远远超过自己,他连忙抱拳施礼:“多谢壮士的情面!”
南虎微微一笑,知道被他认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