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了一整夜,清晨雪停了,但天空依然厚云压顶。灵山寺周围的山峦,原本郁郁葱葱的林木仿佛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南疆本来是不会下雪的,但大灵山高耸入云,每年“冬至”节气一过,寒冷便悄然莅临,山间的云雾往往会凝结成雪粉从天而降,把崇山峻岭打扮成壮观的银色世界。
雪后的空气出奇的冷,和尚们扫过寺院里的积雪回到禅堂,守在炭火盆周围诵经。南虎是俗家,不必做佛事,可以躲在房间里取暖,但他却喜欢冰雪天气,喜欢凛冽寒风吹到脸上的感觉。此时,他穿上法印禅师专门为他裁制的深蓝色短打衣衫,束起袖口,裹牢绑腿,扎紧腰带,蹬入千层底布鞋……穿着完毕后,便拔腿出门去练功。
寺院后边的习武场竖立有练功用的数十根木桩,南虎置身其间,假装被众多对手包围,演练以一打众。他扎稳马步,双手握拳,而后深提了一口气,陡然发力,击打面前一根木桩,同时飞腿踢向身后另一根,只听口中吼吼叫喊,拳脚迅疾如电,敏捷地攻击各方位的“敌人”。顷刻,他感到浑身燥热,索性脱去上衣,打起赤膊,继续搏斗……
寒来暑往,光阴似箭,倏忽八年过去了。南虎已经十七岁了,长得身躯魁伟,矫健敏捷,不仅练就了精湛的拳脚,而且能得心应手地操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
一天,法印禅师对南虎说:“以你的功夫,徒手可同时应付两人,若持兵器,可从容击退十二个对手。”
“全赖师祖栽培。”
“是时候了,你自己去闯荡吧。习武之人当谨守武德,秉持正义,不可随意出手。”
“请师祖放心,南虎会牢记训诫。”
法印禅师笑微微地颔首:“好,好。”
第二天,南虎把辫子梳理齐整,穿了干净的衣服,拜别法印禅师,便离开了灵山寺。他已有打算,想首先前往当年自己在伞铺做学徒的小镇,他始终没有忘记猫仔和青蛙两个伙伴,这些年过去了,不知他俩还记得他吗?不知二人命运怎样?而他,是幸运的,多亏遇到了法印师祖,不然,至今可能仍然流落街头乞讨度日哩。
太阳尚未落山,南虎赶到了小镇。
他兴致勃勃地沿街走去,左顾右盼,又踏上了那熟悉又感陌生的石板路。他记得那条街口是李叔卖红薯的老地方,再往右边去的那个拐弯街角就是独眼龙和他的伙伴们将他往死里打,法印师祖相救的地方。街旁的店铺似乎停滞在八年前,依然是旧时模样,唯独他变了,变成一个身怀绝技的勇士。
他奔向当年的“家”——那条干渠里搭建的窝棚还在,却已破烂不堪,随时都可能倒塌。随着距离缩短,心跳越急,脚步也越快。他闻到了那久违了的臭味,远远地喊叫起来:
“猫仔!青蛙!你们还在吗?”
他想象两个伙伴会喜出望外地向他奔来,然而他的呼唤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他三脚两步奔到窝棚前。昔日的伙伴近在咫尺,那该是青蛙,还是那么瘦小,模样没怎么变啊!可是……可是他为什么坐在一张破草席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呢?破草席上分明蜷缩着一个人,是谁?……竟然瘦得皮包骨,像个骷髅,而且昏迷不醒,面色通红,这是怎么了?
南虎仔细辨认,从五官依稀找到猫仔当年的模样,迫切地想知道缘由:“青蛙,这是怎么回事?”
青蛙抬起哭红的眼睛,看着这位英俊少年,反问:“你是谁?”
“我是南虎哇!不认识啦?”
“你,你……”青蛙略一愣,抹去眼泪,仔细一看,果然是南虎。他知道那年南虎跟一个老和尚走了,没想到他突然从天而降。青蛙随即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诉说着:“南虎啊,你来得正好哇,猫仔生了重病。”
南虎一时惊呆,他没有想到猫仔竟然变得如此难以辨认。
青蛙呜咽地说:“他怕是没得救了……”
提起猫仔这场病,青蛙十分气愤。两天前,他俩在一家丝绸店门口乞讨。通常,买昂贵丝绸的大都是富家女子,她们比男人们有同情心,往往会施舍乞丐一点钱。可是那天气温骤降,北风夹带着小雨吹到身上,格外寒冷。人们都待在家里取暖。丝绸店没有生意,老板早已不高兴了,又看到两个乞丐哆哆嗦嗦地躲在门旁避风,更加恼火。他拎来一桶水向他们泼去。猫仔躲闪不及,从头到脚淋了个落汤鸡。他本来身体就单薄,大冬天又遭冷水一激,当晚就发起高烧。
南虎轻抚猫仔的额头,滚烫滚烫地在发高烧,不及时抢救,很可能挨不到明天早晨。他知道,只有法印师祖可以救猫仔。
听南虎说要连夜赶回灵山寺,青蛙非常担心:“能行吗?夜里进山很危险。”
“能行。你照顾好猫仔,我尽快赶回来。”说罢,南虎便急忙一跃而起,跳出干水渠。
天色渐黑,一颗孤星闪着诡异的光,率先出现在遥远的天边。回灵山寺要翻过山岭和深林,此时正值冬季,森林里危机四伏,各种野兽捕食困难,饥饿已极,南虎虽然练就武功,但只身一人夜闯大山,后果实难预料啊!
南虎想起他曾把阿爸留下的祖传腰刀埋在小镇外,便决定带它上路以防万一。凭记忆他反复搜寻,终于找到那棵歪脖树,当年就是埋在树下的啊!……刀被刨了出来,历经十年,光亮依然,抬头看树,却有些干枯,若时间再迟,只怕这埋刀的标志物消失了,而刀也将无从寻觅。
南虎携刀上路了。
夜色吞没了大山。南虎走进黑幽幽的森林,早已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猫仔那骷髅似的脸始终浮现在眼前。他知道有了师祖的草药,猫仔才能得救。下雨了,森林浓密的枝叶遮挡着雨点,上方传来簌簌的声响,偶有雨滴坠落在头顶。经过八年练功,他的腿像鹿一样矫健敏捷,为了救自己的兄弟,他要争分夺秒。
雨没有停止,雨滴逐渐变成了雪粉,表明已进入灵山寺所在的谷地。拂晓前雪住了,旭日东升时,寺院的围墙已历历在望,南虎踏着积雪迫不及待地奔向庙门。
南虎一身泥水去见法印禅师,陈述了猫仔的病情。
法印禅师立即前往药舍,顷刻,提着一袋草药出来交给南虎:“把药煲好,便可饮用。每两个时辰饮一碗,一直到退烧为止。饮用后尿多,是好事,病人就有救了。”
“明白了,师祖。”
法印禅师又说:“听你说的病情,恐怕来不及了。”
“师祖,我得尽快回去。”南虎提起药袋急匆匆地冲出了门。他知道师父说的是实话,所以他得与死神做殊死的较量。
南虎踏着雪,踏着雨后森林里湿漉漉的枯叶,一刻不停地奔去。
太阳落山前,南虎冲出了森林,直扑小镇,越接近目的地,心情越急,脚步越快。他见到青蛙的时候,竟然累得躺倒在地,不住地大口喘气。但不出法印师父所料,药来得迟了,猫仔躯体已经冰冷了。南虎伤心极了,跌坐在猫仔身边。看着猫仔瘦小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地上,他不禁想起那天晚上他们初次相识,坐在街边吃烤红薯的情景,猫仔教他讨饭讨钱的窍门。猫仔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抱怨什么,而这样一个乐天安命的人却死了,死于一桶冷水之下。
“南虎,我们该怎么办?”青蛙沙哑的声音把南虎从回忆中唤醒。
不知什么时候,乞丐们围了过来,南虎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他明白他们一无所有,要想找到一小块埋葬猫仔的坟地更是无从谈起。
南虎愤愤地说:“猫仔是被丝绸店老板害死的,找他算账去!”
青蛙不抱希望,摇摇头:“哼,这些有钱人,没有什么指望。”
“那就要惩罚这个恶人。”南虎毫不含糊地说道。
“惩罚?怎么惩罚?”
南虎没有回应。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怎样为猫仔讨回公道。在富人的眼里,乞丐的生命一文不值,猫仔的死就像死了一只蚂蚁。上衙门告他吗?谁都知道那句俗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但就这样忍受了吗?不能!他南虎再不出头,那么谁又能够去主持公道?南虎攥紧拳头,恨得牙根痒痒。
青蛙似乎领悟了南虎的想法,阻止道:“你忘了当年独眼龙那伙人差一点儿把你打死啊!……这丝绸店老板有钱有势,更惹不起!”
南虎冷冷一笑:“青蛙,你不了解,我练了八年功夫啊!只要我让他死,他就别想活。”
“没错,打死这魔鬼!”乞丐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他们平时遭受这老板欺辱,又恨又怕,此时极愿南虎去教训教训他。
南虎并没有被大家的情绪所左右,反而变得平静了:“兄弟们,想想看,要是我打死这老板,衙门就会抓我,砍我的头,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你害怕啦?”一个乞丐不满地吼叫道。当年南虎勇斗独眼龙的往事一直在乞丐口中流传,没有想到如今南虎会畏首畏尾。
又一个乞丐说:“兄弟们一向认为你是个英雄,现在才知道了,你怕那老板,怕衙门,怕砍头。你,原来你是个胆小鬼——”
“住嘴!”南虎大怒,他听不得人家叫他“胆小鬼”。
众人一惊,顿时鸦雀无声。南虎目光一扫,见大家投向自己的眼神无一不满含失望,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弟兄们,我不恼你们。这些年习武,不光练了功夫,还学会了计谋。要想打赢敌人,不能只凭蛮力啊!”
青蛙应和道:“大家听听南虎有什么计谋!”
南虎侃侃而谈:“想想看吧,丝绸店老板为什么会这样对待猫仔呢?因为他急着要赚钱,认为猫仔影响了他的生意,就动了狠招儿。他是个守财奴,钱就是他的命根子。要是我们抓住这一点下手,就像打蛇抓住了它的七寸。”
“说得好!”
“对呀!”
众乞丐纷纷嚷嚷。
南虎胸有成竹地宣布:“快要过年了,那是生意最旺的当口,我们就去捣毁他的生意,这样就一刀直捅进了他的心窝,就算不死,也得受重伤。”
乞丐们齐声欢呼,群情激愤,好像已经大获全胜了。
南虎摆了摆手,道:“别高兴得太早了。到时候怎样行动,我们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还要大家合计一番,对不?……”
目前最首要的事情是处理好猫仔的后事。南虎指挥乞丐们分头去收集柴火,把柴火堆在离“家”不远的野地上,当晚把猫仔的遗体火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