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龙州镇的码头上忙碌了起来。从省府桂林来的广西王巡抚大人,亲临这小小的边境小镇,这可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让陈大人受宠若惊。镇上一百多名清兵,全换上清一色的新装,衙府上从陈大人到小小的文书都衣冠楚楚地站候在码头上,他们的身后是一班披红戴绿的鼓乐手。江边竖起一杆两丈多高的旗杆,顶端上一面蜈蚣绿旗,哗啦啦地在江风中起舞,旗中间的一个“陈”字舞得没了节奏。
渐渐地,江面上出现了一艘大官船,船有三层之高,船身漆着深红色,船的周围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子,其中一面醒目的大红旗,中间一个“王”字。码头上顿时鼓乐喧天。
原来,法国人从土匪抢劫兵营后逃离的方向,断定土匪一定是来自大清国龙州县。他们通过外交途径,把这起抢劫驻独岩法国兵营事件向广西王巡抚提出抗议。王巡抚哪敢怠慢,连夜下令龙州县陈大人负责追查,此事关系到两国之间的问题,王大人实在是放心不下,便亲自前来视察。
船靠岸了,王大人身穿绣蟒袍补服,红色珊瑚珠顶珠下,一支两寸长短的翎管,管上插着花翎,身后挂着一条光滑的长辫,昂首阔步地走下船,陈大人领着一群大小官员立即迎上。
陈大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县府陈某参见巡抚大人。”
“陈大人,抓土匪的事有眉目了吗?”王大人劈头就问。
“土匪很狡猾,衙府正在全力以赴追捕。”
“抓不到,你何以能向法国人交代?”王大人冷冷地问。
“一定抓到,一定抓到。”陈大人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其实王大人到这里一转,也是装装样子给法国人看看而已。法国驻越南大使放心不下,又通知龙州法国教堂的杜波牧师代表法国方面向政府催办,并在边界一带出榜,重赏捉拿匪徒。王大人担心把法国人惹恼了,动起武来,广西这个穷地方可是担当不起。前阵子可不是吗,法国的军舰袭击了福建的马尾岛,把福建水师连人带军舰全给毁了。正因为这样,王大人才是这么谨慎,免得让法国人有借口。
谁知这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个月来事情还在追查当中,在广西、越南边界的多个法军驻地又接二连三地发生盗抢事件,法国人被搅得鸡犬不宁。陈大人又是吃惊又是痛快,吃惊的是谁吃了豹子胆,痛快的是这些作威作福的洋鬼子也竟然有人敢与他们作对了。但令他头疼的是,这些法国人天天催逼捉拿匪徒,逼得他吃不香,睡不实。
这天,陈大人一大清早来到衙门,就有人要升堂。这大堂又叫公堂,是衙门最重要的地方,正中放置两扇大屏风,上面绘有山峰、清水、明日,又叫海水朝日图,屏风前高出地面一尺的地方称作“台”,台上由四根红色柱子围成一个空间,内设有一张大公案,公案上摆放令签、朱笔和惊堂木。一张四平八稳的大座椅,台前上悬挂匾额“明镜高悬”。陈大人进入公堂,一眼就看到跪在台下的杨癞子,陈大人清瘦的脸立刻拉得老长。
在大座椅坐下,陈大人往椅背上这么一靠,冷冷地问:“你昨天不是来过了吗,怎么又来啦呢?”他把“呢”字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意思是你来也是白搭。
“大人,不是小的不知大人的苦衷,而是上头催得紧呀。”杨癞子嘴里称呼“大人”,脸上却流露出鄙视的神态。他有洋人撑腰,别说陈大人,就是朝廷也不敢拿他怎样。
陈大人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惊堂木狠狠地一拍,大声责问:“大胆!在镇里,上头就是本官,你的‘上头’是谁?”
“小的说错了,小的该死。”杨癞子从不吃眼前亏,赶紧认错,暗地里却想:威风什么。在杜波牧师面前你可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陈大人,是杜波牧师要我升堂的,杜波牧师让我来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抓住土匪,杜波牧师好向法国兵营交差。”
杜波牧师也很“鬼马”,他知道大清国的多数官吏骨子里仇恨洋人,陈大人便是其中之一,绝不会为法国人尽心尽力,反倒以杨癞子为首代表的几个教民,恨自己不能变成为黄头发、蓝眼睛,都是死心塌地为他们卖命的角色。他就吩咐他们做上帝的眼线,一边查找那些匪徒,一边催逼县太爷。
杨癞子左一个杜波牧师,右一个杜波牧师,听得陈大人作呕,想骂又骂不得。为了对付法国牧师的纠缠,陈大人用了“拖”字诀——虚张声势,光打雷不下雨。他饬令全县的更夫,每天夜里打更时要大声喊叫:“大家要留意,发现打劫洋人兵营的匪徒马上报告县衙门!”
南虎三兄弟在独岩镇打劫虽然死里逃生,但他们却感到很刺激,而且尝到了甜头。持有洋枪兼有一身的好武功,他们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了,不但劫小兵营,把大兵营也劫了好几个。一个月前,三兄弟深入到越南境内的凉山,从法军马场里盗取了三匹军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龙州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把那马混在当地放养的牛群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蛮好。他们也谨慎不在龙州县城里露面。可是,不知怎的忽然心血来潮,那天傍晚,三人争论起哪匹马跑得最快,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都有好胜心,便决意骑马比试一番。
三匹马都是良种。南虎的坐骑,身架匀称,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马七拳那匹毛色如火,胸宽头昂;逸曲是最先选的,相中的马全身鼠灰色,四条腿矫健有力。他们蹿上马背,顿时觉得人变得高大,立刻纵马飞奔,你追我赶。清冷的月光洒在山野,马蹄践踏在岩石上,火星四溅,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山涧里。没有什么比坐在这马背上更令他们心旷神怡的了,这些战马都受过很好的训练,不易受惊,跑起来快得像一阵风,跑着,跑着,便忘乎所以了,不觉到了河边——县城边缘。
事情偏就那么巧,那天晚上,杨癞子到一个相好的“花艇”鬼混。从“花艇”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小酒罐子,边喝边哼着小曲“哥呀妹啊”的。这天晚上月亮特别的清爽,酒香,婆娘也香,他心里乐融融的,歪歪扭扭沿着河边的小路走去。眼看就要踏上一座石拱桥,忽听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止步,随着声音看去,月色下,几个黑影子从空中飘来。杨癞子一惊,酒醒了一半,难道是龙州“鸡鬼”,提到龙州“鸡鬼”,当地人谈虎变色,活生生一个人的魂魄就被勾走了。他赶紧来个“狮子滚绣球”,滚到石拱桥边,躲在桥的阴影里。
此时,马蹄声呼啸而至。他好奇地探头看去,前面两匹马飞驰而过,稍后的一匹,他可认出骑在那马上的人了,那可不是马七拳吗?呸!真是冤家路窄,我还当是龙州“鸡鬼”呢。几天不见,他倒神气了,还骑上了高头大马哩。杨癞子爬出桥边的阴影,在路边坐下定了定神。一肚子狐疑,这几个穷小子怎会有如此骏马?偷的?倒没有听说谁人丢了马呀。怪了,龙州镇是找不出这样的骏马的,那么,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两只小眼睛三眨两转地记起杜波牧师的吩咐,不管看到什么都要报告。
别看杨癞子没能耐,他的告密本事比谁都强。他一路颠着屁股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教堂,大门紧闭,便拐到侧门,使劲地拍着侧门上的一个大铁环。有顷,侧门上方的小窗口打开了,露出两只眼睛,“天晚了,明天再来吧。”守门人不耐烦地说,便要把小窗子关上。
“慢,我有要紧的事报告杜波牧师。告诉你,要是给耽误了,你可担当不起。”
“行了行了,别狗仗人势的。”守门人打开门,杨癞子赶紧溜了进去。
守门人姓黎,二十多岁,在龙州土生土长,便因地起名,叫黎龙州。十五岁的时候也曾是马七拳众多的学徒之一,后因上山打柴摔断腿,便退出了武馆。黎龙州看到杨癞子深夜来访,想必有要事密告。他悄悄地隐在牧师的窗下,一字不漏地听到杨癞子如此如此地道来。黎龙州大惊,立即报信去了。
杜波牧师得到密报,生怕拖延时间跑了匪徒,急忙派人向陈大人报告,却还是晚了一步。南虎他们得到黎龙州的消息,拿了准备随时远走时携带的包袱,在朦胧月色下策马扬鞭奔向水口关。
名为水口关,实际是一座小镇。因依山傍水,陆路、水路均可通达越南,位置非常险要,才有“关”的名称。既然干了冒险生涯,就得预做各种准备,三兄弟早已在巍峨的群山里选中了一个安身之处。
月上中天,三匹马驮载着三兄弟缓缓踏上进山的路。
南虎眺望前方,说:“我们被‘逼上梁山’了!”
“那是迟早的事。”马七拳回应道。
逸曲豪人豪语:“上不上山,都要被朝廷杀头,今后杀它几个恶人垫底也不亏了。”
南虎没有忘记法印师祖的训诫,向两位哥哥道出一番肺腑之言:“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们要在这里讨饭吃,就不要在这里屙屎。今后我们就要做到三条,不抢贫苦人,不抢本国人,不抢越南穷人。抢谁呢?就专抢番鬼佬和越南富户。”
马七拳立刻响应:“我赞成!”
“三弟说得好,这就作为我们的章程好了。”逸曲说道。
“梁山好汉一百零八人,我们好汉只有仨,也照样除暴安良、劫富济贫,对吧?”南虎仰头长啸一声,“噢吼吼——”扬鞭催马,利箭一般地飞向前去。两位兄长紧紧追随。南虎的铿锵声音在大山里回荡。今夜,他感到自己像一只飞翔在广阔天空的鸟,无拘无束,心里从没有过如此舒畅。
马蹄叩击岩石,火星四溅。受过严格训练的法国军马,驱使自如,跑起来风驰电掣。三匹快马奔入一片浓密的山林,便徐徐前行。少顷,树林略显稀疏,一座倾斜的石壁竖在面前,一个巨大黑幽幽的洞口映入眼帘。
“到了。”南虎骑在马背上拔出腰间的短枪,向石壁射击,“啪啪”,清脆的枪声震荡着皓月照临的深山,呼啦啦从石壁上涌出一团团“乌云”,成百上千只蝙蝠掠过上空。三匹马竟一点都不惊慌,可见经历过战斗场面。
“对不住啦,”南虎看着远去的蝙蝠,俏皮地说,“你们得腾出地方给我们安家了。”
他们翻身下马,把马拴到树上,用耐燃的草木扎了火把,随即点燃,照亮了脚下,缓步走上斜坡,石壁中嵌着一个山洞。按照今日科学说法应该叫作溶洞,属于“喀斯特地貌”。洞口开阔,里面高两三丈,深达数十丈,仍滞留一些蝙蝠,习习凉风夹杂着腥臊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蝙蝠见到明火,嗖嗖飞向洞外浓重无边的黑夜。火把光芒照看洞内,并无野兽藏身。虽然过去来过这里,但如今真要安营扎寨,他们就再次认真察看,若不满意,就另寻他处。
溶洞深处传来“叮咚、叮咚”水滴的响声。雨水穿过一层层的岩石,一滴一滴地落下,天长日久,这滴水在地上便汇成了一股清澈的小溪。洞的顶部倒挂着许多形状不一的石笋。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岩洞一步步地往上爬,不一会儿,又觉一股清风从上边吹来,几乎把火吹灭。抬头一看,洞顶有个一丈大小的圆洞,泻下一缕月光,并流入了清新空气。
马七拳指着顶上的圆洞,欣喜地说:“太好了,这山洞有两个出口。要是大洞口被官兵堵了,还可以从小洞口逃走。”
逸曲眼睛锐利,发现了什么。火把昏黄的光辉中,圆洞下方生出的一块凸石上,有团东西蠕动了一下。“那是什么?”逸曲叫道。
三人定睛分辨,看清是盘作一团的大蟒蛇,在微弱的月光下身体泛出暗褐色的油光。
逸曲举枪瞄准了蟒蛇。
“慢!”南虎大声阻止。
洞里的回音被放大了几倍,惊扰了蟒蛇。它懒洋洋地抬抬头,移动巨大的身躯,慢慢地从凸石上游滑下来。三人赶紧靠边一站,诧异地看着这蟒蛇悠然地向洞口游去。
南虎呆呆地看着它消失在洞外,联想起阿爸说的在他出生时曾梦到蟒蛇,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山洞的原主人蟒蛇好像在等候他这个新主人到来,移交了溶洞之后就悄然隐退了。
“嚯,这洞可真大呀!”马七拳高兴地伸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
“可不,可容下好几百人哪。”逸曲道。
他们开始收拾自己的新居所,在洞外收集起一捆捆的干树枝,堆在洞里,又把火堆一一点燃,还清理了蝙蝠遗留的秽物,并燃烧了枯叶枝驱赶洞中的潮气……
这时天亮了,他们打了许多蕨草在洞外给太阳暴晒,傍晚时,便把干爽的蕨草铺作软软厚厚的地铺。当他们伸展四肢躺在“床”上时,那才真正地感到那种不可言喻的舒服哇。他们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
逸曲忽地从“床”上坐起,兴奋地说:“我给新家起了个名字,叫‘石屋’,你们看怎样?”
“这名字好。”另外二人一同赞成。
南虎打量着石屋,最令他满意的,它至少能够容下上百号人居住。他已经想到日后的发展了。
眼下首要的是解决肚子的事。这一带认识逸曲的人不多,便由他外出。为安全起见,逸曲去了较远的村庄,找了一个厚道的农民,叫农老实,请他帮忙去买锅碗瓢盆和盐米油肉等日常所需。农老实一口答应下来,约定两天之后备齐。逸曲又请他在村内搜罗了一些熟食,无非是些熏肉、干鱼、糍粑之类的食物,而后踏上回程。三兄弟定居草莽后,有滋有味地吃了第一顿“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