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姜司康

27日星期四,杨树海一早去敲对面的门。平时这时候他还在睡。

隔了半分钟才有人来开门。黄依然在长袖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头发起伏不平,脸上的表情则看不出起伏。他边进门脱鞋边问:“我妹呢?”

“在房间。”黄依然看向客厅的钟,他跟着扫了一眼,八点半。女孩睡裤底下露着一截脚踝,单薄得如同不设防,和她全身过浓的自我防卫气息不搭。他忍不住提醒道:“穿个袜子你,当心着凉。”说完去敲里屋的门。

敲了门,又喊了两声“其星”,见没人应,他推门进去。以为门背后是幽暗的房间,却见秋日惨白的晨光从打通的封闭式阳台探入。如果不是连绵阴雨,阳台的日晒不错。杨其星的床已收拾平整,她坐在床边挨着阳台的书桌前,一身灰蓝色运动服,戴着去年生日杨树海送的香槟色Beats耳机,嘴里念念有词。那架势像在学外语。

恍惚间,杨树海仿佛回到了从前。在上外日语系念书的妹妹常到他的租屋过周末。她大一的时候,他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设计,租的房子客卧合一,没空间多放一张床,杨其星来了就睡沙发。老公房的格局诡异,厨房和卫生间之间有个比过道略大的房间,算是饭厅兼书房,窗户对着一处阴暗潮湿的天井,楼下人家做饭的油烟从那里飘来,因此不分季节关着窗拉着百叶帘,采光全靠照明。杨树海一周工作超过六十个小时,周末遇上不用加班,总要睡到中午。当他起来洗漱,那个小间的方桌旁,是戴耳机端坐的妹妹,身形被台灯照成剪影。

此刻,书桌旁亮着落地灯,妹妹的侧影一如往昔,让杨树海有种昨日重现的错觉。和那时不同,杨其星念的不是日语,而是发音僵硬的中文。

“那是,我们,最后……”

又在听口语录音吗?杨树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过去,轻拍妹妹的肩。她摘下耳机,转头看他。耳机口漏出语声,杨树海知道,那是过去的陈晓燕在说话。杨其星的复健材料是陈晓燕设计和制作的。妹妹刚生病的头两年,她们几乎一有空就在一起练习。从根本无法与人交流,到如今能在店里和客人简单对话,杨其星付出了外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努力。听,说,读,写,她一点点重新捡起语言,比当年学外语慢得多。八年了,只做到现在的程度。可能和她最近几年没怎么练也有关。

杨树海想起陈晓燕说过的一些事,关于妹妹后来为什么会停止一对一,也不再自习。但今天,妹妹又开始了一度中断的训练。

前天在店里,妹妹的失语症让两个警察相当受挫。他们的大部分问题是由杨树海和陆南代为回答的。是的,陈晓燕是常客。开店前就认识,是老朋友了。她陪杨其星做过失语症的复健,帮了我们很多。不,她不是医生,她去世的母亲也有失语症,所以她对这个病有些心得。星期天她来订了蛋糕,让25号也就是今天送到。当时店里只有杨其星一个人。

面对警察,杨其星格外沉默。她只说了四个字:“蛋糕,晚了。”

平头男和他更像白领的同事对望一眼。平头问:“晚了是什么意思?”

杨树海问妹妹:“你是想说买了吗?燕子买了蛋糕。”继而对警察们解释道:“她喊陈晓燕‘燕子’。”

杨其星摇头。“蛋糕,晚了。”

遇上这种时候,杨树海只能承认,他不懂她的意思。他猜想,有可能妹妹想表达,如果早些去送蛋糕,就能阻止陈晓燕出事。警察们的表情像是怀疑杨其星的智商,他多少因此心生恼怒。失语症有时给人“失智”的错觉,其实杨其星的智商没问题。她只是站在词语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

所以林同才会和人合作那个见鬼的游戏,并设下匪夷所思的规则吧。杨树海不止一次感到,他无法理解林同都在想些什么,就像他无法窥破妹妹的心思。阻隔他和林同的障碍,不是语言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因为太熟了,熟到有些话不方便问,有些事全凭猜测。

对着摘下耳机一脸探询的杨其星,杨树海迟疑片刻才说:“起这么早?累吗?”

她摇头。接着大概是想起尽量开口的规则,又说:“不累。”

“出了这些事,我本来想让你休息一下,看起来你也不喜欢休息。”杨树海一边留意观察她的表情,一边说:“你还是跟我去店里吧。”

“去店里。”杨其星停顿片刻,“黄。”

黄依然,依然,对她来说发音太难,她索性只喊“黄”,像在叫小狗。

“她出现不合适。让她再休几天。昨天点心卖完了。你今天想做什么?”

杨其星思考片刻。她身上有种现代人不具备的专注感。无论是学说话,做甜点,还是想事。有时她为了一条不超过十个字的微信抿着嘴在手机上手写输入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玩什么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游戏。她不玩《光行者》。林同也许因此感到遗憾,不过他从未表露过。

“司康。玛德琳。饼干。”只有说到甜点,杨其星的发音无懈可击。

“饼干什么口味?”杨树海问完开始自责。不能像和小孩说话一样。陈晓燕说过多少遍了,只有当周围的人像对正常人那样对待杨其星,她才能更加接近“正常”。

杨其星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笃定地说:“酒浸葡萄干。”

陈晓燕如果听到这五个字,一定会欣慰于她的教导有方。杨其星原本就很会做甜点,左脑损伤除了造成失语症,还给她的右手留下轻微麻痹。手的问题不妨碍甜点操作,造成阻碍的是脑。她甚至无法读解过去常用的食谱。唯一记得的是最拿手的磅蛋糕,那道食谱像是刻在了她的大脑深处。陈晓燕设计的复健环节之一,就是陪着她重拾和甜点有关的词。一个一个地。就像杨树海和林同小时候在树林里,一只一只抓取飞舞或爬行的花甲虫。

白糖。黄糖。黄油。植物油。鸡蛋。蛋黄。蛋白。淡奶油。酸奶油。马斯卡彭。可可粉。巧克力。抹茶粉。香草豆荚。白兰地。朗姆酒。君度橙酒。一百八十度。二百二十度。十五分钟。三十分钟。四十五分钟。打发。乳化。搅拌。切拌。筛粉。加料。刮刀。量勺。量杯。粉筛。金属模。硅胶模。纸杯。玻璃纸。花边。纸袋。

妹妹升上大二,他换了工作,手头宽松,搬来虹口,离上外也近些。后来妹妹开始在日企上班,虹口离她单位远,她便来得少了。八年前,妹妹出院后,他把妹妹接回虹口的租屋。陈晓燕经常在下班后从市中心花一个小时过来找妹妹,陪着吃饭和练说话,到夜深才离开。周末,她俩一起在厨房花两三个小时做甜点,他偶尔过去张望。有时他觉得,如果词汇,日常生活中用到的所有词汇,都像烘焙用语这样容易被妹妹掌握就好了。到后来他更有种荒诞不经的想法,觉得如果蛋糕是一种语言就更好了。

他在客厅睡了半年,然后完成了买房和租下对门的整套程序。对他而言,这是能照顾妹妹又不让自己太难受的最佳距离。

杨树海回到客厅,等杨其星换衣服。黄依然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脸的“我有话说”。十七岁女孩的双眼间距比一般人大,看着既聪明相,又难以猜透。

他率先开口道:“我带你星姐去上班。你老实待在家里吧,警察说不定还会来,避过这阵再说。”

“星姐这几天都没哭。”黄依然陈述道。听着像在暗示什么。

“没哭怎么了?”

“她们是朋友。”

“朋友。”杨树海沉吟片刻,“比朋友还多一些吧。说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本来有你在我就够烦的了。”

女孩撇撇嘴。这时杨其星从里屋出来了。她的长发藏在贝雷帽里,浅米色风衣,棕格阔腿七分裤,打扮得颇为日系。她对黄依然说:“好好吃饭!”光听这句话,谁也想不到她有失语症。

大多数人就算没读过《追忆似水年华》,也听过普鲁斯特和他的玛德琳的段子。杨树海记得,他第一次听说是在念大学的时候,那会儿他以为玛德琳是一种饼干,搞不懂为什么要蘸茶吃。他当然想不到,自己将来会经营一家卖咖啡、甜点和调酒的店,柜台上的玻璃罩里有时就摆着玛德琳。胖肚子的贝壳状蛋糕。杨其星喜欢往面糊里加柠檬皮屑,烤好的蛋糕散发浓郁的柠檬香气。陈晓燕的徒弟宋语曾做出文绉绉的评价,说,柠檬味儿吃起来倒不明显,让人想起《聊斋》里的花仙。

生姜司康也是店里的常备品种。司康是英国人所谓的快速面包。黄油切小块,和面粉搓成沙状。加入糖,一半淡奶油一半牛奶,大致拌匀,把面团压扁,切成三角,表面刷蛋液。蛋糕酒号的生姜司康,掺的姜丝先用糖和酒渍过。配方是陈晓燕从某个英国厨师的网站看来的,杨其星把朗姆酒换成了白兰地,可能是为了凸显姜的风味。

蛋糕酒号夜间变身酒吧,是出于杨树海的个人兴趣。店里有各种洋酒,他只喝威士忌。除了正规进货的品种,吧台底下藏着林同不时拿来积少成多的日本单一麦芽威士忌,卖给熟客,顺便自己喝。杨树海的口味这些年被养刁了,客人们也同样。

今年年初,他给爸快递了一瓶还不错的日本单麦,秩父的入门款,无年份,水榆桶。爸在三个人的微信群里说,喝不惯洋酒,下次不要特意寄了。杨其星没看懂爸的回复,来问他。看到她写在纸上的“特意”,杨树海先教她发音,TE-E,特,YI-I,意。待要解释,他陷入茫然。该怎么阐释呢?

给他解围的是个外国人。巧餐厅的主厨利维正趴在吧台边等咖啡,耳尖地听见杨家兄妹的拼音念诵,扬声说:“意思是为了某个人,专门做某件事。打个比方,我的拿铁,加奶泡就好,陆南‘特——意’挤了一坨奶油。为了我。”

中文流利的老外在上海遍地都是,杨树海想,即便如此,会说“一坨奶油”的大概没几个。他对利维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件并未亲眼目睹的事,是从陈晓燕那里听来的。妹妹做的生姜司康,让利维吃哭过一回。杨树海心生纳闷,有那么辣吗?成年后,他不吃甜食,即便是妹妹做的。

刚过去的周二,因为后面小区出事,店里一团乱。杨树海直到第二天才有心情和利维说起,陈晓燕出事了。对方收到微信,立刻打电话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喝酒。杨树海说不用。他有少许感动和诧异,自己被一个外国人以中国人特有的方式安慰了。

妹妹不在店里的昨天,莫名其妙来了一堆客人,他忙着应付顾客和警察,一整天都失魂落魄。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妹妹在旁,这也是他为什么今天主动喊妹妹一道上班。站在蛋糕酒号的柜台里,闻着从烘焙间传来的熟悉的姜味儿,他知道妹妹在烤生姜司康。感到放松和安全的同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利维。巧的是,就在这时,西班牙人带着一个女人进了店门。

杨树海没等利维走近就说:“有生姜司康,来一个?”说完暗自诧异,自己居然有气力逗别人。这才第三天。距离她的消失。

“谢谢不用了,太辣了。”利维对旁边的女人说:“这是我常和你说起的杨老板。”又看向杨树海,“我女朋友。”

利维的女友顶着中性化的短发,左耳戴一枚长耳坠。厚唇大眼。两广人士的长相。

杨树海对人的记忆力极佳。就像老饕能记住很久以前吃过的某道菜,他马上想起,他拍过这个女人的裸体。同时浮现的是她的乳房和腰线的形状,脊椎如一串碎玉。那时她的长发流泻到腰。靠近腰椎有个看不懂的文身,据说是梵文。

从前,作为副业,他玩过一阵所谓的私密摄影。在向朋友借的影棚里,他对客户说,你想拍什么都行,我不留底。除了裸照,还有些情侣来拍尺度大的亲密照。他拍完当着客户的面把存储卡数据导进U盘,现场修图。最后把存储卡和U盘都给客户。

内心深处,他觉得客户们天真得惊人。要真想留一份,办法多的是。不过他确实没有留存他人隐私的癖好,做事干净。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杨树海试图回忆起多一些内容。眼前的女人好像是学哲学的,对了,那时她有个和她一样长发飘飘的男友。两人后来去了西藏。从肤色看,她至少近一两年没待在高原。

他不确定对方是否记得自己,只说:“利维你保密工作做得好啊,在一起多久了?”

利维嘿嘿笑道:“才一个礼拜。”女人要了手冲,从三种豆选了肯尼亚。利维照例是拿铁。他点完单又问:“星星呢?”恰好杨其星从吧台一侧的布帘后走出来,抱着装满司康的藤篮。

“吃吗?”杨其星问利维。

利维没有像刚才一样用“太辣了”敷衍她,问女伴要不要来一个。短发女子踌躇片刻后答应了。她显得不自然。第一次听到杨其星的生硬口音,人们通常是这个反应。杨树海装作不在意,解释说,陆南走开了,咖啡要等一会儿。利维耸耸肩说:“又去喂猫?”杨树海摇头,“他说去吃早饭。”说起来,他作为老板,要操心的事真不少。一个每天两次去附近喂流浪猫的咖啡师;一个离家出走,不,被劫持而来的未成年服务生;一个失语症的妹妹。某人走后,他甚至没有哭过。也许他也该吃个生姜司康,像利维那样声称“太辣了”,尽情流泪。

*

利维和韩风在店堂深处的桌子坐下。她刚点了生姜司康,让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间店的情形。

那是在三年前,潮湿难耐的梅雨天。上海的春秋两季雨水不断,他不由得怀念马德里的干燥。汤宁远当时正在筹备Ciao,约他谈事,准确地说,是打算挖他过去。在五星级酒店西餐厅担任副厨的利维,对厨房生态和薪水并无不满,倒是不妨碍他见一下据说很有钱的汤宁远。被朋友们喊作“阿汤”的年轻人,其父亲是最早在股市发迹的普通市民,后来投身炒房。阿汤从英国留学回来,没上班,据说开过一家不成功的酒吧。有些闲钱的上海人,大抵怀有开店的梦想。可能因为比起买理财和基金,他们总觉得店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更牢靠。比较清醒和爱嘲讽的人会说,无非是给房东打工。

利维按门牌号找到阿汤约的Cake&Liquor,标牌上的英文不起眼,醒目的是“蛋糕酒号”四个中文大字。他皱眉看了片刻,觉得中文店名很怪。早年就在上海生活过的利维,几年前二度来此,前后加起来在中国已待了七年,网上的文章能看个大概。

进门后的第一印象是,没什么特色。黑白格地砖,狭长的店堂,最里面有个巴掌大的寒碜院子。阿汤年纪轻轻,烟瘾不小,聊天没一会儿,就往后院跑了两回。利维想,怪不得要选在这里。

等阿汤抽烟的工夫,利维起身到吧台,要了一块生姜司康。他没吃早饭,咖啡喝得烧心。吧台后的年轻女人没化妆,右脸颊有两颗浅淡的痣。听到利维用中文点单,她点一下头,拎起玻璃罩,用金属夹夹起司康,转身进了吧台一侧的门帘。藏青色门帘上是白线简笔画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利维觉得门帘有几分意思。他将在后来的日子发现,门帘一年四换,春绿夏蓝,秋天是深茶色,冬天是黑色。酒瓶里的酒从春天往后逐渐减少,夏天的酒杯里搁着冰块,到了冬天,空酒瓶倒了,酒杯空无地伫立一旁,那种绝望感,让人看着都想给它添上酒。见识过门帘的四季,利维和这间店混熟了,也知道了门帘是杨老板画的。利维说,你这个可以当周边卖啊。杨老板以他一贯不会做生意的态度说,不卖。利维又说,墙上的画太一般了,还不如挂你自己的。杨老板说,哪里一般?我花钱买的。

第一次在蛋糕酒号,尚未遇到缺乏沟通技巧的杨老板,利维在吧台边候着,纳闷加热司康怎么这么久。就在他开始不耐烦,打算高声说“你好”的时候,女人一挑门帘出来了。她端着白色瓷盘,上面是司康和两只布丁杯形状的容器。看到利维站在那儿,她显得困惑,开口道:“会给狗,猫不要。”

如果杨树海在旁边,能立即会意,妹妹说的是:“会给你送去,不用站着等。”杨其星能说四五个字的短句。如果句子太长,或是她开始着急,就别指望她讲对。陈晓燕视作宝典的日本参考书写道,失语症患者的“口误”没有规律可循。但杨树海发现,杨其星有她的奇异法则。“你”等于“狗”,奇怪的是“猫”代表的不是“我”,而是“站”。会给你,站不要。

利维从未见识过失语症,身为外国人,他顿生朴素的疑问:这人说的是中文吗?

女人放慢语速,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很像一般人对利维的反应,人们总担心说快了会影响“老外”的理解,简直是对他的中文能力的侮辱。

利维喃喃重复:“会给狗,猫不要?”

她像是没了耐心,绕出吧台经过他,把司康送到里面的桌子。利维回去落座,盯着那只外表平凡的司康,以及旁边的奶油和果酱。放司康的盘子呈淡灰白色,布满大大小小的开片。开片构成黑色的网,网眼附近的灰色略深,如同水彩的晕染。利维不知道那是日本的萩烧,觉得像是没洗干净。他拿起司康,触感温热。会给狗,猫不要?他把司康横着一掰为二,抹上奶油和果酱,送到嘴边。第一口司康经过食道的同时,毫无预期地,脑海中浮现一个他以为早已忘却的形象。叫五月的女孩。他在中国的第一个女朋友。他们在一起是1999年,第二年春天,她在同居的租屋自杀身亡。没有遗书。

利维猛烈地咳嗽起来,司康的碎末擦刮喉头。桌上的水杯不知何时空了。女人及时从吧台过来,给他加水。他连说谢谢都做不到,边咳边喝水。隔着一张桌子坐了个年轻女人,戴着耳塞对着笔记本电脑,飞速敲键盘。一杯水下去,利维意识到,说话古怪的女人站着没走,脸上的痣像个冒号。

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五月。那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连同五月的记忆一起涌出的,是血的味道。血弥漫在浴缸里。和给肉化冻时的血很像,只是量多得多。

“你没事吧?”吸烟回来的阿汤问。利维摇头。阿汤落座时说:“司康我是吃不出有什么好,太饱肚子。星姐,你们今天的饼干给我来两块。”

女人转身走了。利维想,所以她是可以正常交流的?阿汤又开始侃侃而谈他关于餐厅的理念,利维的思绪无法跟上。他遥遥想起自己和五月的初遇,在一家以如今的标准卫生堪忧的简陋酒吧。她在他旁边的吧台座,听说他是西班牙人,便要求他做海鲜饭。酒吧里一群人跟着怂恿,老板说他有平底锅和方便调料,利维的醉意也不比他们少,迈进后面的厨房,做了一锅水放得太多的饭。他感到难为情,一群人却吃得开心。

千禧年前后的上海和现在有诸多差异,其中之一就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欢快劲儿。年轻人对未来有更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房价尚未成为他们脖子上沉重的驾辕。五月用现在的说法是个“文艺青年”,他们很快搬到一起,利维一周三次教人西班牙语,她在家照顾收养的流浪猫,上网和听音乐,不太做家务。

抹杀自身存在的决心不可能突如其来,必定有预先埋下的种子。但利维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埋下的。五月自杀后,他不得不陪中国的警察做了各种调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他回到马德里,没有找正式的工作,颠沛流离地打工。2007年,他再度来了中国。他找到一份在酒店的工作,明明是西班牙人却做起了意大利菜。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想为谁做海鲜饭了。

利维失声痛哭。对面的阿汤不知所措。旁边桌的女客人起身过来,递上小包纸巾。“吃甜食有时候是会这样的。”女客人对他或阿汤说,不,更像是对送饼干过来的女人说的。

阿汤说:“吃个司康居然吃哭了!吓得我刚想说,你嫌待遇不够也不用哭啊。”

“这个司康姜太多了。”利维狼狈地掩饰道。

“有时候。会这样。”被阿汤喊作“星姐”的女人说道。同样一句话被她说出来,显出不同的意味。

陷入回忆的缘故,利维过了片刻才注意到眼前有什么在晃,是韩风的手。她压低声音说:“刚才那个人。”

“哦,她有失语症。”坐在沙发座的利维看向对面玻璃窗后的烘焙间,从他的位置,能看到低头劳作的杨其星的上半身,整个操作流程一览无余。做点心时,她总是系着头巾。

“不是说那个女的,是那个男的。”韩风抿起嘴唇,“我见过他。他以前是个摄影师,还给我拍过照。”

“是吗?他没说认识你。估计他不记得了?”

“记不记得无所谓了。不过他看起来有种……”她沉吟片刻,“丧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的感觉。中文有个词,失魂落魄。”

“他有个熟人刚去世。”利维解释道,在心里加了句,比五月那时更糟。陈晓燕据说是他杀。

他第一次在这里因为生姜司康泪流满面的窘迫时刻,给他纸巾的女顾客就是陈晓燕。后来有一次,也是在这里,他难得的休息日,晚上喝了几杯,和陈晓燕讲了五月的事。可能因为酒精,或是陈晓燕有种让人倾诉的可靠感。他让她保证不要写在任何地方,毕竟她是文字工作者,还拥有个人公众号。如今,他的秘密随着秘密的倾听者一同去了黑暗的远方。

陆南带着托盘过来,把两杯咖啡、装有司康以及奶油果酱的盘子放在桌上。韩风道谢后掰开司康,问利维:“你真的不来点儿?”

利维说不。他看着韩风吃下司康,她的表情平静到近乎呆滞,让他隐隐失望。吃完半个,她像是突然想起来般问:“对了,你刚说失语症?”

蛋糕酒号的工作人员和熟客们,每个人都有一套关于失语症的解释。利维讲了起来,并未提及他对这里的点心的看法。杨其星的甜点,有时,只是有时,会让人看到记忆。陈晓燕说,那是因为糖。他在这家店体验过糖带来的往事潮涌,那么强烈和无法规避,形同伤害。其后再也没有过同样的体验。他来这里的次数足够多,也见过其他人在吃点心时哭泣。他不知道该羡慕还是同情那些人。杨老板像是不知道,由于杨其星的甜点的魔力,蛋糕酒号是本城一个小范围口耳相传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