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忘年交金有景同志
梁达
一
1954年夏,我出差住在上海中苏友好协会。金有景同志拿着浙江军区的介绍信来找我。他说他是军区的文化教员,教高级干部俄语。他读过中华书局出版的《俄语发音学》,作者是我,他辗转寻我,才在上海把我找到,流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说他曾是高中一年级学生,抗美援朝参军的;他没有正规学习过俄语,除了看书,就是听广播,因此学习上难度很大,特别是发音方面,自己无法解决。我的《俄语发音学》虽然能帮助他解决一些问题,但仍是纸上谈兵。他专程去北京寻我,不料我又出差到上海,所以千里回师赶到上海,很幸运,到底把我找到了。他带来一件钢丝录音机(这在当时是稀世之宝),打算录俄语全部字母发音和几篇课文的朗诵。
他是浙江义乌人,地方口音浓重,不适应俄语发音,发展口语比较困难。但他悟性高、理解力强,适合在笔译方面发展。但又发现,他耳朵灵敏度高,能准确地接受和分辨出来对方发音的细微差别,而且能用严式国际音标记录下来。所以,我认为他也可在记录方言、研究方言方面发展。
他问及北京的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情况,似有意到那里做研究工作。我说,我与该所所长罗常培先生有旧,他介绍我与陆志韦先生(该所汉语史研究组组长)、吕叔湘先生(该所副所长)相识。据我所知,该所人手少,急需补充新人,但要求高,条件苛,中选不易。他听后既兴奋,又恐门第太高,难登龙门。
这次见面后,他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自修俄语能达到教人俄语的程度,更向发音学这门学科进军,有志于向中国的语言学最高殿堂——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进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是人才辈出的时代呀!
二
那次,我没有给金写介绍信,因为我当时是内控干部,人微言轻。他自己给陆志韦先生写信,希望到语言研究所工作。陆先生看了信之后,请示了罗常培先生,罗说既是梁赏识的人,大概不会错,就让他来工作吧。是年冬天,我去语言所,陆先生说,金有景来信说,他受你的指点,愿献身于语言学的研究工作;经与罗所长与吕副所长研究,你的眼力不会差;经考试,金的辨音、记音能力强,也具有一般语言学的知识,所以把他收进来了。我向罗、陆、吕三位老前辈特别致意,希望他们严格栽培这个好苗子。我也勉励有景,要恭恭敬敬向语言学前辈学习,不能稍有成就,就沾沾自喜,一定要谦虚谨慎。
1956年夏,我被调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任教授。1960年暑假,我去北京探亲,去看望金有景。这时语言所迁至西城区赵登禹路附近的一个旧王府里。金有景因为工作有了成绩,而且结了婚,所以分配给他两间瓦房。他爱人徐忠贞女士是部队的医务工作者。金对我说,他进语言所后,自知底子薄,不能与正规大学毕业生相比,只有加倍学习,充实自己,现在被分配在丁声树研究员领导的方言组工作。金本人出身于方言区,得天独厚,有利于发现其他方言区的语音系统特点。他很感谢语言所领导的栽培。
1961年冬、1964年夏,我又去北京探亲,多次与金见面,知他做出了成绩,晋升为助理研究员,我很为他高兴。
1966年开始“文化大革命”,1968年1月我被张春桥下令关押,由林彪直接领导的空四军主审,遭到严刑拷打,体无完肤。1971年“九·一三”林彪事件后,我的案子悬空,无人理睬。1975年上级下令,凡无证据羁押的高级干部一律释放。我于1975年9月获释,但因被扣了反革命帽子,被勒令退休。
我无子女,妻子郝立女士是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的讲师,在我被关押时,“四人帮”的爪牙对她进行残酷迫害,她含冤跳楼自杀。我退休后孑然一身,只好回北京投靠亲人。
回到北京后,始知金有景因受我的牵累(档案上我是介绍人)而被下放河南劳动。他本来就工资少,孩子多,生活极其艰苦。下放后只发个人饭费,家人生活更加困窘。由于我的缘故,他受到株连,我感到十分内疚。
这时,他家迁到地安门东大街,一家六口住在两间瓦房内,拥挤不堪。难为他仍然笔耕不辍,写出不少有价值的论文。在此期间,我常去他家,与他妻子徐忠贞女士和他的长女金莎莎、长子燕燕、次女菲菲、次子欣欣,建立了家人般的感情。
三
1979年秋,经中共中央组织部干预,原关押单位才为我平反,摘了反革命分子帽子,又回到华东师大任教。1981年到了七十岁退休年龄,我离休了,享受局级待遇。由于住房在上海,遂在上海定居。
离休后,有时去北京探亲,一定要去金家看望。他有子女四人,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长子成为国家干部,次子为出版社编辑,长女为玉雕专家,次女为国家干部。有景和他的夫人徐忠贞女士在工资不高、物质条件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却能为国家培养出有用人才,实在是难能可贵。
1991年他来上海看望他叔叔,他叔叔也是华东师大教授。他在我家住了几天。我们一起逛公园,还在公园拍了照。我们畅谈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多次运动,知识分子遭受了迫害,延误了向科学进军的步伐,没有迅速改变国家的落后面貌。感谢中央拨乱反正,今日才有安定团结、繁荣昌盛的局面,知识分子才能坐下来,做些心中愿意做的事情。
我受罗常培先辈的影响,早有意对汉语的成长变迁的历史进行细致的研究,但我自“三反”运动以来,有运必动,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万丈深渊,苦海无边。幸有改革开放,我才能真正坐下来,对心仪已久的汉字变迁过程进行系统的探讨,撰写《汉字形音义分析字典》。金对此书颇加赞赏,给我也提了不少宝贵意见,嘱我放弃一切工作,全力把它写好,给后人留下点什么。
1996年秋他又到上海,住在我家约一周,还约我去北京。我于是年冬去北京。这时我尚能自由行走,多次与金家人团聚,心情十分舒畅,感觉到是平生快事。
四
1999年2月得知有景患了癌症,我心急如焚,于4月初去北京,到医院看望他。他说化疗效果很好,已控制癌细胞的增长,再有几天可以回家静养。他精神虽好,走动尚可,但我见他身体十分瘦弱,又知道癌细胞是很难彻底控制的,心中十分为他担忧。
我这次去北京,体力大不如昔,走路迟缓乏力。加上喉癌手术,不能说话,听力又极差,连打雷、汽车鸣喇叭都听不见。所以没人陪,不敢出门。在京二十多天,只见到金一面,怀着遗憾回到上海。不料我离京后一个月,有景竟与世长辞!噩耗传来,不禁痛哭失声。有景比我小二十岁,正是发挥特长、为祖国语言学作出贡献之时,竟因积劳成疾,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人间。人生憾事,莫过于此。
五
有景一向以师事我,我则愧不敢当。反之,我向他学了不少东西。我们是忘年交,是朋友关系,是互相切磋、互相鼓舞的关系。他全家都把我当亲人相待,使我感到十分温暖。
有景天资聪敏,悟性甚高,因此加上刻苦学习,始能自学成才。他后来于1982年从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调到同院的民族研究所工作,并且晋升为研究员,独立写出多篇论文,出版过若干有价值的巨著,使他在中国语言学界得到崇高的荣誉,这些都是我未能做到的。有景不仅对语言学,特别是方言调查,作出了巨大贡献,而且在祖国医学上也作出了重大贡献。难能可贵的是,他在1977年前后,还曾应北京协和医院胸外科和泌尿外科的聘请(聘期各为半年),作为专家医生定期出诊,前后达一年之久。这样一位多面手的科学家,竟为病魔夺其天年,惜乎痛哉。
有景好学不倦、刻苦钻研、勤奋学习的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而他本人和他的家人对我的关怀、照顾,我终生难忘。
谨以此文悼念金有景同志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