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人心即道——杨简的本体论

一 “心”与“意”的语言辨析

如前文所述,除了修习践履和直觉体悟之外,对于文献资料的语言分析也是研究中国古代哲学的必要辅助手段,所谓语言分析并不玄奥,只要抓住“名同实异”和“名异实同”这两项关键问题,就可以把握语言分析的基本要领,从而也就能够正确地诠释古代哲学某些范畴和命题的真实内涵。在慈湖心学中,“人心即道”是其本体论宗旨,而“不起意”则是其工夫论内涵。杨简所谓的“心”与“意”,与今天人们通常所说的“心”与“意”有着明显差别,与当时流行的程朱理学所说的性、心等范畴也存在着微妙的差别。由于没有在事先搞清这两个范畴的内涵,后人在研究慈湖心学之时,经常存在着许多误读和曲解之处,因此,我们有必要先来梳理一下慈湖心学中的“心”与“意”。

在一般人心目中,所谓“心”或“人心”,无非个体人所具有的意识功能而已,人心的内涵应该是各式各样、大不相同的。但是,在杨简的哲学体系中,所谓“心”,却是指人人共同的先天原本的精神系统,具有相同的认识功能和道德内涵。杨简曾经多次阐述这一问题,他说: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善求夫子之道者,不求诸夫子而求诸吾之心。夫子之忠恕,固夫子之心也,亦吾之心也。天下同然者谓之心。[129]

“天下同然者谓之心”一语,是杨简关于“心”范畴最简洁的表述,它表明:慈湖心学的所谓“心”(人心),不只是个体性的,而是人人皆有、人人同然的,具有普遍存在的意义。基于“天下同然者谓之心”的理念,杨简又进一步描述了这个“心”超越时空的普适性。他说:

夫子所可得而知者,以吾一心存焉耳;吾心所可得而知者,以吾之心即夫子之心也,以古今无二心也。[130]

舜禹之心,即是己心。是心四海之所同,万古之所同。[131]

由是可见,杨简所说的“心”,具有超越时空界限的普适性,亦即四海皆同、古今皆同的精神实体,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整个心学阵营又称其为“本心”。那么,这颗“天下同然”的“心”具有什么样的共同内涵呢?杨简认为,“人心自备众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132],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具有先验的道德内涵。关于“人心”的先验道德性,杨简做过许多描述,例如:

此心之中,孝弟忠信、仁义礼智,万善毕备,惟所欲用,无非大道。其见于事亲则谓之孝,见于从兄则谓之弟,见于事君则谓之忠,见于朋友则谓之信,居家而见于夫妇则谓倡随,居乡而见于长幼则为有序。[133]

又如,杨简还将“德”字定义为人心共有之善,说:

人心之善谓之德。此心天下之所同,同然之机,翕然而应,众所共服。[134]

有时候,为了在语义上区别于通常所谓的个体之心,杨简也将“心”字称作“本心”,并且描述了“本心”的性状和功能,他说:

吾之本心无他妙也。甚简也,甚易也,不损不益,不作不为,感而遂通,以直而动,出乎自然者是也。是心与天地同功用,与四时同变通,喜怒哀乐,无不中乎道,则亦更何求也?[135]

人之本心即道,故曰道心。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曰:“仁,人心也”。某年三十有二,而省此心之即道。[136]

总而言之,杨简所说的“心”“人心”“本心”乃至“道心”,都是指人类共同的先天原本的精神实体,具有道德性的内涵和普适性的外延。那么,在杨简的哲学体系中,所谓“意”字指又是什么呢?今人常常“心意”连读,并无特殊区分,而在杨简看来,“意”是后天生活中产生的属于“小我”的具有定向性、偏倚性和执着性的思想感情,在此基础上,往往会进一步滋生出各种欲求来(程朱理学所批判的“人欲”),简而言之,意是欲之源。

在程朱理学看来,“人欲”是万恶之源。当然,他们所说的“人欲”,并非概指人的一切生理欲望,而是特指那种自私而不可告人、过度失中,尤其是僭越等级制度的愿望和欲求,因此,程朱理学修养论的基本主张就是:“存天理,灭(去)人欲。”[137] 对此,杨简之师陆九渊不太满意,他说: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138]

有时,他甚至将此不满推向极端,说:

天理人欲之分论极有病。自《礼记》有此言,而后人袭之。[139]

作为陆九渊的高徒,杨简对于乃师之见解自然颇有同感,但是,如果人欲不是众邪之源,那么,什么才是这一源头呢?经过多年的修习和反省,杨简发现:人之本心原本广大无限,就像他在循理斋中所悟的那样;人之本心也至为神奇灵妙,就像他在双明阁中所悟的那样,可是,一旦执于个体的小我、执于外在的事物,那么,人心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后天意识,就像笔直的树干上歧生许多支离分散的枝条一样,从而遮蔽了本体。倘若人们任由这种后天意识支配,那么,就可能进一步滋生各种不正当的利欲之求,这也就是程朱理学所说的“人欲”的由来。如果将“心”与“意”相比,其特点如下所示:

在杨简看来,“心”是人人共有的先天原本的精神实体,其中具有先验的道德内涵、相同的认识功能,并具有普遍存在的意义。由于它的普适性,“人心”中所包含的道德内涵是公正无私的,如:忠心、孝心、善心、爱心,等等,就像今天人们所说的“大爱无疆”一样,并不是偏向于某一个人,而是具有一种博爱的情怀,如果哪个地方更需要这种关爱,那么,这种爱心就会优先投向那里。同时,这种先天本心又具有无着性,即用时则显,不用则隐,并不需要像什么口号一样成天挂在嘴上;事情发生了,本心之妙用自然显现,事情过去了,本心之体自动恢复寂然不动的故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觉悟了本心,人们就会发现这颗“本心”原是与天地合一的,“无体无我,寂然不动,而变化无方”[140],因此,它一方面能够感应、酬酢任何事物,另一方面,任何事物也都扰乱不了它寂然不动、中和宁静的状态,这就是“本心”的无着性。与之相比,“意”是后天生活中派生出来的“小我”意识,脱离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仅为个人所具有,“意态万状,不可胜穷”[141]。与人人皆同的本心相比,“意”更具有“小我”的定向性,由个体“小我”的认识、爱好和需求所决定,这种定向性同时伴随着一种偏倚性,即有所好恶、有所拣择,用杨简本人的话来说,就是:

或有动之意,或有静之意;或有难之意,或有易之意;或有多之意,或有寡之意;……意态万状,不可胜穷。(同上)

除了定向性和偏倚性之外,由于“意”是个体“小我”所派生出来的思想情感,因此,它还有一个执着难化的特性,借用佛家的语言来讲,既有我执,又有法执[142]。如果人们用“心”应对事物,就像明镜照物一样,外界的善恶美丑自然显现,照完以后,明镜之中什么“影子”也不会留下;可是,如果用“意”来应对事物,那么,外界的善恶美丑会在主体意识中留下各种“影像”痕迹,于是,人们可能对这种“影像”念念不忘,从而进一步助长自己偏好偏恶的见解,甚至产生无问正当与否的各种利欲之求。

根据杨简的这一观点,我们发现:在现实生活的日常语言中,我们很多涉及“心”的具有贬义性的词语,实际上指的都是诸种后天的意识,如:野心、贪心、虚荣心、好胜心、攀比心,等等。在“本心”之中是没有这些内涵的,之所以人们会滋生出这些意识,正是因为“小我”之见的定向性、偏倚性和执着性所致,其实都是“意”的体现。由于语言习惯的约定俗成之故,人们长期这样沿袭使用,本不足为奇,但是,在阅读杨简的心学著作时,我们就不难明白,这些不良心理倾向的实质应当属于“意”的范畴。

搞清了杨简哲学体系中“心”和“意”范畴的特定内涵,读者可能会问:“心”和“意”毕竟都内在于人的精神系统之中,那么,在现实生活如何区分“心”和“意”的微妙差别呢?对此,杨简答道:

意之为状,不可胜穷……然则心与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143]

杨简承认,从本原上讲,心与意二者“未始不一”,然而,如果不能自明其心、自信其心,那么,“意”就可能由此萌生、不断滋长,最终遮蔽本心。产生后天之“意”的根源是因为人们不能纯一地相信本心,不懂得直心而往;相反,不时产生犹豫、顾虑、计较和执着等念头,这样一来,人心之上就产生了支离分散的歧念,于是,意态丛生,蒙蔽本心,导致观念和行为上的偏差,这就是“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的内涵。故此,杨简在工夫论上明确地主张“不起意”,实质就是不要脱离本心而另起意念。

如前文所述,在不同的理论体系中,同样一个词语的内涵,在各自的语境下往往有着不同的意思,正所谓“名同而实异”。同样一个“心”字,在不同的学派或教派中,内涵可能有着极大的差别。例如:在影响甚广的禅宗《六祖坛经》中,六祖慧能曾以偈语的形式告诫门徒——

菩提本清净,起心即是妄。净性于妄中,但正除三障。[144]

这段偈语表明,慧能认为菩提本性才是先天原本的心体,而“心”字却是后天派生的意识,应当及时戒止。在这里,“起心”与杨简的“起意”十分相似,即是那种由个体“小我”所派生的具有定向性、偏倚性和执着性的后天意识。除了儒学和禅学存在这种分歧之外,在宋明理学内部,关于“心”范畴的不同诠释,决定了不同学派之间认识论和工夫论的本质区别。以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含慈湖心学在内)为例,人们之所以不理解杨简的“人心即道”的本体论,是因为常常把它和程朱理学对“心”范畴的习惯性用法混为一谈,才会产生这种误读。倘能深究其原委,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十分重要的差别——

在本体论上,程朱理学主张“性即理”,陆王心学主张“心即理”,如果将这个“心”字理解为本心的话,实际上就是“天命之性”的同义语,从这个意义上讲,两个学派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杨简曾说“言吾心之本曰性”,[145] 到了明代,王阳明亦说“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146] 恰好表明了这种一致性;但是,在认识论上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我们不妨来看一下朱熹所说“心”的实际内涵。一方面,朱熹虽然也推崇北宋张载所说的“心统性情”,称赞“横渠‘心统性情’语极好!”[147] 但是,在实际运用中,朱熹更多的是将“心”作为形体知觉运动的主宰者来使用的,与“性”字不能混淆,他说:

性者,即天理也,万物禀而受之,无一理之不具。心者,一身之主宰;意者,心之所发;情者,心之所动。[148]

心,主宰之谓也,动静皆主宰。[149]

在与门人的对话中,朱熹也一直贯彻这一观点,如:

景绍问心性之别。曰:“性是心之道理,心是主宰于身者。四端便是情,是心之发见处。四者之萌皆出于心,而其所以然者,则是此性之理所在也。”[150]

这样一来,在朱熹的哲学体系中,“心”不能再与“性”混同,而是各有其特定内涵。朱熹曾经解答门人提问说:

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心便是理之所会之地。[151]

在与门人问答时,他亦如此阐述——

问心之动、性之动。曰:“动处是心,动底是性。”[152]

特别是针对人体的知觉运动的特性,其背后的主宰者更是此“心”无疑。朱熹和门人有过这样一番问答——

问:形体之动,与心相关否?曰:“岂不相关?自是心使他动。”[153]

可见,在朱子学中,“心”一般是作为知觉运动的主宰者来看待的,有了这种事实上的区分,因此,程朱理学在本体论上说“性即理”,在认识论上却不说“心即理”,而只说“即物而穷其理”,就是因为他们所界定的“心”与陆九渊、杨简所谓“心”的内涵不同。杨简所提倡的“人心即道”的命题,既是本体论,又是认识论,与朱子学有着微妙的差别。当然,这一思想来源于陆九渊,他最先从认识论和本体论两个方面阐述过这一问题,他说:

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154]

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155]

杨简继承了陆九渊的这一思想,并把它贯彻到底,形成“人心即道”的命题。他经常说:“明心即道”,[156] 有时,他甚至倡言:“百圣所传,唯此一心”,[157] 认为学者唯有自识本心,才能真见大道之所在。

杨简关于“心”和“意”的内涵区分,在他的理论体系中是可以自足成立的。不过,后来由于程朱理学占据了统治地位,因此,杨简关于“心”和“意”的区分方式,渐渐为人所忽略。即使在明代的阳明心学中,“心”和“意”的使用也基本上是沿袭朱子学固有的话语习惯,例如,王阳明说: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158]

这是王阳明和高徒徐爱对话的语录,在这里,王阳明完全沿用了朱熹关于“心”和“意”的定义方式——“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朱子所言见本节前文)。唯一不同的是,王阳明强调了“意之所在便是物”,这是一种凸显主体性原则的思想观念,最终得出了“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的独立结论。王阳明在世时,并未特别关注过杨简的思想理论,倒是他的高徒王龙溪,对杨简的思想有着深刻的理解,他曾经来到慈溪讲学,面对众多儒者,辩证地诠释杨简心学思想中“不起意”之说的合理性,他说:

意者,本心自然之用。如水鉴之应物,变化云为,万物毕照,未尝有所动也。惟离心而起意则为妄,千过万恶,皆从意生。“不起意”是塞其过恶之源,所谓防未萌之欲也。“不起意”则本心自清自明,不假思为,虚灵变化之妙,固自若也。[159]

在王龙溪的这段话语中,他并未完全认同杨简的“意”的内涵,而是说“意者,本心自然之用”,实际上认同了世俗通常所谓“意者,心之所发”的内涵,因此,并未完全否定“意”的正面价值。但是,王龙溪也指出,“惟离心而起意则为妄”,脱离了本心而滋生出来的意,具有各种弊病,因此,“千过万恶,皆从意生”。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简所提倡的“不起意”工夫乃是正学,它能够“塞其过恶之源”“防未萌之欲”,如果真的做到“不起意”,那么,“本心自清自明,不假思为,虚灵变化之妙,固自若也”。可见,王龙溪对于慈湖心学的理解,达到了“会其意”而不“执其言”的高水平,堪称杨简数百年后的难得知音。遗憾的是,自程朱理学升格为官方哲学之后,真正像王龙溪这样深入地了解慈湖心学思想原貌的大儒委实太少了,他给人的启示是:在今天,我们只有在搞清杨简哲学体系中“心”和“意”的内涵之后,才能进一步深入地研究和揭示其思想本旨,否则,便可能出现种种误读。因此,本节开篇耗费如此多的笔墨,对“心”和“意”范畴进行语言分析,这一前提性研究其实是不可或缺的。

二 “天人一道”的宇宙本体论

对宋明理学略有研究的学者都应该知道,杨简的本体论思想可以归结为“人心即道”一句话。不过,要得出这个结论,首先必须立足于他的“天人一道”的宇宙本体论,这是一种“天人合一”意蕴的本体观,建立在杨简自我“反观”的修习践履和直觉体悟的实践基础之上。

早在二十八岁时,杨简在太学的循理斋中,遵循其父杨庭显的“时复反观”之教,有了平时第一次觉悟。他对此“悟”的回顾是:

(某)于循理斋,燕坐反观,忽然见我与天地万物、万事万理澄然一片。[160]

又记曰:

某方反观,忽觉空洞无内外,无际畔,三才万物,万化万事,幽明有无,通为一体,略无缝罅。[161]

凡是有过这种修习和体悟的学人应该知道,这种悟境一旦真实地体会到,便可以经常性地重复,变成一种长久而稳定的实践体验。正是有了循理斋中的这一悟,杨简体会到“天地万物一体”的“形上”境界,因此,他便得出了“三才一气,三才一体”的本体论思想。他说:

三才一气,三才一体。是故人与天地不可相违,腹脏作疾,则首足四体皆为之不安,为其皆一人之身也。人事与天地乖戾,感触上下,为灾为害,亦以三才一体故也。[162]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元气论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即使是心学一系,也经常借用元气论思想来阐述天人合一的基本内涵。根据自己的切实体悟,杨简认为,天、地、人“三才”实际上都是一气之贯通,都是由元气组成的一个整体“大我”,因此,杨简才说“三才一气,三才一体”。这种思想,体现了中国古代哲学家具有整体性的宇宙观,它并不只是杨简一人的发现,很多哲学家有类似的体验和见解。例如,明代心学的代表人物王阳明曾说:

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163]

当然,从“形而下”的维度来看,世间万物异体异用,各自具有质的规定性,这种差别是不可否认的,但是,无论是杨简还是王阳明,当他们体悟到在“形而上”的层面万物其实是“同此一气”的内蕴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得出天地万物通为一体的结论。以杨简为例,他向世人说明:

自夫不可异者而观之……皆同体而异形,同机而异用。如人之耳目鼻口手足而一身也,如木之根干枝叶华实而一木也。[164]

“同体而异形,同机而异用”,是杨简对于天地万物(包括人在内)的共同性和差异性最简洁的概括。当然,如果一个人既不懂得元气论,也没有这方面的真实体悟,对于这一结论,即使乐于认同,也只是获得一种理性认识而已,不可能化作“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65]的博大胸怀。

在“三才一气,三才一体”的基础上,杨简进一步确认:“天人一道也”,[166] 这就是说,天人之间拥有相同的内蕴及其规律,据此,杨简指出:“天人形若有异,(而)道无异。”[167] 那么,如何去体认天道呢?或者说,从哪里入手可以体认天道呢?经过“双明阁之悟”后,杨简觉悟了自己“本心”的面貌和妙用,又经过多年的深思力索,杨简终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人心即天地之心。[168]

若借用西方哲学的术语来评述,这是一个类似于“主体即本体”的结论。不过,两者形式相近,实质有异。西方哲学是思辨分析的理论产物,中国哲学却是先哲通过修习和体悟得出的实践结论。不管怎样,“人心即天地之心”一语,确立了人心在天地之间的地位和关键作用,比起万物一体、混沌不分的体验来,无疑又进了一步。有此认识之后,杨简又提出——

天地之心即道,即易之道,即人之心,……言之不尽,究之莫穷。[169]

这样一来,在逻辑上就可以得出“人心即道”的结论。“人心即道”的命题,无疑是杨简的本体论思想的核心要旨。关于这一命题,杨简经常讲起,屡见不鲜,先引《慈湖诗传》中一语以为例证,他说:

三才无二道,道在人心。人心即道,故曰道心。是心无形,是心无我,虚明无际,天地无间。惟动乎意、流乎邪,故失之,故与天地睽隔。[170]

《慈湖诗传》是当今研究者较少注意的杨简著作,其哲学意味比较寡淡,但是,即使在这样的著作中,杨简也不忘时常提及“人心即道”的核心理念,至于在《慈湖遗书》等主要著作中,“人心即道”命题的出现更是屡见不鲜,足见杨简对于自己这一思想宗旨的重视和自信了。

从“万物一体”到“人心即道”,这是杨简根据自己的修习和体悟,得出了一个典型的“天人合一”式的本体论理念。关于“人心即道”理念的深刻内涵和重要意义,需要我们再做专门的分析和阐述。

三 人心即大道——杨简本体论的核心内涵

杨简在晚年坦言:“某信人心即大道”[171],有时简称为“人心即道”[172],有时又曰:“舜曰道心,明心即道”[173],在杨简一生讲学中,这类命题的出现频率甚高。对于今人而言,初看起来,“人心即道”似乎不通,而且有自大之嫌。造成这种误读的原因,正是前文所说的对“人心”一词的内涵有所不明之故,因此,笔者在前文所述基础上,继续阐明慈湖心学中“人心”一词的内涵。

首先,我们有必要做出一个澄清——由于粗率的学风所致,有些学者认为,中国古代,人们把“心脏”当成了思维的器官,这实在是一种误解。其实,古人所说的“心”是指人的整个精神系统,而不单指心脏这一器官,更不曾把心脏和大脑这个思维器官混为一谈。仅以战国时期成书的《黄帝内经》为例,其《素问》中经常出现“脑”的词语,并与“心”有所区分。例如:

诸脉者皆属于目,诸髓者皆属于脑,……诸血者皆属于心。[174]

岐伯曰:“当有所犯大寒,内至骨髓,髓者以脑为主,脑逆故令头痛,齿亦痛,病名曰厥逆。”[175]

由是可见,早在先秦时期,古人不仅将“脑”和“心”两个器官并称,而且清楚它们的不同功能,同时还能以中医的理论来解释头风病的由来。在中国古代的词语体系中,心与脑早就做了区分,值得注意的是,“心”除了确指心脏这一器官外,还从“形上”的层面概括了人的整个精神系统,包括了心脏、大脑等器官在内,有时甚至指的就是人的灵魂。杨简的哲学思想和话语方式,继承了这种古代语词的含糊性,在他的本体论思想中,“心”具有特殊的内涵,并不只是一般意义上限制于人体之内的器官而已,杨简曾说:

人心非血气,非形体,精神广大无际畔,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何独圣人有之?人皆有之。时有古今,道无古今;形有古今,心无古今。百姓日用此心之妙,而不自知。[176]

这段话表明:杨简所说的“人心”,非血气、非形体,其精神之流通“广大无际畔”,能够范围天地、发育万物,完全达到天人合一的“大我”境界,这就是人类共同的先天本心,具有超时空的普遍存在性,不只是圣人具有,任何常人也都具有,只是“日用而不知”,没有自我觉悟罢了。

杨简所说的“心”,不仅非一般意义上的血气形体之器官,也不是通常所谓思维之脏器。对此,杨简特意做了一个对比,他说:

血气可见,其使之周流者不可见;心之为脏可见,其能思虑者不可见。其可见者有大有小,有彼有此,有纵有横,有高有下,不可得而一;其不可见者不大不小,不彼不此,不纵不横,不高不下,不可得而二。[177]

在此,杨简告诉世人:所谓“心”,指的是血气形体背后的那个精神本体,即“使之周流者”“使之思虑者”。这个精神本体不同于心脏这种具体的器官,心脏及其血气流动是可见的,“有大有小,有彼有此,有纵有横,有高有下,不可得而一”,而心之本体却是不可见的,它的存在呈现这样一种状态——“不大不小,不彼不此,不纵不横,不高不下,不可得而二”。

有此区分,犹嫌不足,杨简进一步阐述了他所说的“本心”不能等同于思维器官的基本特性,他说:

是心本一也,无二也,未尝断而复续也。……昼夜一也,古今一也,少壮不强而衰老不弱也。可强可弱者,血气也;无强无弱者,心也。有断有续者,思虑也;无断无续者,心也。能明此心,则思虑有断续,而吾心无断续;血气有强弱,而吾心无强弱;有思无思,而吾心无二。不能明此心,则以思虑为心;虽欲无断续,不可得矣。以血气为己[心],虽欲无强弱,不可得矣。[178]

这段话表达的基本观点是——不要“以血气为己心”。虽然人活着必须依靠血气流通,血气流通可强可弱,与之相关的思虑行为有断有续,但这不是人之本心。人之本心的存在无强无弱、无断无续,“昼夜一也,古今一也,少壮不强而衰老不弱也”。综合这三段引文可见,杨简所谓“心”,绝不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血气形体之器官,而是具有“形上”意义的精神本体,是人人皆有、古今皆同的先天原本的心体,简而言之,乃是人之“本心”。

如前文所述,在杨简的哲学思想中,“心”、“人心”、“本心”和“道心”几个词语相互贯通,可以换用,但究其实,都是指人人皆同的先天本心。有时为了突出强调“本心”的这一特征,杨简也特加说明:

人之本心,是谓道心;道心无体,非血气,澄然如太虚,随感而应,如四时之变化。[179]

人之本心即道,故曰道心。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曰:“仁,人心也。”某年三十有二,而省此心之即道。[180]

如此清晰的阐述,足以让后人明白杨简所说的“人心”、“本心”和“道心”等范畴的真实内涵。至此,那些曾经把慈湖心学所说的“心”字误读为心脏器官、思虑功能等含义的同行,应该可以放弃成见,转而采取虚心的态度,来重新理解杨简的“人心即道”的本体论思想了。

此外,也有个别学者认为“人心即道”之“即”不应作系动词“是”解,而作靠近、接触解为宜,如作此解,“人心即道”就是人心自能靠近道、认定道的意思。这种精严训诂的治学态度固然可嘉,但是,如果认真研读《慈湖遗书》等原著,就会发现,这种试图另辟蹊径的解释实际上并不符合杨简的原意。例如,杨简在其《偶作》(十九首)诗中说:

此道原来即是心,人人抛却去求深。不知求却翻成外,若是吾心底用寻?[181]

“此道原来即是心”,如此言之凿凿的话语,足以证明“即”字不必另作解释,就是通常的“即是”之义。类似的表述还有不少,又如:杨简在《家记五·〈论语〉 语下》中说:“己无私处即是道,即是吾心,虽众人亦时有此心,形见时,此便是道,而人不自省者多。”[182] 再如,《行状》中记录了杨简晚年和宋宁宗之间的一段对话——“先生曩尝口奏:‘陛下自信此心即大道乎?’上曰:‘心即是道。’略无疑贰之色。”[183] 这种将“心”与“道”以“即是”相连的语句,在《慈湖遗书》中并不鲜见,由是可见,关于“人心即道”的命题,不需要另做什么歧出或复杂的训释,只需按其惯常语意理解即可。

其次,杨简多次从正面讲述了人之本心所具有的神妙功能,阐明“人心即道”的核心思想。在此引述几段重要言论如下——

人心即道,是谓道心,无体无方,清明静一,其变化云为,虽有万不同,如水镜之毕照万物,而非动也;如日月之溥照万物,而非为也。世名之曰心,而非实有可执可指之物也。言其无所不通,而托喻于道,谓如道路之四通,人所共由,而非有可执可指之物也。[184]

吾之本心无他妙也。甚简也,甚易也,不损不益,不作不为,感而遂通,以直而动,出乎自然者是也。是心与天地同功用,与四时同变通,喜怒哀乐,无不中乎道,则亦更何求也?[185]

这两段话表明:人之本心“无体无方,清明静一”,这是它原本的性状。对于外物,本心“不损不益,不作不为,感而遂通,以直而动”,一切“出乎自然”。从表面上看,“不作不为”似乎显示不出本心具有什么作用和效能,但是,杨简告诉世人:“唯无思,故无所不明;唯无为,故无所不应”[186],这才是全方位的“大用”。

人心之本体,就是以如此简易自然、无思无为的状态存在着,但是,它具有“无所不通”的神妙功能,若从极处来讲,“是心与天地同功用,与四时同变通,喜怒哀乐,无不中乎道”,纯然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如前文所述,中国哲学需要修习践履和直觉体悟,如果某位学者有过笃实的践履和真实的体悟,那么,他也可能产生与杨简的“循理斋之悟”和“扇讼之悟”的同样感受,这样一来,他便超越于一般的理性思辨的水平,对于杨简所说的“本心”之性状和妙用,获得真切的认识和体会。例如,杨简对于“本心即道”的阐述,有时也从实在论的角度立言,他说:

天者,吾心之高明;地者,吾心之博厚;男者,吾心之乾;女者,吾心之坤;万物者,吾心之散殊,一物也。一物而数名,谓之心,亦谓之道,亦谓之易。圣人谆谆言之者,欲使纷纷者约而归乎此也。[187]

类似的话在《慈湖遗书》中并不鲜见,一般人读到这里,往往只能得出杨简颇为自大自狂的印象,并未正确理解这段话的含义。然而,如果真的领悟了杨简在“循理斋之悟”时所说的“我与天地万物、万事万理澄然一片”的意境,那么,这段话其实也不难理解,说白了,无非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形上境界中的真实感悟罢了——在这种境界中,“人心”突破了血气形体的局限,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久之,修道者发现“宇宙便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其间纷纭万物不过是本心的朗现,所以说“天者,吾心之高明;地者,吾心之博厚……万物者,吾心之散殊,(其实)一物也”。这里所谓“一物”,指的便是人之本心,在“形上”的境界中,它就是无形无象的“道”之本然状态。

有时候,杨简出于让学者更好地理解人之本心的目的,改用形象化的诗句来予以描述,反而起到一点别开生面的效果——

我有一轮月,不圆又不缺。更无昼与夜,光耀常洞彻。纵有蔀屋遮,亦莫之间绝。将此以为烛,难作进退说。[188]

客观地讲,这种以明月喻心之本体的做法,既非杨简一人,亦非儒家之“专利”。在历史上,唐初名僧天台寒山有诗曰:“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叫我如何说”,[189] 与之就十分相似。到了明代,心学宗祖王阳明多次以明月喻本心,当然,最有名的还是那首《中秋》:“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190] 甚至到了近代,高僧弘一法师在圆寂前给友人的信中也说:“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191] 如是等等,既反映出古代先哲在探索人类心灵奥秘方面的共同实证,又体现了他们为了启发后人觉悟先天本心而设喻的一番苦心。当然,任何比喻也只是勉为其难的描述而已,不能取代人们的实修实证。倘若后人脱离真修实践,仅仅是执象而求,凭空妄测,将会堕入“玩弄光景”的窠臼,这是需要警惕的。

再次,杨简多次阐明“本心”所具有的道德内涵,彰显了“本心”的社会伦理价值,由此,也体现出典型的儒家思想特色。他说:

此心之中,孝弟忠信、仁义礼智,万善毕备,惟所欲用,无非大道。其见于事亲则谓之孝,见于从兄则谓之弟,见于事君则谓之忠,见于朋友则谓之信,居家而见于夫妇则谓倡随,居乡而见于长幼则为有序。[192]

由道心而行,自有伦理,其名曰礼。心有说(通“悦”)乐,播诸八音,未尝放逸,是谓节,其名曰乐。[193]

道心见诸事亲,谓之孝;见诸事长,谓之弟。浑然神明,本无间隔,如日月之光,光于四海,而非思非为,无所不通。[194]

在杨简的著作中,关于“本心”具有的道德内涵的言论实在太多,兹不赘述,不妨一言以蔽之,“人心自备众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195] 由此可见,杨简颇为重视“本心”在伦理道德上的指导意义。诚然,关于人类心灵所蕴含的各种智慧和功能,的确可以用奥妙无穷来形容,古代道家、佛家和儒家对此各有各的发现,堪称美不胜收。相比之下,儒家历来更注重阐发人心之中固有的道德内涵,用孟子的话来讲,便是:“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杨简平时经常说起“人心自善,人心自灵,人心自明”[196] 等话语,其侧重点就在于揭示人心先天固有的道德本性,启迪世人以自觉的态度去发掘本心固有之善、遵循本心固有之善,成为一个有道德操守的君子,如果人人如此,那么社会生活的秩序和面貌将变得井井有条、和谐融洽。

看到这里,读者必然会产生疑问:既然人之本心有如此之蕴藏和妙用,那么,在现实生活中,何以许多人不能成为圣贤君子,反而成为一个势利之徒或者昏聩之人呢?对此,杨简突破了程朱理学所说的“人欲”为罪魁祸首的观点,把“意”之为害视为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他说:

是(心)三才之所同也,人性之所自有也。人性之所自有,而为悖为乱者,动于意而昏也。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绝其昏乱之萌也。意欲不作,清明和融,为爱敬,为博爱,为敬让,……皆此心之变化,一以贯之也。[197]

夫其所以不自知者,昏也。所以昏者,动乎意也,如水焉,挠之斯浊矣。不动乎意,则本清本明之性,自不昏矣;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而自不乱矣。[198]

关于“意”之为害的论述,在《慈湖遗书》中数不胜数。简而言之,只要是“动乎意”,就失去了“本心”自清、自明、自神的原本状态,就产生了定向性、偏倚性、执着性,从而使人心受到蒙蔽,趋向于昏蒙、拣择、势利等不良状态,进而可能产生不问是非的利欲之求,导致非道德的行为取向,最终走向先天本心的反面。当这种以“意”为心的风习沿袭既久,渐渐地,一般人连自己拥有一颗至善本心的事实都不知道了,对此,杨简感叹道:

人心即道,学者自以为远。……弃心而之外,弃道而入意,意虑纷然,有作有为,而益昏益妄矣。至于昏妄,是谓“百姓日用而不知”。[199]

又叹曰:

人惟不知自有良(心),昏蔽既久,奸诈日炽,至以机变为巧,不复知耻;见伪诈之巧者则喜,见信实之人则窃笑,又从而讥侮。甚至父子兄弟之间,无所不用其诈,此与禽兽鬼魅等耳,尚何可齿以为人哉?[200]

从这些话可见,杨简并非一个不知人情世故的道德理想主义者,他对于现实生活中各种投机取巧、见利忘义甚至骨肉相残的行为看得十分清楚。难能可贵的是,杨简并没有从经验层面上因为看得多了就习以为常、熟视无睹,而是深入人类精神的深处,寻找这种道德沦丧现象产生的根源。与程朱理学把“人欲”视为非道德行为的根源相比,杨简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讲更具有深刻性,因为即使按照程朱理学所定义的“人欲”范畴,它也不是最本原的东西,人类很多非道德观念和行为的产生,说到底是思想上萌生了一些具有定向性、偏倚性、执着性的后天意识,换句话说,就是失去了先天本心所具有的普适性、公正性和无着性的本来性状,使得“本心”自清、自明、自神的原本状态被破坏了,在此基础上产生各种利欲之求,乃至苟且无耻之举,反倒是一种合乎逻辑的必然趋势。反之,“不动于意,本无所倚,本无邪偏,何思何虑?自至自中,自神自明,自无所不通”。[201] 可见,杨简以“意”为恶之源,而不以“欲”为恶之源,确乎比程朱理学的思想更深一层,更具有警醒人心的意义。

综上所述,杨简所谓“人心”,指的是人类共同的先天本心,四海皆同、古今皆同。它“非血气,非形体”,“澄然如太虚”,具有范围天地、发育万物的神妙功能。从内涵上讲,人心“万善毕备”,具有一切先验的美德,只要自信其心,直心而往,无论何时何地,所作所为都“自有伦理”,“出乎自然”。但是,当人们为“意”所左右,萌生了具有偏倚性、执着性的后天意识之后,这颗至善的“本心”就会受到蒙蔽,甚至自我迷失,因此,发现和找回自己的本心,乃是慈湖心学的修习目标所在,但是,无论此心是否迷失,“本明犹在,一日启之,光烛天地”。[202] 从终极意义上讲,“人心即大道”,这就是杨简观点鲜明的本体论。

四 日用平常之心即道

如果说“人心即道”的命题令人感到有点玄奥而不敢采信的话,那么,杨简的另一个命题“日用平常之心即道”就显得平实、亲切,使人更容易接受了。无疑,杨简也看到了这一点——普通人没有循理斋中“天地万物一体”的体验,更没有双明阁下“顿悟本心”的大觉,因此,如果只说“人心即道”,一般人确乎不敢自信其心有如此深邃、灵妙的内涵。有鉴于此,杨简循循善诱,告诉世人:即使没有这些特异体验,照样可以体会到“人心即道”的奥妙,其表现就是——日用平常之心即是道。这颗“心”,人们天天都在使用它,可惜就是不知晓它便是“道”的载体,包含着既平常又神奇的妙用。

杨简曾引述孔子、孟子和上古舜帝等人的言语以为证,阐述“道”不外乎日用平常之心的奥秘,他说:

孔子之言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仁,人心也”。人心即道,故舜曰道心,日用平常之心即道,故圣人曰中庸,庸,常也。[203]

杨简认为,“日用平常之心即道”,从方法论上讲,亦即圣人所说的“中庸”二字,其中,“庸”字就是平常之意,而所谓“道心”也并不神秘,就是人人皆具的日用平常之心。能够真切地领会这一道理并自觉地加以运用,就是觉悟;反之,就是“日用而不知”。对此,杨简阐述道——

觉者自觉,觉非外取,即日用平常实直之心。事亲自孝,事君自忠,于夫妇自别,于长幼自序,于朋友自信,日用万变,自无适而不上当天心,下合人心。[204]

这番话告诉世人的是:所谓觉悟,并不玄奥,就是体会并任用那颗“日用平常实直之心”。如前所述,此心之中“万善毕备”,因此,只要顺着这一平常实直之心而行事,“事亲自孝,事君自忠,……于朋友自信”,在平常生活和日用万变之中,“自无适而不上当天心,下合人心”。

杨简之所以提出“日用平常之心即道”的命题,除了因其本然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自汉代以来,章句训诂之学把儒学搞得烦琐支离,掩盖了圣人之学的本来面目,因此,一般人听说圣人之学,大多望而生畏,如果乍一听闻“人心即道”这种简明扼要的命题,更易心生狐疑。有鉴于此,杨简怀着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初衷,直指人心,告诉世人:圣人与凡人在心之本体上是一样的,凡人的日用平常之心也就是道的体现,这样一来,无疑更容易启发一般人的自信。关于这一点,杨简不止一次地提及,他说:

人情率厌常而喜新,玩平夷而尚奇伟,此自古学者通患。圣人知学道者率求之高深幽远,特曰中庸。庸,常也,平常也。《洪范》曰:“王道平平”,圣诲谆谆,听者藐藐。[205]

他进一步解释其原因,说:

盖道至易至简,至近至平常,故曰中庸,庸,常也。人心即道,故曰道心。人心本体,自善自正,自无所不通,日用无非道者,顾人自不省自不信尔,故夫日用庸平,人皆不知其为道。[206]

由上可见,杨简深知自古以来的“学者通患”,即“人情率厌常而喜新,玩平夷而尚奇伟”,因此,他一扫故作玄奥的学风,直接道出一个至易至浅的事实——“日用平常之心即道”。这是因为,“人心本体,自善自正,自无所不通”,故而在日用之间,所遇所为,都能感而遂通,出乎自然,这就是“道心”的体现和应用。遗憾的是,一般人不知所谓“道”就是在日用庸常的生活中体现的,一味地追求玄远、玩味深沉,反而迷失了近在己身的“大道”。

为了让人们理解“平常日用之心即道”,杨简举了一个典型例证,那就是无论何人,遭逢亲人丧葬之际,都会悲泣万分、痛哭不已。这一点,古代先圣亦有发现,故曾子说:“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论语·子张第十九》),对此,杨简运用心学思想加以诠释,他说:

人未有自至乎道者,至于丧亲,如天地崩陷,人子不复知有身。此身死亡犹不计,而况于他乎?百无所思,纯一哀痛,此纯一哀痛即道也。[207]

众人无知,安能自至于道?唯遭亲丧,乃能自致。何以明之?人心即道,本不假求,……初遭亲丧,哀痛由中,全体真实,全无计度,全不顾利害,全无其它念虑,纯然道心,但人自不觉尔。[208]

杨简的这段阐释的确是符合客观事实的。任何人在亲人去世之际,都会发自内心地哀痛万分,有的人恸哭起来,真的忘了自己身体的存在,如天崩地陷一般。这种发自内心的感情宣泄,“全体真实,全无计度,全不顾利害,全无其它念虑”,完全是人之本心的表现,用杨简的话说,便是“纯然道心”,杨简认为,“此纯一哀痛即道也”,只是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罢了。杨简所举的亲丧痛哭之例,具有十分普遍的意义,它对于人们认识到“日用平常之心即道”具有通俗浅显的启示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简可谓善教之人。

如上文所述,杨简有时候将“日用平常之心即道”又表述为“日用无非道者”“百姓日用之即道”,[209] 无意中开启了后来的儒学平民化的端倪。这一点不仅是杨简个人的发现,也是慈湖家学的思想共识。上章已有介绍,杨简的父亲杨庭显是一位民间儒者,虽无功名在身,却终身笃志圣学,躬行默悟,由于长期身处乡里,和百姓的农业生产、家庭生活相接触,杨庭显产生了“百姓日用即道”的观念,并影响到杨简本人(当然,也可能是杨庭显在接触陆九渊之后,改信心学,产生与其子杨简一致的思想观念)。杨庭显曾说:

道无大小,何处非道?当于日用中求之。衣服饮食,道也;娶妻生子,道也;动静语默,道也。但无所贪,正而不邪,则道不求而自得。[210]

大中至正之道,近在日用,见于动静语默,不必他求。[211]

无论杨氏父子谁先形成“百姓日用无非道”的思想,反正他们在此问题上的观念高度一致,乃是不争的事实。值得注意的是,从语言表述上看,“百姓日用无非道”显得更有朴素唯物主义色彩,比起“日用平常之心即道”的提法,也更容易为广大百姓所接受。当然,在此不宜生硬地套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相对立的思维方式,其实,这两个命题在杨简或其他的心学家那里,思想意旨完全是一致的,倒是后人往往惯于望文生义,因而产生种种误解。以明代思想家王阳明为例,他的学说曾引起当时一位士大夫顾璘(号东桥)的误会,以为心学思想“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对此,王阳明阐释道——

“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212]

王阳明的这段话,对于我们理解杨简的哲学思想很有帮助。由于受到现有的官方哲学教育影响,今人一般总是陷于物理和人心谁是第一性、谁是第二性的思辨轨道,而王阳明却告诉世人:物理和人心是密切相关的两个方面,舍弃一方则另一方亦无法独立存在(或者失去意义),所以说“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根据王阳明的阐释,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无论杨简表述为“日用平常之心即道”,还是说“百姓日用无非道”,在他的思想体系中,这两者并无什么不同,都旨在让人们明白:道就在日用生活之中,凡是以平常实直之心去应对处理,都是“道心”的体现。

在明代中叶阳明心学兴起之后,其流衍之一便是以王艮(心斋)为代表的泰州学派。王艮(1483—1541年)出身于民间底层,深知日常劳作的滋味,他把日常生活与圣人之道紧密联系在一起,说:

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213]

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会失。(同上)

据《王心斋年谱》记载:“(先生)多指百姓日用以发明良知之学,……同志惕然有省。”[214] 根据这些言论和记载,明末清初的史学家黄宗羲将王心斋的思想概括为“百姓日用即道”。[215] 这样一来,后代学者往往误将此语视为王心斋首发,并把他视为民间儒学的开创者。在了解杨简的哲学思想之后,我们惊讶地发现:原来民间儒学的发端可以上推三百年,“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早在南宋时期已由杨简提出,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历史事实。

关于“日用平常之心即道”的思想,杨简时常对门人讲起,讲得多了,干脆用诗歌语言来加以描述,例如,他在《偶作》中说:

此道元来即是心,人人抛却去求深。不知求却翻成外,若是吾心底用寻?[216](此为第一首)

又诗曰:

若问如何是此心,能思能索又能寻。汝心底用他人说,只是寻常用底心。(同上;此为第三首)

由于崇尚古朴端庄的美学思想,杨简不喜欢刻意雕琢的词作,因此,在《慈湖遗书》中,仅收录了一首词《金明池》。在杨简唯一传世的这首词作中,他依然是以文学的形象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

燕语莺啼,杏坛春色,为甚无人领略?又添个山青水绿,是多多少少,明明白白,对面不识。……步步行行皆妙用,言言句句皆寂寞。舜曰道心,明心即道;百姓日用,不知不觉。从学者再三,勤勤有请也,只不可说着。[217]

在这首《金明池》中,“步步行行皆妙用”一句,实际上就是“日用平常之心即道”的同义语,只不过说得更加生动形象而已。然而,令杨简感叹的是,“明心即道”,如此简明、清晰的道理,就是有很多人不明白,故而他才说:“百姓日用,不知不觉。”这句话的出典,源于《周易·系辞上》,原文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218] 显然,《易传》所释的“道”和杨简所说的“道”含义有所不同,杨简认为,自己的“日用平常之心即道”一语,平实亲切,人人可晓,遗憾的是,偏偏有许多人陷在支离扭曲的后天意识之中,反而不识“本心即道”,偏要向外求索,因此,他坦率地说:“百姓日用而不知者,皆道心之妙也。”[219]

与“人心即道”的命题相比,“日用平常之心即道”一语,把圣人之道拉向了生活,贴近了百姓,言语平实,态度亲切,又不失深入浅出、直指人心之效用,它并非杨简的权宜之说,而是多年修习践履的真实体悟,故而成为一种既是本体论又是教育论的哲学理念。“日用平常之心即道”的提出,使得慈湖心学不再令人感到玄奥,而是如家常茶饭一般,变成人人需要、乐于接受的东西,由此,圣人之道也就与百姓大众的心灵融为一体了。

五 仁与知即道

众所周知,在先秦儒家创始人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仁”是一个最核心的范畴,孟子在阐述“四端”之说时,亦将“仁”字摆在第一位。那么,作为儒学的传人,杨简所说的“人心即道”的命题,与孔孟所说的核心范畴“仁”有何关联呢?这是慈湖心学在传播过程中必须解答的问题。

杨简认为,自己所谓“人心即道”的“道”字,其内涵就是仁的体现。为此,他曾引述孔子之语加以阐释,他说:

人皆有是至灵至神、古今一贯之心,即天地之道,即礼乐之原,即文武之德,即三代之德,而不自知贵,不自知爱,殊可念也!能自知者,千无一,万无一。自知诚鲜,而常知常明者又鲜。自知者,孔子谓之“知及之”;常知常明者,孔子谓之“仁能守之”。[220]

这段话有一个出典,孔子曾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杨简截取了这段话的第一句,将“人心即道”的思想与孔子所说的仁、知之论结合起来,表明能自悟“本心即道”者,便是孔子所说的“知及之”;在此基础上,能够保持常知常明者,便是孔子所说的“仁能守之”。这样一来,在杨简的思想体系中,仁与知的标准便是以能否自知自觉“本心即道”的内涵来衡量了。对此,杨简明确地说:

仁者,道心常觉常明之称。常觉常明者,常不昏而已,非思也。[221]

在此需要指出,杨简关于“仁者,道心常觉常明之称”的定义,并不是对先秦儒学的篡改。笔者曾经全文细数过一遍,在《论语》一书中,“仁”字出现了108次,由于《论语》其书的语录体形式,面对众多学生的提问,孔子关于“仁”的解答,每每不同,实际上都是因提问者的缺陷或需要而随机做出的阐释。综合起来,我们不难发现,所谓仁,乃是人类本心之全德,亦即一种先天固有的美德的综合体,能够觉悟此“仁体”并熟练应用它,便是孔子所崇尚的“仁者”。对此,杨简以觉释仁,以仁释道,都符合先秦孔子的原意,而且,这也是自周敦颐开始的宋代理学的共识。为此,杨简时常说起:

仁,觉也。医家谓肌体无所知觉曰不仁,知者亦觉,而不同其仁,何也?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仁几于圣矣。[222]

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德即知,知与仁一也,皆觉也。惟常觉而后可以言仁。[223]

有时,杨简干脆以诗歌的形式以表明道心即仁的关系,他说:“谁省吾心即是仁,荷他先哲为人深。分明说了犹疑在,更问如何是本心。”[224]

总之,杨简认为,“人心即道”,其内涵就是仁的体现,而所谓仁者,就是能够对本心具有透彻的自我觉悟,从而达到常觉常明状态的人,它与圣者的内涵是一致的,故曰“仁几于圣”。在此基础上,杨简指出:

用力于仁,圣人深志。三月不违,亚圣之仁;日月至焉,诸子之仁。……学而不仁,非儒者也。[225]

由是可见,杨简对于“用力于仁”十分重视,把它视为儒者治学的目标,反之,“学而不仁,非儒也”。通过以上论证,杨简的“人心即道”的本体论和先秦儒家“志于仁”的为学目标达到了完全的贯通,成为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角度的表述。同时,杨简也表明了自己的精神追求——“予何敢言仁?用力于仁者也。”[226] 从其一生行迹来看,这是杨简十分恰当的自我评价。

孔子有一句名言:“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知,通“智”),又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这些说法难免会引起学者的疑问:仁者和知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与差别?何以孔子屡屡把二者加以比较呢?对此,杨简有着自己深入的思考和清晰的答案,首先,他界定了“知(智)者”一词的内涵,他说:

知道之谓知,知非心思之所及,伊尹谓之觉。[227]

有时,为了随顺当时的语言习惯,他直接说:“知道之谓智。”[228] 有了如此清楚的解释,谁都不会再对杨简关于“知者”一词的定义感到含糊。在杨简看来,孔子所谓“知者”,绝非一般意义上知识丰富、智力超群的意思,而是一种对“道”的觉悟,它不是凭空臆想而得的,乃是一种对“本心”的反躬自觉,所以说“知非心思之所及”,本质上是一种直觉体悟。不过,“知者”虽然已觉,但是心性工夫还不算上乘,尚有自身的缺陷,杨简指出——

知者虽觉,而旧习久固,未精未一,唯纯明无间辍,始能尽仁。[229]

又说:

知者虽觉虚明,而旧习未尽消,意念微动即差,未能全所觉之虚明,必至于纯明不已,而后可以言仁。[230]

又说:

仁则纯明,知未纯明,虽大体虚明而未纯。[231]

概而言之,知者虽然对于本心已有觉悟,但是由于与生俱来的“旧习之气”[232]的存在,在心性工夫上没有达到精纯、专一的境界,因此,这种旧习不时影响着知者,使之未免“离心而起意”[233],一旦意念微动,波澜乍起,言行上就可能发生偏差,因此,知者在生活中仍然免不了犯错,有时还会陷入某种困境之中。与之相比,仁者的心性已然“纯明无间”,达到了“常觉常明”的境界,不存在“离心而起意”的问题,也就不会产生知者或常人所犯的那种错误。与仁者相比,知者的特点是“大体虚明而未纯”,原因就在于“旧习未尽消”,按照这样的发展逻辑,知者的进一步工夫就是要消除旧习、改过去意,这样方可以恢复至明至神的本心,从而达到人格完善和精神自由的境界。

关于知、仁、圣三者之间的共同点,本质上都是对于本心之道的体悟和任用,若论其差别,除了上面所阐释的知与仁的差别之外,杨简认为:仁者“几于圣”,圣者无非就是仁者的出神入化而已,他说:

吁!仁道之难明也久矣。学者无轻言之。……仁如桃有仁,杏有仁,梅有仁,寂然无思为,而能发生。知此之谓智,常明而不昏谓之仁,由是而日用万变无不中礼谓之圣,此可谓大矣。[234]

杨简的这段话,相当于给儒者的人格境界划分出三个层次,即以觉悟“本心即道”为标准,“知此之谓智,常明而不昏谓之仁,由是而日用万变无不中礼谓之圣”。知者、仁者、圣者就是杨简心中悟道之儒者的三层境界。当然,对于一般人而言,能够成为知者、仁者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中,知者是悟道的开始,而仁者已达到心性的纯明无间,这是现实生活中可以企及的理想人格,因此,杨简着重分析了两者的差别和转化的进路。由于孔子平生涉及知与仁的话语较多,除了上文所述之外,杨简还从“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第六》)的角度进一步阐释两者的微妙差别,他说:

知者虽得动中之妙,虽动而未尝动,虽扰扰而未尝扰扰,而旧习之气忽乘隙而至,终未得静中之妙。[235]

知者虽得动中之妙,而未能常明常觉,事物汩之,间有转移,未

能如仁者之常觉常明不动,故惟仁者可以言静。[236]

通过比较可知,在杨简心目中,知者得“动中之妙”,不如仁者得“静中之妙”,这种静妙,不是说仁者成天无所事事,而是指其内心处于一种高度宁静平和的状态,可以自如无碍地应对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正如杨简所说:“应酬万务,扰扰胶胶,而未始不寂然”(同上)。正因为如此,仁者不仅享有知者之乐,而且有知者不可企及的长寿之兆,对此,杨简分析道——

知者得动中之妙,岂不堪乐?仁者念虑常静,则气常和平,心火不炎,火常济水,故多寿考。[237]

知者乐,则仁者之乐不言可知;仁者寿,以无思无为之妙,纯一无间,故至和保育,多寿考焉。[238]

杨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仅看到了知者之乐,而且告诉世人“知者乐,则仁者之乐不言可知”,两者在心性工夫的根本趋向上是一致的,其微妙的差别在于:仁者以宁静平和的心态,致使身体内部“心火不炎,火常济水”,无意间获得意外的养生功效,因此仁者必得其寿。杨简如此讲论,亦如此践履,他虽然一生坎坷,但是心态一直很好,身体也一直不错,直至八十六岁寿终,这在当时已属十分长寿了。而且,据《年谱》记载:临终,“先生清明纯一,无生死异;属纩之夕,怡然如平常时”,[239] 由是可见,杨简对于先圣知与仁之道的认识,完全是以真修实悟为基础的,与那种章句训诂之儒有着本质的区别。同理,关于达到知与仁的境界,杨简一直强调实践性,他说:

《中庸》曰:“力行近乎仁”,仁非徒知不行之谓。[240]

又举孔子门徒之例说:

孔子以觉为知及之,又必仁能守之。漆雕开虽已觉此不可容言之妙,可曰知及,而用力于仁、蒙养之功,未至纯明。虽颜子三月不违,而三月之外亦或违,虽不远复,终未纯明。漆雕开未自信其纯明欤![241]

漆雕开一语,出自《论语·公冶长第五》,原文是:“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同‘悦’)”。对于这段话,杨简做了心学化的诠释,他认为,孔子的门人漆雕开所言“吾斯之未能信”,指的是“虽已觉此不可容言之妙,可曰知及,而用力于仁、蒙养之功,未至纯明”,因此不敢自信。高徒颜回虽然能够“三月不违仁”,但是,“三月之外亦或违,虽不远复,终未纯明”,可见,从知者到仁者,需要一个较长的笃实践履的过程,唯其如此,学者才能达到“如日月中天、如水鉴昭明”[242] 般的“常觉常明”的仁者境界。

杨简以仁释道、以觉释仁的理念,除了源于个人的心悟之外,其实也是继承了前辈思想成果的产物。以其恩师陆九渊为例,他曾明言:“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先觉者,觉此理也。”[243] 又说:“此吾之本心也,所谓安宅、正路者,此也;所谓广居、正位、大道者,此也。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同上)可见,杨简的仁学思想与之十分接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陆九渊这一思想的发挥和扩充。又如:杨简重视觉悟,认为不觉不足以言知与仁,除了“知道之谓知”以外,亦曾明言“仁者觉之谓”。[244] 实际上,早在唐代,儒家学者李翱在其名篇《复性书》中就说过:“圣人者,人之先觉者也,觉则明,否则惑,惑则昏。”[245] 这种重视觉悟的理念与杨简几乎如出一辙。由是可见,正是因为有了前代圣贤的理论成果预为铺垫,杨简才能提炼出自己更加明确的本体论思想,从而傲然屹立于宋代理学名家之林。

综上所述,杨简以能否自觉“本心即道”为标准,划分知者与不知者;又以能否“常觉常明”为标准,划分仁者与知者。这种对知与仁的阐释,使得杨简“人心即道”的本体观与先秦孔孟的仁学思想相互贯通,从而接续了先秦儒学的思想血脉,并使之发扬光大。同时,杨简认为,“用力于仁,圣人深志”,“仁非徒知不行之谓”,体现出一种重行的修养观,表明了杨简将仁圣之境作为自己的人格理想,以此为矢志不渝的奋斗目标。终其一身而言,杨简达到了这样一种人格境界,并以其相关理论对中国文化的传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六 自得本心之乐

或许有读者会问:即使某人明白了杨简“本心即道”的本体论,对于主体自身而言,能够获得什么益处呢?这里就牵扯到宋明理学的一个重要话题——受用。在整个心学体系中,凡是能够自觉本心者,都能够从中获得一种“天乐”(亦称“至乐”),这是由“本心”这一道体所产生的自发效用;换句话说,凡是觉悟了“本心即道”的人,都能够体会到一种天人合一状态下的愉悦和畅的精神快乐,这就是修道者在悟道之后所必然伴生的“受用”。

如果从文献渊源的角度讲,“天乐”和“至乐”一词本出自《庄子》,在《庄子·天道》中说:“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246] 又说:“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247] 至于“至乐”一词,《庄子》外篇中有一篇即名曰《至乐》,开头即曰:“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248] 并得出结论说:“至乐无乐,至誉无誉。”[249] 此外,在《庄子》一书的其他部分,还有关于“天乐”与“至乐”的一些散论。毋庸讳言,宋明理学在形式上吸纳了许多道家和佛家的思想和用语,但是,杨简的所谓“天乐”,完全是他从自身修道实践中得来的真实体悟和受用,绝非抄袭前人剩语的产物。

在“循理斋之悟”中,杨简体会到天地万物通为一体、澄然一片的境界;在“双明阁之悟”中,杨简体会到一种本心“澄然清明”的境界,终于明白了“其心之即道,而非有二物”[250]。其实,这种境界无非一气贯通、发窍于心的体现而已。此后,杨简的工夫日进月迈,不断趋向纯熟,最终达到了“常觉常明”的仁者境界,与之相伴的,便是心灵解脱了种种束缚,愈加自由洒脱,恒常地处于一种愉悦和畅的精神状态中,这便是他所说的“天乐”。即使在政治生涯中遇到了某些打击和挫折,这种本心固有的愉悦感也不会消失,稍加调整后,照样焕发出原有的洒脱自如、和谐自在的精神面貌。

关于“天乐”一词,杨简曾借用孔子晚年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论语·述而第七》)的名言加以诠释,他说:

当知夫发愤忘食,非用人力;乐以忘忧,乃有天乐。人心可知,道心不可知;人乐有尽,天乐无尽。可知者有久暂,不可知者,前无端绪,后无终止。[251]

关于“天乐”的产生,说到底,就是对于“本心即道”的觉悟之后所伴生的一种自由洒脱、愉悦和畅的精神快乐。对此,先圣孔子亦有所启示,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252]

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253]

关于这些话语,历来的儒家学者有许多精辟、简明的诠释,此不赘述。对于后一句,杨简却有独到的认识,他说:

知者乐,则仁者之乐不言可知。[254]

如前文所述,杨简指出:“知道之谓知,……伊尹谓之觉”,又说:“仁者觉之谓”,这些话表明:无论知与仁,本质上都是对“人心即道”的觉悟,两者在根本性质上是一致的,因此,知(同“智”)者悟道之后,能体会到本心固有之乐,那么,作为“常觉常明”的仁者,对于这种本心固有之乐的体会将是更加稳定、持久,故而杨简才说:“知者乐,则仁者之乐不言可知。”当然,关于这种“天乐”,杨简坚持“言不尽意”的传统看法,认为“是妙也,惟觉者自知,而不可以语人,虽强言之,终不可以尽也。”[255] 但是,为了让世人尽量明白一二,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用语言加以描述,例如:孔子曾有“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第四》)一语,杨简对此语作了如下阐发,他说:

子曰:“知者利仁。”深知仁之为美为利,故好之。好德不如好色,未知仁之为美为利故也。何思何虑之妙,静虚纯明,如天地日月;融融和乐,无始无终,如春风和气。此唯知者知之,仁者安之。[256]

在杨简看来,知者已然觉悟“本心即道(仁)”,因此,“深知仁之为美为利,故好之”,也就是说,知者已能够体会到本心之乐,只是不如仁者的体会恒定长久。无论是知者还是仁者,他们都体悟到了本心的固有状态——“何思何虑,静虚纯明,如天地日月;融融和乐,无始无终,如春风和气”。其中,“静虚纯明”相当于“体”,“融融和乐,无始无终”相当于“用”,亦即本心固有的“天乐”,知者知之,而仁者安之,其境界显然更高一层。

就杨简自身而言,在体悟到“本心即道”之后,他同时也体会到本心所固有的“天乐”,由于其心性工夫不断进益,这种“天乐”伴随了杨简长寿的一生,即使仕途多舛,屡遭打击,他依然能够洒脱自如,因为这种“天乐”给予他一种超越世俗苦乐的精神境界。这一点,从他的一些诗作中可以窥见其端倪。例如,1195年,杨简遭受“庆元党禁”的贬谪,回到家乡赋闲,长达十四年之久。若是一般人,心情必然郁闷不已,甚至从此愤世嫉俗。可是,对杨简而言,这种政治生涯中的打击并不能动摇他对于“本心即道”的觉解和自信。起初,同乡沈文彪(号清遐居士)“尝筑亭馆石鱼之麓,名曰槃隐”[257],邀请杨简讲道其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杨简发现此处山清水秀,于是自己也建起一栋石鱼楼(又称“石鱼竹房”),索性把家搬到了这里。为此,他写下了一篇《广居赋》,在赋中,他虽然坦言自己很喜欢此处的风光,但是又说,他心中的“广居”并不只是山水胜景而已。在《广居赋》开篇,杨简自述:

四明杨子家本三江之口,徙居西屿之麓。……有家如此,亦可谓奇矣!而杨子方悠然而笑曰:“吾又有广居焉,益奇。”[258]

那么,令杨简怡然自得的“广居”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杨简说:“吾今所叙,有目者之所不睹,有口者虽欲言,而无所(言)。”[259] 据此可知,杨简所说的“广居”,并非实在的屋宇楼台之类,而是指一种精神境界,所以才会有“有目者之所不睹,有口者之所不言”的性状。接着,杨简写道——

海虽大,不逃乎有形。有形之物终穷,吾广居不可以形,奚穷?广居之中,天生其中,地生其中,日月经其中,星辰罗其中,雷霆风雨霜雪变化其中,人与鸟兽虫鱼万汇尽产其中。(同上)

由是可见,杨简所谓的“广居”,实际上就是他所体悟到的“天地万物通为一体”的境界,这是一种无所穷际、一气流通的浩然之境,所以,在此“广居”之中,“天生其中,地生其中,日月经其中,星辰罗其中,雷霆风雨霜雪变化其中,人与鸟兽虫鱼万汇尽产其中”。那么,作为处于“广居”之中的主体自身,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杨简十分陶醉地说:

是中有不求自有之至乐,宫商日奏,金石日谐,油油而溶溶,易直子谅,庄敬正中,高明而有融,泰和而粹冲,世乐有穷,斯乐靡终。(同上)

由于主体心灵处于这种“广居”之中,因此,杨简体会到了“不求自有之至乐”。这种至乐,先天固有,“高明而有融,泰和而粹中”,其美妙之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能说“世乐有穷,斯乐靡终”,换句话讲,也就是前文所说的“人乐有尽,天乐无尽”“融融和乐,无始无终”。

或许有人会质疑:这种“天乐”是否仅为杨简一人的发现?如果真的是这样,它就不具有普遍推广的意义。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宋明理学兴起之后,对于这种先天固有的“天乐”,历代皆有真儒体悟到,并且勉为其难地加以描述。在此仅举明代泰州学派嫡传王襞的体悟为例,王襞曾作诗曰:

人固有蒙幸,我幸安可比?自觉换骨清,哪羡羡门子。感念父师恩,交颐涕如雨。无忝吾所生,至乐不可拟。[260]

虽然王襞与杨简在时间上相隔三百年之久,但是,他同样体会到这种“至乐”,而且,在觉悟之初,“自觉换骨清”,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如前文所述,这种“至乐”是先天固有的,惟觉悟者可以享之,故而又称“天乐”,因此,当门人问及“天乐”与“人乐”的有关情况时,王襞答曰:

有所倚而后乐者,乐以人者也。一失其所倚,则慊然若不足也。无所倚而自乐者,乐以天者也。舒惨欣戚,荣悴得丧,无适而不可也。[261]

两相比照,我们不难发现:杨简和王襞关于“人乐”和“天乐”区别的思想,几乎如出一辙,可谓圣贤所见略同。其实,这种“天乐”也就是宋明理学津津乐道的“孔颜真乐”,谨以孔子的言语为证——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262]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263]

一般人对于“孔颜乐处”的内涵,往往不甚明了。概而言之,有其体必有其用,当一位儒者真切体悟到本心之仁(“道”)的时候,必然伴生一种愉悦和畅的精神感受,这就是所谓“天乐”。倘若自身旧习之气较重,对这种“仁体”的体会则为时短暂,如孔子所言“日月至焉”(《论语·雍也第六》)。于是,这种“天乐”持续的时间较短;若能像高徒颜回那样“其心三月不违仁”(同上),那么,这种“天乐”持续的时间必然较长;如果一个儒者的心灵真能达到孔子那样的化境,那么,这种“天乐”将一直持续终生,不会因为生活和事业的挫折而消失,反倒是愈发畅达,足以使人忘却生活的贫困或事业的穷厄,这就是孔子晚年自况能够“乐以忘忧”(《论语·述而第七》)的原因所在。在心学家看来,孔颜等先圣所体会到的“天乐”,乃是检验儒者工夫的一项标准。例如,明代心学家罗汝芳(1515—1588年)与门人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问曰:“孔子蔬水,颜子箪瓢,皆自有其乐者,恐正是此去处得力否?”

罗子曰:“岂惟孔、颜哉!从古圣贤,未有不在此中安身立命者。”[264]

由是可见,从先秦至宋明时代,儒家圣贤一直以体会“天乐”为心传,它是儒者通过修习践履,实实在在地觉悟了心之本体之后,必然伴生的一种自由无碍的心灵“受用”。杨简对此颇有体证,故而能在觉悟本心的基础上,长久地享受着这种洒脱自如的“至乐”。除了《广居赋》外,在杨简的很多诗篇中可以发现这样的“乐处”。例如,《登石鱼楼》诗中说:

楼栏倚碧空,绿树正摇风。我独来从容,笑歌于其中。微凉吹我衣,碧袂纱玲珑。诗成自长吟,宛转音和融。此意无人会,只许清风同。亦许空间云,悠然西又东;亦许林间禽,幽啭声无踪;亦许山间翁,笑语天机通。前山对我吟,突兀青重重。终日赓我歌,知音无瞽宗。[265]

事实上,杨简在石鱼楼居住期间,正是他遭受打击、奉祠赋闲的时期,而且长达十四年之久,但是,杨简时常登楼眺望,心旷神怡,“楼栏倚碧空,绿树正摇风。我独来从容,笑歌于其中”,正如孔子所谓“乐以忘忧”了。而且,杨简并不因为缺乏知音而忧郁,而是发出“此意无人会,只许清风同”的感叹,除了清风之外,白云、林禽、山翁,似乎都成了他的好友。在一片宁静和谐的心境中,杨简独自吟诵新成的诗作,自觉笑语与天机相通,此时,什么仕途的挫折、生活的烦恼,早都在青山绿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果认真研读《慈湖遗书》,就会发现,类似的诗作还有很多,例如《咏春》一诗:“日日看山不厌山,白云吞吐翠微间。静明光里无穷乐,只是令人下语难。”[266] 诗中“静明光里无穷乐,只是令人下语难”一句,不外乎仍是这种“天乐”的表现。

到了嘉定七年(1214年),七十四岁的杨简再次落职奉祠,因年事已高,再也没有用世的机会。即使如此,他所体悟到的“天乐”,如左右逢源一般真切泠然。仍以诗作为证,他在《丁丑偶书》中写道——

新年七十七,是虚不是实。我心包太空,有无混然一。比日腑脏作,示病而无疾。凭栏拱翠峰,可咏不可诘。(其一)[267]

物物皆吾体,心心是我思。四时非代谢,万说不支离。涧水谈颜乐,松风咏晳词。仲尼亲许可,实语断非欺。(其二)[268]

由此诗句可见,年近耄耋的杨简,其胸怀已臻化境——“我心包太空,有无混然一”,即使脏腑有病,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境。在故乡养老时,“门人益亲”[269],他与门人论学不辍,其内容不外乎“涧水谈颜乐,松风咏晳词”。由于杨简自身有着真切的体悟,因此,他反观自幼所读的儒家经典,明确地认定这种人生乐趣和志向乃是“仲尼亲许可,实语断非欺”。

本节所言,乃是杨简的本体论思想,其基本理念是:“人之本心即道”(简称“人心即道”),而且“人心自备众德”“自有伦理”。由于“仁”是“道”的实际内涵,因此,觉悟本心,亦即体悟仁德。有此真悟之后,学者会伴生一种愉悦和畅的精神感受,杨简称为“天乐”,这种“天乐”乃先天固有,惟觉者可以自得,只是随着儒者心性工夫的层次而有久暂之别,常觉常明者可以受用终生,从这个意义上讲,修道事业乃是一项真正的“为己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