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目的和意义

所有崭新的事物起初都是令人十分诧异且迷惑的，但往往在我们还来不及理解它们的时候就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了。比特币于2008年年底在一篇网络论文中问世，仅仅用了几年的时间，就从一个信息科技领域鲜为人知的概念，发展成为一个频繁出现在大众媒体上的“热词”。与此同时，由比特币开创的区块链更是成了信息科技领域的“独角兽”，几乎被神化为一种可以“包治百病”的颠覆性技术。虽然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但比特币及区块链技术的核心究竟是什么？众说纷纭。

现代信息科技的坚定拥护者们称比特币为印刷术、因特网后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之一[3]，并从各种技术角度对数字货币及区块链的发展进行研究；经济学家们则从一种货币的功能视角出发，对比特币是否具备货币属性各抒己见，并通过建立经济模型的方式来分析其价格规律及参与者的经济动机；政治家与法学家则从比特币是否合法，政府应如何监管，是否应该纳税等角度展开探讨。[4]在由大众媒体、政府、机构，以及学术研究共同汇聚而成的比特币信息洪流中，充溢着各种奇谈怪论和真知灼见。然而遗憾的是，在关注、讨论、分析和研究的浪潮中，社会学视角的学术研究却寥寥无几，对于比特币背后的信任模式革命做系统性考察的更是鲜有涉及。

本书尝试从社会学的信任理论出发，对比特币所掀起的信任模式革命这一相对空白的研究领域进行一次初步却极为有益的尝试。这是因为，比特币虽然是一种诞生于信息时代的货币现象，但是若要它在现代社会—经济系统中发挥作用，就仍然要和传统货币一样获得人们对它的普遍信任。其革命性意义在于，比特币能够通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信任模式，超越地域和国家边界在全球范围内吸取着人们的信任。通过对比特币及其新型信任模式进行考察，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就能够理解，人类社会是如何在一个崭新的、充满未知的“数字世界”中，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建立并维系着社会成员之间的普遍信任，从而为新型社会组织及社会秩序的形成提供必要的社会基础。

本书的核心目的，就是考察比特币是如何在信息及网络技术的基础上，通过一种全新的制度、运行，以及文化体系，解构并重构着人类社会在信息时代的社会信任关系及信任结构。本书将指出，比特币最重要的创新及价值其实并不在于技术领域或是经济领域，而是在一个“分布式通信系统”（distributed communication system）的基础上重塑了人与人、人与技术、人与组织之间纵横交错的信任关系，从而体现了信息时代的一种新型社会信任模式，并扩展着人们在数字世界中进行互动及构建社会组织的可能性。因此，在技术变革和货币变革的表象下，比特币所蕴含的社会信任变革，才是一种更为深远、更为广泛，且更为根本的变革。新式信任的诞生，意味着新式互动、新式群体及新式社会秩序正在形成。在这个意义上，“信任”正是帮助我们理解比特币的本质及其背后社会变革的关键线索。然而，我们对于比特币及其信任模式的理解，实际上还处在一个极为含糊和混沌的阶段。社会学视角的缺场，不但局限了我们对于比特币及区块链技术的理解和应用，同时也掩盖了其更为深层的社会影响和意义，及其在信息时代为社会发展所带来的机遇和挑战。

本书旨在说明，比特币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去中心化数字货币”，实际上揭示了社会信任从工业时代科层制模式的“集中式信任”，向信息时代网络化模式的“分布式信任”的结构性转型。随着人类社会不断迈入现代信息科技所开辟的“数字新大陆”，比特币的兴起，意味着这种分布式信任模式能够突破集中式信任模式的结构性和地域性限制，使分散于全世界各地的陌生人不需要依赖传统的“权威”和“中心”，就可以在这个日益膨胀的数字世界中建立并维系人们对于一个货币系统的普遍信任，从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扩展着人类社会信任关系的疆域。分布式信任模式的诞生，意味着人类能够通过自身的创造力积极地改变社会信任的性质和结构，并在一个分布式网络的基础上构建一种新型社会共同体。这种新型共同体能够更有效地在这个“数字新大陆”中激发人们进行探索及创新，同时为人们在信息时代的社会交往提供更丰富的可能性以及更广阔的社会空间。与此同时，比特币所掀起的信任革命，也会在冲击传统社会信任模式的同时制造新的矛盾和混乱，并为社会整合及社会秩序带来新的风险及挑战。正是在这种混乱与秩序的张力中，比特币向我们揭示了“新”“旧”社会信任模式在适应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冲突和蜕变，并凸显着现代性在信息时代的进一步扩张。

就如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在20世纪60年代深刻洞悉的那样，所有媒介和技术的发展从本质上而言都是“人的延伸”，并“对整个心理的和社会的复合体都产生了影响”[5]。同理，“比特币”作为一种基于现代信息及网络技术而形成的“货币媒介”，从本质上而言就是“信任的延伸”。理解它是如何在现代科技的基础上通过一种全新的制度、运行及文化体系实现了这种信任的延伸，也就是尝试理解现代社会——无论是虚拟的还是现实的——在信息时代作为一个整体的延伸。

因为，改变信任就意味着改变社会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