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不朽冲动与美人迟暮

尽管留恋人间、恐惧死亡可能是人所共同的,但都是感叹人生易老,却完全可能出于不同的原因。儒家强调治国平天下的人世精神,往往将时光易逝的感受与功名不就的悲愤联系起来,产生了美人迟暮的主题模式;道家则主张“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出世思想,从齐死生走向归于自然,造就了另一种超越死的策略;而杨朱学派则由死亡恐惧走向价值虚无,再走向享乐主义。先从儒家模式谈起。

从一般情况看,人在死亡意识觉醒之后的第一个超越意向应该是不朽冲动。有人求仙访道以求肉体不朽;有人著书立说以求思想不朽;有人建功立业以求功业不朽;也有人积德行善以求道德英名不朽。儒家立功立言立德的政治抱负和参政愿望,不只像以前所说的只是出于社会责任感。从深层心理看,更是出于不朽冲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可见“三立”之说最初就与不朽冲动相关。又《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注引《魏略》曹植语:“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盖功德者所以垂名也,名者不灭,士之所利。”可见士所看重的是通过扬名而不朽。儒家从孔子开始就以入世冲动,也就是“三立”,作为其主导的人格、行为和价值取向。孔子在感叹“逝者如斯夫”时产生的是“不舍昼夜”的紧迫感和行动欲。但由于古代士大夫的入世愿望只有通过君王和朝廷才能实现,所以就产生了对统治集团的依赖性;而君主专制的局限又决定了大批有真正的政治才能的知识分子不得进入朝廷,或遭受仕途坎坷。这就产生了不朽冲动与美人迟暮的矛盾。所谓“美人迟暮”之说,最先见于屈原“恐美人之迟暮”,就是由政治上的失意引发的生命短暂、时光不待人的焦虑感和紧迫感。“美人”者,有德之人也,“暮”本指日薄西山的黄昏时分,喻人之晚年。在中国文学的特定话语系统中,“暮”含有生命的最后时刻之意。因而用“迟暮”表示政治上的失意,本来就有十分明显的死亡意识。

“美人迟暮”这一语句首次出现在屈原的《离骚》:“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选择了花草,日月、春秋等意象来表现迟暮主题,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为一种传统程式,花草喻美人,春秋代序、日月循行喻时光流逝,生命、自然、时间融为一体。屈原并不对死本身感到可怕,而是对由死而导致的“修名不立”的后果感到害怕:“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对屈原而言如果不能立修名、为美政,那么不死对他来说也就没有意义,甚至还不如死:“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原将时间意识与社会性人生价值的实现联系起来,对时间或者说生命的时间性的感受是与这一价值之能否实现紧密相关的。社会性、精神性的人生价值观使屈原对肉体之死采取不畏惧的态度,或者更准确地说,死亡可畏是因为死将意味着自己再也不能实现政治理想和不朽冲动。为了实现理想和不朽,就必须有时间,为此他十分害怕“老”,甚至产生“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的幻想。“羲和”是传说中太阳的御者,让他放下鞭子(弭节)就是要求太阳停止运行,时间凝固。这一主题话语模式同样形成了一个悠久的传统,如“长绳系日难,千古共悲辛”(李白),“从来系日乏长绳”(李商隐)等。古人的“黄昏”(“夕阳”)恐惧就是导源于此。

汉魏和南北朝时期是道家和杨朱的死亡哲学流行的时代,但也不乏带有儒家色彩、表现不朽冲动的作品。如曹操的《短歌行》先是表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行乐主义,后又归结到对贤人的思慕和“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政治抱负。又如他的《步出东门行》之四《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成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曹操的死亡观是十分复杂的,既有儒家的进取(“老骥伏枥”);也有道家的养生(“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种情况在汉魏时很有代表性。

陆机的《长歌行》和刘琨的《重赠卢谌》值得一提。《长歌行》先是抒发对时光冉荏的感叹:“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寸阴无停晷,尺波岂徒旋。年往迅速矢,时来亮急弦。”由此联想到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兹物(即光阴)苟难停,吾寿安得延?俯仰逝将过,倏忽几何间。”但最后归为“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也就是说功名难成,立言无望(古人在竹和布上写字,“竹帛无所宣”,立言无望也)。刘琨《重赠卢谌》:“……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夕阳”、“浮云”都是传统的意象模式,主题也是“美人迟暮”。

把美人迟暮主题在文学中表现得最为深厚沉痛的可能是唐代的陈子昂和宋代的辛弃疾。陈子昂《感遇》三十六首大多都是迟暮主题。较著名的是之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此诗的主题与意象均明显地受屈原影响,属《离骚》模式。美丽的兰若(兰、若都是香草名),孤傲的兰若,空绝群芳的兰若,是诗人高尚人格的隐喻,而“芳意”则是诗人报国为民的政治理想的隐喻。兰若在秋风中的摇落,芳意的破灭,不正是隐喻诗人的迟暮和理想破灭么?

陈子昂更为人们传诵的是他的《登幽州台歌》,这首千古绝唱通过广阔深沉的宇宙意识将迟暮与怀古主题有机地结合起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此诗用力在“独”字。前两句从时间长河中体现“独”,后两句从空间关系中表现“独”。怀古是不满现实之人的常见心理现象,但对陈子昂来说,无论古今都是异己的,而且无穷的空间也是异己的。正因为异己,所以才显出独。“独”是政治的失意,也是人生的失落。怀才不遇与死亡衰老两大主题在此合而为一。

辛词中迟暮之感似乎更隐晦,更感伤,带上了整个宋代词坛普遍具有的感伤情调,而且这种迟暮和感伤还与国破家亡的国家意识交融在一起,从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你听: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把报国无门、忠君无路的情感与死亡恐惧、迟暮之感糅合得如此之紧[10];把悲秋意识、风雨恐惧(“忧愁风雨”,古代“风雨”意象特指摧残生命的力量)、夕阳恐惧(“落日楼头”,“夕阳”意象隐含暮年之意)和游子意识交融得如此水乳难分,意象如此紧密,如此转换曲折,形成了此词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

另一首惜春兼寓迟暮之作是《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已没有汉魏和盛唐诗的那种豪迈和洒脱。在《古诗十九首》、三曹诗、陶渊明诗、李白诗中,我们都感受不到这种儿女情长、缠绵悱恻。那时对死亡的感受,尽管深沉悲凉,但却洒脱豪迈,慷慨从容之气溢于言表,是一种男子汉的感慨。而此词却患上了各种恐惧综合征:不仅悲秋,而且伤春,风也怕,雨也怕,夕阳见不得,杨柳见不得,一登楼就流泪,一倚栏就心伤,这已是一种极度女性化了的感伤,愈沉愈深,不可自拔(作品中“佳期”、“娥眉”等词语可以证明其女性化的特征)。因为惜春,所以怕花开,待见花落,更是伤心。复因春毕竟要归去,竟而至于“怨春”!这里既有国破家亡的感慨,也有美人迟暮的焦虑;既有历史的虚无主义,也有封建社会末期的“世纪末”情调[11],恐怕还得加上词这种特殊文体的特殊情绪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