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影剧人生

当电影情节与人生经历雷同，或有所投射，自易引起观赏者共鸣。蒋介石观影剧，娱乐之余，相当投入。1934年4月，他在江西南昌“剿共”前线，16日晚上看了一部电影，由于剧情甚悲，“公大为之感伤。自谓精神不快异甚”。^[30]显见其受电影剧情感染之深切。究竟何部影片具有如此威力，是与个人遭遇有关，抑仅出于同情心，颇令人好奇。

（一）革命历史影片

蒋介石自青年追随孙中山，终身效忠革命。与革命历史有关电影，尤其是情节涉及亲历的事件，其感受自然深刻。姑举《秋瑾》《碧血黄花》《袁世凯》三片为例说明。以秋瑾革命事迹为题材的电影，已有先例。后来香港新华影业公司重新拍摄，由屠光启导演，李丽华主演，1953年10月16日上映。次日，蒋观看后，评为“颇佳”，且认为“以香港环境而能摄制此等革命党史影剧，应大加奖励”，意犹未尽，再度发抒感想，谓：

昨晚观秋瑾影剧，提有姚志强（即勇忱）、王金发、陶成章等等之名，感想无涯。论其时革命党地位与历史，皆以背党自私，不能善终。幸有秋、徐二先烈历史。彼等之名，尚得附于革命之列。其实陶则诋毁徐烈士有帝王自私之谋，更以卖友求全，降敌自害，卒为袁贼所杀。而当时同志知交，其能善终者，惟竺友三（绍康）而已。悲乎！

秋瑾大义凛然、从容就义的革命故事，深植人心，影片剧情符合史实。王、姚二人都曾经是革命党员，但立场不够坚定。尤其是王金发，1914年11月，亡命日本期间，竟以巨款贿赂段祺瑞亲信，并由其母出面，向陆军部投诚，请求免除通缉。袁世凯提出杀死蒋介石作为赦免条件。王闻言愤然回到浙江。次年5月，与同志姚勇忱到杭州活动，遭人设陷，被浙江都督朱瑞软禁，6月2日枪杀于杭州陆军监狱。1月后，姚勇忱也遭株连丧命。此即蒋所称的不得善终。

1912年1月14日，老同盟会员、光复会领袖陶成章在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广慈医院遭人枪杀。外界一直以为刺杀陶成章的是陈其美主谋。其实毛思诚著《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已透露，说蒋“决先除陶以定革命全局，事后自承其罪”。^[31]吴稚晖编《蒋介石先生年表》，亦以“公怒杀之”证实其事。如今，《蒋中正日记》表明是出自他的谋画。盖陶氏在同盟会革命期间因故不满，攻讦孙中山总理侵吞公款，借革命私肥，辛亥革命后又暗助他人与陈其美争夺沪军都督一职。蒋介石制裁陶成章之举，自认是基于革命党之大义，毫无求功、求知之意，但始终未向孙总理报告。孙中山的确毫不知情。事隔多年，蒋在日记中还是认为他做了一件孙总理想做而不能做的事。蒋谋杀陶成章之后，避祸日本，创办《军声杂志》。陶成章之死，亦即其所称的不得善终又一例也。

《碧血黄花》影片，香港电影公司出品，由屠光启导演，钟情、顾媚、袁小田、鲁奇等合演，1954年6月18日上映。影片剧情：一位历史老师在课堂上，向学生介绍青年节的由来、三二九广州起义的历史。福建林觉民离别爱妻，赴广州参加革命；广西韦义廷随师傅李德山参加起义；四川喻培伦、培棣兄弟争相赴义。合共七十二位志士，在黄克强领导下起义，矢志推翻清廷，壮烈捐躯，名垂千古。

黄花岗七十二位烈士的故事，家喻户晓。当时，蒋介石正在高田野炮兵第十三联队受训，起义惨败的消息必然在留日学界传开。《碧血黄花》电影上映前，蒋就观赏过，重温革命往事，认为“甚佳”。^[32]国民党政府立足台湾初期，需要加强民众精神教育，电影是很好的媒介。蒋介石了然于胸。

1955年12月9日，蒋介石在日月潭涵碧楼，观看《袁世凯》电影，评语为“不甚精彩也”。此片也是由香港电影公司出品，1957年3月28日才上映。蒋却在一年多前便已看过。影片剧情如下：袁世凯偕金夫人隐居河南，伺机东山再起。武昌革命军起义，朝廷召袁世凯平乱。袁重掌军权，迫使清帝退位，要挟国会议员选举他为大总统，后来又运作称帝，接受日本“二十一条”要求。云南护国军起义，声讨袁世凯。袁气病身亡，帝梦成空。

蒋介石亲历这一段历史，更是一名反袁健将。他可能寄望影片能有些许启示，但平淡无奇的剧情，显然激不起他的兴致。

（二）杜立德轰炸东京

1942年4月18日，美军杜立德中校率领80位飞行员，驾驶16架B-25双引擎轰炸机，自航空母舰“大黄蜂”号起飞，秘密飞往日本，分别轰炸东京、横滨、大阪、名古屋、神户等城市。美国发动这次突袭，是在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击珍珠港四个多月之后。日方在无战备预警下受到美军机群空袭，震撼不已，旋抽调太平洋前线战机回防本土，连带影响同年6月在中途岛战役的败绩。短暂的突袭，效应甚大，扭转美、日在太平洋战争的态势。

杜立德率队突袭日本东京成功消息，当晚由中国传到美国。第二天，美国各大报用头版大幅报道，赞扬杜立德漂亮行动。杜立德行动任务中，飞机领航员泰德·劳森（Ted W. Lawson）跳伞后，落在中国浙江省临海县境，身受重伤，被中国人民营救，送往恩泽医院，做截肢手术，保住性命。劳森回国后，次年（1943）年1月，与报人作家Bob Considine决定合写一部名为《东京上空三十秒》（Thirty Seconds Over Tokyo）的回忆录，同年完稿出版。^[33]劳森并透过友人引介，与米高梅公司制作人Sam Zimbalist接洽，将回忆小说拍成电影。《东京上空三十秒》影片，1944年在美国上映，造成轰动。同年在重庆上映，片名为《轰炸东京》，次年又重映。^[34]蒋介石当年似未观看。直至1951年8月14日傍晚，他在散步、入浴后，“观影剧（杜立德轰炸东京），甚有所感”。这部电影勾起他九年前的一段往事。

当年，B-25轰炸机完成任务后回航，按原定计划，应飞往1100里外的中国浙东衢州机场降落。美国舰队在驶距日本约700里处，击沉一艘日本巡洋舰，恐日本有所戒备，杜立德等人不顾回程油料或将不足，提早两小时发动空袭。衢州机场收到美方经重庆辗转通知美机提早到达的消息时，杜立德等机队已在恶劣气候中，盲目飞行，迫降中国东南沿海各地。美军飞行员分别在浙闽、浙皖边境上空跳伞，或死亡，或失踪，或迷航。最不幸者，是降落日军占领区而被俘获的。蒋介石获报，记下：“倭国各地被美空军轰炸，警报未解除者达七小时之久，料彼所受精神之损失必大也。”^[35]

杜立德行动令日本痛恨不已，日军随后发动浙赣会战，以摧毁衢州机场为目标，展开报复。5月15日，日军发动猛烈攻势，并使用细菌武器，实施抢光、烧光、杀光政策，蹂躏中国广大区域。凡稍涉及帮助杜立德轰炸机队者，皆遭报复。所有美国轰炸机队员到过的乡间民房，均被烧毁。中国人民惨遭杀戮。蒋介石初期极为关切战局，屡电顾祝同司令长官，指导机宜。至6月3日，衡量敌我情势后，蒋决定放弃衢州决战的计划，“以敌军抽集在华各战区最大限度之兵力，与其空军之掩护，进攻衢州大机场所在地，志在必得。若我与之决战，不仅无甚意义，而且徒耗兵力，不易补充也。不如改弃决战，使之扑空，不能达成其击破我主力之目的，而且保全我实力，犹可屏障赣湘也。”^[36]8日，国军撤出衢州。但中国军民死亡约25万人，可说为杜立德空袭行动付出惨重代价。事隔多年，蒋介石重观电影，无怪乎仍“甚有所感”。

（三）万紫千红

1954年7月27日晚，蒋介石观《万紫千红》影剧，感慨不已。自谓：“所谓沧浪之水清矣，可以濯吾缨。”他特别援引春秋时代传唱的《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沧浪之水，意指汉水，用水的清浊隐喻政治的清明与混乱。濯缨，比喻超凡脱俗，志节坚贞。濯足，比喻去除世间尘埃，保持高洁品格。1949年前后，局势动荡不安，各方压力毕集，蒋选择引退。国民党政府迁台后，他又复行视事。

这部黑白电影，英文片名Rich and Abundant，由香港南华影业公司于1948年3月出品，李亨、梁琛导演，新马师曾、白燕、蒋光超等合演。剧情如下：女乞丐亚馨在街上偷油鸡被警察追捕，藏匿在戏院后台，幸得布景师梁坚佯认为妻才及时解围。梁坚家中访客李步天愿雇亚馨为帮佣，亚馨生计得以解决。一日，她身穿主人衣服，李步天见到，惊为天人，遂介绍给好色债主古叔为妻，以清还债务。亚馨瞧见古叔交来聘金，方知李步天的诡计，便出走至坚家。亚馨和梁坚，朝夕相处，渐生情愫。惜好景不长，梁坚因失业要往别处求职。李步天为摆脱古叔的债务，伪称梁坚沉船身亡。亚馨悲伤不已，为了保全腹中骨肉，只好听从劝告下嫁古叔。她在古叔寿宴上巧遇梁坚的旧同事，获知他已无恙归家，当场昏倒。亚馨产下一子，古叔以为是自己骨肉，兴奋过度，昏倒去世。她继承古叔的遗产。李步天顿生贪念，声言要平分产业，否则公开亚馨的秘密。二人纠缠中，李步天被家中二妾用酒瓶重击毙命。二妾亦畏罪跳楼自尽。亚馨对梁坚旧情难忘，向他哭诉当日改嫁的苦衷。二人和好如初。她更以遗产帮助梁坚组织剧团，成绩斐然。

影片以喜剧收场，正式上映时，蒋介石未能观看，但知道被中共用作宣传，等到退出大陆六年之后，仍然耿耿以怀。

（四）金门湾风云

蒋介石1949年来台后，梦寐以求的就是“反攻大陆”，在台26年中，面临最大生存威胁来自中共的武力解放，特别是1958年8月的第二次台海危机。四年之后，国民党文化事业中影公司与日本“日活”映画公司合作拍摄《金门湾风云》。这是中影继与大映公司合拍彩色影片《秦始皇》之后的第二部合拍电影。就电影论电影，与日本合作在技术及人员训练方面，收获很多，对于中影公司日后自力拍摄彩色影片、改进影片品质及使台湾影片进军世界市场的助益甚大。^[37]

该片剧情，是描写一位中国女性杨丽春，因未婚夫采访韩战（朝鲜战争）战地新闻受伤，送到东京医治，赶往东京探病，到达时未婚夫已不治死亡。她伤心欲绝之际，得到日本医生武井的鼓励安慰，重新鼓起勇气，返回台湾。后来，武井医生因不满日本医学界的虚伪，流落为船医。数年后，两人在金门重逢。日本医生曾救治几位被炮击的台湾渔民，其中一个渔民小荣，就是杨丽春未婚夫的弟弟。这时，杨丽春在未婚夫父亲安排下，将嫁给一位“国军”上尉。杨丽春重逢武井医生，陷入感情矛盾之中。未婚夫弟弟小荣又遭炮击受伤，经武井急救，才死里逃生。杨丽春陪他回台医治，武井也跟到台北。丽春趁即将结婚前，陪恩人武井医生畅游台北，发生情愫。那年双十节，杨丽春与上尉预订要举行婚礼，金门炮战爆发，上尉奉令急返前线，婚礼搁浅。

影片结局却为日本医生受伤，杨丽春死亡。

影片大部分在台湾、金门两地拍摄外景，1962年10月杀青，11月3日在日本上映，片名为《金门岛にかける桥》（架在金门上的桥）。在台湾则直到次年3月重拍部分戏码后，始于8月20日起以《海湾风云》在台北第一剧场首映。引起争议的部分，主要是有人认为中国女人与日本男人结婚的结局不妥，甚至有辱“国军”形象。所以经修订后的剧情是：上尉奉令赶返金门前线，新娘突然想起挂在胸前的珍珠是武井医生送的，为了斩断情丝，赶往金门找武井，到时武井已丧命于炮火。杨丽春发现武井已死去，把珍珠丢在尸体上，投入上尉身边。

蒋介石认为历史古片《秦始皇》“编演颇佳”。^[38]但对于亲身经历的金门炮战影片，观感大不同。1962年年终，晚上全家聚餐后，同观与日本合作的《金门风云》，却觉得“甚无聊！”相信中影公司获知后定感相当意外。蒋在日记中并没有说明不满意的情节所在，惟从日后修订的部分也不难察知。

（五）狗戏

1957年11月6日，蒋介石在士林官邸写下日记：“晚观影剧‘狗’戏，甚佳。”他没有注记片名，推测系迪斯尼公司摄制的一部经典名片《老黄狗》（Old Yeller），描述人狗之间的动人故事，颇受欢迎。此片上映时还有《父亲离家时》《义犬耶拉》《绿野黄毛侠》等不同中文译名。作为人类忠实朋友的狗跃上银幕，一直都有亮眼的票房。

蒋介石与狗关系深切，由来已久。他幼年时家中养过一只狗，直到76岁高龄犹未忘怀。他曾在日记中写道：

近日回忆，余在七八岁时有一条家狗，略如今日“佩郎”之大小。当我出野外郊游时，彼常跟随同行为伴。当时不知其狗亦有情义，故不以为意，至其年老脱毛病死。然与今日“佩郎”的医药与生活相较，不啻云泥之别。关于幼年情形，每一回忆，辄生无限感想，故特记之。想起当时家狗对我亲近有情，而余蒙昧无知，则其他事亦如此，可知矣。^[39]

可以推知，电影情节不仅勾起他儿时的回忆，也投射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佩郎”爱犬与幼年家狗，今非昔比，让他感想无限。到台湾以后，爱狗的习惯没有改变。细阅《蒋中正日记》，提及他与“小黑”“白小狗”“佩郎”等爱犬互动之处甚多。有一次，他南下高雄视察，住西仔湾行馆，刚巧两只爱犬皆生病入院治疗，未能如常随伴游览庭院，蒋颇感冷寂，自记：“可知生物对人之情感，不亚于人类也。”^[40]显见爱犬已成为他生活中的良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