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沽源,说得舌头大点儿就是“国务院”。沽源人外出谋生,都混得很好,我总结有两个原因:实在和吃苦。人实在,朋友便多,人吃苦,收获便多。
故乡的游子,无论在哪里,心里会有一坐思念的桥。每当月儿弯弯,繁星点点,在不同地方,回忆在桥上行走。
无论身处何方,他们心里总有一颗怀旧的种子,那种子在乡愁里发了芽,长成那些曲曲折折的藤桥,连在寂寞的两端。桥下布满了幽幽的荇草,静静的淖泊,青涩的草原,碧绿的田野。细微处,炊烟缓起,晚霞急收…
阳春清晨,家巴子(麻雀)从屋檐下传来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鸣叫;初夏正午,嘭嘭通通的雨点敲碎了闷热的时空;深秋黄昏,青蛙与蟋蟀进行着多声部大合唱;暮冬夜晚,远山上传来一声声亢奋的狼嚎…
集勤劳美丽于一身的妈妈,淳朴善良的爸爸。村里的乡亲们,攀起来都沾亲带故,一张张笑容满面的脸,总显得那么迷人亲切、热情好客……故乡的情绵意长,来自于沉甸甸的爱和思念,是浑然天成的情深意重。
故乡的村庄,每家都是独门独院,出门不落锁,只用铁棍插挂。只有中间的院墙是公共的,分不清究竟属于哪一家。可能这里民风淳朴,永远都不会出现“墙头记”的故事,所以墙都不高,也没有玻璃碎片和铁丝网。
可能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分清哪家,可那些声波和味道,又岂是墙体可以阻挡?炒菜煮饭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动静儿-鸡鸣狗叫,马嘶牛哞,伴着晨暮钟声,大喇叭叫喊…早已融在一起,汇成了乡村的交响乐,沁足了浓烈的故乡情。
不论墙头高矮,一把椅子,一副木梯,就可以顺利沟通,张家李家的长短事情,凤凰央视的独家新闻,邻居之间的互动体己,都早已超越了界限,就像是一家人。
甚至于墙边种下的几株红杏,也常常越过墙头,长到了人家院子里。但这种“红杏出墙”可没有那层意思,墙头两边,都是满满的呼喊与应答。就像苏东坡笔下描写的: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在这里,“佳人笑”也是有的,但“无情恼”却变成了“友情深”。即使墙再高,又岂能高过“天涯共此时”的明月?那月光永远是一样的,清风徐徐吹来,云朵自由飞翔…
一年又一年,故乡老村的房子密集地盖起来,一条条的街也就自然形成了。不同年月的各种房子,红瓦红墙,高低不同,大小迥异,新旧交替,通过时光的粘合连成一体,再也无法分开。等再盖新房,或是有外迁和回还的住户,都要同旧屋旧院挨住,谁也不会远离。
村子边上的山药窑里,放着你我他家的土豆萝卜,也不担心会丢,大家一起分享。
房子年久入深,早已伸进别家的院落;房子历久弥新,似高出谁家半头;它们挨挨挤挤、亲亲热热,就像是看戏或坐公车时的摩肩擦踵、亲密无间。
这样的空间,纯粹是桃花源记里描写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场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像桃花源中的人们,“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时头晌晚,就连猫儿狗儿们也总在一起成群结队、拉拉扯扯;人们时常聚拢在村头巷口,一群人都坐着木头小板凳,细拉家常、热议国事。谁家小子订上了谁家闺女,谁家母猪拱了谁家菜地;伦敦连环爆炸案如何收场,萨达姆什么时候投降。消息灵通得很,像是飞毛腿导弹,传得比说得都快。
七月流火,八月开锅,蒿子梅(格桑花)和金莲花,开在最炎热的夏季,一顶草帽是庄稼人必备的神器,一年四季劳作,都挥洒着辛勤的汗水。
土地虽隔一条林带,人们却都相帮和互助,这种自发的行为,往往会建立起深厚的感情,除了媳妇不能共用,其它所有一切,驴骡牛马、锅碗瓢勺,都像是共同买的,仿佛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
郁郁葱葱的农田里,高唱几首坝上二人台;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低吹一曲草原牧羊调。都是世间最美的时刻,值得我们一生期许。
村子里,也都是难以忘怀的眷恋。村头的石碾,难忘那盘厚重千年的春秋磨;村尾的老井,难忘那条牵挂一世的辘轳绳。
早晨,父亲出门牧牛拾粪,母亲上山采蕨砍柴,我则随着老羊馆去放羊。那是我最喜欢干的活儿,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看着云朵一样的羊群在绿色的“蓝天”上,缓缓移动,真是无比的舒坦。
再看那真正蓝天上,真正的白云,卷来舒去,团团簇簇地聚在一起,又像是蓝色“草原”上的“羊群”,那么释然,那么舒怀。这种场景下,人往往有一种奇幻的感觉。
有时,你突然想高歌一曲,听那满山遍野的回声;有时,你又想安静思索,看那万籁俱寂的苍茫。
仲夏和初冬的闲时,人们灰头土面地回到屋子,打扮地焕然一新;开始了每年例行的社交活动,走村串户,好不热闹。
供销社里,用鸡蛋换来了饼干和果丹皮。买来的麦乳精要给老人先泡一杯,再泡一杯给两眼巴巴的孩子。有时,还得拿出他们早已惦记多时的麦精露。这种极其爽口的甜饮料,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有机会享用,妈妈去临街的小卖店里买上一俩瓶,回家放着舍不得给喝。那可是我童年时代记忆库里,永远一去不返的玉液琼浆嗄!!
在怀旧情绪的作用下,过去黯淡无光的事物会在想象中变得熠熠生辉。
临睡前,姥姥还要再拿块水果糖,塞进我嘴里,使我能做一个甜蜜的梦…那时候,谁会理睬未来可能的牙痛?但也奇怪,直到现在,我的牙齿依然坚固异常。看来,甜蜜与痛苦之间,果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要看之后经历了什么。
人们就这样生活在蜜意浓情中,天长日久、夜夜相守。
沽源每年都有两个节日,一个是物资交流会,牲畜交易是主题,沽源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牛羊肉驰名全国,每年的交易量都很大。四路八下的商人齐聚平定堡,包括一些马戏团和戏曲剧团,都要前来捧场,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商铺和地摊摆满了大衔,每一寸地方都被充分地利用起来。另一个节日当然是过年,各个村庄都要组织秧歌队,到各村各镇去拜年挣钱,就这么一路厮杀,直到二月初二才偃旗息鼓。交流会都有一台大戏,这属于基本,是不可或缺的节目。
村民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拖拉机,男女老幼都挤在车斗里,塞得满满当当,现在不容许这样拉人了,确实太危险。但当初这也是一道风景,人们有的都不愿下车,就坐在车上远远的看,主要是感受赶会的气氛,重在参与。
不管台上演得怎样,唱者虽可能用心,听者却全然无意。演的都是老戏,大媳妇老人们都已经看过了太多遍,故事情节早能背出来了,结果也是心知肚明,她们不是为了看戏,只为了散心聊天。
孩子们都在打闹玩笑,这是他们夜里为数不多的疯狂机会,平时太晚了根本不让出来。成年老男人们,早不知躲到哪儿喝酒取乐去了。
只有青年男女们在干正经事儿,他们乘机在眼神中互相推送秋天的菠菜,所谓的婚姻大事,似乎就那么回事,就这么简单,没准儿就成了。
在农耕时代,机械还未能从产业化的蛋壳里孵出来,牲畜也少得可怜。
再说,即使有牲畜犁杖,自己家能有多少劳动力?也忙不过来。于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家不够两家凑,组团结伙,一起种地。
当第一声春雷炸响的时候,战斗的号角也就此吹响。
田野里,牛马奋蹄,众人拾柴火焰高,烧荒开垦、精耕细作,种地的技艺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收获时更需要协作,大家乘好天气一齐上手,秋高气爽、风吹麦浪。
脖子上的毛巾摇动,手里的镰刀挥动,麦子羞的低下了头,仿佛即将出闺的新娘子。到处都是动人心弦的劳动场面,令人振奋的丰收景象。
仓院的机器一开,更是集体行动。大人用叉子叉起麦个儿,送到机器旁边。女人和孩子们解开捆子,戴着眼镜的脱粒手像是个飞行员,他潇洒自如地立在机器前添送麦子,仿佛是一个战神。
金黄色的麦粒在月色和灯光里迅速堆成了小山,闪烁着微光,像是一座金字塔,记录着一年中的点滴付出和艰苦努力,这是农民最殷实的回报。
其他人也是忙忙碌碌,都是一副丝毫不敢松懈的样子。这种活需要挑灯夜战,大家一起各司其职、配合默契,所有参与劳动的人都那么认真努力,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粒粒归仓。
我的故乡岂只那一个村庄!周周围围,各个方位,步行二三里地、骑马四五分钟的一个个村庄,甚至赶车几日、大店几回,才能到达的,更远的村镇。都有亲朋好友,相熟人家。免不了迎来送往、热情招待,免不了礼尚往来,互相办事。
客人一到,仿佛家里飞来了蝙蝠和仙鹤,福寿之气便有了;喜鹊登枝、凤凰来朝,欢乐和鸿运便跟着来了。
县城里,放了学的我,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就和孩子们三五成群,穷追疯跑。那时的故乡,亲朋好友们多么爱在一起啊!而时间在那时,也彷佛若有所思,放慢了脚步,日子过得从容而惬意。
工业时代,机器替代了人类,同楼同道的邻居们也仅有一句之交,只说:“出去呀?上班呀?下去呀?回来啦?”原则上不超过三个字。回答更简单,嗯一下子就完事儿,像电视剧《西游记》里的沙僧,就那么几个字的台词,多一个都不行。
水泥丛林再没有从前的邻里,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也随风而去、渐行渐远。不知道大家都在忙什么,一个县城居住的亲戚也可能几年不见,仿佛一下子陷入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怪圈。
科技的发展屏蔽了人们之间的感情,农民有了各种现代化的农机具,再不需要自家的骡马与邻家兄弟。而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情谊,也只好不如相忘于江湖了。
然而,科技并非一无是处。它所改变的,不只是人们的生活方式。老乡们又被手机联系在一起,摩托罗拉、诺基亚、三星…直到现在的苹果、华为、欧珀…这些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手机陆续更新,一天一个样儿,直板、翻盖、滑盖和旋盖…等等极具创意和设计的产品,一起闪烁在手机店的橱窗里。
手机渐渐普及到一人一部,大家可以随时随地通话或发短信,直到现在的微信朋友圈,快手短视频。你一言我一语,想干什么全都行,联系非常方便。
数字信号拉近了远隔千山万水,却不曾忘了旧情的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美好的小村庄,天上一轮皓月,地下一方净土。
我们都是拥有家乡记忆的人。即便手机铃声没有响起,也永远都不至于无所适从。
如此,故乡对于游子来说,既是一杯清茶,又是一杯香醇的酒,因为它的确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品尝。
这样,无论我们身在何方,离开多远、多久,都如同那白云般的羊群,沐浴在明媚阳光下,逍遥在青青草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