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用布擦擦不怎么平整的桌面,欠身微笑。他少了两颗门牙。

“我们……”三寒鸦望向发黑的天花板,看着悠闲爬过的蜘蛛,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先来点儿……啤酒,呃,来一桶好了。配啤酒的话……有什么推荐吗,亲爱的?”

“奶酪?”店主犹豫地建议道。

“不,”博尔奇皱了皱眉,“奶酪应该晚点儿再吃。我们想要些下酒菜,酸的辣的都行。”

“愿意为您效劳。”老板笑起来,嘴咧得更开了。原来他缺的不光是两颗门牙。“不如来点儿用大蒜和醋腌的鳗鱼,或者酸菜……”

“很好,两人份。还要汤,就是上次我喝的那种,里面有贻贝、小鱼,还漂着乱七八糟的杂碎。”

“海鲜汤?”

“对。还要配鸡蛋和洋葱的烤羊羔。六十只小龙虾,锅里多撒茴香,有多少撒多少。然后是羊奶酪和沙拉。再然后……到时再说吧。”

“愿意为您效劳。每人各一份吗,你们四位?”

高个子泽瑞坎少女摇摇头,还特意隔着亚麻衬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忘了。”三寒鸦冲杰洛特眨眨眼,“女孩子要注意身材。老板!羊羔只要两人份。啤酒和鳗鱼要快,其他晚点儿再上,免得凉了。我们来这儿不是为大吃大喝,而是想愉快地聊天。”

“我理解,阁下。”店主说着,又鞠了一躬。

“理解力——对你这行尤其重要。把手给我,我的美人儿。”丁当作响的金币落入老板掌中,让他笑开了怀。

“这不是预付金,”三寒鸦强调说,“只是小费。回你的厨房吧,我的好伙计。”

房里很热。杰洛特松松腰带,脱下紧身上衣,卷起衬衫袖子。

“看起来你无须为金钱烦恼。”他说,“你靠骑士的特权过活吗?”

“算是吧。”三寒鸦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们很快吃光了鳗鱼,喝掉小半桶啤酒。两位少女明显很高兴,但没喝太多酒。她们轻声交谈,薇亚突然大笑起来。

“她们说的是通用语吗?”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着女孩,问三寒鸦。

“是,但很糟。她们平时话不多,甚合我意。汤怎么样,杰洛特?”

“唔。”

“喝吧。”

“唔。”

“杰洛特……”三寒鸦晃晃勺子,小心地打了几个嗝,“回到之前在路上的话题吧:猎魔人,按我的理解,你从世界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杀死路上遇到的所有怪物,换取报酬。这就是你的工作,对吧?”

“差不多。”

“如果有人要你去某个特定地点呢,比如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你会怎么做?”

“那要看什么人,又是做什么事。”

“还要看报酬多少?”

“对。”猎魔人耸耸肩,“‘要想活得好,就得多加价。’一位巫师朋友经常这么说。”

“有道理,而且要我说,还很实际。但有条原则比它更优先,杰洛特。那就是秩序与混沌的冲突——我有位巫师朋友经常这么说。我想,你接受的向来是保护人类不受邪恶伤害的任务。毫无疑问,你站在善良的一方。”

“秩序、混沌……真是冠冕堂皇的字眼,博尔奇。众所周知,这是场永恒的争斗,自我们出生前便已开始,待我们死后仍将继续,而你想将我定义为其中一方。铁匠打造铁器时站在哪一方?为我们匆匆端上这盘烤羊羔的酒馆老板又站在哪一方?在你看来,又是什么定义了混沌和秩序的界限?”

“很简单。”三寒鸦直视猎魔人,“混沌代表侵略,它站在暴力与攻击性的一方;而另一边,秩序就是与之对立的存在。正因如此,它才需要维护,需要有人为它而战。但我们还是喝酒吧,尝尝这只羊羔。”

“好主意。”

两位泽瑞坎少女担心身材走样,于是不再进食,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喝酒。薇亚靠在同伴肩上,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发辫拂过桌面。个子较矮的女孩蒂亚突然大笑起来,欢快地眨了眨文着刺青的眼皮。

“好了,”博尔奇啃着羊骨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明白,你不想在两方势力间做选择,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是这样。”

“但你没法逃避秩序与混沌的冲突。刚才的例子不成立,因为你不是铁匠。我知道你是怎么工作的:你从地下通道带回一头血肉模糊的小石化蜥蜴。我的美人儿,钉马掌和砍杀石化蜥蜴是有区别的。你说过了,只要价码合适,会毫不犹豫地前往世界的另一头砍杀怪兽。如果一条凶猛的龙,摧毁了……”

“这例子举得不好。”杰洛特打断他,“你瞧,混沌和秩序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了。我不杀龙,尽管它们无疑代表了混沌。”

“真的假的?”三寒鸦舔了舔手指,“太令人震惊了!在所有怪物中,最危险、最恶毒也最残忍的就是龙。那些爬行动物最可怕了。它们袭击人类、喷吐烈火,甚至偷走处女!你也听过许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吧?在你的丰功伟绩中,猎魔人,难道就不包括几条龙?”

“我从不猎杀龙。”杰洛特干巴巴地说,“我杀过巨蜈蚣。皮翼类中杀过龙蜥,但那不是真龙,不是绿龙、黑龙或红龙。千万别搞错了。”

“你真让我惊讶。”三寒鸦答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龙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我看到红色的东西在逼近,肯定是我们的龙虾。干杯!”

他们用牙齿嘁里喀喳地咬碎虾壳,吮吸白色的虾肉,盐水流过手腕,刺痛了皮肤。博尔奇又倒了几杯啤酒,用长柄勺刮着小酒桶的桶底,两名泽瑞坎少女快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们毫不避讳地嘲笑邻桌的一位占卜师,杰洛特觉得这是在故意找茬儿。三寒鸦也注意到了,于是威胁地冲她们挥挥手里的小龙虾。女孩咯咯笑起来,蒂亚给了他一个飞吻,又露骨地朝他眨眨眼。她的刺青让这个眼神显得有些恐怖。

“真是两只小野猫。”三寒鸦悄声对杰洛特说,“你必须时刻盯紧她们,不然只消两秒钟,地上就会毫无预警地洒满内脏。但她们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财富。你知不知道,她们可以……”

“我知道。”杰洛特点点头,“很难找到比她们更好的护卫。泽瑞坎人是天生的战士,从小就开始接受战斗训练。”

“我不是说这个。”博尔奇将一只龙虾钳丢到桌上,“我是说她们在床上的表现。”

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两位少女。她们同时露出微笑,薇亚抄起一只贝壳,动作快如闪电。她用牙齿咬开贝壳,冲杰洛特眨眨眼。她唇上的盐水闪闪发亮。三寒鸦大笑起来。

“好吧,杰洛特。”他继续说,“你从不猎杀龙,不管是绿龙还是别的龙。我记住了。但我能否问一句:你为什么把龙以这三种颜色划分?”

“准确地说,四种。”

“你只提到三种。”

“你好像对龙很感兴趣,博尔奇。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只是好奇。”

“颜色是最普通的分类法,只是并不准确。绿龙的分布最为广泛,但事实上,它们更接近灰色,就像龙蜥。说实话,红龙更接近红棕色,砖块的颜色。而深棕色的龙通常被人称为黑龙。最稀有的是白龙,我一条都没见过,据说它们居住在遥远的北方。”

“有意思。你知道我还听说过哪种龙吗?”

“知道。”杰洛特说着,咽下一大口啤酒,“我也听说过:金龙。但金龙并不存在。”

“你怎么这么肯定?就因为你一条也没见过?你还没见过白龙呢。”

“这不是主要原因。在大海另一边的奥菲尔和赞格韦巴,栖息着长黑条纹的白马,我同样没见过,但我知道它们存在。而金龙是神话,是传说,就像凤凰。凤凰和金龙都不存在。”

薇亚用手托腮,好奇地看着他。

“这方面你肯定很清楚——你是个猎魔人。”博尔奇又从小桶里舀了些啤酒,“可我认为,任何神话,任何传说,都可能包含一些点滴的真实,让人无法忽视。”

“也许吧。”杰洛特说,“但你说的这些跟人类的梦想、希望和欲求有关:你相信可能性没有界限,因为有时,确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会让可能成真。”

“机会!正是如此。也许世上真的有过金龙:一条独一无二的突变种。”

“如果真有,那条龙的下场也跟所有变种生物一样。”猎魔人低下头,“它不可能幸存下来,因为太另类了。”

“你是在跟自然法则对着干,杰洛特。我那位巫师朋友总说:所有造物都将以某种方式存续下去。一种存在的结束永远意味着另一种存在的诞生。根本没有界限,至少自然界中没有。”

“你的巫师朋友真乐观,但他忽略了一个因素:自然界本身或那些玩弄自然规律之人总会犯下一些错误。金龙和其他所有突变生物,即使真的存在过,也不可能存活下来,与生俱来的界限会阻止它们的存续。”

“什么界限?”

“突变生物……”杰洛特的下巴绷紧了,“博尔奇,突变生物无法生育。只有传说才会允许违逆自然法则的事物存在,只有神话才能忽视可能性的界限。”

三寒鸦一言不发。杰洛特看到,两位少女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薇亚朝他靠过来,用肌肉结实的双臂抱住他,被啤酒润湿的嘴唇贴上他的脸颊。

“她们喜欢你。”三寒鸦缓缓开口,“老天爷啊,她们喜欢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杰洛特苦笑着回答。

“没什么,但我们必须为此干一杯。老板!再来一桶酒!”

“不用那么多。一大杯就够了。”

“那就来两大杯!”三寒鸦高喊道,“蒂亚,我得离开一会儿。”

泽瑞坎少女从长椅上拿起军刀,站起身来,用厌倦的眼神审视整间屋子。猎魔人看到,有几对贪婪的眼睛正盯着博尔奇鼓鼓囊囊的钱袋,但他摇摇晃晃走向院子时,却没人敢跟在他身后。蒂亚耸耸肩,跟着她的雇主走了出去。

“你的真名叫什么?”杰洛特问留在桌边的少女。

薇亚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衬衫在礼仪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敞开着。杰洛特毫不怀疑,她这么做是为考验屋子里其他顾客的意志力。

“阿尔薇亚奈拉。”

“好美的名字。”猎魔人猜,听了这话泽瑞坎少女一定会用天真而又挑逗的目光看着他。他没猜错。

“薇亚?”

“嗯……”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跟着博尔奇?战士不都热爱自由吗?”

“嗯……”

“‘嗯’什么?”

“他……”泽瑞坎少女皱起眉头,像在寻找适合的形容词,“他最……最美。”

猎魔人摇摇头。女人对男性魅力的判断标准,对他来说真是个难解的谜。

三寒鸦冲进酒馆,一边系着裤子的纽扣,一边大声招呼老板。蒂亚跟在他身后两步远,扫视着酒馆,看似一脸无聊,但在场的商人和船员都尽可能避开她的目光。薇亚吮着一只小龙虾,冲杰洛特抛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为在座的每一位又点了一份鳗鱼,这次是炖的。”三寒鸦重重地坐下,没系紧的腰带丁当作响,“小龙虾我都吃腻了,可还是很饿。我帮你定了个房间,杰洛特。你今晚没理由在外流浪。咱们可以再找点乐子。为你们的健康干杯,女孩们!”

“Vessekheal。”薇亚举杯应道。蒂亚眨眨眼,伸了个懒腰,但跟杰洛特预想的不同,她小巧可爱的乳房并没有蹦出衬衣。

“再找点乐子吧!”三寒鸦探过身子,拍了拍蒂亚的后背,“来一场狂欢,猎魔人!嘿!老板!过来!”老板快步走来,用围裙抹抹手,“你有没有大盆?洗衣服那种,又大又结实的。”

“您要多大,阁下?”

“够四个人用。”

“四……个人用。”老板露骨地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四个人。”三寒鸦确认道,从上衣里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

“这就为您准备。”老板舔了舔嘴唇,一口答应。

“好极了。”博尔奇笑道,“叫人送我房间去,记得盛满热水。快去,我的好伙计,别忘了带上啤酒,至少三大杯。”泽瑞坎少女大笑起来,冲猎魔人眨眨眼。

“你更喜欢哪一个?”三寒鸦问,“嗯,杰洛特?”

猎魔人挠挠头。

“我知道,这是个两难的选择。”三寒鸦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我有时也难以抉择。好吧,我们可以在浴盆里做决定。来吧,女孩们!扶我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