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光 (三 下)
“又一个想打人家盒子炮主意的!”众学员不屑地撇嘴,抬起头,准备看看是哪个如此自不量力。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们却都像触了电一样跳了起来,立正敬礼,“首长好!”“首长!”“首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喽!”来者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穿一套半旧的灰布军装,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太明显的麻辣火锅味道:“看你们打得热闹,就没敢出声!把手放下,都把手放下。不要敬礼!现在是休息时间,没必要弄这些繁文缛节!”
“是,首长!”众学员们大声答应着,让开一条通道,使中年人和跟在他旁的几名学校领导可以顺利地走到简易沙盘前。
张松龄虽然接触过很多高级干部,却也被中年人的突然出现给吓了一跳。如果没认错的话,此人就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和抗大二分校的奠基者之一,晋察冀军分区司令员兼政委,他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聂!照片就在抗大的图书馆入口的走廊里挂着,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只不过本人看起来比照片上要显得老相一些,笑容也更加随和。
“怎么,不想带我玩?!还是舍不得你的盒子炮?!”没等张松龄想好该如何跟对方打招呼,聂已经很随意地跟他开起了玩笑,“噢,我忘了,你们是玩带彩头的!用这个行不行?这是我在太原会战时缴获的,原装瑞士表!你要是赢了,就把它拿走!”
“我们,我们刚才的赌注是开玩笑的!”张松龄的脸色终于尴尬了起来,摆摆手,大声解释。
“是啊,我们刚才不是在赌博,我们,我们主要是怕切磋双方中有人不认真对待,才多少设了点儿彩头!赢了也不会真的拿走,玩上几天,就会物归原主!”大队长陈辉额头见汗,也赶紧在一旁大声补充。赌博、吸毒和嫖妓,在八路军中属于绝对不准触碰的三条高压线,只要犯了,便会被从严惩处。今天当着这么多学校领导的面被晋察冀军区司令员抓了个现行,他这个带头违反纪律的大队长,回去后恐怕是逃不了一顿板子挨!
只有几位陪同聂四下巡视的学校干部觉得尴尬,红着脸,小声解释:“最近粮食供应比较紧张,所以,所以......”
“我知道!你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聂大手一挥,非常豪气地回应,“困难是暂时的,很快,咱们就能打破鬼子的封锁,弄到足够的粮食!到那时,就不会再让同学们饿着肚子读书了!”
转过头,他又迅速向周围的学员们发出邀请,“谁来给我做参谋?刚才你们玩时,不是双方都有参谋班子么?我初来乍到,大伙不能眼看着他们一帮人打我一个!”
“我来!”“我来!”“我来!”众学员们纷纷举手,争先恐后。能跟军分区最高领导并肩作战,是一项难得的荣耀。哪怕面对的是虚拟的敌人,也足够大伙回忆一辈子!
“胖子,我给你当参谋!”大队长陈辉眼睛转了转,主动加入了张松龄参谋班子。比起给军区司令员出谋划策来,跟他对面而战机会更为难得。万一错过,这辈子都追悔莫及!
在他的带动下,有几名平素成绩相当不错的学员,也悄悄地站在了张松龄身边。虽然大伙心里都未必看好此战的结果,但双方毕竟在底气,经验和能力三方面都有着极大的差距,张松龄这边即便败了,只要场面不太难看,也是虽败犹荣!
聂见状,心中觉得更为有趣。凭着大致印象,匆匆在学员中间挑了几张相对熟悉的面孔作为参谋。然后按照先前跟张松龄的君子协定,快速带着众人远离简易沙盘。一边熟悉题目中各项的设定,一边讨论即将采用的战术。
难得有机会司令员面前表现,一众担任参谋的学员都使出全身解术,从各种角度分析“敌军”情况,替自己一方制定针对性的杀招。群策群力之下,很快,一个看起来非常严谨且完善的作战计划,就顺利出笼。
当大伙回到沙盘旁,张松龄那边的防御阵地也设置完成了。裁判团一声令下,双方全体人员进入了指挥位置。所有掩人耳目的杂物挪开,彼此的前期布置与准备,立刻都暴露于对方的视线之下。
聂采用的第一步战术,与张松龄先前差不多。也是两个连拖后做预备队,两个连呈分散阵形,主动向敌军发起进攻。然而没等参谋们将代表士兵的高粱秆摆放到位,他却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慢!张松龄,你这个防御阵地是跟谁学的?!”
“嘶——!”没等张松龄回应,裁判的队伍里,也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声。刚才光顾着为聂的到来而感到兴奋,很多人都没注意到张松龄和他的“参谋”们的土工作业。而此刻听到聂的询问,立刻发现了新防御阵地与先前的巨大不同。
先前阎宝林等人设立的防御工事,是经典的椭圆形双层阵地。分内外两个部分,彼此之间有交通沟相连。而眼下,张松龄等人重新设立的阵地,则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形状。非但外环阵地被改得像个硕大的凸轮般,上面长满了锯齿。内环阵地也变得七拐八拐,宛若一个巨大的迷宫。
此外,在外环凸轮和内环迷宫的很多关键点上,还用树枝和泥土堆起了无数座“暗堡”。射击口紧贴着地面,充分利用了日军机枪多,弹药充足的优势,随时准备给进攻者致命一击!
太阴毒了,小鬼子平时打仗,阵地都未必做得如此阴毒!若不是聂及时发现了陷阱,进攻方非吃一个大亏不可。这个张胖子,平素不显山不漏水,没想到还藏着如此狠辣的一手绝活!
正当大伙为张松龄设置的防御阵地而惊叹时,耳畔却传来了他的回应,很平淡,仿佛早就料到聂会有此一问,“最初是在二十六路时,跟我的老上司学的!后来又看过几个小鬼子的防御阵地,自己综合了一下。就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老二十六路,你在孙连仲手下当过兵?!”聂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张松龄,满脸难以置信。“你今年才多大啊,怎么会跑到孙连仲将军手下去当娃娃兵了?!”
“报告司令员,我今年二十一了!”张松龄故意将自己的真实年龄说大了一点,以免被人看轻,“当年在老二十六路时年龄十八,不算娃娃兵!”
“三年前,那正是抗日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啊!你在二十六路那边是那个部份的?跟小鬼子打过硬仗么?”聂迅速推算出张松龄的军龄,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继续低声询问、
那是张松龄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之一,任何时候不会刻意隐瞒。听了聂的询问,立刻大声回应道:“是老二十六路特务团。我当年被团长苟有德所救,就加入了他的队伍。跟着他打过三次硬仗,最后一次是在娘子关!”
聂立刻悚然动容,坐直身体,第三次上下打量张松龄,“娘子关,你是老二十六特务团的!死守核桃园那支!怪不得能摆出这样的防御阵地,能把小鬼子卡得死去活来的东西,怎么可能简单?!”
“司令员也知道我们特务团?!”张松龄自动忽略了最后那句称赞,带着几分期盼询问。
“当然,参加过那场会战的,谁不记得?”聂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郑重点头,“六天七夜啊,一个团的兵力,硬是打出关去,卡在小鬼子喉咙上六天七夜!老子当时就在关内眼巴巴地看着,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老子当时心中那个恨啊!恨不能.....唉!”
“唉——!”张松龄陪着对方大声长叹。事情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早已将此战失败的关键看了个清清楚楚。不是将士们不肯用命,也不是其他友军不肯冒险把握转败为胜的机会,而是整个国民革命军,整个国民政府的顶层,都没做好组织一场有多方参与的,大型会战的准备。甚至连相应的上下级指挥关系都没能理顺,就稀里糊涂地把弟兄们摆上了战场!
换句话说,那场战役,中国方面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即便老二十六路的表现再出色,也于事无补。只可惜了特务团那些兄弟的血,只可惜了老苟那到最后都闭不上的眼睛。
“别着急,早晚,咱们要让日本人血债血偿!”聂深深吸了口气,低声安慰。随即,从两支充当预备队的步兵连中分出一支,直接推到了担任主攻的队伍中间,“裁判团,我方申请在战前临时调整计划,主攻兵力增加二分之一!”
“司令员!”他身后的参谋人员中,发出一声惊呼。很低,却带着明显的不甘。先前张松龄攻破阎宝林和陈辉的阵地,只用了两个连,另外两个连则完全是在旁观。而这次聂却一上来,就要将参战人数提高到三个连,即便最后赢了下来,也显得水平比对手差了一大截!
“刚才的防御一方,只能勉强达到日寇的地方留守部队水平!”聂岂能猜不出身后几个年青学员在想什么,笑了笑,轻轻摇头,“而现在,咱们面对的却是日军的一线精锐。比先前多用一半儿的兵力,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