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蔓有一个特别绝的本事,就是只要眼睛睁大瞪圆三秒,泪水珠子就跟夏夜里伴着轰鸣声的急雨似的,啪啪就掉了下来。
要说这是天生的,以前也没见她使过这招儿的,但你非要说这是天赋异禀后天练就的,但这一觉也不过只睡了一个小时而已,咋就修炼得这么快了?
就是只一招便能杀人于无形的绝世神功也得费个十年八年的时间才能大放异彩叫见识过的人拍手称赞吧?
王灿烂一手还抓着大锅铲,一手本来上扬心中早计算好落在余蔓脑袋上后能叫她疼得嚎出几分气力来,可一见这泪水珠子下得络绎不绝,彻底傻了。
时间回到五分钟前。
余蔓是被一阵叮里当啷的声响吵醒的,睡梦里不踏实,这一阵吵,脑袋就昏昏沉沉的。
她坐起来,身下是床用麻将大小块块编连起来的凉席,夏天穿得单薄,她又不爱睡枕头,目光往紧贴着灰白墙壁还支着面大方镜的书桌上一瞥,镜面里的人脸上、胳膊上全给印上了红白交织的凉席痕迹。
双眼空空,脑袋也空空。
她是死了吧?不是说人死前意识会脱离躯壳四处飘荡,荡着荡着就回去了最想回去的地方吗?
只是等等?
眼珠子转溜着,她细细将屋子打量,整套家具都是木质装扮,墙纸因为楼层低太潮湿剥落了一大片,窗户是她初二的时候才打成落地的,装了两扇推拉玻璃门,窗帘是墨绿色的麻布,上面还破了一二三四个的洞,外面通着阳台,连着两个房间,以前落地窗还没打成的时候她贪玩翻出去残害余大江的草莓秧子还被王灿烂追着打了两条街……
晃晃脑袋,她确定了两件事,这是她的房间,这是余大江的房子。
可是这房子,明明十一年前就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再说,死了就死了,怎么就回来这个鬼地方了?
房间的门锁是坏的,扣不上,所以外面的人一脚便轻轻松松的蹬开。
来人甚是凶神恶煞,一手抓着大锅铲,上面还沾着白色泡沫,应该是刚从泡泡浴中给拎了出来,另一只手大拇指和食指交叠,中间挂着个粉色物件儿。
余蔓还没看仔细,那东西就已经在半空中做出抛物运动准确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她扒拉下来,手感不错,软,只是手心被戳得疼。双手拎开,是两个不大饱满的半圆连接在一起,中间支出一小段钢圈,生生给戳了个洞,难怪她手疼呢。
“余蔓你是我生的吧?我就奇了怪了,我生那个是猴年的,小小一个呆头呆脑的,你呢?牛脾气还一身蛮劲儿,只长个子不长脑子,内衣穿成破抹布,”王灿烂往前两步伸指戳着她的脑袋,“咋的啊?再过两天就把袜子顶脑袋上当帽子戴出去显摆再捞个布袋长老的官儿了是吧?”
打小余蔓就觉得王灿烂一定是去什么灵气仙气聚集的地方练过的,武功有多高深是其次,那张嘴肯定是在仙气萦绕的庙宇里开光加持过的,骂起人来听着没个章法,但是事后你品,你细品,毒得够可以。
这不,言下之意是叫余蔓出门左拐手拿破碗讨口算了。
王灿烂气也不喘地发了整整三分钟的功。她自觉今天发挥不错,脑子里蹿了不少新鲜词出来,果然平日里在菜市场多做功课是有用的,她很有成就感。
但是吧,还是不得劲儿。
往常她一絮叨,只要炮火准备好,余蔓就会拿出百分百的战斗力跟她一决高下,两个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个三百回合是常有的事,她越挫越勇,余蔓也不甘示弱全力反击,最后斗个鱼死网破以其中一方拿出琼瑶阿姨笔下女主梨花带雨似的哭嚎这场战争才算完美落幕。
可现在呢?
余蔓跟傻了似的,呆呆望着她,“你是我妈?”
王灿烂怒了,大锅铲一扬,“你还想要几个妈?不然我给余大江再说媒两个娶进来,你大妈二妈三妈先叫着,比较比较再决定给谁养老送终?”
这下你品品,有这么说话的妈吗?
余蔓脑子疼着,手里软着,顺着往下一看,哭了。
本来王灿烂看她不说话,嚣张的火焰更盛,前两日连败,怎么着今天馒头和气都得给争回来,扬手要拉扯她真真实实来一战。
偏偏下不去手了。
哎,这不是犯规吗?咋就哭了呢?这仗还没打起来呢,就先弃械投降了?
难不成刚刚的话说重了?
余蔓越哭越大声,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伸手抹的瞬间眼睛又垂了下来落在胸前,好了,嗝也开始打上了。
——她咋就、咋就变成个A了呢?
旁边的王灿烂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小祖宗临时改变阵法杀了她个措手不及,实在阴险狡诈。
手在围裙上搓了搓,搓了一手油,“哭啥呢哭?眼泪给我憋回去,我还没死呢,要是我死了你能哭得这么带劲儿我就是在地底下了也能笑活过来。”
没办法,王灿烂天生嘴笨,好话也能说成坏话来,但这不重要,只要能表达出这么个意思就行了。
可余蔓天生就是跟她对着干的。
“妈呀,你咋活过来了啊?”
残血被杀透,王灿烂昏厥。
当初怎么没算个八字再生这孩子呢?要是人生能重来一次,她才不管什么封建迷信不迷信的,一定算准了时间,就是憋,也得憋到好时间生个贴心小棉袄。
窗户外,阳台下。
一辆驼了满车行李的面包车轰拉轰的响,奇妙的阻止了余蔓的哭声,侧头去看。
王灿烂奔到阳台上,新鲜事让她忘记了她跟余蔓还没结束的战争,抱肩看着楼下。
车里下来了个男人,瞧着有五十来岁,地中海式的头发白了剩下的半个脑袋,哼哧哼哧的往下卸着大彩电,旁边的女人倒是年轻一些,穿着紧身小旗袍,身材一点没走样,从盘扣的地方取下丝帕给男人擦汗。
“啧,有些人就是命好,死了男人再找一个也差不到哪里去哈。”
酸不溜秋的话让余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巧,让王灿烂给看见了。
床上的人跪坐着,伸长了脖子看阳台下面。
没察觉到杀气,所以一巴掌甩在肩上的时候没一点防备,直接滚下床了。
“你杀人啊!”
虽然余蔓理不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骨子里养出来的性格叫她不能吃一点亏。麻溜儿从床底下爬起来,双手叉着腰,眼神要凶狠,气势要做足。
好了,可以开炮了。
“呀,又吵吵啥呢?”
门外,一个彪形大汉脑袋上顶着个粉红安全帽趴在门框上,手里还拿着半根黄瓜,嚼着嘎吱嘎吱响。
光听这声儿,余蔓就不停咽口水。
再反应了两秒——“爸,你也活过来了?”
王灿烂的矛头从刚睡醒的余蔓指向了溜回家的余大江,所以余蔓有了可以安静思考的时间。
——其实,一点也不安静。
房间门外。
“人家搬家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你少管闲事啊。”
“这怎么能叫管闲事?当初要不是因为咱们家,好好的一家三口就剩下孤儿寡母的,好不容易重新组建了家庭,又搬来咱家附近,多少得帮衬一点是不是?”
“余大江你少猪鼻子插蒜装大象啊,你赚了几个钱啊就想往别人家送?你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你要敢去,我就跟你离婚!”
“哎,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
余蔓在两个人的吵闹声中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对面刚搬来的那家人,是刚结婚不久的新夫妻。男的是个退休教授,一肚子的墨水,思想也前卫,娶了个小二十岁的寡妇,那个寡妇有个儿子,不巧,跟自己外孙同岁。
所以一搬来这一片,附近的闲言碎语就跟蒲公英似的,风往哪儿吹,种子就散在哪儿。
嚼舌根子的人多,话是怎么离谱怎么编,编出了一整部的八点档连续剧却连人名字叫什么都不晓得。
可余蔓晓得。
寡妇叫葛兰,葛兰的儿子叫危佶。
危佶他爸叫危振国,是个消防员,在一场灭火救援中没了。
余蔓晓得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就是那场灭火救援中的唯一生还者。
可是,那都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2.
余曼,二十八岁,一年前参演了好莱坞巨制电影,斩获国际四大奖项,奖杯一捧回国,地位噌噌噌上涨,一下挤进一线女星行列。颁奖典礼因为她迟到而延后开始,时尚活动现场要是没她记者也懒得去了,拍摄现场谁都拿她当观音菩萨给供着……圈内不管多大牌的导演制作人都得管她叫一声“余影后”。
好吧,除了何席席。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是电影的杀青日,补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她就能好好放个长假休息了。听说这两天漠河有极光,微博上好多摄影师放出绝美抓拍图,美得挠她心,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漠河,搭个帐篷,蹲极光!
助理小刘是个身形魁梧,内心娇柔的小男生,双手捏成兰花指捧了杯冰美式过来,可怜巴巴着,“曼曼姐,化妆师那边可能还得等一会儿,那、那……”
余曼专心查着横店飞漠河的机票,头也没抬,“又被何大小姐叫过去了?”
小刘怕她生气,“说是补个妆,很快就过来。”
一指下单,继续看帐篷,“哦。”
哦?
小刘瑟瑟发抖,赶紧溜到化妆间外面,怕余曼反应过来了说他办不成事儿。
可是老天偏不长眼,他已经看清局势趁早避难了,可何大小姐非要跟他这个小人物过不去,领着化妆师左摇右摆的扭过来了。
“余曼。”何席席头顶着金光灿灿的发髻坐在余曼对面。
“有屁就放。”
何席席见惯了她这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样子,抠抠手指头,趾高气昂着,“你这找的什么化妆师,你瞧瞧我这眉毛,柳叶眉画成李逵,你怎么拿得出手的?”
小刘心里一咯噔,姐,找茬找成你这样的,未免太丢人了。
余曼抬眼,仔细瞧了瞧她的脸,摇头,“不像啊。”摸着下巴,正经着,“我觉得像张飞。”
小刘心里再咯噔,姐,人家找你麻烦呢,不是问你意见呢!
何席席气得跳起来掐余曼的脖子,小刘赶紧来拉。
何席席不大熟,碰不得赔不起,所以他得去拉余曼,就算她磕着绊着了,他到时候也有个话头可讲——我可是为了曼曼姐不欺凌不霸凌跟同组演员友爱相处的形象啊!
可小刘还没摸着人呢,余曼就自己倒回了沙发里。
对面,何席席被一脚蹬飞在了地上。
小刘拍拍心脏,幸好刚刚他把门给关上了,这要是给外面蹲守的狗仔拍到了,那不翻天了!
“给你脸了是不是?滚滚滚。”
余曼捞起手机继续看帐篷,脖子被掐,想起来还得再买个柔软点儿的颈枕,最好还带按摩功能的。
房间里就四个人,小刘跟化妆师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余曼给开工资的,所以谁也没去拉何席席。
以为受了辱还要大闹一场的何席席却十分安静,自个儿乖乖站了起来,把歪着的发髻扶正,又坐下来,抢了余曼的冰美式,一口见了底。
余曼跟没瞧见似的,继续玩手机。
小刘跟化妆师再次四目相对,两人悄无声息的打着唇语。
“走吗?避难去。”小刘指着门外。
化妆师咽咽口水,点头。
“等一下。”何席席指着化妆师,“眉毛,重新画。”
小刘觉得化妆师很可怜,但走出门的背影却十分洒脱又解脱。
“不行,眉头要柔和一些,眉尾不能太锋利,我演的是端正贤德的皇后哎,不能太张扬。”
何席席一脸嫌弃的抢过化妆师手里的眉笔,对着镜子自己修改。
旁边冷不丁的一句,“你是个反派。”
“是你把我逼成反派的!”不解气,又说,“是你抢了我最爱的男人!”
余曼恍然大悟,“好像是这样。”
何席席好不容易赢了她一句,洋洋得意,仔细勾着眉毛。
余曼学她的语气,“可是我是女主哎。”
一笔画出去老长,何席席恨得牙痒痒,但屁股墩还疼着,她忍了。
现场准备工作做好,演员各就各位。
化妆师心里苦涩不消,眼泪汪汪的给小刘描述他走后的腥风血雨。
“哎,你新来的,多见识几次就好了。”
化妆师早听说了余曼和何席席不合的小道新闻,今天一见识,觉得真,又好像有点假。
“她们两个好奇怪。”
“哪里奇怪?”
化妆师说,“一个故意找茬,一个根本不在乎,像是闹脾气的两姐妹,妹妹想引起姐姐的注意,可是姐姐没有任何回应。”
小刘慷慨解惑,“她们本来就是表姐妹啊。”
化妆师喷血。
古装大戏,最后一个镜头是火烧寝殿。
何席席扮演的皇后因妒生恨起了杀意,想赶在皇帝征战回宫前烧死余曼扮演的女主。
这不是故事的结局,却是电影里的重场戏,演员情绪一定得到位,在生死面前的不安慌乱,和大火里得见爱人奔赴而来,带她死里逃生的甜蜜重生。
“好难哦。”化妆师觉得演员真辛苦,又没真死过,咋能说演就演得出来呢?
小刘是余曼的事业粉,“我们曼曼姐,可是在国际上拿过奖的人哎。”他竖起大拇指,对余曼的崇拜之情毫不掩饰。
化妆师更不懂了,“那咋还要补拍啊?”
小刘觉得他在侮辱曼曼姐,“那是因为、因为曼曼姐怕火,人的恐惧难消,就像你怕女人之间的战争一样,你心里的恐惧消失了吗?”
话问到心坎里去了,化妆师老老实实闭嘴。
余曼怕火是真的。
所以在火光里隐隐瞧见何席席扮演的皇后露出的得逞笑脸时她怕得双脚都站不住了。
其实剧组拍摄火戏是做了安全检查的,也仔细安排了现场火路位置,就是为了确保演员的人身安全。
可是世事总有万一嘛,不凑巧的,余曼就是那个万一。
而让余曼变成万中之一那个的罪魁祸首,是谁也没注意到的涂了香蕉水的道具木凳。
香蕉水遇高热明火,现场响起剧烈的爆炸声。
尖叫声回荡,一波高过一波。
余曼彻底站不住,整个人趴在地上,头抱着脑袋什么也不敢看。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
那个又尖又细的声音是小刘的,他总一惊一乍的吓她;沉闷厚重的是导演,虽然他挺大男子主义坚持是演员塑造角色不是角色带动演员,但他其实是个很愿意倾听别人想法的人;还有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喊她,那时候她明明已经怕得失去了知觉,可就是这个声音拉着她一点一点往在爬。
爬到一个火势稍小的地方,她在黑色的烟雾里看见何席席被人拦腰抱着,可双手双脚还在往她这边腾空攀着。
蠢东西。
她想,不是讨厌我吗?不是想抢走我的一切吗?要是我死了,你应该开心啊。
火势越烧越猛,本来设定好的逃离路线因为爆炸已经被大火拦断。
消防车是在十分钟后赶到的。
那时候余曼已经被浓烟呛得快失去意识,发髻早乱了,没重心的往前压,让她根本抬不起头来。
哎,怕是救不出去了。余曼先给自己做个心理辅导。
其实也没什么,虽然她才二十八岁,但其实活够本了。在这个圈子里,谁不晓得她就是“草根”两字的代言词?
十二岁的某个晚上,一场大火把她跟奶奶的家烧得干干净净,她被接回忙着生意的爸妈身边,也许是因为跟王灿烂天生八字不合,所以两个人整天吵,吵到初中毕业,分数靠不上高中录取线,她索性背着书包去了北京,成了个小小北漂。什么工作都干过,然后在某一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去影视城里跑龙套,跑着跑着,爬着爬着,就到了今天。
她还自我检讨了一番,这条路,不是平平坦坦,坦坦荡荡就能走过的,总有些什么是她耻于说出口的,不过好在,她身边没那么一个能让她吐露真心的人。
挺好的了,肮脏的、不堪的、恶心的,她自己晓得就好了,给别人瞎添那么份堵做什么啊?
余曼没什么力气了,就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眼睛也只能睁开条小缝来。
咦,有个人朝她这边来了。
熟悉的消防服,橙黄的颜色与大火融为一体,可惜寝殿内的火烧得实在凶猛,阻挡了他再想进来的脚步。
余曼闷哼了一声,再也没有了意识。
消防车的水枪足足工作了半个小时才将大火彻底浇灭。
救护车紧跟在消防车后,人一抱出来医生护士就蜂拥而上,仔细检查了后,医生摇着头,不幸宣布,“人没了。”
现场炸开了锅,剧组负责人被记者包围,全网直播采访。负责人脸上冷汗不停,最后人索性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旁边何席席灰头土脸的瘫在折叠椅里喃喃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现场外,消防车做好收车作业,队长拍着旁边座位上人的肩膀,“你尽力了,不要太自责。”
车里再上来一个人,“是啊危佶,刚刚实在太危险了,你要是再往里冲,也许、也许……”
队长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不敢再往下说。
危佶拉开消防服的拉链,取下消防帽,露出一张阴沉哀恸的脸。
眼里充血,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鸣笛声响,吓得车外不少人一哆嗦。
他想,是啊,要是他能再往里冲一点,也许,人就救回来了。
3.
“给我你的爱,让我陪着你去未来,给我你的爱,手拉着手不放开……”
一串铃声响,把余蔓从探究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思绪给打乱,她四处望望寻找着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最后在床和床头柜的缝隙里摸出个诺基亚。
老古董?
摁下接听键,手机还没放到耳边,那边的声音就像巨雷闪过在房间里留下了回音。
余蔓竖起大拇指,诺基亚果然是通讯行业里的爸爸,难怪了就算在智能机称霸的时候依然在手机发展的历史长河里屹立不倒。
“喂喂喂?你听到没有啊?”那边急哄哄的问她。
“什么啊?”余蔓看了眼屏幕,号码没备注名字,她都不晓得对面是谁。
那边像是猜到了她肯定会大脑短路不听他说话,又重复一遍,“我说,你到底决定好没有,不会真要去北京当北漂吧?灿烂妈肯定会抓烂你的脸的。”
脑子里灵光一闪,问,“现在是2007年?”
那边觉得余蔓奇奇怪怪,“是啊,你睡觉睡傻了?说好睡醒给我打电话等你半天都没个动静。”
余蔓不淡定了,从床上滚了下来,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
屋里的摆设跟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叠起来,她脚底发软,心里咚咚直跳。
“蔓子,你到底咋了?”那边又在叫她。
这一声叫余蔓打了个寒颤,她觉得双眼湿润,不确定的问,“你是八斤?”
八斤确定她是真睡傻了,“好了好了,我不问你了成不成?哎我跟你说……”
“八斤,我是余蔓。”
“我知道啊,咱俩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我还能不认识你了?”八斤本来还想跟她分享分享这趟海南之行,这下被她突然打断,忘了该从哪里说起。
“我说,我是2020年的余蔓。”
隔着千里万里的,八斤摸着下巴问她,“你是说,在2020年的时候你在大火中丧生,然后灵魂穿回了2007年,也就是现在?”
余蔓觉得八斤不愧是教授和副教授珠联璧合生下的儿子,一点就透,“对,就是这样。”
“那时候的你还是个明星?”
“这不是重点。”余蔓又忍不住纠正他,“是大明星,影后级别的。”
“哦。”
哦?
余蔓站在阳台上,插着腰望着楼下还在搬东西的梅老六,“你不信我?”
那边八斤被他妈催着出门,诺基亚夹在肩膀和下巴间,抠抠脚,套上短袜。
“蔓子,这太扯了。”再套上鞋,跟着他妈出酒店,“你该不会是拿我练手再去骗灿烂妈同意你去北京当明星吧?我觉得不大行。”
余蔓也觉得扯,可现实却实打实的摆在她面前,不信都不行。
“滚吧。”
挂断电话,余蔓把诺基亚摔回床上,真听见扎实的一声响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哎,多心了,这可是诺基亚,就是砸了一斤的核桃也还是金刚之身好不好。
“哎慢点慢点,这可是小佶的宝贝,别给砸坏喽。”
楼下,面包车师傅还兼职卸货上楼的差事儿,一个箱子抬下落在地上,动静不小。
余蔓探头,原来那扎实的一声是这里来的。
梅老六赶紧捞起箱子扛在肩上。六十岁的人了,常年健身,身材倒是保持得不错,穿着件背心,肌肉块还蛮大的。
门外王灿烂跟余大江还在吵,她不想卷进风暴中,弯腰托着下巴欣赏梅老六健硕的身材。
她的心很乱。
如果非要说从现在到2020年的这十三年的种种是一场梦,而她现在不过是醒了过来,那梦境里的一切也太真实清晰了。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在大火中的烧灼感,疼得连骨头都在收缩,一下一下的拉扯着大脑神经。
“蔓蔓,下来帮忙呀。”余大江逃脱了王灿烂的魔吼功,因为常年在酒桌上拼酒嚼槟榔而横向发福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好久没再见着这张脸了。
余蔓鼻子一酸,点点头,很听话的下楼。
踩着人字拖,下楼的时候每一脚都落得很小心郑重。她想,万一这才是梦境,要是一脚踩空身体失重,她肯定得把前两天的饭都给吐出来。
老小区,楼道里没人打扫,扬起的细细灰尘在阳光里颗颗分明,迎着光走出单元门,下午两点的炽烈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头晕目眩了几秒钟,她想,果然,这不过是死前的幻境罢了。
可再睁眼的时候,余大江一手揽着她的肩,跟面前的人介绍着。
“这是我闺女儿,余蔓。”他嘿嘿笑了两声,又跟余蔓说,“这是你葛兰阿姨,还有印象不?”
余蔓对葛兰还有记忆,叫了她一声,问余大江,“我妈呢?准备离婚材料去了?”
余大江有些尴尬,扯了她一把,“你这姑娘胡说八道什么呢?快快快,去搭把手。”
余蔓被他往前推,推到葛兰面前,抬眼跟葛兰四目相对。那是双盈盈的桃花眼,显娇媚,又是笑着的,十分勾人魂儿。
余蔓躲过她的目光,咳嗽两声,“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葛兰是个很温柔的人,“姑娘家哪能做重活呀?跟我说说话解解闷就行了。”
余大江应和着,“是是是。”
手里捏着绢扇,一上一下的,风全带在了余蔓的脸上,她抿着嘴,想说她站在阴凉地里,其实不怎么热,可是葛兰回头一看她,就叫她开不了口。
“蔓蔓也是刚刚中考完吧?怎么样,考上哪所学校了?”
余大江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她成绩烂得糊墙都稀了,我跟她妈商量着送她去学门手艺算了,以后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就行。”
葛兰没说什么,反倒问余蔓,“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余蔓没想到她会问自己,呆呆的没回答。
余大江拍了她一掌,“你这孩子,阿姨问你话呢。”
念头是在刹那间起的,也许就是余大江一巴掌把她给拍醒了,她说,“我要念高中。”
葛兰笑着,“是好事。”她看着余大江,“孩子的想法你们得多听听。”
余大江低头搓着手,“我跟她妈再商量商量。”
葛兰还看着余蔓,“没考上没关系,再复读一年也是可以的,要是有不懂的,就来问危佶,那孩子没你机灵,可成绩不让人操心,他要是不行,老梅也能帮你。”
说着话,她的目光略过余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余蔓跟着她的目光回头看,那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刘海有些长,斜着往下,遮了右边眼睛,显得没什么精神,双手插着兜,一点一点向这边靠近。
葛兰叫住他,“怎么你一个人?小栖呢?”
危佶淡淡开口,“去网吧了。”
葛兰瞧了一眼楼道,跟他说,“别让你梅叔晓得了,前晚刚挨了顿揍,这么快就不长记性。”
危佶点点头,听着葛兰的话,眼睛却落在余蔓身上。
他的目光炽热又胁迫,余蔓觉得自己要被他盯出个洞来,“你看我干什么?”
余大江觉得她说话冲,想提醒她时时刻刻要有淑女的风范。脑子已经不好用了,形象不能再差了。
只是他太高估自家闺女了。
危佶轻抬下巴,示意她短袖的侧边豁着好长一道口子,“你没件好衣服穿?”
4.
余蔓低头看,短袖是学校初二举办活动时班上组织买的,材质差,穿个一两次就滑线,余蔓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心疼东西,拿它当睡衣穿,刚才被余大江突然叫下来,没想着换一件。
她努努嘴,扯了扯衣服,线头再滑了几针,口子更长了。
余大江赶紧从钱包里抽了两张毛爷爷给她,“去去去,买两件新的去。”
余蔓瞪了危佶一眼,手里捏着红票子从他旁边经过,莫名其妙的又朝他笑了一声。
危佶觉得她有病。
葛兰催着危佶,“快去把小栖叫回来,待会儿他外公下来了见不着人,今晚又得吵两句。”
危佶闷闷点头,踩着余蔓的影子跟在她身后。
余蔓不乐意被他踩着影子走,往旁边挪了两步,后面的人也跟着挪两步。她忍,又挪两步,后面的人还跟着。
再挪,人都贴着墙走了,后面的人还是一声不吭的跟着她的脚步。
她站在原地不动,微微侧头,“你跟着我干嘛?抢钱啊?”
说着把兜里的钱往胸前一塞,摸着小A,心里还小小叹息了一声。
危佶没见过这样的骚操作,刘海下的眼睛有那么片刻瞪圆又恢复平常,他绕到她前面,手还插在裤兜里,每走一步胳膊就撞着墙壁。
大夏天的,穿着短袖,那可是拿肉往墙上撞啊。
余蔓看着都觉得疼。
她小跑了两步,又先了他一小段,走在小巷中间,留给他细长的影子。
危佶却像看不见似的,还跟墙壁亲密接触着。
余蔓觉得葛兰说得很对,他真没她机灵。
“哎,你是自虐狂吗?”
危佶没理她,继续往前走。
余蔓被无视得很彻底,脾气渐渐暴躁,扯着他的胳膊,龇牙咧嘴的凑到他面前,指着自己的脸,“你不认识我?”
虽然在余蔓的记忆里,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可是她依然记得那时候就在这条小巷里,危佶是怎么无视她当她是个透明人一样走开的。
那时候她害怕,怕危佶会因为三年前为了救她跟奶奶而在大火中丧生的爸爸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所以躲他躲得远远的,这一躲,她跟危佶之间在对方眼里就完全像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的存在。
这一躲,让她在后来的十三年里,每每梦见那场大火的时候,总会想起在这条小巷里,危佶看她时,那双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的眼睛。
禁锢在兜里的双手终于被他给放了出来,拨了拨在烈日下生出的汗水粘湿的刘海,危佶没感情地说,“你挡着我路了。”
余蔓瞧了瞧左边,“旁边挺宽的,你不会绕着走吗?”
“这儿太阳晒不着。”他懒洋洋地说。
好啊,感情刚刚一直拿她当遮阳伞,现在找着了块儿好地方,用不着她了。
“晒晒太阳挺好的,光合作用知道吗?帮助成长。”其实她生物烂得惨不忍睹,随便现揪了个词掰扯。
危佶冷哼一声,“你是草吗?”
以余蔓这时候的初中学历来讲,她没听明白她跟草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为了不暴露智商,她没有问为什么。
“反正晒太阳就是好。”她坚持着。
危佶觉得跟她争论这东西没有一点意义,双手放兜里太久,手心里冒不少汗,搓搓手,又掰着指关节咔咔响。
余蔓以为他要动手打她,一步跳到路中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危佶双眼无神,但是他很确定,映在他眼珠子里的这人,是个傻子。
网吧在小巷尽头左拐出去的街口上,门面不大,以前是个游戏厅,只放那种一块钱一个币的傻瓜游戏机,后来老板觉得开游戏厅不赚钱,收了几台二手大脑壳电脑,鼠标键盘没一个是好的,但架不住这东西功能强,能看电视能打游戏的,小赚了一笔,然后连换带买的,又整了二十几台来。
“——皇朝网吧。”
余蔓瞧着门上挂的牌子,嘴里念着心里嫌弃着,这是什么非主流年代才会取的名字?
危佶站在网吧门口,见她不走,“还跟着?”
余蔓问他,“你不是进去叫人的吗?”
危佶挑眉,“谁说的?”
余蔓顺口答,“你妈说的。”
“哦。”危佶往里走,好心解答,“我骗她的。”
余蔓这时候正义感爆棚,“未成年人不能出入网吧,这是常识!”说着她跟着危佶走了进去。
因为拉着遮光窗帘,光线很暗,只有亮着的屏幕透出来的荧荧光亮叫人辨清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柜台里坐着个男人,面前是桶泡开的泡面,散着牛肉香,余蔓眼睛瞥了一眼,发现桶里真有一块拳头大的牛肉。
难怪这么香。
吸吸鼻子,她说,“请遵守中学生准则。”
危佶问老板开了张卡,“哪条准则说了不能上网吧?”
网吧老板觉得这姑娘有趣,“姑娘,你也进来我这小地方了,你遵守中学生准则了吗?”
“我二十八了,怎么不能进?”
——“嗤。”
——“白痴。”
两道声音灌进左右耳朵,余蔓瞧着自己才到危佶耳下巴的身高,尴尬笑着,“哈哈哈哈我是说,怎么也得十八了再来这里面开阔视野是不是?”
危佶拿了卡往里面走,眼睛四处盯着,找梅杭栖的位置。
余蔓扯他,手里扬着诺基亚,“我给你妈打电话了啊。”
“放手。”
“我真打了,139……”她胡编了几个数字,没想到真猜准了葛兰手机号码的前三个。
危佶原地不动,舌头舔着牙龈,无奈的看着余蔓。
“多管闲事。”
危佶怕葛兰,是出于小小男子汉要永远保护妈妈的心理。
要保护妈妈的第一条准则,就是不能惹妈妈生气。
所以危佶乖乖滚出了网吧,只是出于兄弟情义和舅甥感情,他没卖了梅杭栖。
“啧啧,小小年纪就讲江湖义气,社会气息不要太浓哦。”二十八岁的余蔓觉得这些小孩子瞎逞英雄的行径实在太幼稚。
危佶忍无可忍,“你屁事挺多的。”
余蔓拉着他拐进商场,女装区的衣服是杀马特风格的,她挑挑拣拣,嘴角不停抽搐。
像没听见他的话,她评价着挂着金属链条的短袖短裤,“果然这时候的审美是整个潮流发展中的耻辱。”
危佶被她揪着衣袖,凸起皱巴巴的一小块,他说,“以你的智商,只适合穿那边的。”
余蔓看过去,脑袋上飞过几只乌鸦,那是婴儿服装区。
她的智商就算不高,也不至于低到这个程度吧?
挑了件简单点儿没那么花里胡哨的T恤,她在身上比了比,“这件怎么样?”
旁边的导购员很热情,“这件是我们店里刚到的新款,你可以去试衣间试穿。”
余蔓威胁危佶,“你要是敢跑,我就跟你妈告状你去网吧。”
这一招实在幼稚,但对危佶很管用,他耸耸肩,嫌着,“你快一点。”
女生永远改不掉的天性,就是在穿上新衣服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问问别人的意见再听两句夸赞话。
在危佶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我只看得上这一件,不行就不买了。”
她实在不愿意成为杀马特的一员。
危佶只想快快解脱,面无表情的夸赞,“很时尚。”
付了钱,余大江给的两百还剩一百六。
余蔓砍价的功夫得奶奶真传,把一百四的价格成功砍走一百。
她心情很好,请危佶吃了一碗刨冰,虽然危佶碗里的一大半全被她给挖走,但怎么说也是她付的钱,她很客气了。
鉴于余蔓如此“客气”,一直到两人分开,危佶也没告诉她,新衣服的背后印着比杀马特风格还要蠢的字母图案——Fash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