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大利[1]之文艺复兴(上)

所谓文艺复兴者,有复古之义;而事实上则分为二种:一为脱离宗教关系,一为发生新理想之生活。惟欲知其发生之由来,则当时形势,有不能不先为详述者:

一 政治

当时政治上有三种人物,其生活皆与宗教不能并存者。

甲曰君主即各市之似君主非君主、似总统非总统,以武力金钱自致之首领是也。而其间最足研究者,为佛洛兰(佛罗伦萨)及米兰二市之首领,此种统治者之性质,与封建之诸侯异,与英、法之君主亦异。盖诸侯君主或称天以治,或依世袭而得,其权皆得自天然;而此则全恃金力或武力,以功业自致显位;其权得自自己之创造。其武力成功之代表者,为米兰市首领。

米兰本为共和政治,为朗摆地Rombardi(伦巴第)地方之霸者;先是帝党(政治)皇党(教皇)之冲突也,市内各豪族之党争甚烈;一三九五年,维斯根底Visconti(维斯孔蒂)族,既握政权,献金于帝,遂得公爵。至一四四七年,又革命,立佣兵大将司伏亚Francesco Sforza(斯福尔扎)为米兰公,以雄武闻者也。其金力成功之代表者为佛洛兰(佛罗伦萨)市首领,初亦为共和政治,有哥斯姆·梅提西Cosmo de Medici(科西莫·德·美第奇)者,银行家也,以巨富称;其为人聪明高洁,得人民之信仰,遂握政权,名曰共和,实则专制也。祖孙三代,相继为政,外交则维持各市之势力平均,内治则奖励文艺美术。其孙后以政略故,屡与教皇冲突,而卒以外援定其位,则以文治成功者也。

当时文学家马基雅弗利(马基雅维利)著书曰《帝王论》Le Prince(《君主论》),实当时之纪实文也。中有云“道德者何,成功而已矣。帝王能力有二种:一曰狮,言武力也;一曰狐,言诈术也。而成功之基础,在忍耐(今日不成,期以明日)、在残忍(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所贵乎人者,非王则寇,决不为中间人物”。即罗马之该撒(凯撒)主义是也。拿破仑最发挥之,为极端之个人主义。此种思想普及于一般社会,故人皆重武力,尚欺诈。有一少年曰,我不畏死,惟求名誉永存!有无故杀人于市者,则誉之曰勇士!不得以寻常法律道德律其罪!

乙曰军人即佣兵,实即盗也。当时人民不得有武器,而盗则有之,且多财,以战争为其专门职业,可以随时雇佣,两军相持,视金钱之多少以为军队之向背者,史颇有之。千四百二十七年罗马之战,防者攻者皆此一类人也。

佣兵制度与当时市府发达至有关系。盖十字军之远征,伊大利实为其后方主要兵站,需要繁兴,而商业日盛。于是西欧之经济权,实握于伊大利诸州之掌握。骑士之衰也,依其蔑视平民之习惯,常出而强取人民之财物。故市府商民目之为盗,而思有以抗之,则以金钱佣人为兵。会东方发明之火药至,易戈矛为火器,使用之术益简易。骑士之长失,而佣兵制日益强固,市府之力益巩固不可复侵。其盛也,乃成各市同盟(如汉瑟Hansar同盟之类),而中流社会之势力,遂为近世立宪政治发展之根本。

丙曰政客即外交家,每一市府必有一大师,能雄辩,以纵横之术见长。用多数秘密侦探,互相监察,其侦探之中心在罗马。教皇左右皆侦探所包围,最著名者为威尼斯之大师某,教皇病时,每日有五使报告云(此种报告,今尚有存者,其细密周致可惊也)。

马基雅弗利(马基雅维利)以其雄辩诡智,实为此种人物之代表。故人或名此曰马基雅主义,言外交术之始祖也。马氏势力越亚耳伯山Aleper(阿尔卑斯山)以北,普及于西欧。其人实为爱国者,其眼光不仅注意于国内各市府之关系已也。

二 宗教

各市府虽极发达,而当时半岛之中心,则仍在罗马。盖一以地理上之关系,一以宗教上之势力故也。然宗教势力则日就衰落。其原因则中世纪宗教界有数大事失败:

一为十字军之失败。事实上为战争之失败,精神上则西人与东方交通受其文化之影响,乘宗教热之反动而怀疑思想以起。

二为教皇欲收希腊教会之失败。基督教有东宗,以希腊为根据;有西宗,以罗马为中心。一四三八及三九年之间两开会议,于宗教上无结果,而希腊学说转藉以宏布于西方。

三法国主教势力日大,不受教皇之节制。

四巴爱姆Boëhme(博埃)地方新教义勃兴。当时有约翰·虎司Johane Huse(扬·胡斯),倡新教为教会所焚死,其徒党骚乱,一时不能镇定。

教皇以宗教势日衰,乃欲发展其政治上之势力,而教皇宫廷遂为伊大利内政外交之锁钥。惟教皇与诸侯较,势力有一大缺点,则诸侯依世袭,其系统较纯粹,则地位较稳。教皇则选举,其系统不易一致,故各代教皇各自汲引其徒党为主教,以自成一统系。其结果有以强盗出身为主教者,而教会声誉日益衰矣。

教皇选举会为当时阴谋之中心,有旧皇派,有新皇派,各宣布其敌人之罪状于群众。各大主教各恃其政治上之外援,以为后盾。外结诸侯,内养亡命。每一出则以武士环之,畏暗杀也。上行下效,于是各小主教之腐败作恶,有出人意表者。故路德一至罗马,乃大惊失望,及其归而叛宗之志遂决。半岛之人民亦皆不承认有僧侣之一阶级,而人人自以为直接于上帝矣。

三 风俗

政治宗教之形势既如彼,而流风所煽及于社会,则风俗之坏乱是已,约举之有数端:

一淫乱奢侈物质之需要盛,而纵欲自恣者,恬不为怪。以成功不吃亏为道德之标准。教皇君主,其侈尤甚。如彼得寺(彼得大教堂)费数千万之金钱,卒以起宗教革命,其例也。

二迷信信仰衰而迷信起,如马基雅弗利(马基雅维利)信星之势力。教皇保罗第三Paul Ⅲ则信星学。教皇亚力山第六Alexandre Ⅵ(亚历山大六世)则信预言、信巫,而魔术神鬼日出不穷[德士瞿提(歌德)所著《福司得》Doctor Faust(《浮士德》)为魔术大家,实有其人,与路德同时]。

三残忍社会视强暴为固然,如演说家尤司梯Ginstinian(朱斯蒂尼安)在罗马见惨刑以为如酒后纵谈之乐。大教主希保利Hippolyte d'Esta(艾波利托·德·埃斯特)以争宠嫉妒故,抠其弟之目。

四酷刑当时法廷中有油锅、支解、抠眼、抽肠等种种刑罚,而尤惨无人道者,为异教法廷。

四 文艺

代表当时之文学家为马基雅弗利(马基雅维利,一四六九至一五二七),其著书斥道德为愚,崇诈力为智,后世多有非之者[普王菲烈德(腓特烈)二世即位时即自著书驳之,人以谓政略作用]。然所谓马基雅派者,非一种主义,乃一种记载当时之写实体也。马氏为人有远见,富于爱国心,有足多者。

次为赛离尼及亚来当Cellini et L'aretin(切利尼和拉莱汀)。赛氏描写当世伊(意)人强梁美丽之生活,惟妙惟肖。亚氏则代表当时文艺之堕落,以讽刺诗劫人财货。其笔锋最尖刻。其著《耶稣传》,于圣母且有微词(巴黎藏书楼有地狱一部,专收古时代堕落之书,其书在焉)。此种文学堕落之风,至他苏Tasse(塔索)著《耶路撒冷之解放》Le jérusalen delivrée而始改。

米格安治(米开朗基罗)于文艺时代之复杂生活,经历甚久。其晚年睹社会种种腐败之状,乃于梅提西(美第奇)之墓上,刻一睡人石像,而题其悲观之诗于上,曰:

余睡甚乐,不如化石之为尤乐也;苟世之苦痛羞耻,一日尚存在者。可怜我!轻声,莫醒我!

Il m'est doux dé dormir, plus doux d'etre marbre, tans que durent la missére et la honte:ne m'eveille doue pas, de grace en parle bas!

呜呼异哉!孰谓此万恶昏黑之社会中,乃能发一道光明,照耀及于今日之世界者哉!

然当时伊大利实为文学美术发达便利之地,其故有三:

一则以历史地理之关系脱离宗教关系较易也。伊(意)人离东方近,十字军以远,东方文明,日益传播于欧西,而亚剌伯(阿拉伯)之文明,如天文、算学、化学等,则纯乎为异教的。罗马遗风,伏流于社会生活中甚深,故虽久而不磨灭。迨教会腐败,不足以维持人民之信仰,而异教之势力遂大起。

二则以政治社会之俶扰,而生活之感益形深刻也。当时伊大利分为五市府,各市府各自为发达。威尼斯共和国占其东,米兰公国占其北,佛洛兰(佛罗伦萨)与法皇领罗马占其中部,奈波利(那不勒斯)则占其南。市府与市府战;市府之内,有白党,有黑党,有皇党,有帝党,则又各自为战。欲求生存,必图奋斗,故个人主义日益发达。影响及于政治,而各诸侯之合纵连横、阴谋外交之术以起。上帝不足恃,所恃者一己之聪明材力耳。故信仰衰,而对于人生发生一种真实痛切之观念。

三则贵族诸侯之习于华奢,乃适与美术以提倡之机也。北欧武士以练习武术为事,视美术家为工匠,视文学家为弄臣。而南欧武士皆富而奢,诸侯若能罗致大美术家,必为人民所欢迎。故相竞以日甚。如斯福瑟(斯福尔扎)之于米兰Les Sforzaǎmilan,梅提西(美第奇)之于佛洛兰(佛罗伦萨)Les Médieis à Florance,教皇儒来(尤利乌斯)二世、来翁(利奥)十世之于罗马Les Papes jules Ⅱet Léan x à Rome,其著者也。

诸侯贵族多爱美术,然不愿有新思想,故于雕刻、绘画、音乐之大家则罗致之,而文学家则否。是时,思想自由之唯一地点惟威尼斯,故人文派哲学家初皆汇集于威市。时印刷术亦于是独盛,故藉以扩充势力至于远方。史家论思想自由之源泉地,必推威市焉。

附注:威尼斯为欧洲新思想之发源地,而现代欧洲大都会之物质文明,则至今日曾未见其一毫侵入,此亦一绝好之对照也。

北欧平民与贵族好尚不同,伊(意)人则一致。当时群众喜谈文艺,其诗以朗诵为能。有一新诗出,而全市罢工,倾城往听者,亦可见群众之好尚与热度矣。

大美术家虽为贵人所罗致,其次者,则生活甚难,必觅主人以自附,有同僚相争,而妒致相杀者。

要之,生活之事变多,欲性发达,而生命之危险亦大。故美术之想象力因之增大,而多创造之能,此则社会生活之有助艺术天才者也。

注释

[1]即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