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政治

——

La politique

“必须思考政治,如果我们思考不充分,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阿兰

人类是社会性动物:只有与自己的同类为伴,才能存活并得以发展。

但人类也是自私的动物。人类具有的正如康德所说的“非社会的社会性”,使其既离不开他者,又无法为他者放弃满足自身的欲望。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政治。为了能够以一种非暴力的方式解决这些利益冲突。为了能够使我们的力量得以叠加而非对立。为了能够逃离战争、恐惧和野蛮。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国家。并不是因为人们善良或正义,而是因为情况恰恰相反。并不是因为人们是团结的,而是为了让他们或许能有机会变得团结。并不是像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出于天性”,而是经由文化、经由历史,这就是政治本身:处于自我建立、自我摆脱、自我重建、自我延续中的历史,当下的历史,即我们自身的历史、唯一的历史。为什么对政治不感兴趣呢?要做到对政治不感兴趣,首先需要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因为一切都与政治相关。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对冲突、同盟和力量关系的非战争化管控——不仅限于个体之间(正如我们在家庭或随便哪个集体中所能看到的),而是以整个社会为单位。因此,政治是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城邦(希腊语是Polis)内与那些未经我们选择的人共同生活的艺术,对于他们,我们并无特殊感情,从很多方面来看,在这些人中,我们的仇家与同盟一样多。这假设了某种公共权力的存在,以及对于权力的争夺。假设了政府的存在,以及它们的更替。假设了对立与妥协的存在,但这些对立都已解决,而妥协也只是暂时的,最终,这假设了某种就解决分歧的方式所达成的一致。否则,就只能使用暴力,而制止暴力正是政治的立身之本。政治始于战争结束之时。

需要知道由谁下达命令,由谁服从,由谁制定法律,就像人们常说的,所谓最高权力。最高权力可以是一名国王、一位独裁者(在君主专制制度中),可以是人民(在民主制度中),可以是由个人组成的各类团体(社会阶级、政党、真正的或所谓的精英:一位贵族)……最高权力可以是、也经常是这三种政体或政府的特殊混合体。一般而言,没有最高权力,就没有政治,至少在我们的星球,最高权力是最强大的,它为一切其他权力提供了保障。因为正如福柯所说,“权力无处不在”,或者说权力是数不尽的;但这些权力只能在某种受到承认或强加的威严之下共存,这威严则属于这些权力中的最强者。这正是政治的关键点:权力的多样性以及最高权力或国家的唯一性,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应该如此。我们是否会臣服于第一个到来的野蛮人?第一个到来的矮小首领?当然不!我们非常清楚某种权力或多种权力的存在,也知道应该服从于它们。但并不是不计代价地臣服于任何人。我们想要自由地服从:我们希望自己所服从的权力不会消除我们自身的权力,而是加强它、保障它。我们无法彻底做到这一点。我们从未彻底放弃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从事政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将继续从事政治。为了能够更加自由。为了能够更加快乐。为了能变得更加强大。不是各谋其政或互相对立,而是“所有人一起”,正如1995年秋天的示威者们所说的那样,或者不妨说是对立且统一,确实应该如此,否则我们也就不需要政治了。

政治假设了分歧、冲突与矛盾的存在。当所有人意见一致时(例如当我们说健康比生病好,或我们偏爱幸福胜过不幸时……),这就与政治无关了。但当所有人各安一隅、仅仅为自己的各种小事忙活时,这同样与政治无关。政治通过将我们对立,使我们集结起来:它致使我们就我们集结起来最好的方式进行对立!而这将是无止境的。当我们宣告政治的终结时,我们错了:相反地,这将是人类的终结、自由的终结、历史的终结,人类、自由、历史都将无法继续,它们只能在被接受并被克服了的冲突中继续。政治如同大海一般,周而复始。因为政治是一场战役,也是和平的唯一可能。我们一再重申,政治是战争的反义词,这足以说明它的伟大。政治是自然状态的反义词,这足以说明它的必要性。谁想一个人独自生活?谁想与其他所有人对立?霍布斯指出,自然状态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人们的生活会因此变得“孤独、操劳、糟糕,几乎像动物一样,并且是短暂的”。还是需要公共权力,还是需要公共法律,还是需要国家:还是需要政治!

应该怎样在一起生活,目的又是什么?这两个问题需要被解决,并即刻重新提出(因为我们有权改变主意、阵营和多数票/政治倾向)。每个人都应对此进行思考,所有人都应进行辨析。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有冲突的共同生活,在国家的统治之下,政治为国家的控制服务:政治是夺取、维持与行使权力的艺术。政治同时也是分享权力的艺术,但实际上也是因为并不存在其他夺取政治的方式。

如果我们仅在政治中看到了某种次要且令人蔑视的活动,那我们就错了。事实显然相反:对于所有人而言,过问共同的生活、命运与冲突,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没有人能够避免。你会把广阔的天地留给种族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与蛊惑人心者吗?你会任由官僚主义者替你做决定吗?你会任由技术官僚或野心家将一个完全脱胎于他们的社会强加于你吗?既然你同意他们这么做,那么你有什么权利去抱怨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如果你没有花任何力气去阻止这一切,你又怎能否认自己是平庸或恶的同谋者呢?缺乏行动不是借口。无能不是借口。不从事政治,是放弃自身一部分的权力,总归是危险的,这也是放弃自身一部分的责任,非常值得谴责。反政治主义不仅仅是疏忽,也是过错:这么做有违自身的利益和义务。

然而,将政治简化为道德同样也是错误的,就好像政治仅仅与善、美德、无私有关一样。又一次,事实正相反。如果道德能够占据支配权,我们将不需要警察、法律、法庭或军队了:我们将不再需要国家,也因此不再需要政治了!想要凭借道德战胜苦难或社会排斥,显然是在自欺欺人。想要把人道主义等同于外交,把慈善等同于社会政治,甚至把反种族主义等同于移民政治,显然是在自欺欺人。当然,这并不是说人道主义、慈善和反种族主义在道德上不被需要;而是说它们在政治上无法满足需要(要是他们能够满足,我们也将不再需要政治了),仅仅依靠它们无法解决任何社会问题。

道德没有国界,而政治有。道德没有祖国,而政治有。道德和政治都无法与种族的概念产生任何恰当的联系,这一点不言自明:皮肤的颜色无法成就人类或公民身份。同样地,道德与法国或法国人、欧洲或欧洲人的利益毫无关系……道德与个人有关:道德仅仅与人类有关。然而整个法国或欧洲的政治,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其存在唯一的目的,相反地,正是捍卫某个或某些特定的民族——当然不是与人类为敌,这样做并不道德,也是自杀性行为,但这样的捍卫至少是被优先考虑的,道德既不能强迫这种行为,亦无法对其完全禁止。

人们可以认为只需要道德就够了,只需要人性就够了:人们可以偏向于不需要政治。但这将是对历史的误读,是就我们自己的事情自欺欺人。

政治并非自私的反义词(道德才是),政治是自私集体化和冲突化的表达:关键是要一起自私,因为这是我们的时运,这么做效果最好。应该如何行动?通过筹划利益共同点,即我们所说的团结(区别于慷慨,慷慨指向无私)。

这个区别通常不为人所知: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强调这一点。团结,是维护他人的利益,的确如此,但那是因为这些利益同样也是——直接的或间接的——我的利益。为他人做事,也是为自己做事: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或利益,因为我们暴露在同样的危险或攻击中。工会运动、保险和税收正是如此。有谁会因为参加保险、工会或缴纳税收而自认为很慷慨?慷慨是另外一回事儿:慷慨是维护他人的利益,但丝毫不是因为这也是自己的利益;慷慨是即使我不分享这些利益,我还是要维护它们,并不是因为这与我有关,而是为了他人能够从中获利。为他人做事,而不是为了我自己,不排除我可能会因此有所损失,这甚至是很常见的。给予他人的东西,我们怎能保留?保留的东西又如何能给予他人呢?这不再是赠予,而是交换:这不再是慷慨,而是团结。

团结是多方自卫的一种方式;慷慨,说到底,是为了他人牺牲自我的一种方式。这就是为什么从道德意义上来说,慷慨更加高级;这也是为什么从社会、政治意义的角度出发,团结更刻不容缓、更现实且更有效。没有人会出于慷慨缴纳社会保险。没有人会出于慷慨缴纳税收。如果有哪个工会主义者仅仅因为慷慨而参加工会,那该有多么奇怪!然而,社保、税收和工会却为正义作出了诸多贡献——非常多!——远远多过那些屈指可数、由个别人所体现的慷慨。政治同样如此。没有人会出于慷慨遵守法律。没有人会出于慷慨成为公民。然而,法律与国家却对正义与自由作出了诸多贡献,远远多过那些善意的念头。

团结与慷慨并非如此不可调和:慷慨并不意味着不可以团结,团结也并不意味着不可以慷慨。然而这两者却不因此等价。这就是为什么团结与慷慨中任意一个都是不够的,也无法相互取代。或许慷慨就已足够,有这个可能,如果我们足够慷慨的话。但慷慨却是如此稀有,如此罕见,如此卑劣……我们需要团结,仅仅因为我们缺乏慷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如此需要团结!

慷慨:道德意义上的美德。团结:政治意义上的美德。国家的头等大事就是将利己主义规则化、社会化。因此这是必须的,也是不可替代的。政治并不是道德、义务、爱的统治……政治是力量与观点关系的统治,是利益与利益冲突的统治。想想马基亚维利或马克思。想想霍布斯或斯宾诺莎。政治不是利他主义的某种形式:政治是聪明、社会化的自私。这不仅没有为政治定罪,反而为它正名:因为我们都是自私的,不如以聪明的方式一起自私!对于几乎所有人而言,谁不会认为,充满耐心、有组织地寻找共同利益,或我们所认为的共同利益,比对立或广义上的无序更富有价值?对于几乎所有人而言,谁不会认为,正义比不正义更富有价值?很显然,这在道德上也能得到证实,这证明了道德和政治,就他们的目的而言,并非是对立的。但是显然单凭道德不足以达到目的,这也证明了道德和政治无法混淆起来。

道德,就其原则来说,是无私的;没有任何一种政治是这样的。

道德具有普遍性,或力争如此;所有的政治都是特殊的。

道德是孤独的(它只能使用第一人称);所有的政治都是集体的。

这就是为什么道德无法取代政治,反之亦然:我们需要这两者,也需要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一次选举,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将好人与坏人对立起来:它只能让不同的阵营、社会或意识形态团体、党派、同盟、利益、意见、优先权、选择、纲领相对立……其中道德也占据着一席之地,我们需要说明这一点(有一些选票在道德上是可以被定罪的)。但我们不会因此忘记,道德既无法取代计划,也无法取代战略。关于对抗失业、战争、野蛮,道德能为我们提供哪些意见呢?诚然,道德告诉我们应该与其斗争,却丝毫不透露怎样做才能增加我们胜率。然而,正是这怎样做,在政治上具有非凡的意义。你赞成正义与自由?从道德上来说,这是最起码的要求。但从政治上来说,这既没有告诉你应该怎样维护它们,也没有指导你应该怎样调和它们。你希望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都能拥有稳固且被认可的祖国,你希望所有科索沃的居民都能和平地生活,你希望经济全球化不以损害人民与个人的利益为代价,你希望所有老人都能享有体面的退休金,所有年轻人都能接受名副其实的教育?道德只能赞同你,却根本无法告诉你怎样才能增加这些愿景实现的几率。谁又能说光靠经济或自由市场就足够了呢?市场的价值只是对于商品而言。然而世界并非商品。正义并非商品。自由并非商品。把非卖品交给市场,这是多么疯狂的行为!至于公司,它们首要的目的是盈利。我并不是在指责它们:这是它们的职能,况且我们所有人都需要利益。但谁又能认为,利益足以构建一个充满人性的社会?经济产生财富,也应该如此,财富总是越多越好。但我们同样需要正义、自由、安全、和平、博爱、规划、理想……没有任何市场能做到这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从事政治:因为只有道德是不够的,只有经济是不够的,如果我们声称对它们感到心满意足,这不仅在道德上是可批判的,在经济上也同样具有毁灭性。

为什么需要政治?因为我们既不是圣人,也不仅仅是消费者:因为我们是公民,我们也应该是公民,这也是为了能继续保持公民的身份。

至于那些以政治为业的人,应该感谢他们为共同利益所付出的努力,但也不应过多地对他们的能力或美德抱有幻想:警惕是人类权利的一部分,也是公民的义务。

这种共和式的警惕不应与嘲弄混为一谈,它让一切变得可笑,也不应与轻蔑混淆,它让一切变得可鄙。警惕,是不轻信言语;警惕,不是出于原则进行审判或诽谤。现如今虽事态紧急,我们也无法通过不断向从事政治的人泼脏水以恢复政治的声誉。在一个民主国家,我们所拥有的政治家都是我们应得的。这是选择民主而非其他制度的又一个原因:我们有权在道德上进行抱怨——当然我们的理由绝不会少!——但前提是必须与其他人一起作出行动,以求转变。

将希望寄托于正义、和平、自由和繁荣是不够的……必须作出实际行动维护它们,并使之进步,这件事情必须由多数人一起做,并且一定要通过政治来完成。政治无法被简化为道德或经济,我曾多次强调。作为本章结尾,我仍需就这一点提醒各位,但这并不意味着政治对于道德漠不关心或与经济无关。对于所有与自身权利和福祉捆绑着的个人而言,关注政治不仅仅是他的权利:这同样是他的义务与利益,是大致调和这两者的唯一方式,这一点毋庸置疑。在丛林法则与爱的法则之间,存在着法则。在超凡入圣与野蛮之间,存在着政治。天使可以不需要政治,野兽可以不需要政治,人却不可以。这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至少在这层意思上,有理由写下“人是政治的动物”,因为如果没有政治,人类将无法完全保证他的人性。

“好好做人”(道德),并不足够。同样需要建立一个人性的社会(既然从许多方面来看,是社会成就了人),为了建立这样的社会,需要不停地重建它,至少是部分地。世界在不停地改变,一个不懂得改变的社会必将走向毁灭。为此,需要作出行动、斗争、反抗、发明、捍卫、改造……这就是政治的用途。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任务吗?或许有。但从社会的层面来看,并不存在比这更紧急的任务。历史从不等待,不要简单地等待!

历史不是命运,也不仅仅是成就我们的东西:历史是我们共同针对成就我们的事物所采取的行动,这就是政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