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台北潜伏(三)

蔡潜等人的叛变,让国民党保密局的反击战不再是盲人摸象,一时之间,从台北的大街小巷到乡村码头,到处张贴着通缉中共地下党人的照片。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秦石和几名地下党员乔装成矿工,跑到台北郊区的一座荒凉坟地躲藏了起来。

这天,趁着下雨天黑,秦石混进城里去找他的姐姐。

见到姐姐后,他急促地说:“我现在正被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通缉,你得帮我去做一件事。”

不明就里的姐姐吃惊地问:“什么?你被国民党特务通缉?”

“别多问了,我以后再详细告诉你,你马上去给我传递一个信息。”

秦石是想叫他姐姐去找在台湾另一条线上的地下党党员宁远。

看到弟弟一脸紧张的样子,做姐姐的深知大事不好,立即去找宁远。找到宁远后,她将秦石目前的情况对他说了,让他用暗语向中共华东局的领导发告急电报:公司老板可能已经住院,很多亲戚朋友去看他。此暗语的意思是:中共台湾地下党领导人蔡潜已经被捕,并将连累到很多人。

第一条暗语发出后,石沉大海,大陆那边完全没有回应,秦石因此焦急万分。紧接着,秦石又让宁远发出了第二条暗语:我现在你母校山上种茶。意思是:我在这儿躲起来了,暂时是安全的,请求上级作出指示。

盼啊盼,几天后,秦石的姐姐从另一名中共地下党那里得到了华东局领导给秦石的回电:“放心吧,叔叔会马上回去的。”意思是:你们先坚持下去,被破坏的中共地下组织会很快恢复。

于是,秦石开始带着巨大的期待,等着组织上快些派人来解救他们。

此时,台湾各地通缉共产党的布告接连不断,被抓捕的共产党人一天天增多起来,腥风血雨笼罩在台岛上空……

等待了一段时日后,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为了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追捕,秦石等人经过周密思考,决定转移到台北山区潜伏起来,因为那里山高路险,荒无人烟,适合开展游击斗争。他们开始分头行动,各自在家人的帮助下,最终突破重重险阻,来到台北郊区一个荒凉的墓地潜伏起来。这个墓地被当地人叫做“鬼哭冈”,之所以叫这么一个怪异的名字,是因为这里阴气逼人,常年雾气缭绕,即使是白天进去,也可能兜兜转转出不来。更令人恐怖的是,一到晚上,这里经常可以听到鬼哭狼嚎的怪声。据说出现这种情况,是日本对台殖民统治时期,小鬼子对平民滥杀无辜造成的,许多冤魂在另一个世界用他们的方式继续抗争着。

转移到深山后,秦石等人总算暂时安全了,这里成为他们隐蔽斗争的栖息地,他们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计划。秦石知道,没有准备的等待无异于坐以待毙,因此,他们按照战时的样式,一边派人到山外侦察了解情况,一边研究对敌策略。

正在秦石他们信心百倍地等待中共台湾地下党的救援时,一天,秦石派出的一名侦察员带回来的一张报纸,让秦石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那张报纸刊登了一篇文章,题为《第二战线的胜利》。文章谈的是台湾共产党组织是怎么被破坏的,还有地下党负责人蔡潜的所谓《告台湾地下党同志书》,劝他们出来自首,蔡潜的照片也被登出来了。

突然面对这样的局面,秦石心里很不是滋味,欲哭无泪!因为他自从担任交通员起,就和蔡潜在工作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蔡潜在秦石心中代表着中国共产党的形象,给秦石以信心和力量。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党员,居然也叛变了革命,这让他心寒。当初,为了帮蔡潜离开台湾,组织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后还把秦石的朋友何荣全也连累了,不仅何荣全被特务抓去,连他妈妈和哥哥也没逃过此劫。特务们为了从何荣全口中找到线索,对何荣全进行了最严酷的拷打,体格健壮的何荣全被特务们打得伤痕累累,倒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尤其令秦石难过的是,何荣全非常无辜,他既非共产党员,又不是为了经济利益,他纯粹是看在兄弟的情面上才帮助他的。

这时,另一个侦察员回来告诉秦石,在他被国民党通缉后,他的妻子也被牵连入狱,因为无法忍受特务们的刑讯逼供,他妻子把她所知道的一切情况都说了出来,导致秦石的多名战友被捕,其中有跟他一起蹲过日本监狱的好兄弟唐志堂。

秦石简直痛不欲生,终于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过后,他也不怪妻子,因为他知道妻子只是一个女人,她对共产主义、对政治几乎一无所知,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妥协屈服也是人之常情。

在墓地里,秦石几乎每天都会听到自己的同志被枪决的消息,难过痛苦的同时,他预感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自己。秦石想,随着国民党在台湾脚跟的渐渐站稳,敌人对共产党人的迫害必然会从内向外、从局部向全面展开,威胁和危险令人不敢想象。他一边尽力周密思考,一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为此,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悄悄潜回家中。

面对一脸沧桑的老父亲,秦石硬着心肠说:“阿爹,您能不能给我准备一点儿叫氰化钾的药品?”

老父亲不解地问:“你要那种东西干吗?氰化钾是个什么东西?”

“是一种毒药,人只要一喝它,几秒钟就会没命。一旦敌人逮捕了我,我就自尽,我不想影响别人。”

老父亲闻言,大发雷霆道:“你上有老,下有小,你死了,我们怎么办?你的妻子孩子怎么办?”

秦石顿时哑口无言。

之后的日子,国民党特务并没有像秦石想象的那样,进行大规模搜山。于是,秦石就和那四个战友在墓地里开荒种地,他们打算一有情况就隐蔽起来,和敌人捉迷藏。虽然他们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但也很快乐,尤其是看着自己亲手种植的菜长势喜人时,那种享受成果的喜悦真的无以言表。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因为中共地下党台南山区的游击队在开展活动时被国民党发现,刚刚坐稳江山的蒋介石深感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一场大搜捕开始了。

这天,秦石正在地里劳动,派出的观察哨兵突然跑回来告诉他,有国民党军队进山来了。秦石赶紧吩咐战友们分散躲避,于是,大家有的躲进死人棺材里,挤在一堆尸骸上;有的躲进粪坑里或废旧的坑道里,坑口用草掩盖起来。

谁知特务们将走近时,却不继续往山里去,而是停下脚步,在那里胡乱喊了一通,对着天空放了几枪,然后席地而坐,打起牌来。这下可苦坏了秦石和几位战友,因为蹲在粪坑里的滋味很不好受,而那个与白骨为伴的战友更是如卧针毡。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直到特务们尽兴后离开,他们才爬出来。

二月的海风,夹带着东海里海水潮湿苦涩的气味,吹进了台北的每个角落。秦石在一天紧张之后进入了梦乡。他发现,死寂的墓地里又吹起了一阵刺骨的寒风,一束微弱的光亮飞速穿过前面的黑暗,模糊的影子被月光撕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片,斜落在冰冷的荒草丛中。黑暗中,三个如豆般大小的红光骤然亮起,并迅速燃烧,在半空中似有规则地旋转起来,画着如车轮般大小的圆圈。风声呼啸而至,红光突然变亮好几倍,好似恶魔冰冷的眼眸狰狞地看着他。

狂风过后,红光渐渐变弱,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黑暗中渐渐浮现,阴影遮住了他半个脸庞,一缕垂落至鼻尖的发丝轻拂在他面前,被风轻轻地撩动,轻柔地向鬓间飘散,分不清是男是女。秦石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寂寥的夜色中,枯草僵硬而冷漠地挥舞着,如一具具丧失了灵魂的尸体,死气沉沉。蓦地,黑衣人张开他一直紧攥着的手掌,用力向空中一挥,一缕如薄纱般的白烟迅速飘散开来,磷光荧荧中,有着一种令人迷醉的感觉。

可就在眨眼间,白烟被冷风尽数吹散。紧接着,一个圆形的罗盘出现了,黑衣人将罗盘平托在掌中,仔细地观察,上面的指针好像在轻轻晃动。黑衣人忽然轻叹一口气,好像有些失望,他又看了一会儿,最后把罗盘塞进背包中。忽听到“哧”的一声怪响,黑衣人快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冷风还在肆无忌惮地刮着,并发出“喔喔”的声音。就在黑衣人消失的同时,两个被幽暗灯光拉得老长的身影渐渐出现在眼前。

秦石大骇,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自己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环顾四周,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预感到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虽然他不相信什么鬼神,但这次的梦境却是那么真切。

一梦成谶。秦石原以为经过搜山后,这里可以消停几天,谁知第二天,敌人又来了。

中午,秦石发现对面山上突然出现了许多国民党士兵,这一下他们紧张起来了,他们以为敌人发现了他们。于是,他们再次分散隐避,并向大山深处狂奔。跑了半天,正当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准备与敌人战斗时,却发现身后静悄悄的,并无敌人围追堵截。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派出的侦察员回来告诉大家,对面山头有一些人被捕了,他们也是藏在那儿的中共地下党员,只不过不是秦石这条线上的。

就这样,躲躲藏藏一年多后,秦石和他的战友们没有等到中共台湾地下党的音讯,他们像断了线的风筝,与主人失去了联系。这时,秦石基本上知道整个台湾地下党的组织都被瓦解了,与大陆党组织的联系已经彻底中断,他们已经是在孤军作战。眼看着得到组织援助的希望已经破灭,在山林中已经潜伏了两年多的五个中共地下党开始动摇起来,有人开始私自外出,而在此之前,大家本来是一步都不离开秦石的。

这种抱团就如大坝的溃堤,大家发现有人私自下山后,自己也想到山外看看,秦石虽然表面上很反对,但他心里其实也想下去,因此,几个人的内部分裂进一步加剧。

一天晚上,一个叫吴金堂的地下党对秦石说,他老婆带着孩子在街上讨饭,没吃没喝,也没衣服穿,他想下山投案自首。

秦石听了,立即暴跳如雷,说:“你这是背叛,你这样做,对得起牺牲的战友吗?”

吴金堂只好一脸愧意,表示不下山了,但从此后,他经常在夜里说梦话,有时候甚至大半夜突然大叫着惊醒。面对吴金堂神经错乱的情形,秦石心里很是同情,于是心一软,同意吴金堂下山一趟,但嘱咐他悄悄处理好家事后就早点儿回来。也许在山中呆得太久,对目前的情况彻底失去了信心,吴金堂下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秦石知道情况不妙,感觉到吴金堂不是被国民党特务抓捕,就是主动投降叛变了。紧要关头,秦石快速作出决定,立即组织大家转移。但是,他的决定还是晚了敌人一步,四人刚一露头,就发现敌人已将整个“鬼哭冈”团团围住,他们被困其中,无路可逃。战友们一一被捕,只有秦石找到一个“缺口”侥幸逃脱。于是,以前五个人的游击战,一下子变成了秦石一个人跟特务们的捉迷藏游戏。

之前,秦石隐避在山上时,都是由他的小弟秦英惠和他联系。自从吴金堂自首后,秦石的父母、妻子和弟弟秦英惠都被抓了,但他们一直没有说出秦石的藏身处。事实上,特务们也不知道秦石藏在“鬼哭冈”哪个地方,因为那里方圆百里,实在太大,连秦石自己都像抛了锚的小舟,在宽广无际的大海中乱冲乱撞。特务们失去了耐心,便命秦石的父亲和小弟分头到“鬼哭冈”喊话,劝秦石下山,还吓唬他们说,如果秦石不下山,他们一家人都会遭殃。当天,小弟找到秦石,对他说了特务们的企图,秦石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了。

经过认真思考,秦石悄悄来到山下一个叫板桥的地方,找到好友林日高(“二·二八”事件后,秦石曾多次和林日高有交往,秦石认为林日高是可信赖的朋友。当时,林日高是国民党参议员,秦石后来才知道他也是中共地下党,只是后来牺牲了),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

林日高听了秦石的想法,经过认真分析后,对秦石说:“我可以保证你家人的生命安全!你继续以躲和跑的方式与特务们周旋,让军统、中统相互争功,等到合适时机,我会叫你出来的。”秦石一听,心里好受了许多,便继续与国民党特务周旋起来,这样又过了一年多时间。

林日高打算想办法帮秦石离开台湾,便找他的好朋友蒋渭川(时任台湾内政部长,事实上属于中统。林日高以为这人是亲共人员,可以信赖)帮忙,蒋渭川一听,认为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于是假意说可以帮助林日高和秦石,私下里却一个电话打到保密局。这样,秦石和林日高双双被捕。

被捕后,一名国民党保密局特务科长见到秦石,很佩服地“哦”了一声,意思是说你真了不起,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躲了快四年了。秦石无语,不过他倒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他在心里说:“终于解脱了!终于解脱了!”因为这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被紧张和恐惧压迫着,神经都快要错乱了。是啊,四年非人的日子,无论从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让秦石的忍耐力达到了极限,有时候他真想一死了之。现在被抓捕了,他反而觉得是个不错的了结。对他而言,不管是入狱还是枪毙,只要有一个快意的了断就行。

然而,秦石的想法实在天真,也太低估了敌人的招数。他被捕后,敌人让他承受了比死还可怕的煎熬。特务们使出绝招,把他和妻子、孩子以及他的父母都关在牢里。牢房位于警察局半地下的最底层,通往上面的台阶处,有两重铁门经常紧锁着,四周厚厚的墙壁把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只有南墙的中部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口,当站在窗口下时,才能窥到外面的一方天地。整个监狱阴森森的,只有走廊里白天黑夜闪着几盏暗淡的灯光。

连成一片的半地下监狱里,牢房一共有好几排,每排有近十间牢房,每间牢房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牢房内除靠近铁门、铁栏栅处有很小的一片空地外,垫满了离地尺许的地铺板,这就是他们平时活动和睡觉的场所。

牢房内阴暗潮湿,在那一小片空地处,还放有便桶,不时散发着臭气。更令秦石不能忍受的是,敌人还故意把他们一家人关在同一间牢房里,让他接受妻子和孩子亲情的折磨。被捕的前几天,特务们似乎无视秦石的存在,既不严刑拷打他,也不提审他,他们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一点点瓦解秦石的意志。特务们知道,像秦石这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采用暴力达不到他们想要的目的。

然而,他们这次看错了人,秦石不是那么轻而易举能攻破的,他深知敌人的用意,一想到自己最初的誓言,一想到那些为信仰牺牲的战友,他就坚强倍增。敌人见这种方式无效,又采取另一种方式,用物资来“感化”他。他们给秦石一家送来了毯子和吃的东西,虽然毯子又薄又破,吃的是混杂着各种菜根的食物,但温饱总算解决了。

当然,敌人也会采取各种方式来羞辱他们,比如吃饭时居然不给筷子,意思是让他们像叫花子一样吃饭。于是,秦石和妻子都不吃,他的父母也不吃,他们决定以绝食来对抗特务们的卑鄙行径。最终,只有秦石那不懂事的孩子在饥饿难耐之下用小手抓饭吃。有几次,秦石出于本能,想阻止孩子这样吃东西,但一看到孩子饿得可怜的样子,他又停止了冲动。

秦石知道这是敌人的阴谋,他和妻子也不进行语言上的交流,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妻子的责怪和哀求就会接踵而至,他就会被情感摧毁,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总是把五岁的女儿搂在怀里,在心里默默地一句一句地说:“女儿呀,爸爸让你受苦受难了……”每当此时,他的眼泪就要往外涌,但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她们母女看见,更不让特务们看到。

一周后,一个阴冷的早上,天空还飘荡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这也是台北多年来的第一次飘雪。对于一个自由人来说,纷纷扬扬的雪花是一种浪漫之美,可对秦石来说,它却是一种不好的预兆。这预示着什么呢?秦石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洁白的雪花在为自己壮行?或许,是他的英勇行动感动了上苍,老天爷在为他哭泣和感伤?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保密局的特务们出场了。这天早上放风以后,他被几个特务架着走出了监牢……

“秦石,这几天,你和妻子孩子团聚得好吗?”特务头子谷正文以一种审视的口气问道。

秦石斜视了他一眼,怒斥道:“这叫团聚?你把无辜的女人、孩子关进阴森森的监狱,你配做人吗?你这是猫哭耗子的卑鄙行径!”

谷正文对秦石有些佩服起来,听了秦石的怒斥,他并不生气,甚至还有些嬉皮笑脸地说:“这是对你的关心,知道你在山里当了很久的和尚,别人想这样我还不给呢。”

“真是无耻!”

“来人啊,给我吊起来打,狠狠地打!”谷正文近乎咆哮道。

小特务们手忙脚乱地把秦石吊了起来,有的挥动着皮鞭,有的拿着铁棍。随着特务们棍棒的落下,秦石身上一道道血痕逐渐显露出来。坚强的秦石并不挣扎,他强忍着,强忍着,直至被打得昏死过去……

第一次对秦石的审讯,谷正文是失败的。虽然他在屠杀共产党人方面练就了一套极其阴险的恶招、毒招和损招,也让一些立场不坚定的人倒了戈,但对于秦石来说,这些都不管用。这是谷正文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对手,他决定要和秦石好好“玩玩”。

此时的谷正文,因“破获台湾共党有功”,在台湾简直可以为所欲为、呼风唤雨,连毛人凤都得拍他的马屁,施以钱财上的恩惠。他面对秦石时,完全是居高临下,一脸蔑视之态。“你这是老鼠舔猫鼻——找死!”谷正文在心里骂着粗话。

第二天,谷正文早早来到监狱。

“朋友,你还好吗?”不按常理出牌的谷正文笑眯眯地来到秦石跟前。

面对恶魔,遍体鳞伤的秦石挪动了一下身体,不说话,只用愤怒的眼睛瞪着他。

谷正文也不生气,自言自语道:“你不理我,并不代表我不理你,中国有句古话,叫老虎屁股摸不得,可你居然摸了。你的领导已经归顺了我,因此,我对你的情报根本没有一点儿兴趣,但你的表现真的令我很生气!”

谷正文已经想好,今天就从秦石的老婆身上下手,要通过在秦石面前折磨他老婆、孩子,来让他乖乖就范。他要把秦石的妻子和两名卫兵绑在一起,来个“双龙戏凤”,从人格上污辱、打垮秦石。

“卫兵,卫兵!”谷正文阴险地叫喊起来。

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很快来到谷正文跟前。

谷正文正要下达他的指令,一身中山装的毛人凤忽然走进来说:“谷组长,别忙活了,委座有新的任务交给你,现派你去担任反共救国军副总司令,这里的事就交给他们来办吧。”

“这回便宜了你!”谷正文恶狠狠地瞪了秦石一眼,转身跟毛人凤离开了。

于是,秦石一案就交由保密局审讯科科长俞询初来办理。

其实,从一开始,国民党内许多人就认定反攻大陆没有希望,蒋介石也清楚这一点,反攻大陆,愿望很美好,道路很曲折。但他觉得,只要坚持反攻大陆这一信念,只要保有一份坚实的力量,有朝一日,共产党内发生了分裂或大陆发生了内乱,那么国民党就有返回大陆的希望。

在此之前,不少跟随蒋介石到台湾的无知军民,无不深信他们的“蒋总统”会带着他们反攻回去,有的人随身带了几十几百根金条,也不愿买房买地,就等着蒋介石发出反攻大陆的命令,因为蒋介石喊出的口号是: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然而,直到这些人手上的金条花光了,脸上都起皱纹了,也没有看到蒋介石有反攻的动向。

见风使舵的谷正文总能在风起于青萍之时捕捉到某种信号,作为深受老蒋和毛人凤赏识的红人,他哪肯放过一丝机会。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当好反攻大陆的先行军,有必要担负起重任并再立新功。为了响应“蒋总统”的号召,配合反攻大陆,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谷正文在毛人凤的默许下,在一隐秘的青山绿野深处成立了一个特别行动工作站,并把这幢用石头造的大房子取名为“求实斋”,“求实斋”成了他搞“反攻大陆”情报活动的秘密总部。

面对蒋介石的反攻大陆计划,谷正文曾对蒋介石说:“类似的反攻大陆行动,短期内固然不会有军事上的斩获,但是,只要有特工人员不断踏上大陆的土地,大陆人民就会发现,原来总统领导的国民政府还在,这样就会对共产党的统治产生严重的威胁……”

蒋介石对此深表赞许,因为这和他后来提出的“七分政治,三分军事”的理论不谋而合。于是,谷正文在蒋介石心中的分量更重了,也得到了蒋介石的大力支持。为了反攻大陆,谷正文花钱买了许多渔船,并在渔船上载附了M1橡皮艇,每条渔船可以乘载40名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务人员。然而,在执行过几次任务后,谷正文发现,光用渔船和M1橡皮艇载运特务,仍不符合夜间行动的隐秘性。谷正文便又向上面申请了大量美金,派人到英国去学习制作遥控船的技术。

在谷正文的策动下,北从山东半岛,南到海南岛,台湾情报局进行了一波接一波的反攻行动。然而,中共方面也不是任宰的羔羊,当他们从情报上得知蒋介石的反攻计划后,也加强了边防兵力,采取了有力措施,因此,许多特务登陆后,还没动手就被大陆军民活捉。

人手不够了,国民党特务机关决定对监狱中的中共被捕人员“网开一面”:只要他愿意前往大陆反共,利用曾经的身份为台湾刺探情报,就可以既往不咎,即刻放人。

俞询初接手秦石一案后,没有像谷正文那样不择手段进行刑讯逼供,而是提出让秦石投降国民党,然后返回大陆从事间谍工作。秦石一听,坚决摇头说:“士可杀,不可辱,我不去。”

几天后,一个叫郭维芳(郭曾经是中共地下党,被捕后自首,但他心里一直很矛盾,心有未甘)的狱友悄悄告诉秦石:“你何不利用敌人的‘真’,来达成咱们的‘假’呢?你干脆来个假投降吧!只有这样,你才能走出监狱啊!”

秦石仍然摇头说:“算了,我生做共产党的人,死也要做共产党的鬼。”

“我的同志,你别这么傻啊,你这样对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秦石试探性地问:“你是共产党员吗?你也打算这样去找组织?”

郭维芳立即拍着胸脯说:“是呀,我不甘心就这样败给了国民党反动派。”

秦石还是不太相信他的话,因为之前他并不认识郭维芳。

郭维芳一见,有些着急地说:“我知道你怀疑我,但你在台湾的事迹我们都知道,你就相信我一次吧。”

“你不会是替他们来给我下套的吧?”秦石直接捅破窗户纸说。

“同志,说了半天,你怎么还不相信我?我要是特务,以你的经验也能判断出来呀!你就同意吧,出去了,他们就管不了你。唉,如果他们要我过去,我会马上答应的。”

秦石终于有些“动心”了。

为了蒙混过关,秦石装作非常认真地交代了自己如何反蒋、反国民党的思想及认识过程……他所说的一切,完全没有涉及党的秘密,也没有出卖同志。

俞询初见秦石说得很认真,又没有什么破绽露出,似乎也很真诚,觉得应该可以利用一下,于是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肩膀说:“我相信,为了你的家人,你一定可以为党国出力。”

秦石又提出想见一下自己的四哥,说是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因为他四哥有文化,懂的事多,俞询初同意了。

兄弟相见,高兴无比,秦石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四哥。四哥一听,倒是特别反对,说:“弟弟,像你这种情况,经过敌人的手再回去,人家不会相信你的,你说破天,人家也不会相信你的,别天真了。”

听了四哥的话,秦石又有些犹豫了,但他转念一想,只要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因此,他坚定了回大陆的决心。

秦石“叛变”了!他的家人因此全部自由了,他内心的沉重压力也得到了缓解。但是,一想到自己到了大陆后,如果不能按照保密局的要求去落实,家人肯定会再次受到连累,因此,他的心又开始痛苦起来。

不久后的一天,在台北街头的一个小旅馆里,保密局的人安排秦石与家人团聚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与家人团聚。夫妻四目相对,再也没有夫妻间的亲昵,也没有久别重逢之感。妻子只是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秦石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房间里。此时,他的妻子和孩子还不知道他将要去大陆执行任务,更不知道秦石内心在想什么。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秦石还是决定告诉妻子他未来的路,因此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保密局特务放他出来的阴谋。

妻子听到他们又要分离,顿时控制不住,痛哭起来。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就是傻,我劝了你多少次,可你就是不听,现在刚放出来就要走,你对得起孩子吗?对得起我吗?”

秦石非常内疚地对妻子说:“你要是生活有困难,可以再嫁给别人,反正我是不会再结婚的。迟早有一天,我能和你再见面,那时候如果你愿意回来,我高兴,你要是有更好的生活,我也不会打扰你。”

妻子听了他这番话,心里更加绝望,她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他,咬牙说道:“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1956年春夏之交,秦石在国民党保密局的精心安排下,乘上由台湾驶往香港的客轮。这将是他人生的又一次重大转变,他要“回家”了,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

客轮在大海上颠簸起伏,正如秦石此时的心情一样,一刻也无法平静。一年多的牢狱生活,让他受尽了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如果说身体上的痛苦只是暂时的,那么精神上的折磨却让他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当妻子和家人一次次被特务们拖进刑讯室审讯,被打得鼻青脸肿,痛苦惨叫时,他都心如刀绞,想一死了之。如果再继续下去,他极有可能会崩溃。

客轮在海上颠簸几天后抵达了香港。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港,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安全了,逃脱了特务们的魔掌。这时的他,像小鸟飞出笼子,有久违之感,空气是那么清新,阳光是如此灿烂!

一出码头,秦石就迫不及待地把口袋里的“小瓶子”掏了出来。他要把它丢进大海,让大海彻底埋葬国民党当局的阴谋。“去死吧,不当狗特务,去死吧,不当狗特务。”秦石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冲动,叫喊着,挥动着臂膀把“小瓶子”扔了出去。

路人看着这位年轻人歇斯底里的样子,纷纷驻足观看,以为他犯了什么毛病。他们哪里知道,“小瓶子”带给了秦石无尽的痛苦,是绑架在他身上的一把枷锁,因为这个“小瓶子”里面装的是特务头子俞询初交给他的密写药水,是要他背叛自己的组织和信仰的指示,而这对于一个坚定的革命者来说,无疑是对他灵魂的玷污。

抛弃了身上和心灵上的枷锁,秦石走起路来,步伐显得格外矫健。

“母亲啊,您的游子回来了,回来了!”他在心中默念着,期待着快一些更快一些见到朝思暮想的党组织和战友们。回家的路永远不会陌生,因为那儿有家的味道,有母亲的呼唤。

秦石很快来到位于香港沙头角的大春商行,他知道,该处曾是掩护地下党员林田烈、林良材等人活动的场所。门开了,他看到了一张亲切的脸。商行老板金石在惊喜中将这位失散多年的游子拥进了怀里。

拥抱并不代表了信任,秦石的意外出现,让金石颇为警觉,因为他从内线上得知,台湾地下党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极大多数人不是被捕就是叛变,作为台湾地下党领导人的交通员居然全身而退,不得不令人怀疑。

“他的出现,是不是又是一场欺骗和被欺骗的较量呢?”金石在心里快速思考着。

秦石看到金石的脸由晴转阴,知道自己的同志开始怀疑他了,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他的心开始疼痛,但他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经历过背叛,必定会有怀疑。于是,秦石拉着他的手,恳切地说:“领导同志,请先不要怀疑我,请允许我把实情一点点告诉你……”

听了秦石的介绍,金石非常感动,也非常同情,但他依然半信半疑。不是他不信任秦石,而是残酷的斗争经验告诉他,怀疑一切是做好谍战工作的基本之策。因为蔡潜的叛变带给人们太多的伤痛,给台湾党组织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灾难。

金石决定先把秦石安排住下来。他要暂时稳住他,不要让他见机脱逃,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内线向中共华东局领导进行了汇报。

华东局领导得知情况后,非常重视,因为他们正为蔡潜的变节感到疑惑不解,而秦石作为蔡潜的单线秘密交通员,应该是最了解情况的。他们命令金石,一定要稳定住秦石,不得再出意外。随后,华东局领导火速派员到达香港,带着秦石经由广州到了北京。这时已是1956年底。

到达首都后,秦石感到一切是那么新鲜和温暖,他想,这回自己总算是回家了!对于北京,他是那么向往,虽然他没有见证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情景,但他却在心里一直想象着当时的盛况,他为自己曾经的付出感到自豪,因为共和国的旗帜里也有他的贡献。

正当秦石满含喜悦,期待着新生活的到来时,无情的现实却把他推进了冰窟里。在等待和期盼中,他不仅没有等到领导的接见,没有人来向他道一声“同志,你受苦了!”反而一下车就被安置到一间“特别”办公室里,开始写起自己的经历来。

秦石明白了一切,心里非常难过,但他知道这是组织原则,是党组织在对敌斗争中多年来形成的一套制度措施。

想到这里,秦石心中又舒坦了一些。事实上,在被国民党“策反”时,他就作好了准备,回到大陆后,一定会接受这样的考验,也打算向上级交代他经历的所有情况,这样,他才无愧于自己的良心,才对得起党组织。他打算做完这一切后,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然后到一个偏远乡村去过日子,让国民党保密局以为他被中共处决,这样就不再连累台湾的家人了。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所有的一切比他想象的来得突然和意外。

为了让组织更好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秦石开始了漫长的“写作”过程,只是,这种“写作”常常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犯人,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一想到一旦自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就可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他就兴奋不已。这是一个优秀战士的一贯作风,因为战士只有到战场上去英勇杀敌,才能感受到光荣和快乐。

秦石先后写下了十多万字的材料,他原以为就此可以重新出来为党工作了,可是,接下来的却是更加漫长的等待。在经过有关部门一年多的审查后,秦石被莫名其妙地送到北京郊区的一个农场。

没有结论,也没有什么说法,就被稀里糊涂送到农场,他很不能理解,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尤其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那个农场里面有政治犯、刑事犯和劳动教养犯,秦石觉得和这些人呆在一起是对他的侮辱,心里顿时感到从一个冰窟窿掉进了另一个冰窟窿,有些欲哭无泪了。他很快就绝望了,决定以卧铁轨的方式自杀,他要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他对党的无比忠诚。

生,有时候往往比死更不容易,更加痛苦。管教人员兴许看出了他的行为端倪,平时对他似乎格外关注,秦石几次想逃跑,几次想寻死,都未能如愿。

面对秦石的状态,农场领导一方面认真做他的思想工作,一方面将他的情况如实向组织上作了汇报。然而,情况反映上去后,在有些人看来,这也是考验一个共产党员的必要程序,因此,上级依然没有作出什么有利于秦石的决策。

农场领导对秦石的遭遇非常同情,经过他们的不断努力,上级党组织决定每个月给秦石寄来30块钱的生活费,意思是让他暂时将政治待遇搁置一边,先受点儿委屈,等将来台湾解放了,情况调查清楚了,再一并解决。

生活费的发放,对秦石来说是个很好的安慰,他觉得这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希望,起码组织上并未把他当作敌人对待。他自此安下心来,开始了他既不是罪犯,也说不清道不明身份的农场生活。

在农场里,秦石学会了插秧、种菜、种苗,从未做过农活的他居然干得比谁都快,每天能插一亩多秧,而且插得笔直整齐,得到大家的赞许。一天劳动下来,秦石感到非常劳累,不过这样正好,他可以什么也不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平时,秦石还要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不能随便暴露自己的历史,加之他讨厌那些政治犯和刑事犯,因此,他在农场没有好友,没有关系密切的人。每当夜晚,秦石就想起妻子、孩子和父母们,想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又被特务们抓过去审讯了,是不是经常被人欺侮……一想到这些,他的泪水就止不住往下流,觉得非常对不起他们。

有天晚上,秦石在睡梦里梦到自己收到家人的来信,妻子在信中告诉他,两个女儿都长得很健康,很漂亮……正当秦石幸福地发出笑声时,他突然醒过来了。于是,他开始在暗夜里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梦,竭力让梦中的美好留下来,可是,那梦却像泥鳅般让他始终抓不住。

也许是梦想成真,第二天,当他从农场田地回到宿舍时,果然收到了一封信。他激动地打开一看,是哥哥的来信,不过哥哥在信中告诉他的是坏消息,说他的妻子一个人独自抚养孩子很艰难,经常遭到邻居和政府的歧视,希望他能够回来投奔政府……

捧着沉甸甸的家信,秦石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痛苦,想想自己现在不明不白的身份,他的心更痛了,他迫切想回到台湾见到妻子和孩子。

恰在此时,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清理阶级队伍中,除了深挖“漏网走资派”外,还揪斗了大批的干部和群众,不少人被别有用心的人打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阶级异己分子”、“地、富、反、坏、右”分子、“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等,秦石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批斗对象。

灾难又一次来到他面前。

“秦石,你就是蒋介石的爪牙,你是狗叛徒,狗汉奸,狗特务……”

每天辛苦的劳作后,他便成为某些精力旺盛的人的批判对象。有的人揪着他的头发,有的人在他脸上吐口水,有的人甚至还要将他挂上牌子,进行游街示众……但是这一切秦石都觉得无所谓,心想:“多少次出生入死都过来了,难道你骂我打我就能把我怎样?”他甚至还挺高兴,因为他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要不然神经会错乱的。虽然被批斗,但他好像又活过来了,人家看着他好像挺可怜,但是他时不时还以回望的目光,昂首挺胸,时刻彰显着自己的无畏。

短暂的批斗之苦倒无所谓,但是时间一长,他又深感乏味,身心俱疲。尤其是当他想到自己为革命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后竟遭到这种对待时,他就有一种心如刀绞的伤害感。但转念一想,自己选择的道路自己就要负责任,于是又马上坚强振作起来。

在一次批斗会上,秦石刚辩驳了一下,“我不是狗汉奸,更不是狗特务,而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结果遭到了群殴,被打得头晕目眩,人们把对敌人的仇恨全部集中到他身上。秦石强忍着泪水,不要让它流下来,他不想让那些人看到他的悲泣与痛心。

“站在时光里等你,远方的妻儿,故乡的气息,满满的都是思念和惆怅……”

春风又绿农场外,在承受了漫长的22年精神折磨后,秦石没有等到台湾的解放,没有人来解密他的历史。大概是农场干部一直向上级汇报秦石表现优秀的缘故,突然有一天,农场领导通知已经56岁的秦石,他被安排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当日语教师。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一座座城,奇迹般地聚起一座座金山……”

在这首耳熟能详的歌曲响遍中华大地,中国人民欢欣鼓舞迎来改革开放之际,有一位老人在北京意外接到家人的来信,平静的心中扬起滚滚波澜。他年近古稀的面孔生动盎然,止不住的热泪夺眶而出,口里不停地念叨着:“终于盼来了,终于盼来了……”

这位老人便是秦石,他的四哥从日本托人寄来信函:盼望故亲相见,骨肉团聚……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秦石一见书信,便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此时,沉甸甸的家书仿如天外灵光,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正在上课的学生们被秦老师突然发出的声音搞蒙了,大家都惊愕不已地看着他。

秦石迫不及待地阅完信,越看越高兴,他得知家人一切安好,没有因他这个共产党而遭受迫害,孩子们都在美国各自成家。

他欣喜若狂地回应了学生们的惊愕:“我的家人来信了,我的家人来信了!”

学生们依然疑惑,不知所以然,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位老师来自台湾,更不知道他曾经是敌人穷追不舍的中共地下党。

突如其来的家书一下子勾起了他对妻子的回忆和对孩子们的深深思念。他不知道妻子是否依然那么甜美漂亮,她那一头如墨的黑发是否散在身后,那嘴角扬起来的微笑,那孩子般无忧无虑的快乐……他不断地回忆着妻子过去的样子,回忆着和妻子在一起时的甜蜜。这时,他又想起了他的孩子,设想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的模样,想着想着,眼泪夺眶而出,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

为了解开学生们的疑惑,秦石破例把当天的日语课改成了他人生传奇的故事课,他给他们讲自己如何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如何加入中共地下党,如何一次次地在传递情报中化险为夷……

学生们听着秦老师的传奇故事,一张张小脸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老师竟是一位伟大的英雄人物!得知他为了革命信仰,出生入死,甘愿牺牲自己,包括亲人时,他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节课,秦石居然整整讲了两个小时。

从这以后,秦石在学生们心中就是大英雄,大家都非常崇拜他,敬仰他。每次只要是他的课,教室里总是座无虚席。

秦石急切地给家人回了信。不久,他的两个女儿也把她们的母亲从台湾接到了美国,准备安排两个老人在美国见面。

谁知他妻子在信中这样问他:“你现在一定当了大干部吧?出门有高级轿车接送,吃着高档饭店,住着小洋楼,过着奢华的生活吧?……”

妻子一连串的问题让秦石哭笑不得,也把他憧憬与妻女相见的幸福感降到最低。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秦石决定把自己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妻子,因为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非常委屈,一直以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希望曾经无比相爱的妻子能够理解或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心,另一方面,也希望妻子对他当初的选择能够给予谅解和支持。

信发出去后不久,秦石就带着幸福出发了。一路上,他设想着与妻女见面的各种欢乐场景,思考着各种要对妻子和孩子们说的甜言蜜语。然而,来到美国后,女儿们却给了秦石一个无比痛苦的“见面礼”——妻子留给他的一封信。妻子在信中狠狠地数落了秦石一番,大意是,她和秦石相隔多年,且当年抛弃妻子,实难谅解,故今后形同陌路,永不往来。

原来,没等秦石到达美国,妻子就已经返回了台湾。直到这时,秦石才明白,妻子主动联系他,是以为他在北京做了大官,她是想跟着他享福才联系他的。这封信让秦石的心一下子像撕开了口子,不仅疼痛,还很屈辱。

秦石的心在流血,在哭泣,但事已至此,他知道无法改变。于是不久,他惆怅地回到了北京。

1992年3月的一天,令秦石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一天早上,秦石像往常一样打开大门,这时,一位中年男子气势汹汹地闯入了他的家,并挥动着刀子说:“姓秦的,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秦石一边躲闪,一边冷静地问:“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我是什么人?我是唐志堂的儿子!没想到吧,是你害死了我父亲,今天我是来替我父亲报仇的!你说,我们是有冤还是有仇?”陌生男子一边说着,一边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原来,这个不速之客是四十年前因秦石的妻子不得已说出而被捕枪决的唐志堂的儿子。面对烈士之子,秦石那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动了,四十年前的往事一下子浮现在眼前。那时,秦石正在苦苦追求革命真理,面对国民党军队欺压台湾老百姓,制造“二·二八”血案,屠杀进步青年,秦石绝望了,恰恰是好友唐志堂、吴克泰等人前来帮助他,把他带进了中国共产党的队伍,并让他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地下交通员。他和唐志堂不仅是好友、兄弟,还是有着深厚革命情谊的战友。

然而,就在秦石被国民党特务围捕逃脱后,由于他的妻子实在经受不了国民党特务的恐吓和折磨,便说出了她所知道的地下党人员,唐志堂就是其中一位。于是,唐志堂被特务抓获、被害,这个家庭从此陷入了巨大的灾难之中。

秦石得知陌生男子是唐志堂的儿子后,不顾一切地上前抱住他,老泪纵横道:“我对不起你啊,孩子,我对不起你一家人,你要杀要怎么样,我都随便你!”

面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唐志堂的儿子心软了,因为他也知道,这一切不是这位老人的错。因此,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哭了好一阵后,他接着说:“伯伯,我本来好想杀死你的,可是,我真的下不了手。”

等唐志堂的儿子完全冷静下来后,秦石泪眼婆娑地问:“孩子,你怎么找到北京来了?你妈妈还好吗?”

唐志堂的儿子再次流泪道:“我们过得一点儿也不好,不然,我怎么会跑到北京来找你呢?自从爸爸被国民党枪杀后,我们一家人在台湾成为通共通匪分子,受人歧视,找不到工作……”

听到这里,秦石更加愧疚。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月光下,夜色中,睡梦中,他时常在心里默默地与天堂中的好友唐志堂进行对话:“我对不起你,我的好兄弟,我也对不起你的家人啊!”

秦石决定去台湾看一看唐志堂的妻子玉芝,他要代表家人当面向她忏悔,否则,他一天也过不安稳。

1992年秋天,在办妥了一切赴台手续后,秦石踏上了前往台湾的旅程。

他和玉芝见面了。四目相对,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没有仇恨,没有怨言,没有言语,更多的只是在理解之中,用潸然泪下倾诉着积蓄多少年的痛苦。这时秦石才得知,自从唐志堂被国民党特务枪决后,玉芝为了孩子一直未婚,62岁了还孤身一人。

看到62岁的老人依然过着清苦孤单的日子,秦石心如针刺。

“我能帮她做点儿什么呢?我能帮她做点儿什么呢?”秦石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这时,他突然在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决定用余生来补偿、回报这一家人,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党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

“老妹子,跟我到北京一起生活吧,我要替我的好兄弟好战友来担负一点儿责任。”秦石看着玉芝,非常诚恳地征询道。

玉芝听到秦石这样的话后,心里很温暖,但随即又摇摇头表示拒绝。

秦石以为她不相信他,就上前拉着她的手,恳切地说:“请你相信我,我会用我的全部心血来赎罪,来关心爱护你。”

玉芝说:“不了,你我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都是半只脚已迈进坟墓的人,就不麻烦你了。”

秦石一听,心里更加难过,因为一心想赎罪的他把补偿对她的愧疚当成人生最后的大事,于是,他一个转身,对着唐志堂的遗像跪下来,说:“好兄弟,受苦受难的是你的家属,我想只要能够做一点儿哪怕是微薄的贡献来弥补我的良心谴责,我就满足了。希望你理解我,谅解我,支持我……”

玉芝看到秦石如此诚恳,如此用心,心头一热,就答应了下来,她赶紧拉起他,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就这样,玉芝从台湾来到秦石身边,并在1993年冬天,他们在人生的黄昏时刻组成了一个新家庭。从此,在北京未名湖畔,人们每天都能看到两个鬓发染霜的老人,手挽着手,在朗润园里寻旧梦,在未名湖畔寄真情……

作家在线:何仁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毕业。先后在总参某部担任报务员、侦听员、情报分析员、情报室主任,宣传股长、政治教导员等职。

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和新闻评论工作,中国编剧协会会员,知名新闻评论员、编剧。著有青少年励志《西点军校给青少年的启示》《围城之外》《遇见,一眼万年》和《@三十七度女人》《青春无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