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魅江东(1)

晨曦中,一叶扁舟,顺东江而下。舟上,码了一捆捆劈好的杂木干柴,焦皮黄芯,如同浇上了一层桐油,遇火就能熊熊燃烧。舟尾,操桨的是位中年后生,他个子不高,粗布短衣,脖子上盘着细黄的辫子,一双俊目大而有神。

后生姓何名云彰,东江岸边乡下人,家有薄田几亩,但常常是入不敷出。因为家贫,何云彰到了而立之年还没讨到老婆,他阿妈愁得每日唉声叹气,隔三岔五都要往媒婆家里跑上一趟。媒婆一烦,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太穷了,谁家闺女愿意嫁过来?”

这话,给何云彰造成的打击不小。

穷则思变,何云彰遂利用闲暇上山打柴,待够换些银钱,便借来邻家的扁舟,起早拉进惠州城出售,如此已半年有余。何云彰打的柴,既耐火又干燥,很讨买主的喜欢,许多作坊老板便成为何云彰的固定买家。黄记酒楼的掌勺师傅龙老大见何云彰为人诚实,颇守信誉,心中对他的好感更甚。与何云彰打交道久了,龙老大便有意给他指一条生财之路。

龙老大告诉何云彰:“你每次进城带柴而来,赚些银两,可回去时却是空载,岂不浪费了这么好的舟程?城里人粪便宜,无处堆放,你可舍些小费收购,多拌些草灰拉回,则是上等的肥料。有了它,即便是再贫脊的土地,也会给你生出个金娃娃来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自此后,何云彰来回两不空,送柴、拉粪两头劳作,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这次的柴,是专门送给黄记酒楼的。再过数日,黄记酒楼的老板嫁女儿,要大宴宾客,据说仅流水席就有五六十桌,一时轰动了惠州城。想到黄家如此财大气粗,何云彰怎不羡慕,心想,何时自己娶得起老婆,能置办五桌酒席就心满意足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何云彰忽然听得前面有“哗啦啦”的水响,抬头一看,只见一条木船载着四个汉子迎面划来。借着渐亮的天光,何云彰发现,四个汉子两人操桨,两人握刀并肩而立。打头的汉子年纪不大,长相极为丑陋,一条刀疤从右脑门斜切到下颌,半张脸上像是爬着一条脱了皮的大蜈蚣,很是骇人。其他三人对这个丑汉很是尊重,唯他脸色行事。

看着汉子们满脸的杀气,何云彰知道他们不是善类,为少惹是非,他急忙低下了头。

就在两船快要错过的当口,丑汉突然伸出一条铁钩,紧紧搭住了何云彰的扁舟。

“大爷,你这是要干吗?”何云彰吓了一跳,赶紧抱拳鞠躬。

丑汉轻笑一声道:“大佬别怕,我们想和你换船使使。来,你到我们船上来。”

说话间,丑汉已经跳到了扁舟上。见何云彰浑身哆嗦,他忙抱拳,说了声“得罪”,一推何云彰的后背,将何云彰送到了木船上。

操桨的两个汉子也停了手,连连说:“亚雄哥,这主意好,我们乘扁舟再折回去,保证顺利过关,让清兵追个鸟去。”

被称为“亚雄哥”的丑汉呵呵一笑,提起几捆木柴丢进水里。

何云彰伸手想阻拦,一名汉子抽出腰刀,指着何云彰,呵斥道:“快撑起木船,向上游划去,否则,老子宰了你。”

何云彰哪敢出声,只能乖乖地拿起桨,向上游划动。稍一侧面,何云彰看到为首的丑汉把木柴清理出一个窝来,和另外两名汉子钻了进去,然后堆放木柴做好伪装。留在外面的汉子一撑竹竿,扁舟借力顺水,飞一样地划了出去。

何云彰恼怒万分,可又毫无办法。怏怏地划了一会儿,忽听后面有人吆喝,何云彰扭头一看,竟是一条水师船追了过来。船上,站了一排水兵,个个腰挎佩刀,手执长枪。

一个小头目向何云彰喊话道:“喂,乡巴佬,有没有看见四条汉子乘着像你一样的船向上游跑了?”

“啊,这个……”何云彰一紧张,说话就结巴起来,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这个那个的?快说,有没有看到?那些人可都是反叛朝廷的土匪乱党!”小头目瞪眼道。

此时的水师船已与木船齐头并进,小头目抽出腰刀,把何云彰的船舷拍得叭叭直响。

“各位军爷,他们劫持我的扁舟和一船干柴顺江而下了。”何云彰赶紧说。

“啊!赶紧掉头,快追,快追。”水师船一阵忙碌,好不容易才掉过头来。再看江面,旭日高升,哪还有半点儿扁舟的影子。

何云彰返回岸边,把木船系好,下到水中。他要前前后后仔细察看木船的结构,看它是用何种木料造的,也好回去向邻家解释今天的遭遇。他从船头看到船尾,这里拍一拍,那里敲一敲。忽地,他听到了一种空旷的声响,船尾竟然有个暗舱!

何云彰找来竹板和钎子用力一撬,暗舱的门就开了。他往里一看,顿时傻了眼。暗舱里竟然装满了金银珠宝和烟土!那些东西金灿灿、明晃晃的,耀眼夺目。

何云彰吓得双腿发软,使劲揉了揉眼睛,向四周望去,却不见一个人影。再抬头望天,天上,红日高照,一片晴朗。

何云彰当即明白,那四条汉子肯定不知道暗舱里藏有珠宝,否则他们不会跟他换船。

数月后,何云彰又送了一船干柴进城。趁时间尚早,他便把龙老大约到合江楼来喝早茶。

这合江楼码头建在两江交界的地方,靠北是东江,就是何云彰经常顺水下来送柴的这条江。东江发源于江西,流经河源,到了惠州后突然转折向西,穿过博罗、东莞,汇入珠江。靠南是西枝江,水面稍窄,是东江的一个支流,源头在紫金的竹坳,贯穿惠东县全境,流到此处,归于东江。合江楼对面是惠州府城,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镇守住了惠州,就等于是把握住了整个东江,保全了广东的咽喉。

见何云彰把自己请到合江楼来,龙老大心中多少有点儿吃惊。他眯着眼睛问:“你能赚多少柴钱?请我喝早茶岂不要蚀大本?”

何云彰笑道:“您老说这话就见外了,这些日子,要不是您指点财路,我就算想请您也没这个胆。托您的福,我终于攒够了喝早茶的钱,这不,就赶紧来请您了。”

龙老大听了这话,喜得直抹嘴巴,说:“好,好小子,算你孝顺。今后用得着大叔的地方,尽管开口。”

为了让龙老大吃得尽兴,何云彰吩咐伙计把合江楼最好的茶点都端了上来。

等龙老大吃得陶醉了,何云彰忽然站起身,朝龙老大深深一揖,说:“大叔,请受小侄一拜。”

这么正规的一个大礼,把龙老大吓得不敢往下吃了,他愣怔地看着何云彰。

何云彰赶紧说:“大叔,您别慌,小侄施礼是有原因的。小侄想请大叔再指条明路,我积攒了一点儿小钱,想弃农做买卖,大叔说说看,目前做些什么好呢?”

龙老大咽下嘴中的食物,假嗔道:“这么小的事,坐下来说即可,何必多礼。来,坐下,坐下。”

何云彰于是坐了下来。

龙老大略一思索,说:“我只是个做饭炒菜的,没什么眼界,不过,依我的经验看,你最好做粮油蔬果买卖,这些东西放不坏,也不怕卖不出去。古人说得好,‘民以食为天’,无粮不安,如今天下不太平,吃饱肚子就更显得重要了。再者,我们黄记酒楼每天都需要这些东西,我可以让采购的伙计把单子往你那里下,保你店铺的租金肯定没问题。其他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听了龙老大的话,何云彰再次起身要拜,龙老大赶紧将他拦住。

第二天,在龙老大的帮助下,何云彰在合江楼边租了一家店面,定名为何记粮油小店,并从乡下筹备来各种物资。

一切准备妥当,何云彰换身干净衣衫,带上香烛纸裱,来到西湖元妙观找玄裔道长讨个口信。玄裔道长听完何云彰的生辰八字,手摆佛尘,沉吟片刻后,便报出了一个吉日。然后,他转入书房,挥毫为何云彰写了一副对联:诚信为本和气生财何记粮油小店开张那日,何云彰把玄裔道长写的对联挂到门外。这字古朴大气,苍劲有力,又是经商箴言,前来祝贺的宾朋都齐声叫好。

何云彰牢牢记着这两句话,小店的生意因此越做越大。

一天晚上,何云彰正在店内忙碌,只见龙老大背着双手踱了进来。何云彰赶紧起身相迎,二人来到室内,依礼坐下。

也许是很久没有见到龙老大了,再加上生意日渐红火,何云彰遏制不住兴奋,告诉龙老大,他准备再扩张几家店铺,同时在乡下设点,乡下收,城里卖,相互补充,生意定能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然而,龙老大像是心不在焉,似听非听。

何云彰急忙住口,小声询问道:“大叔,您有啥指教?”

龙老大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花白的头发,干咳了两声,说:“云彰啊,我们也不是外人,你都这么大了,还没娶亲,我想把我闺女仙妹许配给你。这事你也不忙着答应,三天后给个回话,成与不成,大叔都不会怪你……”

何云彰一听,差点儿喜疯了。自打小店开张以来,他一心扑在生意上,白天忙得晕头转向,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想起自己是个男人,需要一个婆娘。以前瞧不起他的媒婆也曾登门为他张罗过,但都被他拒绝了。如今龙老大亲自上门,要把闺女许给自己,这难道不是雪中送炭?

何云彰当即跪在地上,向龙老大磕了三个响头。这桩婚事就成了。

东江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岸边的木棉树由青变黄,再由黄变黑。一年复一年,一晃,十七年就过去了。这十七年里,何云彰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东江、西枝江沿途各圩镇均有他的联号或分店。遗憾的是,就在何云彰的儿子何少峰出生的第二年,他的妻子龙仙妹却在一次意外沉船事故中遇难。

这一天,鸡叫三遍,鼓打四更,何云彰忽然被一场恶梦惊醒。梦中,他尿急,提着裤子四处找厕所,可到处都有人。左顾右盼之时,他忽然发现后山的一棵荔枝树下静悄悄的,于是哈着腰,一溜小跑过去。谁知他刚蹲下,正想畅快,灌木丛中却蹿出一头山猪,那猪口一张,咬住了他的右臂。他又惊又怕,“啊呀”乱叫,抬起左手,就朝猪头上打过去。这一打不要紧,竟把睡在身边的三姨太玉翠给打醒了。

龙仙妹去世后,何云彰又相继娶了两房太太。二房杨氏(现在的大房)是知府张桂联的表妹,何云彰丧偶后,张桂联亲自为表妹做媒,何云彰只好感恩戴德地笑纳了。谁知这杨氏生性刁钻,小姐脾气较大,很不讨何云彰喜欢。婚后十年,杨氏未孕,没想到过了三十二岁,她却老蚌怀珠,生下一女,今年五岁,起名珠儿。三房便是玉翠,暂未生育。

“老爷,醒醒,快醒醒!”玉翠立起半边身子,用一双玉臂摇着何云彰。

何云彰微睁双眼,感觉浑身湿漉漉的,梦中的恐惧感依旧挂在他脸上。玉翠赶紧下床,从暖壶里倒了碗茶来。何云彰一口气喝完,这才缓过神来。他觉得这是不吉利的征兆,便披衣起身,到书房里找出《周公解梦》,翻到“猪咬人”这一章,仔细一读,竟是多财多福的预兆!

何云彰蒙了,对“周公解梦”半信半疑。他看看窗外,繁星渐退,黎明即将到来,便索性穿好衣衫,洗手净脸,来到正屋大厅。这里除了平时接待重要客人外,就是初一、十五祭拜财神之地。自古以来,经商人家都特别讲究这个。

何云彰发了一会儿呆,玉翠已燃好三炷香递过来。

这玉翠真是尤物,除了模样俊俏、能歌善舞之外,还特别善解人意。何云彰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她都能知道他要干什么,总是能提前做好准备。正因如此,何云彰不惜与归善县令孙耀祖斗法,以高于孙耀祖两千两白银的价格,将玉翠从惠州最大的妓院丽春堂赎了出来,让她做了自己的三姨太。何云彰也因此跟孙耀祖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上好香后,何云彰面对关公像,肃立合掌,拜了三拜,心中祈祷关老爷保佑自己一家平安,保佑自己的商行财源不断。

祈祷完毕,何府的管家冯二也已收拾妥当,正在门外候着。主仆二人昨日已经商量好了,今日去马安镇赶圩,趁新谷刚落,要分店大开铺门,着重收粮。

匆匆吃完玉翠准备好的早茶,天已微明。何云彰看看冯二,见他一身马蹄袖箭衣、紧袜深统靴,显得干净利落,虽说只是个管家,却像个掌柜;再看看自己,穿的是绸缎袍褂,腰佩玉坠,明显就是一个富家员外。

何云彰觉得这样出门太过扎眼,略一沉吟,正想开口,不料玉翠却抢先说道:“老爷,您最好换套便装!”

何云彰情不自禁地捏了捏玉翠的俊脸,羞得玉翠两颊绯红。

冯二低眉侧目,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玉翠捧出浅灰色的粗布长袍,递到何云彰手中。何云彰捏了一下衣服,里面有一个硬邦邦的物件,顿时心领神会。

他换好衣服正要出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喊:“阿爸,我也要去。”

原来是何云彰十七岁的儿子何少峰追了出来。

何少峰是被奶妈带大的,他自小聪明、顽皮,喜读诗书,很有见识,深受何云彰的喜爱。

冯二笑道:“少爷,我们这是出去做生意,不是游山玩水。”

何少峰回答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去。古人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我就是想跟着阿爸一起出去长长见识。”

何云彰想了想,觉得儿子的话有道理,又觉得马安镇离惠州不远,便点头应允了。

三人走出何家大院。在他们身后,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闪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是杨氏,小的则是珠儿。珠儿望着三人的背影,张口想喊,却被杨氏一把捂住了嘴巴,没有喊出来。

何云彰带着何少峰与冯二,快步走向合江楼码头。

穿过水门大街时,何云彰看到自家开的“东江洋货店”和“洋药店”店门虽未开启,可二楼的灯光已经亮了,便知道分管这两家洋店的经理(跟洋人学来的称呼)苏子弟正在起床,心中甚是欣慰。

停泊在码头上的早班大船已经上去了许多人,有挑担的、背包的、扛箱的,也有身着长衫、手摇印花大折扇的。一些精明的小贩,挎着竹篮,趁机在船上卖早点。茶叶蛋、鸡仔饼、糯米粽子喷喷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颇为热闹。

何云彰今日要去的马安镇,就是沿西枝江逆流而上的一个圩镇。

三人上得船来,何云彰发现有几位人物比较扎眼。其中一位老者五十多岁,浑身黑衣,脸瘦须长,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凡是上船的人,他都要盯上几眼。

何云彰心中一凛,想起夜间的恶梦,于是小声嘱咐冯二不可大意。

见客人已满,船老大吆喝一声道:“坐好了,站稳了,咱家开船喽——”

船头的两个小工听见口令,同时操起竹篙,奋力往岸边的青条石上一点,木船便调好“龙头”,在“嘎吱嘎吱”声中,渐渐离开了合江楼码头。

就在此时,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带着一名少年飞奔而至,口中连呼道:“船家,稍停,稍停。”

船老大哪里肯停,因为这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再说了,船已进入城墙门洞,只待穿过去,就算是离城入江了。这时的船离岸边有七八丈远,就算船老大是神仙,也难再扳回头。船老大连连摆手,示意中年汉子坐下趟客船。

中年汉子扭头向身后望去,只见几名官府捕快手执铁尺、钢刀,紧追过来。情势危急,中年汉子顾不上多想,把背后的辫子往脖子上一缠,双手突伸,一手抓住少年的衣领,一手托住他的后腰,双臂发力,口中“嗨”的一声,把少年向船上抛去。

这一举动,把何云彰、冯二等人惊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是不把少年当人看待,好比投标枪、扔石块一般,即使能抛到船上,落下地后岂不会摔个头破血流?哪知那少年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竟轻巧地落在何少峰旁边。

中年汉子见少年成功上船,于是哈哈一笑,操起码头上的一根竹竿,向几名围近他的捕快高叫一声道:“爷爷去也。”但见他猛地向前跑出几步,把竹竿往水中一撑,借着反弹之力,身子一个虎跃,犹如腾空而起的苍鹰,向客船扑来。

岸上的捕快们也看呆了,只能眼睁睁地瞅着汉子和少年离去。

中年汉子落到船上,大家才发现他嘴宽鼻阔,一脸的络腮胡子,浑身血渍斑斑,显然刚才跟捕快们有过一场恶斗。

那少年喊了声“师父”,正欲迈步上前,不料“啪”的一声,竟摔倒在甲板上。

何少峰赶紧将他搀住。这才发现,少年腿上有伤,深可见骨,鲜血正扯成线向下流淌,把脚上的软底布鞋都洇透了。

中年汉子蹲下身,撕开少年的裤腿,见血流不止,连喊几声“海仔”。少年没有答应,原来他已昏厥。

船上的乘客都只是远远围观,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何少峰急了,喊道:“阿爸、阿爸,你过来。”

何云彰本不想多事,可儿子救人心切,自己若不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于是,他拨开人群,快步走到三人身边。

何少峰说:“阿爸,把你装烟的布袋拿来。”

经儿子提醒,何云彰猛然想起自己抽的水烟,那烟草确实有止血消痛之效,于是赶紧掏出一大把,按在少年腿上。何少峰用自己的手帕盖住伤口,中年汉子则撕裤成条,替少年包扎。

冯二也从船上小贩那里讨得一碗凉茶,递给中年汉子。中年汉子感激地冲冯二点了点头。

少年喝了些凉茶后,才慢慢苏醒过来。

船上的乘客也渐渐围拢过来。

蓦地,人群中一青衣男人抽出腰刀,对着中年汉子的后背猛力劈下。中年汉子正半蹲着照看自己的徒弟,他若侧闪,青衣男人的腰刀势必会伤到何少峰。这一险象,吓得何云彰面如土色。就在刀锋即将落下之际,中年汉子却双手着地,右腿猛地伸出,踹在青衣男人的膝盖上。

这一脚重如千斤,青衣男人膝盖骨顿时粉碎,一声惨叫,坠入江中。

与此同时,又有两人挥刀向中年汉子砍来。这二人是一老一少,少的五短身材,秃头,后脑拖着一条短辫;老的却是那位脸瘦须长的黑衣人。

中年汉子也不起身,右脚顺势在地上一蹬,整个身子刷地倒竖起来,头下脚上,以腿代掌,向两人脸上击去。二人知他腿上功夫厉害,急忙收刀闪开。

中年汉子立直身体,指着黑衣老者道:“王老八,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回去告诉刘一通,我和他结的梁子,会当面跟他了断的!”

王老八却不答话,向那秃子递了个眼色,二人挥刀又逼了过来。

中年汉子边迎战,边说:“这位可是洪阿秃?若是,我今天能力战刘一通手下的两大金刚,也可算是人生快事。”

秃子并不答话,只顾进攻。

中年汉子以一敌二,闪转腾挪,越斗越勇。

王老八见久战不下,小眼睛一转,抽刀向躺在甲板上的少年砍去。中年汉子没想到王老八如此卑鄙,待要相救,怎奈身子被秃子的刀光罩住,不得分身。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搀住少年的何少峰使出浑身的力气,抱着少年向右一滚,躲过了王老八的一刀。

中年汉子怒不可遏,不顾秃子已经横削到腰际的钢刀,身子纵起,左拳右掌,分别击向王老八的太阳穴和肩胛骨。王老八低头避过左拳,“咔”的一声,颈骨却被中年汉子的掌生生劈断,他手中的单刀“当啷”一声落在船板上。

秃子见中年汉子如此凶悍,不敢再战,扶住王老八,后退几步,跃入江中,遁水而去。

中年汉子见敌人已退,赶紧盘腿坐下,用手捂住腰间。原来,他向王老八痛下杀手时,自己的腰部亦被秃子的刀削伤。

何云彰忙把自己的烟袋递到中年汉子跟前,希望他也用烟草止血。中年汉子抬头仔细看了何云彰一眼,说了声多谢,“刺啦”一声撕开上衣,缠住正在出血的伤口。

这番打斗,把船上的乘客都吓得半死。船老大更是吩咐船工拼命划桨,只盼到前面一个埠头,这些凶人能够赶快下船。

不多时,船来到曹狮岭,这是沿江的一个小埠头。

船一停,那中年汉子即抱起名叫“海仔”的少年,腾出右手,把何少峰拉到一边,悄声说:“兄弟,今日多谢你了。”

何少峰赶紧说:“不敢当,不敢当。”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说:“难得你如此侠义,从今后我就认下你这个兄弟了。”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叫李彪,今后若有难,可来象头山飞云岭找我。这个,请你小心保管,将来也许用得着。”说话间,他将一块玉佩塞到何少峰手中。

何少峰正要推辞,中年汉子说了句“后会有期”,足尖一点船沿,身子轻纵,已然落到了岸上。几个闪跃后,人影便消失在莽莽丛林之中。

中年汉子一走,船上的人就议论开了。有人说他是三合会堂口的大佬,也有人说他是天地会的余孽。更有人纳闷,说这人既和东江匪首刘一通结仇,又怎会与官府捕快作对?这些议论,听得何少峰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出生以来,今天的经历可谓凶险万分,自己经受这么一吓,好像长大了许多;喜的是,不经意间,自己竟结识了李彪这样的世外高人。细看那玉佩,晶莹剔透,上面刻有一个怒目圆睁、张着大嘴的老虎,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见阿爸和冯二向自己走来,何少峰赶紧将玉佩藏到贴身衣兜内。

何云彰搂住何少峰,本想责怪他多事,但见他浑身还在颤抖,于是赶紧拉过他的双手,握在掌心,给他一些温暖。

客船继续逆流而上,船老大拎来清水和拖把,把甲板上的血渍冲洗干净。又过了两个河埠,马安镇赫然出现在眼前。

三人踏上码头,分店的小伙计阿昌已雇好了轿子等在岸上。何云彰却坚持步行,边走边看,边询问行情。何少峰虽生在州府之内,却很少出门闲逛。今日见镇街上如此熙攘,自是目不暇接,兴奋异常,早把在船上的惊恐之感抛于脑后。

来到分号店前,门前卖五谷杂粮的人已排起了长队。分店掌柜龙诚庆和几个伙计正在紧张地量斗过秤,入仓付账。

店门右边,有两辆骡车,已用草袋装满了谷物,堆放如小山一般。赶骡子的车夫袖着双手,笑眯眯地看着伙计们忙碌。

见老东家和少爷到来,龙诚庆双眼里散发出一种复杂的光。这眼光,稍纵即逝,却让机灵的何少峰捕捉到了。何少峰心中嘀咕,自家在两江四岸和府城共开有十六家分店,所有分店的掌柜他都见过,怎么只有龙诚庆的眼光如此特别呢?

龙诚庆停下手中的活计,满脸堆笑,将三人迎到里屋沏茶。冯二快言快语,将船上的惊险述说了一遍。龙诚庆听后,小腿竟直打颤。

龙诚庆告诉何云彰,马安镇近段日子也不怎么太平,夏粮征收季节来临,官差催租催得厉害,谁家缴不齐,就把人扣押在巡检司内。前天夜里,就有六名被抓的乡民相互帮助,扭断铁链翻墙逃跑了。

何云彰皱眉说:“看来马安要出大事了,大伙须多加小心,等收足了粮食,就立即转移到城内。”

何少峰问龙诚庆:“龙掌柜,店门口怎么会有那么多卖粮的?”

何云彰哈哈一笑,说:“我们是高价收购,自然会有人来卖。这年头,国家多事,贪官横行,老百姓无法生存,只能冒险卖粮了。”

何少峰又问:“那骡车也是来卖粮的吗?”

话音未落,龙诚庆连声叫道:“我的娘,我差点儿忘了一件重要事情!老爷,今日您一来马安镇,便带来了滚滚的财源。那两辆骡车是用更高的价格来收购我们谷物的呢!”

何云彰“哦”了一声,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龙诚庆小声说:“我们收三十文一斗,而客人却愿出四十文,这一转手,我们就赚了十文。”

何云彰疑惑道:“有这等好事?”

龙诚庆点头道:“是啊,客人先付了五两银子做订金,小的知道老爷今日要来,也不敢贸然作主,便让客人把货装好后,等您前来定夺。”

何云彰还是不放心,多年从商的经验告诉他,这里面有文章。试想,开这么高的价格,客人还不如直接从农户手中收购!

“你去把客人叫来,让我瞧瞧他是何方神圣。”

“客人正在对面永泰祥绸布庄采购绸子布料。”

“去吧,就说我有请。”

龙诚庆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

不一会儿,龙诚庆便领进来一位年轻人。此人长脸、细眼,手执一把大折扇,蹬一双短靴,一身衣服穿得鲜亮。看年纪,似乎比何少峰大不了几岁。

“小生祝儒春拜见何老爷。”年轻人弯腰施礼道。

何云彰拱手还礼,忙说不敢。礼毕,他也不言语,只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祝儒春。

祝儒春面色微微一红,道:“小生有一船队,欲从大亚湾出海,急需粮草,故这些天来不计价钱,逢圩便购,还望何老爷多多相助。”

此话很明了,直释何云彰心中的疑虑。何云彰感觉此人非同小可。

祝儒春道:“何老爷若无他事,小生还要采购其他物品,容完毕后再叙。”

何云彰拱手相送。

没料到,祝儒春还没走出店门,脚下突然一滑,差点儿摔倒。何云彰忙伸手相扶,祝儒春趁机搭住何云彰的肩膀,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店外。

对门永泰祥绸布庄的郭老板正眼巴巴地朝这边望着呢,见祝儒春和何云彰如此亲密,他不禁嘘了一口长气。

来到门外,祝儒春再三致谢,又大踏步进了永泰祥绸布庄。

自祝儒春进来,何少峰便一直没有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祝儒春的一举一动,直到祝儒春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对面,他还在深思。

“阿峰,你在想什么?”何云彰问。

何少峰没有吱声。

何云彰待要再问,何少峰突然说:“不好,快叫车夫进来。”

正在打算盘的龙诚庆见何少峰脸都急白了,心道:这个少爷,真没见过世面,什么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

龙诚庆没动,其他伙计也没动,依旧各忙各的。

何少峰蹿了出去,一把拽进一个车夫。那车夫被吓得莫名其妙。

何少峰问:“祝儒春是你们的老板?”

“谁……谁叫祝……汝……蠢?我不认识啊,有人雇了我们的骡车,说……说拉到地点才付钱。”车夫结结巴巴地说。

“拉到哪里?”

“不……不知道,他……他没说。”

何云彰一听,知道坏事了,赶紧和何少峰来到永泰祥绸布庄。

祝儒春早已不见了踪影。

郭老板正微闭眼睛,躺在柜台后面的竹椅上,满脸惬意地哼着“十八摸”。

“郭老板,快别摸了,祝儒春有没有骗走你的绸缎?”何少峰急道。

郭老板一个愣怔,翻身坐起,惊问道:“你说什么,祝老板骗我绸缎?他……他的货不是还没拉走吗?”

郭老板双眼直直地望着街对面的两辆骡车。

“赶紧醒醒吧,那是骗子用的障眼法。他往哪个方向逃了,咱们快去追。”何少峰提醒郭老板。

郭老板“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喊:“我的绸缎啊,整整一车绸缎啊……不,不,我要对面两辆骡车来抵押,那是我的,是我的。何老爷……那个死龙诚庆,你们在合伙骗我啊!”

有人去追,可哪里能寻得见祝儒春的一丝影子。

郭老板又哭又叫,引来许多人前来围观。大家细听,真相就大白了。原来,那个叫祝儒春的后生,先租了两辆骡车,以购买谷物为名,在何家分号付了订金,把货装好。然后,他又跑到永泰祥绸布庄,指着两车谷物作抵押,购走了一车绸缎。郭老板本也不敢轻易放手,可一来祝儒春出价甚高,真要兑现,利润极大。二来又见客人与何老爷勾肩搭背的走出来,凭何老爷的门店,他就放心了。结果,就被人家骗得血本无归。

郭老板被骗,何云彰心中也很难受。他让郭老板算算被骗了多少钱,郭老板拿出账簿,仅本钱就有二百两。

何云彰说:“这样吧,我为你垫一半,其他一半算是你自己买个教训,你看如何?”

何云彰话一出口,郭老板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觉很意外,不明白事理的人,还真以为何云彰与那骗子有勾结,不然,他干吗自愿掏钱?只有郭老板心里清楚,何云彰这是在实心实意地帮他,他深为自己刚才冤枉何云彰而羞愧,于是当胸抱拳,低着头给何云彰鞠了三个躬。

次日,何家分号继续收粮。

何云彰让店里的伙计通知两江沿岸几家分店,全力以赴开仓收粮,有多少收多少。

经过昨天的事件,龙诚庆、冯二等人都对何少峰刮目相看了。

下午稍闲,几个人正在店里说话,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呵斥辱骂之声不绝于耳。何云彰放下茶杯,率先走出门外。只见两名黑衣差人正在殴打一位乡民。那乡民体质瘦弱,像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一名差人边打边说:“何亚黄,见到我们你就想跑,你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能把你抓回来。今天,你要是不把粮食缴齐,老子就把你捶扁了。”

何亚黄被打得鼻血直流,于是奋起还击,一头撞向公差的小腹。那公差没有防备,“扑通”一声,竟被撞了个仰八叉,摔倒在地。另一名公差大怒,从腰间抽出锁人的铁链,劈头盖脸抽向何亚黄。何亚黄左躲右闪,动作稍慢,就被铁链打个正着,鲜血顿时飞溅。倒在地上的公差也爬起来,抽出腰刀,咬牙切齿地往何亚黄身上砍去。

何云彰一看要出人命,马上高喊一声道:“住手。”

官差不听,反而恶狠狠地瞪了何云彰一眼,照旧穷追猛打,显然是想置何亚黄于死地。

这时,对面茶馆里忽然冲出一条汉子,那汉子手里举着个板凳,朝着持刀的官差当头砸下,嘴里还大骂道:“操你老母,敢欺负我兄弟,去死吧!”

“嘭”的一声,板凳不偏不倚,砸在官差的顶门心上,官差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另一官差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边喊:“乡民造反啦,杀了官差!”

他不喊还罢,这一喊,反倒提醒了汉子,只听汉子骂道:“操你老母,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老子就反给你看看。”说着,他俯身拾起地上的腰刀,对准正在逃命的官差猛掷过去,官差扑地而死。

赶圩的乡民见有人杀了官差,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这乱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情比比皆是,不如趁早脚底抹油,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于是,大伙纷纷罢市收摊,匆匆回家。

那汉子扶起何亚黄,疾步消失在乱糟糟的人群中。

龙诚庆说:“杀官差的汉子姓陈,名吉胜,官桥村人,习过武艺,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大伙都称他为阿胜哥,在马安是位极有影响的人物,可惜今天为救朋友,他却犯下了死罪。”

这时,就听得四下里响起嘡嘡的铜锣声,有人高叫道:“捉拿反贼何亚黄,不要放走了阿胜哥。”紧接着,十几名官差手握明晃晃的钢刀,在一位麻脸巡检的率领下,一路搜捕过来。

何云彰见卖粮的乡民早已跑光,赶紧让伙计把大门顶好拴牢,只留角门由阿昌望风。

众人回到后院,摆上酒菜,边吃边议。

何少峰年少,一坐下来,便愤然道:“这官差确实可恶,要不是阿胜哥冲出来,何亚黄岂不成了他刀下之鬼?”

龙诚庆说:“官差也有官差的难处,他们若在限期内完不成催粮任务,轻则屁股挨板子,重则丢掉饭碗。”

何少峰说:“即使丢了饭碗,也不能随意杀人啊!”

何云彰听出儿子有责怪龙诚庆之意,忙说:“我们经商人家,最希望的就是有个太平年月,而眼下,北有太平军进攻天津,中有曾国藩湘潭大战。就是在广州,也有英、法、美等国仗着船坚炮利,要求大清重新修改《南京条约》,提出要在沿海沿江口岸城市进行贸易。若是条约真的修改了,那鬼佬们今后随时都可以进入大清任何地方做买卖、传教和居住了。唉,大清内忧外患,真是朝不保夕!”

坐在下首的冯二说:“这岂不正好,这江山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却让满洲鞑子给抢去了。如今鬼佬与鞑子打起来,我汉人可趁此机会再把江山夺回来。”

何云彰深知冯二对清廷恨之入骨,他父亲年轻时参加过天地会,被砍了头,他从小就吃尽了苦头,看尽了人世间的沧桑。

何少峰却说:“谁当皇帝倒不重要,关键要亲百姓、重人才、善纳谏。隋炀帝、唐玄宗都是汉人,可他们荒淫无道,政事废弛,滥杀无辜,令人发指,人神共愤。北魏孝文帝和元世祖忽必烈都是异族人,但他们励精图治,劝课农桑,发展生产,使得国泰民安。所以,皇帝好与不好,不在乎他是不是汉人,而在乎他是否亲民爱民。”

这一番话说出来,听得众人目瞪口呆,连何云彰都想不到儿子竟会有这等见解。众人端起酒来,祝贺少爷才智过人。

何云彰话题一转,交代龙诚庆近段时间一定要注意安全,多收购一些粮食,只要有卖的,就大量收进来。

龙诚庆连连点头,他心中也明白,从今天陈吉胜杀官差的情形来看,惠州将面临一场大乱。世道一乱,囤粮就是王道。

众人酒足饭饱,天已擦黑。吃完饭的伙计出去换阿昌,却不见他的踪影。敲开左右商户的门窗问,大家都说没看到。冯二急了,赶紧派出店内所有的伙计到街上去寻找。

半个时辰后,伙计们陆续回来,一个个黑着脸,垂着头。看表情,就知道没找着。何云彰想,这阿昌做事乖巧,精明能干,深得龙诚庆的喜欢,此时不吭声走掉,既没偷钱,也没带物,难道是……何少峰开腔道:“阿爸,我们应该去巡检司看看。”

大家都点头称是。

在清朝,凡商贾繁华的圩镇都设有巡检司,主官为巡检,负责维护地方治安,分掌粮马、征税、缉捕等,与管户籍、打官司的丞簿尉统称“佐杂之官”。

趁着夜色,何云彰带着大伙来到巡检司,向把门的官差一打听,阿昌果然被抓到这里来了。

把门的官差不认识何云彰,但认识龙诚庆,知道他是粮店的掌柜,有钱,于是对他说:“阿昌通匪,杀了官差,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

龙诚庆一听,吓得额头直冒汗,口中连声喊道:“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杀人者明明是阿胜哥,怎么就赖到我家阿昌头上来了呢?”

官差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何云彰走上前去,伸手塞给官差一锭银子,然后抱拳当胸,弯腰施礼说:“兄台辛苦,能否通禀巡检一声,我们有事向他汇报。”

官差暗中掂了掂银子,足足有五两之多,心中窃喜,便进去通报了。

不大一会儿,麻脸巡检就走了出来。

何云彰连忙拱手问好,并简洁地把商行门前所见的情景叙述了一遍。

麻脸巡检眼一瞪道:“你说阿昌无辜,难道是我抓错了人?我手下两个弟兄哪个地方不能死,怎么偏偏死在你们商行门口?来人,把龙诚庆也给我抓了!”

两名官差一听,响亮地应了一声“喳”,就要动手。

何云彰没想到麻脸巡检如此蛮横,他双手一拦,厉声说:“慢着,你这里还讲不讲王法?”

麻脸巡检“嘿嘿”冷笑道:“王法?现在是非常时期,老子的话就是王法。现在杀了你们,还可以让你们无话可说,你信不信?”

本来,何云彰想抬出自己与惠州知府张桂联的关系,来压压麻脸巡检的气焰,可听他这么一说,何云彰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知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于是赶紧满脸堆笑,说:“大人说得极是,刚才我一时糊涂,冒犯了大人,请多多原谅,在下给大人赔罪了。”弯腰之际,他已经把一张银票塞了过去。

借着檐下灯笼的光照,麻脸巡检看清银票面额是五百两,心中吃了一惊: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定非等闲之辈。

收下银票后,麻脸巡检和气了许多,说:“既然你们有这么多人证明阿昌没有杀人,那明日我再问问。今晚就暂时押在这里,你们可进去与他打个招呼。”

这话出口,就等于给双方都留了台阶。

何云彰带着大伙跟随把门的官差来到后院,果然看到了被关在小屋内的阿昌。和阿昌一起被抓进来的还有五六个人,全都被五花大绑,戴着脚镣。

阿昌见到大伙,呜呜直哭。他比何少峰小一岁,一个小伙计哪经历过这种场面。

何云彰掏出手帕替阿昌擦干眼泪,安慰他别哭,说明天就可以回去。把门的官差最善察言观色,见麻脸巡检先硬后软,知道已得了好处,再加上自己也收到实惠,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阿昌提出来,解掉他身上的绳索,把他单独关在一间有铺的小屋里。

龙诚庆连连称谢,又给了官差几十文钱,让他请弟兄们去宵夜喝茶。

等到返回店内时,已是子夜时分。大伙又困又乏,倒在床上,酣然入梦。

一夜无话,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大伙洗漱完毕,吃了早点,便一同来到巡检司。只见巡检司大门虚掩,既没有值班站岗的,也听不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与平日里的喧嚣相比,简直太静了,静得让人感到可怕。

何云彰心中一凛,冲冯二点了一下头。

冯二走上台阶,边拍门,边高喊:“里面有人吗?”连喊了几声,竟没有一点儿回音。

何云彰觉得蹊跷,疾步跨到门前,探头往里一看,只见院内横七竖八地倒着官差的尸体,情形惨不忍睹。显然,昨夜这里发生过一场恶斗。

何云彰指挥众人,察看是否还有出气的。众人挨个地摸,却发现没有一个活口,数一数,共有八具尸体,独不见麻脸巡检。再往后面一看,人犯一个也不在,阿昌也不见了。

何云彰说:“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快退。”

众人惊魂未定地撤回店内。

何云彰说:“看来马安非常危急,贼人敢杀这么多官差,一定是有组织有准备的,我们要做好应对之策。”

沉思半晌后,何云彰作出安排。派一名伙计速去码头雇一大两小三艘船来,大船装货,把这里已收购的粮食全部运到惠州。小船划行快,一条交给冯二,让他火速通知东江、西枝江两岸的分店,立即遣散伙计,埋藏货物,确保人身安全。另外一条则载着他和何少峰先回惠州,坐镇总部,协调各方,顺便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知府和总兵。

大家一致赞同,随即分头行动。

俄顷,派出去雇船的伙计匆匆返回,气喘吁吁地禀报,说所有的路口均被头包红巾的汉子把守着,只许进不许出,看样子,那些人是要举兵造反。

何云彰问龙诚庆:“此处可有小道进出圩镇?”

龙诚庆还没想好,出去雇船的伙计忙说:“有一条,可我已去看过,同样有红巾汉子把守,只不过比大道上的人少,只有三名。”

何云彰听完后,面露喜色。

众人不解,何云彰说:“看来,举事的人对马安的地形了如指掌,只是不会用兵。待天黑之后,我们按计行事,冲出马安,返回惠州。只可惜,这里的粮食不能带走,需要先行埋藏。”

大伙见何云彰说得信心十足,紧张的神情这才稍稍放松。他们忙打开后院的地窖,将收购的谷米、花生、茶叶、番薯等悉数往里搬。

粮食藏好后,何云彰吩咐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待到晚上再行动。大伙躺在床上,既兴奋又紧张,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只有何云彰倒头便睡,不大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

二更时分,龙诚庆叫醒众人。

大伙收拾停当,在小伙计的带领下,趁着夜色,轻手轻脚出了店门。

所谓走小道,就是避开大道,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巷,绕过巷子口把守的红巾汉子,转入一片小竹林,来到西枝江边。再往前走三四里,就到了马安埠头。一旦到了埠头,河宽地广的,只要有银子,骑马乘船都非常方便。

小伙计路熟,七弯八拐,就把众人带到了巷子口。

朦胧的月光下,果然有三条人影守在那里。一个身材高大,另外两个身材稍矮。

按何云彰的设想,先由龙诚庆引开哨位向东跑,剩下的二人,则由小伙计吆喝着朝相反的方向引开。何云彰他们便可趁机穿过大路,潜入竹林里。

这计策说不上高明,但实用。

众人正要依计行事,忽见一条火把由远及近,三名头包红巾的汉子来到大个子哨位面前。其中一个抱拳拱手后,拢食指和中指在胸前一划,说:“广东洪竹世间稀,林中三六七十一。”

大个子哨位以拇指为天,以小指为地,跟着说:“天下英雄风云会,金台山堂首创立。”

借着通明的火光,何云彰发现,大个子哨位长相极为恐怖,高额头,凹眼睛,蒜头鼻子雷公嘴。最要命的是,一条刀疤从他的右脑门斜切到下颌,半张脸上像是爬着一条脱了皮的大蜈蚣,很是骇人。

这张吓人的脸,一下子把何云彰的记忆激活了。他想,这人怎么如此眼熟?

只听来人说:“大佬尊姓,位驾几何?”

大个子哨位回答道:“惭愧,惭愧,罗亚雄便是在下,花冠(洪门中的职务)而已。”

罗亚雄!何云彰蓦然想起,这人不就是十多年前在东江上劫他船只的那个家伙吗?

来人听罗亚雄这么一说,嘴中“哦”了一声,忙毕恭毕敬道:“我等三人是检口、守口、斗口,归雄哥管辖,现奉李圣贤之命,召雄哥回去,共议大事。”

罗亚雄点了点头,说:“这个路口很重要,稍有胆识的人,若要出去,就会走这条小路,所以,我才自告奋勇守在这里。你们若接替我,要多亮些火把,还要再多找两个人。切记,守住此地不让人出去即可,千万不可乱杀无辜。”

何云彰闻听此言,身上不禁出了一层细汗。他想,自己太小看这些红巾军了,原来这些乡野汉子也有见识。若按罗亚雄的交代,这条路今晚是走不通的。

谁知来人却说:“李圣贤吩咐,所有路口都撤哨,因为今夜就要选帅,鞑子兵若来,正好杀他个片甲不留,以壮军威。”

这话一出,罗亚雄和何云彰都愣住了。

罗亚雄问:“元帅有没有确定是哪位大佬来当?”

来人说:“雄哥这就跟我走,大伙正在商议此事,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罗亚雄刚要抬腿,却听得黑暗中有人断喝道:“亚雄,别走!”

初听时,声音较远,待到音落,一条人影已跃至跟前,原来是王老八!只见他脖子上缠着绷带,显然颈骨还没有完全康复。

“大佬,你这是……”罗亚雄盯着王老八问。

“先别提这事,我是来告诉你,刘舵主让你回去。”王老八道。

罗亚雄脸色一凛,沉声回道:“大佬,我意已决,不想再当水匪,请你们不要逼我。”

王老八瓮声道:“刘舵主打算把舵主之位让给你,你难道也不想回去?”

罗亚雄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

王老八“嘿嘿”一笑,说:“我不骗你,舵主已被人打成重伤,所以特地让我出来找你,大伙都等你回去主持舵中事务呢!”

罗亚雄一愣,问:“是谁打伤了舵主?”

王老八道:“还有谁,李彪啊。”

躲在巷子里的何少峰颇为惊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玉佩。从王老八和罗亚雄的对话中,何少峰听明白了,来马安时在船上遇到的师徒二人,武艺高强的那个就是李彪,而王老八和罗亚雄则都是东江水匪刘一通的部下。

“那我更不能回去了。”罗亚雄说。

“你是怕了吗?舵主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王老八步步紧逼。

“我不怕,我就是不想当水匪,更不想与土匪火并。”罗亚雄语气坚定道。

王老八眼睛一转,说:“你们这些人起事造反,难道不是比水匪、土匪更大的匪吗?”

王老八此语一出,竟把罗亚雄身边一个长得像胖冬瓜一样的人惹恼了,他破口大骂道:“你个衰佬,敢辱没我们义军,找死啊?”

胖冬瓜还没骂完,王老八已经晃动身形,手臂暴长数寸,“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力道奇大,直打得胖冬瓜原地转了两圈,随即他“哇”的一声,几颗门牙随着满口血水吐了出来。

红巾汉子们一见,赶紧抽出佩刀,将王老八围住。

罗亚雄一摆手,对王老八说:“大佬请回,当什么样的匪,我自有抉择。刘舵主的恩情容我日后再报。”说完,他侧身握拳,把头偏向一边,意在送客!

王老八见罗亚雄似是铁了心,便伤心地狂笑起来。片刻后,王老八突然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罗亚雄大惊,赶紧伸手去扶。两人身体相贴的一瞬间,王老八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下了罗亚雄腰间佩戴的一个龟符。

别人没留意,何云彰和何少峰则看得一清二楚。

得手后,王老八立即推开罗亚雄,说:“亚雄,你太让我失望了。从此后,你我各奔前程,东江之事,请你不要再管,告辞了。”说完,纵身而去。

胖冬瓜有些不服气地说:“就这样便宜了那个衰佬?”

罗亚雄说:“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们几个的脑袋早就搬家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啊!”红巾汉子们一听,都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罗亚雄等人走后,何云彰好奇心顿起,当即决定,让龙诚庆和伙计返回店内,近段时间不用开张,着重打听阿昌的下落;冯二还是按原计划去通知各分店;他则要带着儿子何少峰去瞧瞧红巾军是如何选帅的。

大伙一听都震惊了:这可是与狼共舞,稍不留意,就会有生命危险啊!

何云彰小声说:“我是个生意人,他们是造反的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应该不会有事。”说完,他一摆手,要大家赶紧行动。

大伙见老东家意志坚决,也不敢再劝,只好互道保重,拱手作别。

何云彰敢做这样的决定,除了他胆大心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身上揣着个硬邦邦的物件,也就是玉翠给他换衣服时藏下的救命之物。

这晚正是六月初六,民间传统的姑姑节。若在太平盛世,这本是一个亲情浓郁的夜晚,各家各户都要请回已出嫁的老少姑娘,拉拉家常,说说话,好好招待一番,然后再送回娘家去。可是,如今长毛作乱,大清四处硝烟弥漫,地处岭南的惠州也难觅节日的温馨气氛。

何云彰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何少峰,见儿子一脸自信,毫无畏缩害怕情绪,心中甚是宽慰。

父子二人紧紧跟随罗亚雄他们的火把,穿过一片香蕉林,进入一个名叫沙坳官桥围的村子。

村子中间有块空地,已设好祭坛供桌,上面摆放着一尊神像。神像双眉斜飞,方面大耳,目光炯炯,很是威武。神像前有一块牌子,借助四周通明的火把,何云彰极尽目力,才隐约看清是个“谭”字。

何云彰心中马上明白,原来这帮人敬的是谭公。

谭公真名谭德,生于元代,惠州府人。他神通广大,七八岁时就能呼风唤雨、伏龙驯蛇,十三岁时在惠东九龙峰得道成仙,所以在当地很受百姓的崇拜。

围绕着谭公神像,香案上摆放着猪头、全鸡、鲜鱼三牲祭品,香炉里点烧着三炷高香,青烟缭绕。

四周的场地上,黑压压坐满了人。

罗亚雄走进场子,立刻有人起身相迎,将他拥入中间。何云彰拉住何少峰的手,在一棵大树底下伏了下来。

这时,陆陆续续又有人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个个头包红巾,手执兵器。

待人稍静,场子中间站起来一位老者,冲着众人抱拳施礼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李佑伦向大家问好。”他刚一报名,众人便齐声欢呼起来,一看便知他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李佑伦接着说:“今晚我们在此聚会,来的都不是外人,我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前天,我们有一位兄弟叫何亚黄,因为没缴够官粮,被两名官差当街殴打。各位兄弟都知道,近两年来,惠州不是旱灾,就是水涝,稻子基本没收成,只有靠杂粮勉强活命。今年稍稍好些,田地里有点儿收成了,可官差却来加倍征收前两年的欠粮,稍有不满意的,轻则痛打一顿,重则抓去坐牢。何兄弟家大口阔,上有八十多岁的奶奶,下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家里仅剩一担稻米,若是全部上缴,一家老小岂不得活活饿死?因为未缴齐征粮,官差一见到何兄弟就打,甚至差点儿要了他的性命。紧急时刻,是我们的好兄弟阿胜哥杀了两名官差,出手救下了何兄弟。各位兄弟,你们想想,要是你们见到自家兄弟将要被官差所杀,你们会不会出手相救?你们会不会杀了欺负我们的差人呢?”

席地而坐的汉子们齐声答道:“会!会杀了狗日的差人。”

李佑伦见大伙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遂朗声说道:“我们都是有血性的男人,早就受够了鞑子的欺侮。朝廷上下官官相护,满人看不起我们汉人,我们作牛作马,还填不饱肚皮,而那些八旗子弟,即使无才无德也世袭官位,这是在用我们的血汗来喂肥他们的肠胃啊。有些有钱的汉人,即使能当个一官半职,也都是拿银子买的。他们的银子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身上挖来的!他们的黑心造就了这个黑暗的世道,所以,洪天王才举兵起义。各位兄弟,各位父老乡亲,今晚,我们也选出自己起义的元帅,真刀真枪地与气数快尽的狗鞑子大干一场,夺回我们汉人的江山,由我们汉人来坐龙椅,当皇帝,好不好?”

李佑伦这么一鼓动,众人马上热血沸腾,呼声震天,都说好。

有人说:“阿胜哥义薄云天,敢作敢当,我们就选他当元帅吧。”

陈吉胜一听,连忙站起来,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说:“谢谢兄弟们的抬爱!只是,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哪能当元帅?若让我冲锋陷阵,我绝不含糊。”

又有人说:“那就由李圣贤(众人对李佑伦的尊称)任元帅吧,李圣贤能文能武,弟子众多,又是前五堂的军师,名声响,威望重,由他领导义军,我们口服心服。”

李佑伦抱了抱拳,说道:“赶走鞑子,还我河山,我本义不容辞,只是我如今只剩下一条腿,领军自然有损军威,还是做军师更能尽我之力。”

这时,有位汉子站起身来,朗声道:“我推荐一位大佬,定能不负此任。”

何云彰与何少峰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好熟悉,仔细一瞧,原来是先前去接罗亚雄的一位汉子。

大伙见说,纷纷嚷道:“快说,是哪位大佬?”

汉子说:“我说的这位大佬就是花冠罗亚雄。”

罗亚雄一听,也站起身,连说不敢当。

众人见罗亚雄面相丑陋,又太谦让,不禁摇起头来。

正在此时,忽然从人群外面闯进来一个青衣男子。此人声大如雷,边走边说:“各位这么谦虚,不如我来当这个元帅吧!”

有人见青衣男子说话鲁莽,便起身相拦。青衣男人分花拂柳,一眨眼便到了圈子中间。火光下,只见他身材魁梧,满面胡子,脸扁嘴阔,大鼻朝天,酷似钟馗,很有煞气。

一位五短身材的汉子起身怒斥道:“你是何人,敢来闯场子?”说话之时,双掌已经推出。

青衣男子哈哈一笑,说声“得罪了”,一招猿猴献桃,右手搭住汉子的掌沿,往前一带,足下同时勾出,汉子收势不住,膝弯一酸,单腿就要跪下。

旁边的罗亚雄赶紧出手相助,他右掌一带,扯着汉子的衣领将他拉起来,同时,左掌横削,击向青衣男子的软肋。

青衣男子看着罗亚雄,怪笑道:“好丑的鬼脸!”说话间,也不闪避,反手猛出一拳,后发先至,直击罗亚雄的门面。

这招“围魏救赵”,罗亚雄若不撒手,必然两败俱伤。他还没摸清对方是敌是友,自然不肯全力相拼,只得借势一跃,躲开青衣男子的冲天一炮。

青衣男子一出手便击退了两人,围观的汉子们都齐声叫好起来。

青衣男子一抱拳,朗声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翟名火姑是也。”

这一报名号,连李佑伦都鼓起掌来。何云彰自从翟火姑进来,就在留意李佑伦的神情。李佑伦表面很平静,双目含笑,就连刚才三人交手,他都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当李佑伦带头鼓掌之后,何云彰终于看清楚,这翟火姑的出场,李佑伦似是早已知道。

果然,不待掌声停下,李佑伦就说道:“今晚,翟大侠能够出面,实出我之意料。翟大侠是我们南粤好汉的领头羊,他幼年时就爱打抱不平,多次被官府追捕,如今是何六(另一支义军的首领)的副将,行军打仗颇有经验。他听说阿胜哥杀了官差,特地回来助阵,有他来当元帅,我们推翻鞑子就指日可待了。”

这话有点儿自相矛盾,可在座的汉子们大都是粗人,哪里听得出端倪。再加上人群中有不少人识得翟火姑,又见他武艺超群,四下里便呼应声如雷:“好,我们选翟火姑为帅!”

翟火姑见大伙如此拥护自己,更是豪气冲天。他往祭坛供桌前一站,高声说道:“既然大家如此看得起我,我就在谭公面前给大家送份厚礼。兄弟们,把清廷的鹰犬带上来。”

随着翟火姑一声大喝,几位红巾汉子押着一位官差走上前来。那官差被绳索捆了个结实,口中塞满了烂布。

何云彰与何少峰仔细一看,竟是麻脸巡检。看来,劫杀巡检司之事,定是翟火姑所为。

麻脸巡检被押到祭坛前,口中烂布被除掉。他稍事喘息后,张嘴就骂:“翟火姑,我日你祖宗!你这反贼,杀官差,放犯人,我与你誓不两立!”

麻脸巡检骂得正起劲,冷不防翟火姑突然出拳,打在他脸上,他顿时头晕目眩,口吐鲜血。

麻脸巡检毫不怯懦,继续叫骂道:“翟火姑,你个龟孙子,逼犯人立下投名状,杀我兄弟,老子做了厉鬼,也不饶你。”怒骂声中,他一头撞向翟火姑。

麻脸巡检个子高,身体重,这一撞又拼足了力气,不啻一柄舞动的大铁锤当胸砸来。翟火姑机警得很,急忙跨步拧身,一招横扫千军,右肘贯注全力,击在麻脸巡检太阳穴上。随后,他手起刀落,将麻脸巡检的人头砍落在地。

众人见状,有的击掌叫好,有的摇头叹息。何云彰在心里倒是暗暗佩服麻脸巡检是条好汉。

翟火姑甚是得意,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挥,高声叫道:“大伙选我当元帅,今有谭公见证,我发誓:将尽心尽责,以忠心义气为先,结交四海兄弟,带领大家奋勇杀敌,绝不贪生怕死,绝不恃强凌弱,同心协力,剿灭满清鞑子。如遇事三心二意,避不出力,将死在乱刀之下。”言毕,他对着谭公神像拜了三拜。接着,他又抽出腰刀,朝着供桌的一角劈下,桌角应声而断。

众人见翟火姑如此发誓,信心大振。在李佑伦的带头下,大伙齐声附和道:“我们一心拥护翟大元帅,与清廷血拼到底!”

选帅成功,李佑伦吩咐上酒上菜,手下兵丁将早已准备好的白切鸡、熟牛肉、熟羊肉以及大坛大坛的客家娘酒搬了上来。坛子开口,酒香四溢。这时,大家也有点儿饿了。有了酒,群雄更是激动,大家敞开胸怀,大吃大喝起来。

趁此时机,翟火姑与李佑伦、何亚黄、陈吉胜、罗亚雄等人商议具体起义事宜。好在李佑伦从过军,带过兵,很快就理出了头绪。待大伙酒喝到七成,李佑伦站起来宣布:今晚义军成立,以花布作军旗,义军全称就叫“粤东花旗军”;翟火姑为大元帅,李佑伦为军师,陈吉胜为飞龙将军,何亚黄为飞虎将军,罗亚雄为骠骑将军;义军以马安、官桥、沙澳一带为根据地,率今晚集会的千余兄弟向清廷宣战。

李佑伦宣布完毕,众汉子趁着酒性,嗷嗷大叫,山呼万岁,异常兴奋,仿佛天下唾手可得。

就在大家要立起身时,天色忽变,空地四处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可谓飞沙走石,凌厉无比,供桌上的火烛齐刷刷地被吹灭了。

随着风力越来越大,祭坛上的谭公神像也被刮倒在地。翟火姑一看,心惊胆战,忙跪下来想捧起神像。不料想,神像随风移动,他一捧,却捧住了麻脸巡检的头颅。翟火姑“啊呀”一声大叫,把头颅奋力抛出,正好向何云彰父子藏身的大树下抛来。那神像也像长了眼睛,紧跟着头颅向这边滚。何云彰一看不好,拉起何少峰就跑。

他俩这一动,就被李佑伦他们发现了。本来刮起这股怪风,就有人在小声嘀咕:怕是老天爷不同意大伙起事!这议论虽小,却很动摇军心。李佑伦正愁没办法安抚军心,一见何云彰父子现身,不禁大喜,指着二人的身影道:“各位兄弟,这风,是上天助我们成功的吉风,你们看,连谭公都在帮我们抓奸细呢!”

众人觉得有理,要不是风把谭公刮下来,他们哪里知道树后还有人在躲着偷听。

“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众人叫喊起来。

十几个花旗军跳将起来,朝着何氏父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何云彰本不想跑的,凭他东江商行大老板的身份,再加上身上的“硬物”,就可确保他父子俩性命无忧。可李佑伦一吆喝,他就知道麻烦大了,心里便没有了必胜的把握,只有跑。

何云彰边跑边从袍子里掏出“硬物”,递给何少峰,说:“峰仔,拿住了。”

何少峰接过去一看,竟是一把火药枪。

这枪,是居住在广州的英国传教士罗伯特·艾伟德送给何云彰的。东江商行能够迅速崛起,除了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外,还得到了外国商人的大力支持,罗伯特·艾伟德就是何云彰商业上的好伙伴。

对于火药枪,何少峰只玩过一次。他知道这玩意儿威力巨大,只要一抠扳机,数十米外的石头都能被它击得粉碎。

“知道怎么用不?”何云彰气喘吁吁地问。

何少峰没有立即回答,眼见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他才吐出一个字:“换。”意思是,父子俩不论谁被花旗军抓住,只要拿出枪来,以枪换命,花旗军绝对会同意。因为这种枪先进得很,是英国人造的,可以连发两粒子弹。

何云彰笑道:“好儿子,跟我的想法一样,商行今后就靠你了。来,我们分开跑。”

何云彰父子跑得快,后面的追兵也追得急。

在一个岔路口,父子俩一个向左跑,一个向右跑。

然而,当何云彰跑到西枝江边时,他却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

“傻仔哟,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明明知道用‘换’是高明的,怎么就变成‘放’了呢?”何云彰顿足道。

眼见追兵已到跟前,何云彰体力渐差,也不想再跑,于是奋力一跃,扎入西枝江中。

湍急的水流打着漩涡,卷起层层浪花,瞬间就把何云彰吞没得无踪无影。

何少峰之所以开枪,完全是为了救何云彰。

父子二人分开后,那些花旗军追过来,两边一瞧,只看到了何云彰,却没看到何少峰,因为何少峰比较精,他就地一滚,就躲到路边的深沟里去了。追兵们看左边没人,自然往右边追。

何少峰一看,急了,心想,若是阿爸被抓,自己不就是不孝了吗?我得舍命救阿爸!因此,他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掏出火枪,朝天就是一枪。

这一枪,震耳欲聋,把正在商议大事的翟火姑吓了一跳。有枪声就说明问题很严重,就说明逃跑的人非同一般!于是,他抽刀在手,带着一班人旋风般地向枪响之处追过去。

借着渐明的天光,翟火姑看到了何少峰手中拿着的火枪。他手指一弹,一粒石子激射而出,正中何少峰的手腕,火枪应声落地。

几个花旗军扑上前去,把何少峰捆了个结实。

翟火姑见是一个少年坏了自己的大事,心中甚为恼怒,说:“拉下去,杀了。”

何少峰本想义军应该是“义”字当先,至少该问一问自己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没想到翟火姑却如此霸道,不问青红皂白就滥杀无辜,于是义愤填膺,大骂道:“你这个强盗,肯定不得好死。”

翟火姑大怒,一把揪住何少峰的衣襟,左手伸出,双臂较力,“嘿”的一声,将身高五尺的何少峰举过头顶,准备摔死他。就在此时,一枚玉佩从何少峰贴身的衣兜里掉了下来,在火把的照耀下,闪出一道绚丽的亮光。

李佑伦不待玉佩落地,一个燕子抄手,用衣袖将其裹住,同时高喊了一声:“慢!”

翟火姑也看到了玉佩,特别是看到那怒目圆睁的虎头时,他僵住了。随后,他慢慢把何少峰放了下来。

罗亚雄等人也围了上来。

李佑伦问:“请问少侠,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何少峰一把抢过玉佩,说:“这是我大哥给我的。”

李佑伦闻言一惊,翟火姑也瞪圆了眼睛。

“不可能,别听这衰仔瞎吹!”翟火姑一声怒喝,“你说,你大哥长什么模样?他是干什么的?”

“我都不想睬你,你这么暴躁还能当元帅?你带兵必定会打败仗!”何少峰话音刚落,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火姑,不得无礼。”李佑伦移身挡在何少峰面前,“我们还是听他说下去。”

“我大哥嘴宽鼻阔,一脸络腮胡子。我只不过出手相助了海仔,他才视我为兄弟,还交代我有困难便去象头山飞云岭找他。”何少峰知道,自己若说不出原因,这伙人肯定饶不了他。

李佑伦点了点头,又问:“跟你在一起的那人是谁?”

何少峰本想说是我阿爸,可眼珠一转,忙说:“是我们老板,邹记绸布庄的掌柜。”

“这火枪是哪里来的?”

“在广州洋行买的。”

“那你们干吗要在这里偷听我们的秘密?”

“咳,我们才不愿意听呢,是你们封路了,我们回不去,误打误撞才到这里来的。”

何少峰刚说到这里,几个追赶何云彰的花旗军就跑来报告说,被追赶的人跳了西枝江,看来是活不成了。

何少峰一听,眼前突然一黑。这些天,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又累,又怕,又恐怖,毕竟他才十七岁,哪经得住这么多的折腾。这时又听说父亲跳水,难以活命,真是伤心欲绝,不由昏厥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一张熟悉的脸映入他的眼帘,竟是头戴红巾的阿昌。

“少爷,你总算醒了!”阿昌一脸欣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