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明棋王

明神宗万历三十三年,蜀西北龙安府。四面的高山飘着白云,各种鸟叫从山中飘出,山下就是石泉县城。县城属于袖珍型,街道窄小,两边全是木结构的店铺。

石泉县城北街,一个全是柏木修成的中药铺内,白发飘飘的老郎中陈博,正在对整装待发的弟子田侯虎交代着一些事情。田侯虎长相英俊,年近弱冠。

只听陈博道:“这次龙安府举行的各县象棋大赛,你参加后不一定要夺魁首。你只须把为师教给你的所有本事,正常发挥出来就行了。”

田侯虎朗声回答道:“弟子记住了您老人家的话,请放心,师父。”说罢,挥手告别了陈博,出门上马,朝龙安府的方向走去。

象棋始于春秋战国,那时的象棋,双方只有六个棋子,一个棋盘,一对骰子,不是今天象棋的样子。到了汉代,大将韩信为了打发数十万官兵行军打仗途中的寂寞,便在古象棋的基础上进行了再创造,设32子,双方各16子,去掉了骰子,划出了楚河汉界,就成了一直流传到现在的中国象棋。中国象棋定型于汉代,棋盘中的“楚河汉界”就是最好的证明。象棋在唐朝得到了发展,南宋时已达鼎盛。许多著名的象棋棋谱,便在此时产生出来。南宋朝廷中竟然有了下象棋、下围棋的专职官员,叫棋待诏,主要职责就是随时听候皇帝的召唤,与之下棋。象棋棋待诏,自然是全国象棋的顶尖人物,个个是大国手。到了几百年后的明朝万历年间,象棋更是十分风靡。每隔三年,各州决出本州的棋魁;次年,各省决出本省的棋魁;再次年,各省的棋魁在京城决出全国的前三甲,这三甲自然进入朝廷当棋待诏,成为万众瞩目的象棋国手。当时,无论是京城,还是民间,下棋之风十分盛行。

到比赛第三天的时候,田侯虎已经名扬全城了。

原来,田侯虎与对手下棋时,总会在二十步以内吃掉对手一子,有时甚至会吃掉二子!在这样的大赛中,来的都是各县的顶尖高手,也许在某一局中,田侯虎多吃掉对方一子不算什么,但不论高手或低手,局局都会被他多吃掉一子甚至二子,那就不可思议了。

第五天是棋魁的决赛日,田侯虎面对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他是知府的师爷,姓欧,浙江绍兴人。绍兴师爷的智慧,在全国都是极有名气的。

欧师爷坐在棋桌边,两道目光冷冷地看着田侯虎,嘴角露出一丝蔑笑。田侯虎只看了他一眼,就感觉到此人一身都是冷。欧师爷的棋厉害得很,这么多年,他稳坐全府第一把交椅,虽然在历次的省赛中拔不了尖,但在本地,却没有任何人能超过他。或者说,闲时对弈,有人偶尔能胜他一局,但如果认真比起赛来,在他面前,大家除了绝望还是绝望。这次,他是以全胜无平局的战绩进入决赛的。

无独有偶,田侯虎也以全胜的成绩进入了决赛。欧师爷之所以目光冷冷地看着田侯虎,是他知道田侯虎每一局都是以多吃掉对方一子以上的优势进入决赛的。这个成绩他不敢想,也绝对做不到。他知道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从未遇见过的劲敌。

田侯虎感觉到了欧师爷目光的冷峻,但他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说真的,他不知道欧师爷有多厉害,他只是在思谋着,如何在二十步以内先吃掉对方一子,以便让自己的胜利有始有终。

台下的人,包括痴棋的知府大人在内,都在等待着田侯虎创造奇迹。知府大人想,如果年轻人能以多吃欧师爷一子的优势取胜,那么这个后生,就是本地以后的巨大希望!总不能让欧师爷这样的“老家伙”,一直霸占在那里,他的长久霸占,意味着本地象棋水平的不进步,甚至是退步!

在第十八步的时候,一身冷气的欧师爷突然变得目瞪口呆,全身发热!原来,田侯虎跃马这一手,一下吃住了他的车和炮。逃车是显然的,但炮却被田侯虎白白地吃了,欧师爷后悔得用手直打脑袋。

欧师爷暗自对前十七步进行了复盘——田侯虎这一“跃马双吃”的棋,并不是自己的失误,而是田侯虎七八步之前就巧妙地算计好了的。在第九步时,田侯虎瞄准了他的一处软手步步紧逼,他只得手手应付。恶果就是到了第十八步,田侯虎来了个“跃马双吃”!

欧师爷想来想去,认为无论怎样,自己也难逃被多吃一子的劣势。他想着田侯虎年纪轻轻,心计已然如此,那后面的棋,他肯定会越下越漂亮,自己越下手上越有鬼,与其丢丑,还不如就此认输。

想到这里,欧师爷捡起车,把它“啪”的一声砸在棋盘外的桌子上,然后站起身,阴着一张长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这表示欧师爷认输了。

台下顿时喊声雷动,大家都为龙安府象棋新魁首的诞生而喝彩。

面对着笑逐颜开走上台来祝贺自己的龙安知府,田侯虎脸色平静,并没有显出多大的欣喜。这一切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自己的师父才是一棵参天大树,他不过是大树前的一窝车前草。

回到石泉县城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陈博关上中药铺的门,点上油灯,问田侯虎:“得了第一还是第二?”

田侯虎一笑,说:“当然是第一。”

陈博说:“把你所有的对局棋谱拿出来给为师看看。”

田侯虎赶紧掏出一大沓棋谱交给陈博。在龙安府的每天晚上,他都把当天对局的棋谱一一记录了下来。

陈博看完棋谱,点了点头,说:“这决赛的棋谱,为师十分欣赏。其他的都毛毛草草,没有一点儿精彩的内容。你第八步攻击对方的一个软着,如果对方不应手,倒也罢了,你最多得先,偏偏他还了手。而你蚕食对手的心机十分隐蔽,也十分巧妙,环环相扣,风雨不透。到第十八步时的‘一马双吃’,是必然的结果。对方就此认输了吗?”

田侯虎“嗯”了一声。

陈博微微颔首,道:“对手输在心理的崩溃上,这种胜利很干脆,让人感觉很舒服。”

田侯虎笑了笑,能得到师父的夸奖,他心里确实感到高兴。

陈博放下棋谱,问:“这次你能得第一,确实不错,你想为师奖励你什么?”

田侯虎面上一喜,说:“当然是希望能与师父下一盘棋了!记得上一次与师父下棋,还是半年前的事。”

陈博长叹一声,说:“你为何在这半年内一直不找为师下棋呢?过去你不总是喜欢缠着为师下吗?”

田侯虎挠头笑道:“弟子与师父下棋,一直都是输。既然总是输,我想用心思索一下师父的棋路,可能比与师父下棋进步更快。”

陈博没有吱声,他摊开棋盘,摆上棋子,对田侯虎说:“侯虎,为师与你在一起下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也许……这是我们下的最后一盘棋!”

田侯虎大惑不解,问:“为什么?不可能,师父,弟子会与您老人家下过百岁的。”

陈博没有多说话,而是拿起红棋走了第一步:炮二平五。

田侯虎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师父先走了红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田侯虎想了许久,才小心谨慎地应了第一步。

这局棋,师徒二人下了一个通宵。等田侯虎落子绝杀时,隔壁铺子开店的木板门很响亮地砸在了他们店铺的墙上——天已经大亮了。

陈博脸色异常疲惫,说:“侯虎,为师输了。”刚说完,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一口鲜血突然从他的嘴中涌出,染红了他胸前雪白的长须。

田侯虎大惊,抢前一步扶住陈博,急切地问:“师父,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陈博摆了摆手,让田侯虎扶自己躺到床上。然后,他喘息着对田侯虎说:“为师今年已经78岁了,今天,你总算赢下了我,为师很……开心……其实,为师的身体早在几年前就不行了……侯虎,为师死后,心中有个最大的愿望,需要你去实现。”

田侯虎惊讶地问:“师父,您有什么愿望?只要弟子能办到的,一定帮您实现。”

陈博握住田侯虎的手,轻声道:“你完全能够实现为师的这个愿望!我……要你去游历天下。”

田侯虎一头雾水,问:“游历天下做什么?”

陈博凄然一笑,说:“你要在游历天下的途中,与天下象棋界最好的棋手进行切磋,然后把一个个精妙的对局记下来,这必然是一个个的名局。你要把这些名局编成一本书,师父已经为你取好了书名,就叫《兰石棋谱》,让它在天下流行!你至少要在这本棋谱里记下三百个名局。你要把这本棋谱,编成一本超过一切象棋古谱的棋谱,让天下人领略到象棋的精髓,让棋风在大明盛行!”

田侯虎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师父,我会用五年的时间来完成您老人家这个愿望的。”

“五年?”陈博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五年,而是一生!”

田侯虎怔住了,问:“怎么要用一生呢?”

陈博点头道:“因为,最完美的象棋艺术精髓,是一种大美。唯其大美,所以天下人才会爱若珍宝。一个人要创造出这种大美,不用尽一生的精力怎么行?就算是用尽了一生的精力,也未必能行呢!如果你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这件事,那你对我华夏的功绩,就堪比圣人了!”

“哦,原来是这样!”田侯虎突然意识到师父对自己的期望有多大,也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

陈博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但他还在坚持讲话,他说:“为师也明白,要做成这件事是非常困难的!你必须不停地游历,游历一生。你一生不能贪财,一生不能贪色,一生不能恋官……你必须战胜阻挠你撰写象棋名局的一切诱惑……”

田侯虎连连点头,说:“知道了,师父,我一定会记住您老人家的话,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您的这个愿望!”

三天后,陈博不幸辞世。

田侯虎在石泉县的后山中埋葬了师父,将药店变卖了出去,然后背上行李,走出了石泉县城。他要按师父说的那样,去游历天下,以棋会友,撰写师父心中的象棋名局谱——《兰石棋谱》。

田侯虎游历的第一站是成都。他本不想去那儿,而是想直接北上中原,他相信中原一带才是藏龙卧虎之地。但是,他觉得自己如果不去省府成都访一访,不会一会成都最好的棋手,那也太遗憾了。

到达成都后,田侯虎天天坐在望江楼边喝茶。喝茶的人中,自然也有人下棋。田侯虎看了看他们的棋,都是些江湖野棋,不值一提。

这天,一个白发老者下完棋后,坐在田侯虎旁边静静地喝茶。田侯虎于是问老者:“老人家,这成都有没有下象棋特别厉害的人?”

老者看了田侯虎一眼,不屑地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下棋?怎么没有?有,多得很。”

田侯虎一下子来了兴趣,问:“哦,那他们是谁?”

老者如数家珍道:“锦江棋院的朱红林,青羊棋院的赵四海、武侯棋院的司马天聪等人,都是成都象棋界的一流高手,所以他们都开着棋院,收徒卖茶,生意好得很。”

田侯虎又问:“那他们的象棋下得如何?在大明排名第几?”

老者回答道:“他们在成都下棋是很厉害,但在天下的排名,我也不太清楚。”

田侯虎叹息了一声,说:“这么说,要说下象棋有点儿名堂,成都目前还没有人!这些人在蜀中称王称霸也许还可以,但在天下人面前却算不了什么……”

老者有些生气地打断了田侯虎的话,说:“怎么说没有人呢?怎么说在天下无名呢?我告诉你,要说下象棋,成都不但有人,而且还有很厉害的人。”

田侯虎心中暗喜,问:“那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老者上下打量了田侯虎一眼,说:“你可知道‘北孔南麻’?”

田侯虎摇了摇头。

“哈哈,小伙子,看来你真是无知!”老者捋了捋胡须,“好吧,我告诉你,当今天下,下象棋下得最好的人,一个是济南城里的孔天弈,一个就是成都芙蓉棋院的前国手麻明月,人称‘北孔南麻’。”

“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才听您说起的!”田侯虎一直认为,只有他师父陈博才是天下最厉害的棋手。

第二天,田侯虎便按照老者说的地点,找到了离昭觉寺不远的芙蓉棋院。

真的是好大一座棋院,棋院中露出各种古树与花朵,显得清雅不凡。而棋院传出的下棋声,更是让田侯虎兴奋不已。

他走到门前,看见一个门房正在那里看棋谱,便大声说道:“告诉里面的人,有人踢馆来了。”

门房抬起头来看了看田侯虎,没有应声。

田侯虎重复了一遍,加大声音说:“我是来踢馆的。”

门房“嘿嘿”一笑,说:“我听见了。你知道踢馆的规矩吗?”

田侯虎朗声说:“我当然知道。胜了可以继续踢,输了就得给棋院相当的工钱才能走人,是不是?”

门房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也晓得,天下那么多人来踢馆,我们不接受吧,显得我们害怕;若是个个都接受,岂不是误了棋院里那么多人的正事?”

田侯虎道:“我知道,你放心,我有足够的银子。”

门房道:“那好,按规矩,门房是第一关,也是棋院水平最低的,你就从我这儿踢起吧。”

“承让了。”田侯虎向门房拱了拱手。

门房于是把田侯虎拉进门里,在门后的桌子上摆下一副象棋,两人便一来一往地下了起来。奇怪的是,棋院里有那么多人在走动,却是各忙各的事,没有一个人过来观战。

下了十余手后,田侯虎感觉门房的棋力竟然不比欧师爷差,顿时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再也不敢小看对方了。

这是一局艰难的棋,下过了百手,田侯虎才以微弱的优势取胜!

门房输了棋,却显得很高兴,说:“佩服!佩服!你要知道,一百个人来踢馆,九十多人都要倒在我这里。很明显,你的棋力罕见!按照规矩,你明天可以来与我们棋院的下一位对局,我会亲自带你去与他相见的。”

田侯虎拜谢而去。

三天后,田侯虎见着了棋院的邬总教练,这之前,他已经赢下了棋院里烧火的和切菜的好几个高手。

邬总教练看了看田侯虎,没有说其他的话。心想,能杀到我面前的人,少之又少,这家伙肯定是个高手。

邬总教练在桌子上摆出棋盘,摆了一个残局,对田侯虎说:“我们今天就下这个残局吧。”

田侯虎一看,是古棋谱《局疑》中最难的一个残局,变数非常之多。田侯虎点了点头,坐下来,略一思索后,执红走出了第一步。

天下所有的象棋残局,最后都是一盘和棋。那街上摆残棋的人为什么敢在那里摆棋挣钱呢?原来,他几十年功夫都花在研究残棋上,他所摆的残棋,肯定是他最精熟的残棋之一。虽说残棋最终是和棋,但是,你得下出最正确的招数才是和棋,如果你下错了一步,胜利就属于对方了。

下到第八步时,田侯虎感觉到邬总教练下出了棋谱以外的变着。他仔细想了想邬总教练的棋,觉得确实精妙。也是,邬总教练如果对这盘残棋没有独到的理解,他是断然不会与田侯虎下的。

田侯虎点了点头,说:“新变着,果然精妙。”随之长考了一会儿,下出了下一步。

邬总教练的脸开始还在笑,下着下着,就不笑了,然后青了黑了,最后就像要哭一样。下到最后,这盘棋竟然没能下成和棋,田侯虎赢了。

邬总教练再一次对田侯虎拱了拱手,说:“厉害。”邬总教练心想,棋院还真来了高手。他研究出的如此精妙的残棋,竟然没能挡住他,这小子真有天赋!

和前国手麻明月的对局是在五天后进行的。田侯虎战胜了邬总教练后,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传话,说麻国手五天后在棋院里等着他。田侯虎想,这肯定是麻国手不想趁他体力与智力在巨大消耗后与他下棋,如果那样的话,就有些胜之不武,传出去也会让天下人耻笑。田侯虎想,这样做才是大师的风范。

对局是在棋院的大厅中进行的。田侯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觉棋院真的很好。正中是很庄严肃穆的房子,柱头很高大;两边全是棋室;再往两边去,层层院落间,是数百棋人生活起居的地方。

两边的几棵古松,很是好看,像是从宋代古画中搬出来的一样。庭中一树,非常奇怪:百年紫荆树的下段,竟然从树身上长出一棵槐树来。树上有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字:紫荆抱槐。棋室的前面,宣德炉中焚着极好的香,令人神清气爽。阶下,有三个妙龄女子,正在那里轻轻地弹着琴。

这种气氛,哪像是两个凡夫俗子要对弈,分明是天上的两个神仙要下棋。麻国手之所以要做得这么精致,是因为他已经有五年的时间,没有与踢馆的人下过棋了。所谓太过英雄,也会太过寂寞。突然有人可以解除寂寞,那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麻明月在弟子们的一片喝彩声中走了出来,轻轻地坐在田侯虎对面。

田侯虎打量着麻明月,见他眼睛炯炯有神,脸上五绺长长的胡子随风吹拂,心中不禁暗叹,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田侯虎看向麻明月,麻明月却不看田侯虎,他只看着棋盘,一股强大的倨傲之气。

麻明月不动声色地说:“你先请。”

田侯虎没有推辞,作为一个晚辈,难道他会让麻国手执红先行?那样就太托大了。于是,他走了一步炮二平五。

麻明月应了一着炮8平5。

两人于是开启了一场无声的世纪大战。

这局棋从上午一直下到日落才结束。四周看棋的人,都是本院的教练和高级弟子,那么多人看棋,却是鸦雀无声。先前许多鄙视田侯虎的眼光,此时此刻,随着棋局的进行和变化,慢慢地消退了,变成了对田侯虎心悦诚服的尊敬。

田侯虎接连叫了五次将。

麻明月应了四次后,最后没有动子,说:“你的棋走得太妙了,老夫输了。”

田侯虎身子前倾道:“谢谢大师承让。”

整个棋院,更加沉寂起来。

麻明月坐在对面不动,他专注地看着田侯虎,不想离开。田侯虎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微笑着说:“大师,这盘棋您输了,我知道您输在哪儿,所以您心有不甘,是不是?”

麻明月点了点头,说:“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田侯虎说:“这盘棋,我也赢得不够硬气。我想明天再与大师下一局,如何?”

麻明月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容,说:“很好,我正不知道如何对你发出这个邀请呢!”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田侯虎与麻明月又开始了新的对局。

这局棋,麻明月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状态,全神贯注,没有一点儿松懈。他知道,一个超过自己的象棋天才已经在四川出现了。他要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强,到底能走多远。在这局对弈中,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智慧,可谓把棋力发挥到了极致。但是,麻明月感觉到,田侯虎对于棋的领悟,比他强了不知道有多少倍,天赋也明显高于他。因此,他在棋局上始终处于下风。

在下午的时候,麻明月下完了最后一着,然后,他停住手,对田侯虎说:“老夫输了!”

田侯虎并没有喜形于色,他坐在那里不动,良久,才谦虚地说:“我不过是赢在年轻上。如果大师是我这个年纪,我根本就不是您的对手。”

这句话让麻明月十分开心,至少,田侯虎当着这么多弟子说这样的话,在今后的日子里,他的脸上就不会无光了。于是,麻明月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你比我强。我这样的棋手三五十年就会出一个,而像小兄弟这样的天才棋手,八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呢!”

田侯虎谦让道:“哪里,大师过奖了。在我看来,大师的棋力真是非常的强大,让我感觉到长江般的力量,汪洋般的深厚。”

此时的麻明月,身上早已没有了昨天的倨傲之气,而是变成了一个态度谦和的有德长者。

晚上,麻明月摆宴席款待田侯虎。席间,他竭力邀请田侯虎留在芙蓉棋院,来做棋院的当家人。他说他年纪老了,想退出江湖。

田侯虎坚决拒绝了麻明月的一番好意。他要按师父说的那样,去游历天下,去搜集最好的棋谱。

麻明月见田侯虎去意坚决,就没有再勉强。

回到客店,田侯虎认真地记下了他在芙蓉棋院里下出的精彩棋谱,使《兰石棋谱》上的精彩棋谱又多了几局。

田侯虎的下一个目标是西安,那是千年京都所在地,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藏在那里。一想到英雄,他心里就充满了无尽的兴奋与向往。

田侯虎刚走出成都城外,一小队官兵忽然从后面追上来拦住他。为首的校官双手一拱,问道:“阁下可是战胜麻国手的田侯虎先生?”

田侯虎回答道:“在下正是。请问官爷找我有何事?我与官家可是从没有来往的。”

校官说:“我家大人是成都知府,他让我追上先生,请你务必去与他见上一面。”

田侯虎皱眉道:“在下并不认识你家知府大人,就不去了,我现在要去西安。”

校官脸色一变,说:“我家大人也估计你不会轻易接受他的邀请,所以让我们专程来请你。如果你真的不去,嘿嘿,那我们只好失礼了。”

田侯虎大惊,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校官头一甩,几个兵卒拥了上来,将田侯虎硬性按进了一顶轿子里,然后掉转头,朝成都知府衙门走去。

成都知府马子青,为官还算清廉,把成都府治下的十来个县治理得井井有条。他从小就爱好象棋,到成都做官后,在天府象棋英才聚集之地,耳濡目染,随着对局艺术的提高,他对象棋更加痴迷了。凡成都地面上象棋下得好的,都被他请到府上去对过招,他总是胜多输少。麻明月他也邀请过,交战多次,他竟然也是胜多输少。是不是麻明月在让他?不是。那是不是说马子青的棋就超过了麻明月?也不是。

原来,马子青下棋时喜欢悔棋。小民下棋喜欢悔棋,商人下棋喜欢悔棋,官家下棋更喜欢悔棋。通常说,像麻明月那样的高手,是绝对不会容忍任何人在他面前悔棋的,但面对马子青,他却没有办法。毕竟,他的棋院开在马子青的地盘上,得罪了官家,那麻烦可就大了。

官兵们把田侯虎抬进了成都知府衙门,马子青出来接着,好不高兴。他对田侯虎说:“你战胜了麻明月,就想跑吗?你是因为害怕我吗?”

田侯虎笑道:“下棋我是不怕的。”

马子青说:“那你跑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在成都,有一个人的棋经常胜麻明月吗?”

田侯虎一听很高兴,说:“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他在哪儿?”

马子青说:“本官便是。”

田侯虎看着他,半天不敢相信。

马子青又说:“麻明月经常进我府里下棋,也经常输给我,这是全成都人都知道的事,他没对你说起?”

田侯虎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一旁的管家说:“先生,这可是真的。我家老爷的棋在成都绝对是第一,没有任何人下得过他。”

田侯虎一下子改变了态度,恭恭敬敬地对马子青说:“能与知府大人过招,那是草民的荣幸。”心想,莫非麻明月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田侯虎请知府大人马上摆局。

马子青却说:“慢!先生是我的客人,我怎么可以随便与你下棋?至少我们先用一个时辰的香茶,中午我宴请你之后,下午我们再轻松地一边听琴,一边下棋。”

田侯虎过去都是与江湖人士下棋,说下就下。他想,知府大人下棋的格调就是高,就是与众不同。

中午,马子青果然为田侯虎摆了一桌极品的酒席,熊掌与燕窝都有,酒是最好的剑南烧春。

酒宴毕,马子青请田侯虎来到后花园,那里有专门的棋阁。里面的香早就烧好了,人一闻,真是沁人心脾。隔壁的花雕木窗内,早有人在那里弹着《高山流水》之曲。田侯虎想,这倒真是一个下棋的好地方。

马子青喷着酒气,要田侯虎执红先行,田侯虎再三推让,马子青就是不同意。没办法,田侯虎只得执红先行。

田侯虎听说知府大人经常胜麻明月,行棋便十分小心。可是,只走了十几步,田侯虎就知道马子青绝对不是麻明月的对手。从棋力上讲,马子青可以说是天府之国少见的高手,但他再怎么样也下不过麻明月。

那他为什么会说自己能经常战胜麻明月呢?田侯虎脑中冒出了天大的疑问。

田侯虎心里有底后,就大大方方地舍弃了一子,准备弃子攻杀。马子青毫不客气地吃掉了田侯虎的这一子。

田侯虎马上聚集兵力,在马子青的左翼展开进攻。眼看着下一步就要撕开马子青防守的缺口、得回一子、让局面大优的时候,马子青的一个举动,却让田侯虎大吃一惊。

马子青说:“本府走错了,悔两步。”

马子青不顾田侯虎惊愕的表情,更没征得他的同意,硬是在棋盘上拿子,将棋悔了过来。

田侯虎目瞪口呆。说真的,在他的下棋生涯中,他从来就没有悔棋的概念。一个好棋手,在他的身上,怎么可能发生悔棋的事呢?

田侯虎想阻止马子青,让他把悔掉的棋子拿回来。但是,一个饱嗝打出来的美酒熊掌味,却让他欲言又止,伸不出手。

他突然明白马子青为什么能下赢麻明月了,也明白麻明月为什么会输棋。与悔棋的人下棋,就不是真正的战斗,只是市井小民间无趣的游戏罢了。

田侯虎没有吱声,脑子里急速地转开了。他想的办法就是,别说让马子青悔一步,就算让他满盘都悔,自己也会让他主动投降。

马子青悔出第一步后,见田侯虎不好意思阻挠自己,就肆无忌惮地悔起棋来。好家伙,最多的一次,马子青竟然悔了七步!

悔着悔着,马子青却没办法悔了。因为,田侯虎此时下出的棋,全是一箭双雕或一箭多雕的好棋。马子青可以悔得了车被吃,却悔不了马被打。

田侯虎知道,在对弈中,能经常下出一箭双雕甚至一箭多雕的棋,是一个棋者追求的最高境界。积几十步的阴谋或者智慧,能出现一次一箭双雕的机会,就可以置对方于死地。所以,真正的象棋好手,他在对局中,永远不会让对方用出一箭双雕的好招;而自己,则是拼命地想让对方被自己的一箭双雕击中。

马子青的脸慢慢地青了起来。因为他悔这一步不行,悔那一步也不对,根本无法悔。如果真要悔赢的话,除非这局从头再来。但是,从头再来,他也许更没有机会。面前的这个人,是胜了麻明月的。马子青没有想到,麻明月在他的悔棋大法面前兵败如山倒,可眼前这个小伙子,却让他束手无策。

马子青脸色铁青,额上渗出了一片汗。

这时,师爷突然跑过来,手里攥着一张纸,对马子青说:“老爷,双流知县昨天向您禀报过的事,您也答应了他,我已拟好,请您过目。如果老爷觉得这样可以的话,请老爷加印,双流知县好去办理。”

这件事本与下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马子青正处于左右为难的痛苦中,找不着悔棋的办法。师爷一来,无异于出气筒来了,他勃然大怒,将师爷拟好的公文一把抓过去,撕得粉碎,丢在地上,并将师爷大骂了一顿。骂着骂着,他更加气愤,因为他实在找不到悔棋的好办法,更觉得是师爷败了他的兴,让他下出了臭棋,于是,他出人意料地给了师爷一记响亮的耳光。师爷抱头鼠窜而去,马子青还不解气,将棋桌上的茶杯端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府上的一些食客,听见了骂声,都过来劝,让马子青别生气。这当口儿,一个食客悄悄地在田侯虎的耳边说:“你就让知府大人赢了这一局吧,你输了棋,啥都不会损失,反而还会有好处。”

马子青的骂人、打人、摔杯子,以及食客的悄悄话,并没有影响田侯虎下棋的心情。通常,这种情况下,下棋的人早就败兴了,是胜是负都不重要,只想草草完成对局走人。田侯虎却不会,他是绝对不会让棋的,这一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再回到棋桌旁的马子青,悔过去悔过来,也悔不和,更悔不赢。他铁青着脸,唠唠叨叨,终于将悔不下去的棋一推,说:“本府输了。”

田侯虎站了起来。

马子青一把按住他,说:“这才是第一局,我们至少要下三局。三打两胜,说不定我能胜你,麻明月我都能胜他。”

田侯虎说:“大人是下不过我的。”

马子青说:“那要试了才知道。”

田侯虎坐了下来,想了许久,说:“那好,我们下够三局。”

田侯虎本想甩手强行出门,离开这烦恼之地,但他转念一想,不能因此得罪了这个人,否则,这人定会阻拦自己出川,破坏自己的游历大业。

在接下来的两局中,田侯虎全是一箭双雕的好招,甚至是一箭数雕的好招,让马子青根本无法悔棋。第三局,马子青府上的十几个食客,全都围在马子青身边,与他一起研究棋局,不断地下,不断地悔。

三局棋,马子青至少悔了两百步,最终,马子青还是以输棋告终。

田侯虎站了起来,对马子青说:“知府大人,您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您三局都胜不了我,却还会陪您下棋,让您悔棋悔个够吗?”

“不知道。”此时,马子青的脸上全是羞愧之色。

“我希望知府大人能记住两点:一箭双雕的棋,是象棋对弈中的至高境界,您面对一个擅长一箭双雕的象棋高手,悔棋是无用的。最重要的一点,作为知府,您对下面的百姓可以悔棋,但是您对上面的巡抚、总督、天子,能够悔棋吗?您能教育自己的子子孙孙精于悔棋吗?一本《中庸》,讲的就是一个诚字,悔棋算诚吗?请知府大人以后在您治下的各个方面,都不要悔棋!”

田侯虎说完,大踏步地走出了成都知府衙门。

马子青回想着田侯虎的话,羞愧极了。自己作为堂堂的知府,竟有悔棋的劣性,真是十分混账。他非常欣赏田侯虎的勇气,棋不但下得好,还敢对他直言,说任何人都不敢对他说的话。自从他当上知府后,耳边全是顺他心意的好话。假如田侯虎不对他直言,他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改掉仗权悔棋的劣性。如果这样,才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损失!他闭门思过了月余,出来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马子青后来在成都呆了三年,成为了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好官。

这天,田侯虎走到昭化小镇,天黑了下来,他也累了,就进了一家比较好的客店,吃了点儿东西,洗漱完毕后,便上床睡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田侯虎做了一个梦,梦见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正在黑暗中下着盲棋。他看着那年轻的女子,面容娇美,也觉得好生面熟,可是他使劲地叫她,她就是阴郁着脸不答应,只是在那里下着她的棋。田侯虎觉得自己张嘴不能言,呼吸不通畅,不觉大急。一急之下,他就醒了过来。

他朝窗外看去,发现一轮皓月正挂在空中。

突然,他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马8进7。”

他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知他还没想完,一个苍老的妇人接口说:“炮二退二!”

还真的有两个女人在下棋,不是梦!

田侯虎一笑,觉得真有趣,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这么晚的时候,隔壁的黑暗之中,竟然还有两个女人在下着盲棋!

那年轻的女子又说:“马7进5。”

老年女人毫不犹豫地说:“车八平五!”

年轻的女子再没了声音,良久,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叹息。之后,黑夜复归于平静。

田侯虎并没有听清她们前面下了什么棋,只听得这几句,一时便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黑夜中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下棋,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第二天,他决定不走了,他想看看,晚上那两个女子还下不下盲棋。

晚上,他关了灯,坐在床上没睡。夜深人静的时候,那边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又开始下盲棋了。

田侯虎坐在黑暗中认真地听棋。听着听着,他不觉大惊。原来这两个女人下的盲棋,不但不简单,而且还非常精妙,就是以他的棋力,也是要认真对付的。当两个女人下到头天晚上年轻女子长叹的地方时,年轻女子又是一声长叹,下不下去了。田侯虎在心里细想棋局,不好,先手走棋的年轻女子,到此必丢一马。如果这一个大子丢失了,此局她必输无疑!

人家睡了,田侯虎却坐在黑暗中认真地思考这盘棋。他想,年轻女子之所以长叹,必定是觉得无法挽回此局的颓势。

我能将此局翻盘吗?白天,田侯虎在店里细细思考了一天,终于想到了可以丢失一马,而将此局弈和的精妙变化。他想,晚上她们还会不会在隔壁的黑暗中下此棋呢?如果她们继续下,那他就要贸然出口接招了。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果然又在隔壁下那局棋。想来,她们也是在苦苦地寻找后面的应着。

当年老的女人说到她们每晚中止的那一招“车八平五”后,黑暗中一片寂静,接下来应该是年轻女子的长叹了。这时,田侯虎在房间里高声对外说道:“车2退7。”

他这一招,是白天苦思的结果,他是完全不要那个将死的马,而是在棋局的左边,重新开始攻守构建。

那边想了许久,年轻的女子接声说:“车五退一。”

田侯虎知道,年轻女子白吃了他的马。他正是要他的马被吃,于是他说出了下一着:“左炮进5!”

左炮进5,就是打士,对手如果下士划掉,他就相当于丢马后再丢一炮,连丢两子,怎么不输?所以,年轻女子说:“士五退四。”划士吃了炮。

田侯虎说:“车9平6!”

这是全局的关键点,在献炮后,车一靠帅,他的双车加另一炮,必然对对方构成杀着。如果对方要解杀,必须得连献两子才行。如果是这样的话,此局至少是和,而且反过来还隐藏着胜机。那年轻女子想了许久,竟然没有声音。

等了一会儿,对面传来年老女人的声音:“对面的高人,明天请你到‘暗香豆腐庄’一叙,可否赏脸?”

田侯虎觉得这是他人生中的奇遇,当然不肯错过,他太想见这两个下盲棋的女人了,也想知道她们为什么夜夜要下这盘怪棋,于是高声对外说道:“非常荣幸!明天我一定登门拜访!”

第二天晌午未到,田侯虎就站在了“暗香豆腐庄”前。好大一座豆腐庄,看那镶着黑底金字招牌的门楼,便知道这是一座上百年的建筑。

田侯虎走进门去,一个汉子问:“你找谁?”

田侯虎回答说:“在下是昨天晚上受这里的主人之邀,专程登门拜访来的。”

汉子说:“主人早就在里面等你了,请进。”

汉子领着田侯虎转了几个天井,来到一个非常雅致的客厅,对里面说:“干娘,您请的客人到了。”

年老女人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快请进。”

田侯虎进得门来,里面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显然是昨天晚上在黑夜中下棋的那两个。田侯虎打量年老的女人,见她虽然满头银丝,却是慈眉善目。她正含笑看着他。田侯虎的目光却转到了年轻女子身上,不看则已,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差点儿让他跌坐在地。

这是个修长苗条的姑娘,她脸上的白嫩,真的像两块洁白的羊脂。她的一双秀目,好像蘸满了秋水,让人一看,双眼直怜直痛呢!她全身上下,无不透着让男人失魄落魄的劲儿。

田侯虎看得呆了,他想他的外表肯定已经失态。

老妇人笑吟吟地说:“好标致的小伙子!你就是昨天晚上为我们解棋的那位先生?”

田侯虎一拱手说:“在下冒犯了!”

老妇人哈哈大笑,说:“恰好相反!你破了我们的难局,我们非常开心。老身想问一下,你学了多少年象棋?”

田侯虎说:“在下从小一直在跟师父学棋,快二十年了。”

老妇人问:“你师父是谁?”

田侯虎答道:“家师是石泉县人陈博。”

老妇人感喟道:“天下的象棋高手,老身也知道个四五,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你师父的大名。看来,天下真是藏龙卧虎啊!”

田侯虎谦逊道:“哪里哪里,我和师父都只是爱好象棋的普通人而已。”

老妇人说:“这是一局让我们束手无策的棋,你是如何找到扳回这局苦棋妙招的呢?”

田侯虎说:“再好的棋手,在一生的对局中,也难免有失子处于危局的时候,这很正常。人在这个时候,要勇敢地承认自己处于劣势,然后寻求弈和的可能。如果对方占了巨大的优势,最后却只能与你弈和,你说他是多大的失败,你是多大的胜利?有个道理一定要记住,越强大,破绽越多;越弱小,就得越谨慎。如果越弱小,破绽越多,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棋手具备的素养。一个人如果在劣势中能冷静地想到这一点,放弃困锁,另寻出路,就极有可能成功。如果因占优而头脑发热,忘记了这一基本道理,结果自然就会功败垂成。在历史上的千万棋局中,在自己的对局中,遇见这样的事还少吗?历史上多少英雄,在绝境中静静地忍耐,寻找机会,然后闪电出手,发出致命一击,使比自己强大许多的对手毙命饮恨!”

老妇人频频点头,说:“你说得很对,可是普通人做不到你说的这些!”

田侯虎说:“我正是依据这些棋理,化解这局难棋的。”

老妇人说:“你知道吗?你昨天晚上的妙棋,让我们能够扳回这盘必输的棋,至少先是和棋,帮我们娘俩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你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娘俩对这局苦棋真是愁死了!”

田侯虎觉得奇怪,便问是什么原因。

老妇人于是对他讲出了下面这个故事。

“暗香豆腐庄”在昭化镇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他们家姓白,祖上原来是中原人,曾经有七代在各朝为官。最后一代当官的祖宗在官场上吃了大亏,差点儿被灭了九族,于是传下话来,白家后人永远不得为官。他们以后的各支,大多进入了商界。有一支便在这里经营起豆腐,慢慢做成了远近闻名的“暗香豆腐庄”。到了他们这一代,生下这个绝世美女白玉仙。白玉仙不爱绣花,专爱读书,也好拳棒,豆腐也做得精妙,成了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白玉仙聪明无比,酷爱下象棋。她父亲白天鄂本是方园百里的象棋名手,但在女儿十四岁时,他就已经赢不了她。五年前,白天鄂去世,他最大的心病,就是希望女儿找个好人家。这些年来,上门求亲的人,从成都到中原的公子哥不少,可是白玉仙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

白玉仙已经过了要出阁的年龄,自己便想了个办法——下棋招亲!消息一传出,上门下棋想当女婿的人络绎不绝。可让白玉仙沮丧的是,半年内,竟没有任何人能下过她。白玉仙下棋招亲的想法也不是那么复杂。她想,只要对方象棋过得去,人品相貌过得去,她可以有意输给他,让自己一生有个依靠就行。偏偏那些上门的人,有相貌没棋艺,有棋艺没相貌,让白玉仙老是下不了决心。

谁知道,一场大祸正向她悄悄逼来。蜀道北面的汉中,有一个豪强,名叫司马玉轮,象棋下得非常好,整个汉中一带,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一天,他手下一个经商的管家从巴蜀回到汉中,对司马玉轮说了白玉仙下棋招亲的事。司马玉轮一听,哈哈大笑道:“天下竟然还有这等不自量力的女人,老爷我的运气来了!”

管家问:“老爷难道也想参加下棋招亲?”

司马玉轮道:“我要到昭化去看看这是个什么女子。就象棋而言,她自然是下不过我的,我随便赢了她,收了她。如果相貌过得去,我就让她当个小妾,如果相貌丑陋,就把她当作洗衣扫地的下人。”

半月后,司马玉轮来到“暗香豆腐庄”。当他坐到白玉仙对面,看见白玉仙的美貌时,不觉惊呆了。

白玉仙却是又急又气,又羞又怒。她没想到,司马玉轮竟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大麻子,看着她时,全是一脸的淫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胸,仿佛目光已经转弯钻进了她的胸衣里面。他的脸因为淫笑而扭曲变形,使他变得更加丑陋。

白玉仙觉得很恶心,根本不想与司马玉轮下棋,于是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与你下,你没有与我下棋的资格。”

司马玉轮问:“此话怎讲?”

白玉仙说:“你的年龄好像早过而立,而非弱冠。”

“我刚过弱冠不久,出老相而已。”司马玉轮活到现在,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谎话,他说起谎话来根本不会脸红。

白玉仙说:“我招的是未婚男人。”

司马玉轮说:“我没有妻子,当然是未婚了。”

白玉仙没有办法了。她想,自己棋艺高超,这个丑八怪肯定不堪一击,不如打败他,让他滚蛋,免得招人话柄。于是,她就坐到了棋桌边。

下棋之前,司马玉轮心生一计,说了一句差点儿气昏白玉仙的话。他说:“别人都说你美,我看你并不怎么样嘛。我赢你是肯定的,我赢下了你,你让老爷我高兴了,宠幸你一晚上;你要是让老爷不高兴,你就要在我家乡下的庄园里喂一辈子的猪!”

白玉仙还未下棋,就被司马玉轮气得乱了方寸。

司马玉轮见她的脸色瞬时红白交加,知道自己的攻心战已经奏效了,心中不禁暗自得意。

两人在不同的心理状态下开始了棋局。

白玉仙是想三两下将司马玉轮拿下,于是进攻匆忙,甚至下了一些非常无理的棋。司马玉轮却是异常冷静,步步都是极其正确的招数。下了二十多步后,他就下出了那步必吃白玉仙一个马的棋。

白玉仙知道,丢了这个马,此盘棋必败无疑。如果一局终了,自己就会成为眼前这个淫魔的下酒菜,所以必须要封盘,让自己想一下对策。于是,她对司马玉轮说:“我的棋局现在极其不利。如果你是个大丈夫的话,我们先封棋,等我思考好以后,我们再接着下,如何?”

司马玉轮说:“倘若我不答应呢?”

白玉仙说:“那你就是招式阴损,胜之不武,我绝不心服口服,宁愿一死。”

司马玉轮说:“如果照你的意思去做,你就心服口服不寻死了,真心归服本老爷了,是吗?”

白玉仙说:“那是当然。”

司马玉轮想了想,说:“好,老爷我同意封棋,直到你再下为止。不过总得有个时间限制,你觉得多长时间好?”

白玉仙说:“以三月为限。”

司马玉轮却说:“不,本老爷事多,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最多两月,如何?”

“两月就两月。”白玉仙咬牙道。

于是,自那天起,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暗香豆腐庄”里就有了两母女下盲棋解那盘棋的事。只是下了这么长时间,白玉仙母女仍然没有找到化解这盘劣棋的招数。眼看两月的期限快要到了,母女俩真可谓心急如焚。

田侯虎听了老妇人的讲述,气愤无比,说:“没有关系,这个恶贼的棋还难不倒我。以我的棋力,是可以化解这盘危局的。”

白玉仙看见田侯虎后,心里本就高兴,现在一听他说这话,她双眼里的秋波就更加多情了。

受老妇人之邀,田侯虎住进了“暗香豆腐庄”。几天之内,他与白玉仙母女反复演变这局危棋的化解招数。白玉仙本是棋界的才女,悟性极高。田侯虎与她演化了所有的招数后,她就把一切烂熟于心,有足够的信心来下平这盘棋了。

离两个月还差三天的时候,这局封了很久的棋终于重新开局了。坐在棋盘前,司马玉轮觉得自己绝对可以拿下白玉仙,他不相信一个人的棋力能在几十天内提高太多!

开始续下了,白玉仙不去救那个将被吃掉的马,而是按照田侯虎的设计,走了另外的棋着。司马玉轮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她不救这匹大马有什么道理,也不知道她走另外的棋着有什么好处,于是坚决地吃掉了白玉仙的马。

白玉仙不理他,一步一步地照田侯虎与她研究好的棋路走,越走越好。因为步步都是必然之着,司马玉轮不照她的意思应招,情况比多吃了一马还糟糕。十步之后,白玉仙果然走出了田侯虎事先计算好的妙招,双车加炮对司马玉轮形成了绝杀。

司马玉轮若想化解此绝杀,必须连着献出一马一炮。如果这样的话,那就走成了平局。不,事实上,白玉仙的局面还要好一些,因为她至少是士象全,而司马玉轮已经是烂士象了。

司马玉轮的牙齿咬得格格响,顺手将他最心爱的紫砂陶壶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要知道,这紫砂陶壶已经在他手上用了十几年,是他最心爱的东西。他在心里恨自己的大意,恨自己对白玉仙的轻视,也后悔当时同意延期,应该当时就把她拿下。现在,煮熟的鸭子眼看着就要飞了。

司马玉轮还想再拼一下,于是献上一炮一马解杀。

局面处优的白玉仙越下越勇,步法越下越正确。司马玉轮却是越下越后悔,越下心中越是气急败坏。终于,一不小心,司马玉轮让白玉仙有了将军抽子的机会。白玉仙岂会放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坚决地抽掉了司马玉轮的一个车,局面上形成了她的双车一炮对司马玉轮的一车一炮。

司马玉轮丢车后,感觉绝无回天之力,气恨交加,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仰面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一个月后,“暗香豆腐庄”沉浸在一片红色的喜庆中。大大的喜字与各种象征结婚的剪纸,布满了“暗香豆腐庄”。在鼓乐与炮声中,田侯虎与白玉仙喜结百年之好。

在昭化镇盘桓了一段时日后,田侯虎谨记师命,辞别了岳母,和白玉仙一道,途经云浮险道的蜀道,到达了西安。

初入西安的田侯虎,觉得天地突然变得宽广起来。每到傍晚,日与月总是挂在天空的两边。不像蜀地,一个月有大半的时间天上全是阴云。田侯虎至此才明白,好吃好玩的蜀人也有悲哀:十年的中秋,有九年都赏不到月亮,只能欣赏阴云。

田侯虎去看了大雁塔与小雁塔。在读过的书中,他记得过去的进士金榜题名后,大抵都是要到大雁塔上来题名留念的。大唐几百年,这里一直叫长安,本朝太祖得天下后,才改为西安。可以想象,盛唐以后的多少进士,在这里得意洋洋地题过大名。现在他在这里,却没看见一个进士的名字。大明定都北京的时间并不久,而汉唐英雄的名字,早在这里湮灭了。他想,也许在此题名的某个进士的诗歌,流传千年至今;既然经典的诗歌能流传历史,那么,经典的象棋棋谱一定也能!

白玉仙还嚷着要去临潼看杨贵妃洗澡的华清池,田侯虎却没有兴趣。他不是到这里来游山玩水的,而是想与这里的象棋高手们过招,寻找经典的棋局。

经打听,田侯虎得知,西安象棋最高手当属问卦街上的诸葛春秋。

第二天,田侯虎便与白玉仙一道,来到了问卦街,寻找诸葛春秋的卦店,却是好找得很。为什么?原来,诸葛春秋三天才卖一次卦,他的卦大家觉得比较准,所以在他开门卖卦的这一天,人们就早早地排起了队。

田侯虎小两口也排入队伍中。

过了一个半时辰,田侯虎终于进入屋内,看见了白面乌须、仙风道骨的诸葛春秋。正待他想如何说要与他下棋时,诸葛春秋却说:“后面诸君,今天的卦钱已经够了,实在对不起大家,我有其他紧要的事要做,你们三天后再来吧。”

田侯虎刚要说话,只听后面的人说:“大师,我们从千里外赶来,您就破例为我们算一算吧!”

诸葛春秋说:“我三天的饭钱已经足够了,不再算了,我要去研究我的象棋,这是我的老规矩。对不起了各位,请让一让,我关门了!”

诸葛春秋根本不管后面有多少人在等着他算命,他把屋里的人请到门外,退进了门,将自己关进屋里。

田侯虎和白玉仙站在门外,哭笑不得。

三天后,鸡叫的时候,田侯虎就起床了。白玉仙问:“天还没亮,你去哪里?”

田侯虎回答道:“去诸葛春秋那里排队算命呀,不然,今天又轮不上我了。你去吗?”

白玉仙慵懒地说:“我困,想睡觉,不想去了。”

田侯虎笑了笑,说:“那好,你就别去了,好好睡一下,我一个人去会会他。”

田侯虎来到诸葛春秋的门边,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早已经有几个人排在卦坊的门外。他禁不住问他们:“诸葛先生的卦真的很准吗?”

有人回答说:“诸葛先生算的卦,为许多人消了灾解了难,避免了凶险,的确很灵。再说,做生意问个吉凶,好处总大于坏处吧!”

田侯虎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天亮的时候,诸葛春秋开门算卦了。

终于轮到田侯虎,诸葛春秋问:“先生想问什么?”

田侯虎笑了笑,说:“不问吉凶,我只想问您,我这人醉心什么,长于什么即可。”

诸葛春秋看了看田侯虎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随即闭目向天祷告,然后将几个铜钱丢在地上,看了看,说:“兄长智慧超群,精于计算。”

田侯虎一笑,问:“那我是个账房先生了?”

诸葛春秋摇了摇头,说:“非也。先生右手的拇、食、中三指,皮稍厚稍粗,且有老茧,而左手全无。我猜你精于棋道,而且是象棋。”

田侯虎一惊,说:“先生果真是高人。我千里而来,正是想向您请教一局象棋。”

诸葛春秋淡淡一笑,说:“我在这里十数年,遇见你这样的人很多,因为很多人都知道我是西安城里的象棋高手。不过,过招以后,总是让我非常失望。先生能以这种方式见我,还是让我感动的。先生是何方人氏,尊姓大名?”

田侯虎说:“在下乃蜀人田侯虎。”

诸葛春秋一听,急忙站了起来,对他行了一礼,说:“原来是战胜前国手麻明月的高人到了,失敬失敬!”

慌得田侯虎连忙还礼。

诸葛春秋对后面的人摆摆手,抱歉地说:“今天到此结束,明天我全天卖卦,算是给各位赔礼了!”

关门之后,诸葛春秋对田侯虎说:“你胜了麻明月,早已名满天下,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荣幸得很。”

田侯虎谦虚地说:“哪里,哪里。麻国手棋艺高超,我胜得有些侥幸。”

诸葛春秋说:“这更让我佩服你的棋德棋艺了!怎么样,我们这时就到大雁塔棋社,去对弈几局如何?”

田侯虎高兴道:“好的,我到西安,就是想与先生这样的人下棋。”

诸葛春秋把田侯虎带到了大雁塔棋社。田侯虎一看,很大的庭院,厢房很多,下棋的人也特别多。他问诸葛春秋:“这里下棋的人可不少,这里的高人一定很多吧?”

诸葛春秋说:“这是西安最大的棋社。西安城里下棋下得最好的人,只光顾这里,我就不定期到这里来下棋。对于普通人来说,这里的高手很多。但是对于你这样的高手来说,这里却没有什么像样的棋手。”

话声刚落,身穿锦衣的棋社老板疾步进来,对诸葛春秋道:“诸葛先生,什么风吹得贵人来?高兴,高兴!我可是巴不得你天天来我这里下棋呀!”

诸葛春秋看也不看他,呵呵笑了两下,算是回答。

老板向外高声叫道:“小二,来两杯西湖龙井。”

诸葛春秋掏出一些散碎银子递给老板,说:“拿着,这是茶钱、棋钱。”

老板叫道:“哎呀,诸葛先生,您这不是搧我的耳光吗?您是咱们西安象棋第一人,平时,我这小棋社,请您也请不来。您来吃一杯茶,下下棋,就是给我们棋社天大的面子。我说了,您老到我的棋社,茶钱永远免费,我怎么可能收您的钱呢?”

诸葛春秋笑了笑,对老板介绍说:“这位是来自天府之国的象棋高手田侯虎先生,我今天要与他在此下棋,你可以让大家来看棋。”

“好嘞!”老板走了出去,大声叫道,“各位客官听着,西安城里最好的象棋高手诸葛春秋先生,要与来自天府之国的象棋高手田侯虎先生过招,请大家到‘高山流水厅’来看棋。”

很快,“高山流水厅”里就挤满了观众。

原来,诸葛春秋有个习惯,凡是他看得上的棋手,他与之过招,一定要到西安城里最大或者最有名的棋社来,并且一定要老板叫大家都来看他下棋。他习惯一边与对手下棋,一边给西安城里的人讲棋。人越多他越兴奋,人越少他越没劲。一边讲棋,一边下棋,他胜了对方,才胜得舒服,胜得痛快。

两人开始下棋。不知不觉,就下了十六步。

这时看棋面上,诸葛春秋没有一丝破绽,田侯虎找不到进攻点;而田侯虎的棋也是没有一点儿毛病,让诸葛春秋感觉是铜墙铁壁。两人下到这里,完全是均势。

但两人下棋的态度完全不同。田侯虎专注于棋盘,一声不吭,他心中除了棋,再没有其他任何事物。诸葛春秋则不,田侯虎每走一步棋,他就给西安城里的棋手讲解,此招来自哪个棋谱,有何得失,历史上某位棋手在什么时候用过此招,是败或是胜等等。他讲的这些,田侯虎听也没听过,心中暗暗吃惊。见多识广的人,总是给知道得不多的人以巨大的压力。

西安城里的棋手,对诸葛春秋的每一次讲解,都是啧啧赞叹。

田侯虎拱了一兵。

诸葛春秋叹道:“好手!西安城里的小子们,你们记着,这招是象棋古谱《秋思谱》中第三十七局中的第二十二招。你们看了半天,知道拱这一兵,有什么意思吗?”

大家说:“不知道,请大师讲解。”

诸葛春秋洋洋得意地说:“下棋之人,最差的一等是什么人呢?最差的一等人,就是自己的防守漏洞百出,让对手杀死自己的机会非常多,可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毛病与漏洞,还拼命地去进攻对方。那么你能杀死对方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就像一个手持丈八蛇矛的人,与一个手持短剑的人相互刺杀。你倒是舍身想刺入对方的心脏,可是人家的丈八蛇矛,在你的短剑离他还有一米远的时候,就刺穿了你的咽喉!这等人,就是人们常说的臭棋篓子。”

“说得好啊!”大家说。

“诸葛先生,我们真的看不出这招拱兵,到底有什么奥妙?”有人说。

诸葛春秋说:“我们的整个局面此时是均势,他这一拱兵,是脱了先的。看似他吃了亏,其实不然,他下一着必然是跃马。这马一旦过了河,将是我们均势中的一支奇兵。人说马踏八方,他这匹跃入我疆土的马,将有获利的各种可能。如果我此局败北,就是输在这小小的拱兵上了。”

田侯虎听了,知道诸葛春秋确实说得对,便赞许地点了点头。

诸葛春秋想了一下,突然说:“既然我已经看了出来,自然就不怕他拱兵。”言罢,他针对田侯虎下面的跃马,应了一着。

田侯虎一见,大感佩服道:“先生果然功夫了得!这样一来,我这小小的机会,马上就消失了。”

诸葛春秋哈哈大笑。

田侯虎想了许久,终于挺了一步炮。

诸葛春秋一看,大赞道:“‘断魂龟背炮’!好,这着棋此时用在这里,很是厉害。不过,象棋的道理,就是任何防守都是可以化解任何进攻的,关键是你要及时发现。”话音一落,他横了一车,吃着了另一匹马。

田侯虎久久地看着这局棋,突然笑了起来。他们今天这棋的确走得奇怪,走了近二十步,双方早已经搅在一起,能吃子时双方都不吃子,放在那里不走,到现在双方都没有吃对方一子。棋盘上的棋子完整不缺!

田侯虎认真地看着棋局,反复思考如何才能打破均势,寻得战机。诸葛春秋的棋下得十分平稳,是典型的功夫棋。棋力差他一点儿的人,局局必败。他们如果比双方的棋力,最后通过大兑子,结果只能是一个和棋。他想,要想赢下诸葛春秋的功夫棋,必须要出奇招,打破目前的均势。

田侯虎看着棋局,在大脑中认真思考,突然,他心中一动:如果放弃诸葛春秋现在吃着的这个马,急出左车,在他的左翼,可以得到一个十分隐蔽的做杀机会。

他的心跳不觉加速了。毕竟,这是要付出一个大子的代价!万一进攻无果,他在诸葛春秋面前是让不下这匹马的。他如果败了,西安城里所有的棋迷,都会嘲笑他,战胜麻明月的棋手,也不过如此。天下的人,很快都会知道他田侯虎在西安城摔了个大跟头。

他反复计算,如果不舍弃这匹马,这个战机就会消失,也许这局棋,真的就这么四平八稳地和了。如果这样,这将是一局索然无味的棋。

再一次计算后,田侯虎出手了。他边走边想,一个好的棋手,一生不是要赢多少棋才让自己快乐,而是要走出几步前人没有走出过的创新好棋,才会让自己快乐。

面对诸葛春秋不惜一切代价的防守,田侯虎并不是大捞便宜,先挽回自己在子力上的劣势。相反,他再次走出了一个创新的招数,用一个大车,吃掉了诸葛春秋在左翼防守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一匹马!

诸葛春秋一看,血脉贲张,大叫一声道:“好,你新,我也新!你舍,我也舍!”

诸葛春秋也连着舍了几个大子,吃掉了面前能够吃到的田侯虎的一切棋子。特别是田侯虎对他的棋有威胁的棋子,更是坚决地吃掉,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田侯虎内心早已把胜负看得不那么重要,而是更看重此局棋创新的招数,所以,面对在子力上占绝对优势的诸葛春秋,他没有任何把握,也无须有把握。谁知道诸葛春秋见自己左翼危险,心急之中,连出昏招错招。渐渐地,田侯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一下,他对赢下这盘棋,突然增加了信心。

他细看棋局,由于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已经完全扫清了诸葛春秋左翼上的障碍,他余下的车马炮,足可以对诸葛春秋重兵防守的九宫构成绝杀。于是他下手简单、准确、凶狠,不停地叫将。

终于,在田侯虎最后一声叫“将”声中,诸葛春秋的帅动弹不得,被将死了!

西安城里的看棋人,先是个个目瞪口呆,接着是欢声雷动。

田侯虎听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诸葛春秋今天也输棋了!诸葛春秋今天也输棋了!诸葛春秋,你也有今天啊!”

诸葛春秋静静地坐在棋局前,不声不响地细细复盘。西安城里棋迷们的叫声,仿佛根本影响不了他。

田侯虎则静静地等候着诸葛春秋复盘。

诸葛春秋复完了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田侯虎先生,你下得真好!看了你的几个创新招数,我如饮琼浆,如痴如醉。”

田侯虎赶紧说:“诸葛先生太夸奖田某了。”

诸葛春秋说:“当然不是。你的这几个招式,的确是任何棋谱中没有的。表面上看似危险,其实这是一种胜算很大的危险,反而不是危险,而是一种安全了。”

田侯虎说:“任何创新的招式,利与害,都是对半的。我只要走出了这种创新的招式,能与先生走出一、二步好棋,心里就痛快,输赢我并不看重。”

诸葛春秋听了,长叹一声,说:“先生心中无鬼,早已经放下了包袱,难怪你会赢。这样看来,我诸葛春秋心事太重,从境界上,就比你逊色不少!”

田侯虎微笑着说:“我们之间通过这局棋得到的东西,已经超过了棋本身。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能下出一、二步好棋,输赢并不重要。”

诸葛春秋心悦诚服道:“对。从这局棋中,我还得到另外对我今后人生极有好处的教益。”

战胜诸葛春秋之后的数月时间,田侯虎赢遍了西安的象棋高手,一时名噪古都。

且说西安城外两百里处有座虎蛇山,山上有个山大王名叫李铁拳,也是个象棋迷,听说田侯虎在西安城大胜诸葛春秋,便想向田侯虎讨教。

李铁拳让手下人拿着五十两黄金去请田侯虎,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一番好意。没想到,田侯虎竟愤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李铁拳恼羞成怒,一个计划随之在他心中产生。他挑出山上武艺最好的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绑架队,准备对田侯虎下毒手。

田侯虎告辞了再三挽留他的西安象棋界的朋友,继续向中原游历。他带着白玉仙上了华山,华山那些雄峻奇险的石头,构成了大地上坚硬雄险的风景,田侯虎却也看到了另外的清秀。这锋利与奇秀,化成了他今后下棋时刚中带柔的心法。

与此同时,白玉仙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田侯虎一想到自己马上就有后代了,心中很是欣喜,因此,他们在路上便走得很慢。每到一个地方,他总是先把白玉仙安顿好后,再去与自己访得的象棋高手过招。

这天,田侯虎与书院里的一个先生欧阳博士下过两局棋后,回到客店,却不见了白玉仙。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她的人影。通常情况下,白玉仙是不会乱走的。正在他着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客店墙上的尖刀上插着一封信。他把信打开来一看,只见信上写道:蜀人田侯虎,你的妻子已经在我们手中。如果你要让她再回到你身边,务请在三日内到虎蛇山上与她见面,即可领回。切记,你上虎蛇山时,不要报告官府。否则,你和官兵来到山上时,见到的只能是你妻子的尸体。

田侯虎看毕,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身上的大汗,像水一般地往下流淌。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竟然有人想害他的妻子!

他等不得第二日上路,连忙收拾东西,出门问了路径,连夜急急地奔向虎蛇山。

两天后,田侯虎终于来到了虎蛇山脚下。

他在弯弯的山路上走着,不停地叫着白玉仙的名字。可是,四处只有山谷的回声,哪里有人理他!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的路程,田侯虎来到一个一线天的石崖中,这时,几个脸上抹着血渍的土匪冲了出来,其中一人喝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大叫白玉仙的名字做什么?”

田侯虎说:“她是我妻子,有人将她绑架了,叫我来这里找她。”

土匪说:“你正是我们大王要请的人。你的妻子白玉仙现在好好的。你只要听话,让我们大王高兴,你和她自然不会有事。”

田侯虎只好听土匪们的话,任他们绑了自己,蒙了双眼,用绳子拉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田侯虎听得有人说:“到了。”他被松了绑,双眼也被摘去了黑布。

田侯虎揉了揉眼睛,细看这里,却是一个大庙,庙中供着一尊很大的如来佛像。庙外有千年以上的古柏遮着,碧空白云,鸟啼空谷。

他的对面,也就是佛祖莲花座的下边,坐着一个长相威武的人,此人正是李铁拳。李铁拳的两边,全是拿着兵器的土匪。

李铁拳盯着田侯虎问:“你就是名震天下的象棋高手、蜀人田侯虎吗?”

田侯虎回答道:“我是田侯虎,确实爱下几局象棋,不过不是名震天下。请问你把我妻子白玉仙怎样了?”

李铁拳说:“如果我把她怎样了,你会怎样?”

田侯虎看见旁边有一张木制的桌子,便走上前去,一把从木桌上掰下一角木头,摔在地上,说:“那么今天就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田侯虎的武功也是从他师父陈博那里学来的,但跟他的棋艺比起来,却是相差甚远。

李铁拳嘻嘻一笑,一把从旁边的石案上掰下一块石头,双手摩擦,一会儿便将那石头变成了粉末从他的手掌中流出来。众土匪齐声叫好!

田侯虎一怔。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遇上了一生中最大的劲敌。

李铁拳向田侯虎展示了这一手后,说:“你放心,你的妻子很好,没一点儿事。我这就叫人把她请出来与你见面,然后你可以带她走。”

田侯虎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心想,既然是绑架,至少也该要些赎金吧!

不一会儿,白玉仙从殿后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她除了脸色有些蜡黄外,还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受到伤害。

田侯虎快步上前,拉着白玉仙的手说:“夫人,你没什么事吧?”

白玉仙身体发抖,说:“夫君,真是吓死我了!幸好没什么事。”

“好在你没事,我们走吧。”田侯虎拉着白玉仙,转身就走。

谁知他们还没走出一丈远,李铁拳就在后面哈哈大笑起来。

田侯虎心中一凛,回头看着李铁拳,问:“大王,你笑什么?”

李铁拳说:“我是说过让你带她走,不过,我却有个小小的条件,如果你不答应,你们两个都得死。”

田侯虎说:“我全家所有的银子都在我身上,共有二三十两,你们可以全部拿去。”

李铁拳再次呵呵大笑,说:“我会在乎你这点儿银子?呸!你可记得,你曾经拒绝了一个人花五十两黄金请你下象棋的事?”

田侯虎一下子记起了这事,问:“难道你是……”

李铁拳面色阴沉道:“不错,我就是想送你黄金的那个人!我本是一番好意,谁知道你却拒绝了我,真是可恶。今天,你与我下一局象棋,如果你赢了,你夫人自然可以带走。如果你赢不了我,你们绝对不能全身而退。”

田侯虎一听,心中像是落下了万斤的巨石,马上轻松起来。在这土匪窝里,若论武功和钱,他都没有办法。但是,如果说到下棋,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定下心来,用刚刚恢复的自信对李铁拳说:“下象棋是吗?只下一局,赢了你,我便可以走人了,是吗?好吧,拿棋出来吧,我们这就开始。”

李铁拳哂然一笑,叫人拿出一副非常好的玉石象棋,摆在庙前的石桌上。

田侯虎要李铁拳执红先行。

李铁拳手执棋子,却半天不落子,只用眼睛看着什么。

田侯虎对李铁拳说:“你可以开始了。”他想快快下完,好带着白玉仙离开这是非之地。

李铁拳说:“你急什么?你向旁边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一口倒放着的大钟?”

田侯虎一看,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口人一样高的大钟,喇叭口朝上,让四周的几个大石头固定着。他说:“这钟放得古怪。”

李铁拳笑了笑,说:“你看是不是有人在往大钟里面倒水?”

田侯虎认真一看,果见有几个小匪,正在往钟里注水,于是问:“你往这钟里倒水做什么?”

李铁拳说:“水满之后,你的夫人将会站在水里。”

田侯虎大惑不解,连忙问:“你这是想做什么?”

李铁拳“嘿嘿”一笑,说:“钟下堆积的柴草被点燃之际,就是我落子之时。如果在钟里的水烧热烧滚前,你不能将我打败,那么你的夫人和她肚中的孩子就会被煮熟。如果这样,我只有抱歉了,你最后只能把你煮熟了的夫人和孩子扛下山去!”

田侯虎一听,身体如被雷击,顿时慌乱起来。

李铁拳一见,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的几十个土匪,也跟着开心大笑。李铁拳之所以这样做,实在是因他太气田侯虎的狂妄,竟然敢拒绝他五十两黄金的下棋邀请。

钟里的水加满了。

白玉仙惊叫着不往钟里去,但还是被众土匪提着按着,赶进了水中。在她的四周,土匪们用长枪逼着她的脖子,她只有老老实实地站在水中,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远处的田侯虎,想哭又不敢哭。

小匪说:“大王,我现在可以点火了吗?”

李铁拳说:“点吧。”

小匪将一个火把丢进大钟下的木柴里,火腾地燃烧起来。火很大,足足烧了大钟三分之一的面积。田侯虎想,这么大的火,那水热的速度可不是灯火煮水一样缓慢,而是如大火的锅中爆豆子一样快。

小匪的话音一落,李铁拳用手指夹起红炮,“啪”地走了一步,架起了中炮。田侯虎不假思索,跳起一马,保住中兵。

这局世间罕见的象棋大战,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中开始了。

这是田侯虎平生第一次顶着如此大的压力下棋。说实在的,他的脑子里有如一团乱麻,他听到和看到的,不是熊熊的大火、烧开了的沸水,就是白玉仙的惨叫声。他想到她最后被煮死,煮得骨头在水里翻滚的景象。白玉仙是这世间他最珍爱的女人,最让他幸福与快乐的宝贝,他不敢想象她要是死了,他会怎么过。更重要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自己的骨肉竟然也……这样的人间惨剧,他就是想一想,内心都觉得疼痛无比。

田侯虎与李铁拳下了几步后,就知道他远远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他在李铁拳下了棋后,往往没有多思索,就应了棋。他巴不得速胜,将白玉仙早点儿救出来。

李铁拳则不然,他知道自己与田侯虎这样的高手对局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在田侯虎闪电般的速度前,他并不着急,而是慢慢地想,力争每步棋都是好手。他想,最好是能赢下此局,即使是输了此局,自己因为长考过,尽力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所以,他总是在嘴里说着棋,这样下如何劣,那样下如何优。有时,他还要回过头去,问后边的小匪们,他这么下是不是最好的棋。那些小匪中,有许多都是李铁拳这些年陪练的对手,其中也不乏棋下得好的,就与李铁拳商量。这样一来,李铁拳就下得更慢了。

田侯虎面对李铁拳的慢棋,心中非常着急。要知道,李铁拳慢,那钟下的大火不慢,水中的温度,可不会慢呀。

田侯虎在等棋中,问白玉仙:“玉儿,水可热了起来?”

水中的白玉仙,在火一烧起来时,就万分恐惧。她脑中也在想,要是在水沸之前,田侯虎胜不下这局棋,那她和肚中的孩子,将会在沸水中煮得翻腾。她想她肚中的孩子,真的是急得要死。但她在听了田侯虎的话后,知道不能给他压力,于是故意用轻松的口气对他说:“你好好下,水还是冷的。”

田侯虎听了,长出了一口气。

因为内心焦躁,田侯虎竟走出了一着明显的毛病棋,李铁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一下将田侯虎逼入败局中,于是更加认真地长考起来。

田侯虎又问白玉仙:“玉儿,水中的温度怎么样了?”

白玉仙继续安慰他说:“水热了些,刚好可以洗澡呢!这时候我感觉很舒服,刚才好冷哟!”

李铁拳听了,在那里低头冷笑。

田侯虎一听,心中却更加着急。温度刚好可以洗澡,这就是灾难的开始!接下来,水温肯定上升得特别快。

就在这时,田侯虎听见李铁拳说了一句让他心惊肉跳的话:“再丢几块柴进去,把火烧大一点儿。”说完,李铁拳就下了一手棋。

田侯虎没有多想,应了一步。

李铁拳看了,呵呵大笑,说:“这盘棋你难道不会输么?即使你是棋仙,这局棋你可能也要输了。”

李铁拳声声叫将,逼得田侯虎步步应将。李铁拳将了三步以后,竟白吃了田侯虎一个炮!

这炮一吃,观棋的小匪们不觉大声喝起彩来。只听他们叫道:“大王多吃了一炮,大王必胜!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田侯虎额上冷汗直流。

站在热水中的白玉仙听到了棋局上的变化,内心顿时产生出一种绝望感。一个人,精神的力量一旦受到打击,身体的抵抗力就会迅速下降。白玉仙突然觉得,这水好像一下子变得很热了,热得让她有点儿受不了。不过,她知道自己不能给田侯虎施加压力,所以,她咬住嘴唇,没有叫出来。

田侯虎丢了一子后,声音有点儿发抖地问白玉仙:“玉儿,水很热了吗?”

白玉仙说:“我还抗得住。不过侯虎哥,你可要快点儿下呀,我是受得了,但我怕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了……哎哟!”

“好的。”白玉仙最后那一声叫,像一根锥子,一下刺痛了田侯虎,他明白自己必须迅速赢下这局棋。

为了下赢这局棋,他不是面对棋局认真思考,而是在李铁拳下了一着后,离开棋局,在前面的地方散步去了。

他脚下散步的地方,是一处大石坪。下边,是万丈深渊。

他在那里散步,深呼吸。他想,如何才能下赢这局看上去必输的棋呢?他突然觉得,造成现在这种危局的直接原因,就是他没有一颗平常心。现在,要想赢回这局看上去必败的棋,可能只有一招,那就是用平常心去与李铁拳下这局棋。因为,如果自己保持了平常心,那么他的棋力,是远在李铁拳之上的,就算再加上两个李铁拳,他也毫不在乎。而要保持平常心,发挥出自己正常的水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无视白玉仙的存在,就是要无视她和肚中的孩子在水中被煮的现实。

想到这里,田侯虎不觉仰天大笑起来。

正在洋洋得意的李铁拳莫明其妙地看着田侯虎,心想,他不会是急疯了吧?

田侯虎重新走了回去,坐在了棋局边,心中早没了白玉仙,而是用平常心,用宁静如水的态度,认真地对以后的棋势进行了分析,然后走出了一步又一步。

得子后的李铁拳心下非常痛快,于是落子如飞。

田侯虎大喜,看好棋局,不紧不慢地走,每一步都走出了正确的着数,都暗含着翻盘的巨大杀机。而棋力稍弱的李铁拳,却没有意识到,还在那里窃喜。

白玉仙实在忍受不住快速升高的水温,开始在那里呻吟了。

田侯虎听见了,但是他却当作没听见。

李铁拳突然不下快棋了,而是再次进行长考。因为田侯虎下出了一步很怪异的棋,让他不得不反复思考,这棋有什么阴谋。

白玉仙开始大声呻吟,想来,那水可能已经进入了准开水的状态,她已经忍受不了。

田侯虎面不改色,似乎不为白玉仙的惨叫声所动。

李铁拳还在长考。田侯虎在心中想,臭棋不公正,真是可恶。于是他大声地讽刺李铁拳说:“你想得再久,想出来的也是臭棋,长考什么?真是恼人!”

李铁拳一听,有意作怪,说:“既然你说我想出来的只能是臭棋,那我就更要长考了,争取想出一步好棋。”李铁拳心想,那水已经要开了,看你能在白玉仙的惨叫声中抗多久。

田侯虎说:“我知道你在玩阴招。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为了赢我,竟然用了这么卑鄙的手段,我想,你绝对称得上是古今棋界的一大败类。”

李铁拳一听,怒目而视田侯虎,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田侯虎说:“在你这么卑鄙的手段下,我知道我今天救不了我妻子。现在,我就真的当她已经被你煮死算了,你是杀死我妻子的凶手,可恨可恶的凶手!”

李铁拳冷笑着,得意地点点头。

田侯虎继续说:“不过,就算她死了,也不会影响我!就算我现在再失一子,结果也只有一个,你会被我杀得屁滚尿流!你最终肯定会输掉这局棋,从而名臭天下。”

李铁拳被田侯虎激怒了,他吼着,骂着,手中的棋子“啪啪啪”地在棋盘上响个不停。田侯虎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反而是不紧不慢地应招。

白玉仙惨叫得更加厉害了。

田侯虎的心却出奇地宁静。此时,他知道,真正的慢,才是最快的快。当他“啪”地砸下最后一个棋子后,他厉声问李铁拳:“你还能解将吗?你死了!”

李铁拳用手一挥,说:“放人!”棋下至此,李铁拳已经被田侯虎将死。

小匪们把白玉仙拉出了早就冒着雾气的大钟。

田侯虎快步跑到白玉仙身边,扶着她,她在地上差点儿站不稳了。田侯虎看看她的双手,肉全红了,想来她身上任何地方的肉,可能都被烫红了,于是心痛得眼泪直流。

田侯虎背起白玉仙,不说一句话,向山下走去。

在他们不见人影的时候,李铁拳手下的二当家拔出大刀说:“大王,让我把他们砍了,替你出这口恶气。”

李铁拳忍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绝对不准杀他们。”然后,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用了这么多方法,许多都是很卑鄙的方法,目的就是想赢棋,结果,他仍然没有赢。他的内心,有无尽的羞愧,这口血,不得不吐出来。

李铁拳记得,自己第一次吐血,是在他知道自己全家被杀之后。他现在吐血,则是失败与羞愧。他一生的兴趣全都在象棋上,灾难也在象棋上。这次的失败,是让他最伤心最绝望的一次。

他已经没了活的想法,于是走到庙前的万丈深渊前,对身后的小匪们说:“小时候我放鸭子,每次赶鸭子下河,母鸭们总是从后山的高山上,‘嘎嘎’地叫着飞到百米下的河水里。那时候我就在想,那么重的鸭子,怎么能飞下河去呢?今天,我也想飞下悬崖,学学鸭子,看能不能飞到下面的河里去。”

没等小匪们反应过来,李铁拳已经纵身飞了下去——肥胖的他不可能成为飞鸭,最后,他摔死在万丈深渊下面。

一年后,白玉仙和田侯虎漂泊到了楚地武昌。他们寻找了许久,终于租了房子住下来。田侯虎对白玉仙说:“这房子好,住在家里,可以远远地看到黄鹤楼。”

半年前,白玉仙生下了孩子。田侯虎高兴地抱着第一个孩子时,接生婆大喊一声,第二个孩子又从白玉仙的肚子下面钻了出来。白玉仙生的竟是龙凤胎!

有了龙凤胎的田侯虎,没高兴几天,巨大的烦恼就来了。

照料两个孩子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他们住在昭化的“暗香豆腐庄”里,也许没有什么,有岳母,有佣人,而且是居家,什么都方便。偏偏他们是在流浪途中,吃住均无定所,件件事都是麻烦。开始时,白玉仙的奶水还是够的,但是面对着两个孩子的索取,加之营养不良,慢慢地,白玉仙的奶水干涸了。从此,作为一流的象棋高手,田侯虎每天的大量时间,不是花在寻找与象棋高手决战、搜集天下最好的棋谱上,而是花在为两个孩子煮糊上。他下象棋的天才之手,天天在院子里晾尿片!

更令田侯虎着急的是,女儿吃饱了,便睡在白玉仙的怀里,醒后也是一脸的甜笑,让人喜爱;而那个让田侯虎最感骄傲的儿子,却是饿了哭,吃饱了也哭,白天哭,晚上也哭,把妻子白玉仙折腾得花容全无,十分憔悴,看上去与市场上卖菜的农妇没有什么差别。

半年过去后,白玉仙惊异地发现,儿子的头正在快速地长大,现在已经有女儿两个头那么大了。女儿早就在满地跑了,而这个大脑袋的小儿子,却根本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只是天天睡在那里,哭了吃,吃了哭。

面对儿子脑袋的快速长大,田侯虎内心也惊慌起来,他和白玉仙把儿子抱到武昌最著名的大夫那里去看。那位名医把了儿子的脉,反复检查了许久,最后告诉了他们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他们儿子的脑壳中有一个疮,这个疮里面不停地进水,疮不停地长大,所以儿子的脑袋不停地长大,因此就会不停地啼哭!

田侯虎着急地问:“能不能治好?”

名医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但是并不一定能治好。”

田侯虎问:“什么办法?只要有一点儿办法,我就得试试。”

名医说:“除非学华佗治曹操头痛的方法,将你儿子的头锯开,取出里面的疮。眼下,这武昌城里倒是有一个这样的名医可以试试,但是不一定能包你儿子治好。”

田侯虎说:“不行也要试试啊!”

名医于是给田侯虎写了一个叫楚天青的大夫的地址。

在楚天青的药堂里,楚天青看完田侯虎儿子的病情,对田侯虎说:“可以开颅一试。但是,我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我们要签个生死状。万一你儿子死了,你们不能找我的任何麻烦,更不能告官。”

田侯虎一口答应说:“好!”他想,有一丝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

然而,楚天青开出的诊费,却让田侯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白玉仙拉了他许久,才把他拉起来。原来,楚天青治这病的费用贵得很,相当于五两黄金,以卖草药为生的田侯虎,别说是五两黄金,就连五两白银,他现在都拿不出来!

晚上,夫妻俩在被中相拥而泣!面对昔日的“豆腐西施”、现在一脸憔悴的“老黄菜叶”,田侯虎竟然没了在她身上纵横舒服一番的任何兴趣。

原来在人世间,金银就是人命啊!

白玉仙第一次对田侯虎产生了说不出的失望。这个男人,象棋的确下得很好,他也的确是象棋界中数百年才能出现的一位天才。但是,这天才有什么用呢?他苦遵着师父的遗命,只以卖草药为生,让自己拥有的钱,绝对不能超过一个月的花销,说是这种清贫的生活才容易让天才的智慧奋发而不是懒惰。这就注定了自己跟着他,只有忍受一世的贫穷。

白玉仙在心里想了许久,终于对呆坐在家里的田侯虎说:“我想让你为你儿子办一件事。”

田侯虎问:“你说吧,是什么事?”

白玉仙说:“你象棋下得那么好,不如到这里的棋院去博些彩金,有五两黄金就足够了。我听说这里的人赌棋的彩金特别高,一局三五十两白银是常有的事。”

田侯虎一听,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跳起来说:“这个绝对不行。”

白玉仙脸色一变,说:“为什么不行?这样做可是为了救你儿子。”

田侯虎说:“我的棋是为了博彩而下的吗?如果我真为儿子而去博彩,区区五两黄金,要不了几局就能到手。但是,这有悖师父的教导,因为师父教我下棋,绝对不是为了这个。我真去博彩了,这也会成为我一辈子的耻辱。耻辱这玩意儿,弄到手容易,要洗干净,就难了。”

白玉仙说:“那你就想看着你儿子没有生的机会?”

田侯虎听了这话,坐在那里,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一肚子怨恨的白玉仙,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掉,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不错,她过去只是嘤嘤啼哭,这次却是绝望的号哭。她知道,要想让田侯虎在赌博中去找钱,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伤心毕,总得想办法。她写了封信,托人带回四川昭化的家里,想让母亲叫人送五两黄金过来,好救救儿子一命。

两个月后,有人带信回来,说“暗香豆腐庄”半年前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她母亲气病交加,一个月后就去世了!

白玉仙的身心完全被悲伤撕裂!她在家里前前后后哭了半个月,才把几种伤心事哭了个够!

这时的田侯虎看她,原来美貌如花的白玉仙,竟像是苍老了几十岁!

田侯虎既然是卖草药的,也就试着弄了些草药给儿子吃,却不见效。他想,楚天青说得没错,儿子的脑袋里,一定是有个不断进水的大疮,不然,他的头不会一天比一天大,他也不会一天比一天哭得厉害。

田侯虎在街边卖草药,闲下来便想,区区五两黄金也许就可以救我儿子一命。可是,我怎么会有五两黄金呢?我就算卖上几年的草药,不吃不喝,也未必能攒够五两黄金啊!赌棋倒是能够筹足黄金,但我不能那样做,永远不能那样做!我若用自己盖世的才华去赌棋,就是对圣洁的象棋艺术的一种巨大亵渎和侮辱!那我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再下象棋?

在遥不可及的五两黄金面前,田侯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无用和无助!

武昌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被困在家里的白玉仙简直是度日如年。她看着儿子越来越大的头,越来越厉害的哭声,简直六神无主。白玉仙知道,儿子一般是在拉了大便以后才会哭。她于是拿了尿片给儿子换,果然发现他拉了许多屎。白玉仙把儿子的下身弄干净后,在屋里没打上半个转,儿子又哭了起来。白玉仙打开一看,儿子又拉屎了。如此反反复复,一上午弄了三四次,一天弄了七八次。连续几天都是这样,她终于记起了楚天青说的话,这孩子拖不得,要是拖到屎尿失禁,可就不好治了!

她心中一急,连忙喊田侯虎,可田侯虎却不在家中。白玉仙的泪水一下从眼中流了出来,她终于第一次破口大骂田侯虎:“你这个砍脑壳短命的东西,你没有钱给儿子治病,我可以不怪你。你没钱,要有人在我们娘俩身边啊!这时你人在哪里?你死到哪里去了?”

田侯虎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此时的田侯虎正在黄鹤楼下的“听涛棋院”里,与从云南赶来挑战的号称“天下第一快棋王”的鲍飞龙决战。

鲍飞龙是昆明城外一个乡村的秀才,他饱读诗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却只考上秀才,再不能向上进一步。他经常说,如果他中了举人,是必中进士的。但是,他为什么考了七个三年,最后都没有中举人呢?就是因为他太痴迷于象棋了。

鲍飞龙的父母、妻子,都劝他戒了象棋,再苦读个三五年,以便考上进士,但是,他如何离得了下象棋!下象棋是鲍飞龙感觉最快乐的事情,不管父母、妻子怎么劝,都没有效果。终于,在他一次因下象棋而误了考举人的事后,他的老父亲气成重病,吐血而亡。他的妻子也受不了清贫生活的煎熬,带着孩子,与一个浙江商人悄悄地跑了!

鲍飞龙却没有怄多少气。现在没人管他了,他干脆不读书,背着自己特地制作的三十副象棋,开始游历天下。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这三十副象棋,打败天下所有的象棋高手。

有人也许会问,鲍飞龙背着三十副象棋做什么?原来,鲍飞龙反应快,下棋也特别快。他下棋在于下快棋的快乐,对于输赢,他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特别痛恨考虑半个时辰还不走一步棋的人。他就是喜欢风驰电掣般地下个不停,得到下棋的快乐。他与人下棋时,总是喜欢把三十副棋一齐拿出来,然后和对方比快棋。他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走,相反也行,只要你觉得比他快的话。

鲍飞龙既然连考举人的事都可以荒废,从而迷上象棋,那他的象棋水平自然非常了得。说实在的,他对于各个朝代著名象棋棋谱中的棋局,比四书五经中的句子熟多了。加之的确没有人比他下得快的,他在开始游历天下后,走了十几个省,竟然没有一个象棋名宿能比他下得快,并且在快棋中比他赢得多。慢慢地,江湖人士便封他为“天下第一快棋王”。

鲍飞龙在济南下棋的时候,听说天下出了个叫田侯虎的象棋高手,他先败成都的麻明月,再败西安的诸葛春秋。他心中最想的,便是打败这个据说也是在天下游历、与人下棋过招、搜集绝世棋谱的人。当他赶到西安时,田侯虎已经离开了那里。鲍飞龙听说田侯虎在武昌租房住下后,便找上门来。

那天,田侯虎正在“听涛棋院”里与一高僧下棋。田侯虎来到武昌,不到一个月时间,武昌象棋界的高手,就都与他混熟了。他在卖草药之余,总是来此下棋。此时的武昌,人数近百万,且是古楚旧地,自然藏龙卧虎,大隐若林。田侯虎与他们过招,还真是感觉到了武昌象棋界的巨大实力。今天与他对弈的老僧,被公认为是武昌第一,田侯虎前后与他切磋了近十局,竟然是平分秋色。

“天下第一快棋王”走进棋院,径直走上来,拍拍田侯虎的肩,说:“你就是大败麻明月与诸葛春秋的田侯虎?”

田侯虎说:“是啊。你是?”

鲍飞龙自我介绍说:“我就是人称‘天下第一快棋王’的鲍飞龙。”

棋院里的人一听,知道今天又有好戏看了。

田侯虎一拱手,说:“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鲍飞龙说:“我听说你在西安,结果你离开了西安。我从西安找到这里,花了很多时间,你说我是为什么?当然是要与你比下快棋了。”

田侯虎说:“那你想如何下?”

鲍飞龙说:“就按我的规矩,我身上背有三十副象棋,我们就下三十局。比速度,也比输赢。”

田侯虎听了,呵呵一笑,说:“我没有这兴趣下快棋,所以就不与你下了。”

鲍飞龙吃惊地说:“为什么?你不敢?”

田侯虎说:“快棋是天下俗人下的棋,绝对不可能是天下敬棋如神的人做的事。我觉得,快棋无技。”

鲍飞龙说:“任我这般聪明,却是不懂为何快棋无技法。若说无技,我纵横江湖,与南国重要名手都对过局,我的胜率最大,全胜了他们,怎么叫无技?无技能胜吗?”

田侯虎说:“我所说的快棋无技,是这个意思——棋下快了,试问下棋人能进行深思,找出每局棋中最好的步子吗?”

鲍飞龙说:“当然能。”

田侯虎摇头说:“当然不能。达摩面壁十年所寻得的道,是一个小僧面壁十天半月寻得的道可比的吗?”

鲍飞龙说:“这话倒是有些道理。”

田侯虎说:“我以为,下棋不在于输赢,而在于下棋的境界是否高。如果时时深思,时时能下出一二步好棋,那么,这下棋的境界自然就会高了。”

鲍飞龙说:“这一点我承认。”

田侯虎说:“过去的几千年,留下来那么多的智慧财富,都是人们细细深思久久积累的成果。试问,人世间的哪一种智慧成果,是在匆匆忙忙的过程中形成的?有些智慧成果,在前五百年或者一千年中形成,可是在后五百年或一千年中,又被修改或补充,甚至有被否定的呢!”

一旁的老僧听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武昌的棋手们听了,也是不停地点头称是。

鲍飞龙说:“你说得固然有道理,但我认为,那都是虚的。下棋之人,重要的是在于过招,成者为王。如果你输给了我,你说得再对,也是错的。在我看来,我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只要与我一过招,你必败无疑。”

有人一听,不满地说:“这人真是狂妄!”

田侯虎说:“我不提倡下快棋,但这并不说明我不会下快棋。如果我与你过招,今天这三十局下来,你必败无疑。”

鲍飞龙哈哈大笑,说:“你不怕输的话,那就来吧。”

随即,鲍飞龙将他的三十副象棋一一摆开,刚好围成了一个圈。

开棋之时,田侯虎说:“我先吧。”

鲍飞龙说:“还是我先。因为我想天下还没有人会快过我‘天下第一快棋王’的,你只要能跟上,就不错了。”

田侯虎一笑,伸手请他先走。

棋局开始后,鲍飞龙在前面下,田侯虎在后面下。大家看得清楚,鲍飞龙的确下得快,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挟子如风。再看田侯虎,却是要慢许多。

大家便为田侯虎担心起来。如果几圈下来,鲍飞龙已经追了一圈上来,在等着慢吞吞下棋的田侯虎落子后再下,那大家就不爽了。说实在的,他们今天都希望田侯虎打败这个狂妄的家伙。

前五圈,鲍飞龙下得很快。十五圈过后,大家再细看,发现他已经慢了下来,速度与田侯虎差不多。

二十圈下来后,倒是田侯虎开始下得飞快,脚下生风,鲍飞龙反而下得很慢了。而且,鲍飞龙头上的汗似乎不少。

原来,田侯虎在与鲍飞龙下了几步后,觉得他棋的功力,明显比自己差许多。下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棋局推向复杂与深奥,迫使鲍飞龙思考。如果他不思考,只图快速,随意走棋的话,他将成为萝卜与豆腐,而田侯虎则是锋利无比的钢刀。

三十步后,田侯虎竟然在等着鲍飞龙先落子,他再下了!

多数棋局,在四十步以前结束。

最后一局棋,则是在第八十八步时结束。

当田侯虎落下一子将死“天下第一快棋王”最后一局后,鲍飞龙额上大汗淋漓,脸上羞红无比。

当裁判的是棋院的陈院长,他清点完棋局后,大声宣布道:“三十局结束,‘天下第一快棋王’鲍飞龙执红先行,红28负,1胜1和。”

武昌的棋手欢声雷动:“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他们竟把游历到此的田侯虎当成了他们的人。

田侯虎虽说胜了,但并没有什么得意的东西挂在脸上,他柔和地看着鲍飞龙。

鲍飞龙擦了擦脸上的汗,自我解嘲说:“总算胜了一局,没有丢尽我的脸。”

田侯虎坐在那里,淡淡地对他说:“这其中有一个道理,不但我们下棋的人不怎么明白,天下的人,更不怎么明白。”

鲍飞龙问:“什么道理?”

田侯虎说:“你说,哪一个打仗的将军,他不打败仗呢?你说,哪一个下棋的人,他不会输棋呢?”

老僧点了点头。

田侯虎继续说:“为什么打了败仗的将军,最后仍然可以帮助他的帝王打下天下?因为他打的胜仗,绝对多于他打的败仗。甚至有可能是,他总是在小仗上输,平衡着输与赢的阴阳,因为人总是要输一些的;但他在关键性的大仗上,总是赢。人生如果必须要在输赢上选择,则输小赢大!”

鲍飞龙听了,开始点头。

田侯虎说:“下棋也是一样。一个真正的棋手,不可能不输棋。一个天下一流的棋手,他要让自己拥有着极高的胜率,一切综合实力都可以体现在这极高的胜率中。保持着极高的胜率,可以体现出强者大山一样难以撼动的实力,这才是让对手最绝望的东西!天下最好的棋手不是不输几局棋,而是应该让自己始终保持着极高的胜率,并且输小赢大。”

鲍飞龙听了,竟然一下子跪在田侯虎的面前,说:“师父!您是我的师父!听了您这一席话,我幡然醒悟,好像让我已经获得了新生,好像才悟到了象棋至高境界中的一点儿东西。”

田侯虎连忙去扶他,说:“快起来,我们共同切磋。”

正热闹时,突然,一个又丑又老的女人冲了进来,搅坏了这里的一切。她哭着,把鲍飞龙的三十副棋全往地上掀,往四处撒。然后冲上来,双拳不停地打着田侯虎。奇怪的是,田侯虎并不还手。等她打够了,她才指着田侯虎大骂道:“砍脑壳的短命的死男人,你儿子在家中病得都要死了,你还在这里下象棋快活。你下象棋,你下你妈……”

女人骂完,又提起脚来狠狠地踢田侯虎,还往他身上猛吐口水。

刚才脸上还神采奕奕、宇宙般宏大地论着棋道的田侯虎,脸上突然出现了一副忧郁与悲戚。田侯虎任她打着,却绝不还手。然后,他抱住了还在发疯的白玉仙,让她平静下来,悄悄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哄着她往外走,离开了棋院。

面对着屎尿已经开始失禁的儿子,田侯虎在以后的两三个月里,卖完药后天天呆在家里,再没有摸一下棋子,在白玉仙面前,他也不敢再说一个“棋”字。

虽然他呆在家里,但手里没有钱,对儿子的病也是束手无策。两人除了面对面伤心地流泪,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天,屋外突然传来鸣锣开道和车马喧哗的声音。田侯虎看见一顶巨大的官轿在自家门前停住,接着,一个官员从轿子里下来,后面拥着许多人,向田侯虎和白玉仙走来。

田侯虎和白玉仙惊讶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群人走拢以后,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胖子上来问:“请问你就是田侯虎先生?”

田侯虎点头说:“是啊。请问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又有何事?”

八字胡说:“这位是两湖总督任大人,听说你象棋下得很好,特地来看望你。”

正中那位五绺长须、气宇不凡的男人向田侯虎点了点头。

田侯虎一听,连忙下跪,说:“不知总督大人驾临,请原谅草民礼数不周之处。”

总督呵呵一笑,说:“不必多礼。我们下棋之人,应该不拘礼节,什么事都直来直去,自然随缘,那才是最好的。”

田侯虎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感谢总督大人。不知总督大人光临寒舍,有何吩咐?”

八字胡说:“总督大人前几天才知道你来到武昌。你击败象棋界的大高手麻明月和诸葛春秋的事,天下尽知。总督大人叫我一定要找到你,好向你切磋几局象棋。”

田侯虎听了,顿时不吱声。

八字胡一笑,说:“呵呵,难道你不愿意?你以为当官的人下不出什么好棋?那你可错了。”

田侯虎一笑,因为八字胡说的,正是他内心所想的。陪大官下奉承棋,累人,他内心一百个不愿意。

八字胡又说:“田侯虎先生,总督大人与其说是一位封疆大吏,不如说是一名象棋天才。他是我大明朝上万官员中,第一的象棋高手呢!”

田侯虎听了,开始对总督另眼相看,于是问八字胡:“真的吗?总督大人的象棋真的是大明官员中的第一?”

他看了看总督,总督也看着他,一脸的和气,丝毫不因为自己是总督,就对他黑着一张脸。也难怪,这世界上有多少七品芝麻官和守城门的九品汗毛官,天天对人都黑着一张脸啊!总督这个样子,田侯虎不觉对他有了很大的好感。他想,如果总督真是象棋中的一流高手,能用这种态度对自己,倒是难得。

八字胡继续说:“你不知道,总督大人在来两湖总督任前,是朝廷的三品大员,在京城为官几十年。总督大人为官清廉,好的就是一个‘棋’字。所有的京官,与他无数次对局,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胜率最大。全国数十个省中,凡象棋下得好的,上门叫阵的官员,都被总督大人杀得落花流水。如果总督大人不对象棋专心求索,悟到了棋道的至高境界,绝对达不到这个水平。你说是吗?”

田侯虎点了点头。

八字胡一脸严肃道:“为什么说总督大人是大明朝官员中象棋第一的高手呢?即使是大内的棋待诏,与总督大人过招,都是彼此互有胜负,谁也占不了总督大人的上风。如果总督大人没有一身政务,为皇帝分忧,专心于棋,以总督大人的睿智,那些棋待诏,未必是总督大人的对手。”

田侯虎看着总督,说:“没想到总督大人这么厉害!草民佩服!佩服!”

八字胡说:“我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可否有兴趣陪总督大人下一局?”

田侯虎对八字胡一拱手说:“草民对总督大人十分钦佩,自然愿意向总督大人学棋了!”

八字胡把田侯虎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下棋之时,你可不要让着总督大人。总督大人最喜欢的是有人能打败他,那样他才觉得有意思。如果他把你打败了,他感觉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那大家就没有什么乐趣了!”

田侯虎又看向总督,总督朝他点头一笑。田侯虎说:“好的,草民一定使出全身的本事。”

八字胡说:“既然这样,那就请你到总督衙门去下一局,如何?”

田侯虎说:“我家里有棋的。”

八字胡一笑,说:“你这里哪里比得上总督大人棋室的幽雅?在异香与极茗,在古玉之棋与古琴音韵的气氛里下棋,那才是真正的下棋呀!”

田侯虎还想说什么,白玉仙已经替他答应了,她说:“既然总督大人这样欣赏你,那你就上大人那里去,好好陪大人下棋吧。”

田侯虎听了,这才点头同意。

田侯虎上了另外一顶事先给他准备好的轿子,随着队伍,鸣锣开道,进了总督府。

总督与田侯虎的这局棋,是在总督衙门西厢房里下的,看棋的人,只有八字胡一个人。看上去总督对八字胡十分信任,什么事都由他安排。田侯虎后来才知道,八字胡名叫齐世子,也是大名鼎鼎的象棋高手。

才下了几步,田侯虎就感觉到,总督绝对是个非常痴心象棋的人。他的棋风一点儿也没有官风,即总希望对手让他几分的那种卑鄙心理。总督的棋风非常干脆,下出的棋,玄机深奥,并不好懂。在平和的棋风中,透着绵绵的杀气!

终于下到了第四十六步棋。对于田侯虎来说,这是下棋步数极多的棋局了。要是其他的棋,也许二十多步就结束了。三十步结束的象棋,可以说非常多,但是,这局棋下到这里时,也只能说是中局。从盘面上看,这局棋绝对会走出百步以外!

这时,看棋的齐世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总督也得意地捋着胡须微笑。

田侯虎笑问:“两位高兴什么?是不是因为总督大人已经擒住了我的左马?我少一子后,在兵力上处于劣势?”

齐世子说:“正是。谁叫你的算计不如总督大人细呢?你吃这亏,是必然的事。”

总督一听田侯虎的话,脸上顿时没了笑,而是苦着脸,皱着眉,在那里认真看棋。根据他下棋的经验,如果自己占了对方的便宜,对方知道,而且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那么,这明着看上去的占便宜,可能就是吃大亏的开始。

他悄悄地瞟了一下田侯虎,见田侯虎正轻松地在那里看棋,仿佛世界上除了棋,根本就没有他这个总督,更不像是吃了亏的样子。

总督反复看了后面的各种变化,也不知道吃了这子,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于是,他还是吃了,尽管心里并不踏实。

田侯虎脸上一点儿也不惊诧,让人觉得他这马本就是要让总督吃的,如果总督不吃,他反而下的是输棋一样。

五步以后,棋局陡然出现变化。总督这时才看出来,吃了这匹左马,让对方出了一个急子,自己顿时形成了巨大的缓手。得了棋势的田侯虎,迅速在总督的右边聚子攻杀。在他兑掉总督的一子后,他的车、马、炮三颗大子,对总督的棋形成了绝杀的局面。

总督输了,但他的脸上却全是笑,不,简直像是喜上眉梢。他对田侯虎说:“我虽然输了,但我不明白输在何处,你能对我讲讲吗?”

田侯虎说:“好的,总督大人。这是一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细棋。坦率地讲,如果长期与您下这种细棋,我未必是您的对手。”

总督一听,出了一口长气,非常舒服地问:“此话怎讲?”

田侯虎说:“大人的书,不知道比我多读了几百倍;大人为官几十年,养成的缜密细致的作风,更是我所不能比的,所以,大人是个喜欢深思的人。官场中的一时胜与败,会影响人的一生,大人思考诸事成败的种种可能时,无不以最谨慎的态度在权衡,也许一种事物成败的几十种可能,大人都想到了。如果大人把这种最谨慎的思考作风带到了棋局中,试想,天下人在您的棋局面前,只觉一个‘累’字,因为您风雨不透,很难对付……”

总督一下子站了起来,说:“痛快。今天的这局棋,和先生的这些棋理,是我近五年官场中,感觉最舒服的一件事。”

田侯虎也站了起来,说:“总督大人太客气了。”

总督哈哈大笑,说:“先生这么好的棋力,这么好的见识,足可证明先生是我大明朝最优等的人才。我怎么再舍得让你四处流浪,风餐露宿?以后,你就留在总督府里做个文职官员,我给你一月十石米的酬劳,如何?”

这个任总督,还真是当时大明朝官场中的第一象棋高手。与众多官员不同的是,他在下棋时,真是非常喜欢对手打败自己。他知道,大明朝真正优秀的棋手,肯定在民间,而且极有可能是些不懂这样棋谱那样棋谱、大字不识几个的乱战野棋手。他们是看不起官员下棋的,在他们看来,官员下棋,相当于蠢猪在下棋。所以,总督下棋绝无官气,他甚至还经常化装成普通布衣,混在茶馆中,与那些野棋手下棋,用铜钱赌棋,这让他觉得非常过瘾。

总督知道,田侯虎是一个他永远也下不赢的高手,这样的高手,可以让他始终活在一种求败快乐的境界中。他必须要把他留在他的身边,而将他留在身边,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总督衙门,数百号小吏,无论如何也不会多田侯虎一人。再说,一月十石米的薪酬,已经超过一个知县的薪酬了,那时,一个知县的月薪只有七石五斗米。总督满心以为,田侯虎必然会跪着向他感恩,但田侯虎的回答却让他大感意外。

只听田侯虎说:“谢谢总督大人。但是,大人的一番好意,我却不能领受。”

总督大为惊奇,问:“为什么?每月十石米的薪酬你还嫌少?”

田侯虎说:“那倒不是,十石米的薪酬已经非常多了,谁不知道这是一个足可让人富贵的数字!”

总督又问:“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田侯虎说:“只是在下的志向,并非官场的荣耀和富贵,而是志在天下。”

总督仔细打量了田侯虎几眼,问:“志在天下?你想做什么?”

田侯虎说:“我想云游天下,与天下最好的象棋高手交手,希望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悟到象棋的真谛,而后积成棋谱,以利当今天下,对后世也有一点儿好处。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去各地流浪,只有我去寻找天下的象棋高手,绝无天下象棋高手找我的道理。我现在之所以困居此地,全是因为孩子重病的缘故。一旦孩子好一些,我就会继续我的行程。这就是我不能领受总督大人一番好意的原因。”

总督想了想,说:“先生既然执意要游历天下,那我也不能强留你在我身边,否则你会不开心的。”

田侯虎于是告辞了总督,回到家里。

白玉仙询问田侯虎在总督府下棋的事,田侯虎一一作答。当他说到总督最后给他每月十石米的薪酬,让他留在总督身边专心棋事,后来加到二十石,他还是没有答应,要继续在天下游历时,白玉仙那个急呀,恨不得咬死田侯虎。现在她有什么办法,他已经坚决地拒绝了总督的盛情啊!

白玉仙气得一夜没睡好,说实在的,她穷怕了,她真的不想再到处流浪了。身边的两个孩子,更需要安定。

第二天早晨,田侯虎起来,打开门,却见齐世子带着几个人,早已经站在门外,笑嘻嘻地看着他。

田侯虎问:“先生来这里有什么事?”

齐世子说:“总督大人实在是喜欢你,希望你留在他身边,他把你的薪酬,增加到了每月三十石,这可是我的三倍多了。今天他特地让我带来你的官服,二十两白银,再请先生留下。”

田侯虎听了,并没有动心,眼睛看着远远的黄鹤楼,说:“我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我游历的心,绝不可能改变。”

齐世子刚要把准备的一番话说出来,只听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田侯虎,你难道连一点儿人情世故也不懂吗?客人来了,你要把他们让进屋里来坐啊。”

田侯虎只得将齐世子他们请进屋里。

齐世子走进来,看到一个虽然苍老却风韵犹存的女人站在那里,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于是作揖说:“想必这位就是夫人了,你们在昭化的奇缘,天下是人人尽知的。”

白玉仙一脸愁苦地说:“这哪里是奇缘?嫁给他,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请先生回去告诉总督大人,田侯虎留下了,从此以后就专心侍候总督大人。”

齐世子一听大喜,问:“夫人说话算数?”

白玉仙说:“你留下官服和银子,田侯虎明天就上总督大人那里去报到,从此专心报答总督大人的知遇之恩。”

齐世子欣喜如狂,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生怕有变,便急忙告辞,回去回复总督。

白玉仙昨天一整晚都在后悔田侯虎没有答应总督的好意,恨不得杀了田侯虎,今天突然见齐世子来了,而且开出的条件更高,她哪会放弃这等好事?她生怕田侯虎再辞了人家,于是急忙出来替田侯虎应承下来。

齐世子一走,田侯虎就气冲冲地质问白玉仙:“你为什么要答应他?既然你答应了总督大人,那你去好了,我可是要继续游历天下的。”

白玉仙一把将手边的茶壶摔得粉碎,大骂田侯虎说:“我是替你答应的吗?我是替你那个快要死的儿子答应的。难道你真的想他死吗?只要有了钱,我们就可以马上去找医生给他动手术,也许他的生命还有救。为了儿子,难道你不应该答应吗?”

田侯虎没好气地说:“问题是,我真的不想这样。”

白玉仙说:“好,你不答应算了。你一个人全国各地到处跑去,我们娘仨不想再跑了。你明天再四处去下棋吧,等你回来,我已经把你的两个孩子毒死,老娘也上吊自杀了事。这该死的日子,还有什么活头?”说罢,她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号啕大哭起来。

田侯虎的英雄之气顷刻不见了。大抵天下再英雄的男人,在自己孱弱的孩子面前,在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面前,也只有放弃自己的青云之志,缴械投降了。

田侯虎长叹一声,说:“好吧,你别毒死孩子,自己更别上吊。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就答应总督大人吧。”

白玉仙顿时破涕为笑,扑进田侯虎怀里,撒了一个久违的娇。是啊,只要丈夫改变一个意念,流浪的日子就此结束,富贵马上就来到身边了啊!

田侯虎一家人搬进了总督府,住在一个单独的院落中。总督之所以这样安排,就是想在他公事完毕后,兴趣来时,好随时与田侯虎下棋。

日子很快过去了三个月,总督也不知道自己和田侯虎下了多少盘棋,不过,他清楚地记得,他与田侯虎下了这么多盘棋,仅仅和了两盘,其他的则全是败局。

对于自己的大败,总督并不是恼火,而是兴奋不已。如果自己真能与田侯虎平分秋色,自己肯定会没了兴趣。总督知道,田侯虎的确是象棋界中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他的棋境界太高,几年之内,他要想凭实力胜田侯虎一局,是不可能的。

田侯虎天天跟着总督,也没做什么大事。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总督出行到各衙门时,他作为总督府庞大队伍中的一员随行。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在总督空闲有兴趣的时候,陪他下几局象棋。有时,总督也让他与其他的地方官员下下棋,总督则坐在一旁评说。如果是地方官员输了,总督就会大批特批地方官员一番。万一有哪位地方官员侥幸与田侯虎下和了,或者下赢了田侯虎,那就是总督最开心的时候。是的,身在高位的人,不缺钱与色,只缺快乐。下棋的快乐,是很大的快乐。许多人输了钱以后并不生气,但是在输了棋后,恨不得要杀人,这是因为赌博有运气的因素,而象棋败了,则感觉智慧比别人低下。

田侯虎与总督随行时,他似乎总是在等待之中。他在等待总督的会议开完,与他下棋,或者与他指定的官员下棋。

等待,往往是一种深刻的寂寞。人生的等待有两种:一种是积极的等待,一种是消极的等待。田侯虎觉得,他现在的这种等待,绝对是消极的。因为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不是他说了算,而是总督说了算。

有多少人的一生,就是在消极的等待中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与才华。如果他自己去努力,也许什么都有了。可是他在等待着别人的施予,结果别人最后总是不会给,让他的等待成了徒劳。他最好的人生岁月就会在等待中逝去,最终一无所有。

渐渐地,田侯虎就感觉到了他这样的天才棋手,在总督的庞大随员中,什么都不是。人们对他的象棋天赋,并不是奉若神明。他发现,在总督的上百名随员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很闲的小吏,他的位置绝对处在这群小吏的下层。比他级别大的小吏,如果是好棋的,对他还算尊敬。若是不会下棋的,不喜欢下棋的,则会随意把他呼来喝去,甚至还要他做一些搬东西的体力活。

当田侯虎与马夫、轿夫们在一起用餐时,他才真正地感觉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这滋味非常不好受。一条扁担长的大鱼,如果是在大海里,它是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的;如果你进入了总督的井中,不管这口井是如何精致,对不起,你只得曲着身子。

马上就要到秋收的季节,总督于是召集了全省的知府,在总督府里开大会,商讨征税的事情。这个会要开三天。

开到第二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总督最想看的事情。原来,一个叫朱玉圭的北京青年棋手来到武昌,找到齐世子,对他说,自己想与寄食在总督府的田侯虎下两局象棋。

齐世子不敢作主,禀报了总督。总督呵呵一笑,说:“是不是大胜‘天下象棋第三人’陈松的那个朱玉圭?”

齐世子说:“我问过了,正是他。”

总督笑得更响了,说:“这不是好事吗?今天晚上,你就安排各地的知府,统统到我府上,看他俩的对局。”

齐世子领命说:“是,大人!”

总督是真的高兴:一来,他是棋迷,想看棋;二来,他胜不了田侯虎,所以希望其他的人能战胜他。如果当着各地知府的面,田侯虎真的输了,自己肯定十分开心。

齐世子把下棋的事告诉了田侯虎,田侯虎也很高兴,并认真地准备起来。

原来,朱玉圭之所以让总督那么高兴,让田侯虎如此重视,皆因他现在也是天下闻名的高手。

说起来,朱玉圭也是明太祖朱元璋之后,可惜是旁支,百年下来,隔得太远,所以他家竟然成了破落的皇族。本来母亲要他好好读书,中个进士什么的,光耀门庭,偏偏他爱好象棋,读书不进。年及弱冠,书没读成,棋却在北京下得有些名气。但他在北京棋界的名气再好,也只是处在中游。北京何地?全国的俊杰都云集在那里。在任何一个行业里面,若不是顶级的,在北京都很难名声大扬。

朱玉圭于是动了周游全国、遍访名手学棋的念头。家中虽然破落,也还没沦落到无饭可吃的地步。他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说服自己的母亲,同意让他周游全国。母亲拿出一件祖上传下来的古玉,换得了一些银钱,当他的周游资费。

第一年,朱玉圭的棋下得不怎么好。第二年,他的棋就很有看相了。三年后,他的棋突然变得让人刮目相看,不敢小视。第四年,他在雁荡山遇着了陈松,因为那时,陈松恰好应邀在雁荡山的一个棋院里讲棋。当时,陈松的象棋排名算得上是天下第三,仅仅列在“北孔南麻”之后。

朱玉圭找到陈松,要与他对局。

陈松何等样人?他岂是那种随便与人对局之人?他让朱玉圭先与自己的三大弟子之一对局,这三大弟子,随时都跟着陈松。

朱玉圭冷笑一声,同意了。他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陈松的三大弟子打败,且是全胜。这下惊动了陈松,因为,他们师徒一起遨游天下,还从来没有人以不败的战绩赢他的三大弟子。于是,陈松欣然接受了朱玉圭的挑战。

第一局,陈松执红胜出;第二局,朱玉圭执红胜出。因为没有分出胜负,第三局通过猜先,朱玉圭执红先行,结果下成和棋。第四局又是和局。

比赛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已经下到第五局了。这个时候,陈松的内心忽然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朱玉圭胜了他的三大弟子后,他不敢轻视朱玉圭。等他下过四局,感觉朱玉圭的实力一点儿也不比他低的时候,他内心的负担就上来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败,一旦自己败了,那天下象棋第三人,就可能变成天下象棋第四人,甚至第五、第六人。要知道,天下的象棋名手,完全是靠名声吃饭的!

朱玉圭心里却没有一点儿负担。他本来就没有名气,下棋也不是为了天下的排名。他是一名攻击型的棋手,以攻击为乐。下到第五局时,他在强强对话中,杀性已经上升到了顶峰。这个时候,谁也阻止不了他的杀性。他将在炽热的杀性中,使出最好的杀招,让自己的棋艺达到化境。

陈松心里从有负担到犹豫,最后变成怯场,甚至出现了焦躁情绪,棋风于是悄悄地软了下来。朱玉圭抓住时机,连击得手,以强大的攻势,非常漂亮地赢下了这一局。

击败了“象棋天下第三”,朱玉圭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名满天下。

总督府内,楼上,田侯虎与朱玉圭坐在棋桌旁,准备对局。楼下,很大一张棋盘挂在那里,由齐世子主讲这局棋。总督坐在前面,后面坐的全是知府一级的官吏。众所周知,大明的知府都是进士出身,都是一流的文人。棋,那是他们成为才子的必修课,因此,几乎每个知府都是棋迷,虽然他们并不一定都是高手。还有,因为总督痴迷象棋,这些年,那些知府便在象棋上下足了功夫,谁也不甘人后,所以,以总督为首的看棋团,绝对是一个超级豪华的观棋团。

田侯虎听说过朱玉圭与陈松的故事,因此,他一点儿也不敢轻视朱玉圭。

朱玉圭当然更知道田侯虎的名头,不然,他怎么会辛辛苦苦地找到武昌,指名道姓要和田侯虎对弈呢?

猜先的时候,田侯虎谦让说:“不必了,还是请客人先行吧。”

朱玉圭却不答应,坚持说要猜先。

双方推让了半天,朱玉圭才同意先行。他想了想,走出一步“过宫炮”。

一般的棋手喜欢走顺手炮、列炮,强调进攻性。田侯虎知道朱玉圭是个崇尚进攻的棋手,所以,他对朱玉圭这着并不强势的过宫炮感到有些疑惑,他想了许久,才应以飞象局。

田侯虎刚一飞象,下面即传来一片嘈杂声。是的,两人的第一步,虽然不算怪异,但至少可以说明,此局不是对攻激烈的好看棋,很有可能是一局非常难看的平常棋。

几步之后,朱玉圭有了进攻的欲望,他将前炮巡河,寻找战机。而田侯虎则注重防守,四平八稳。

此时此刻,田侯虎的内心非常复杂。要是此局没有这么多人观战,他下的肯定不是这种柔软无力的棋,而是大砍大杀的激烈对攻棋。但是今天不行,他不能冒险。下面坐着全省知府一级的人物,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总督供养的棋客。如果他今天输了,就意味着消息马上会传到全省、全国,他立刻就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所以,他今天不能冒险,必须求胜,不管赢棋的方法是如何无力、难看,甚至是窝囊。

喜欢进攻的朱玉圭,走到中局的时候,就把稳健的想法抛到了一边。稳健不痛快,进攻才痛快。所以,面对防守没有任何错误的田侯虎,朱玉圭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他开始主动在右边兑子,企图通过强行兑子占得便宜。

田侯虎绵软地化掉了朱玉圭的一招又一招进攻,让朱玉圭兑子占便宜的计划步步落空。

四十余步后,朱玉圭的冒险进攻终于付出了代价,田侯虎巧妙地拱过了中兵。终局时,田侯虎正是靠着这个小小的中兵,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田侯虎虽然胜了,但他并不高兴,因为他知道,今天为了求胜,自己的这局棋走得非常难看,对手的进攻反而非常漂亮。从欣赏的角度看,他绝对喜欢朱玉圭走的棋,而不是自己走的棋。

第二局,田侯虎先走。总督大人以为,有一胜在手的田侯虎,肯定会走他最喜欢走的五六炮,好好给他们表演一局攻杀激烈的棋。但是,田侯虎在那里想了半天,犹豫良久,竟然走了屏风马!

总督一拍椅子,心中很不舒服,说:“又是软棋!”

朱玉圭输了一局,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没有负担。他想,反正是输,又是后手,很难取胜,不如放手一搏,攻杀得激烈些,把棋走精彩就行。

田侯虎内心仍然以求胜为主。他想,等胜了这两局棋,任何人就不会再对他说什么话了,他或许会有更多的时间去找人下棋。

他先手走防守棋,再俟机进攻,确保了自己的不败。即使最后是和棋,他也应该是完胜。

朱玉圭放开手脚进攻,田侯虎则是心事重重地防守,结果,朱玉圭的棋越下越漂亮,田侯虎的棋却越下越难看。见田侯虎为了防守而把棋堆成一坨,总督真是感觉头痛无比。

田侯虎的棋太难看了,根本不是他平时华美流利暗藏杀机的棋风。但下面看棋的人也明白,要想攻破田侯虎构筑的防线,那简直是做梦。在他强大的防守下,朱玉圭简直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即便是走个和棋,他也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行。

不顾一切进攻的朱玉圭,果然再吃苦果。他一不小心,被田侯虎潜伏在一旁许久的马吃了个双,丢了一个炮。

田侯虎白得了一炮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时,他离开棋局,去了趟厕所。在回来的路上,他把平时与自己关系较好的一个差役叫到身边,给了他点儿银子,让他如此这般地去做。差役点头答应而去。

回到棋桌边的田侯虎,尽管多出一炮,也不张扬,而是不温不火,有条不紊地赢下了这一局。

两局棋,田侯虎都是完胜。

朱玉圭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说真的,虽然他两局棋都输了,但是他内心一点儿也不欣赏田侯虎的棋风。他想,有必要为了赢棋,而把棋走得如此滞重,如此难看与无趣么?

总督却是十分高兴,他虽然并不喜欢田侯虎胜下的这两局棋,但他也有一点儿胜利:赢棋至少向大家说明,他花钱养的棋客,没有白养吧!

离开总督府,田侯虎回到了家。半个时辰后,刚才的那个差役过来了。

田侯虎问:“你没跟丢他吧?”

差役说:“没有。”

田侯虎问:“他现在住在哪里?”

差役说:“在城北香茶客栈。”

田侯虎说:“好,我们马上去见他。”

田侯虎和差役来到了香茶客栈,上得二楼,来到向西的一间客房。他敲了敲门,问:“朱先生在吗?”

“你是谁?”朱玉圭开门问,一看是田侯虎,他大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田侯虎说:“今天的棋,表面上是我胜了,其实是你胜了。”

朱玉圭说:“不,你胜了就是你胜了,我无话可说。”

田侯虎说:“我虽然胜了,但棋却下得非常难看。所以,我找人跟着朱先生,找到你的住处,就是希望重新结识先生,与你真正地下几局对攻棋。”

朱玉圭一听大喜,说:“这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开始?”

田侯虎说:“不,时间多的是,可以在以后的时间下。今天我来做东,请先生在楼下喝几杯酒,我们不醉不归,如何?”

朱玉圭高兴道:“好!不醉不归。”

这一顿酒喝得好,两个人喝空了一大坛,醉后还胡言乱语,把一桌子菜全扫在地上,碗碟粉碎,给老板赔了不少钱才离开。

田侯虎与朱玉圭的对局是在三天后的上午进行的,香茶客栈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们两个。这一下,直到明月东升,他们共下了十二局,田侯虎六胜一和,朱玉圭五胜一和。

田侯虎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说:“今天就不下了吧!”

朱玉圭说:“我听大哥的。”

田侯虎问:“你对今天我们下的棋感觉如何?”

朱玉圭说:“大哥今天与我下的棋,与在总督府下的棋完全是两个样子。大哥的进攻型象棋非常厉害,我从内心里佩服。”

田侯虎说:“你下得也相当不错。”

朱玉圭说:“大哥谬奖了,我会很惭愧的。”

田侯虎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像我在你这个年纪,未必有你这样硬朗的棋风,所以我真心佩服你。”

这句话,令朱玉圭很受用,他一拱手,说:“谢谢大哥的抬爱。”

田侯虎想了想,说:“其实,我今天真正的心得,是感觉出了胜棋的三种境界。第一种,是耻辱的胜利。”

朱玉圭不解地说:“胜利……还有耻辱的胜利?真是闻所未闻。”

田侯虎说:“是的,有耻辱的胜利。如果使用下棋以外的卑鄙手段,比如买棋,比如赌棋,比如威胁别人输棋等等,这样获得的胜利,不是耻辱的胜利又是什么?”

朱玉圭说:“肯定是的。”

田侯虎说:“第二种,是平庸的胜利。就是为了求胜,下出最无棋道之棋,最没艺术境界之棋,为胜而棋,下出的棋非常难看,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这种胜利,就是平庸的胜利。在总督府,我当着那么多知府下出的两局棋,即是平庸的胜棋。”

朱玉圭说:“我确实没有想过这些,但听起来很新鲜。”

田侯虎叹了一口气,说:“平庸的胜利,就算是胜了一万局也没有意思。但是,世间大多数棋手,追求的都是这种胜利。如果一个人一生不从这里面跳出来,那他下棋的境界就不可能提高。”

朱玉圭叹服道:“大哥的话真是让人醍醐灌顶啊!”

田侯虎接着说:“第三种境界,是完美的胜利。就是要积极进攻,创新思维,在激烈的攻杀中,下出一步或者两步前人没有下出过的好棋,激烈好看,并且最后取胜了,这就是最完美的胜利。”

朱玉圭说:“是啊,这可能是我们每个棋手都想追求的境界。”

田侯虎说:“这样的棋局确实很少,但是我们今天下出了几局。所以我今天非常痛快,这才是那个真正的我,你没有来之前,我差点儿被平庸淹死了。”

朱玉圭说:“大哥的棋下得真是好,胜得非常漂亮,我就是输了,也如饮美酒琼浆。”

田侯虎说:“过奖了。但我们追求象棋大道的人,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朱玉圭说:“完全应该的。我们的确应该不停地追求象棋的完美胜利!”

田侯虎进入总督府的第二个月末,他的大头儿子终于死在了白玉仙的怀里。

在这之前,一直屎尿失禁的儿子,意识完全处于混乱状态。可怜的小生命不停地乱喊乱叫,痛苦地挣扎着,把白玉仙的心都给撕碎了。

田侯虎曾经去找过楚天青,想给儿子动手术。可是等他和白玉仙将五两黄金拿出来时,楚天青却摇了摇头,说他们的儿子已经病入膏肓,完全没救了。

回到家的白玉仙,天天看着儿子哭。天下的母亲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她对自己孩子的不离不弃。即使她的孩子是个怪胎,母亲也对他爱如珍宝;即使他根本没救了,母亲也会抱着希望救治;即使他真的死了,他一辈子也活在母亲的心中,成为母亲一辈子的痛。

儿子死后,白玉仙痛苦难忍。

田侯虎当然也很痛苦,只不过他的痛苦与白玉仙的表现不同,他不管总督府的人能否找到他,他经常跑到别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与人下棋。一下棋,他就忘记了还有总督,还有儿子的死。减轻痛苦的最好方法就是忘记,只有迷在棋中,他才可以减轻一些对儿子的思念。

白玉仙这时最需要田侯虎守在她身边。但是,田侯虎是一个棋痴,他并不是一个懂得怜惜、懂得风月与情爱游戏的人,他不是一个情爱高手,他对于女人的内心需求是忽略的。他不可能花几天的时间甚至更长的时间守在白玉仙身边,说些花花草草莺莺燕燕的事来安慰她。在他看来,下棋,寻求好的棋局,编他的棋谱,才是天下最大的事。可是,白玉仙是个女人,她不要他的天才棋局,她需要他来哄一下她,甚至骗一下她,让她获得些许安慰。

经常一个人在家的白玉仙,脸上十分忧郁。

她的这份忧郁,深深地挑动了总督的情欲。

那一天,总督与齐世子来田侯虎家找他下棋。田侯虎不在,只有忧郁的白玉仙在家。总督一眼看见了白玉仙的忧郁,他内心的情欲就突然颤动起来了。

白玉仙本来就是一个美人,她的白,是世间罕见的。过去,她的心一直扑在大头儿子身上,人太劳累,晚上睡不好,脸总是蜡黄的,甚至是乌青的,所以,总督虽然看了她很多次,却没有什么感觉。大头儿子死后,白玉仙虽然悲伤,但是晚上的觉倒是睡踏实了,疲劳感随之消失,她很快就恢复了先前脸上那天下少见的白色。

羊脂般雪白的脸,和脸上那永远拂之不去的忧郁,双眼中两汪忧郁的秋水,就成了挑动总督情欲的魅力。

像总督这样的男人,哪里会缺少女人?他府里养着三妻四妾,看得上的小女仆,随时拉到床上任自己强暴快乐。城里的妓女,哪里有新鲜的上市,院里都是请他先去品尝,巴结他,希望得到他的保护。在武昌城,想用性贿赂他的人多的是,他不缺女人,只缺情欲。一切有权有势的男人不缺女人,缺的都只是情欲。特别缺那种他愿意付出爱的、人家也爱他的情欲。一个男人在占有女人的身体后,更渴望占有女人的心。许多男人知道,他们虽然可以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随便胡来,但是他们根本占有不了这个女人的心。男人都渴望占有女人的心,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是真正地全部得到了。一个女人在床上应付男人,那男人会有失败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的。男人得到了女人的身体与内心,他才会感觉得到的是香甜的鲜花;他如果只是得到她的身体,而她的心对他是厌恶的,那么,男人便有满肚子狗粪的感觉。

总督见了白玉仙的忧郁之美,真的是怦然心动。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白玉仙。

总督知道,在白玉仙身上,还有一种让他产生强烈兴趣的地方——她是田侯虎的女人。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在象棋上战胜田侯虎的,田侯虎成了一个他既喜欢又讨厌的人。如果在象棋上战胜不了田侯虎,而能够悄悄地把田侯虎的女人占有了,这就是另外一种胜利,一种让男人大为愉快的胜利。这种胜利的快乐,甚至比胜了田侯虎的棋还大得多。如果田侯虎知道他偷了他的女人,他的内心将是绝望的,粉碎的。总督想,这是不是一种卑鄙的心理?当然是。这固然不光明正大,但是这样做了,成功了,他内心真的就会非常愉快。

总督悄悄地想,不管花多大的代价,多少耐心,也一定要把白玉仙搞到手。

这天,白玉仙正在家里闲坐,齐世子走来对她说:“嫂子,总督大人请你去赴宴。”

白玉仙一听,心中便有许多惊喜。说真的,她一直呆在家里,过去是花大量的心血去照顾患病的儿子,现在则是照顾田侯虎父女俩。田侯虎经常早出晚归,经常是她与女儿独自在家,很寂寞的。从来没有什么人请她出去吃过便饭,更别说是赴宴。现在,总督突然要请她吃宴席了,她自然十分惊喜,十分受宠若惊。

白玉仙问:“总督大人为什么要请我?”

齐世子说:“大人今天开心,请田侯虎吃饭,夫人是作陪。”

白玉仙听了,高兴地梳妆了一番,把女儿寄在邻居家,随齐世子来见总督。

总督府后花园里,总督正在那里等着她。她一看,发现田侯虎并不在,刚要转身走,却听总督说:“田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白玉仙说:“我丈夫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怕不方便。”

总督说:“哦?呵呵,我已经叫人去找田侯虎先生了,他马上就过来。现在我们几个先坐下来喝喝茶,等等他。”

白玉仙一听,只得脸上发烧地坐了下来。

总督说:“今天晚上是月圆之夜,我主要是想请你们夫妻俩和齐世子一起饮酒,一起赏月,一起下棋。这难道不是人生的一种乐趣么?”

白玉仙说:“谢谢总督大人的一番美意,民妇真是受宠若惊了。”

总督、齐世子、白玉仙喝了近半个时辰的茶后,总督府的管家进来禀报说:“启禀总督大人,派出去的四个人都回来了,他们都没有找着田侯虎先生。”

总督“哦”了一声,问:“是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

管家说:“是!”

齐世子说:“田先生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找,难找,呵呵。”

白玉仙一听,不觉动气道:“找他?天天早出晚归的,找他就像在大海里捞针一样。不等他了,总督大人,我代他向大人赔不是了。”

总督呵呵一笑,表示没有关系,心里却在冷笑,他压根儿就没有派人去找。要是把田侯虎找来,那他这宴席还有什么味道?他喝的酒,可能杯杯都像尿一样苦涩难闻了。

当下,三人在总督府后花园里饮酒说话,好不快乐。

白玉仙从没见过这等光景,一个总督陪她饮酒,所以她束手束脚,羞羞答答。酒至半醉,她一下放开来,喝出了兴趣,喝得脸上白里透红。酒则由她开始的不喝,喝一点点,变成了她喝得多,杯杯不拒了。最后,半醉的她突然涌出她在昭化古镇时的直率性格,成了她与总督要酒喝,甚至差点儿拎着总督的耳朵灌他喝酒了。她的这种醉态美,看得总督开心得不得了,下身早变得坚挺赤热!

一个男人不让能喝酒的女人独自在外面与其他男人喝酒,多少是对的。喝酒乱性!女人酒醉后,不是男人把她背上床的事,而是她要把男人推上床的事。

酒毕,总督让人摆上了极品龙井,然后在明烛下喝茶赏月。闲话中,总督忽然说:“听说夫人在四川昭化时,也是一名厉害的象棋高手,不如今天晚上,我们对上几局如何?”

白玉仙一听,不禁百感交集。跟随田侯虎流浪这么多年,她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非常优秀的棋手,曾经是轰动一方的才女。现在,突然有人夸奖起她的过去,你说她怎么不惊喜与感动?

趁着酒兴,白玉仙再起姑娘家时的豪气,答应陪总督下几局。她说:“民妇已有数年没有摸棋了,手生得很。如果输了,请总督大人别见笑。”

总督呵呵大笑,说:“这样说来,我可不能输。我是经常下着象棋的,如果经常下,与几年没下的你交手还输了,那我可挂不住这张老脸。”

几个人都在那里笑。

于是,总督与白玉仙在明烛下下起象棋来,齐世子则在旁边当裁判。

两人一共下了三局,白玉仙竟然是一胜一和一败。

总督说:“想不到夫人的棋这么厉害,几年没下了,竟然与我下成平手,佩服!佩服!”总督没有说假话,他是真心佩服白玉仙。他下棋时根本没有让着白玉仙,他本是希望全胜的,结果,白玉仙的功力还在,他没有捞到半点儿便宜。

与白玉仙下成了平手,总督对白玉仙的情欲,竟然更强烈了。他在心里卑鄙地想,将一个强大的女棋手压在自己身下乱搞,逼她投降,逼她求饶,逼她做自己的性奴隶,那是何等开心之事!

总督向齐世子摆了摆手,齐世子马上从旁边端上来一盘东西,用红布盖着,送到白玉仙面前。

齐世子说:“夫人,这是总督大人送你的对局费。”

白玉仙一看,连忙摆手,说:“民妇一家人亏得总督大人厚爱,才有今天。今天我只是陪总督大人玩玩,还要什么对局费?不要,不要!”

总督一笑说:“夫人不赏我的脸可不行。”

当总督把红布揭开的时候,白玉仙再也无法拒绝了。原来,盘子中放着一支金凤,一对玉镯,一大串珍珠,三根金条,这大约是她家产的几百倍。

跟随田侯虎流浪这么些年,最让白玉仙刻骨铭心的事就是贫穷。贫穷把她心中黄金般美好的东西都磨得不见了。儿子因为贫穷凄惨而死,是她心中永远的痛。所以,她见了总督送的这些对局费,全身的骨头都软了,拒绝的话语,再难以说出口。于是,她满脸笑容地接了过来,连声道谢。这一刻,她脸上的忧郁全然不见了。

总督见白玉仙收下了这笔财富,内心大快,让齐世子将她送了回去。

白玉仙回到家,想把这天大的好事告诉田侯虎,可是田侯虎还是没有回家,甚至晚上也没有回来。田侯虎经常夜不归宿,与人通宵下棋,白玉仙早就习惯了他的所作所为。

田侯虎回来后,白玉仙把那么多的珠宝拿出来给他看,他竟然视之无物,只是哼了一声,就不再关心它们了。他依然天天出去下棋,早出晚归或夜不归宿。

倒是白玉仙,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把这些珠宝拿出来,关了门与窗,不知道摸了几千次几万次,简直爱不释手。她一下子摆脱了贫穷,脸上自然全是快乐的表情。

自此,总督经常让齐世子邀请白玉仙过府喝茶下棋,饮酒作乐。下棋互有输赢,总督不断地送对局费给白玉仙——当然都是极好的首饰珠宝与金银之类。对于白玉仙来讲,笔笔都是巨大的财富,可对于总督而言,这些简直是九牛一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齐世子再也不陪在他们旁边看棋了,而是只有他们两人下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白玉仙有种感觉,齐世子在旁边,反而让她不爽,而只有总督单独与她在一起下棋时,她才觉得开心。在白玉仙看来,总督是个真正的棋痴,他每次与她下棋时,都是全力以赴,而且,他的棋风非常正派与硬朗。如果他胜了一盘,就会发出孩子般天真的大笑。

白玉仙与总督下棋时,只有全力以赴才能与总督下成平手。如果哪天她分了心,她则胜不了一局。所以,与总督下棋时,白玉仙找到了自己也是象棋高手的感觉。

那一天,天上飘着雪,总督请白玉仙在总督府后院的暖阁中喝酒赏雪。门一关,阁子里自然只有他们两人了。白玉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与总督单独饮酒下棋,所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紧张,也不觉得这样不合适,她倒是觉得只有这样才非常舒服。要是齐世子也在里面坐着,那才叫无趣呢!

总督一边跟白玉仙喝酒,一边看着窗外的雪。看着看着,总督忽然来了诗兴,于是吟诗一首:飘飘飒飒舞梨花,薄衣寒心乱如麻。玲珑剔透供谁赏?何不只落富人家?

白玉仙一听,忍不住和了一首:寒寒冷冷如针扎,赤臂冻脚忙庄稼。从来诗人笔中雅,布衣辛酸泪一把。

总督一听白玉仙还能吟得如此好诗,不禁大喜,一拍桌子说:“真是想不到,夫人竟是棋诗俱佳,委实如李清照在世也。”

白玉仙一听总督把自己比作李清照,感动得差点儿流出泪来。是啊,在昭化时,她本是一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可是这么多年的流浪生涯,她的芳心,只埋在了贫穷、疾病与困顿当中,她何曾想起自己曾经还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女诗人?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而总督,竟让她知道了自己居然还是个诗人!

总督这么一夸,白玉仙就红了脸。

总督见她红了脸,内心不禁激荡起来,说:“夫人,你知道你在我心里像什么吗?”

白玉仙低了头说:“不知道。像什么?”

总督说:“夫人,你在我心里,就像是春天里一树洁白的梨花。梨花那么白,那么美丽,多让人迷醉啊!”

白玉仙脸儿红扑扑地说:“那下雨之后,我不就成了带雨梨花了吗?我哪有那么美?大人真是太夸我了。”

总督趁热打铁说:“你真的是非常非常的美。夫人,你知道在这树梨花前,我愿意做什么吗?”

白玉仙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总督大人想做什么?”

总督双眼迷醉道:“我想做一只大蚂蚁,在你这株雪白的梨树上,上上下下,不分昼夜,不知疲倦地爬呀爬,爬得一身憔悴!”

白玉仙把脸低下,羞得不吱声了,手不停地攥着裙子。

总督早已按捺不住荡漾的春心,一下抓住白玉仙的手,悄悄地对她说:“夫人,你是我心中最美丽、最圣洁的梨花。”

白玉仙有点儿着急地说:“大人,快别这么说,我不过是残花败柳而已!”

总督突然跪在白玉仙面前,说:“不,夫人,你不是残花败柳。对我来说,你永远是天上的仙女,是圣洁而又神秘的天仙!我仰慕死你了!”

白玉仙赶紧去扶总督,一脸春潮道:“总督大人快起来,我只是个小女人,您这样,我是万般当不起的……”

总督是什么人?他可是风月场中的顶尖高手!白玉仙话未说完,他即起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在白玉仙半推半就之际,他迅速地将手穿过白玉仙的层层裙子,摸住了她的下身,火辣辣地说:“我的神女!”

白玉仙一下子软瘫在了总督大人的怀里……

总督为了得到白玉仙,已经铺垫了很长的时间。白玉仙在总督那里得了那么多好处,那么多关爱,那么多褒奖,心里早就容下了这个封疆大吏。只要总督肯出手,一切都是必然的事。

好久没有与田侯虎行夫妻之事的白玉仙,觉得总督的床上功夫真是棒极了!两人在房间里呆了两个时辰,尽情狂欢,都感觉非常尽兴。

自那日起,两人便时不时地疯狂幽会。

总督对白玉仙是真正着迷的,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他着迷。他用尽了一切淫技,征服了白玉仙。他让白玉仙在肉体上与灵魂上都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让她深深地迷恋上了他!他让白玉仙在床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完全成了他的性奴。

回到家里,白玉仙对田侯虎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行房事时,田侯虎只知道使用那些原始的笨功夫,怎么也不能让她激动与销魂。他的床上功夫比总督差远了,她对田侯虎现在基本上没有了感觉。何况,这个迷恋象棋的男人,对床上的快乐非常没有兴趣,十天半月也懒得有一次。最长的时间,竟然是大半年没动她一下,以致让白玉仙觉得,好像睡在他身边的不是一个美丽鲜活的女人,而是一具干尸,他才懒得去摸一下。

白玉仙只有在与总督做爱时,才感觉到自己拥有一个女人真正的快乐。因此她天天在家,想的不是其他,而是总督什么时候派人来通知她去幽会。

这天,田侯虎在黄鹤楼下的滨江茶楼下棋,由于没有什么高人,他便在茶楼里为大家讲棋。大家都知道他是天下闻名的象棋高手,都知道他现在是总督府中的贵宾,而他的确也讲得好,下得也好,所以一个个象棋爱好者,都在那里出神地听着。

不久,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走进茶楼,听了半天后,忽然对田侯虎说:“先生定是天下闻名的田侯虎先生了,我可否向先生请教几局象棋?”

田侯虎说:“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少年说:“在下来自浙江绍兴。本是书香之家,但是不爱读书,只爱下棋,所以家父鼓励我游历天下,向天下的好棋手学习。”

田侯虎心中一动:这人跟我竟是一样,只是……于是,他微笑着说:“能与爱棋之人对局,是我平生最期待的乐事。来来来,小兄弟,我们下几局。”

田侯虎之所以说少年是爱棋之人,是他相信,少年的棋力绝对不可能高于自己。

少年答应了一声,高兴地与田侯虎下起棋来。

才下了十几步,田侯虎就觉得少年的棋力决不可等闲视之。他不仅防守老辣,像是得过什么大师的真传,而且进攻也犀利无比。

田侯虎的棋与少年的棋搅在一起,杀来杀去,双方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就在这时,少年发起了一个令田侯虎大感意外的攻击。

当时的局势是这样的:少年架着中炮,控制了田侯虎的士象,田侯虎用一车牵制着少年的中炮,少年以一车保着中炮。田侯虎用“担子炮”拦着少年保炮的车。少年看了半天,将“七星兵”强行拱过了河界,田侯虎一看大喜,连忙前车平一,倒牵制住了少年的兵与炮。这时,少年在复杂的局势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不要中炮了,进炮打士!

高手过招,没有成竹在胸,如何会贸然进攻?这样的进攻,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田侯虎只能兑车,不然少年要白吃他的车。他兑了车,少年不逃炮,进兵拱掉了田侯虎的车,然后拱着田侯虎的炮。田侯虎如果选择上士吃炮,则少年会拱掉田侯虎的炮。少年任何亏都不吃,却白得了一士!

田侯虎看了半天,不愿意自己的“担子炮”被少年破坏,左炮靠边,可打对方的无根边兵。而少年也就逃掉了士口中的炮。这一交换,少年白得了一士,田侯虎吃了大亏。

下到最后,田侯虎竟然输了这局棋,输就输在白丢的那个士上。少年后来成功地拱过了多出来的一兵,吃掉了田侯虎的残士,让田侯虎的光杆子帅难以招架,以致败下阵来!

田侯虎输了,却很不服气。

少年显得十分沉稳,他虽然胜了,脸上并无得意之色。

田侯虎在心中叹道,真是大将之才啊!他提出再下一局,少年欣然同意,于是田侯虎认真地下起这局棋来。

下到中间,少年在没有任何便宜可占的前提下,舍炮打掉了田侯虎的一相。再下十几步,少年在吃亏的情况下,又舍马破掉了田侯虎的一相一士。田侯虎虽然多出对方两子,棋局却是十分不好下。因为少年的士相全,他只是残士,常常首尾难顾。到了最后,少年硬是用自己的全士相配合自己少两子的棋力进攻,迫使田侯虎痛失一车,以致大败。

田侯虎直摇着自己的脑袋,没想到今天会遇见专破士象的少年高手。

他不吱声,只是摆子,明显是还想再下。少年点了点头,默然应对。

田侯虎想,但凡世间的象棋高手,一般不会选择弃大子破士象,甚至付出代价破士象。因为对手如果在优势的情况下,兑子成功,自己则无还手之力。所以,专破士象的人,的确需要勇气!但是这位少年,反常规走棋,勇气十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第三局,少年仍然成功地破掉了田侯虎的士象,到了残局阶段,田侯虎士相全无,少年一炮加双兵,再加士相全,田侯虎一炮一马,仍然被少年将死。

至此,田侯虎连败三局。

田侯虎说:“明日再来如何?”

少年说:“好。”

晚上,田侯虎在家,认真研究了少年专破士象的棋局,觉得少年的棋,也不是破不了,主要是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胜在勇气上!这勇气也是少年多的一马或者一炮。如果在他的勇气面前退缩,肯定要输。但是,如果认真地对待,将他当成成年人而不是少年,那么,自己的胜算还是很大的。少年的破绽在于,他的棋还没有老辣到化境。

第二天,田侯虎以破士象局对少年的破士象局,连胜了少年五局!其实,这就是田侯虎以勇气对勇气,以反常规对反常规。大家的勇气一样,少年输就输在棋力的不老辣、不厚实上。

少年站起身来,对田侯虎长长一揖,说:“领教了!实力要在漫长的岁月中点点滴滴地积累而成,强大的实力才是无敌的。”然后,少年消失在黄鹤楼下。

这天,田侯虎去江城西山的清风观,想与成虚道长好好下一天棋,他们是半月前约定好的。谁知道田侯虎到了之后,成虚道长却不在。一问道士,才知道成虚道长的师兄三天前驾鹤西去,成虚道长为师兄做道场去了。

田侯虎听了,只得怅然若失地走出清风观。

正打算往滨江茶楼去,田侯虎却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对棋好像没有什么兴趣了。想想这么久自己都没在家好好陪陪白玉仙,心里不由生出些许愧疚,他想起白玉仙本是一个如玉似仙的女人,本应该有富贵的日子,这么多年却一直陪着自己流浪,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心中就有愧,就觉得很对不起她。于是,他走进菜市场,买了两尾鲤鱼,想在中午弄个红烧鱼,陪白玉仙喝上几杯。

谁知回到家的时候,田侯虎却发现自家的大门竟是反插着的。

他没有叫白玉仙,也许她在睡觉,他想。于是,他轻轻地剥开了门栓。

当他走进院子里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不对劲。他听见白玉仙在里面发出的低低的叫床声,那声音显得那么陶醉!

田侯虎目瞪口呆!她这是在与谁交合?

他定了定神,悄悄走过去,舔破窗纸往里看。这一看不得了,他看见总督正光着身子,骑在白玉仙光溜溜的身体上,正在拼命地用力……田侯虎以为自己大白天见鬼了,眼花了。可是揉一揉眼睛细看,他没有看错,这的确是总督,他和白玉仙的确是在做那事。

有人或许会想,一个总督,在哪里干事不行,为什么非要跑到田侯虎家里来干这事呢?这也正是总督兴趣之所在。总督得到了白玉仙后,感觉非常舒服。最近,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在田侯虎睡过的床上与白玉仙做。他想在田侯虎的床上,感觉田侯虎与白玉仙做过的气味、汗臭。如果能够那样,他心里就会觉得,他把田侯虎的所有东西都搞到手了。

白玉仙现在已经是总督的性奴,总督要她做什么,她就乖乖地做什么。白玉仙知道总督想在她床上做那事后,她最近就巴不得田侯虎早点儿出门。田侯虎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把孩子送到其他地方去了,天黑的时候她才去接。然后,她就和总督在屋里厮混。

女人疯狂起来是要吃人的!

田侯虎看到两个人赤身裸体的情景,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一切就摆在自己眼前,他不相信也得相信。那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在他有意识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冲进去,将总督和白玉仙劈死在床上。但是,当他抬脚要踢门的时候,他却停止了自己的举动。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想,一旦自己杀了屋里的两个人,那他也会被官府正法,那么他的孩子,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那该有多可怜啊!

想了半天,田侯虎还是抬起脚,狠狠地踢在房门上,然后声音嘶哑地朝里面吼叫道:“你们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在里面干得这种好事!”

里面一下子没了声音。

田侯虎将窗台上的几盆花一一扫在院子里摔得粉碎,然后长叹一声,朝门外走去!

田侯虎在长江边上的一块岩石上坐了三天三夜,他想跳江自杀,一了百了,但最终没有跳下去。他在内心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的搏斗,最后他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回了家——因为孩子,也因为棋谱。

白玉仙在家里等着他。

田侯虎黑着脸看她,她羞愧地低下了头。是的,她不会分辩,此时说什么话都是没有力度的。事先,他想过自己对她疯狂暴揍的场面,甚至有可能杀了她,而此时,他一点儿也抬不起手脚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白玉仙说:“是我对不起你,你要休了我吗?”

田侯虎说:“休了你又怎样,不休你又怎样?”

白玉仙说:“如果你休了我,他答应过我,会把我娶进府里去。”

田侯虎一听,心头好一阵痛,于是愤怒地说:“好吧,那我就休了你,好让你嫁给总督大人。”

白玉仙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孩子。”

田侯虎冷笑道:“这个你就别做梦了。我之所以会回来,就是打算带着孩子去流浪天涯。”

白玉仙说:“如果你要夺走我的孩子,我就不活了,只想一死。不信你试一试,你前脚带走我的孩子,我后脚就把自己吊死在这屋子里。”

田侯虎听见白玉仙这么爱孩子,内心不觉有一丝感动,但他仍然冷若冰霜地说:“我一定要后继有人,今后的日子再难,我也要带走孩子。”

白玉仙说:“那你也把我带走吧,我们一家人离开这里。”

白玉仙说出的“一家人”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田侯虎。他对她与总督所做的那些肮脏事,似乎突然不在意了。本来,他今天回来,是铁定要抛弃白玉仙的,这时,她却说让他带她走,于是,他就有一种美好的东西失去后,突然又找回来了的感觉。毕竟,白玉仙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他现在还爱着她,只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会与另外的男人在床上做那种肮脏事,还是和总督,而且还做得那么淫贱。

停了一下,田侯虎问白玉仙:“你是真心要跟我走么?”

白玉仙点了点头,说:“是的。”

田侯虎问:“为什么?”

白玉仙说:“因为我们三个人才是一家人。你是女儿的父亲,我是女儿的母亲,我们对她都是唯一的,失去了其中任何一个,她都不会幸福。”

田侯虎听了很感动,沉默很久,他说:“好吧,收拾好东西,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第二天早晨,一辆马车停在田侯虎家的门前。田侯虎一家三口,带上自己的东西,坐上马车,朝武昌城外走去。

黄鹤楼在田侯虎的视线里,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此后数年,田侯虎又游历了合肥、南京、苏州等地。因白玉仙跟总督偷情之事对田侯虎造成的打击不小,开始一段时间,田侯虎十分低迷,屡战屡败。不过,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下,他不久便恢复了状态,棋艺及棋力较之以前又突飞猛进了。

大明万历四十五年,田侯虎游历到了山东。这一日,在游览了泰山后,田侯虎直奔济南而去。他心中最渴望与之战斗的,是“北孔南麻”中的孔天弈了。

在济南城里,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孔天弈的府第,谁知孔府的管家却告诉他:“孔老爷早在半个月前就去北京了。”

田侯虎问:“他去北京做什么?”

管家说:“你是象棋界中的高人,难道不知道大明象棋界,现在正面临着灭顶之灾么?老爷是去北京挽救大明象棋了。”

田侯虎一听,吓了一跳,问:“这话怎么说?”

管家说:“两个月前,从昆仑山嘎斯咕庙中,下来一位印度老僧。他去见当今皇上,对皇上说,他想像达摩祖师在中国推广佛教一样,在大明推广他发明的四人象棋。皇上问他,为什么要推广四人象棋,难道两人象棋不好吗?印度老僧道,两人象棋太简单,不如他发明的四人象棋更复杂,更有趣,更利于大明各族提高对象棋的兴趣,减少赌风等等。皇上斥他狂妄,问他有没有能力战胜大明的十二位棋待诏。老僧道,区区小事而已。皇上又对他道,如果你能战胜大明十二名棋待诏,再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能胜大明民间向他挑战的所有象棋高手,自己就答应禁止两人象棋,撤销棋待诏的官职,在全国推行四人象棋。”

田侯虎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四人象棋,真是闻所未闻!

管家接着说:“谁知那位印度高僧真的厉害,接下来与十二位棋待诏对局。半天一局,仅用了六天时间,就将大明朝的十二位国手全部斩落马下!据说万历爷气得把用膳的碗都摔碎了十几个。象棋从汉朝产生到现在,哪一个外国人会这么猖狂?这是大明朝的空前耻辱,把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这个印度高僧真是太厉害了!田侯虎想。

只听管家说:“十二名棋待诏,感到极大的羞辱。因为想到败在老僧手下,皇上也要撤了这棋待诏的官职,要在全国推广四人象棋,两个性子刚烈的棋待诏,竟上吊自杀了。”

田侯虎听了,直摇头。原来在象棋界,也会有这样的腥风血雨。

管家继续说:“活着的棋待诏,向大明天下的所有象棋名手发出邀请帖,到北京去战胜这狂妄而且厉害无比的印度老僧。这已经不是十二位棋待诏的耻辱,而是我整个大明朝象棋界的耻辱。我家老爷接到邀请后,就连夜上北京去了。”

田侯虎听了,急忙告辞管家,向北京赶去。他计算了一下行程,他到了北京,离皇帝撤销棋待诏、在全国推广四人象棋的时间,只剩下一两天了。

田侯虎到了北京城,向人打听印度老僧的事,整个北京城的人竟然都知道。

原来,印度老僧下赢了十二名棋待诏后,按照万历皇帝的意思,在太庙前摆下了擂台。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他如果击败了来自大明民间的一切象棋高手,他的四人象棋,就将在大明的疆域内推广。

这无疑激起了整个大明象棋界的愤怒。

二人象棋,是汉朝大将韩信发明的,一千多年来都是华夏的国粹。突然来了个长着一脸黄胡子怪眼睛的印度老僧,说二人象棋这玩意儿太简单,不如他发明的四人象棋复杂,更能开发人的智慧,这难道不是对大明所有人的嘲讽?

田侯虎赶到太庙的时候,见一个汉人正坐在擂台上,与一名怪异的老僧下棋,于是问旁边的人:“与印度老僧下棋的人是谁?”

那人回答:“他就是孔天弈啊。”

田侯虎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在旁边五十米的地方,有两个人正在挂着大盘讲解这局象棋。田侯虎一看,正是大明象棋界的厉害人物麻明月、诸葛春秋,还有一个陌生人。他想,也许大明朝的所有象棋高手都到这里来了。

田侯虎挤到麻明月与诸葛春秋讲解的棋局前,看了看棋局,发现孔天弈处在劣势当中。在上面讲棋的麻明月与诸葛春秋都没有了多大的声音。他们也知道,这局棋回天乏力!

田侯虎在那里细看,印度老僧的棋,的确厉害。以攻带守,没有一点儿破绽。而且他的进攻,变化多端,招招暗伏着杀机。

突然,田侯虎在内心惊叫了一声!因为,老僧走了一步缓手,孔天弈如果分析到家,就可以把自己从严重的劣势中解脱出来。只不过要抓住这个机会,需要两个大的转换,局面十分微妙,棋力弱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田侯虎接着长叹了一声,因为考虑了很久的孔天弈,竟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而是走了其他的棋,使得自己仍然处在劣势当中。

太阳落山的时候,孔天弈在老僧的一路追杀中,投子认输了!

孔天弈一输棋,在上面讲棋的那个陌生人,突然大叫一声,拔剑自杀!麻明月与诸葛春秋要去夺剑时,已经来不及了。

为棋而亡,天下罕见。这个陌生人的自杀,让全场的人极为震撼!

在大家的一片嘈杂声中,田侯虎才知道,他就是朝廷中排名第一的棋待诏。他拔剑自杀,一定是见孔天弈都输了,时间也快到了,天下一定没有人能战胜印度老僧。作为大明象棋界的领袖人物,最终要让皇帝在大明推广四人象棋,那是多大的耻辱!他一定是因为彻底的绝望才自杀的!

输棋后的孔天弈与麻明月、诸葛春秋会合到一处,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一齐往客栈走去。田侯虎远远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当他们在客栈里坐下来的时候,田侯虎也走了进去。麻明月与诸葛春秋一见田侯虎到了,大喜过望!

麻明月上来拉住田侯虎的手,十分激动地说:“挽救大明象棋的重任,看来只能系在你的身上了!”

田侯虎说:“哪里,哪里,麻明月与诸葛春秋先生,还有孔天弈先生,棋艺远在我之上。”

麻明月长叹一声,说:“可惜我们都已经输了。”

孔天弈站起身来,问麻明月道:“这位高手是谁?”

麻明月说:“孔兄,天下象棋界虽然有‘北孔南麻’之说,但这位田侯虎先生的棋,应该在你我二人之上。”

孔天弈说:“那真是太好了。田侯虎先生,在下早闻你的大名!现在,客气话先不说,先生请坐,我们好好研究一下。”

田侯虎刚要谦虚,孔天弈又道:“田先生,现在不是你我相互谦虚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击败印度老僧,不能让他在大明推广他的四人象棋,丢了老祖宗的脸。”

田侯虎说:“明天就让我来对付他吧。在我看来,印度老僧并非无懈可击。”

大家一听,不禁一呆。

诸葛春秋问:“田先生难道已经找到了战胜他的办法?”

田侯虎便说了他下午看到的那一步棋。

几个人听了,更是目瞪口呆。因为他们几人,竟然都没有想到那步棋。如果孔天弈抓住了印度老僧的这个缓手,真的可以摆脱棋局的劣势,那么这局棋的胜负就很难说了。

孔天弈呵呵大笑起来,说:“田先生有如此慧眼,我的心,终于可以轻松了。”

原来,因为天下有“北孔南麻”之说,他和麻明月在场上,感觉肩上的担子都非常沉重,下的棋,实在没有平时的潇洒,反而是非常滞重,招招自己都不满意。不滞重行么?这棋,是万万输不得的,如果他们都输了,天下人可真要改走四人象棋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作为大明顶尖高手的他们就会生不如死。心里一有了泰山般沉重的负担,发挥自然会失常。天下第一,万众瞩目,人人期待,肩上的那个责任,怕是有几十万座大山一般沉重。

田侯虎问:“这位印度老僧,厉害在什么地方?擅长走什么棋路?”

麻明月说:“我们几人,都败于他的‘夹马当头’。‘夹马当头’,本是极普通的布局,但是在这位老僧的手下,竟然变化无穷,出神入化。”

田侯虎点了点头,又问:“麻先生,你以何局对付他的‘夹马当头’?”

麻明月说:“我也擅长‘夹马当头’,所以我以‘夹马当头’对‘夹马当头’。结果,他的功力高我一筹,我败了。”

田侯虎又问诸葛春秋:“诸葛先生是以何局相对?”

诸葛春秋说:“我欲以‘金刚之力’对付他的‘夹马当头’,所以我以硬对硬,以‘过宫炮’后改‘五七炮’对之。可惜,仍然被他摧枯拉朽!”

田侯虎把目光转向孔天弈,问:“孔先生呢?”

孔天弈回答说:“我吸取了他们两人的教训,也与他们反复研究过,以变招‘屏风马’飞象局对他。竟然还是被他破去一相,处在劣势中不能自拔,最后失败。”

田侯虎问完后,自信地说:“游历天下这么多年,破‘夹马当头’,我颇有心得。明天我可与他一战,可能有点儿机会。”

诸葛春秋说:“田先生可否以我为印度老僧,大家演练一次?”

田侯虎一笑说:“我成竹在胸,请大家相信我。”

诸葛春秋还是有些不放心,坚持要对练一下。

麻明月说:“我们大家都应该相信田侯虎先生。田先生出道之时,即战胜了我,棋艺如神,何况他游历天下这么多年?现在让他休息好,才是正道。”

这正是田侯虎的意思。这些天,他赶路太急,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早晨,田侯虎和麻明月一行用完早餐后,一起来到了太庙。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因为三十天期限的最后一天已到,大家也知道,今天与老僧对抗的人,是水平高于麻明月与孔天弈的江湖棋手田侯虎。大家觉得今天肯定有好戏看。

印度老僧早就坐在那里,看上去精神特别好。他微笑地闭着双目,想来他已经在思考如何在大明推广他的四人象棋了。

田侯虎坐到了红方的一边,因为他是攻擂之人。

他今天有必胜之心,因为他是先手。他先手则可以走“过宫炮”,“过宫炮”,是他花费心血最多的一种布局,他熟悉“过宫炮”的几百种常见变化。什么地方可以走出新变着,什么地方占过便宜,什么地方吃过大亏,他心中都非常清楚。

田侯虎的“过宫炮”,与“夹马当头”相战的时候最多。可以说,他精熟“过宫炮”破“夹马当头”的百余种变化。在他与一流高手的过招中,他的“过宫炮”破“夹马当头”,胜率在九成以上;对超一流棋手,胜率也在七成以上。

面对这位印度老僧,田侯虎感觉自己的胜算很大。

他知道,必须要把对方引入自己“过宫炮”中最擅长的局面中厮杀,自己才能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如果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那就是寻死了。“夹马当头”可能是印度老僧最擅长的,但与他的“过宫炮”相比,他感觉自己更强一些。

当开局锣敲响以后,他炮二平六,果断地走了“过宫炮”。

印度老僧想了许久,竟然没有动子。也许,他在想自己该如何对付“过宫炮”。最后,他走了马2进3,而没有走他最擅长的“顺手炮”,准备“夹马当头”。

田侯虎知道,他攻击“夹马当头”,才最有信心,因此必须要让印度老僧走出“夹马当头”。如果印度老僧不走“夹马当头”,他的诸多准备就要付诸东流。于是,田侯虎决定示弱,走了象三进五。

任何懂棋的人一看,都知道田侯虎下的是极大的俗手,所以下面发出很大的一片嘘声、嘈杂声。好好的,没什么事,你飞个什么象啊?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你是先手,不动大子,就等于失先。飞象,这不是一个巨大的缓手吗?

印度老僧知道他这是缓手,相当于失了先,于是果断地架起了中炮。

田侯虎想,他另一只马并没有跳“屏风马”,就是说,他还可以选择跳“西山马”,不走“夹马当头”。如果那样,就不能把他引入自己最擅长的棋局。他干脆再走了一大俗手,士四进五。

田侯虎听得下面的人发出了更大的嘘声、嘈杂声。连在一边讲棋的麻明月与孔天弈,也久久地看着棋,没有吱声。

印度老僧看了这两招俗手后,面露喜色。他没有选择炮打中兵,如果那样的话,“夹马当头”的威力会受很大的损失,因为另一个炮被马路挡着,双炮要首尾相顾,必须走缓手。马8进7,他上了“屏风马”,将用他最擅长的“夹马当头”进攻对方。这时,他感觉他今天一定会胜利。

田侯虎见印度老僧走成了“屏风马”,形成“夹马当头”的态势,这才马二进三保住中兵。他非常清楚,中兵是轻易丢不得的。

印度老僧双车未动,竟然拱起中兵,想强行进攻,因为田侯虎此时的确是在缓手中。

这时,田侯虎走出了他破“夹马当头”的关键之着,炮八进二。此招目的是等对方夹马后,立即以“巡河横炮”破马。“夹马当头”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对方双马连环之后,舍马破相,后炮助攻,经常白得一相,且不丢子,还可形成双车横二线,造成多种绝杀的机会,所以必须要破掉对方的连环马。

田侯虎知道,印度老僧此时可以选择继续拱中兵,因为兵过了河,田侯虎必须拱掉兵,“巡河炮”被自己的兵挡着,打不着马,这样就可以消去他一炮破连环马的想法。但是,如果拱中兵,自己吃了他的过河兵,对方必掉中兵。如果他上连环马打中兵,想夺回中兵,田侯虎只需拱一七星兵,因为事先有炮八进二的先手,就保住了中兵。这样,印度老僧的炮打不过来,连环马也难以发挥威力。印度老僧本事再大,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奉送中兵!

印度老僧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于是车9进1,做了进攻的准备。

田侯虎见机不可失,马上炮八平三,打印度老僧左边的无根马。

印度老僧没有选择,不能马7进5,那样会丢底象,封锁了车路。如果田侯虎再用车沉底,车炮对空档叫将,印度老僧要丢双士,还有被抽掉大子的可能,棋就不用下了。印度老僧没有选择,只好马3进5,形成连环马。

田侯虎果断打马。不管对方是马5退7,还是炮2平7,队形都零散不完整了,“夹马当头”算是被破了一半。

印度老僧不愿意退马吃炮,艺高人胆大,走了炮2平7。下面所有的人都开始惊叫。因为大家多少看得明白,此时的局面,对田侯虎有利了。

田侯虎不管其他,车一平四,靠帅,车占据了有利位置。这个车,可以直接进去扼制对方的单马,既可捉孤马也可攻底士,还兼捉象。至此,印度老僧的“夹马当头”布局完全失败,并且阵形不整。田侯虎也知道,印度老僧完全落入了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搏杀局面中。

印度老僧不能硬攻,只得车1进1。如果他选择车1平1的话,田侯虎就要跳左马硬兑车,那样,对印度老僧更为不利。

一般的棋迷看不出道道来,但是麻明月与孔天弈,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接着,田侯虎车四进六,进车捉孤马,弄得印度老僧好不痛苦。此时,田侯虎的行棋,与众大异,他的左马左车,还在原地没动呢。印度老僧痛苦的原因是,此马无路,双车一线也不能保,只有马5退3一着。他不走这一步,孤马必死。他走了这一步,则是大缓手,唯一的马儿打道回府,将田侯虎开始拱手送给他的先手又送回来了。

田侯虎不失时机,车四平三,捉印度老僧的炮。印度老僧若让炮,则要丢掉底相。印度老僧只得走命令着,车9平3,保炮。田侯虎见已经没了便宜,于是车三平七,再吃了马前的兵,并扼制住了印度老僧的马,即是说,印度老僧已经丢掉了两兵,而且局面还被田侯虎所控制。

印度老僧的“夹马当头”至此基本失败,只得在那里冥思苦想。然后,他走了能走的最好招式,炮7平6,挪开炮,亮出自己的车,直指田侯虎的兵马。

田侯虎非常舒服地拱起三线兵,然后跃起左马,准备出左车。

这时,在场所有的高手都知道,棋虽然才走到这里,但胜利的天平已经倾向田侯虎这一边了。

到第七十八步时,印度老僧有强行兑炮求和的棋。如果田侯虎不兑,则有小损。田侯虎思考再三,没有选择兑炮,而是给了印度老僧一点儿便宜。如果这局形势大好的棋真让印度老僧和了,他就是败了。锐气大受损伤不说,而且在下一局他的后手棋中,他未必有机会。

到一百二十一步,印度老僧推棋认输。

顿时,看棋的人万众欢腾。

田侯虎平静地坐在那儿,直到这时才认真地看了看毫无表情的印度老僧。

在场的几个棋待诏,以及麻明月、孔天弈等人,都跳了起来,相拥而泣!大家联合起来捍卫了祖先的荣誉,华夏众生终于可以不用取消两人象棋,而去走印度人发明的四人象棋了!

金銮宝殿上,万历皇帝高兴地坐在上面,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一生传奇的棋手田侯虎,看他是个什么样子。

万历皇帝看够了饱经沧桑的田侯虎后,高兴地说:“田侯虎游历天下,为求珍贵棋谱,饱受沧桑,实属不易。击败天竺高僧,我大明朝没在象棋上丢脸,对得起列祖列宗,朕心甚慰。朕封田侯虎为大明第一棋待诏,御赐‘弈林独尊’金匾,年俸三百石,并御赐府第一座。”

田侯虎跪下谢恩,他知道,这是朝廷把他当成正五品的官员对待了。

万历皇帝再道:“棋待诏官职,在朝中保留。不过,棋待诏的人数,由十二位减为十位。棋待诏的人选,由大明第一棋待诏初选,朕御准。”

万历皇帝赏赐给田侯虎无数的金银绸缎,并赐他御席一桌,由当朝首辅作陪。

田侯虎再次跪下谢恩。他之所以接受了万历皇帝的封官,是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他选了九位最好的象棋高手做棋待诏,包括孔天弈、麻明月、诸葛春秋、呼延长空、朴石镐等人。麻明月本不想受这个职,但他想现在是田侯虎做大明的第一棋待诏,与过去不同,大家在一起,能开大明朝象棋的盛世,于是欣然同意了。对于高丽棋手朴石镐,万历皇帝先是有些不悦,后经田侯虎说,这有利于招揽万国象棋高手入大明学棋,臣服于大明国威,万历皇帝才高兴地御准了。

做完这些事后,田侯虎把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兰石棋谱》整理出来,送到坊中雕刻,倾尽了自己所有的财富,印了数万册。他把这些棋书,免费送到各省州县,让一切喜欢象棋的人拿去,让他们喜爱象棋,热衷于研究象棋。他知道,一个人从小迷上象棋,与他从小就沉迷于赌博,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更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非凡意义。

不久,田侯虎挂冠辞职,不知所终。麻明月、诸葛春秋等人也不知道田侯虎去了哪里,万历皇帝于是派人四处去寻找,可惜最终都没有找到,就连白玉仙和他们的孩子也不见了踪影。一代棋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