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裂云曲·殇(中)

御书房掌灯太监刘英最近越来越心绪不宁。

皇帝最近的睡眠越来越少,越来越差,他常常在烛灯下批折子到三更以后,即便有时能早点安寝,也常常在梦魇中惊醒。犹其入冬以来,皇帝总在梦魇中呼喊一些人的名字,柱国公越南枝、礼部尚书倪翠山、前朝的亡国皇帝……这些都是已经死了的人。

刘英觉得不祥,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皇帝已经年届八十,虽说精力仍然旺盛,食量也依然不输年轻人,可毕竟年事已高,一辈子为了天下苍生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其实早已被掏空了。可是六堂七部三大司,哪一个衙门都不让陛下省心,每天都有如山一样的折子堆在御书房。

刘英给上折子过多的衙司从来没有过好脸色。他不明白,在皇帝励精图治之下,如今已经是煌煌烈武盛世,江山繁华如锦,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事要呈上来?若什么都不能替陛下分担的话,养着他们这么多官员又有何用!

今夜已过了三更。

皇帝在烛火下铺展开一个小纸卷,这是钦天监一名掌节令的小吏辗转递呈上来的。虽说是一个掌节令的小吏,但他隶属钦天司。皇帝对柱国公越南枝的倚重本朝无人能及,越公虽已经过世,但钦天司仍是狰突崖的人在掌持,没有因为越公的离世而失了宠,朝中依然是没人敢小瞧他们的。

纸卷上是一行随性而洒脱的小字:“陆公、铁公三日后的午时将会于龙首之巅,卦应辞象,危机四伏,大凶之兆。”

纸卷字末是一方小小的印押,刻着四字古篆:星命若玄。

皇帝盯着那方朱红的印文失了神,脑中又浮现出本朝三公之首越南枝的脸。皇帝年轻时听越南枝讲过“星命若玄”这四个字的典故,说那是一枚扳指的名字,是他们狰突崖的圣物。但越南枝为救苍生,年少便离开了狰突崖,直到狰突崖旧址毁于战火,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过,一辈子也没机会见见那枚扳指。

皇帝也懒得去猜这消息与印信的来源和真假,直觉告诉他消息是真的,这二位开国元勋是真的要一了旧怨了。

皇帝心中有些堵,若要追根究底,陆鼎山与铁梦戈的仇其实是自己一手种下的。皇帝无声地长叹一口气,越南枝临终前的话又浮现在眼前。皇帝记得清楚,他当时直呼自己妹妹的闺名质问自己:“小瑾当年要是入了铁家的门,哪里会有今天的局面?”

哪里会有今天的局面?

面对跟随了自己一辈子的老臣的质问,皇帝当时一言未发,现在越南枝已作古,皇帝却想回答他这一问。

皇帝将小纸卷举起就在烛火上点燃,盯着袅袅的青烟有些出神,自问当年若不是如此决断,苍生又得遭多少年的劫难——赔上自己的妹妹,皇帝何尝好受过?

“朕错了吗?南枝啊,真是朕错了吗?若不是小瑾下嫁陆家,我们当年能不能活着离开鹿城都难说,也就不会有大渊开国,不会有烈武盛世,自然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你们一个个都要当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那个冷血无情的只能是朕来当了。”

“你不懂啊。你懂的是那个年轻的时候一心想着要将整个天下踩在脚下的苏靖宇,可当了皇帝担着天下的累,朕无处可诉,若是可以选,朕真想回到遇见班扬的时候,不与他做这一座江山的买卖,就让小瑾嫁给那个傻子又如何?”

刘英跪在御书房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皇帝对着一缕青烟说的这些呓语,他真希望一个字都没有听见,犹其是班扬这个名字,更是皇帝的禁忌。

“刘英!”

刘英浑身颤抖:“奴才候着呢。”

“后天的盛世乐典朕不去了,你传旨,让太子代朕去主持,盛典诸事让太子全权处理,就说朕身体不适。”皇帝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后天早上,你随朕微服出宫去钓鱼。”

“陛下?”

“不要走漏了风声,这一次就你与朕两个人。”

“奴才遵旨。”刘英接了旨,满脑子都是不详的预感。皇帝万金之躯,岂能只带自己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太监出宫?但这话不能说,皇帝半生戎马,性情刚烈,一生没有任何事让他有过畏惧退缩。皇帝是不会听劝的,但刘英有自己的打算,他待皇帝安寝后,一个人不动声色地离宫,天刚拂晓便去了东宫太子府。

刘英是带着圣旨去的,天虽未亮,整个东宫下人又懒散惯了,但也只能都把没睡醒的怨气埋在心底。

太子苏承平不久前因为倪家的事被皇帝连夜召去御书房,被骂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这段时间几乎府门不出,一直在闭门思过。这一道清晨来的圣旨叫他摸不着头脑,先请刘英到客房奉茶,自己诚惶诚恐地匆匆洗漱更衣,然后过来接旨。

刘英宣读完皇帝圣旨,替皇帝受了太子的叩拜后俯身扶起太子,然后向太子跪拜行礼,这道圣旨让太子心情大好,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许久以来压抑的心情因为父皇的重任而烟消云散,自己再不争气,毕竟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苏承平心情豁然舒朗,急忙扶起刘英,将手中正在把玩的一块俏雕的青玉白菜赏给了他。刘英接过赏赐谢恩的同时,将手中一枚蜡丸悄悄递给了太子,附唇到太子耳边低声嘱咐:“这个是陛下另嘱的密旨,让奴才一定给殿下嘱咐清楚,后天午时之前两个时辰,若再无旨意传来,太子方可启封。”

见苏承平一脸疑惑,刘英苦着脸:“请殿下体谅,奴才实在不敢揣测陛下的意思,只能提醒殿下在陛下的密旨可以开启之前提早做好应变准备,不要到时候忙乱,奴才自个儿倒是宁愿殿下不用去启封它。”

刘英觉得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已经点得很清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能为皇帝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脸色了。

刘英走出太子府,天色渐亮,此时也不急着回宫,漫无目的信步而行,不一刻走到了朱雀门前。街上除了更夫,只有赶早出城的寥寥数人聚在城门下,等着辰时开启城门。隔街传来阵阵豆汁焦圈的香气,刘英这才觉得一夜没有进食,肚子早饿了,豆汁和焦圈是在宫里吃不到民间小吃,倒真有些想念。他寻着香味往隔街走去,刚转过一个街角,有一个人突然在背后轻唤他的名字。

但“刘英”这两个字,除了皇帝已经没有太多人记得,就算记得,也没有谁敢直呼出来,就连太子爷见面都要恭敬地叫他一声“公公”。背后这个声音极为耳熟,但却决不是陛下的声音。

刘英沉着脸回头,想看看是谁这么不知死活,但看清背后那人的脸时自己先吓傻了。他想喊一声来宣泄心中恐惧,但那人没容他发出任何声音,凌空朝他虚点了一指,他便顿时浑身都僵了,连嘴也无法再张开。

那人走到他面前对他说:“刘英,为了保护龙驾,后天的微服出宫我代你陪陛下去龙首山,那里的局面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先委屈你两三天。”

刘英瞪着惊恐至极的双眼,这个人能知道这么多关乎皇帝生死的内慕,他竟对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毫无概念。

那人仿佛看出了刘英的惊恐,想要安抚他似的轻声解释:“刘英,我对陛下没有任何恶意,要不是他决定去赴险,我也不会现身。我和陛下认识都快一辈子了,你不认识我,但一定听过我的名字,我叫班扬。”

班扬两个字足以解释一切了,刘英几乎同时就明白了为什么班扬这个名字在皇帝面前是禁忌了。他还想再弄明白些事情,却没机会了,那人在刘英面前一挥手,一股风扑来,刘英便陷入了黑暗之中,最后看到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刘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超的易容术。

秀水靖北港。

这个港口位于秀水疆域最北边的海陆交界地区——雪霁森林的中间,若由一只雪鹰的视角俯瞰雪霁森林这条几百里长的墨绿色海岸线,靖北港恰恰像是由海岸线正中间凸出的一柄利剑,直刺入大海,也像是大海张开了它深蓝色的巨口咬住了陆地的一截尾巴。

在这道利剑或者尾巴最尖锐的末梢是一条长长的花岗岩码头,码头末端与大海只有几丈的距离,便是在这个地方,陆舞几个月之前用逐影弓箭杀了鬼狐三战船海盗,而后钉箭入石说出那句:“胆敢犯我秀水者,纵七海辽阔,陆舞亦必诛杀之。”这个地方因为那支钉入花岗岩深及五寸的秀水神箭,而被秀水二十四城誉为“箭界”。

此时,七海飞莲就半蹲在靖北港着名的“箭界”前,凝视着那支秀水神箭。它深深地钉入坚硬的花岗岩里,猩红色的尾羽经风雨海潮数月而仍未褪色,顺着它的箭身在花岗岩铺就的石道上横向划出一道深近一寸、长足两尺的箭痕,霸气十足。

七海飞莲起身回头对着身后的七海鱼珠道:“鬼狐跟我说陆舞杀光了他所有的手下,只留了他一个人活命,就是为了要让他传话给我们七海家,说这条线是不许七海家跨过的界限。”

七海鱼珠认真地向七海飞莲发表自己的看法:“姐姐别相信他,我见过鬼狐,看他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人,不能相信他。”

七海飞莲被妹妹逗乐了:“鬼狐是个什么东西我还能不知道?我怎么会听他的。七海之上只有别人听我的,我谁也不用听。海琴派出去的斥侯们带回来了消息,他们说事情的起因是鬼狐的弟弟在这个镇子上为了抢夺捕蚁人的风眠蚁而大开杀戒。你知道风眠蚁吗?”

“爷爷跟我说过是解毒的圣药,接着呢?鬼狐的弟弟大开杀戒才是重点吧。”七海鱼珠急于想知道事情后面发生了什么。

七海飞莲偏偏不满足她,还在说风眠蚁:“风眠蚁可不止是解毒圣药那么简单,它还有更大的用处呢,我们这次来其实也是冲着风眠蚁来的,它的用处姐姐以后再告诉你。”

七海飞莲见妹妹嘟着嘴不高兴了,这才转了话题:“接着,他们就与陆舞相遇了。靖北港是秀水城治下的港口,陆舞是秀水城的掌上明珠,就和你是七海家的掌上明珠一样,她看到鬼狐的弟弟滥杀秀水城的百姓哪里还能忍,于是就将他们那一伙海盗杀得只留了一个去报信。”

“我猜她放一个活口回去,其实是想将鬼狐的人都诱到靖北港,然后一网打尽,给靖北港的捕蚁人一个安稳。可惜鬼狐不知死活,真就带着一大帮海盗去送死了,那岂不是正好合了陆舞的心意。他带了三战船的海盗,而陆舞只放了一箭便杀了个片甲不留,陆舞放鬼狐回来是想给七海上的各路海盗一个警告,但鬼狐来找我们七海家给他做主,却不仅是想报仇,还包藏着祸心,他想让秀水城和七海家鹬蚌相争,你说他是不是蠢到家了,七海家岂是他能左右的?”

七海鱼珠懵懂无知地看着七海飞莲:“是啊,海琴姐姐说的应该才是真相!”

七海飞莲蹙眉低语:“没有什么真相,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而已,鱼珠你得记住,永远不要从别人口中去认识世界,在我们没见到陆舞之前,其他所有人说的关于陆舞的事情,都只是我们侧面了解她的猜测,不能成为证明陆舞是什么样一个人的证据。还有一件事鱼珠你也得永远记住,七海之上,能给七海鱼珠当姐姐的只有七海飞莲。我们是大海的主人,海琴再优秀也只是七海家的家奴,她要是胆敢自称是你的姐姐,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可不要叫顺了口,害了她的小命。”

七海鱼珠吐了吐舌头,想说爷爷教她见了比自己大的姑娘就应该叫姐姐,这是最基本的礼貌,还想说七海家的人应该胸怀广阔,应该善待大海上的所有生灵……但看到姐姐瞪向她的冷峻眼神,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等七海飞莲转头再次望向“箭界”时,七海鱼珠才又小心地问她:“姐姐,陆舞只用一箭就杀了鬼狐三战船海盗,那我们跨过‘箭界’会不会太危险?”

七海飞莲先是诧异地看着七海鱼珠,然后站直了身子,将海神杖不轻不重地往花岗岩上一杵,故作深沉道:“会的,当然很危险,一旦我们和陆舞起了冲突,陆舞就非常危险了。”

七海鱼珠被姐姐话中猛然转的弯弄得措手不及,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是陆舞很危险,就见七海飞莲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七海鱼珠嘟起嘴来,一副要哭的样子:“姐姐又捉弄我!”

七海飞莲止住笑,将海神杖递向七海鱼珠:“鱼珠乖,别生气了,你拿着海神杖,姐姐来告诉你为什么?”

七海鱼珠不太情愿地伸出双手扶住海神杖,海神杖又细又长,比七海鱼珠高出两个头都不止。它通体黝黑,海神杖的主体由三条扭结的细长金属海龙构成,在三条龙身的间隙露出上百种叫不上名字的奇异海兽,每个动物都只露出身体的一部分,但鳞片、爪牙栩栩如生。所有动物的眼睛都是用一种发着荧光的各色宝石镶嵌而成,青红蓝绿各种颜色都有,乍一看上去这一片宝石像是连成了一片蔚然如云霞的景观,优雅华美而又神秘高贵。

七海鱼珠双手拄着海神杖,抬头望向杖头尖牙利齿相互撕咬的龙头,仿佛能感受到它们那股不死不休的狰狞与决绝。

七海飞莲对妹妹说话的声音难得认真:“鱼珠,秀水城不过只是七海溢出的一滴入水珠而已。”

七海飞莲纤细的手指滑到海神杖的某一处,那里是一条嘴巴张得奇大的海蛇,奇怪的是这条海蛇是一条盲蛇,它本该镶嵌宝石的双眼处现在是两个黑洞,说:“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七海家有一个姓温的家奴产生了想上陆地的愿望,他向当时的家主请求让他带自己的族人上岸,自己想在陆地上建立一座城,作为七海家在陆地上的势力范围。”

“当时的家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的考虑,竟同意了他的荒唐请求,并从海神杖上取下两颗蕴藏着海神力量的宝石,用其中一颗制成了一张弓,用另一颗制成了一把刀,赐给了温家,助力他们登上大陆实现理想。那张弓与那把刀便是现在秀水城的两大圣物——逐影弓、水云斩。温家带着这两样圣物上了陆地建立了秀水城,但几代以后渐渐与七海家疏远了,再后来索性就不再相见了。世称秀水三家的朱温陆,朱家与现在掌权的陆家其实是后来才到的秀水城,温家才是秀水城真正的主人。”

“姐姐,这是真的吗?”七海鱼珠双眼睁得老大望向姐姐。

七海飞莲柔柔地笑了:“传说嘛,都几百年前的旧事了,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肯定是有人添油加醋的,但这个故事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这才是我决定来靖北港的真实原因。姐姐还想带你去看看和你听到的不一样的秀水城。朱家和陆家或许不知道这些旧事,或许知道也只当是传说,但温家一定还记得,就看如今的温家认不认七海家了!”

“他们如果不认呢?”

“那我们就再回我们的大海,收回海神对温家的赐福。”

“他们要是认呢?姐姐你又准备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们如果依然认七海家,那就说明传说是真的,那多好玩!”

七海飞莲说着话跨过了“箭界”往靖北港的小镇中走去。七海鱼珠与六七名随从疾步跟向她的步伐。

靖北港除了捕蚁人以外往来最多的便是以贩卖风眼蚁为生的商人,街上也零散的有几家收购出售风眠蚁的店铺。七海飞莲一行刚踏入镇子,就有一个年轻人凑了过来向她们兜售自己手中用风眠蚁泡的药酒,七海飞莲并没有看向他手中的药酒,随手向他抛出一枚明珠:“赏你的,带我们去见见靖北港最大的风眠蚁商人。”

年轻人双手接住明珠,只看了一眼便紧紧攥在手里,但他并没有行动,眼中只有激动的光芒流出,他是识货的,清楚这一枚明珠的份量,更清楚能随手抛出这么大一枚明珠的人一定是贵不可言的大人物,他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人一辈子能遇到几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呢?若这次不抓住,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我就是靖北港最大的风眠蚁商人,我叫路丰年。”年轻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

七海飞莲终于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这个叫路丰年的年轻人,路丰年衣衫简朴,身上看不出一丝富贵气,刚才那一句明显的谎言就叫他面红耳赤,说明城府也不深,但他却仍在故作镇定。

“是吗?”七海飞莲还想看他继续出丑。

“现在还不是,但您要是把来靖北港准备谈的生意赏脸给我去做,很快就是了。”路丰年也明白自己的底细在照面间便被人识破了,但他不想退缩,红着脸硬是把被人看穿的谎言圆了下去。

“有野心,嘴还这么甜,那这笔买卖就赏你去做。”

七海飞莲说完随手又抛出一个物件给路丰年,路丰年接在手中沉甸甸的,至少有一斤重,他差点脱手,那是一只鱼皮钱袋,他打开袋口看了一眼便惊呆了,那是一袋子耀眼的金币。

“算是定金,今天起尽你的本事把能找到的风眠蚁都帮我收了,按市价提三成利给你!”七海飞莲说完便往前走去。

路丰年愣了一愣,急忙提步追上去小心地问七海飞莲:“您才见我第一面,就这么信得过我,不怕我卷了金子跑路吗?这一袋金币够一个人挥霍一辈子了。”

七海鱼珠觉得这个人好玩,也学着姐姐的语气冷言冷语地指点路丰年:“先看清楚你手中金币上的徽记再说话,天下谁敢白吃七海家的?”

七海鱼珠说完自己先憋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路丰年从鱼皮袋中抓出几枚金币,都是四德拉克马的大金币,这是市面上很罕见的金币,正面是条古朴的破海而出的神龙形象,背面印着凸出的七海二字。七海家的传说在沿海每个城市、每个港口都有,市面上偶尔能见到印着七海海龙印记的金银币,大家多以为是伪造,但只要银足金赤也没人计较到底是谁铸造的,这样的金银币最后流落到收藏家手中便都停止了流通,甚至有人高价收购这种金银币。

路丰年年龄虽小但自幼在生意场上混迹,对七海金币的来历虽然摸不清楚,但对它的价值却心知肚明。眼前这个小姑娘故作声势的一句“天下谁敢白吃七海家的”,是顺口就说出来的,不是藏着心机对自己吓唬,直觉告诉路丰年,自己这辈子该起运了。

路丰年赔着恭敬的笑,七海飞莲接着他的笑,说:“我叫七海飞莲,今年收回的风眠蚁你先帮我用雪松果养着,不要泡了酒,等我消息。”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世上果然有七海家。路丰年攥着一袋金币,望着远去的七海飞莲一行,再环视整个靖北港,仿佛在可见的未来里自己已经掌控了整个雪霁森林。

帝都珠郡,城高九丈六,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城。但说它是天下第一城并不仅仅是因为珠郡城高壁厚,更是因为自古以来就没有人攻破过珠郡城。

九丈六的城墙是云梯、井栏不可企及的高度,再配上城墙上每隔三十步便架设的天机巨驽,它碗口粗细的弩箭射程可达到令人生畏的八百步,天下也没人能造出可以突破它们的防守而靠近城墙的巨塔投石机。珠郡坚不可破,便是派一员庸将来守城也能守得飞鸟不入。以烈武爷横扫天下的威武,当年兵临珠郡城下时也没有攻破这座城的万全之策。即便将天下名将已尽收入麾下,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却也只能长围久困,耗尽城中物资。

孙亭月一个西北边埵的乡下孩子,又自幼在广阔的雪山草原上长大,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雄伟的巨城,站在城门下抬头望上去,喘气都变得小心翼翼,幸亏怀中揣着师父李若岚给的三个锦囊,这是她有信心踏入了帝都的凭借。

孙亭月按师父的交代进入城门后便打开了第一个水绿色的锦囊,里面的纸条上写着:“云归客栈寻苏醒同赴盛世乐典观礼。”

孙亭月收起锦囊便开始向路人打听云归客栈。云归客栈在紫梁街一带挺有名气,稍一打听就问清楚了。孙亭月匆匆找过去的时候,苏醒不在客栈。店掌柜一听她的描述便知道她要找的苏醒是哪一拔人了。孙亭月从掌柜口中得知,苏醒和他的几个朋友说是找其他一些朋友去了。

孙亭月谢过客栈掌柜,一路打听着也往举办盛世乐典的天音阁走去。

今天已经是盛世乐典开始的前一天了,这是烈武皇帝钦点帝都御音坊的乐师筹办的音乐盛典,有皇帝圣旨在,御音坊几乎邀请了天下所有的丝弦器乐名家。

虽说邀集了无数名家与会,可并没有人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场音乐盛典。坊间传言皇帝要通过这一场盛典为他最心疼的孙女小宛公主选择心仪的驸马。

这位小宛公主虽是名满天下却又无人能识,她是整个皇族中最高贵神秘的一位公主,就连皇族中人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是少之又少。天下各大音乐世家都选出了年轻一辈中的人材来参加盛典,民间未曾婚娶的音乐名流也来了许多,都欲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搏一个出身。虽说明天才是盛典正式的举办时间,但是今天会场上便已经挤满了文人雅士与达官贵族,可即便人很多,整个会场还是极为安静的,没人在这种场合喧哗。

孙亭月找了一个高处,将目光投向人群寻找苏醒,也没用多长时间便在人群中看到了苏醒的身影。孙亭月心想还是师父厉害呀,要是没有师父的锦囊指点,这偌大的帝都里满眼都是人和楼,靠自己去找,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怕也是找不见人,她见苏醒与那几个人要往远处走去,急忙大喊了一声:“苏醒!”

孙亭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引来一片厌恶的目光。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全是在看一个没教养的乡下姑娘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厌恶。

可孙亭月是一名大西北乡下来的姑娘,不,准确说,她甚至都算不得乡下姑娘,她是在贼窝里长大的,粗犷豪放的性格也是从小在一群马贼中耳濡目染得来的,急切间要她变成一个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自然是没有可能的。

贼窝里长大的孙亭月并不理会场中人士投来的目光,冲着人群中的苏醒喊道:“苏醒,苏醒,看这边!”

苏醒直到她第二次喊名字时才听真切,急忙回过头去,见果然是孙亭月,顿时情绪激动起来。

他来帝都的两个目的之一就是找孙亭月。这个自从认识起就没有与苏醒和谐相处过的姑娘,却在生死关头挡在了苏醒与爆怒的巨龙之间,把生还的机会给了苏醒。如果说第一次见孙亭月时苏醒只是迷恋她的漂亮外表与活泼的性格,那么第二次面对千军万马时苏醒以劫持孙亭月的方式想救她,喊出那句“我要劫了这娘儿们给我当媳妇”时,已经是半真半假的内心独白了。第三次在铁王堡一针堂下的宝藏中,孙亭月的舍身相救行为让苏醒对她的情感真正得到了升华。

在回黑马子草原的路上,苏醒多少次半夜惊醒,在愧疚与痛苦中回想那一刻的情景,恨自己反应迟钝,痛恨当时死在龙焰之下的不是自己。直到知铁在格日勒说出孙亭月并没有死时,苏醒才真正醒了,他明确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欲望与人生目标——迎娶孙亭月。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要娶孙亭月这件事,为了娶孙亭月,苏醒现在可以不顾一切。可是在心中反复排演过无数遍的话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苏醒呆望着孙亭月,思绪翻滚,却并没有做出一个重见孙亭月时应该有的表情。

孙亭月分开人群欢快地走到苏醒面前拉拉他的胳膊道:“喂,苏醒,怎么变傻了,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孙亭月。”

苏醒讪讪地搓手,倒有些腼腆。

“走,到外面去说话。”孙亭月拉住苏醒的手便往人群外钻去,知铁和布日古德跟在他们身后也往外走去。

苏醒和孙亭月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异常,那里有八名身着赤红袈裟的异族武僧拥簇着一名少女,那九个人听到孙亭月喊苏醒的名字时齐刷刷地都望了过来,这九人和场中其他人的鄙夷厌恶表情不同,他们一个个都充满惊喜。

那少女正是煜焰国圣女希子烟,听到有人喊苏醒的名字后,望着为首的武僧烨一,满脸惊喜:“烨一大师,曲思扬说得对,大渊帝国虽然大,但只要往人多的地方寻来,苏醒果然很好找。”

“有圣女在,当然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我们。”

武僧们毕竟是出家之人,心性简单纯朴,也不去想大渊帝国的人口有多少万,苏姓又是国姓,姓苏名醒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单纯地以为他们听到的苏醒就是他们要找的苏醒。八名武僧拥簇着煜焰国圣女,紧随其后离开盛典会场,但谁也不知道顺利找到苏醒对他们来说是一场欢喜还是一次磨难。

知铁走在一行人的最后,离开会场后就发现有人在跟着他们,转了三个街角才确定不是巧合,待走到僻静处转过一个街角后,知铁突然停了下来,苏醒等人早发现了知铁行为异常,见他停步也与他一起停步转身,身后八名武僧拥簇着圣女转过街角与静立在面前的四人差点撞个满怀。

“苏醒?”圣女希子烟的问话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你们是什么人?”知铁手按刀柄,冷着脸问。

“你是知铁吧?”希子烟打量了一下知铁亲切地问。

不等知铁回答,希子烟又由武僧中探头出来望向布日古德又问:“这位又高又壮的应该便是布日古德了吧?”

布日古德回之以憨厚的傻笑。苏醒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希子烟依然一副不当自己是外人的语气继续:“这位姐姐是谁我可猜不来了,曲思扬没和我提起过。”

曲思扬三个字一出口,气氛顿时便不紧张了。

“你是曲思扬的朋友吗?”苏醒问。

烨一怕圣女说出有损国格的话,抢在她前面回答苏醒:“这位是我们煜焰国的圣女,曲思扬托圣女带了东西给你。”

一名武僧由怀中掏出正在酣睡的火倭狨,小心翼翼地递给苏醒,这一路上一直是他专职负责火倭狨的饮食休息,已经和它处出了感情。

苏醒接过火倭狨,这火倭狨以前与曲思扬形影不离,知铁、布日古德也是熟悉的。见到火倭狨,众人彻底放下了戒心。苏醒虽认识火倭狨,但弄不明白曲思扬托人将火倭狨带给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向武僧投去询问的眼神,那武僧挠了挠光头,退回了人群。

希子烟上前取出一封信笺递给苏醒:“这封信是曲思扬写给你的,他说你看了信就都明白了。”

苏醒拆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上面写道:“苏兄,你体内现在有水灵之气、厚土之气与铁凝之气三气共存,它们相互交织渗透,却无法行成一个完整的五行生克系统,时间长了会伤身体。我托煜焰国众武僧与圣女将火倭狨带给你,火倭狨你是熟悉的,它的体内现在封存着世上最后一枚火魄。”

“火魄的故事我和你讲过,但没跟你说过我师父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取火魄的方法。但他一辈子强横惯了,不屑于偷取,只想着赢了火藏神庙光明正大的取走火魄。现在我代他光明正大的取到了火魄,但我并用不上这枚火魄,正好便送给你,你用了火魄之后,去一趟东海潮生十七岛,设法得到木生之气的修炼法门,这个相对要简单一些。那时候体内便能形成五行生五的气候,五行之气成了体统,化生皇极之后就不会再损伤身体了。”

“后面的话是我从《皇极意经》中摘抄出的取火魄的方法:‘行气之士,首辩沉浮脉,明虚实,务别深浅,疏导脏腑,去伪存真,察崴时于天道,定形气于予心……’你仔细揣摩,不懂之处可以请教圣女。”

这封信的前半部分简单,因为曲思扬知道苏醒读书少的缘故,故意写得通俗易懂。大概意思倒和倪裳的话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倪裳说苏醒集齐五气可能会化身沴王,曲思扬却认为苏醒五气同修能成皇极。信笺后半部分取火魄这一段却是直接由《皇极意经》中誊抄的,内容艰涩,苏醒读得不甚明了,于是跳过,想着取火魄的时候再细琢磨,实在读不懂再请教圣女。

信上说完取火魄的法门之后,又是一段通俗易懂的大白话:“我们煜焰国在五百多年前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当时的大教宗遗失了圣火令,从而引起了整个国家剧烈的动荡。各个部落开始了多年的相互攻伐征战,使煜焰国最终分裂成了三个小国家。”

“当年遗失圣火令后,大教宗留下了神谕,说他将会于火藏历五百六十六年归来,说的就是今年。大教宗的神谕指出在他归来之前,圣女会带着火神的启示先归来,大教宗留的神谕最近差不多都一一应验了,但大教宗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归来谁也不知道,甚至火神是否真的存在都没人说的清楚。”

“分裂的三个小国家都想将圣女控制在他们自己的手中,煜焰国的战争如今一触即发,我现在设法拖住三个小国家的首脑,圣女与我是旧识,托她带火倭狨给你,但同时她也是在逃亡避难,请代我照顾好她。”

苏醒收起了信笺,看看怀中的火倭狨,心想曲思扬好贴心,知道自己识字不多,写的信通俗易懂,曲思扬既然请自己照顾圣女,自己便义不容辞,便面向圣女:“你是曲思扬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希子烟,我不是曲思扬的朋友,”苏醒等人与八名武僧同时一愣,希子烟红了脸,“我是他未婚的妻子!”

所有人都在惊讶她急转的话锋时,一直冷脸看着希子烟的孙亭月却笑了,女人之间的敌意最容易产生,也最容易消弥,孙亭月迎上去拉住希子烟的手:“子烟妹妹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们大渊朝毕竟和煜焰国是两个国家,风俗习惯可都不一样,到了这里你们就是客人,等明天的这个盛世乐典结束后,我带你们好好逛一逛珠郡……”

苏醒等人与烨一等武僧,望着相携走向盛典会场的两个少女,心中同时感慨: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

当天夜里苏醒等人与希子烟及煜焰国的武僧们便一起下榻在了云归客栈,在博览群书的希子烟深入浅出的讲解之下,苏醒也很快就搞明白了,如何由火倭狨体内取出火魄化为己用。

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休息后,苏醒悄悄起了床,带着小小的火倭狨来到客栈空旷的后花园,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将火倭狨隔着中衣贴在心口处,手掌在它头顶轻轻抚摸,火倭狨在苏醒的抚摸下,舒服地陷入了睡眠。

按希子烟的解释,这取火魄的方法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它讲究的是法天则地,重感通而轻逻辑,这道理单听希子烟说就觉得不可思议,但苏醒细想去,那些不可思议的法门却又丝丝入理。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苏醒只是出神地想了想希子烟对这句话的解释,他手上的鱼际穴忽然跳了跳,一股细细的暖流顺着鱼际穴流入体内。因为之前的经历,每一种真气入体都给苏醒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下意识地要运用体内的真气去阻挡抵抗,但马上又想起希子烟说的:“人乃天地所生,天人相应;如逆天地之道,则疾病丛生。”想到这里心中一松,毫不设防地任那股细细的暖流流淌进来,这股暖流认识路一样绕开诸多穴脉一丝丝流入心脏的位置,静静地蜇伏了下来。

以前每一次有新的真气入体,之前先来的真气会和它拼死相斗,但火魄化为炫火之气入体时,水灵之气、厚土之气与强过二者的金凝之气却各守一处内脏选择了默不做声,仿佛都明白自己是由万物之间炼化而来,但火魄是天地亲生之物,是火的灵魂精髓,不是它们可以对抗的一样。

苏醒却如临大敌,凝神内照,观察着四股真气的动向,四股真气一直相安无事,苏醒心中松懈下来,终于觉察到了困乏。火魄入体后大冬天坐在院子里也感觉不到一丝寒气,通身舒坦,他也没有起身就地打了一个盹儿,梦中也是安详的。

苏醒怀中睡醒了的火倭狨翻身时尖利的小爪子划到苏醒,这才让他惊醒,但只是打了一个盹儿就已经天色微亮了,苏醒起身想回客房休息一会,天亮还得去参加盛乐大典寻找若岚姐姐。谁知起身却觉得精神十足,神清气爽,根本没熬夜练功该有的疲乏。他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也知道和火魄有关,反正是好事,苏醒只愿体内真气因火魄的原因再不相斗就万事大吉了,也懒得去管它是什么原因。于是打起精神,去往已经生火做早饭的厨房,帮着厨师为自己这帮新朋旧友张罗吃食。

壹拾壹

天音阁,皇帝的盛世乐典即将开始。

珠郡府兵营指挥使萧默站在天音阁的至高处,一身威武的金甲银盔,左手紧握着剑柄,右手扶住栏杆,目光警觉地往下方望去,由他站的这个位置望下去,设在下方净心广场的盛世乐典会场一览无余。广场四角的箭楼上萧默都安排了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府兵营神箭手,会场内外也安插了诸多便装高手,再往外是一层围绕会场的威严士兵,今天与会的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要说这一个小小的天音阁了,整个帝都的安危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应该算得上是万无一失了,但萧默的心里还是莫名慌张。

此时,让萧默心中发慌的,不是他在帝都各坊间与盛会会场的布防有什么漏洞破绽,而是昨天夜里参与的一个密会。

昨天黄昏时分。

一名持密令金牌的内侍在安仁坊挡住了正在巡防的萧默。萧默看着内侍手中的密令金牌不动声色,内侍是极少在紫鸾宫外行走的,密令金牌又是天字号人物的特殊象征,敢冒名乱用是诛族的大罪。但他想不明白如果是天字号人物要见自己何必要如此鬼祟,不敢往深想,先去见了人,弄明白见那人身份再做打算。萧默跟在内侍身后,二人一声不响地穿梭在珠郡的深巷之间,萧默为防万一,沿途留下了只有自己亲卫才能看懂的秘密联络符号,指示他们暗中跟随自己。内侍穿街过巷绕了好大一圈,才将萧默带到了怀仁坊一处偏辟的院子里。

萧默一开始猜测是天字号大人物要见自己,进了门才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密会的集地,被带去的与会人员不止他一个人,所有与会者都戴着各色的面具。

主位上是一位女子,她象征性地遮着一层薄薄的纱,远远看去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其余人等与萧默差不多的装扮,能看出大部分都是军人,就算没有披甲戴盔也都带着兵器,但主位女子并不介意,其他人也都很坦然,应该除了萧默以外都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密会了。

萧默平日里话很少,性格沉稳、心思缜密,帝都里的大小事情他都悄悄收入眼底,许多八杆子打不到的事他也都能找到其中的内在关联。这也是他的父亲萧静城临终时给他讨来这个军中最敏感职位的原因,陛下也明白萧静城的用意,甚至有些感激,当时就任命萧默为珠郡府兵营指挥使。

留给萧默的位置比较靠前,他跟在领他来的内侍身后慢慢走向自己的位置,一路留心观察,从与会人员所配带兵器的型制与甲胄规格来看,帝都周边驻军中至少半数的将领都在其中。所有人都戴着自备的各式面具,只有自己的面具是内侍临时给的。萧默走过一群森冷的军人身侧,有几人萧默从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就知道是自己的老熟人,他默默坐在为自己预留的位置上。

萧默听说过帝都有这么一个秘党,组成人员以军界首领为主,领导他们的是一位神秘人物,这个秘党打着扞卫龙血、誓死保卫帝王家的旗号。萧默出于对帝都安全的考虑,曾秘密查过几次,也没什么眉目,好在这个秘党行事低调,不惹事生非,也没有什么非份之想,萧默便也没有对他们下手,只是在心中一直暗暗戒备着。

明天是陛下钦办的盛世乐典的日子,没想到恰恰是在这个关口,自己竟然被龙血党秘密请到了他们的老巢里来,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群见不得光的乱臣贼子竟然敢将帝都守护者请到他们的老巢。萧默虽然身入虎穴,但他毫不紧张,既来之则安之,且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萧默落坐,主位上的女人终于开口:“好,人都齐了,那就说正事。”

女人的语气中有一股把什么人都不放到眼里的睥睨,但台下并没有人觉得被冒犯,仿佛都已对她的趾高气昂习以为常了。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还是叫萧默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说:“这次把诸位大人请来也是事不得已,明天的事情牵扯颇广,必须得支会各位,以防出了闪失。因为我们这一次要面对的敌人是太子及太子的各方势力,一个不慎,万劫不复。”

整个会场安静得针落可闻,萧默可以想象到面具下一个个坚定的表情,好像这个女人的大逆不道也是理所当然。即便她说要反皇帝,这些人也必然会一呼而起。

萧默也稳坐不动,藏着深深的震惊,擅长读心之人,必然也善长藏心之道。女人的眼光扫过萧默时也流露出一股敬佩。

“各位明日要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分别写好秘信放在了你们的桌上,没有收到任务的留一下,其余人可以回去准备了。”

座中人等整齐有序地拿起各自面前的信封,起身向女人行礼,然后离去,不一会只剩下萧默与女人了。女人起身走到萧默面前,揭起自己的面纱,赞扬萧默:“萧将军果然好定力,陛下将帝都安危与皇族命脉交在萧将军手中是真有眼光。”

萧默也取下了古铜面具,不轻不重地扣在桌上,道:“你身为龙血秘党的首领,竟然如此大意,敢与掌帝都兵权的萧默独处一室,你是身怀绝世武功,还是算准了我今天不会伤害你?”

女人嘴角微微上挑:“都算是吧。”

萧默拍案而起:“珠郡府兵营指挥使萧默,岂会毫无防备地被人胁持到这种地方来。”

随着他拍案,门窗、房梁各处轻响,七八名手执利刃的黑衣人由隐藏处现身,慢慢围拢过来,将女人围在了中间。

女人却毫不动容:“那么萧将军以为龙血秘党的首领,掌控着帝国半数军队力量的人物,难道会轻易被几个府兵营的士兵拿得住吗?”

女人平平伸出手掌,一握一松间,凭空生出数股气流将围着她的黑衣战士同时击飞,七八名战士未及惊呼,在四散飞出的同时便失去了知觉。

女人收回手掌,正视萧默:“萧将军,无敌的武功你看见了,接下来该向你证明我为什么能确定萧将军不会伤害我了。”

萧默心中有些乱,今天怕是难有善了之局了,但他明知自己不是女人的对手,仍对她怀着一股不屑:“你是准备与太子为敌的人,萧默只恨武功太差没能力伤害你,罢了,要杀便杀吧!”

“你效忠的是太子吗?”女人一改先前的温雅对萧默断喝。

萧默被她吼得愣了一愣,但撑着他的硬气不会散:“萧默是陛下的臣子,太子是陛下的血脉。”

“你效忠的只是皇帝一人吗?”女人再次断喝。

萧默又愣了一愣。

“若是太子的所做所为是一条让大渊帝国走向绝境的路,让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路,让苏家蒙羞的路,你还要如此愚忠吗?”女人的语气一句比一句重,到最后已经是怒吼了。

萧默死盯着女人,但凡邪密组织都有一套迷惑人心的说辞,他一脸正气:“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太子殿下正当益壮,你不用在我面前危言耸听,萧默手握兵权那日起早做好了身后事的安排,无论你有什么阴谋,便是杀了萧默也乱不了珠郡府兵营的布防运行。”

“萧默,你我今日相会于此,你就没有猜想过我是谁吗?”

萧默被女人一句点醒,迅速冷静了下来,极快地将脑中的信息往一起整合。今天来到此地,落座之前他已经在极力推测这个女人是谁,最大胆的设想都产生过,为什么她能动用内侍,为什么帝国军界半数将领会受她指使,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但她开口就说太子及其势力是她现在的敌人,一句话就又打乱了萧默的猜测,再加上她的武功高深到令人无法想象,萧默便以为自己今日到了尽忠之时,心一乱便没有了思考能力。

现在冷静下来重新再思考时,那个猜测又清晰了起来,想到这里,萧默心中一惊,终于明白了女人的身份,他起身,尽量收起自己的敌对情绪,掸衣跪地,恭敬请罪:“珠郡府兵营指挥使萧默叩见殿下,万望殿下恕小将无知之罪,但还请殿下为小将阐明明日之局,也好叫小将明白该如何为殿下效力。”

“萧将军心思缜密,虽认出了我,却还是信不过我呀。也罢,我便与你一起来分析一下明日究竟是一个什么局。”女人蹙了蹙眉,坦然道,“明日的盛世乐典说白了和坊间流言一样,是皇爷爷为我的妹妹小宛公主办的,苏小宛从小最受皇爷爷宠爱,她提出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情皇爷爷都会答应,而我夹在苏云与小宛中间最不受待见。”

“可是又能如何,他们一个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帝国的正统继承人,都是无忧无惧的人,但管理帝国可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吟诗作赋。我的父亲,太子殿下当了几十年太平皇子,心思却全用在了瓦解他自以为的帝国隐患之上,所做所为不过是饮鸩止渴,若继续任他走下去,帝国危矣就不是危言耸听了,总得有人面对这些残酷的现实,那就只能是我了,背后的脏事都由我来干。”

“再说回这次盛世乐典,皇爷爷的本意是要为苏小宛物色一个才貌家世都配得上她的驸马。太子殿下却想借这个机会除掉铁王堡的少主铁羽,他为此下了大工夫,先是派步青云去铁王堡赠琴,诱使铁羽离开铁域,毁了两位柱国公当年的旧约,然后在明日盛典上布好了天罗地网等他来钻。”

“这里边牵涉到了近二十年前那一桩公案,你应该知道的,当年天下各门派的星象大师们都在铁羽出生时观测到了异常星象,在铁王堡的封地上空,王气突涌,柱国公陆鼎山与柱国公铁梦戈为了安定帝国私定了一个旧约,约定铁羽的脚步终生不出铁域。”

“如今,铁羽离开了铁域,在星象家们的口中,西北那一股王气至今未散,太子殿下听信谣言,如今便要至铁羽于死地,而秀水城陆侯爷是当年定约之人,此事他也绝对无法袖手不管。”

“萧将军试想,铁羽若真死在帝都,铁王堡该会如何反应,铁羽是铁侯爷唯一的孙儿,太子这一招看似斩草除根永绝西北隐患,可其实是将铁王堡逼上绝路的一步愚蠢臭棋。铁梦戈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行军打仗也是一生无败绩,铁域若反,萧将军你觉得这天下有谁能挡得住铁梦戈的锋芒?帝国危矣可还是一句危言耸听?”

萧默听得脊背发凉,这位深居简出的公主殿下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明天的盛典如何发展已不仅仅是皇族之间的分歧了,它牵涉到了大渊帝国的开国元勋,两位势力庞大的柱国公,这三方的矛盾一旦激发,后果不堪设想,这已经不是效忠于谁的问题,也不是自己一个小小指挥使生死那样的小事了,萧默伏在地上一句不敢多言。

“萧将军现在怎么看明日之局?”女人又恢复了和言悦色。

“殿下不要为难萧将军了。”

一个尖利的嗓音响起,随着声音响起,由幕布后面走出来一位太监,是皇帝御书房的掌灯太监刘英刘公公。

被皇帝深夜召见过的亲近大臣都对刘英熟识,萧默也曾多次见过刘英,此时见刘英出现,他瞬间便明白了,这个所谓的龙血秘党在陛下那里并不是什么秘密,陛下应该是一直都知道的,那么明天盛典的安排,公主殿下的意思其实就是陛下的意思。

萧默想明白其中关窍,便转向刘英施礼拜见,刘英笑盈盈地伸出双手扶起萧默,然后才转向长公主苏冰,和蔼可亲地开口:“萧将军一门忠烈,哪里需要殿下费如此大的力气来讲大道理,依老奴意思殿下只需告诉将军该如何应对明日之局便是。”

萧默福至心灵,跪俯在地:“萧默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明日盛典小将该如何应对,请殿下示下。”

“你还按你的布署进行防控,若出变故,只需谨记一件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铁羽!”

萧默领了旨,一一救醒被长公主打晕的下属,带领他们退了出去。

长公主走到刘英面前,冷眼打量着刘英,心中忐忑,刘英是皇帝贴身的奴才,他的突然出现出忽苏冰的意料:“刘公公今日倒是清闲,谁叫你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明天我得陪陛下去龙首山,那边可能要出大事情,珠郡的事情只能靠殿下你自己了!”

长公主听到这几句话后,眼中泛上异彩,心中松了一口气,向刘英行礼,嗔笑:“原来是师父,您为什么要易容成刘公公呀?吓死我了。”

“叫先生。师父是江湖上的叫法,匪气太重,帝王家的孩子不能这么没规矩!”

师徒二人推心置腹地重新考量即将来临的风暴。

回到盛会现场的天音阁。

珠郡府兵营指挥使萧默身着金甲银盔,手握战刀凭栏站在天音阁望下去,设在下方净心广场的盛世乐典整个会场一览无余,广场四角的箭楼上,萧默都安排了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府兵营神箭手,会场内外也十步一人地安插了府兵营的便装高手,按理说今天与会的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掌制之中,绝对算得上是万无一失了。但萧默的心还是莫名奇妙地发慌,倒不仅仅是昨夜的秘会上长公主大规模的布局,而是他无法揣测太子党会如何出手呢?

萧默正对面低了四五丈的地方,有一座用松木新搭起的高台,太子苏承平此时正端坐在主位,太子府长公主苏冰和皇太孙苏云分列左右坐在他旁边,一向最神秘的小宛公主依然没有露面,但萧默知道她此时正坐在太子殿下身后的阁楼里。

比皇家主位再低一些的松木平台,便是今日盛典的主角们演绎音乐、施展才华的地方,大渊帝国声名最隆的四位乐师今天来了三位,他们的位置设在太子主位的侧面。为示公平与公正,皇帝着人在三位乐师的位置建了三间小阁楼,挂着厚厚的帘与纱,做为仲裁的三位乐师看不到演奏者,只能凭借听到的音乐评定今天来参与竞赛乐师的品级。

吉时钟声敲响,一位盛装太监手捧圣旨走到清音阁松木高台的正中央,打开圣旨,念着奉天承运,天下承平日久,百姓安居乐业,工农士商各守其道,当此盛世之类的场面话。

盛世乐典在司仪的安排下行进得有条不紊。

皇太子苏承平听着这些繁文缛节就有些昏昏欲睡,直到士子们的乐声响起他才稍微振了振精神。

参与较艺的乐师经过审查最终共有三十六名,乐师们在指定的位置候着,他们较艺顺序是由抽签决定的。这次盛世乐典不指定乐器与曲目,琴瑟琵琶、黄钟大吕都不限制,每位较艺乐师只需演奏自己最擅长的曲目,由大渊帝国声名最隆的三位乐师点评给出最终次序。

铁羽抽的签是甲之亥,按顺序是第十二位上场,在皇太子对面静静地等待着。

台上的皇太子侧了侧头,身后一名叫雷格纳的幕宾弯腰凑了上来,附耳在他嘴边,太子眉头轻皱:“你们说那个一身皂色长衫的少年就是铁王堡的少主铁羽?”

“是,殿下,但他此次入帝都化名叫羽金。”

“怎么和个乡下孩子一样,脏兮兮的。”太子又皱了皱眉头,想起自己珍藏的五弦古琴“吟商”就给了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人,实在让人无法高兴得起来,他想对身后的雷纳格嘱咐说动手时小心古琴,又觉得这样有失皇威,只好闭口不言。

“禀殿下,铁羽来得有点晚,误了较艺的报名时间,是宛公主着人给补的缺。”

“哦,小宛怎么会认识他的?”太子皱眉头的频率越来越高。

“据查是在青玉城偶遇的,探到的消息说是因为一首琴曲,宛公主将铁羽竟视为知音,所以同赴帝都来参加盛世乐典,应该还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太子有些烦燥,不愿去想这些事,岔开话题:“你师父有消息了吗?”

“自从受皇太孙殿下邀约去龙首山后就没有回来。”雷格纳偷看了一眼端坐的皇太孙,觉得自己的话不太得体,还可能引起皇太孙误解,马上又加了一句,“皇太孙殿下也着人来问过几次。”

雷格纳没有继续说自己师父的事,师父的事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今天重要的事。他负责暗中监视的帝都重要人物中,有一些人今天并没有来到现场,这让他很担心,想了想还是开口向太子请示:“殿下,今天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铁王堡的铁侯爷与秀水城的陆侯爷今天都没有到场,我派出去监视二位侯爷动向的人昨天起就断了消息,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殿下觉得该如何处置?”

太子听他说到两位侯爷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隐隐觉得不妙,急忙招来身后一位侍从,叫他取出御书房掌灯太监刘英三天之前留给自己的密旨。太子一开始并没有去深想父皇将这件筹备好久的盛典突然交给自己来主持有什么不妥,还暗暗高兴自己终于被父皇重视了,直到雷格纳说出两位柱国公明明在帝都周边现了身,但今天却都没有来到盛典现场,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两位侯爷十几年没有来帝都了,这次同赴帝都为的是铁羽的事,可是破了他们旧约的铁羽都到了,他二位却不现身,偏偏父皇也突然在这节骨眼上决定将盛典交给自己来主持,这中间必定存在着某种自己看不出的联系。

太子手握装着密旨的信函,看时间距午时尚早,盛典也才到了乐师们开始较艺的环节,刘公公赐这道密旨时特意嘱咐了要自己午时之前不许打开,说父皇午时前没有新的旨意送来才能看。

但苏承平此时一旦有了猜疑便一刻也等不了了,也没多想就启封了那道密旨,谁知道打开一看,信封里并没有加盖国玺的密旨,只是一封普通的书信,而且是刘公公写给自己的。

太子殿下万安:

陛下突然决定三日后一早,带奴才微服出宫赴龙首山,前事未卜,奴才恐有变故,故而违旨留此书信,以为照应。欺君之罪奴才不敢推脱,唯愿陛下安然回返,殿下见信时陛下若仍未归来,请殿下速带铁卫上龙首山迎驾。

御书房掌灯太监刘英叩首

太子看完刘英的书信,顿时便慌了神。皇帝已年届八旬,而现在帝都形势微妙,哪敢在只有一名太监随行的情况下就出宫,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太子在这件事上没有过多的深思,也来不及深思了,他当即起身对雷格纳下了一道简单的命令:“速去召集太子府铁卫随我上龙首山。”

雷格纳没法得知太子看到的密旨内容,但看太子脸色便知道事情紧急,但还是问了一句:“铁羽怎么办?”

太子抬臂在空中有力地虚斩一记:“铁卫随我上龙首山,此间事宜由你权全处理,所有事情都按计划进行,至于铁羽,决不能留。”

太子匆匆起身便走,雷格纳面显坚毅,派了一名手下追着太子的背影去召集已经守在盛典外面的太子府铁卫。

苏承平的身影刚刚离开清音阁,便有人暗暗将清音阁几道门由外面一一锁死。

萧默留在清音阁几道门外的府兵营战士未及拔刀,只觉咽喉一凉,已被人割了喉抬到了暗处,立马便有身穿府兵营战士甲胄的人影添补上了他们的位置,一切发生都悄无声息又迅疾如雷,就连站在至高处的萧默都没有发现自己守门的士兵已经调了包。

太子率领铁卫疾奔龙首山而去,盛世乐典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抽签排在铁羽前面的几位乐师各自演绎了自己擅长的曲目,但水平都一般,并没有让人耳目一新的高手,竹帘后的三位评判乐师给出的评定也都很中肯,直到铁羽之前,十一位乐师全部演绎结束,也只有两位乐师得到了甲中的判定,其余乐师得到的全在甲下与乙中之间。

终于轮到铁羽上场了,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知道自己为参加这一场盛典已经惹了多大的祸患,更不清楚等着自己的是天罗地网,在他看来就是一场离家出走的游戏而已。

铁羽从容自若地走上较艺场,向主位上的长公主与皇太孙躬身施礼,又转向观众席躬身致敬,然后走到较艺场中间席地而坐。由琴袋中取出古琴吟商平搁在膝上,手悬在吟商琴弦之上,闭目片刻,调好气息后,轻轻拨动了琴弦,只是几个音符响起,节奏与神韵已自不凡,但他选是一曲欢快但在皇家面前较艺就略显轻浮的《点绛唇》。

长公主苏冰听到琴声后略有些失望。铁羽虽入主一针堂,手握天下名器定乾针,但这些都只是铁侯爷对他的宠溺。

铁羽的声名跻身天下一流大高手之列,武功却算不上一流。他真正值得傲立的是他的琴艺,铁羽与梅胡公、柳丁、公山乐行,并称天下四大名家是凭的真技艺。这四大家流派不同,风格各异,论名望梅胡公居首位,柳丁与公山乐行虽年长铁羽几十岁,却并未能压住他在乐界的声望。更因为铁羽身份特殊,能见到他的人、听到他琴声的人极少,更显得他神秘而高贵。

而此时,天下四大琴师首次同台聚首,可因为隔着一道布帘,只有铁羽一人知道这事。

阁楼里的小宛公主听到铁羽选了这一首《点绛唇》来较艺,胸中有如小鹿乱撞,这是一个只属于她和铁羽的秘密。

小宛公主生来高傲,放眼天下,能被她放到眼中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她与铁羽因这一首《点绛唇》在青玉城相识,虽然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但也只当他是个贪玩的世家子弟,但一路同行共赴帝都的途中,二人多次以琴弦手谈,渐渐被铁羽的琴艺所俘。明白他能跻身天下四大家,与师父公山乐行齐名并非浪得虚名,竟对他暗生了情愫。此时她的心境变了,听到的琴声自也变了,不由得开始猜测铁羽为什么选了这一曲《点绛唇》。他是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故意戏谑,还是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在向那个叫宛月的表白,又或者他只是顺手拨弦起的这个曲调?

小宛公主越猜越乱,越乱越不由得去猜,一时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哪里还能分辨得清楚琴声中那些宫商角徵羽的倾诉。

观众席上,观注着铁羽的人可不止一拨,在铁羽的琴声中知铁拍了拍身旁布日古德的肩膀,得意洋洋地显摆:“我家少主一出手,后面的乐师要不是傻大胆,估计都不敢上来献丑了。”

布日古德、苏醒与孙亭月都是没什么雅兴的人,在他们听来所有上场较艺的乐师所演绎的曲子都差不多,其实早听得不耐烦了,若不是倪裳说了在这里能找到李若岚,苏醒根本就不会来听这些东西。

但现在场上演奏者是他们的朋友知铁的少主,这几位听不进去也得礼貌地坐着。而与他们一起就坐的煜焰国八名武僧本来也没有目的,离开煜焰国只是为了逃难,对他们来说去哪里都一样,只是盼着早日得到曲思扬的消息,可以保护着圣女安全回归煜焰国,一众武僧无可无不可地静静聆听着琴声。

他们保护的圣女希子烟却是唯一懂音乐的人,只有她沉浸在这一曲情意绵绵的《点绛唇》中,被琴声勾起了对曲思扬的相思,眼神变得迷离。

现场还有几拨人无心琴声,暗中观察着铁羽,随时准备相机而动。

其中最用心的人应该是雷格纳了,他手中举着一只水晶杯,杯中是太子殿下临行前赐给他的半杯葡萄酒,此时的雷格纳仿佛被铁羽琴声所吸引,忘了喝酒一样,入神地听着铁羽的这一首《点绛唇》。这首曲子雷格纳也是很熟悉的,他算着曲调节奏,准备在最后一节宫音结束后,余音未散众人都陶醉回味之时松手,摔碎水晶杯,发动狙杀。

太子赐的这杯酒可不是叫他喝的,这杯酒是权势与信号。

谁都没有想到的变故出现了,在铁羽一曲终了,余音将散未散,雷格纳深吸一口气就要摔杯之前,天下三大乐师之一的梅胡公却揭帘走了出来,他先怒气冲冲地看了铁羽一眼,发现是一个并不认识的少年时,脸上先是浮上愕然,然后转向朝着主位方向拱手弯腰:“太子殿下,此人乐艺不在梅胡公之下,恕我无法对其评定。”

梅胡公说完抬头看向主位,这才发现太子殿下并没有坐在他本该在的主位,稍露诧异后,向主位贵人再行一礼,然后直起腰板,转身傲然离去。

梅胡公性格孤傲是天下共知的,他转身傲然离场,是以为太子故意找来高人要给他难堪,但见到琴师只是一位少年时,自己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所以压根没有去想这抚琴少年会是与自己齐名的乐师铁羽。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向傲然离去的梅胡公,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啪嚓”!一个清脆悦耳的水晶杯落地碎裂的声音响起,雷格纳终于松手摔了杯,众人的目光由梅胡公的身影转向酒水四溅的主位方向。

就在这时,三条黑影由前排的人群中应声而起,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铁羽。

台下的知铁大惊,可他的手刚抓住刀柄,还未来得及冲向少主去保护他时,就见那三条黑影在距离铁羽尚有两三丈距离的位置,几乎同时中箭,摔倒在台上。

高处的萧默这才和众人一起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向清音阁的几座角楼,自己安排的那几名神箭手差不多和他一样一脸茫然正在寻找射箭之人。很快就有两三名府兵营战士发现了射箭之人的位置,开弓搭箭对准了清音阁围墙之外,西北方向的一座三层高的木楼。

萧默的目光顺着自己那几位神箭手的目光追过去,便看到了那座木楼顶上站着的箭士。那位箭士距离铁羽的位置在三百步开外,这个距离已经超出了一般弓箭的射程,所以萧默也并没有在三百步外的那座楼上设防。他向自己的神箭手们使了个手势,几名神箭手放松了弓弦,这样的距离,他们虽然箭术好,但根本射不到那位箭士的位置,更不要提准头了。能在三百步外使出连珠三箭射杀三人的箭术,这不是普通军队中的射手能达到的高度,几位神箭手与萧默的心中同时浮上一个神秘的江湖门派——大箭门。

三百步外的那名箭士一身黑衣,傲然站在木楼顶上,并没有要隐藏身形的意思。萧默猜测他或许也是长公主殿下暗伏的棋子,只是有些惭愧,杀手现身时,自己的防备不足,却要叫别人来解围。

现场一片哗然,只有主位上的长公主苏冰与她的哥哥皇太孙苏云安坐不动,长公主轻蹙娥眉,她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位箭士的来头。

一切发生得太快,人群刚刚才反应过来。知铁明白铁羽是易了名偷偷来的帝都,刚才那三个杀手只是冲向铁羽的方向,并不能确定他们是冲铁羽去的,知铁怕暴露了少主的身份,按捺住冲到铁羽身前去保护他的冲动,又坐了下来。

阁楼内的小宛公主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萧默见远处的箭士遥遥引弓又指向铁羽的方向,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还有杀手。前面那三个杀手只是为了引出自己的埋伏,隐藏的才是真正的高手。他暗叫不好,纵身跃出高台,人在空中已经拔剑在手。整个清音阁的兵力布置中自己是离铁羽最近的,即便如此,也有二三十步的距离,借着参差楼台檐角跳下去能省出十余步,只能赌那箭士一箭之力能杀掉隐藏的杀手了,即便不能,至少希望他可以为自己多争取些时间。

几乎在萧默跃出高台的同时,铁羽前方一丈处的木台突然在一声爆响中碎裂,一名铁塔般的巨汉从木屑中飞身蹿出,手中两柄钢刀挽着刀花,一防一守直取铁羽。

远处那名箭士的一支朱羽长箭毫无悬念地离弦,划破长空,带着尖锐啸鸣奔袭向那名杀手,穿心一箭正中巨汉杀手的心口,谁知道巨汉中箭的心口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那巨汉竟戴着一面厚厚的护心铜镜。

朱羽长箭射碎了他的护心铜镜,余力也已耗尽,并没有能射伤巨汉。巨汉的前冲之势也只是稍稍被阻了一阻,他挥刀斩落钉在碎裂护心镜上的羽箭,左手钢刀依然不减凌厉地劈向铁羽。

弹指之间,两次变故,但铁羽依然端坐未动,仿佛仍在回味自己琴声的余韵一样。

铁羽明白自己身份特殊,但没想到因为天下星象家们十几年前在他出生的一句毫无道理的陷害,因为爷爷与秀水城陆侯爷的一个可笑的约定,因为自己来参加一场音乐盛典,竟然就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在这皇帝钦定的盛典上安排杀手来刺杀自己,真是气得人牙痒痒。

铁羽冷笑着,在巨汉钢刀劈到头顶时,闪电般伸出左手,极为萧洒地用二指准确地夹住了刀锋。

那巨汉杀手诧异这少年竟敢如此托大,只凭双指就敢来夹自己千钧之力的刀锋,诧异间才发现铁羽透入钢刀的内力古怪,他竟以两指之力将自己的钢刀生生拧得扭曲变形,成了一块奇丑的铁片。巨汉杀手这才意识到幕后雇主说过的话,目标人物铁羽是修炼铁王堡一脉功夫的,他这扭曲钢刀用的是家传金凝之气,也才深刻明白到雇主的用心良苦,他特意找到自己这一伙人来完成个任务,是因五行至理:火能克金。

巨汉杀手想到这里果断弃了左手钢刀猱身突进,这一次却并没有挥出右手的钢刀,而是信心满满地运起体内炫火之气,一掌击出,铁羽此时满心恼怒,也是一步没有打算退,见这一掌击来,运起金凝之气一掌还了回去,双掌击实,发出一声木棍击打败絮的闷响。

五行之中,火能克金是不可逆的天理,太子党花重金不远千里由煜焰国请来火族高手刺杀铁羽,就是为了十拿九稳。巨汉杀手这一掌已伤及了铁羽五脏,只见铁羽的面色青红不定,右手抱着古琴连退四五步后跌坐在地上,他左手由琴底抓住了变形为短剑的定乾针,但此时内息紊乱,已经无法运用体内的水灵之气控制定乾针。

所谓意乱者情迷,阁楼中的小宛公主见铁羽受伤,再也忍不住,起身匆忙由侧门走出去,趁着场面混乱,便往铁羽身旁跑去。

“是炅灵神掌!”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是煜焰国保护圣女的一名武僧,烨一也早看出了那巨汉杀手的武功是出自煜焰国一脉,他不经意地前移半步,挡在圣女面前。现在煜焰国内部关系微妙,他们来到这里本就是逃难,最需防范的并不是外人而是自己国家的人。

那巨汉杀手听见了台下叫破他武功的声音,狠狠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回头挥刀再次扑向铁羽。

铁羽已经受伤难支,而知铁、苏醒与布日古德三人在抢上救人的半途,距离尚远,要救铁羽鞭长莫及。

好在经此一番折腾,虽只短短片刻,萧默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他冲到了铁羽面前毫不停歇地挥出长剑,刚刚好封挡住了巨汉的钢刀,然后与那巨汉斗在了一起。

萧默的功夫是家传功夫,其父萧静城是大渊帝国开国六俊之一,萧家的祖上是秀水一脉温家的旁支,武功虽没得秀水正宗,却也是秀水同脉。

萧默能坐到珠郡府兵营指挥使的位子,可不仅仅是凭了父亲的军功,他自己的功夫也是完全能镇得住手下几万将士的。

萧默与巨汉甫一交手,便觉出了对手的可怕,煜焰国与秀水城的武功是泾渭分明的一阴一阳,一柔一刚,所谓水火不容,决难两立。萧默一旦觉出对手是煜焰国高手,出手哪里还敢藏私,一套散雨剑使足了全力绵密急骤的套路加上变化多端的招式,几招之间便逼得巨汉杀手频频后退。

知铁等人终于也赶到了,知铁见铁羽暂时无大碍,便守在他身边以防再有隐藏的杀手出手,铁羽看到知铁也松了心神,盘膝坐在地上安心调理气息。

巨汉杀手见保护目标人物的人越来越多,眼中露出焦躁的神色,嘴里叽哩哇啦用一些众人听不懂的古怪语言高叫了几声,像是在与暗中的同伙们在交流,但他喊归喊,并没有得到回应。他更加焦燥了,使出了杀手锏,竟是一副不顾自己生死的打法,招招都是与萧默同归于尽的拼命架式,萧默全力招架仍落了下风。

二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在巨汉杀手又一招拼命刀法出手之际,萧默的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少女由巨汉身后跑过,他并不认识小宛公主,但认识小宛公主身上的衣裳,那是帝王家才能用款式与色彩。萧默心中一时间大惊,他虽不认识也猜得出来这位便是神秘的小宛公主了。而此时巨汉杀手挥来的一刀最好的拆解法是侧身低头避过,但若是自己避了这一刀,巨汉砍空的一刀将朝侧面挥去,小宛公主就万万躲不开这本来并不是针对她刀锋,萧默根本不敢想像公主出了意外的后果,别的先不说,至少,萧家的忠烈门楣会因自己的无能而受玷污,自己就是死了也无脸去见父亲大人。

——是时候尽忠了!

萧默牙一咬,完全没有去躲这横砍来的一刀,他双手紧握剑柄,在那一刀着体前全力一剑突刺出去。

巨汉杀手也没有料到萧默一直打法花巧,此时却突然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招数,来不及反应了,二人同时中招,萧默的剑洞穿了巨汉杀手的心肺,巨汉杀手的钢刀由大臂根上生生斩断了萧默的左臂。

二人竟都硬气,谁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巨汉杀手低头看了眼萧默的剑刺入自己身体的位置,明白自己没救了,再次弃刀出掌,聚集毕生之力一掌印上萧默心口,一股爆烈的炫火之气入体便炸开,萧默也没有留水灵之气护住心脉,而是用最后的力量将刺入巨汉心肺的宝剑又往前送了五六寸,将蕴藏在剑身中的水灵之气在巨汉心室中完全吐出。

巨汉带着长剑跌坐在地上,拼尽最后的力气对暗中的同伙喊了一声:“火藏神庙的圣女在台下……”一句喊完,气绝身亡。

萧默想硬撑着不倒但是不由自己了,他也跌坐在地上,已喊不出话了,只是将目光投向长公主,仿佛在说臣尽力了,然后也气绝身亡。

水火不容的结局。

萧默的死,长公主从头到尾看得清楚,明白他是为了救小宛,但依然安坐主位,心中默默记下了箫家的牺牲,脸上却并未动容。

小宛公主一脸懵懂,并不知道刹那之间有人为了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不知道自己刚刚和死神擦肩而过,还因为终于到了铁羽面前而舒了一口气。但她还未及和铁羽说上一句话,就听见高台四周整齐地一声裂响,又有十余条人影在木屑纷飞中现身在台上。为首的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深深看了铁羽等人一眼,已经有了决断,他并没有率众杀手向铁羽动手,而是冲手下杀手们下了一道和铁羽没有关系的命令:“国大家小,先解决圣女,回头再杀铁羽完成任务。”

十余名杀手完全无视在场的人等,调头便直扑向台下八名武僧保护着的希子烟。

苏醒一时间左右为难,一边是知铁的少主,得护着他调理内息,谁也不知道周围还有没有隐藏的杀手,一边是曲思扬的未婚妻子,也不能让她出一点差错,但自己分身无术。

看见烨一和尚率七名武僧势如猛虎地迎向杀手,苏醒心中稍安,只能随机应变了,武僧们若是落了下风,自己再冲下去帮手吧。

整个盛典会场内顿时乱成一团,大门已经被锁死了,无关观众要避走也不得门路。全场只有两个人安然而坐,是被雷格纳与护卫们拔刀护在身后的皇太孙苏云与长公主苏冰。

长公主苏冰看了一眼皇太孙苏云,问她的这位哥哥:“天子脚下,煜焰国这帮蛮子竟敢视皇威如无物,皇太孙殿下怎么还能如些沉得住气?”

苏云从容回道:“苏冰,你能如此淡定,自然是都安排好了一切,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皇太孙殿下,我是你的妹妹,你才是当哥哥的那个,什么事都要我来操心,以后皇帝也要我来替你当吗?”

苏云被她一句冷冰冰的玩笑说得竟无法接话,只得一笑带过。

皇家兄妹二人几句话的工夫,煜焰国那一伙杀手已经将护卫圣女的八名武僧重伤了六位,火藏神庙如今的第一高手烨一在杀手头领的手中连三招都没能撑过去便被打翻在地。

敌人真是势如破竹。

“烨一!”老人停了手,“认命吧,炅烛虹化之后,煜焰国已经没有人有资格做我熴煄的对手了,今天杀你不是个人恩怨,我收到了知火堂的密令,一旦遇到圣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了她,为了火民,为了一统煜焰国,圣女必须得死!”

苏醒根本没想到烨一和尚与七名武僧会败得如此快,他急火攻心,尽全力朝他们冲去。

苏醒起身的瞬间,长公主与皇太孙才终于同时看清了苏醒的脸,两人面色顿时大变。

长公主在小宛公主冲向铁羽时都没有显出一点慌乱,此时却面色大变,皇太孙和妹妹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苏醒的脸,兄妹二人受到的震惊是一样的,因为苏醒长了一张酷似皇太孙的脸。

是巧合吗?不,苏冰从不相信巧合,一瞬间,无数的疑问与猜测充满了脑袋,苏冰来不及去一一印证与推理,那个和皇太孙长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的少年,正冲向武功最高的煜焰国杀手,他是要去救那个煜焰国的圣女。

苏冰不管他和圣女是什么关系了,可以舍命去救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那就不能让她死,也不管这少年到底是谁了,现在一定得保住他。她还有很多事情要从这个少年身上弄清楚。苏冰的身影在雷格纳的视线中突然消失,雷格纳的眼睛连她的残影都没能捕捉到。

熴煄一掌凌空劈向希子烟,另一掌凌空劈向已经冲到他身侧的苏醒,两条肉眼可见凝若实质的火龙冲出他的手掌,连离着几丈远都感到有股炽热的火焰刮过自己的面颊的灼热。

“放肆!”

晴天霹雳般的一声怒吼,带着无上天威,来自长公主苏冰。

苏冰凭空出现,鬼魅般出现在苏醒的身后,单手印在苏醒后背,暴喝了一声:“去!”只见那股侵袭入苏醒体内的炫火之气竟然被她生生给逼了出来,直奔原路退了回去,就如时间倒流了一般叫人难以相信。

苏醒感觉被那一条火龙袭击后,自己体内的几股真气突然被扰乱,不再受自己控制了,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苏冰的手掌印上他后背时另一股奇异的内力冲入了自己的体内,一瞬间体内的厚土之气、炫火之气与金凝之气,在这一股真气袭来时遇到天敌般悄然蜇伏,而水灵之气却在这一瞬间仿佛得到了强助,突然间无数倍地爆涨,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还不够,必须得破体而出宣泄了才能舒坦。

熴煄的炫火之气化龙扑来,本已把苏醒的衣衫、须眉烧焦,下一个瞬间就会将他的经脉烤干,苏醒本已必死无疑,谁也没有想到鬼魅般凭空出现的苏冰只出了一掌,便轻松逆转的战况,受她内力逼迫,熴煄的炫火之气倒卷了回去。在同一时刻苏冰的牵引之下,一条比熴煄的火龙粗壮数倍的冰蓝色水灵之气凝聚出的龙形真气,由苏醒身上蓬勃突涌而出。

熴煄瞬间被这股水灵之气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他被困在水灵之气的球里面无能为力。熴煄此时的郁闷无人能理解,他自身的武功如今已是煜焰国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但在这一团水灵之气面前他的炫火之气竟然毫无施展的机会。

那一股水灵之气实在是太过于猛烈,熴煄不得不用尽全力来自保,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他的修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弹指之间苦修一生养成的这一身引以为傲的炫火之气,被苏冰轻易地熄灭了,熴煄在绝望之中耗尽了生命。

熴煄手下的杀手们一直将他敬为神明,谁知道一招之间他便死于非命,敌人的可怖已经是无法想象了,杀手们明白今天留在此处只是送命了,恐惧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命。

会场之中,就见一群杀手在首领被杀之后转身便逃,一个个奔如脱兔,由会场外面锁住的大门被他们用各种火器直接炸出巨大的洞。

苏冰没有理会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任由他们逃走。

苏醒在瞬息之间由死到生走了这一圈,尚未弄明白究竟发出了什么变故,他仍停留在熴煄那一条火龙袭来的恐惧之中,但毕竟是被苏冰救了。

煜焰国的圣女希子烟却没有那么幸运了,苏冰虽然厉害,也不能分身同时救他们两个人。

待苏醒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希子烟蜷缩着睡倒在地上,浑身的衣衫被烧得和皮肤粘在了一起,头发眉毛也都被烧光了,面容焦黑,紧闭着双眼,死咬着牙关,嘴角沁出一条血痕,已经不知是死是活了。

苏醒不自觉地惊叫了一声要扑过去救她,苏冰冷静地伸手拦住了他。

方才苏冰一出手便已探出苏醒体内共存着四股五行真气,对他的身份更是充满了疑惑。有一条极少人知的皇族秘辛,苏冰是知道的。世间能在体内存蓄两种以上五行真气的人,只有自己的爷爷,当今皇帝苏靖宇的直系血脉才能做到,皇家支系里也没有人有这种近乎天赐的血脉力量。而眼前的苏醒的长相又如此酷似皇太孙,那么,他是自己这一支皇族血脉无疑了,但是,是自己的父亲太子殿下留在外面的龙脉,还是皇爷爷在征伐天下时流落民间的,她暂时无法细考了。

苏冰看煜焰国圣女受了如此重伤,显然已经油尽灯枯,濒临死亡了。圣女虽然也十分重要,但自己刚才只能救一个人,只能选择那个让自己充满疑惑的皇家血脉,至于救了苏醒会不会带来自己难以预测的麻烦,苏冰并没有细思。

苏冰挡住了苏醒,心中迅速转了一圈念头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走上前去,蹲在希子烟身旁,双手交叠按上她的额头,苏醒看到苏冰的手掌间迸出源源不断的柔和白光,那白光丝丝缕缕往希子烟额头渗入。

经过刚才的一幕,苏醒知道了苏冰是自己生平所见的唯一能和倪裳比肩的大高手,知道她在救希子烟,自己不敢上前打扰她,揪着心站在一旁,直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后,苏冰终于停了手,她脸色坨红,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神情极度疲倦地起身,对苏醒略带歉意的解释:“我尽力了,熴煄的炫火之气太霸道,已经回天乏术,我只能让她走得舒服一点。”

苏醒最后的希望也终于幻灭了,他无力说话,曲思扬托付自己照顾的未婚妻子,谁知道在认识她的第二天,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被人打死了,苍天真会捉弄人。为什么被打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曲思扬托付给自己的未婚妻子。

苏醒呆若木鸡地望着死去的希子烟,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自己真是一个不祥的人。

苏冰盯着苏醒的脸看了半天,这个人比皇太孙苏云的年龄小了有四五岁,但容貌、体格与苏云有八九分的酷似,连自己这个皇太孙最亲近的人看着他也极易混淆。若说区别,是这个人与皇太孙气质上的不同,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一丝雍容贵气,倒更像是一个对世界充满敌意的倔强少年。

可苏冰明白,苏醒的体质极为特殊,就连自己,虽然占着血脉的便利,也都得学养气之法唤醒血脉,五气同修历经多年方才修成皇极,苏醒的体质却能同时容纳金木火土四种真气,像容器一样能将五气同纳而散修,这样的体质与血统是贵不可言的。

“你是什么人?”苏冰终于轻声问。

“我是西北鹿城来的,我叫苏醒。”苏醒木然回答。

果然是我苏家血脉,连姓氏都没有变,那自己今天的决定或许对以后的事情会很重要,但未必是好事。苏冰这样想着,但什么都没有点破。她也并不能确定苏醒对自己的身份是否知情,所以只是劝慰苏醒:“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苏冰说完转身往高台上走去。

整个过程中,孙亭月一直远远地站在苏醒背后,看他脸色阴沉而痛苦,想到他身边去却又不敢。孙亭月与希子烟相识也不过一天,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感,但目睹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却无端惨死在异乡他国,心中难免为之感到凄凉,一时忍不住脱眶的泪水,无声抽泣。

孙亭月哭着哭着,突然想起了临别时师父给的那三个锦囊,第一个水绿色的锦囊进帝都时依师父嘱咐打开了,按锦囊的指示顺利地找到了苏醒。另外两个锦囊,一个靛青色、一个茜红色。李若岚嘱咐孙亭月,盛世乐典中若有重大变故时才能打开靛青色锦囊,而茜红色的锦囊是让她身入绝境之时救命用的。

此时岂不正是打开靛青色锦囊的时候,孙亭月想到这里急忙由怀中取出了第二个锦囊,解开索口绳取出了纸条,纸条上面并没有什么解决眼前局势的办法,只有一句亲切的嘱咐:为师在龙首山之巅等你和苏醒,速离是非之地。

这就完了?孙亭月目瞪口呆,可师父这样说必然有师父的道理。孙亭月跟随李若岚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没少见识过李若岚的神机妙算,她相信自己师父的通天手段,她平时再不经意的安排都一定有重要的用处。

“苏醒!”孙亭月怯生生地轻唤。

苏醒木然回过头。

孙亭月将锦囊中的纸条向苏醒亮了亮,怯怯解释:“我师父在龙首山,她叫我和你速速过去。”

苏醒愣了一愣,才想起孙亭月和自己说过若岚姐姐收了孙亭月当徒弟的事情。他看了看盛世乐典混乱的局面,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位高深莫测的长公主走上了高台,站在铁羽等士子面前,不怒自威地环视整个会场,布日古德与知铁守着铁羽,不能离开这里,有这几位在,知铁的少主应该不会再出意外了。

火藏神庙的八位武僧重伤了六位,另外只受了轻伤的武僧在烨一和尚的安排下,将重伤不便行动的其余武僧围着圣女的尸体坐了一圈,众武僧不关心自己伤势会不会累及性命,一个个面上无悲无喜,在烨一的带领之下开始低声齐唱火神颂为圣女施火洗礼。

苏醒这时也没有什么主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帝都如今这么乱,师父一个人在龙首山,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她不会武功。”孙亭月的自言自语透着机灵。

苏醒冷静下来了,自己能怎么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他记得临行前倪裳在格日勒雪山下曾对自己说过,说这次来帝都能救若岚姐姐的只有自己,不管她是不是真被人胁迫,自己总是得先见到她才能确定。既然孙亭月已经有了她的消息,知道了她如今身在何处,那就先上一趟龙首山,一切都等先见了若岚姐姐再作打算。

苏醒想明白了这些后,回头向孙亭月点点头。他想去对烨一大师告个别,但见八位武僧面色神圣肃穆地在为希子烟施火洗礼,他一个外人不便打断。

苏醒也没有去与布日古德、知铁他们告别,拉着孙亭月匆匆由炸开的门洞中钻了出去,往龙首山方向赶去。

在他们身后,苏冰凝重的目光遥遥相送,而八名武僧缥缈的梵音古唱也渐渐高昂:“圣火煌煌,辉映其光,凡我袍泽,同心同德。圣火昭昭,恩泽万物,魔尘岔染,除恶扬善。圣火熊熊,焚尽卑怯,死生无常,妙火恒辉。圣火炽炽,暗夜无藏,中正其阳,灭诸魔障。圣火华光永照尘世,启我澄心,苏我明性,焚我残躯,净我灵魂。火神怜世人,我心向光明,我心光明!”

壹拾贰

龙首山之巅有一片枣核形的湖泊叫天眼池,站在高处往下看去,它确实像是一只凝望着天空的眼睛,天眼池便是因此而得的名。天眼池的北岸连绵的龙脊山脉往千里之外纵伸蔓延出去,而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绝壁,形成湖岸的是一条弯弯窄窄的石梁,整个龙首山仿佛是天地之间由北像南摆放着的一个巨大汤匙,汤匙边缘的大石梁再往外便是云遮雾绕、深不见底的悬崖。

此时天已近中午,但今天的天气阴沉,厚厚的墨蓝色云层彷佛要压到湖面上了一样。

一位身着玄色长衫的老者,手持一根长长的绿竹鱼杆坐在天眼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垂钓。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老者高大魁梧的身形,他身后是一位仆人打扮的老人躬身垂首侧立着。

天地寂静,正是暴风雨欲来前的征兆,那位老者并不为天地变色的气象而动容,只是稳定地握着鱼杆,安静地望着水波不惊的湖面,此时的湖面上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老者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威压扩散在他四周,连无知的鱼虾都不敢游近他的身侧。

远处有三匹刚刚上山的马匹在湖边停了下来。

三人在马上遥遥望见垂钓的老人就都偏腿跨下了马来,其中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站在马匹侧面揽着缰绳静静伫立,为首的一人却走出队伍向着垂钓老者方向走去。他也是一位老者,消瘦但身形高大,同样也有着极重的威严。消瘦老者直走到垂钓老者的身后三丈处才停住脚步,静默中向垂钓的老者弯腰施礼,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礼节如今天下也只有这钓鱼老者一人能受得起,但钓鱼老者依然盯着湖面恍若无闻,消瘦老者安静地伫立在垂钓老者主仆的身后也不惊动他。

许久之后,才听钓鱼的老者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他也不回头,对着身后消瘦的老人低声道:“还回来干什么?都告老还乡卸了甲,还回这是非之地来干什么?”

消瘦老者也叹了口气,满是无奈:“老臣也想老死在西北荒原,可是太子逼迫太甚,老臣不敢不来呀。”

钓鱼老者听他这么说,静了一静,再开口时语气也透着无奈:“朕那个傻儿子倒真是巴不得你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老死在帝都呢。可你们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打小就懦弱,他是觉得自己镇不住开国时的一帮将帅,又怕你们离开帝都各掌一方权势,总觉得你们都他在眼皮底下才能安心,唉!”

“朕有生之年是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们的,朕的傻儿子做了那么多蠢事,惹下那么多祸乱,可他是朕唯一的儿子了。朕即便身为九五之尊也还是一个父亲,怪我没教好他,可我又能把他怎样呀!大渊帝国不是我一个人的帝国,是我们一起打下来的江山,是亿万百姓的天下,但凡有办法,朕早就废了他。”

烈武皇帝的话语絮絮叨叨,此时的他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位普通老人在和朋友倾诉生活的无奈。

“陛下明白的,铁羽是老臣在这世上不多的牵挂之一,太子若要老臣给他一个安心,老臣的脑袋随时都可以献上来。可太子一定要扯出那些陈年旧事,老臣也只能舍命来帝都了断这些旧事,给太子一个交代。老臣一生鲁莽,没有陛下的眼界与心胸,也不懂太子殿下的一片苦心,还请陛下原谅老臣化不开的这点私心。”

“梦戈,不要开口闭口就是生死的,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你和鼎山当年一句赌气的话,谁还能把气话当真了?”

“老臣当真了!”另一个宏亮的声音由湖面上传来,随着那声音一叶扁舟在无风的湖面上破浪而来,此间第四位老者傲立在船头,衣袂猎猎飞舞。

“爷爷!”远处的陆展颜认出了船头上的人,高声大喊。

“住嘴。”铁梦戈回头怒吼,“我,才是你爷爷!”

时间仿佛因为这一句话而凝固了,半晌没有一个人再发出声音,比死还要可怕的沉默,天地之间充斥着无形的杀气。

“唉,他们都得死,皇帝今天怕是也逃不了。”李若岚低低地在陆展颜耳畔轻叹。

“为什么这么说?”陆展颜惊诧地问道。

“因为你这一声‘爷爷’叫得太不是时候了。你的奶奶是皇帝的亲妹妹,陆侯爷是你的爷爷,可铁侯爷也说他是你的爷爷,这岂不是一个不解的死结,一定要解就只能拿命来开解了。”

“铁侯爷倒确实是说过几次这种无聊的话了,但他并不是我爷爷。”陆展颜指了指铁梦戈。

“他是的,要不然皇帝与陆侯爷为什么都不反驳,因为他们都清楚的,这下尴尬了。”

陆展颜望向李若岚竟无言以对。

皇帝依然专注地盯着他手中的鱼杆,鱼线抖起的涟漪暴露了他的心绪起伏。

“陛下是早就知道了吧,也好,今天我和铁梦戈一死就干净了,以后大家就都不用尴尬了。”陆鼎山展开双臂,手掌翻转朝向天眼湖水面,浑厚的水灵之气钻入湖面,两条水桶粗的水柱翻滚着,逐渐形成栩栩如生的两条水龙,将龙身伸出水面,傲首挺立着,肉眼能见的淡淡水灵之气在水龙身上急速流转,冰蓝色的电光花火闪烁其上。陆鼎山凌空跃起,两条水龙随着他的手形变幻,托起上跃的陆鼎山将他稳稳地放在地面上,然后绕过陆鼎山分左右扑向铁梦戈。

铁梦戈猛地抬腿跺下,暴喝了一声,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一震,他腰间的双刀随着这一声暴喝自行飞奔出鞘,铁梦戈双手凌空握住刀柄,手腕一抖之间左手长刀便幻化成了一面巨大的铁盾。铁盾恰好接住了两条水龙的第一次扑击,那铁刀幻化出的铁盾看似单薄,但狰狞的水龙扑击下来却也丝毫不能扞动,撞散的水花飞溅着飞回陆鼎山身边凝聚成水龙新的身体。

更加狰狞暴戾的水龙嘶吼着,试图撕裂铁梦戈的刀幕盾防,漫天都是两条水龙纵横的身影,而铁梦戈寸步未移,刀锋劈斩与铁盾的防御攻守合一,真正是滴水不漏。

垂钓的皇帝纹丝未动,对于身后几丈之外的激斗他恍若不闻,他身后老仆打扮的御书房掌灯太监刘英仿佛受了皇帝的感染,也是一脸山崩不惊的神情,镇定地守在皇帝的背后。

最紧张的人是远处的陆展颜,他拔出了自己重剑,却不知道该不该冲上去,若冲上去又该帮谁?他现在的心里其实也已经明白了,激战这二人,一个是他的亲爷爷,一个是将他从小宠到大的爷爷,帮谁都是难堪。想到李若岚说的“死结”,更是心乱如麻,可是即便自己刚才没有喊这一声爷爷,今天的这个死结就能避开吗?

就在陆展颜心慌意乱之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慈祥老人的低声耳语:“要算起来,上一次给他们俩劝架,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说这俩人也真是的,谁对谁也没有办法,却还非要杀个你死我活,唉……”

陆展颜惊回首,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他的身后,老人对陆展颜惊诧的注视毫不在意,眯着眼入神地注视着大渊帝国开国的两位柱国公在开国皇帝的背后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几人离二位侯爷的战场有上百步远,却依然能感觉到他二人全力拼斗时空气与地面的猛烈震动,皇帝离战场那么近,却仍不回头,专注地盯着他的鱼杆。

“你是什么人?”陆展颜惊讶地问老人。

“小家伙,你算是侯门贵胄出来的贵公子,平时说话也这样没有礼貌吗?”老人慈祥的脸上带着一丝戏谑。

陆展颜在老人从容的气度之下红了脸,压着心中的震惊,拱手施礼:“这位老伯,请问你是何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展颜,你也是习武之人,这位老伯可是天下真正的第一高手,东海潮生十七岛来的东海长生剑郑屠老前辈,你也使剑,竟然不认识大渊帝国最厉害的剑客。”李若岚故作嬉笑地插话。

郑屠笑眯眯地朝李若岚做了个赞扬的手势,竟不理陆展颜和李若岚聊了起来:“小丫头眼光倒是犀利,老夫的足迹极少踏上大渊的土地,你又是如何认出老夫的?”

“您自己说的呀,四十年前两位侯爷交手过一次,那也是两位侯爷今天前唯一的一次交手。那一次是在逆奔江畔鹿城境内的野蟒山上,史书都有记载的,但是史书上并没有记载郑老前辈。当然史书上没有记载郑老前辈不要紧,江湖记着您哪,您说劝了一次架,是您低调,您劝的那一架史称野蟒山之盟,成就了一个帝国,是接济苍生的大功德呀。”

“小丫头嘴真甜,你说的事情倒也就是你说这么回事,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老夫可愧不敢领,若论武功,多少年来,我一直觉得那个钓鱼的老头儿才有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郑屠指的是烈武爷,当今的天子,现在稳如泰山的垂钓老者。

“天下高手已经来了半数了,就好像陛下到哪里,天下的矛盾就集中在哪里,江湖与庙堂也就在哪里一样。陆展颜,我今天来是受了你表哥的托付来劝架的,但现在看来,这里的情况和这小丫头说的一样,今天这局是个死结呀,真是令人头疼。”

郑屠拍了拍陆展颜的肩膀,叹息着摇摇头取下背后的木剑。

李若岚出神地望着郑屠的木剑,语气中没有了刚才嬉笑,认真赞美:“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寸盈’么,好漂亮,我师父跟我说他第一次见到‘寸盈’时,它被东来的大福星握在手中。我也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寸盈’了,可是前辈,今天的局,星野背后的诸神并没给予更多的启示,只知道是个不破的凶局,您可一定要小心啊。”

郑屠也郑重地回望向李若岚:“小丫头原来是狰突崖的,这么说魏老头还没走呢,真是长寿。如此看来,你们狰突崖也卷进来了,谁说的静观天、不扰世,原来只是说说而已么。”

郑屠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不破的凶局老夫也得赴,谁叫老夫当年发了那么个不可能完成的可笑宏愿呢?”

郑屠说完毅然朝着打得天摇地动的两位柱国公走去,可是他才走了十来步猛然间就停了下来,手握着木剑如临大敌地转过身来。

“他发现我了,果然是江湖上的顶级高手。”陆展颜与李若岚的耳畔又响起一个声音,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陆展颜再次被震惊,这次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他们身边的人竟然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穿一身胭脂色的连衣长裙,长裙上刺绣着连云般的什锦牡丹,外面加一件烟青色的纱,让什锦牡丹变得隐隐绰绰,别有一番韵味。

她笑盈盈地望着郑屠,开口却是在对李若岚说话:“江湖上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是铁梦戈,但铁梦戈并没有十足把握能胜得了陆鼎山。而江湖深处都知道长生剑郑屠当年曾以一已之力战胜过这二位,他才是隐藏的第一高手,可郑屠却又说他觉得钓鱼的陛下才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他们一个个都这般谦让。”

女人容颜艳丽,也不带任何兵器,随口说来的话语语气温和而亲切,可在她的谈笑风声里,十几步外的郑屠却如临大敌,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肉都紧紧绷了起来。

陆展颜已经被郑屠无形的气场感染了,对这个女人心生戒惧,镇定自若的只有李若岚,她也语气亲和地回问:“那这位姐姐,你觉得当今的江湖上到底谁才是天下的第一高手呢?”

“当然是我了!”女人咯咯笑着,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你不知道我吗?”

“知道。”李若岚老实回答,二人的对答云淡风清,“可是倪姐姐你凭什么认定当年以一己之力就战胜了铁、陆两位侯爷的东海长生剑也不是你的对手?”

郑屠一言不发,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女人依然没心没肺地笑着和李若岚闲聊:“我先来告诉你东海长生剑为什么厉害,你就能明白了。长生剑厉害是因为木家人由木生之气中炼出了万物生长之气,万物生长之气是升华了的木生之气,是五行木气的精髓。谁若与郑家练成了万物生长之气的高手对敌,那几乎是必败的,因为郑家的高手不用比对手更厉害,只要用万物生长之气引导对手某一种气息甚至是意念疯狂生长便能稳赢了。你试着想一下,如果有人能让你的真气无限膨胀,能放大你心中的恐惧、自信、爱或者恨,是不是比什么武功都要厉害?”

听着女人的话,陆展颜心中一惊,想着郑屠刚才出现的时候给自己的感觉就像是亲人一样,不会也是放大了自己心底的什么东西吧。

郑屠皱了皱眉,这是东海潮生十七岛武学一脉中最深处的秘密,即便在东海潮生十七岛,知道的人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这个女人实在太令人生畏了。

“郑老前辈不必如此紧张,我从小就是听着长生剑立志济苍生的传说长大的,我也是苍生的一份子,也期待着您的救赎呢。”

倪裳的话半真半假,掺着让人心酸的一丝楚楚可怜,郑屠听了这句话虽不明白她真正的心意,却莫名地松驰了下来。

“救世道、济苍生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谁又真能救得了谁,若今日的凶局逃不过,郑屠愿意为了这个笑话而死。”

远处拼斗的两位柱国公依然打得地动山摇,却也明显感觉到了这边的情况,都留了几分力气以防变故。

“陆展颜,你是今天这局里最不需要害怕的人,这里所有的人都和你有渊源,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也一样不会伤害你,因为我们也有渊源可寻的,你是我弟弟的朋友。”

“你弟弟他是?”陆展颜一脸茫然无措,其他人也在猜测黑暗皇帝的弟弟会是什么人,和陆展颜竟然还是朋友。

一些隐秘的传说浮上脑海,皇帝持鱼杆的手抖了一抖,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但没人能知道皇帝心中正在聚起一场风暴。

“我弟弟是你的发小倪中玉呀!”

这句话一出口,她虽然说得风清云淡,但在场的差不多都是天下顶级的高手,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从头到尾背对着众人的皇帝,在两位柱国公地动山摇的拼杀中都巍然不动,却在她说出“倪中玉”三个字时,浑身猛然抖了一下,心中那场风暴炸了开来。

皇帝站起身,转了过来面向倪裳,他一动,铁梦戈与陆鼎山也立刻罢手,各自后退了开来。

黑暗皇帝倪裳与烈武皇帝苏靖宇的目光穿过众人的空隙遥遥相望。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一生刚烈威武的烈武皇帝在倪裳面前终于露出了年迈老人的神情:“真的是倪裳吗?”

皇帝的语气之中真情流露:“你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你的。”

“倪家的人没有死绝,让陛下忧心了。”倪裳说得平静而淡漠。

今天的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没有一个人向他跪拜,两位柱国侯爷是因为早就被赐了不必下跪。郑屠家训不事王侯、不臣天子、不友权贵、不媚宵小,自然也是不跪的。倪裳和皇帝是对立的两个王,仇深似海,更不会拜他。而李若岚眼中连天下都放不进去,何况一个一时的人主。陆展颜却是受震惊过度,忘了磕头。

烈武皇帝好像也忘记了自己九五至尊的身份,对倪裳的忤逆没有任何不悦,良久方才开口问倪裳:“你是来刺杀朕,给你们倪家人报仇的吗?”

倪裳看向皇帝的眼神夹杂着嘲讽与诧异:“陛下确实是老了,我若真要杀你早杀了,这些年来只是找不到一个杀你的理由。陛下是一个好皇帝,烈武盛世的角落里虽然还有很多阴暗和绝望,但百姓的日子比起前朝却是好到了天上。我杀你容易,你的万千子民不允许呀,再者说,倪家的仇算不到陛下的头上,我今天来是见太子的。”

皇帝背后站着的御书房掌灯太监刘英的眉头紧了紧,在场的人都不知道此刘英非彼刘英。若是真刘英听到这话必定肠子都悔青了,他留假密旨给太子是为了以防万一出了差错好让太子来救驾的,那么现在正是真刘英的自作主张刚刚好落入了黑暗皇帝的算计之中。太子殿下若因为刘英的密旨赶来龙首山,刘英依然是百死难赎的罪。

但假刘英可并不在乎太子的生死,他只是安静地站在皇帝背后,紧锁眉头,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倪裳侧耳倾听风声,挑眉:“咦,太子殿下好像来得正是时候!”

远处一拨骑兵应着倪裳的声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倪裳,倪家这些年……”皇帝的语气中生平第一次露出了妥协的意味。

倪裳没有让他说下去:“陛下是想用封官进爵和荣华富贵来向我为你的愚蠢儿子求情吗?”

“朕……”皇帝嘴唇轻颤,终是没有能说那一个求字来。

“好,苏、倪两家渊源颇深,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你叫我爷爷来,他若让我放过太子,我便放过太子。”倪裳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两枚铜钱的买卖,但是倪尚书自毙朝堂的事天下皆知,倪裳的轻描淡写中已经剑拔弩张,毫无回寰的余地了。

几句话的工夫,那一队骑兵已经到了近前,直冲皇帝而来。倪裳侧身让开路,让那十余名铁甲骑士与他们围护着的那位贵胄急匆匆地驰过去。那位贵胄五十来岁,面色红润,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正是皇太子苏承平。

一行人冲到皇帝近前,训练有素地偏腿下马,整齐地向皇帝跪了下去,苏承平顾不上擦拭满头大汗,急切告罪:“父皇,儿臣收到了您独自出宫的消息,带了人来护驾。”

太子想埋怨皇帝以万乘之躯孤身涉险,却又不敢,他真想一刀劈了刘英,但那也总得回了宫再论他的罪。

而倪裳让开了路让太子过去,要的只是确定太子的身份,既然已经确定,便也不再迟疑,她朝向太子朗声高叫:“太子殿下来得正好,做局让皇帝孤身离宫,要刺杀皇帝的人正是我。”她转头朝向烈武皇帝沉声,“烈武老儿拿命来吧!”

说完提步便佯装冲向皇帝,离倪裳最近的郑屠挥剑便去截堵她的身影,可寸盈方才举起,倪裳早已经化成了一道轻烟绕过了他,郑屠回头要再追时倪裳去得已经远了,来不及了。

方才铁梦戈与陆鼎山对战时,二人因为新仇旧怨积在一起,招招拼命,此时见倪裳要行刺皇帝,他二人却又毫不犹豫地放下了自己几十年的积怨,分左右冲出夹击倪裳。

今日之前,并没有人能确定永夜帮帮主是谁,说黑暗皇帝是倪家二十年前失踪的倪裳,也都只是猜测而已。

如今证实了这猜测,铁梦戈与陆鼎山心中已慌,只看郑屠的表情便明白单论武功,他二人联手也未必占得了上风,出手更是毫不保留。陆鼎山控制的水龙先他二人之前张牙舞爪以撕裂一切的气势猛扑向倪裳。谁知倪裳只是驱蚊赶蝇般随手一圈一带,那两条生猛霸道的水龙就脱出了陆鼎山的控制,调头扑向它的主人,陆鼎山的水灵之气被人强行截断,生平还是第一次。

陆鼎山在震惊之余聚起全力,一掌击散了自己用湖水凝聚出的水龙,刚要反击,就觉得那水龙散形落地的同时有一股无形的真气迎面袭来,他做梦也没想到,那竟是一股强大无俦的厚土之气。

五行之道,子能拯父之难,故金克木,火复其仇,火既消金,水雪其耻,然而当衰气者,反为王者所制,便如鼎镬之中水为火煎。

但五行之中厚土之气克制水灵之气是以上克下,是为顺行五行,是大义之中不可逆的天理。

陆鼎山吃亏在毫无意料,先前见倪裳随手抢夺走了自己凝聚的水龙时,震惊归震惊,也只是震惊地以为永夜帮的帮主是秀水家某一支脉出的大高手,而自己却毫不知情,压根就没有想过世上有体内水灵之气能强过自己的人。但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倪裳还能同时兼修厚土之气,诧异之间陆鼎山已经被这一股沛然无匹的厚土之气包裹,毫无抗拒地被封住了体内气机的运行,整个人被击飞出去,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无可奈何地掉落湖水之中。

比陆鼎山更加震惊的是铁梦戈。

倪裳只用了一只左手,一招之间便将与铁梦戈不相上下的陆鼎山击落湖中,更不可思议的是,倪裳在左手控制水龙的同时,右手凌空朝自己击出一掌,一个直径一丈有余的球形真气凭空在她挥掌时出现。肉眼可见这个球状真气发着淡淡的青色毫芒,冰蓝色的电花闪现在它表面,青色的炫火之气是煜焰国的火族人修炼到最高境界时体现出的颜色,铁梦戈和陆鼎山一样,毫无抗拒地被包裹在这一团真气之中,炎上克从革也是以上克下,也是五行顺行,同样是大义中不可逆的天理。

被困在炫火之气领域中的铁梦戈用尽全力才能与它相抵抗,使自己不至于受伤,心中冒出两个可怕的字眼:皇极。

皇极本来只是一个上古传说,在铁梦戈与陆鼎山的武学概念之中,世上本不应该存在着能五气同修的人,皇极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上古传说。

这一刻,铁梦戈想起几个月前在铁王堡禁地一针堂地宫里,在那里出世的《皇极意经》。当时自己只是随便翻了翻那本奇书,感叹有人能将五大世族的武功秘笈都集齐,想着即便是天赋异禀之人也得有天大的运气,甚至可能是几代人的努力才做成的一件大事,他根本没想过世上有人能五气同修。

可时隔不久就让自己亲眼见到了五气同修之人,铁梦戈心中此时万念俱灰,若倪裳真的五气同修成了皇极,那么陆鼎山被击落湖中,看似能调动一湖水中蕴藏的水灵之气,但事实上他和自己的力量源泉是被隔开的,他的处境比自己更加狼狈。

倪裳若真要杀皇帝,便无人能阻挡了。

倪裳在一招之间便制住了天下两大高手,太子苏承平带来的十余名护驾铁甲卫士还没弄明白状况,倪赏双手隔空一合一分,仿佛在撕开布匹,挡在她与皇帝之间的十余名铁甲卫士便如海浪般朝两边摔落,倒地便陷入昏迷,给倪裳让开了一条道。

倪裳仰头做了一个悠长的呼吸,仿佛要将整天地都吸入胸膛里去,她身上随和的气息在一丝丝剥离,天地之间充斥着凛冽的杀气,一根冰蓝色犬牙交错的散发着戾气的锋刃在倪裳虚握着的手中凭空出现。

倪裳由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时候偿还倪家几十条命了,拿命来吧,烈武!”

“陷害倪家人的事都是我干的,和我父皇没有关系,他并不知情!”苏承平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将父亲护在身后。皇帝此时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因为由地面上升起的一股柔和气息将皇帝牢牢困住了,他连腿都抬不起来,进入体内的真气甚至使皇帝丧失了说话的能力。皇帝老泪横流,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这个傻儿子是自己跑来送命的,皇帝明白倪裳并不打算杀自己,他要的就是苏承平亲口认罪,然后当着自己的面处治他。

果然,倪裳握着那把诡异的锋刃走到苏承平面前,抓住苏承平的领口,极慢地将枪锋一寸寸由他小腹斜着向心脏的方向刺入,一寸一寸,直刺没柄。苏承平脸上控制不住地扭曲,强行压抑的惨叫声里,刺入身体的锋刃像冰融于水一样消失不见了,苏承平在惧与痛的折磨下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眼中却有一丝侥幸,他望着倪裳,声音由于疼痛而如游丝般几不可闻:“你的仇,我拿命抵了,我父皇真的不知情,你不要加害他。”

倪裳不置可否,把头凑近苏承平,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要杀你父皇的可不是我,是那边的人。”

倪裳说完用下巴指了指天眼池东南岸千步开外的一座石峰。

苏承平努力转头,湖对岸一座六七丈高的石峰上,一位提着长弓的青衣箭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

倪裳松手,被抽空了精气神的苏承平身体一软摔倒在地上,刺入他身体的透明锋刃化成了一只巨大的海胆,将无数尖刺突破他的胸腹,锋利的尖刺上挂着血珠、血丝。

大渊帝国第一位皇太子,做了四十年储君的苏承平,匍匐在开国皇帝的脚前,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黑暗皇帝收回了控制烈武皇帝的真气,凝视他,眼中无悲无喜:“唯一能救太子命的倪尚书被太子逼得自毙于朝堂之上,这也是一个无解的死结,陛下该如何处治我们这些胸怀着仇恨活在黑暗中的人呢?”

烈武皇帝一生见过无数的生死离别,有敌人的、有部下的,也有自己兄弟子侄的。但苏承平不一样,这是他最后一个儿子,苏承平的两个哥哥,尚未成人时便都死在了开国前的征战中,苏承平是苏靖宇最后一个儿子,国家的储君。

皇帝颤颤巍巍地蹲下去,伸手抚摸最后一个失去了生命的儿子。

“开国功臣的后人,被帝王家屠戮殆尽,仅存血脉最终被逼到剑指天颜,君臣刀戎相见、血溅五步。陛下,事情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倪裳扔下这句话转身朝来路走去,郑屠挡在她面前:“倪裳,你到底要做什么?”

倪裳笑了:“我想要做什么?我想要这天下公平公正,我想要付出辛劳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我想要这座庙堂里君臣相敬,百官各司其事、士子各守其志,想要世间的礼义、廉耻、孝悌都能光大传承,我想要更多卑微的弱小者都能活下去,活得有尊严,我想、我想要我的爷爷再抱我一次……”

倪裳的眼中现出绚烂又迷惘、坚定而悲哀的神光:“郑大善人,你一生所追求的也正是我想要的,可是你一生的努力到了最后,真的改变了什么吗?你只是加快了历史车轮的速度,并没有改变它的轨迹,你的努力也和世上大多数庸庸碌碌的人的努力一样,都是徒劳的、无奈的、自欺欺人的,便如飞蛾扑火一样,明知道徒劳仍然誓死不休……”

郑屠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来,许久又问:“倪裳,你到底要做什么?”

倪裳这次认真地盯着郑屠的眼睛道:“我要试着看,能不能解决苏靖宇没能解决的问题,我要看看这世界真的不会好了么?”

“可你要做的事,又是苍生的一场浩劫,郑屠不能放你离开这里。”

倪裳咯咯地笑了起来:“苍生?苍生什么时候又逃离过浩劫,郑大善人,你挡得住我吗?”

郑屠飞身跃上一块巨石,双手高举名满天下的木剑寸盈,使尽全力将它刺入那块巨石之中,盈盈绿光泛散开来包裹着巨石,郑屠松手,寸盈和巨石仿佛熔为了一体。他回头,和蔼地对陆展颜与李若岚嘱托:“你们俩再往远处躲一躲,郑屠若不幸战死,请二位给东海潮生十七岛的人捎句话,便说有谁能拔出寸盈便是我之后的下一任岛主。”

郑屠说完凝重地面向倪裳,万物生长之气周流全身,他整个人在瞬间进入了一触即发的战斗状态,凝气聚神:“挑战黑暗皇帝,当然很难,可是世事若易,郑屠何用之有?来吧,永夜之主!”

倪裳凌虚蹈步,踩着虚空走到低压的乌云前,仿佛虚空中有一座看不见的云梯生在她的脚下,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巨石上的郑屠,面现怒容:“你到要拯救的是谁?我们这些奋尽全力只想苟活下去的草介之民?还是那些任意贱踏草介之民的权贵?”

郑屠知道几句话无法辩明这样的大道理,他只是一言不发,面色坚毅地盯着倪裳。

“好,就试试看你的万物生长之气能放大我的什么?”

倪裳挥掌遥击,漫天的乌云被搅动,应着倪裳的心意乌云化成一场风暴扑向郑屠,借着天地势恢弘磅礴的一击,人力根本不足以抵抗。

郑屠放弃了抵抗,脸上现出了微笑,他明白在黑暗帝皇面前自己的抵抗是徒劳的,她的力量已近乎神迹,自己只是徒担了几十年天下第一的虚名,与她之间的差距不是能以道理计的。

最后一刻,郑屠将万物生长之气用在了自己坚守一生的信念上——世道可救。

倪裳飘落地面走向李若岚,郑屠生受倪裳一击之后跌坐在她身后的巨石上,背靠着木剑寸盈,神态安详,脸上最终凝固出一副悲欣交集的表情,生机已经断绝。

“李宗主,愿意与我一起为活在阴暗角落中的卑微人们寻找一条有尊严的路吗?”

李若岚看着刚刚杀了长生剑的倪裳将话锋转向自己,不动声色地轻轻笑了:“倪姐姐见谅,狰突崖立派祖师留的第一条铁律便是‘静观天,不扰世’,若岚是这一代宗主,不敢自破门规!”

“那真可是可惜了。”倪裳这一句话中锋芒毕露,“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忌惮的人啊!”

倪裳说完也不再给李若岚考虑的机会,她以手为刀隔空斩向李若岚,虽只是轻描淡写的挥手,好似儿戏一般,李若岚旁边的陆展颜却从中感受到了绝大的恐惧,他猛然纵身前扑,用整个身体挡在了李若岚身前。

倪裳这一击是绝杀一击,没有任何容情,凌空劈出的真气五行自足,以五生五,周流不息,是世间无敌的皇极之气,李若岚不懂丝毫武功,所以倪裳杀李若岚的心虽然更决绝,但却并没有像杀郑屠那样借助天地之势。电光石火间,倪裳看清了陆展颜舍身相救李若岚的动作,她要收手时也已经来不及了,强绝的皇极真气如狂风扫落叶般将陆展颜与他身后护着的李若岚一起裹挟着击飞,朝着他们身后的悬崖绝壁掉落下去。

在皇极真气入体时,陆展颜体内的金水之气一触即发,两种真气仿佛有灵性一般,为了占据陆展颜的身体,开始不死不休地绞杀在一起,身在半空中的陆展颜顿时五内俱焚,这种感受他是有过的,只是这一次来得比上一次困在铁王堡一针堂下的悬崖时要猛烈得多。

他预感自己撑不了太久就会被这两种真气折磨得昏迷过去,心念电转之间,他忍着剧痛凌空转身将紧贴在他身后李若岚一把揽到了怀里,死死抱住她的身体。与此同时左手拔出重剑,瞅准一片石壁奋力将重剑刺入,剑身刺入石壁近一尺,斩裂石壁的石渣飞溅,终于才止住他二人的下坠之势。

陆展颜虎口迸裂,鲜血如断线的珠子洒在自己脸上,整个左臂几乎麻木,但就在他力气将尽时,那两股争斗的真气各自分出一小股来充盈了他的左臂,让他生出了新的力气攥紧了剑柄。

陆展颜低头看去,怀里的李若岚被皇极真气冲激到的瞬间便昏迷了过去。好在倪裳的皇极真气几乎全都打在了陆展颜身上,李若岚只是昏迷,并没有受内伤。

体内承受着两股绝世真气冲荡的陆展颜幸福地笑了起来,这一刻他心底深处甚至还有些感激这个被江湖上尊为黑暗皇帝的人,若不是她这致命一击,自己或许永远也不敢去拥抱李若岚。

陆展颜将右手手腕由上而下插入了自己的腰带里,这样自己的手臂就变成了一条将李若岚绑住的绳带,即便力竭也不会让李若岚脱离自己的手臂,现在唯一的危机就只剩握着剑柄左臂了,但他挂在半空中有一会儿了,左臂的真气依然充盈。

李若岚终于在陆展颜幸福的注目中醒了过来,看到自己被陆展颜紧紧地抱在怀里,先是娇羞,而后嗔怒地冲陆展颜道:“松手!”

陆展颜此时只有嘴还能动,虽身在险境,他仍然想做出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来化解李若岚的尴尬:“李宗主,你可看清楚了,在下现在与你所在的位置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凭我这一口刺入石壁的剑才悬在万丈虚空之间,你要我松手,我若松左手你我二人就得摔下去摔成一团分不清你我的肉泥;若松右手,陆展颜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无耻!”李若岚此时与陆展颜紧贴在一起,耳鬓厮磨,年轻男子身上的气息袭来,叫她恼怒难忍,却又沉浸在这种温暖的温存之中。

“无耻就无耻吧。”陆展颜叹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认真的说,“我第一次在雪泥镇见到你时就喜欢上了你,你不会没有看出来,可你并没有把我当一回事,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看不起我这种人。帝都来的富贵侯门家的纨绔子弟嘛,哪有什么好人,可时间久了我才发现,世上就没有你看得上眼的男人,你的心中只有浩瀚星野。我就想不明白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姑娘,怎么就会甘心将自己献祭给虚无缥缈的神明。”

陆展颜冲羞怒的李若岚笑了笑,左臂真气充盈但肌肉却酸疼难熬,体内还有两股横冲直撞谁也降服不了谁的真气,他脸上细密的汗珠混合着由虎口滴落的血迹,血与汗混在一起流到下巴上,有一大滳血汗滑落到了李若岚的脸上。

李若岚并没有去躲,陆展颜是那种藏不住心事的人,他对李若岚的感情,李若岚在雪泥镇初见时就全都明白。李若岚现在想来,陆展颜说得对,自己肩负着狰突崖一脉的重担,早将自己献祭给了星野,但用尽一生也未必能琢磨明白藏匿在星野之后诸神的心。可她对诸神却又是不服的,在她心底深处,诸神才是唯一有资格与她对搏的对手。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立志和神对搏,哪里还有时间去谈情说爱。可说底自己也还只是一个少女,怎么会没有过对情爱的憧憬?

何必呢,若岚,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她也在心底对自己说。

陆展颜一旦开了口就彻底豁出去了,继续说道:“在你面前我总是觉得自己好不堪,好像如何努力也永远都配不上你,可要放手又舍不得,总觉得若没有你,我这一生就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虽然受着煎熬但是也不敢豁出去向你剖白心迹。”陆展颜的胳膊开始发抖,他快要撑不住了,“倪中玉的姐姐向你出手时,我根本没顾得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扑了上去,心中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还有些欣慰,觉得反正你也不会喜欢我,那么为你死了也好,最起码你偶尔会想起有个姓陆的傻小子曾为了你把命豁出去了……”

陆展颜说不下去了,体内冲激的两股真气已经争斗到了白热化,陆展颜只能咬住牙关苦苦死撑,希望死神能来得晚一些。

两行泪无声地顺着李若岚的鬓角滑落。

李若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然后才轻声说道:“松手吧,来这里之前,我反复推衍过今天的吉凶,虽说是大凶之局没错,但那是别人的大凶,今天的龙首山上,即便所有人都死了,我们两个也不会有事,如果星野诸神无信,我便与你摔成一堆不分你我的肉泥吧!”

“那如果星野所启示的都应兆了呢?你还要将自己献祭给星野么?”黄豆大的汗珠在断线般滴落,问出这一句话陆展颜已经耗尽了精力,全凭一口硬气在和死神做最后的较量。

李若岚终于温柔地笑了,双手环上陆展颜的脖子:“别死撑了,生生死死我都陪着你便是了。”

陆展颜心中酸楚地笑了笑,幸福来得太突然,却不能再守护它了,但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得到人生最美的爱情,也不枉白来人世一遭。

陆展颜笑着松开了握剑的手,用双手去紧紧拥抱住李若岚,把她娇小的身躯尽量护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他将自己当成是她的盔甲,坠落地面时若还有一丝生机,也要留给她。

天眼池湖边的石崖边上,倪裳呆呆望着崖下的云雾,刚才在半空云雾缭绕的绝壁间还有两个人的生机气息。倪裳正想着要不要去救陆展颜上来,但突然间那二人的生机气息再次朝下跌去,再也感受不到了。

“倪裳!”

暴烈的怒吼声自背后传来,倪裳回头看了一眼皇帝,郑屠一度以为这个皇帝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但以倪裳已成皇极的修为只需一眼便看得出,皇帝的武功放在江湖上也不过是个二流角色。可他收聚天下英才于麾下,征伐天下、开启烈武盛世,这一份气度胸怀与掌控人心的本领却可说是天下无双,便是放在历史的长河中纵横去比较,烈武皇帝也是极少见的千古大帝。

“我不杀你!”

倪裳收回施加在铁梦戈与陆鼎山身上的两股真气准备转身离去,两位侯爷没有了束缚,顿觉神清气爽,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但与倪裳施加的真气相抗不异于与整个天地的力量相抗,早已经精疲力竭,若不是倪裳收回真气,两位侯爷再相抗一时半刻便得力竭而亡。

就在这时,远处气机忽动,倪裳眉锋一紧,抬眼望向湖对岸石峰上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那个青衣箭士的身影,是秀水逐影弓陆舞。

陆舞的乌青色外衣衬着乌青色的云层显得毫不起眼,但此刻她开满了弓,箭锋上流淌的杀意搅动了周围的气流,陆舞脚下毛茸茸的雪狰也察觉到了她身上散发的杀意,警觉地竖起耳朵,这些轻微的气机变化足够被倪裳察觉了,但倪裳并没有动。

湖那边的陆舞深吸一口气,眯眼望向天。

全世界都想抹去铁羽,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皇家的利益……无所谓了,就先杀了最想除去铁羽的皇帝,看天下谁还顾得上一个小小的铁王堡少主。

陆舞嘴角抿成了僵硬的一线,娇小的身躯却舒展了开来。左手虚推逐影弓,提臀收腹,左脚前掌抓地,右脚虚踩地面,右手拇指轻探,将弓弦挂在拇指上开弓用的白玉扳指上,弓弦绷紧,如受千钧之力,却又举重若轻,曲臂、收指,右掌心向外翻转,掌背轻贴在右脸颊上,水灵之气随之贯入逐影弓与秀水神箭,她抬眼望向半空中的乌云。空气中的湿气开始凝结在秀水神箭的箭镞之上,密布的乌云与湖面上的水气缓慢而诡异地以陆舞为中心在凝聚,这样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无法不去注意天眼湖对岸的风云变幻了。

蓄势已足,陆舞拇指上套着的白玉扳指轻轻一松,挂在扳指边棱的牛筋混合金属丝的弓弦滑脱,弓弦如惊蛇乱抖,秀水神箭撕裂长空,猩红色的尾羽带起尖锐的呼啸,仿佛万鬼哀嚎,叫人毛骨悚然。

呼应着秀水神箭一般,方圆两三里内的湖面突然沸腾了起来,无风起浪,巨浪相互交击拍打,飞溅起的水珠在空中撞击成水汽融入乌云与水雾之中,一时之间湖面上聚集的水雾浓得如粘稠的浆糊一般,秀水神箭的飞行速度在水雾的阻力中降低,但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呼啸声更加激烈刺耳。

水雾化成丝丝缕缕的丝线一层层包裹住秀水神箭,已经看不见秀水神箭的箭身了。只在湖面上画出一道声势巨大的弧线,飞向湖对岸的,已经成了一个直径在一尺以上旋转的水雾,仍然有源源不断的水雾在以更加骇人的声势被卷入,这一箭是挟天地之怒的一箭。

陆舞曾在靖北港以同样令天地变色的一箭,剿灭了鬼狐三战船的海盗。

可是今天在龙首山之巅,这一箭要杀的只是一个人,这个人十七岁奋起反抗腐烂黑暗的前朝帝国,征伐天下十七载,令四野宾服,建立起大渊帝国,牧放天下英贤开启亘古未有的烈武盛世,他是千古大君,天下一帝的烈武皇帝。

秀水神箭带着它裹挟着的狂暴力量,扑向湖对岸抱着自己儿子尸体的皇帝,铁梦戈与陆鼎山见这一箭的气势如山崩海啸,便悲哀地明白今日万事俱休了,即便他二人全盛之时的合力,也是拦不住这令神鬼退避的一箭。何况今天他们被黑暗皇帝消耗得已经精疲力尽,根本没有了一战之力。可即便如此,两位柱国公仍是不自觉地舍身挡在了皇帝的身前。

奇迹发生了,秀水神箭带起的风浪在两位柱国公面前三丈处毫无征兆地悬停了下来,仿佛整个时空都停止了。

只有包裹着秀水神箭的浓重水雾四散逃逸时,才让在场的人明白不是时空停止了,悬浮在半空中的秀水神箭在水雾散尽后显现了出来,它的尾羽在急速颤动着,仿佛要挣脱束缚,却又对束缚它的力量无能为力。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个半透明的人形逐渐出现在半空中,看不清他的样貌,但却能看清他伸手抓着秀水神箭的动作,这个半透明的人形仿佛是由水雾做成的一般,有着虚烟般的轮廊。

秀水神箭动了,它被半透明人影攥在手中强行调转了方向。半透明的人影浮在半空中学着陆舞的样子做出一个开弓的样子,提臀收腹,左脚前掌抓地,右脚虚踩地面,左手虚握前推的掌中恰容一张弓,他右手拇指轻探,将那支秀水神箭搭在不存在的弓弦上做出缓缓开弓的姿势,如受千钧之力,却又举重若轻,曲臂、收指,右掌心向外翻转,掌背轻贴在右脸颊上……和陆舞开弓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仿佛真的怀抱一张盈月满弓。

“逐影弓与秀水神箭是温家从海神手中得的赏赐,果然是好厉害的一箭,但是我不能让你把皇帝杀了。”

半透明人影终于开口发出了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清亮中夹杂着一丝苍凉,让人听不出他的年龄:“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修为也实属不易,且看你接不接得住自己的这一箭,接得住是你的造化,接不住也不打紧,多死一个蝼蚁罢了。”

半透明人影的语气冰冷,根本不在乎一个生命的生死,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拇指轻轻一松,做出了一个放弦的动作。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陆舞刚才引弓射箭的一切都被复制了,人们看空气中的湿气重新开始凝结在秀水神箭的箭镞之上,密布的乌云与湖面上的水气也再次缓慢而诡异地在凝聚,只是这次它们凝聚的中心变成了半透明的人影。

随着他做出松弦的动作,猩红色的尾羽带起尖锐的呼啸,仿佛万鬼哀嚎,叫人毛骨悚然。呼应着秀水神箭一般,方圆两三里内的湖面突然沸腾了起来,无风起浪,巨浪相互交击拍打,飞溅起的水珠在空中撞击成水汽融入乌云与水雾之中……挟天地之怒的一箭,与陆舞刚才的开弓射击一模一样,只是这次秀水神箭是被一张并不存在的弓射了出来,而它的目标却变成了它的主人。

陆舞被眼前的诡异情况惊呆了,竟忘了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白羽长箭跃过陆舞的头顶,无声无息地破开空气,以一种蜉蝣撼树的无畏迎上了秀水神箭挟天地气势的反戈一击。

白羽长箭颤颤微微地画出一道苍白但亮丽,柔弱却义无返顾的轨迹,两股看似悬殊的力量在天眼湖的中心位置相撞,各自止住了去势,相峙在半空中,看似猛烈的秀水神箭竟然丝毫没有奈何得了轻飘飘的白羽长箭,以白羽长箭的箭锋为中心,一个无形屏障舒展开来,在天地之间造出了一道无形的结界面,仿佛在湖心位置树立了一道顶天立地的镜子,将天眼湖的两端隔成了两个世界。

“放肆!”半透明人影暴怒,随着他的怒吼,秀水神箭挟裹而来的漫天乌云与水雾凭空暴涨,一如半透明人影的情绪暴怒般撞激在这个界面之上。但他生猛暴烈的力量却只能依着白羽长箭形成结界的规则平铺开来,层层叠叠地撞击上来,却丝毫不能越界,黑白分明的天空更显出这支白羽长箭韧劲十足。

第二支白羽长箭跃过陆舞的头顶,这一支白羽长箭轻盈、飘逸,它聚力于一点,呼啸着撕裂了了第一支白羽制造的结界,同时也在秀水神箭的力量中心撕开一道口子,倔强地按照自己的轨迹射向烈武皇帝。

半透明人影闪电般出手,凌空抓住了白羽长箭。

这次,半透明人影触电般抖了一抖,但还是稳稳地攥住了白羽长箭的箭杆。

整个世界凝重地停止了,半透明人影这次没有暴怒,他只是高傲地冲白羽长箭的主人说出了自己的不屑:“月盈则近缺,古辰箭是数之箭,但万物之数老夫了然于胸,想用古辰箭伤我,简直是狂妄。”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凝如一线,稳稳送出,传入白羽长箭的主人月相思的耳中,说出这句话后他却没有任何动作与反击,只是凝重地攥着白羽长箭,与白羽长箭的力量相抗衡。

月相思最清楚此时的情况,并不理会他,沉腰引弓,第三支白羽长箭搭在满弦的弓上,稳稳指向半空,她引弓不射,气息平稳地开口对面前几步外的徒弟轻声解释了眼前的情况:“陆舞,姐姐不是那人的对手,撑不了太久的,你先走。”

月相思的语气从容淡定。

陆舞却再次拉开了逐影弓,弦上又搭了一支秀水神箭,箭锋依然固执地指向皇帝,赌气似的倔强:“为什么不是姐姐先走?”

月相思感受到了陆舞的那一股宁静,不禁有些欣慰,淡然轻笑:“傻孩子,姐姐的路早已经走到了头,早一天走,迟一天走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今天我们师徒不可能全身而退的,让姐姐送你一程,你也送姐姐一程。”

陆舞的嘴角绷出一条冷硬而倔强的弧线,她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开握弓的手。

“人长大了,总是要面对鲜血淋漓的世界,姐姐希望你看清世界残酷的时候仍能用微笑去面对它。”月相思自己先露出了微笑,“你刚来箭心谷时姐姐就说过,你的箭终是要射向日月星辰的,但不是今天,你是秀水城的公主,如今天下的形势也如一张箭在弦上的满弓,所以无论如何皇帝不能死在你的手上。好好活下去,不要让姐姐死得毫无价值。”

临此绝境,却有一股暖流涌上心间,陆舞脸上那亘古不化的冰霜融化了。一些呼之欲出却又抓不住摸不着的箭意在心中渐渐聚拢,那是与师父教给他的冷硬绝情的箭意大相径庭的东西。

陆舞进入了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境界,这一次在师父用自己的性命制造的庇护下,陆舞没有面对任何内心的恐惧,却突破了全新的箭境,那是春之箭、盈之箭,是人之箭、生之箭,进入绝世高手的境界就像早晨醒来睁开眼般自然。陆舞在这一瞬间领悟了新的箭境,也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世界的残酷不是谁咬牙切齿就能改变的,与相思姐姐的生离死别成了陆舞要从容面对的第一个无奈。

陆舞长大了,她缓缓放松了弓弦,深深看了一眼月相思,仿佛要把她现在的样子铭刻在心里一样,然后毅然转身离开,小雪狰追着陆舞的身影跑入山林之中。

陆舞没有哭,也没有再回头。

天眼湖的中间,那面虚空中几十丈方圆的结界出现了裂纹,这更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它的庞大,也让所有人都明白月相思快撑不住了。

虚空碎裂,秀水神箭呼啸着重新聚起云水之力扑向月相思。

“我有神物黑如狗。”月相思朱唇轻启,把最后几个字遥遥送入了陆舞耳中,然后右手绷紧的三指一松,虚空中传来一声脆响“啵”,第三支白羽长箭脱离雪泥弓,它避开了秀水神箭的轨迹,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射向了皇帝。

半透明人影闪电般移动再次凌空去抓这支白羽长箭,他的手抓住了白羽长箭。但这次却无法控制住这支箭,他极为恼怒,世间岂能有他控制不住的东西,但这支箭孤傲倔强一如它的主人,生生脱出了半透明人影的手心,稍带刺穿了他的身影,而箭镞优美的轨迹一分一毫都没有改变。

于此同时,秀水神箭也撕裂了月相思的身体,将她钉在了身后的巨石之上,暴戾的箭气在娇小的月相思体内释放,绞杀了她最后的一丝生机。可是,月相思虽然死了,她的精气神却仍在白羽长箭中存活着,月相思最后的精神凝聚在自己生平最后一箭之中射向了皇帝。

半透明人影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白羽长箭钻出的洞已经自我修复了,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却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那里,脑中一时空空如也。

白羽长箭气势不减,优雅而弧傲地扑杀而来,电光石火间陆鼎山奋起余力冲到皇帝身前,以毕生修为调动湖水在皇帝面前筑起一块巨大的水盾,白羽长箭只是被稍微阻挡了一下,仍然毫不妥协地刺碎了水盾,刺穿了陆鼎山的身体继续扑向皇帝。

铁梦戈须发戟张,双手一合,两柄短刀融在了一起,成了一支短枪,他左手握住枪尾侧身全力推出,枪刺与箭锋分毫不差地撞正,蕴含在铁枪中的铁凝之气将白羽长箭的箭镞和枪锋融成了一体。新的锋芒破开的无锋箭杆却势仍未竭,一半刺透了铁梦戈的心脏后势尽落地,另一半方向稍变,飞向烈武皇帝,在他左耳上拉开了一道血口子,又飞出十余步远才终于力竭落地。

烈武皇帝并没在意耳朵上的伤,弹指之间斗了一辈子的两位柱国公便死于一支羽箭,而射出这一支箭的人却比他们死得还早。皇帝的怒气无处发泄,难以安放。不能全归咎太子,造成今天这一切的不仅是自己脚下的傻儿子,还有几十年前就种下的孽因。一时间,心志坚韧的皇帝也只觉得万念俱灰,他俯身抱起自己的儿子,步履蹒跚地走下山去,太子带来的武士诚惶诚恐地抬起两位侯爷的尸体,静默地跟在皇帝背后。

“苏靖宇!”半透明人影叫住了皇帝。

皇帝回头望向半透明人影,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半透明人影渐渐现出了清晰的样子,是一直站在皇帝背后的太监刘英。刚才他化身半透明人影去挡陆舞的秀水神箭时,在场的人谁也没注意到场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太监不见了,等他再恢复成刘英的形象时,皇帝听出他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刘英望向皇帝,语气平淡,没有人间烟火:“苏靖宇,月相思修的是古辰箭,古辰箭是数之箭,但万象境之后她的箭境已在数之外,万象融于心,没有什么能拘住她的箭意了。我自认能掌控万物,但也被今天她的箭意伤到了,你看似只受了一点皮外伤,但你没有修成皇极,今天被月相思的箭意侵心,没有太多时间了。”刘英说到这里郑重问皇帝,“我想问你的是,现太子已走,在你身后,大渊帝国要交给谁?”

皇帝看着刘英并没有回答他,他问的这个问题在外人看来不是问题,如今太子驾龙归去,大渊帝国的正统继承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太孙苏云,但整个帝国只有极个别的人知道在烈武之后能掌控帝国命脉的人不止苏云一个,苏云只是占了承天正统几个字。

那个没有承天命的人甚至比苏云更适合当皇帝,那个人心志、手段、谋略、眼界、胸怀都在苏云之上,可惜一生下来就是错。皇帝毕竟不是普通人,这个时候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也不是泛泛之辈,但自己却认不出他来,皇帝撇开丧子之痛,审慎地逼问:“你不是刘英,你是谁?”

刘英长叹:“苏靖宇,我是不是刘英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老到糊涂了吧,这一辈子干的事放眼千百年无人能及,现在你要死了,你开创的烈武盛世就不管了吗?大渊帝国交给谁才是最重要的。”

“你究竟是谁?”

“苏靖宇,一定要纠缠这个问题吗?好,我是你救过的妖鹿,是为你出谋划策不让你妹妹嫁给那个傻子少城主,给你讲星命助你下定决心举旗谋逆的班先生,是苏云与苏冰的老师,也是刘英临时的化身。你从小就知道的,我可以是任何人,但和国祚如何绵延下去的大渊帝国比起来,这些没什么重要的。”

皇帝脸色大变,班扬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他甚至就在自己的身边,还成了苏云与苏冰的老师。他帮自己打下了江山,还在为帝国的未来未雨绸缪。皇帝须发乱颤,有风雷激荡在胸间,却说不清楚此时的心情,他望着差不多陪了自己一辈子的人,却对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身后突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班捕头,好久不见。”

说话的那个人仿佛凭空生出来的,在场的人除了倪裳和班扬之外没有人发现他是如何出现的。这个人穿一身黑衣,他从容拾步绕过皇帝,走向化身为刘英的班扬,完全无视场上的天下高手,故人重逢般热情地对班先生笑着:“班捕头,一别又有近百年了,你找到你公平公正的光明之路了吗?”

二人显然是老相识了,一别近百年若不是故意夸张就太离谱了,众人诧异中,被称为班捕头的班扬却毫不动容,他看向黑衣人,不回答他:“是好久不见了,鲁捕头。那么,你又找到你万物皆黑暗的凭证了吗?”

二人两句寒暄中让人能感受到冷硬对立,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鲁机与班扬的黑白之争到底有多久了,他们自己也早忘了,时间对他们已经没有意义了,但能肯定的是他们谁也不可能向对方认输。

“鲁捕头你既然一直活着,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因为在此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呀,班捕头,还因为都几百年了我依然没有变,还是你认为的那么幼稚,还在想用暴力来解决世间的问题。但是几百年来你又找到让我折服的道理了吗?我依然认为这个世界没有希望,人性那么脏,这世界不会变好,但也依然希望能败在你的手下,让我在解脱中死上一场。”

“贪婪和欲望是每个人都有的,谁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欲望,但是……”

鲁机懒得听他讲道理,话锋一转打断了他:“班捕头,你说我们俩还算是人吗?若不算,那你还有什么理由为了这个肮脏的世界战斗呢?”

班扬沉默了许久,轻声低叹:“我不甘心啊!”

“由得你甘不甘心么?”

“你为什么总是如此锋芒毕露?”

“你又何尝不是一样的!”

“一样么?”

“真累呀,我加速前朝的腐败来试人心能黑暗到什么程度,你就找来苏靖宇建立新的王朝。我收了徒弟倪裳在苏靖宇的影子下建立永夜帮,你又培养苏云与苏冰来坏我的事。班捕头,其实你我心中都明白,你胸中的光明时代是永远不会出现的,我以为的暗黑世界也不可能是永夜。我们争了这么久都还是争不出个子丑寅卯,其实真正明白世间大道理的人,是那个被我徒弟打落悬崖的小姑娘呀,人家才是真正看透天机的人,不如把世上的事留给世上的人去解决,我们这种老妖怪还是死了算了!”

“说得好听,你死得了吗?受了永生之咒的你我哪里有选择死的机会?”

“不,不是死不了,永生之咒只是对没有真正舍得去死的人才有用,你我心存妄念执想,才让永生成诅咒。”又是长久的沉默。

“好,世上的事翻来覆去永远都就那么些事,我就陪你去死,你放得下,我也放得下!”

班扬说完这句话后转向皇帝,眼中是藏不住的沧桑:“苏靖宇,你我百年缘份尽了,你身后的帝国交给我的两个学生都可以。苏云在军中的威望比你想象中要高,扞卫帝国绰绰有余,但欠缺阅历,管理帝国,心机稍浅,又过于仁慈,倒是苏冰更适合些。嘿嘿,活了这么久,这世上的事也就女人当皇帝我还没有见过,还是有些期许。你若能放得下成见,或许这才是大渊的厚福,但大渊毕竟是你的大渊,你的决断终不是我能决定的。”

班扬说完转向鲁捕头:“鲁捕头,班扬先走一步。”班扬说完话,身影变得越来越淡,终于完全消散了空气中。

鲁机也没想到班扬竟然能如此决绝地自灭形神,可细想又觉得尽在情理之中,世上不会再有谁能像自己这样理解班扬,只有他们两个才是同类。班扬受了多少煎熬,自己就受了多少煎熬,班扬有多么想改造这个世界,自己就有多么想改造这个世界,班扬想去死的念头有多么强烈,自己想去死的念头就有多么强:班扬死了,自己活着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黑衣鲁机转向倪裳,竟有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温柔:“倪裳,为师最早与你相遇时我们约定了要杀皇帝,现在皇帝自己就快要死了,而你真正的仇人是太子,现在你的仇也报了,为师也实在是活腻了。二十年前你我初见时为师便对你说过,若不是因为你,为师就与天地同朽了,其实师父没说实话,师父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因为活得再腻,心底还是有一丝对生的眷恋与执念。”

“但今天不一样,班扬能有放下生的勇气破除这永生之咒,将自己的皇极散入五气,真正与天地同朽,为师一辈子没有赢过他,但也没有输过他,今天也不想输给他,这是为师作为人最后的执念,得成全自己。裳儿,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去死,请不要恨师父。”

语尽,黑衣鲁机也化成了一团黑雾,在倪裳面前被湖面上吹来的风一吹,干净利落地四散开来,消失在风中。

壹拾叁

身体在失重状态下疾速往下坠,山崖下阴寒的穿谷风,裹挟着瀑布冲击在岩石上撞散成的水雾,扑面袭来。陆展颜与李若岚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等待着死亡。

奇异的变化在陆展颜的体内发生了,那两股争斗到白热化的真气,仿佛嗅到了宿主即将死亡的危险气息,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斗,停了一瞬之后迅速结合在一起,仿佛为抵抗即将到来的死亡,用尽它们的天赋相互取长补短。

一股新的真气只是转念之间便在体内形成,它是凝结成一体的一股真气,包含了水灵之气、金凝之气、厚土之气、木生之气、炫火之气在内,天性自足,生克转换独成一个系统,却又不是五行生五的皇极之气,是五行克五的一股真气。同时,陆展颜体内还多出了一种隐藏在其他真气运行机制之外的真气。

陆展颜没有读过《皇极意经》,并不明白这多出来的一种真气叫风蛇,但能感觉到此时这一种新的真气最是充盈,它有灵识一般包裹在其它真气之外,迅速地走遍了陆展颜周身穴脉与四肢百胲。它所到之处陆展颜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缓轻盈,仿佛自身没有了一点重量,那一股真气托着他和李若岚两个人的身体,轻盈地悬浮在了天地之间。

陆展颜心念动处,那一股真气也随着他的心念而动,带着他们迎风升起了五六丈,陆展颜试了几次,惊喜地发现这一切并不是自己临死前产生的幻觉,自己真能以意念控制周边空气的流动方向。这和最早体内水灵之气与金凝之气凝结成一体时,可以借助那一股金水之气感受其周边事物一样。而现在更加神奇了,自己产生了一种可以隔空鉴物的感触能力与隔空控物的能力。

陆展颜绝处逢生,控制着身周空气的流动,抱着李若岚如鬼神一般,足不动、腿未抬地慢慢凌空飞上了悬崖,悬停在黑暗皇帝正前方的半空中,俯瞰着她。

倪裳望着陆展颜怀抱李若岚飘落在自己不远处,竟忘了是自己刚才将他二人打落悬崖,惊诧地问李若岚:“陆展颜也成了皇极?”

陆展颜并不自知自己到底成了什么,身体为什么会有这样神奇的变化,李若岚却仿佛了然于心,她拿出自己的星杖斜指苍穹,自语般说了一句狰突崖的古彦语——星辰可从来没有转错过。

说完转向倪裳,依然是一幅乖巧模样:“倪家姐姐,人算不如天算。陆展颜可并不是成了皇极,他和你一样身怀五行真气,却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说是与你完全相逆的一个人。姐姐应该还记得,你带着永夜帮五大护法深入大西北不毛之地的沙漠与戈壁是寻找什么的吧?”

倪裳疑惑地望向陆展颜,问李若岚:“你是说陆展颜是沴王?”

“是啊,倪姐姐,是因为你将他误打下悬崖,陆展颜才在必死之境惯通了五行之气,成为了你千辛万苦寻找的沴王,没想到吧?”

倪裳仿佛被命运捉弄般,她长叹一声:“你们狰突崖一脉真的是比天下其他星象学派要厉害很多,如此说来,你不会武功就敢来赴这一场龙争虎斗,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场争斗的结局,知道陆展颜是会化身沴王的那个人。”

“星野从来不会将世上的事启示的那么清楚,一开始,我也以为他只是一个帝都来的富贵公子。”

倪裳沉默了良久。

“姐姐还想杀我吗?今天你恐怕是杀不了我了,这个帝都来的富贵公子如今不仅从傻小子化身为沴王,还与我约定了同生共死,他现在成为了我的保护神。有他在,天下没人能伤得了我了,即便姐姐五气同修成了皇极也不行。”李若岚的话中透着浓浓的温情,她说话间轻轻挽住了陆展颜的肩膀,抬头望向他的侧脸。

倪裳又沉默了好久才又说:“我一开始想要杀你,是因为觉得你什么都知道,想到有一个你这样的敌人就打心底觉得恐惧,实在太可怕了。有一个无所不知的敌人,天下谁能不害怕。为了杀你,我甚至故意支开了苏醒,因为我一直以为他才是可能成为沴王的那个人。若让他知道我来龙首山杀你,那么苏醒一定会为了你和我决裂,即便他现在不知道,以后知道你是死在我手中的,也会是我的大麻烦。现在好了,我不想杀你了,你要做的事或许正是我希望发生的事。”

“姐姐知道我要做什么事吗?”李若岚笑问。

倪裳想了想,坦然向李若岚剖白:“我没有宗主聪明,一直以来我都将宗主视为生平大敌,如果没有猜错,宗主可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是敌人或对手。”

“哦?”李若岚漫不经心问,“姐姐原来这样看我的么?”

“你不是独独没有把我视为敌人,天下就没有一个人,你觉得有资格做你敌人。”倪裳说出了心底埋着的直觉。

“姐姐太抬举我了!”李若岚依然笑得乖巧,说话漫不经心,但让倪裳觉得她连别人的恭维都懒得领受。

“你的对手是隐藏在星野背后的诸神。”倪裳话锋突转,这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在李岚若听来仿佛晴天霹雳,她盯着倪裳,此时浑身的懒散荡然无存,仿佛神明在第一次认真打量一个凡人。

从来没有人看穿过她心底深处的秘密。但曾经有过一个人,触及了她心底深处的秘密,只是那个人也因为对她的宠溺,至死没有说出口。

壹拾肆

烈武一十八年,一颗荧蓝色的星,以一种诡异的轨迹绕着狰突崖群山运行,每隔三十六天它会出现在浩瀚台观星者的视野中一次,它第三次出现后终于引起了魏北岳的关注,可是翻遍了典籍文献都没有查出来这是一颗什么星。它叫什么名字,映照着什么人的天命都一概不知。

到了那颗星第四次出现在浩瀚台观星视野里这一天时,已经是盛夏了。魏北岳整整在浩瀚台上等待了一整天,黄昏的时候它进入了视线,透过黄晶观星眼镜能看到它运行极为缓慢,用了几个时辰才飘飞到狰突崖的正上方,已经到了子丑交接之时,这个时候观星已经用不着黄晶夜视眼镜了,用肉眼就直接可以看的很清楚。

巨大的荧蓝色光晕温润地包裹着一点冰蓝亮光悬在魏北岳的头顶正上方,他仰着头看得脖子发硬,就在魏北岳准备躺平了,慢慢研究这颗神秘的星辰时,突然见它周围本来像流沙一样流转运动的巨大荧蓝色光晕,毫无征兆地静止了下来。

魏北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向中天,那荧蓝色的光晕依然是静止的,但这种静谧的星象只持续了很短的一小会,然后在魏北岳的注视下,巨大的荧蓝色光晕猛然间动了,它向着冰蓝炽亮的中心光点收缩了回去,这个过程以诡异的方式很迅速地完成,仿佛大于冰蓝色星辰数百上千倍的荧蓝色光晕都被小小的它吸收了,整个星野顿了一下,然后以冰蓝色星辰为中心炸出了一圈光来,水波涟漪一样扩散开,消失在墨蓝近黑的星野。

魏北岳的幻想中几乎都能听见它爆炸的声音,然后那一点冰蓝星辰变成了流星朝着狰突崖群山坠了下来,拖着长长的尾迹在魏北岳的瞳孔中越变越大,最后看到它坠向后山时,魏北岳的耳朵真的听到了它撕裂空气的呼啸声。

狰突崖历史上最长寿的宗主魏北岳,在烈武一十八年夏至流星坠入狰突崖群山的第二天失踪了。

魏北岳因为年龄太高,辈份太高,以至于他的徒子徒孙都存世极少了,他却还和怪兽一样活着。在他失踪后,当时的几位主事人带领狰突崖所有门徒,全力去寻找他,但是魏北岳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直到十天之后,整个狰突崖的门徒终于都放弃了寻找,没有人相信一位早过了百岁的老人能在毒蔓丛生、猛兽潜伏的荒山野林里生存下来。

在他们决定放弃寻找魏北岳的那天夜里,魏北岳循着流星的轨迹翻山越岭地来到了一个静谧的野湖畔。那一泊野湖并不大,直径不过一二里的样子,湖水在夜色里是墨绿色的,没有风,沉静的水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着漫天的繁星,这令人迷醉的奇幻景象教人看一眼就再也不愿移开视线。奇怪的是湖心位置孤孤零零地漂浮着一叶扁舟,魏北岳惊讶地望着那叶扁舟,这个地方远离狰突崖星象学一脉聚居地至少在百里之外,此处人迹罕至,怎么说也不应该会出现一叶扁舟。

借助一截浮木凫向了小舟,他趴到舟舷上向仓中看去,小木舟中的景象让魏北岳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小木舟中躺着一个安静的女婴,看模样是个出生不过几个月的婴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根本无法解释。

女婴睁大的双眼映着星空,圣洁近乎神明的眼神。她安祥地躺着,小脸上带着稚嫩的微笑,粉嫩的小手小脚向上伸起,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冲魏北岳裂开小嘴发出一阵清亮的咯咯笑声,魏北岳环顾四周,群山环抱,月明星繁,一眼望去四野并没有人烟迹象。

魏北岳趴在小舟舷边,在女婴咯咯笑声中茫然四顾,他隐隐觉得这个女婴是那颗神秘蓝星照命之人,日后必然会是个大人物。虽然他弄不明白那是一颗什么星,映照着什么样的人的命运。他想,这个女婴总归是有父有母的人,为什么会孤零零地漂浮在这一个野湖之中?他推着小舟凫到湖岸边,取过自己脱在岸边的长袍将女婴包裹起来,女婴不一刻钟便在魏北岳的怀中安详地睡着了。

天亮后魏北岳抱着女婴以这个野湖为中心,在方圆二三十余里内找了整整三天,饿了便摘些野果充饥,给女婴也喂些果浆汁水,若遇上哺乳期的野兽,他便用狰突崖的秘术控制住母兽,让女婴吃上顿兽乳。好在女婴并不挑食,对喂到嘴里边的东西来者不拒,魏北岳便也松了口气。但是三天下来,在周围没有发现一点人类生存过的迹象。

这天,魏北岳抱着女婴倚坐在一棵李子树下歇息,终于决定放弃去寻找女婴的生身父母,准备将她带回狰突崖。他低头看着怀中女婴粉嘟嘟的小脸低声问:“你难道真是星辰孕育,天生地养的不成?”

女婴咯咯笑着伸手揪住了魏北岳飘飘的白须,魏北岳也陪着她咯咯笑:“就算是天生地养的,你也该有个名字呀!”魏北岳抬眼望去,阳光下的远山笼罩着五彩斑斓的岚气,煞是好看,他拍拍倚靠着李子树,“借此树的姓取山岚气的景象,你就叫李若岚吧!”

狰突崖星象学一脉的老人都认为,李若岚是宗主魏北岳在附近村镇捡回来的野孩子,没人相信他失踪大半个月后回来的那些说法,魏北岳也不在乎别人信不信,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对李若岚的养育。时间一久,狰突崖的老人儿对魏北岳施在李若岚身上厚望与宠溺开始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甚至有人在背后愤愤不平,但魏北岳我行我素,从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与说辞。

烈武三十六年,魏北岳儿戏般将狰突崖宗主之位传给了年龄未满十八岁的李若岚。

但这一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了,因为李若岚在十二岁后,逐步显露出在星象学上的天赋是其他人难望其项背的,何况她是魏北岳的关门弟子,年龄虽小,辈份却极高,最重要的是李若岚的心思浩渺如星海,没人能看透这个十几岁姑娘的心。

烈武四十二年,越南枝病殁帝都。

那夜,李若岚与魏北岳席地对坐,在星海下的浩瀚台上饮茶。一道明亮的星轨划过天际,殒落于东南星野,魏北岳望着那道星光的尾迹,颇有些伤感,对李若岚说道:“若岚,你那未见过面的师哥越南枝去了。”

李若岚蛮不在乎地举起茶盏递向唇边:“去了便去了,从古至今,谁不是要去的?”

魏北岳自语般又说:“南枝当年十八九岁,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光,他艺业未成便被我逐出师门,独自下了狰突崖。他以为我洞察天机,看到了狰突崖一脉在未来将毁于战火狼烟,以为自己是狰突崖一脉延续下去的最后希望,他这一辈子都以为自己背负着一个学派的兴衰,真是辛苦啊。可实际上他背负的不过是……”

“什么?”星空映在李若岚眼眸中,她问得漫不经心。

“我对星野的一个猜想。”

二人久久再未说话,各想着心事,低头饮茶。

许久后,李若岚站起了身,朝浩瀚台后自己住的书楼走去,说:“我明天要下山了。”

魏北岳叫住了李若岚,却没有问她要下山去干什么,他问了一句四十年前问过大徒弟越南枝的话:“若岚,你相信神吗?”

狰突崖一脉的弟子笃信,世上的所有事都是隐藏在星辰背后的诸神的安排。当年越南枝听魏北岳如此问他时吓了一大跳。李若岚却波澜不惊,魏北岳便清楚自己对星野的猜测,李若岚也是深信不疑的,甚至对这个猜想有比自己更夯实的理论支撑着。他笑着说出了第二句四十年前说给大徒弟的话:“能改变命运的都是神,若岚你自己也可以是神。”

李若岚笑了笑,也没有向魏北岳告辞,转身离去。她看到了刚才那道明亮的星轨划过天际,殒落于东南星野的同时,它背后还有一颗巨大但几乎不可见的隐星也殒落在星野,那是魏北岳的命星。

李若岚明白这一转身将再无重见之日,她不想告别。

这个将自己从襁褓婴儿拉扯大,把狰突崖内至高的学术倾囊相授,甚至将整个学派交给了自己的老头就要天人永隔了,但李若岚心中却没有想象中该有的那种悲伤。李若岚也恨自己心太硬,但是没有办法,惯看星野运转,熟喑朝代更迭的她早就能冷漠地面对千万苍生在命运面前无力抗拒地生灭。一个人的生死更是难以在她心上留下痕迹,可她知道师父即便知道了自己此时的心境,也是能理解的。

“若岚,你是狰突崖的历史上无人可及的天才,可是即便算尽星野变化仍有一样东西你算不着……”

李若岚身后魏北岳就此打住了话头,李若岚脚步顿了一顿,没有问什么东西是自己算不到的,魏北岳望着徒弟远去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对那背影说完了后半句:“是爱啊,若岚,你对它的感受能力太差了,真想看看你和诸神的对弈,这盘棋最后是谁胜了,可惜没有机会了……”

那颗隐星是魏北岳自己的命星,他怎么可能没有看到他的殒落?

壹拾伍

回到烈武四十二年初冬的龙首山。

高手过招,不过几个回合,没有尸横遍野,也没有硝烟狼藉,但结果却不亚于一场大战,皇太子苏承平、铁王堡铁梦戈、秀水城陆鼎山、北戈月相思、东海长生剑郑屠……天下高手、帝国柱石,半数毁于此役。

龙首山短暂却又惨烈的战斗终于彻底结束了。

烈武皇帝带着了儿子与老臣们的尸首,陆舞背着单薄的师父朝着反方向的山中走去,只有东海长生剑郑屠与自己的木剑寸盈,留在龙首山天眼池边那一块一丈多高三四丈方圆的突兀巨石上。

幸存的狰突崖星象学派宗主李若岚与他的守护者陆展颜没有走,他们要静静等待今天命中注定要拔出寸盈之人的出现。

郑屠逝去的巨石下,李若岚审视般盯着眼前的永夜帮帮主黑暗皇帝倪裳,这个将自己视为生平唯一大敌,是至今第一个看穿自己心底深处志向的人。

倪裳一句“你的对手是隐藏在星野背后的诸神”,让那个一惯懒散,万事不萦于心的李若岚不见了,此时站在倪裳面前的是一个锋芒毕露的李若岚,但这种让黑暗皇帝都不由想要避让的锐利气场很快也散去了。

李若岚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姐姐真是说笑了,谁能证明星野背后真有神明存在,若真有神明,在神的眼中我们不过都是些无知的蝼蚁虫豕,哪里有人能和神作对的道理?”

倪裳了然,会心地笃定轻笑:“看清世界荒谬,是智者的基本水准,我不和宗主争神明存不存在,但若狰突崖真有打破诸神创造的荒谬世界,重整世界秩序的宏志,永夜帮情愿做宗主与诸神对搏时的一枚棋子。”

倪裳说完转身要离去!

“是么?”李若岚朝着倪裳的背影淡淡问道。

倪裳转转过头,二人四目相对,许久之后,李若岚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那么,下一步棋按信上写的这么下。”

李若岚的懒散果然都是给世人看的,倪裳接过递来的信封时是这么想的。倪裳没有说话,默默表示接受李若岚的安排,连自己最终会妥协她都算到了,并且提早就写好了对自己下一步的安排,真是可怕。

倪裳攥着李若岚的信,也离开了天眼湖,李若岚目送这一场死局中不多的几个生者离去,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在了郑屠坐逝尸身所在的巨石脚下,这个局还没有结束,她要等着收这个局的尾。

郑新芽踩着雨后已斜清新阳光,脚步匆匆,却有些沉重地走上了龙首山之巅,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块突兀的巨石,寸盈插在巨石正中间,年迈的父亲盘膝靠坐在寸盈旁边。从郑新芽的角度看过去,老父亲就像是练剑累了倚靠在木剑上休息一样。可他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从父亲独自上龙首山,坚决留他在帝都时,郑新芽就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当他走到龙首山下,看到了烈武皇帝悲痛到麻木的神情,看到铁侯爷、陆侯爷以及太子爷的尸首被御林铁卫来不及装棺入椁地抬着走过时,心中已经极度恐慌了。现在终于上到了山顶,看到了父亲,他好像只是在休息,但郑新芽心中却没了侥幸,周边的环境太可怕了,湖岸的石崖上留着深逾一尺的狰狞刀痕,湖岸的地面上乱石翻卷,仿佛被巨大的铁犁梨过一遍,空气中弥漫着没有散尽的杀气与血腥味——父亲就安详地坐在这一片让人触目惊心的仿佛神鬼撕杀过的战场的中间。

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从郑屠坐着的巨石下起身朝郑新芽走来。郑新芽突然又燃起了自欺般的侥幸,还有人没有死在这个狰狞恐怖的战场上,那么父亲或许真是太累了在休息。

走在前面的女人,眼中是那种见惯生死无悲无喜的光,她看向郑新芽轻声问道:“是东海潮生十七岛的郑家的人吧。”

郑新芽微微点头。

“节哀顺变,老岛主有遗言托我转述给你们郑家人。”

“我父亲他走得值吗?”郑新芽说话沉稳,四十岁的年纪,悲伤早已不再写在脸上。

“他说长生剑立志济苍生不过是个笑话,谁又真救的了谁?若今日的凶局逃不过,郑屠愿意为了这个笑话去死,他死得其所求。”李若岚学着郑屠的语气说,她的冰冷无情直戳人心。

“你父亲叫我转达的遗言只有一句话,”李若岚回头看了看郑屠的方向,“老岛主说能拔出木剑寸盈的人便是东海潮生十七岛新的岛主。”

郑新芽双手合十道谢,然后从李若岚与陆展颜的身旁走过,走到巨石下纵身跃了上去,轻轻跪在父亲面前长久地凝视着他。好像从记事起到现在,四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认真地去看过父亲,他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永远是一个在讲道理一个在听。父亲的遗言是讲给郑新芽的最后一个道理。

郑新芽清楚,如今东海潮生十七岛能拔出郑屠封印寸盈的人,只有郑新芽一个,所以父亲的遗言不是讲道理,只是纯粹的父爱,他想把寸盈与东海十七岛交给儿子,却又想让儿子拿得心安理得,但他没有把自己藏好。

郑新芽轻轻把郑屠搂在怀里,低声在他耳边轻语:“爸爸啊,这寸盈儿子和你要了三次,你都没有给,而现在,儿子已过了需要用它来装点自己虚荣心的年龄。没有在我最想要的时候给我,我就不要了。但潮生群岛你给或者不给我,它都是我的呀,没人比我更能管好十七岛了,走吧,儿子带你回我的潮生十七岛。”

郑新芽弯腰抱起父亲,纵身跃下巨石,往下山的方向走去,对插在巨石上的天下名器木剑寸盈,一眼都没有再多看。

李若岚望着郑新芽的背影问追道:“郑先生,东海潮生十七岛的圣物就这样弃如敝履,真不要了吗?”

“我已经不需要用一把剑来标榜自己了,让需要的人去拔出它吧。”

“可是,东海长生剑用毕生功力封存的寸盈,谁又能拔的出来呀?”陆展颜自语般叹息。

郑新芽没有回答,去的已经远了。

转过山道的第一个弯时,郑新芽与苏醒、孙亭月二人擦肩而过,郑新芽抱着父亲目不斜视地远去。苏醒与孙亭月一路急匆匆赶而来,路上已经见了几拨死人,他们不知道山上发生什么大事,心里更加着急,加紧脚步继续赶路。也没想到转过弯就看见了李若岚,二人几步冲了过去,见李若岚安好,都长出了一口气。

苏醒松了口气道:“若岚姐姐,你没事就好。”

李若岚呆呆地望着巨石上的寸盈,半天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姐姐我倒是没什么事,可天下就要有事了,需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她指了一下巨石上的寸盈对苏醒吩咐:“去把那把木剑拔出来带上,我们得走了。”

陆展颜一愣,苏醒与他在铁王堡的地宫里见过,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可并没有见他有什么过人的地方。这木剑寸盈可是江湖深处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东海长生剑郑屠用毕生之力封印到巨石中的,李若岚怎么会如此儿戏叫他去拔,想要阻拦,却见李若岚的眼神满含深意,只得生生打消自己的想法。

苏醒向陆展颜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听话地爬上巨石,围着木剑寸盈转了两圈,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将一口木剑刺入巨石之中。但他生性豁达,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去多想,既然若岚姐姐让他去拔,自有她的道理,去拔就是了。

苏醒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伸出去稳稳地抓住了剑柄,还没等苏醒发力去拔剑,一股强大的万物生长之气由木剑剑身中突涌而出,逆着苏醒的经脉冲入了他的体内。苏醒大惊之下想要撒手时已经来不及了,那股强大的真气已经将他的双手与木剑的剑柄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而剑身里的真气仍源源不断地突涌出来,仿佛它的力量来自那块巨石以及巨石下的整座大山、整个大地,永无止尽。

苏醒体内的四股真气一遇险境便本能地触体而发,奋起反抗来护主,从五脏之中冲出来对抗那股侵袭来的万物生长之气。首先,与万物生长之气遭遇的是苏醒肾脏之中窜出来的水灵之气,出乎意料的是,水灵之气遇上这股真气之后并没有产生强烈的对抗,而是与它融合了,自身数倍地变强大,不受苏醒控制地调过头去与藏在肝脏之中的炫火之气缠斗在一起。

那股木剑上的万物生长之气趁此机会再往苏醒体内冲入了一节,往其他穴脉冲去,紧接着与它遭遇的是金凝之气,苏醒体内这一股金凝之气来自于铁梦戈,除去来自火魄的炫火之气,这股金凝之气在苏醒体内最为霸道。苏醒将火魄化入体内之前,一向是金凝之气在压制着水灵之气与厚土之气,但是它遇上木剑中的万物生长之气,也是瞬间与它相融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霸道,竟以一己之力回头去勇斗苏醒体内的另三股真气。

苏醒体内的厚土之气,被变强大的金凝之气瞬间打回了脾脏之中,水灵之气与炫火之气此时放弃了缠斗,化敌为友夹击这一股变强大的金凝之气,木剑中涌出的那股万物生长之气,绕过它们的战场,走奇经涌入了肾脏之中与肾脏之中缩藏着的厚土之气相融合,将厚土之气也变得强大起来。

强大的厚土之气一旦变强便不甘心再龟缩,它冲出肾脏加入了战团,四股真气亦敌亦友混战不休,木剑中的那股万物生长之气此时却做了壁上观,见那四股真气谁落了下风便分出一股扑将过去与之相融合,使之强大而斗志昂扬,继续去加入混战……

一时之间五股真气便如通了灵识一般,以苏醒的身体为战场,如五条横冲直撞互不低头、不死不休的猛龙在厮杀。

苏醒不能动弹,拄剑站在巨石之上。在远处的陆展颜、李若岚与孙亭月眼中,他仿佛正在想着如何发力拔出木剑,殊不知此时的苏醒苦不堪言,体内水火不容,却又亦敌亦友,金赖土生,土多又埋金,火强生土,过之又焦土,生克已乱,休囚也破了永局定规,早成了一个乱糟糟的世界,毫无规律可循。

这样的煎熬苏醒并不是第一遭受,但这一次比以前不知道厉害了多少倍,不时产生的各种幻觉纷至沓来,苏醒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幻境中还有在现实里,是清醒着还是早已经昏死了过去,苏醒的整个神志逐渐湮灭在一片混浊之中。

不知道在浑浊混乱之中过了多久,像一生那么漫长,又好像只是弹指一瞬间之后,一道闪电劈开了杂乱不堪的世界。

迷雾散开,眼前渐渐清晰了,苏醒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无比空旷而单调的荒原之上。有些冷,是在寒冬的时节,万物归藏,世界凝静,连空气好像都凝固了,不再流动,了无生机的世界透着沉沉的沉寂,仿佛永夜,仿佛死亡。

苏醒觉得胸口憋闷,极为难受,有什么东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想把这一切都撕烂、刺破、捏碎,总之为了要透这一口气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再所不惜。随着他强烈的欲望,一个小幼芽奇迹般的顶破了冻土,露出了它鲜嫩翠绿的胚芽,只是这一点绿,让苏醒活了过来,一口浊气因它而吐出,无比的舒坦。

风也悄悄动了起来,冷飕飕的,那一点嫩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它是勇敢的,苏醒惊叹它破土的这一份顽强的力量与那一份决然的勇气,他觉得这个小小的生命的果敢与坚定应该得到绝处逢生的奖励。阳光随着苏醒的意念洒了下来,能感觉到暖和了,小东西张开了嫩芽,努力吸收阳光的能量,将吸收到的能量集中在一起使了劲儿把根往深处扎去,苏醒能感受到它做的每一点努力之中都包含着它成长的蓝图,它在造就自己的未来,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包含着未来的一部分,苏醒由衷地欣慰。

肝胆之间跳了一跳,由木剑寸盈之中涌入苏醒体内的那股万物生长之气布满了全身,苏醒只是在意念中想了一想,另一颗种子也顶破了冻土,然后是又一颗,又一颗,周边三三两两不停地有新的生命在诞生,转念间整个荒原上视线可及处都被这嫩绿的小生命覆盖了,游弋的风也变得温润和畅。

随着一颗颗新芽逐渐转化,开始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存在,这些相互关注的小生命无限蔓延,构成了一张复杂的网,这些新鲜的生命对整个世界张开了怀抱,肆意生长。木剑寸盈中突涌的万物生长之气充盈整个天地之间,为所有生机盎然的新生命护持。

在它的护持之下,一颗颗幼芽疯狂地抽枝散叶,躯干变得高挺粗壮,根系发达而扎入土地之下,荒原地底深处的地气暖了,虫、豕、蛇、蚁都苏醒了过来,钻出地底,为已经成为了森林的小种子们增添多元的热闹。

大树枝头的花蕾绽放出了美丽动人的姹紫嫣红,苏醒也随着花儿的盛开,仿佛感受到了它们由紧闭的花蕾最深藏的地方吐露的心思,世界变得亲切、随和、开朗、热情,蝴蝶也飞来了,然后是小鸟,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也都来了。

世界变得复杂了,但是苏醒的心脏与小肠之间却有些烦闷,这个生机旺盛的世界里,芸芸众生都热切地对世界展开双臂,绽放自己,但每一个生物都可能带来潜在的冲突和疑惑。

正是因为苏醒能感受到万物的感受,才唤起了他心中的不安与烦闷,这一切繁盛甚至带来了不可避免的混淆。

苏醒动念之间,心中的茫然与不断的自我质疑,不自觉地找出身心和谐统一的门路,竭力维护这个世界的太平。

苏醒的意识随之探入了大地之下,却探不到尽头,随之感受到了大地的空虚与饥饿,仿佛大地充满了永不满足的需求感,它像拥有一个饥饿孩子的灵魂,但它吸收了杂乱的能量之后,又会反馈于它之外的万物,就如人的脾胃,吸收食物,转化水谷精微,分配至身心各角落。

——大地就是天地万物的脾胃。

苏醒感受着万物的变化沉静下来。随着落叶归根,渐渐看清了万物的本质,他眼前的森林也进入了金色的季节,世界的运行进入一个循环尾声。一些深邃的智慧流淌到苏醒心中,他读书少,但这些究极的道理,世界的本质,此时竟自然而然地了然于胸中。

苏醒张开双臂伸向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去,这一口自由的呼吸让他与浩瀚宇宙大气相通,仿佛听到了宇宙在身外有节奏地呼吸,因此而深刻明了万物存在的深刻意义,是超越生死的某种永恒。这一刻,苏醒体内的金凝之气为他搭起一座通向广大深远的桥。

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在远处凝视着苏醒,过往种种泛上心头,深刻而久远的记忆与万物浑为一体,化为温暖的池水围绕着苏醒,他仿佛蜷缩在母亲子宫中的婴儿,一切回归到了最原始的形态,宇宙洪荒,日月星辰尚未照亮最遥远的虚空,生命尚未萌芽。

一滴水由虚无中滴落,激起的涟漪才是一切的起源。

苏醒睁开了眼睛。

然后,一切历历在目,尽收心底五行循环,整个世界都运行通畅,苏醒站在世界的中心,万物内在的规律法度森严,生死荣枯的转换法则清晰明朗。苏醒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但还是有点什么是不对的,意识分辩之间,他发现了不对的是什么:自己的精神意识与肉体分离了。

苏醒清楚地看到自己立在巨石之上,死咬着牙关,双眼紧闭,两只手拄着木剑寸盈站在自己的面前,苏醒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的,但面前拄着木剑的自己无比真实,能看到拄着木剑的自己眉梢挂着的汗,嘴角死撑的狰狞线条,随风而动的衣摆,握剑双手突起的青筋……不会是幻觉梦境。

是灵魂出窍吗?苏醒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刚才那个长长的梦让他明白了世界的本质,他迅速恢复了从容,试着伸手去摸拄着木剑的自己的脸,五指没有触感,如光影落在实物上,虚滑了过去。

果然是灵魂出窍了么,他迎着拄着木剑的自己的肉身拥了过去。

苏醒睁开了双眼,在真实的世界里。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木剑寸盈上的那股万物生长之气消失了,那股仿佛无止无尽的万物生长之气安静的伏在剑中,体内不死不休的五条毒龙也一起消停了,他左手轻提,木剑寸盈应手而起,轻松得好像只是从一块豆腐里拔出一样。

苏醒将木剑寸盈举到眼前,意念及处,体内一缕真气游入剑中,剑柄那几片翠绿的叶子仿佛得到了滋润一样变的更加绿更加润泽。

苏醒呆呆地回想着自己刚才对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律洞若观火的那种感觉,仿佛动动手指,不,只是动动意念就能改变世界,一切尽在掌握。他低头看向脚下巨大的石头,试探般调动体内的真气探入了巨石,他都没注意到,体内原来天天要争个高下的四种真气,与木剑寸盈中涌入体内的万物生长之气,融成了浑然一体的一股新的真气。只是觉得真气探入巨石之中,巨石的结构质量都清晰地映在心底,他在心中轻轻的说了声碎。

巨石的质地介于金土之间,布满巨石每一个孔隙的真气中,炫火之气与木生之气在他动念之间徒然变强,作用于巨石之上,巨石仿佛被抽走了骨头一样,哗啦一下化成了一堆沙土向四周流开。苏醒平稳地降落了下来,他一挥手,飞扬的石沫粉尘顺着他的心意朝两边散去。

苏醒走了过去,先看向目瞪口呆的孙亭月,又望了眼已见怪不怪的陆展颜,最后对仿佛无所不知的李若岚轻轻说道:“若岚姐姐,我看见了整个世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