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异江湖·扶桑水国(上)(1)

第一节 鲛族祭礼

中州南岸,有一片广袤的海域,纵跨四千里,物产丰富,人们习惯将之称为南海。

南海之中,有山名曰:苍梧。

苍梧山扎根于大海之底,突于海面数百丈,通体礁岩如血,如擎天巨柱,矗立在海天之间。山巅有巨木扶桑,高二千尺,粗百余围。两根巨型树干盘曲依附相生,树冠森森,遮天蔽日。紫色的叶片如圆圆的贝壳,随着柔软的枝条从天空飘垂而下,将山下的虚空与大海,笼映成一片幽沉的紫色世界,如坠梦幻。

年迈的鲛人族长坐在扶桑树下,他人身鱼尾,宽大的尾鳍如一柄紫色的蒲扇在身侧缓缓摆动,暗紫色的鳞片在初升的朝阳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他望着身前的一排鲛人少年,朗声道:“你们,是大海最亲近的子嗣!是我扶桑鲛族最为荣耀的未来!”他的嗓音苍老浑厚,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布满皱纹的老脸因激动而轻轻抽搐。

鲛人少年纷纷鸣啸,作为对族长的应和。他们站在崖边突出的岩石上,数百丈之下的海面,便是一个巨大的海漩。那海漩直径不知几许,从苍梧山脚一直扩延至雾气蒙眬的远方,旋卷奔腾的海水如愤怒咆哮的巨兽,一波波凶狠地撞击着崖壁,隆隆作响,宛如闷雷。

“自诞生伊始,你们已经在族群的庇护下,生活了一十四个年月。今日,将是你们成年的试炼!”鲛人族长紫灰色的长发,随着上空高高垂下的扶桑枝条,在海风中轻轻飘摆,“你们将在大海的见证下,在万千水族的瞩目下,跳入身下的天漩海眼,夺取最鲜最艳的血珍珠!你们要与海漩之力生死抗争,弱者会被它永远地吞噬,只有强者才有资格生存下来,蜕变为一个合格的成年鲛人,成为我鲛族最为骁勇的战士!”

少年们齐声呼喝道:“我等定将凯旋而归,不辱鲛族之名!”

鲛人族长满意地点头。他举起手中的鱼骨杖,朝前一指,道:“去吧,孩子们!让大海见识你们的勇猛和无畏!”

少年们闻听此言,口中发出欢悦的长啸。靠近崖边的几名少年,尾鳍一弹,身躯一拧,当先从山巅一跃而下,他们穿风破雾,直朝山脚那巨大的海漩扎下去。

其余少年也不示弱,争先恐后地跳至崖边,纵起身形,高高跃下!

“汐!”一个鲛人女子的声音,从不远处观望的人群中传出,显得十分突兀,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她自觉失态,急忙捂住了嘴巴。

汐是她的女儿,刚满十四岁,是此番试炼中的一员。她知道,在同龄的鲛人中,女儿是那样的优秀和勇敢,然而这丝毫不能减轻她的担忧。作为成年鲛人,她经历过海漩试炼,所以她更加深切地知道其中的凶险。

在大海的怒涛中,即使最勇猛的鲛人战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活下来。

每年,有将近一半的鲛人少年会死在这样的试炼中,他们的生命将永远地定格在十四岁。然而,这种试炼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幼鹰的翅膀需要在狂风中伸展,鲛人的尾鳍也需要在巨浪中挣破幼嫩的膜,才能变得强韧和富有力量。否则,即便活着,也是鲛族的耻辱和累赘。

汐停住身子转过头来,一头蓝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际。轻盈的淡蓝鲛绡随意地披在身上,衬着白皙的肌肤,显得娇贵而美好,手中一柄银色的三叉戟却给这份娇贵平添了几分飒爽。她望着自己的母亲,碧蓝色的眸子如一对剔透的宝石,闪动着纯洁而坚定的光芒。

母亲也望着她,眼中隐有泪花闪动。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女儿,她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流淌出来。她只是抬起胳膊,握紧拳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加油!”

汐轻轻一笑,伸出左手,探二指轻点两下眉心,用鲛族特有的肢体语言,示意母亲安心。随后猛地转身,纵身跃下山巅。

母亲的泪夺眶而出。

汐头下尾上,朝着海漩疾速坠落。身侧狂风烈烈,刀刃似的划过肌肤,令她疼痛不已、呼吸不畅。她的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和轰隆的海浪声,这两种声音汇为一处,震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颤抖。

她努力睁着眼睛,咬紧牙关,将手中的三叉戟探至身前。她知道,从数百丈高的地方落下,身下的海面坚硬得就像岩石,会将她撞击得粉身碎骨。于是,她双手死死握紧三叉戟,逆着狂风,张口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三叉戟的前端出现了一点蓝芒,这点蓝芒在急速的下落中迅速暴涨,如一道尖利的锥护在汐的身前。这道尖锥义无反顾地撕开了狂涌的海水,带着她的身子深深地扎入了海漩之中。

刺骨的冰冷一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狂卷奔腾着的海水令她觉得仿佛坠入了世界末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恐怖和无可抗拒。巨大的海漩之力,狠狠地拉扯着她的身子,她觉得下一刻,自己便会被这狂猛的力量扯成碎片。

在这种力量面前,自己卑微渺小,就像天地间的一只蝼蚁。她告诫自己,纵使蝼蚁也要有坚强的信念和不屈的斗志。于是,她一刻不敢停歇地扭动尾鳍,逆着海漩的方向拼力向前游。

然而,旋转的海水流速实在太快,以她的体魄,纵然拼了全力,仍不可避免地随着海流向后退去。她知道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海漩的力量会不断地叠加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时候,自己会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被卷入海漩的深处而万劫不复。

她将全身的气力贯注到尾部,淡蓝色的鳞片隐隐有荧荧的光泽流转。尾部的血液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以更快的速度奔流,似乎随时都要从体内挣脱出来。体外的海流也更加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身体,在内外两股力量的共同冲撞下,她觉得尾鳍宛如撕裂般地疼痛。

她知道,这是尾部蜕变的疼痛。鲛人的尾鳍自出生开始便包裹在一层坚韧的幼膜中,这对幼年的鲛人而言,是最好的保护,能够防止尚未成熟的尾鳍被大海中随处可见的危险撕碎。然而,随着尾鳍渐渐生长和成熟,这层幼膜却又成了一种束缚,它让尾鳍拥挤其中、无法伸展,力量也无法释放。所以,为了生存,鲛人在生长到一定阶段,就必须挣破这层幼膜的束缚,如此才算成年。

蜕变的过程是痛苦的,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她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然而真正经历了,还是那样的难以承受。

要活下来!她一遍一遍地在内心告诫自己。她忍着剧痛,以更高的频率上下摆动尾鳍,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和松懈。

一片海草的叶子从肩头划过,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蓝色的血液从中流淌而出,转瞬便淹没在周围的海水里。那片叶子是纤弱和柔软的,但当旋卷的海水给了它速度之后,它便拥有了杀人夺命的力量。

她无暇顾及那道伤口,与生命比起来,流一些血,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方才的这一幕让她醒悟,能够取走自己性命的,不只有身周的海水,还有海漩中夹带的一切杂物。

碎裂的礁石、折断的珊瑚、僵挺的鱼尸不时从她的身周掠过,它们处在不同的轨道,围着同一个中心,飞速旋转。它们的速度太快,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躲避。如果它们中的某一件正巧与她相撞,对她而言,后果都将是致命的。

她明白了,为什么每年的试炼,都会有那么多的鲛人葬身在海漩中。因为若想活下来,不仅要有强壮的体魄,还要有顽强不屈的意志,更要有足以活下来的运气。

一具鲛人的尸体从身侧飞速滑过,软塌塌的,在海漩中翻着跟头,如狂风中的残叶转眼便消失在视线的不及处。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是谁。又一名鲛人从不远处掠过,挣扎着朝后方急速退去,在那种速度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控的能力,除了等待死亡,别无选择。

汐多么想冲过去拉住他,然而此刻,她又着实无能为力。望着对方淹没在无尽的大海中,悲恸与愤怒在这一瞬膨胀到了极点,她几乎咬碎了银牙,额头青筋暴起,狂涌的力量冲入尾鳍,在剧烈的痛苦中尾鳍开始向外延伸、扩展,如一朵缓缓盛放的花儿蓬大了数倍,束缚在尾鳍外面的幼膜,层层撕裂,蓝色的血丝顺着尾鳍新生的纹路向外流淌,转瞬便化入了身后的海水中。

她扭回头,看着硕大的尾鳍在海漩中盛放,这只尾鳍再也不复先前的幼嫩和弱小,像每一个成年鲛人的尾鳍一样,变得强壮而坚韧,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自己,这是成功了吗?

她心中一阵狂喜,然而未及细想,便突见身后,几座石山矗立在海漩中。

苍梧山一带的大海,海况复杂,海面以下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红色石山,与苍梧山的根基相连。这些情况,她是知道的。然而令她恐惧的是,其中一座石山正处在她旋转的轨道上。而她的身子正在海流的冲击下,飞快地朝着石山撞过去。

倘若相撞,自己定然骨断筋折!她惊恐至极,危难关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将尾鳍狠力一摆,尾鳍上最后一处粘连的幼膜也挣裂开来。那宽大的尾鳍赋予了她强大的动力,她的身体在撞击到石山的前一瞬猛地停住。之后,她接连几个大力摆尾,身子便朝前冲出,转眼将石山甩在了身后。

成功了,成功了!她喜极而泣!

她终于经受住了海漩的考验,成功地蜕变为了成年鲛人。她摆动着宽大的尾鳍,推开大片的海水,逆着翻滚咆哮的海流,纵情畅游。

第二节 怒海搏鲨

巨大的海漩如洪荒巨兽,席卷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汐置身惊涛怒浪之中,浮沉跳跃,惊险刺激。

她游着游着,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身影,在海漩中吃力地摆动着尾巴,似乎拼尽了全力,可身子仍在难以控制地随着海流倒退。

“沐!”汐叫道,然后几个摆尾,游上前去。她看到,这只黑鳞鲛人正紧咬着牙关,试图挣破尾部的幼膜。他的尾鳍已经打开了一半,但另一半仍和幼膜粘连在一起,任他如何动作,两者仍黏得结实,死活无法打开。

“沐,加油!已经完成一多半,再用力!”她游在沐的身旁,大声给对方鼓劲。

沐的整张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紧紧攥着拳头,尾部频频施力,有丝丝的血线,从幼膜与尾鳍的结合处渗出。然而那幼膜结实得很,任他如此卖力,却仍旧无法挣脱。在海漩之力的拉扯下,他的身体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后倒退。

汐放缓了尾鳍摆动的幅度,始终处于沐的身侧。看着他痛苦的神色,汐有心拉他一把,但最终还是作罢了。她知道,如果此刻自己帮了他,那么,他可能这辈子都不再有机会打开尾鳍,也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鲛人。

突然,一块礁石随着海流,从前方飞速袭至。那礁石有脸盆那样大,翻滚着朝汐迎头撞来。汐一声惊呼,急急摆尾,身子猛地向上一冲,堪堪将其避过。她惊出一身冷汗,却又见一团水草从前方袭来,直撞向身旁的沐。

在这急速的海流中,即便是水草,威力亦是不容小觑。倘若迎面撞上,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沐尾鳍未开,根本无力躲避。危急之中,汐双手握紧三叉戟,猛将戟身向前一探,挑在草团一侧。她只觉一股巨力袭来,手臂发沉,三叉戟险些脱手飞出。不过所幸,草团受了此力,向旁偏了个角度,从沐的身旁呼啸而过。

二人有惊无险,然而眼下的情况却不容乐观。身在海漩之中,以沐当前的身体状况,每持续一分,便会多一分的危险。

“沐,将全身的力量集中起来,一股一股地向尾部冲击!”汐焦急地大声喊道。

“啊——”沐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长啸,汇聚全身的力量,狠狠朝着尾鳍冲去。巨大的痛苦中,幼膜终于撕裂,黑色的尾鳍一层层地展开,在水中泛着幽沉漆黑的光泽,比汐的尾鳍更大、更亮。

“恭喜你,黑鳞鲛人!”汐说道,随后身子一拧,直朝深处扎下去。

“谢谢你,汐!”沐在身后大喊。

汐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却头也不回地扎向深处。

鲛人的试炼,除了在海漩中生存下来,还要采回血珍珠,才算正式通过。只有做到这一点,才意味着这个鲛人战士是合格的,能够在极端恶劣的海况中,自如地完成族群下达的任务。

血珍珠通体圆润光洁,艳红如血,是这片海域所特有的珍宝。它生长在血蚌体内,这种血蚌,拥有暗红色的蚌壳,这令它与其他海域的蚌相比,显得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汐觉得,之所以会有如此异状,是因为这一带的礁石,都是红色。它们日以继夜地吞吐红色的礁粒,并以这种最妖艳的色彩,妆点自己的全身,来展现自己的高贵和不凡。

采集血珍珠的行动,危险程度甚至要超过尾鳍蜕变,因为越往深处海漩的力量便越为强大,海况也愈加凶险。

她灵巧地避过海漩中的杂物,一路向下。越来越多的红色石山开始出现,它们远比苍梧山要低矮,淹没在海面以下。构成山体的礁石,常年被海漩冲刷,形成了特有的帆状结构,迎着海流的一侧,圆滑平整,状如弯弓;背着海流的一侧,则陡直高耸,棱角分明。有顽强的海草、坚固的珊瑚和贝类,生长在海流冲刷不到的角落,给这个末日般的世界,带来了些许生机。

汐看到,有的鲛人已经找到了血蚌,停下来开始采摘血珍珠。不过,这里的血蚌个头还小,只有脸盆般大,结出的珍珠也不过鸟卵般大小。

汐继续向下,她看到一只更大的血蚌,像缸口那样大,里边的血珍珠也有拳头般大小。她正想游过去,却见另一个鲛人抢先自己一步,到达了血蚌的跟前。

汐停下身子,看着那鲛人用三叉戟作为支杆,撑在血蚌的两扇蚌壳之间,以防止它合拢。她知道,血蚌的蚌壳具有非常大的咬合力,足以夹断鲛人的臂骨。

她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下。她觉得,自己可以采回更大的血珍珠,从而赢得最为崇高的荣誉,让母亲为自己自豪。

周围的礁石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荧光珊瑚,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美轮美奂,将这个原本黑暗的海中世界,映得光彩绚烂。这里,已经没有了其他鲛人的身影,可能,她的那些同伴都已经找到各自满意的珍珠了吧!

深水中巨大的压力令她不得不停住下潜的势头,她悬停在海中,身下黑沉的海水似无穷无尽,永远也望不到底。这里位于海漩的边缘,海流比上面缓了一些,她在周围缓缓游荡,搜寻着血珍珠。

忽然,她发觉身后的海流中,传来一阵异动。此时,她正逆着海流而行,怎会有东西突然从身后冒出来,难道对方也是个逆水前行的活物?她心中泛起一阵恐慌,虽然没有回头,但凭借身后紊乱的海流判断,那一定是个庞然大物!

情急中,她猛然向上方一纵,偏离了现有的轨道,同时扭转身形,朝身后望去。这一望,立时惊得魂不附体,从身后扑上来的竟然是一条鲨鱼!

说起鲛人在海中的天敌,这排在第一位的,无疑便是鲨鱼了。它那锋利的牙齿,迅捷的身躯,巨大的力量,都是鲛人完全无法抗衡的。汐完全没有想到,这海漩之中竟也有鲨鱼出没。

那鲨鱼有三丈多长,单是那一张血盆大口,便比汐的整个身子还要大。两排白森森的尖牙,似竖起的刀刃,闪着瘆人的寒光。

汐惊惧之下,猛摆尾鳍,从鲨鱼的巨口上方掠过。尾鳍与对方的背鳍相碰,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带得身子连翻了两个圈,才终于停稳。

鲨鱼巨口落空,身躯一摆,带起一股强大的水流,推卷着汐的身子朝一旁的石山撞去。在这种力量面前,汐毫无反抗的余力,只得运足气力,绷紧周身的肌肉,硬生生抵抗礁石的撞击。

“砰”的一声,后背砸在礁石上,痛得汐五脏六腑一阵翻腾。然而未等她缓过神来,便见那鲨鱼一个摆尾,庞大的身躯再度朝自己冲过来。

汐急忙将尾鳍大力一摆,同时双手一推礁石,借力将身子向旁弹开,可鲨鱼尖利的牙齿,仍然划过她的下身。她只觉一阵刺痛,便见一缕鲜血夹杂着几片破碎的鳞片,飞散在了周围的海水中。

她顾不得查看伤势,忍着疼痛,转身便逃。

鲨鱼攻势太急,一时收势不住,撞在礁石上,伴着一声轰响,眼前碎屑乱飞。它脑袋吃痛,又眼见鲛人再次从嘴边逃脱,立时狂躁起来,头尾一摆,玩命似的朝着汐追赶而来。

汐的尾鳍刚刚成熟,翻转游动尚不能完全自如,只一会儿工夫,身后的巨鲨便已离得不远。她惊呼一声,正觉无路可逃,忽见前方不远处有礁石,礁石上有一狭窄孔洞,似乎可以藏身。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急摆两下尾鳍,在鲨鱼追至尾边的刹那,险险钻入了孔洞中。

进去之后,汐才发现,那孔洞很浅,只算得上一个凹坑,周围皆是粗糙的礁石。

鲨鱼见鲛人躲入礁石内,怒不可遏,它一晃脑袋,狠狠地冲撞在礁石上。沉闷的撞击声中,有石块碎裂开来,飞入海漩中,转眼被海流卷走。

望着身周石屑扑簌簌地往下落,汐大吃一惊。她发现,自己身处的礁石经常年海漩之力的冲刷,似乎并不是很牢固,根本承受不住怒鲨连番的凶悍撞击。只三两下后,便有道道裂缝出现,并逐渐朝着周围蔓延。照此下去,怕是用不多时,自己又会重新暴露在鲨口之下。

终于,随着巨鲨最后一击,礁石轰然碎裂,脱落的石块翻转着朝海漩的深处跌落。

汐眼见无处躲藏,心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于是,她化作一道蓝影,从破碎的礁石间猛地蹿出,趁着鲨鱼前势未收之际,飞快地从鲨口下方掠过。她身子一个急转,滑至鲨鱼腹下,举起三叉戟,狠狠地朝着鲨鱼的肚子插进去。

三叉戟的三只尖头齐齐没入了鲨鱼的腹中,鲜红的血液登时喷涌出来。

然而,她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她抓着戟柄,纵然用尽全身的力量,却无法令戟身继续深入了。鲨鱼那粗糙结实的筋肉给了她太大的阻力。

这点创伤对于这只庞然大物显然是不足以致命的,反而令它变得更加狂暴。它吃痛之下,剧烈地一摇身子,将汐从身下甩了出去,然后尾鳍一摆,直朝汐抽了过去。

汐身躯未及停稳,猝见鲨鱼那粗重的尾鳍迎面抽来,情急中不及躲避,只得双手擎三叉戟,向外招架。此举犹如螳臂当车,她只觉身子巨震,便翻着跟头朝后跌去,同时嗓子眼发咸,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鲨鱼转过身,再度朝汐冲了过来。

疲惫和重伤令汐头昏眼花,然而为了活命,她只得紧咬牙关,转身飞逃。身后鲨鱼渐渐逼近,她知此番在劫难逃,想到自此便与母亲天人两隔,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泪眼蒙眬中,忽见侧前方的水中,闪过了一道红光。她扭脸一望,那竟是一颗硕大的血珍珠。

那珍珠直径有海碗口那样大,通体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如茫茫天地间的一轮血月,美得令人窒息。它生长在一只巨大的血蚌中,那血蚌两只蚌壳大张着,宽大得就像一张八仙桌子,暗红色壳体与身下的礁石结在一处,厚重而沉稳。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这样美的珍珠,如果能抱着它,便是死了,大概也是无憾的吧!她的身躯猛地一个转折,然后一头扎入了血蚌之中!

巨蚌突遭异物,巨大的蚌壳倏地合拢,将她关在其中。

鲨鱼将将赶至,它收势不住,狠狠地撞在巨蚌上。厚实的蚌壳边缘,将它硌得头破血流。而受此巨力,巨蚌下部与礁石的结合处,也出现了一道裂缝。

巨鲨心有不甘,不顾喷涌的鲜血,再度朝巨蚌冲撞。伴着四溅的碎石,巨蚌的壳体晃了两晃,身下的裂缝也再度扩大。

汐躲在巨蚌中,剧烈的震动,让她的身子撞击在蚌壳的内壁上,即便有蚌肉的缓冲,也令她周身疼痛不已。透过两扇蚌壳之间的缝隙,她朝外望去,见那鲨鱼可能是撞得疼了,竟转过身去,似乎要离开。

获救了吗?她心头一喜,却转而发现,那鲨鱼猛地甩起尾鳍,狠狠地朝巨蚌抽过来。

“啊!”汐发出一声惊呼,随后,眼前的世界在剧烈的撞击中翻转颠覆。巨蚌终于脱离了礁石,翻滚着跌入了海漩的深处。

第三节 绿毛海鬼

海角村位于中州大陆的最南端,是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渔村。

村里有祖孙二人。外祖父余大海,年过半百,是个憨厚老实的渔人,掌着一条木船,靠着在近海打鱼维持生计。外孙余小舟,一个十五六岁的娃子却是先天跛脚,走路一瘸一拐。二人相依为命,生活十分不易。

这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祖孙二人便来至了海边。

跟大海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余大海知道,不出三日,海上必会有暴风雨。天际羽毛状的卷层云,海陆间越来越不规律的风向走势,以及昨天傍晚那接连出现的一眼望不到首尾的长浪,都在预示着这次的暴风雨会很严重。

他需要抢在暴风雨的前头,出海多打些鱼,以便换回足够的柴米。

他的渔船停靠在一处凹陷的海湾内。这里,可以最大程度地减轻海潮对船体的拍击。他踩着船旁的一块礁石,跳到了船内,逐一清点着船上的渔具。常年的海渔生涯,令他的身躯有些佝偻,皮肤干巴巴的,浮着一层白色的盐癍。

余小舟站在海边,从礁石上解下缚船的缆绳。与同龄人相比,他的身材有些瘦小。因为行动不便,余大海从来不让他跟着自己出海。小舟知道以自己的腿脚,若跟着出海,只会成为累赘。不过,每逢出海的时候,他都要送外祖父到海边。

小舟站在礁石上,目送着外祖父撑桨离去。望着老人被岁月染得花白的头发,他的心头莫名地泛起了一阵酸楚。

渔船渐渐消失在了远方。他叹了口气,转身欲回,却突然听不远处的海岸旁,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沙哑的老人,故意压低喉咙,愤怒地嘶吼。

他循着声音望去,见在不远处的礁石间,有一大团黑黢黢的影子。此时天光尚未放亮,他努力分辨,却仍辨不真切。不过他发现,在那个黑影的顶上分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动着。

他心生疑惑,慢慢朝那团东西凑过去,可迈出没几步,便见那一直动着的东西突然停了下来,随即两道绿光忽地朝向了自己。

那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圆圆的,放着凶厉的光。

小舟被吓了一跳,身子突地打了个冷战,然而未及动作,便听那东西再度发出了一声嘶吼,紧接着身子一蹿,直朝自己飞扑过来。

直到这时,小舟才看清,那是一只绿色的怪物!

那怪物有四尺来高,长胳膊长腿,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却浑身生着绿毛。那些绿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令那本就细长的身躯,显得更加枯瘦。它头上挂着海草,龇着尖尖的獠牙,活脱脱一只从海里爬出的恶鬼。

这是……海鬼!小舟一声惊叫。

是的,他见过这种怪物,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村子里便闹过一次海鬼。

记得那次,他坐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看同村的孩子们在海里游泳。他不会游泳,为了避免他出现危险,余大海从来不让他下水。孩子们玩着玩着,便开始争强斗狠,于是有人提议,要到水深处玩耍。

这在村里是绝对禁止的。出于安全考虑,村里大人是不太同意孩子随便到海里游泳的,即便去,也仅限于在靠近海岸的十丈范围内活动。孩子们年幼贪玩,知道大海危险,但终究是少了那份敬畏之心。

发起提议的孩子率先游过了安全线,其他孩子见没有发生什么,于是也不甘示弱,跟着往里游。可游了不多时,便突然有人喊道:怎么少了个人?其他人闻听,纷纷停下来,左右一数,果然少了个人!孩子们慌了,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二蛋没了踪影。

莫不是溺了水?他们四下巡视、大声呼喊,却突见一个人影从海里钻了出来,正是二蛋。有人骂道:“二蛋你他娘的,这种时候就莫开玩笑了!”话音未落,便见二蛋转眼又没进了水里。

有机灵的孩子已经发现了不对劲。那二蛋方才入水的姿势,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主动沉下去的,而是直挺挺地下坠,就像底下有什么东西拽着一样。

有孩子快速朝二蛋游去,然而未到近前,又见他扑腾着重新露出头来。他的表情十分狰狞,似乎是想呼救,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唯有手刨脚蹬地折腾。就在这时,一只爪子突然从他的身旁伸了出来。

那只爪子比成年人的手掌还要长一截,枯瘦如柴,生满了绿毛。长长的指甲有如鹰钩,掐住二蛋的脖子,直将他按进了海里。

救命啊!

这一幕,把孩子们吓坏了,再也顾不得二蛋,扭头便往岸边逃。小舟置身岸上,看得清清楚楚,那绿毛爪子把二蛋拉进海里,随后海水中便泛起了一片血红,转瞬又重新归为了平静。小舟“妈呀”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到村里叫大人。

等大人们赶到海边的时候,早已没有了二蛋的身影。荡漾着的海水,将所有的血腥和罪恶埋藏其内。

村里故老相传,南海一带生活着一种怪物,叫做海鬼,据说是出海溺水而死的水手所化。它浑身长着绿毛,力大无穷,整日躲在海中,只盼着有人落水,便用长长的海草将人缠紧,拖入海底。但这只是传说,从来没有人见过,而根据孩子们所见,这水中的怪物十有八九便是海鬼。

李二蛋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曾有个哥哥,但未满月便夭折了。如今二蛋又被海鬼害死,他的父亲悲痛欲绝。为了给二蛋报仇,也为了村子沿岸的太平,李父召集了村人,誓要捉拿海鬼。

那天,天色阴沉沉的。李父一个人泡在海里,作为诱饵,吸引海鬼出现。他的周围几条渔船泊在海面上,每条船上都站了三四个汉子。李父穿着鱼皮衣,从中午一直待到傍晚,海鬼也没有出现。

它大概看出了这群人给自己下了埋伏,所以一直没有露头。但它一定是在这附近的,就连站在岸上的余小舟,都能感受到今天的海水有些不同,仿佛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阴恻恻的气息。

“他娘的,这狗日的恶鬼,不敢露面!”李父从水里钻出来,骂了一句。

“老李,要不,咱撤吧!”船上的人朝他喊。

李父叹了一口气,望着渐暗的天色和泛起的海潮,他心里明白,再待在海里,只会对己方不利,眼下也只能暂且离开,隔日再做打算。想到这里,他就近朝着一条小船游过去。然而,他游了没两下,突然感觉身体一滞,紧接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

他大吃一惊,急忙奋力蹬水,却发觉脚脖子已被什么东西缠住。那东西力量极大,向下一拽,自己的身子便被拽入了水下。

海鬼!两个字迅速闪过脑海。他虽然有备而来,但猝然事发,还是令他心里一阵发慌。这海鬼单等着众人萌生退意、放松警惕的时候出手,着实狡猾。

李父自幼生长在海边,在水中行动甚至比在陆地上还要灵活。他迅速镇定下来,腰背齐齐发力,身子在水中猛地一个翻转,同时将暗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入手心,狠力朝身后的事物刺过去。

不远处,船上的人们见李父突然动作,皆是一愣,又见他身后的水面下,隐约有一团绿乎乎的影子,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立刻有几支渔弩,瞄准那团影子,呼啸声中,弩箭直飞而去,射向海中的怪物。

那怪物与李父一道,齐齐往水底沉去。弩箭扎入水中,有红色的血水翻腾出来。却不知是李父的血,还是怪物的血。

接着,渔船上绷簧声响,一张巨大的渔网从船侧快速弹出,铺天盖地得扣将下来,将二者罩在其中。

“抓住啦!”有人欢呼道。

众人摇着转盘,将渔网从海中提了出来,却见哪里有海鬼的影子,只有李父被裹在网中,浑身是血。胸口处破了一个大窟窿,心肝都不见了,早已气绝身亡。

众人大骇,这海鬼如此穷凶极恶,竟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生生取了一个大活人的性命。而且,他们方才眼睁睁看着海鬼被罩在渔网下,只这收网的工夫便灵活逃脱,当真是神出鬼没。

慌乱之中,有人朝着鬼影消失的地方,丢出炸鱼的土炮,几声巨响,溅起丈高的水花。待海面平静之后,并无异动,人们知道,这些土炮也落空了。

人们焦虑地望着海面。

那丢出土炮的渔人心中不甘,转身正要再拾起两枚土炮,却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蹲了一个怪物。

那怪物有成人大小,瘦胳膊瘦腿,一身绿毛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正瞪着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恶狠狠地望着丢土炮的渔人。

渔人惊呼声未落,便见那怪物猛地向前一蹿,眨眼便到了近前。它张开血淋淋的大口,狠狠咬在了他的颈喉,顿时血流如注。

船上众人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水下,万没想到这海鬼竟悄无声息地从背后上了船,一时惊呼声四起。短暂的惊愕后,一名渔人挺身上前,握着渔叉,直朝海鬼刺来。

那海鬼叼着猎物的脖子,尖利的爪子插入猎物肩膀,正试图携着他跳进海里,猛见渔叉袭来,急忙弃了猎物,抽身向旁一纵,将渔叉躲了过去,而后双足一蹬船帮,蓄力直朝执叉的渔人扑来。它双足奇长,锋利的趾甲与船帮相蹭,伴着令人牙酸的声响,在木质的船帮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那渔人一击落空,不料海鬼动作竟如此迅捷,下意识地便迈步向后闪躲,但终究晚了一步,利爪划过胸前,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飞溅而出。他“啊呀”一声,站立不稳,仰面跌躺在地。

海鬼不依不饶,趁虚直扑上来,狠掏渔人心肝。渔人被其压在身下,无从躲避,正觉自己必死,却见一只弩箭,从旁斜射而来,“噗”地扎进了海鬼肩头。

海鬼发出一声瘆人的嘶吼,抬爪直将弩箭拔了出来。绿色而浓稠的血液喷薄而出,洒在身下的船板上,飘起刺鼻的腥臭。它龇牙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见是另一名渔人,站在不远处的船头,双手捧着渔弩。

它大怒,放开身下压着的渔人,直扑渔人弩手。那人一支弩箭刚刚射出,新的弩箭尚不及充填,直接暴露在了海鬼的血盆大口之下,生命垂危之际,忽见船上另一渔人赶到,手提渔刀,抡起来迎头朝海鬼便劈。

海鬼急忙向旁一纵,躲避开来,正欲再次扑杀,却见那渔弩已然填好,一支弩箭疾射而出,直袭面门。它尝过弩箭的厉害,不敢硬抗,猛地向旁一跃,跳入海里,随后身躯一扭,便消失在了海面以下。

转眼之间,船中四人便一死一伤,剩余二人,也是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其余船只见此船遭难,开始从各个方向聚拢而来,然而未至近前,异变陡生!

只听一声恶鬼般的嚎叫,原本平静的海面下,突然闪现出了许多条绿影,它们从各个渔船下的海里一跃而出,双手一扒船帮,如一只只敏捷的猴子,纷纷跳入船中。

这里的海鬼竟有十数只之多!渔人们大惊失色。与这些恶鬼相比,他们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远远处于劣势。方才一只海鬼,便已令众人应接不暇,此时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又如何能够抵挡?

海鬼们发出低沉的咆哮,朝渔人们猛扑过来。它们挥着利爪,晃着獠牙,犹如饥饿的豺狼冲入羊群,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屠戮。它们或用手爪拧断猎物的脖子,或用獠牙切断猎物的气管,或用脚掌踩破猎物的肚皮,或狞笑着,将猎物丢出船外,看着他们在绝望中挣扎,然后淹没在幽深的海底……

第四节 紫色符石

那幅场景至今仍在小舟的心里挥之不去。他当时远远站在岸边,和许多站在岸边的村人一齐见证了那段血腥的村史。

而如今,时隔多年,自己竟又碰到了这样一只恶鬼,自己孤身一人,该如何逃脱?

那海鬼两只眼睛犹如一对明灯,闪着绿幽幽的光泽,见了小舟,发出一声恶狠狠的嘶吼,如一阵风般扑了过来。

小舟吓得转身就跑。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如何跑得过海鬼?只片刻工夫,对方便已离得不远。他心中又急又怕,脚下不稳,一下摔跌在地,急匆匆翻身正要爬起,一扭头,见那海鬼已然冲至了近前。

海鬼向前一蹿,扑到小舟身上,张口便朝脖颈咬了下来。

小舟下意识地一抬胳膊,挡住要害,那海鬼的恶口便咬在了他的前臂上。锋利的獠牙深深刺入,疼得他几乎昏死过去。剧烈的疼痛与死亡的恐惧,令他胆气大盛,右手胡乱在旁边一划拉,正巧抓起了一块石头,抡起来照着海鬼的头颅便砸。

海鬼吃痛,从小舟身上摔落,小舟快速爬起身来,挥起石头再度朝海鬼猛砸。

海鬼吃了小舟一击,头昏眼花,又见小舟再次袭来,急忙向旁一跳,灵活地躲了过去。它趴在地上望着小舟,口中发出低沉的吼声。

小舟一击落空,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紧紧攥着石头,怒目望着海鬼,这才发现,眼前的家伙个头儿要比自己小时候见的那些小了许多,身躯也更加瘦弱,似乎还未成年。

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也许,自己狠厉一些,说不定能赶走它呢!于是,他龇牙咧嘴,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朝着海鬼发出一声大吼。

海鬼双目一凛,表情一滞,但转瞬又恢复了正常,甚至连身子都没有稍微地挪动一下。

小舟心里一凉,看来,它一点都不怕我。而且,看它的架势,似乎下一秒就会扑上来。

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脱,这该如何是好?他心急如焚,用眼角余光向四外巡视,忽见身侧不远,有一根被海浪卷上岸的木棍,心道,以之作武器,或许还能抵挡一二,于是猛地将手中的石头朝海鬼丢去,同时撒腿猛跑几步,去捡那根棍子。

海鬼闪身躲过石头,见小舟奔逃,继续猛追而来。它速度太快,竟在小舟抄起木棍的同时,赶到了小舟的身后。

小舟转过身来,未等将木棍抡起,便被海鬼扑倒在地。他仰面朝天,手中攥着木棍,用力朝海鬼便捅。

海鬼伸出手爪,猛力一夺,便将木棍夺了去,甩手丢在一旁,而后伸利爪直掏小舟胸口。这海鬼最喜人的心肝,只想掏出心肝尝个新鲜。小舟惊慌之下,伸胳膊胡乱抵挡,利爪与之相碰,霎时将他的胳膊抓得血肉模糊,胸前也破了几道口子。

与海鬼相比,小舟的气力终究弱了些,片刻之后,海鬼的利爪便突破了他的防线,直朝胸口挖下来。那长而尖锐的指甲,如一把泛着寒光的钢钩,令人心胆俱寒。

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便要死在一只海鬼的手中!他望着面前那张可怖的嘴脸,想到外祖父见到自己尸体后的伤心模样,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锋利的指甲插到前胸,却突然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接着,一道紫色的光突地从小舟胸前暴起,如黑夜中闪现的雷火,荧晃晃夺人双目。

那海鬼只觉浑身如触电一般,腾地从小舟身上弹了出去。它惨叫一声,在沙滩上连滚了几个跟头,才终于趴在地上。它望着小舟,满眼皆是惊恐之色,而后哀嚎着,一溜烟跑到海边,纵身跃入海中,转眼消失不见。

小舟愣愣地躺在沙滩上,只觉宛如做了一场噩梦,明明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鬼门关,却又不明不白地退了回来。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前,一枚铜钱大小的紫色残片,在暴起一阵光芒之后,又慢慢暗淡下去。

这枚残片,是在很多年前,那个闹海鬼的傍晚,一个黑袍人送给小舟的。多年来,他一直将它挂在胸前。它的形状呈不规则的椭圆,材质像是一种粗糙的石头,又像是一块枯老的树皮,没有丝毫的稀奇之处。但在刚才,在海鬼利爪插下来的一瞬,他分明看到了残片中,亮起了一个奇怪的图案。那图案散发着强烈的紫光,像是一只眼睛,带着螺旋的波纹。那些波纹隐隐转动着,仿佛连通了另一个世界,令人一眼望去,便觉天高地远,似乎灵魂都被它吸了进去。

小舟心中诧异,他将那枚残片举到眼前,但此时,紫光已然彻底熄灭,图案也随之消失,它又重新化作了那副粗糙枯老的模样。

他回想着这枚残片的来历。就在那次捉海鬼的行动中,正当渔人们伤亡惨重、眼看便要被海鬼屠戮待尽时,远处的海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人一袭黑袍,浑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从远方踏海而来。他的速度非常快,初见时还在远海,但下一刻,便到了众人近前。他抬起一只手,也不见有何动作,那只海鬼便猛然炸裂开来,化作了一蓬绿色的雾,眨眼消散在了周围的空气中。

这一刻,无论是渔人还是海鬼,都停止了动作,呆愣愣地站在原处,整个时空就像静止了一般。

实际上,时空不会静止,只是那人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场,压得在场众人动弹不得。就连远在岸边的小舟,都觉得呼吸困难、举步维艰。

“此地为人族所有,尔等远海之物,便不要来凑热闹了!”那人说道。他的声音明明很低,但在大海的浪潮中,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又或者,是直接响在心中。那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飘忽悠远,宛如天际神明的梵唱,让人听了便觉至真至理、无可辩驳。

随着他话音出口,周围的人们顿觉压力一轻,恢复了正常的行动能力。那些海鬼如遇大赦,慌慌张张地跳入水中,朝着远海游去,转眼便消失在了大海的尽头。

那人背着双手,踏着大海的波涛,缓缓走至岸边。纵然在惊涛骇浪之中,也不曾沾湿半片衣角。

渔人们从未见过此等高人,只以为是救苦救难的神仙,纷纷跪地叩拜,谢其救命之恩。那人却头也不偏,一边自顾自地走着,一边道:“天地随缘。我既已出手,便是命中注定要出手;你既已活命,也是命中注定能活命。如此,又何需一个‘谢’字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脚下片刻不停,仿佛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的事,都与他毫无干系。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超然物外的“神仙”,在经过小舟身边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止住了步子。他望着小舟,问道:“小子,你叫什么?”

那时,小舟年岁尚小,面嫩皮薄,只红着脸小声答道:“余、余小舟。”

那人道:“茫茫沧海,一叶小舟,又如何能渡得过风浪?小子,我看你今后,怕是要有一劫!”

对他的话,年幼的小舟并不能完全理解,可旁边的余大海却吓得面色苍白,他开口便问:“敢问高人,我家小舟,会有何劫数?”

那人却是看都不看余大海一眼,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紫色的残片,放到小舟手上,道:“我赐你此符,护你平安,但至于你能否逃脱劫数,还要看你自身的造化了!”

小舟双手接过残片,懵懂地望着那人。双方离得很近,可小舟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就连对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分辨不清。只恍惚觉得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蒙蒙眬眬的,似在梦中。

那残片本身没有任何奇特之处,然而此人方才展露的实力,却让人不敢对他的东西有丝毫怀疑。余大海刚刚碰了一鼻子灰,但事关小舟安危,他还是厚着脸皮问道:“请问恩公尊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也好报答。”

那人道:“人生在世,何须留名?你若非要叫,便叫我‘无名’吧!”

他说着,转身而去,脚步不急不缓,几步便到了十数丈开外。忽又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今逢海鬼出世,此地,怕有大灾呀!”而后,身影忽地消失不见。

几天之后,一场海啸淹没了村子。因受那人指点,村人早有准备,除了房屋财产受损,却没有大的人员伤亡。

回家之后,余大海细心地将残片穿在红绳上,给小舟挂在胸前,并再三叮嘱,这符石万万不能摘下,便是睡觉洗澡也不能离身。

小舟觉得,余大海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总是担心,生怕有一天会突然失去自己。他问余大海缘由,然而余大海却总是装傻充愣,什么都不说。

小舟从海鬼手中死里逃生,心中暗想,此番劫难,会是那无名所说的劫数吗?一想到劫数,忽又想起无名说的那句:逢海鬼出世,此地将有大灾!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灾难呢?

他站起身,整理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将符石重新藏入怀中。他胸前的衣服已然破了,浑身也有许多伤口,不过除了胳膊上被海鬼重重咬了一口,其他地方倒不碍事。

他用袖子把伤口胡乱地包扎了一番,然后望向海鬼此前站立的位置。那里,有一大团黑黢黢的影子,借着渐渐放亮的天色,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何物。

那是一只巨大的海蚌。

第五节 巨蚌女鲛

余小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块头儿的海蚌,简直比镇上牛老爷家的八仙桌子还要大。它搁浅在岸边的沙滩上,暗红色的壳体,就像一块染满了鲜血的礁石。

这么大的海蚌,是从哪里冲过来的呢?方才那只海鬼,趴在蚌壳上,又是在鼓捣什么?小舟心中生疑,手中攥着木棍,一步一步地凑了过去。

他看到蚌壳的外面有许多裂痕,大概是经过强烈的撞击,顺着裂痕,有蓝色的液体缓缓向外渗出。又见蚌壳的顶部,有一个破碎的窟窿,于是踮着脚尖,探着脖子向里张望。

这一望,惊得他几乎叫出声来,脚下一个踉跄,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那巨蚌的里边,竟是一个人!

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人的下身,竟生着一条宽大的鱼尾。

他心中惊骇到了极点,然而又担心是自己情急中看错了,于是缓了缓气,重新凑到海蚌近前,探头缩脑地向内望。

没错,就是人身鱼尾!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子,披散着蓝色的长发,侧卧在白惨惨的蚌肉上。而她的腰部以下,并非正常人该有的双腿,而是一条鱼尾,上面布满了蓝色的鳞片,显得甚为怪异。

鲛人!两个字从小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传说,鲛人生活于南海深处,喜欢用美妙的歌声,吸引往来船只的水手。水手受其魅惑,往往在迷迷糊糊之间,便坠入海中,成为鲛人的腹中餐。这种故事在村子里广为流传,用来提醒出海的水手,要时刻保持对大海的敬畏之心,摒弃一切诱惑。

为了这些传说,千百年来,村子里屡屡有人入海猎奇,寻找鲛人的踪迹。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无功而返,更有甚者,却是葬在了大海之中,再也没能回来。

小舟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没想到今日,从未出过海的自己,竟见识到了传说中的鲛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同时,他心里也泛起了一连串的疑问:这鲛人为何会被关在巨蚌之中,又是如何来到的岸上?她的背后,该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他细细打量鲛人,发现她的身上满是伤口,从这些伤口中,有蓝色的液体慢慢渗出。她面色惨白,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小舟有些担心。他伸出木棍,从窟窿里探进去,轻轻碰了碰鲛人的胳膊,鲛人却仍是动也不动。这令他有些感伤。他向来心软,平日便是见到死猫死狗,也要伤心好一阵子,此时见到死去的鲛人,更是痛惜难过。

他揉了揉眼睛,却又有些不死心,于是再度伸出木棍,将鲛人侧着的身体向旁轻轻一拨,使她的脸面朝上。

一道温润的光,从她的身子底下透射出来,吸引了小舟的注意。

那是一颗硕大的珍珠,圆润饱满,色泽鲜红,而无一丝杂质。

小舟惊得合不拢嘴。他记得,前些年,村里有人抓到过一只大蚌,从中取出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珍珠,拿到镇上换了好些银子。而眼下这颗,硕大得像一只椰子,定然价值连城!

他心中赞叹着,转而望向那鲛人的脸。这一望,不禁“呀”地叫了起来,只见那鲛人,正睁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他的心突突乱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还活着?”话语出口之后,才觉不妥。先不论鲛人是否能听懂人的语言,如此问话,不是摆明了咒人早死么?

那鲛人似乎非常虚弱,只是睁眼一望,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听不懂小舟的话,还是根本无力应答。

得知她并未死去,小舟心中十分欢喜,慌忙大叫道:“你不要睡,我马上救你出来!”说着,便将木棍伸到蚌壳的裂缝内,用力去撬。蚌壳虽然已经碎裂,奈何实在太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撬下来一块碎片。他将碎片丢到一旁,又捡起一块石头,沿着蚌壳上的裂缝敲敲打打。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掏出了一个大洞,随即跳到巨蚌中,使着吃奶的劲,终于将鲛人救了出来。

经过这番忙活,鲛人彻底没了动静。小舟心里害怕,莫不是自己笨手笨脚,给人折腾死了?他捏着一把汗,伸手探了探鲛人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于是松了口气。

他上下打量着鲛人。她因身受重伤,又长时间脱水,皮肤干裂,鳞片也失了光泽。她的上半身,和人类很是相似,但终归是有些差别的。她的眸子是蓝色的,头发也是蓝色的,两只耳朵像鱼鳍,尖尖地竖立在头的两侧。薄薄的双唇,有两只尖尖的牙从两侧突出来,然而奇怪的是,却丝毫不显凶、不露丑,只让人觉得俏皮可爱。配着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和美丽。

是的,她很美,小舟觉得,她比村子里任何一个女孩都要美。她的这副面孔,若然放到镇上,也应是首屈一指的美貌吧!

对于鲛人,小舟所知甚少,只知道她们应是生活在海里的。然而看她此时如此虚弱,如果直接放归大海,定然有死无生。想到方才那凶恶的海鬼,趴在巨蚌上,十有八九便是要挖她的心肝,自己将她弄出来放进海里,岂不是正好着了海鬼的道?于是思来想去,俯身背起鲛人,直往家里走去。

鲛人的身高与小舟大体相仿,然而体重却比同样身量的人类轻着许多。所以,他走起来虽然吃力,却也并非特别艰难。他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中,所幸沿途并没有碰到其他人。他进了院子,将鲛人放入了一口盛水的大缸中。

那口大缸,是余大海平日用来放鱼的。有时候出海打鱼回来得晚,没法赶到镇上去卖,便会暂时将鱼养在缸里。此刻这口缸被用来放鲛人,大小却是正合适。

鲛人整个身子没在缸中,脸上痛苦的神色竟舒缓了些。小舟望着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而方一松懈,便觉周身一阵酸痛,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与海鬼搏斗时,落了一身的伤,于是从柜子里找出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粉,给自己涂抹包扎了。又看着水中鲛人亦是满身伤痕,便想给她也包扎一下,可举起药粉瓶,却无从下手。

这鲛人泡在水中,药粉沾水即湿,如何用得?然而若不治疗,又怕她伤势严重,拖延时间长了会有危险。

他心中不安,想了一想,便从缸中捞起两尾海鱼,跑到村中的药铺,换了些药草回来。

此时天早已大亮。回来的时候,他看到有许多村民往海边走,说是在岸边发现了一只巨大的海蚌,要赶去看热闹。小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小舟忙活了大半天,终于煎好了一砂锅汤药,舀出一碗,用勺子给鲛人喂服。鲛人仍自昏迷,迷迷糊糊地咽下。小舟又想,这鲛人昏迷良久,定然饿了,却不知她吃肉还是吃素,吃鱼虾还是吃海草,无奈之下,便熬了一碗鱼汤,也给鲛人喂下。

鲛人似沉沉睡去,自始至终不再睁眼。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小舟不禁心生怜悯。他自幼无父无母,加之身体残疾,连村里的同龄人都不乐意和他玩耍。所以,他此番见了鲛人,便倍觉亲切。自己虽然命苦,但好歹有外祖父作为依靠,而这鲛人却是远离家园,孤苦伶仃地来到一个陌生之地,委实可怜。

待小舟闲下来的时候,已是后晌,可鲛人仍然没有醒转的迹象。他坐在缸边,一边用贝壳粘成一些小玩意儿,一边不时地瞟她两眼。

他喜欢用贝壳做一些摆件。

最开始,他只是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贝壳,后来,他发现了一种南海豚鱼。这种鱼肉质软糯、腻而无味,很少有人爱吃,然而它的皮,却能够熬制出黏性很大的胶来。用豚鱼胶,可以将贝壳牢固地粘在一起。所以,他每天从海滩上捡来各种贝壳,根据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色彩,拼凑成不同的物件,小的有鸟儿、兔子,大的有孔雀、珊瑚,别有一番情趣。用这些小玩意儿,多少也能换些钱财,贴补家用。

渐渐的,日已西斜。小舟估摸着外祖父快要下船,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去海边迎接。出门前,不忘拿起一只用芦苇竿扎的盖帘,将住着鲛人的水缸盖住。

他刚出了院子,便见余大海挑着两筐海鱼,远远走了过来。

因天色不善,余大海今日提早收工。他见了外孙,高兴地大叫道:“娃子啊,你快去瞅瞅,海边有老大一只海蚌!那块头儿,少说也有几百斤,简直都要成精了!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家伙!”见到自己的外孙,他这一日的劳累仿佛都一扫而光。

小舟应道:“我今天见了呢!”

余大海叹息道:“只可惜呀,不知死了多长时间,壳也裂了,肉也烂了,这玩意儿要是活着把肉挖出来,能吃好些天呢!”

他说着,已走到院门口,忽见小舟脸上、胳膊上都是伤痕,急道:“娃子,你这身上是咋回事?谁欺负你了?”他匆忙放下担子,拉过小舟细细翻瞧。

“外翁,没有人欺负我。”小舟挣脱开来,笑道,“我今天遇到的,比那海蚌稀罕千倍百倍呢!”说着,直跑到院中,掀开大缸的盖子,道,“外翁,您看!”

余大海心中诧异,他很少见到外孙有如此兴奋的时候。他重新挑起担子,入了院门,来至大缸跟前,低头向内一望,但见一个人身鱼尾的怪物浸在水中,宽大的尾鳍将整个缸底铺得满满。

他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小舟嬉笑地望着外祖父,却忽而发现,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他的脸上,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转而化作了一种愤怒和痛苦。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胡须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颤抖地点指着鲛人,一双眼却狠狠地瞪着小舟。

“你、你……”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未等说出来,便双眼一翻,仰面栽倒在地。

挑鱼的担子从肩头滑落,鱼儿从筐中散落出来,白花花地铺了一地。

第六节 夜半小贼

“外翁!”余小舟跪伏在余大海身侧,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施救,好半晌,余大海才终于缓过气来。

他睁开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余小舟将他扶坐起来,他却甩开小舟,颤巍巍地起身,来到了大缸跟前。他望着鲛人,咬了咬牙,问小舟道:“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说话的语气极不友善,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

小舟有些害怕。自己的外翁向来和蔼,从来不曾对自己发过脾气,然而今天不知为何,竟如此动怒,慌忙低声答道:“是、是我从那个贝壳中,救出来的……”

“有没有被人看到?”

“没、没有。”

得知没人看到,余大海似乎松了口气,但面上严峻的神色仍丝毫未减。他厉声道:“赶紧把她扔了!远远地扔回大海!”

小舟一愣,下意识地挡到鲛人身前,问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余大海怒道,“娃子啊,你是被她蒙了眼睛吗?她是鲛人、是鲛人啊!这种东西,留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说着,不等小舟回答,便一把将他推开,伸手朝缸中的鲛人抓去。

他打算将鲛人从缸里拖出来,可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胳膊,便见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知何时,这个鲛人竟已醒了,她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蓝色的眸子闪过一道寒光,张开嘴便朝抓着自己的手臂咬去。

余大海吓了一跳,急忙松手,躲开了鲛人的攻击。鲛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极不友善的低吼。他红了眼睛,倒退几步,抄起地上的扁担,挥舞着朝鲛人身上砸去。

“外翁!”小舟又急又慌,几步飞扑到二人之间,张开双臂将鲛人护在身后。

扁担呼啸着砸向小舟的脑袋,小舟吓得闭上了眼睛,却仍然不躲不避。余大海一惊,想收回扁担,可由于用力过猛,已无法收势。他拼命扭转身子,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扁担偏了个角度,砸在了小舟的肩头。

小舟痛哼了一声。他睁开眼睛,望着余大海,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他不顾肩头的疼痛,哭求道:“她现在满身是伤,决不能送回海里,否则与杀她无异!”

余大海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望着小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化作了一声长叹,仰天道:“我余家这是作的哪门子孽啊!”而后狠狠将扁担往地上一摔,气哄哄地离家而去。

小舟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极不是滋味。外翁的这团怒火,发得没头没脑,这根本不是他平日的作风。再回想他方才的眼神,在见到鲛人的刹那,除了正常人该有的惊讶,更多的却是愤恨。自己救回来的这个鲛人,仿佛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神经,让他在这一瞬间失态。

本来想给外翁一个惊喜,没想到,却将外翁气成那样,小舟心里既委屈,又失落。他看了眼鲛人,说道:“你终于醒了!”可鲛人却朝他凶狠地龇牙,发出低沉的咆哮。

小舟颇感失望。这鲛人虽有人面,然而性情却与人类差得远呢!

他把散落在地的海鱼拾到一处。这原本用来盛鱼的大缸已被鲛人占了,他只得找来几只破旧的木桶,把鱼儿搁进了桶里。又挑出几尾小鱼小虾,问鲛人道:“你饿了吧?”远远地把鱼虾丢进缸里。他不知道鲛人吃什么,但除了鱼虾,他实在想不起、也找不到更适合她的食物了。

鲛人不为所动,只警惕地望着小舟。

小舟叹了口气。他心中烦闷,悻悻然回了屋子,烧柴做饭去了。待饭出锅的时候,他特意给鲛人盛了一碗粥,然而鲛人猫在水底,再也不肯露头。

他摇了摇头,却突然看到大缸里,自己先前投入的小鱼小虾,尽数不见了。他心头一喜,难道,是被这鲛人吃了?于是又挑了些小鱼小虾,丢到水里。待稍后出来的时候,发现鱼虾又已不见,如此他便知道,这鲛人是吃鱼虾的。他喜出望外,既然肯吃东西,那她必然不会饿死了!

他又将疗伤的汤药热了,拿到缸边想给鲛人喂下。可鲛人躲在水里,根本不肯露头。他指着药碗说道:“这是给你治伤的药,你只有喝了它,伤口才会更快地好起来。伤好了之后,你才能重新回到大海。”可鲛人仍然一动不动,他没办法,只好把药碗放到缸沿上,转身回了屋。

晚些时候,余大海回来了。两人坐在饭桌旁,默默地吃着饭。

余大海并非不通情理,他也意识到自己此前有些太过急躁。他了解自己外孙的脾气,这孩子虽然老实,却倔强得很,一旦认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告诉小舟,鲛人并不属于这片土地,留下她,只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待她伤势好转,足以生活自理,一定要第一时间将她送归大海。

他又叮嘱小舟,在鲛人养伤的这段时间,绝对不可以让村里的其他人看到,更不可以对外人提起,要将这件事情永远地烂在肚子里。

小舟满口应承。他问余大海,是不是知道一些鲛人的故事,能不能给他讲讲?余大海道,这些祸害的事情,不听也罢!又自觉说漏了嘴,于是补充道:“我哪里知道什么鲛人的故事!”

余大海的闪烁其词,令小舟更加确信他有事瞒着自己,然而他死活不说,小舟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余大海一早便到镇上的渔行交了鱼,又买回了些柴米。小舟也早早起床,来到了鲛人跟前,打眼一望,竟见那放在缸沿上的药碗空了!

小舟一愣,望着鲛人惊呼道:“是你喝的吗?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鲛人却是毫无反应,仍和昨天一样,躲在水底不肯露头。

她虽不语,然而肯吃肯喝,却也让小舟高兴得不得了。他顶着小雨忙前忙后,给鲛人弄了些鱼虾,又煎了一碗药,然后才去做其他事情。

这雨下起来便没完没了,风也越刮越急,眼看暴风雨便要来临。小舟记挂着鲛人,便用几根木棍支起草帘,做成了个简易的棚子,给鲛人遮风挡雨。

余大海恼道:“她躲在缸里水里,又会怕风雨么?”小舟挠挠头,却是憨笑不答。

之后余大海才知道,这小舟竟将平日积攒的贝壳全搬到了草棚里,守在大缸旁边,开始黏起了贝壳。

大雨一连下了几日。余小舟每日除了烧柴做饭,便是待在草棚里黏贝壳。他一边黏一边嘟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讲给鲛人听,并时不时地瞟两眼鲛人。待他的贝壳初具形态之后,才发现那也是一个鲛人,人身鱼尾,宽大的尾鳍盘在身侧,虽未完工,却已让人觉得活灵活现。

到了这时,鲛人已然发现了小舟用贝壳粘的是自己,开始饶有兴致地趴着缸沿,看着小舟忙碌。

小舟望着她,说道:“我用贝壳粘的这个鲛人,名字叫做小鱼儿。要不,你今后也叫小鱼儿吧!”

鲛人在一旁听着,却不知是否能够听懂。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鲛人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对小舟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恶狠狠了。而余大海,每每见到小舟与鲛人如此接近,便摇头叹息,却也不再过问。

常言道: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海角村,有个泼皮,名叫王二癞,整日游手好闲,在渔行老板手底下混吃混喝。可连日的风雨,令渔行歇业,他窝在家中,饿得饥肠辘辘,琢磨着得外出找点吃的才是。

他转而想到了余大海。他与余大海家离得不远,心想,这老家伙下雨的前一天,还出海捕了两筐鱼回来,如今家里定然有吃的。更主要的是,这余大海憨厚老实,家中只有祖孙二人,最好欺负!于是这天夜里,趁着雨小,他偷偷跳进了余大海家的院子。

他在窗外听了片刻,里面鼾声起伏,看来那一老一少已然睡沉了,于是掏出匕首挑开栓门的木栓,悄悄摸进了屋。

余大海祖孙二人躺在里屋,睡得正鼾,丝毫没有察觉屋里进了贼。王二癞蹑手蹑脚,寻了一圈,只在外屋的灶台旁,发现了半小袋糙米和一坛子腌制的咸菜。

他暗暗摇头,这家子穷得叮当响,打来的鱼竟全都换作了柴米,一条都舍不得留。自己好容易做了回贼,却连一片肉都没有见到,真他娘的不值!他在心中骂骂咧咧,拎起那半袋糙米,往身后一背,又看看那坛咸菜,实在没有胃口,于是作罢。

他背着米出了屋子,刚要翻墙而出,却突然发现了院子里的那口大缸。

那大缸盖着盖子,上面还用草棚遮着,这般细心,里面盛的是什么?他一心惦念着里边有鱼有肉,于是凑上前去,提鼻子一闻,确有一股海水的腥味。

原来如此,这老家伙将剩下的鱼全都藏在了缸里,难怪自己翻遍了屋子都找不到!他心中暗喜,伸手掀开了缸盖,借着夜色往里瞧去。

这一瞧不要紧,立时惊得魂不附体!

只见那大缸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半没在缸中,龇着獠牙,瞪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吓得“嗷”了一声,米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他这一嗓子,可惊动了屋中睡觉的祖孙二人。二人爬起来朝窗外一望,只见蒙蒙细雨之中,一道黑影正翻墙而去。他们心中惊惧,各拿起防身的棍棒,跑到屋外查看。

贼人早已跑没了踪影。

二人回到屋中,检查财物,发现并未缺失什么,只有院中撒落一地的米,白花花的,让人心疼。他们将米从泥地里收起,隔日还要仔细洗选晾晒。

一阵忙活之后,二人重新躺回屋中,然而余大海却再也睡不着了。他越想越觉不对,这贼人偷了米,为何要丢弃在院中?又为何要惊叫一声后翻墙逃窜?莫不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他思前想后,蓦地大惊:难道,那贼人撞见了鲛人?

他一念及此,心中更觉不踏实,于是敦促小舟,这鲛人的伤势已然好得差不多,明天一早,一定要把她送走,以免日常梦多、迟则生变。

小舟心中不满,但这件事是此前二人协商好的,且外翁已做了最大让步,自己若再不听,便是忤逆不道了。因此虽万般不舍,却也不能再反驳什么了。

二人正自说着,突听街道上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似是有许多人在吵吵着往这边赶。那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便听有人“哐哐”拍打院门。

余大海心中纳闷,是谁大半夜的不睡,跑到我家砸门?他一边应着,一边起身打开大门,见门外站了四五个人,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海角村只手遮天的人物,牛富贵!

第七节 缸中女人

在海角村一带,牛富贵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

他在镇上开了个渔行,取名为南海渔行,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无论谁家打来的鱼,都由渔行统一收购转卖。实际上,对渔民而言,渔行的存在是件有利有弊的事情。首先,渔民打来的海鱼,是无法长时间存放的,而交到渔行之后,渔行有专门储存海鱼的冰窖,里边温度很低,可大幅度延长海鱼的储存期;再者,渔行有更广的销售市场,定期会有内地的买家,直接到渔行拉货,这无疑拓宽了海鱼的销路。但这样做的弊端,则是形成垄断,渔行低价买入,高价卖出,从中获取暴利,犹如给渔民扒下了一层皮。

因此,这一带的渔人,背地里都将他唤作“牛扒皮”。

余大海见牛扒皮半夜前来,心里便“咯噔”一下,脸上强作欢笑,道:“哟,是牛老板呀,这是哪阵仙风,把您老吹到我这破屋烂宅来了?”

牛扒皮笑道:“几日不见,余老哥倒会玩笑了。这不,连续几日大雨,我担心老哥家缺米缺粮,这才过来探看探看。老哥也是我们渔行的老主道了,生活上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但凡我牛某人能做到的,决不推辞!”

他说得慷慨,活生生便是一个大善人的模样。

余大海心里打鼓:你何时有这等好心!转望向牛扒皮身后众人,一个个拎着棍棒,凶神恶煞也似,哪里有半点慰问的模样?

他心里明白,嘴上却不敢说破,只道:“有劳牛老板费心了!托您的福,我这虽然寒酸,却还有些米粮,生活上也还算过得去。”

牛扒皮哈哈一笑:“余老哥勤俭持家,令小弟着实佩服。”他嘴上说着,脚下却已迈开步子,直朝院子里走。

余大海站在门口,原本并未打算让人进入,没想到对方直往里闯。他有心阻拦,又有些抹不开情面,一愣神的工夫,对方众人便已一股脑儿地进了院子。

余大海紧走几步,跟在牛扒皮身后,道:“牛老板,屋里娃子还在睡着,可别惊了娃子!”

“唉,余老哥这是说的哪门子话,怎么听起来我跟个强盗似的?”牛扒皮一边说,一边用那双贼眼四下巡视。

王二癞跟在牛扒皮身侧,悄悄指了指墙边的那口大缸。原来,这家伙逃了之后,越想越觉纳闷,心想那大缸之中,怎么会藏了一个女人?她是人是鬼?回想那女人的模样,虽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但仍觉肤白貌美,是个漂亮的角儿。这余家平时老实巴交,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还来了个金屋藏娇,当真是让人羡慕嫉妒。

王二癞平日在渔行做活,早就有心巴结牛扒皮,但苦于找不到机会,今日遇到此事,便计上心头,于是赶紧找到牛扒皮,将此事添油加醋地细细讲了。

那牛扒皮原本在赌场玩乐,听闻王二癞之言,大感稀奇。心说这余家光棍两条,哪里弄来的漂亮女人,竟还养在缸中,当真是天下奇事!他平素花天酒地惯了,正愁生活无趣,突遇奇事,立刻来了兴致,于是带人赶至余家。

他看到那口大缸,果真被余家人看护得细致,心中便有了谱,开口道:“余老哥,你家这口大缸却是不错。你也知道,近来连降大雨,我这渔行里的鱼都积压着发不出去,虽有冰藏,但时间久了,怕也要烂了。像您家这种大缸,透气良好,若用来放鱼,定然能多储存几日。要不,您开个价,把这口缸匀给我?”

余大海心中苦笑:你这理由未免也太牵强了些!你渔行那么多鱼,我这一口缸,又能帮上多大的忙?摆明了便是为这缸中的事物而来!于是说道:“牛老板,实在对不住,我这口缸,还是祖宗那辈传下来的。我家徒四壁,只有这口缸还大小算个物件,也算是祖宗留了个念想。实在是……”

“哎,我说老余头!”不等余大海说完,一旁的王二癞便抢言道,“我家大哥瞧上了这口缸,是给你的面子,你还就别给脸不要脸,一句一个不行的!”他出言不逊,当真是狗仗人势。

“嗯——”牛扒皮沉吟一声,示意王二癞莫要聒噪,王二癞赶忙噤声。

“余老哥,看来,这口缸还有些年头了。”牛扒皮道,“是哪朝的物件?让小弟开开眼。”他脚下不停,直朝那缸走去。

余大海有意无意地拦在缸前,笑脸道:“自然是今朝的物件,除了个头儿大点,没啥稀奇的地方,不看也罢!”

王二癞道:“老余头,没啥稀奇的地方,你干吗这般横拦竖挡?你这缸里装的是什么?”他有心在牛扒皮跟前表现一把,紧走几步,绕过余大海,便去揭那大缸的盖子。

“慢着!”突听有人大喝一声,众人一望,却见余小舟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几步奔至缸前,拦住王二癞,道:“这里面是我的宝贝,你们不许动!”

“哟!”王二癞笑道,“你的宝贝?小娃子,你说出来不嫌羞么?”

众人哈哈大笑。他们早听王二癞说过,缸中藏有女人,而面前这娃子,却在大庭广众之下称之为宝贝,当真有意思。

余小舟涨红了脸,道:“羞什么?你们不经主人允许,强行进别人家,东找西看,你们就不嫌羞么?”

王二癞大怒,道:“小兔崽子,有没有教养,一边去!”他伸手一扒拉,便将小舟推在一旁,小舟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娃子!”余大海急忙上前将他扶稳。

王二癞鼻子哼了一声,抬手掀开了缸盖。

只见大缸之内,一个人影,呆呆地站在水中,长发白脸,趁着蒙蒙夜雨,说不出的阴森诡谲。

王二癞扭头便朝牛扒皮喊:“大哥,我说的没错吧,这女的就在缸里!”他话音未落,却发现牛扒皮望着缸内,面色阴沉,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而身后其余众人,也均皱起了眉头,神色不善。

王二癞心中狐疑,忙转头仔细朝缸里打量,这一看,立时目瞪口呆。这缸里的女人,分明是用贝壳粘成的,一片片白色的贝壳,相互咬合连接,拼凑成了一副女人的面孔,当真是活灵活现!

他有些难以置信,伸手一拽那女人的头发,便扯在了手中。拿到眼下一瞧,竟是用水草修剪而成的。

“这宝贝,我用了一千多个贝壳,花了七天七夜才弄好,你可别给弄坏了!”小舟在一旁说道,表情满是无辜。

王二癞看看余小舟,又扭头望望牛扒皮,咧了咧嘴,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牛扒皮面沉似水,迈步来到王二癞近前。

“大、大哥……”他话音未落,牛扒皮已抡圆了巴掌,“啪”的一声,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他被打得身子转了个圈,一屁股跌倒在地,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牛扒皮满脸怒色,心道真是丢人呀,自己在这方地界呼风唤雨,何曾出过这种洋相!他顾不上看一眼余家二人,气汹汹地拂袖而去。

“大哥……”王二癞从地上爬起来,朝外便追,却听身后传来余小舟的笑声。那笑声满是嘲讽之意,似乎在努力克制,却又故意发出些声响让他听到。

他扭回头,恶狠狠地望向余小舟。

余小舟急急地收住笑意,又清了清喉咙,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然后指了指王二癞的手,道:“女人的头发,你不还给她么?”

王二癞低头一瞧,见那蓬水草果然还攥在自己的手中,他怒火难消,使劲将水草往地下一摔,而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身后,传来小舟肆无忌惮的大笑。

牛扒皮一伙走远之后,爷俩重新关上院门。原来,先前二人发现贼人入室,已觉不妙,于是来了个偷梁换柱,用小舟近日做成的贝壳鲛人像,代替鲛人放入了大缸中。没想到,还真的躲过了一劫。

“小鱼儿,辛苦你了!”小舟进了屋,把鲛人从竹榻上抱起来,重新放回了缸里。

鲛人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祖孙二人重新躺回床榻。

想起方才那帮人从牛气哄哄到怒气冲冲的情景,小舟便开心得睡不着觉,他问余大海,骗过了那帮人,是不是无须急着将鲛人送走了?然而余大海毕竟年长,看事情更为透彻,他告诉小舟,正因为骗了他们,明天才更要将鲛人送走,那帮人眼下虽然走了,但备不住之后琢磨过味来,还会来家里找麻烦,到时恐怕就没有刚才那般好对付了。

听了余大海的话,小舟又悲伤起来。

转天一早,小舟来到鲛人身旁,望着鲛人,心中五味杂陈。经过这几日相处,他早已将这鲛人当作朋友,她虽不能言,但她的眼神分明已没有了丝毫的戒备,坦诚得就像经年的老友。

那蓝蓝的眸子,望着他的时候,清澈得犹如无边的大海。

连日的风雨已然停歇,空旷的海滩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天色很暗,一如他初见她的那天早上。

他抱着她,行走在海滩上,一边走,一边道:“小鱼儿啊,今日一别,怕是你我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她望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来,只有指头大小,却是用贝壳黏成的小人儿。那小人儿用细长的海螺作四肢,用圆圆的贝壳作头身,用黑色的沙砾作眼鼻口耳,看起来呆呆的。

“这个小人儿,便是我,我叫余小舟。你若哪天想起我,便看看它,不开心的时候,便把难过的事情告诉它,开心的时候……唉,开心的时候,你只管开心就好,何必要想起我这样无趣的人呢?我愿你,每天都能快快乐乐……”

他心里乱作一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泪来。他擦了把泪,弯下腰,把小人放到鲛人的衣服里。在贴近鲛人的时候,他红着脸,突然鼓足勇气,轻声说道:“小鱼儿,我、我喜欢你……”

他话音刚落,突听一个声音道:“我不叫小鱼儿,我的名字叫汐。”

第八节 离别之殇

那声音突然从耳畔响起,吓得小舟浑身一哆嗦,他惊愕地望向鲛人,却又不敢相信是她所发。扭头四外巡视,可周围的活物,除了鲛人,又哪里有其他?

鲛人一笑,道:“你在找什么?”

小舟“妈呀”一声,惊慌之下,双臂不稳,竟将鲛人从身前滑落。他急急抢身去抱,却重心不稳,与鲛人齐齐摔倒在滩上。

鲛人“啊”的一声惊叫,仰面躺倒在地,小舟不偏不倚,正压在了她的身上,两人四目相对,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就连大海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不起、对不起……”小舟急匆匆爬起身来,脸涨得跟块红布似的,只觉心脏“咚咚”乱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倒退两步,指着鲛人,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会说话?”

鲛人“扑哧”一笑,而后侧坐起身子,拢了拢如瀑的长发,望着小舟眨眨眼睛,道:“我何曾告诉过你,我不会说话?”她的声音,就像游鱼一样灵动,就像海草一般娇柔。

小舟拙嘴笨腮,竟无言以对。是呀,人家也没说过自己不会说话呀!但细想却觉这句话本身便有问题,然而哪里有问题,一时又弄不太清楚。他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也都听得懂?”

鲛人点点头,戏谑道:“当然啦,肉麻得要死呢!”

小舟刚刚淡下去的脸色转瞬又变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到何处了。

鲛人佯装嗔怒道:“你难道,打算一直让我躺在这儿吗?”她躺在沙滩上,宽大的尾鳍轻轻呼扇着。

“呃、呃……”小舟嘴里胡乱应了两声,打算上前去抱,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先前他虽然抱过对方,但一来是为了救命,二来并不知道对方懂人言、知人事,现在既已知晓,只觉满心尴尬,红着脸不敢上前。

小舟正自踌躇,鲛人已开口道:“你‘呃呃’什么?不愿就不愿,直说便好,又犹豫什么!”她说着,便用尾部撑着身体,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平衡了一下身子,而后尾鳍一缩一弹,朝前跳了一小步。

“难道非要你帮忙么?我自己就不会走么?”她嘴上说着,已小步小步地朝着大海跳去。

看着她艰难的动作,小舟猛一咬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几步追上汐,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直朝大海走去。

清晨的海风徐徐拂过,撩起汐长长的头发。轻盈的发丝,轻轻抚着小舟微红的脸颊,小舟只觉痒痒的,却痒得踏实,一刻都不愿离开。

天光渐明,太阳虽未露头,却已将天边映得通红。两人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望着天空,海鸟成双翱翔;望着海面,游鱼结伴戏水。身下,海浪一叠叠拍打着礁石,溅起银白的浪花,洒在身上、脸上,凉丝丝的,令人心旷神怡。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干净和美好。

“我来自扶桑,那是鲛人的国度,万千水族,皆以鲛人为尊。”望着遥远的海天相接处,汐说道。

“那天,我参加鲛族试炼,不幸遇到恶鲨,身负重伤。我躲进一只海蚌,不想却被海漩卷入其中。到处都是黑暗,到处都是轰隆的震响,在剧烈的旋卷中,我昏死过去。待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布满裂痕的蚌壳,透过裂痕,外面有蓝天,有白云,有阳光,有海风,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死。”

她说得轻描淡写,小舟听得却是心惊胆战。

“我是幸运的,强大的海漩之力,没有将海蚌击碎,而是将它抛了出去。我在海上漂啊漂,饿了,便吃几口蚌肉,渴了,便喝几口透过裂缝渗进来的海水。我出不去,我身体太虚弱了,根本打不开厚厚的蚌壳。”

“后来,蚌肉馊掉了,可是除了它,我没有任何其他食物。为了生存,我必须继续吃下去。大概是中了毒,又大概是我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我再一次昏死过去。”

“这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海鬼,它扒在蚌壳外面,想要吃我。然而正如我逃不出去,它也同样闯进不来。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并救下了我。”

回想那天的情景,小舟仍自感到后怕,道:“既然你早就知道是我救了你,可为什么还一直那样凶巴巴的?”

汐歉然一笑,道:“这个,倒是我多心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然而族长却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说人类是世界上最贪婪、最凶残的种族,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和接近他们。”

“在鲛人的认知中,人类是邪恶的。他们会将鲛人的油膏做成百年常燃的灯盏,会将鲛人的鳞片制成富人穿的鳞衣,也会垂涎于女性鲛人的美色,将她们作为奴隶恣意凌辱。所以,对不起,我初见你时,也是带着这种误解的。”

“后来,渐渐的,从你的身上,我察觉不到一丝的恶意。你为我熬制疗伤的汤药,为我冒雨搭建遮风的草棚,为我精心黏制贝壳人偶,还将你心底的事说给我听。你做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迷茫:人类,明明是很善良的种族啊!我分不清究竟是族长错了,还是自己错了。不过后来,在那帮坏人闯入院子要带走我时,我明白了,人类当中,也有好有歹、有善有恶,并不能一概而论。最起码,我面前的这个少年,就是人类中的良善者。”

小舟暗道:没想到,区区几日,她的内心,竟经过了这么多的起伏变化!他心中感慨,却又听汐说道:“小舟,不知怎的,我总感觉你的身上,有一种特质。这种特质,让你看起来和你外翁有很大不同,也和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帮人有很大不同。然而让我细说,我又说不清、道不明,只是隐隐觉得熟悉。你能和我讲讲你的身世么?”

小舟挠挠头,道:“我的身世?我的身世也没什么好讲的呀!我自小生活在海角村,也没去过其他地方。我出生时,母亲便难产离世了,父亲也在一次海难中丧生,只留下我,与外翁相依为命。”

他说起往事,不禁神色黯然。

“对不起。”汐说道,“没想到,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的。”小舟抬眼看看天,“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往心里去了。”

是这样么?汐望着小舟,若真的这样,他眼中闪闪的是什么?又仰着脸看别处做什么?

听小舟说起父母之事,汐也念起了自己远在扶桑的母亲。离开扶桑这么长时间,自己生死未卜,母亲指不定得多担心呢!

小舟问:“扶桑,远吗?”

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很远,在大海的南边,离着中州几千里几万里;也不远,只要心系扶桑,游啊游,就到了。”

游啊游,就到了。她说得轻松,事实真的如此吗?她瞒着小舟说自己伤势无碍,然而此时,她的内伤未愈。凭她的能力,若想渡千里南海游回扶桑,希望何其渺茫!可是,这些天,她从余大海的只言片语中已然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给这爷孙二人带来麻烦。

她终究要回到自己的国度。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有她一生最为崇敬的那片大海!

朝阳终于穿破云层,从遥远的海际跃了出来,它方一露头,便用万道金光,去扫逐这个世间的一切阴霾。

汐迎着朝阳,蓝色的鳞片,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着水晶般的光彩,映着鲛人姣好的容颜,宛如天上下凡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小舟呆呆地望着她,竟有些痴了。

鲛人转过头,看着小舟,而后撩起耳侧的长发,伸手从耳朵后面揪下来一片逆鳞。她发出一声痛哼,然后将鳞片合在双手的手心,闭眼念了些什么。

她睁开眼,将那闪着荧荧蓝光的鳞片递到了小舟的手上。

“你送给我的小人儿我很喜欢,作为交换,这片鳞送给你。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也可以看着它,只要它的光泽不熄,我对你的情谊,便永远不灭。”

小舟将鳞片紧紧攥在手心。此时,他并不明白这片逆鳞意味着什么,然而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然太迟。

“好啦,不说啦!再说下去,怕是要被别人发现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走啦!”汐说着,站起身来,面朝大海,张开了双臂。

“汐……”

鲛人扭头一笑,道:“怎么?”

此时,小舟想说:我能再抱一下你吗?然而话到嘴边,又始终没能说出口。他的心里很乱,很痛,像是有什么人躲在他的身体里,用刀子剜他的心。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之前照顾她、保护她,只是将她当作同病相怜的朋友,而此刻,此情,此景,他心中的情愫却如暴涨的潮水,奔腾翻涌。

可是,他的心头,终究还是筑起了一道大坝。它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他是人,而她是鲛人;他生活在陆地,而大海才是她的家;他们是不同的种族,注定不能有结果。

此番一别,便是天海一方,若再相见,不知将是何夕!

他开口,道:“每天早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我都会站在这儿,望着南方的大海。你若想我,只需朝北瞧,我一直都在!”

汐别过头,不觉间眼角已然湿了。她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好!”再不回头,将身一纵,跃入碧蓝的大海。

突然,一张巨网从天而降,直将汐罩在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