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云阳陈寂传(下)

之后在东瀛,他娶妻生子,住了十二年。这十二年中,他摒弃武学,再不念刀剑二字。却到底在一个月夜,见中庭似雪,思念故国江山,便创下这套剑法。

陈寂也是第一次听到此事,便问道:“那这位左前辈,后来便是终老于东瀛了?”

“并非如此。”关山雪道,“他在东瀛住了十二年,后来一场疫病,他在东瀛的妻儿全部死在疫病之中。之后他再返中原,不久后自己也去世。在他去世之后,他师父把他所创的大部分武学一火焚毁。当时他师门中有个小童子觉得可惜,悄悄地在灰烬中救出三十六路浩然剑法,一套千里快哉风的轻功。他所留下的武功除了那两样,便是你这套雪月江山剑了。”

陈寂是第一次听闻雪月江山剑的来历,心中也很有些慨叹。关山雪笑问道:“你不会觉得这套剑法不祥吧?”

“不会。”陈寂道,“剑是剑,人是人。这位左前辈,我很是佩服。”

关山雪微微一笑:“左陈思天赋过人,可惜失之优柔。当时他师门亦是乱世势力之一,他若愿意襄助他师长,只怕今日江山局面,亦要改写了。”他不再多提这个话题,道,“你剑法虽好,但拳脚内力却殊为平常。”

这确是陈寂短板,他师门本就没有特别教授过他这些。祁连河对他虽然也有教授,但一来陈寂年纪已大,二来他在这些上天赋远不如剑法。所以虽然勤加习练,但进益并不很大。

关山雪续道:“各人皆有所长,你雪月江山剑法练到极致,天下间是你对手的也少,但难保有个危急时刻。我师门有一套腿法,并不需内力如何强盛,而是借助你自身的体重,现在便传授于你,你记好了。”

陈寂万没想到关山雪竟会将师门得意绝技传授自己,怔了半晌,单膝跪倒:“多谢大头领!”

这套腿法并不繁复,半个时辰也就传授完毕,只是如何融会贯通,那就要陈寂自己慢慢习练。陈寂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感激。一抬眼恰看到关山雪方才所写的那幅字,不由惊讶道:“大头领书法竟如此出色,兼得二王之妙,真是了不起。”

关山雪听了,倒有些惊讶,须知人字部诸人皆是江湖出身,能认个字,写个自己名字就算得上难能可贵。和他们说什么书法,谈什么“二王”,更是决不可能。没想到陈寂竟有这般见识,便道:“听你谈吐,对书法一道亦有研究啊。”

陈寂恭敬道:“在下师门对书法很是重视,师父常说,师门中第二重视是书法,第三才是剑道。”

陈寂剑法如何,众人有目共睹,但剑法居然在陈寂师门中排在书法之后。关山雪不由起了兴致,笑道:“你便写几个字我看。”

陈寂应了一声,也便提笔挥毫。关山雪细细一看,见与中原书法颇有些差异,却也委实不俗,也称赞了几句。忽又想到,陈寂方才说他师门中书法还只是第二,便又问:“那你师门中最看重的是什么?”

陈寂答道:“是茶道。”

关山雪笑道:“那你便冲一杯茶给我。”

陈寂便取来一应茶具,烧水煮茶,关山雪见他手势娴熟优美,暗自点头,片刻后,陈寂双手执茶,关山雪欣然接过,随后——

“噗”!

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估计也就在自己部下面前失态过这么一次。

十四、

此事后不久,祁连河所在一营被派遣出京。

要是平常的小事,当然不用云阳卫出马。但这次事态不同,原来有几个江湖人物,号称“蟠阳九子”,灭了一个知府满门。这九人武功既高,行事又狠辣,寻常捕快捉拿不住,因此须得云阳卫出马。

在驿站中,祁连河向他手下道:“这蟠阳九子老大原来是九宫山的弃徒,武功高还在其次,还学了一身五行八卦的本事。论到武功,咱们云阳卫的人不惧谁来,只是遇到这些机关,倒是要小心些,到时你们便跟在我后面,谨慎从事。”

祁连河少年时浪迹江湖,见识过许多机关暗道,众人对这位上司也是十分信任,哄然称是。

祁连河又向陈寂道:“我听说,你这小子很会泡茶?忒不厚道,也不与我说一声,改天泡一个给我尝尝。”

陈寂道:“好。”又道,“现在也不是不行。”

祁连河想一想道:“罢了,这小驿站有什么好东西?你别当我不懂,我也听说,这泡茶要讲究什么好茶好水好器具,回京了你弄给我。”

陈寂说:“也好。”

出驿站不久,他们便遭遇了蟠阳九子其三,雪月江山剑控场之下,云阳卫轻易将其捉拿。

再之后,他们又遇到蟠阳九子其四,这四人武功较之前三人更胜一筹,云阳卫虽将其捉拿,却也有数人挂彩,更有一人断了一臂。

祁连河把那些伤者交由当地官衙安置,他甚是愤怒,道:“这些混账家伙!我非一个个砍下他们的脑袋不可!”便连夜赶路,追踪其余二人。时间不久,祁连河得到情报,道是蟠阳九子最后二人藏匿在荒郊一座塔中。

这座塔有个很长的名字,叫做“百千万劫塔”,取“百千万劫难遭遇”的意思,塔身高且狭窄,又兼荒废已久,上面短草长藤风中摇曳,透着一股凄凉的味道。

祁连河先前虽然急躁,但事到临头,还是冷静布置。他对陈寂道:“看这塔这个样子,那两个家伙不在上面弄些机关,是决不可能。我带一半人上去抓人,你带着另一半在下面守着,若是那两人逃出来,你便带人捉住他们。”想一想又道,“朝廷的意思是抓活的,明正典刑给天下人看看,但若不行,死的也成,兄弟们的命是第一。”

他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祁连河熟悉机关,所以上去抓人;陈寂雪月江山剑虽然厉害,但塔内狭窄,施展不易,因此在下面守候。陈寂点头称是。

祁连河率人上塔,不久,便听到塔内传来呼啸风声,陈寂从关山雪那里也学过一些五行之术,知道这是触动机关的声音,但听风声一路向上,不久,将至塔顶。隐隐听到祁连河的声音:“盘云项,把自己绑好了受死!”

这盘云项便是蟠阳九子中老大的名字,塔下诸人听了都笑道:“老大还是这般中气十足。”也有人说:“都说那盘云项机关怎么厉害,也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塔顶忽然轰隆隆长鸣不绝,随即烟尘四散,一声巨响,塔顶竟然塌了大半,砖头瓦块散飞出来。塔下诸人吃惊,纷纷闪避,忽有一人惊叫:“你们看!”

随着那些砖头瓦块飞下来的,竟然还有一具具尸体,那些尸体皆是白色服饰,自是云阳卫中人。陈寂忙道:“快来。”带领众人又冲回塔下,却见那些尸身皆中利箭,又是从高处摔下,并无一人活命。陈寂心中惊痛,就在这时,又一个身躯自塔上摔落,一支长箭从他前胸穿入,背心穿出,正是祁连河。

陈寂连忙赶了过来,祁连河内功深厚,虽受此重伤,一时未死,挣扎着道:“你代我行指挥之职。记着,无论什么时候,先……先保住手下兄弟的命!”一语说罢,双眼圆睁而死。

陈寂脑中一片晕眩,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亡,然而,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身边重视之人的死。

然而这晕眩却也只有一瞬,有两人挽长绳,自塔身蜿蜒而下,正是蟠阳九子中余下两人。云阳卫诸人群情激愤,就要冲上。陈寂却长身而立,拔出细剑,喝道:“你们都退到我身后。”

淡白光芒蔓延天空,那昏黄的烟尘,四散的砖瓦,遮不住雪月江山的一点光芒。

十五、

那一役中,陈寂以雪月江山剑诛杀蟠阳二子。归来后,他继承了祁连河的指挥之位。

以陈寂的年纪,担任指挥未免有些年轻,但这一营中都知他为祁连河报了仇,并无人反对。众人都来恭喜于他,陈寂却在云阳卫卫所找了间静室,寻了新茶泉水,认认真真泡了一壶茶,随后浇在地上。

他把茶杯放回桌上,这时忽然有人闯进房中,笑道:“陈寂,快出来。”

陈寂一怔,这人原来是栾杰。

“你知不知道,你出门这段日子,我立了功,如今论功行赏,我也当上指挥了!现在你也是指挥,多么好!我在如意楼定了烤肉,来来来,咱们出去吃喝!”

陈寂身不由己地被他拉了出去,却见外面空地上已经支上了烤肉架子,好些个云阳卫手中拿着美酒穿梭其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端的是淋漓痛快。

陈寂忽然就想到了一句他来中原后看到的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他心里知道,这样想对栾杰并不公平,在栾杰最初得知祁连河死讯时,也曾伤感感慨。但二人交情并不深厚,又恰逢栾杰当上指挥这样的喜事,可是……

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陈寂抬起头,看向高天明月。自他来中原以来,遇到许多事情,尚未有多少时间念及师门,可是这一刻,他忽然自心中升腾起许多思念,师门、师父、师兄、家……

他倏然又低下头,师父曾说:他是中原人,应留在中原。

他再度抬头,忽见身侧月下一座小楼之上,关山雪衣白狐裘,执血玉箫,静静立于栏杆之后。不知是不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那云阳卫的大头领,朝他的方向轻轻点了一下头。

一瞬间,陈寂忽然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地上,安稳了。

十六、

陈寂担任指挥后不久,某一日,关山雪出门办事,带他一同前往。

正事办理完毕,二人本该一同回到卫所。但关山雪看一看天时,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陈寂未免好奇,关山雪专门提出的人,莫非是云阳卫新招来的高手?又或是什么江湖大能?没想到关山雪带他走了一段,在一座王府门前停了下来。

这时陈寂在京中时日已久,他识得,这座王府乃是程王府。

当今的皇帝子息不茂,长子乃是太子;次子便是这位程王爷,他是贵妃所出,据说是个文采风流的人物;三子秀王年纪尚小。陈寂心想:莫非这位高手是在王府中?

云阳卫大头领对这座王府似乎十分熟悉,王府内下人对他也不曾阻挡,竟让关山雪带陈寂进了书房。

虽是王府,但里面布置清雅有余,奢华不足,与其说是王爷的书房,倒更像是个文人的读书之所。四下里都是书架,窗下一张紫檀书桌,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立于桌后,容貌生得颇为秀气,举止从容随意,见到关山雪进来,笑道:“小关来了。”

就算找遍京城,也找不到第二个这般称呼云阳卫大头领的人物。

陈寂心想,这就是那个高手?看他年纪倒也不大,不过看他这个架势,不像有什么武功啊?正想着,却见关山雪行了一礼,道:“殿下。”

陈寂才醒悟过来,哪有什么高手,这是程王殿下!连忙也随着行礼。程王笑道:“这年轻人眼生,不知是哪一位?”

关山雪笑道:“这是人字部新任的指挥陈寂,他武功很好,书法也是出众,因此特地带来让殿下见见。若殿下觉得合适,日后也可多栽培他。”

陈寂一开始还不明白,心想自己不过是个小小指挥,大头领为何要特地带自己来见一位王爷。听了关山雪的后半句话,自己便揣测,大抵是因了自己的书法与云阳卫诸人不同,因此这位程王爷起了好奇之心。

程王笑道:“我也听说,你收罗来一个人才。”便向陈寂和煦道,“小关既说你字写得好,你便写来我看,不拘什么都好。”

陈寂应了一个“是”字。那紫檀书桌上原已有文房四宝,他便展纸磨墨,寻思一番,恰好前些时日念了一首文丞相的《正气歌》,私心里很是喜爱,便提起羊毫,半行半草写了出来。因是行草,所花时间也不算久,他把笔放下,垂手道:“请殿下指点。”

程王见他笔走龙蛇,也是诧异,若是朝中官员,写一笔好字自不稀奇,但陈寂是云阳卫指挥,这就很是难得,便赞了一句:“你的字很有些功底。”却又见陈寂写的是一首《正气歌》,眉锋便微微一挑。

他问道:“你为何要选择这一首诗呢?”

陈寂答道:“我很喜爱‘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几句,文丞相浩然正气,一片丹心照汗青,我很是佩服。”他说这话时,神情诚挚。程王的眉峰却又上挑了几分,但待他说完时,却又恢复了先前的和煦之色。笑道:“你不但字写得好,书也读得好,真是不易。”

恰在这时,有个程王府的管家过来请示,原来先前宫中赐下一盆翠竹盆景,程王先前很是喜爱,因此管家特地前来询问,这盆景是摆在书房还是卧室之中。

程王听了,便笑道:“这翠竹盆景虽好,却不适合近身放着。但它确也雅致,不可随意丢弃,便远些放着——客厅里就好,客人们看了,也是番好景致。”他说着这话,眼神看的却是关山雪。

那时陈寂年轻,便以为,程王所说的,当真只是花而已。

离开程王府后,关山雪沉默了一段时间,随后向陈寂道:“你看程王殿下如何?”

陈寂想一想道:“殿下龙章凤姿,果然是天家血脉。”

关山雪淡淡一笑:“你也学会说些套话了。”

陈寂有些窘,他与程王一共没说几句话,要评论这位殿下如何,倒不是件容易事。关山雪却又问道:“你看程王殿下与太子相比又如何呢?”

这话实际上已经有些僭越,但陈寂本就不在中原长大,对皇室的敬畏也不如旁人那般深刻,想一想道:“我只远远见过太子一眼,也看不出什么。但太子是嫡长,也无大错,他又是定下来的储君,自然是国之根本。”

关山雪有些诧异:“你竟知道这些,这是谁教给你的?”

陈寂道:“也无人教我,可规矩不是这样么?”

这下关山雪反有些无言,确实,世情如此,礼法如此,陈寂自东瀛而来,知道这些,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血玉箫光滑的箫身,片刻后向陈寂道:“你觉得这规矩很好么?”

陈寂又想了想,道:“这规矩用了许多年,必是有他合理的地方。况且一个国家,总要安稳才好。”

关山雪的手指从箫身上离开,半晌,笑道:“你说的也是。”

将至关山雪宅邸时,云阳卫大头领向陈寂道:“你已是一营指挥,再与我同住也不合适。我在翠竹里有所宅子,便送给你了,也算是你升职的贺礼。”最后一句,声音里带了些笑意。

云阳卫众人得知关山雪竟送给陈寂宅子,皆心生羡慕,暗想:这位新任的指挥陈寂,果然是大头领的心腹。

那个时候,就连陈寂自己,也是这么以为。

十七、

当陈寂真正成为一营指挥之时,他发现自己事务多了,要学的东西的多了,另一方面,便是应酬竟然也多了起来。

他不是那种喜欢交游的性子,可也不至于落落寡合。同僚间的宴请,与其他官员的来往,他也都会参与,只不过不在宴中多言多语而已。

某一次,他参加一次酒宴。这次酒宴设在京中同海子畔。这同海子其实是个大湖,夏日里翠盖满湖,很是宜人。酒宴结束,众人散去,陈寂留恋这一水清辉,便留了下来,挑二楼凭栏处的座位坐了,又命小二重新泡了壶茶。

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楼下有个人很是奇怪。

那人是个青年,穿一身浅碧色的衫子,坐在离水边最近的位子。他面前桌上有一壶酒——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是酒壶旁边是一碗酸辣馄饨汤,那个青年坐在那里,喝一口云吞汤,就一口酒。

自来下酒之物,富贵之家有大鱼大肉,清雅些的自要准备些精致小菜,有那穷困的,一碟花生米也能喝上半斤酒。可是拿馄饨汤下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陈寂见那青年美滋滋的样子,心里很是奇怪。

他招来小二,问道:“那个人是谁?”

小二一看便笑了:“陈指挥,你竟不知道他,这人原是京城有名的浪子,莫寻欢啊!”

陈寂倒也曾听到这莫寻欢的名字,此人在江湖上风流声名颇盛,但关山雪却曾说过一句:“世人多只看他风流,但此人一柄银血霸王枪倒不可小觑。”

想到这里,陈寂不免又看了莫寻欢一眼,没见到他带什么枪,只旁边的椅上放了一把月琴。

莫寻欢喝完了酒,便提起月琴走了。陈寂喝完了茶,看一会儿落日余晖,也便回去了。

又过没多久,陈寂又见到了莫寻欢一次。

这次见到的地方要特别一些,是青楼。陈寂带人来这里查些事情,查完了,手下也走了,陈寂最后一个离开。却见莫寻欢摇摇晃晃地,从长廊另一侧走来。

陈寂下意识便闪到一侧,莫寻欢却不是朝着他来,长廊另一侧,有一人凭栏而立,那人一身贵气,生得极其俊美,但双唇削薄,长眉高挑,这俊美之中,就很带了些戾气与刻薄之意。

陈寂认识这个人,他是镇守北疆的统帅江澄,人称“玉帅”,另有一个绰号叫做“修罗王”,便是因他性情而来。此时江澄回京述命,出现在这里应酬也不稀奇,只是莫寻欢冲着玉帅来又是为了什么?

刚想到这里,却见莫寻欢已走到了江澄面前,一双素来多情的眼带笑不笑:“方才你打了眉妩一个耳光?”

眉妩是楼里的花魁,生得妩媚多姿,颇受追捧。但玉帅何等身份,便打了花魁一耳光,也是正常之事。但莫寻欢这句话,却不是询问而是确定语气。说完了,他忽地探手,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抽在了江澄的脸上!

按说江澄的武功也是颇高,但一来莫寻欢出手如电,角度又极刁钻;二来,江澄也是万万没想到,有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当面打他的耳光!故而这一耳光他竟未躲过,莫寻欢打完了,转身就走。他轻功十分了得,待江澄醒悟过来,再怎么出手,再怎么追人,竟是已来不及了。

陈寂一直避于一边,未曾现身,他心想:这位莫寻欢,可真是个非同寻常的人。又想:玉帅江澄素来睚眦必报,这一来,这个浪子可是大大得罪了北疆统帅了,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出京城。

后来,他在江湖中倒也断断续续听到过莫寻欢的一些事情。暗道此人运道甚强,得罪了江澄,居然还活了这么久。

十八、

当然,除了莫寻欢之外,陈寂也与许多其他江湖人打过交道。他担任指挥的时间越久,认识的江湖人越多,积累的江湖经验也就越多,立下的功劳自然也是越来越大。

这其中最大的一次功劳,是他擒杀了江湖上有名的一对魔头兄弟。

这对兄弟姓萧,武功高,下手狠,偏又自命风雅,二人原有姓名被他们自己改了,哥哥改名叫萧望雪,弟弟叫萧观月。平常好穿个白衣,数九寒冬也要摇把折扇。这一年冬日里,二人进了京城,在酒楼上吃饭。因旁边一桌的客人取笑他二人手中的扇子,兄弟二人一怒之下,将整个酒楼里的人屠戮了一干二净。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两个宗室子弟,和一名吏部的官员。

此事上达天听,天子龙颜震怒。云阳卫地字部率先派出人手,竟被这兄弟二人连杀两名指挥,之后,二人借助地利之便,几乎灭了地字部半个重甲营。就在此时,陈寂带着人字部人手赶来支援,雪月江山剑摄了萧氏兄弟二人心神,一剑杀了萧观月。

萧望雪见自己惹下大事,也不管弟弟尸身,向北一路出逃。陈寂率领手下紧追其后,萧望雪武功更胜其弟,为人也要狡诈许多。这一追,便一直追到了北疆,霄山之下,陈寂终于截住了萧望雪。

此时萧望雪早不是当日里那副附庸风雅的模样。他头发散乱,双目赤红,状如恶鬼,向陈寂道:“云阳卫的狗腿子!你要是有本事,就和我单打独斗!若输了,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此时陈寂手下已经将其紧紧包围,听萧望雪提出这一要求,都道:“头儿,别听他的,跟他讲什么单打独斗!”也有那细心的,便低声道:“只怕这萧望雪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但陈寂却想:萧望雪此人武功极高,倘若硬要挣个鱼死网破,只怕手下伤亡不少。便道:“好。”

萧望雪也没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怔了一怔,提剑便砍了过来。

陈寂挥剑相迎,淡白剑光在空中不断留下细细风声,剑痕若淡墨山水,在人心上留下不灭痕迹。谁想数招之后,那萧望雪依然出招如旧,并未受雪月江山剑的影响。

雪月江山剑,重点不在剑招对人的伤害,而在剑意对人心的影响。如今萧望雪并未中招,陈寂一时也不由吃惊,左臂转瞬间便中了一剑,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萧望雪见到陈寂受伤,不由哈哈大笑。

陈寂中了一剑,神志反而清明起来,既然前几招未曾让萧望雪失神,那继续出招便是。他出剑愈发写意舒展,萧望雪却在大笑之后,出招骤然慢了下来,这却是受了雪月江山剑影响的原因。

陈寂也不管他为何一时不受自家剑法影响,一时又被控制,只聚精会神施展着雪月江山剑,又过片刻,萧望雪神志已散,被陈寂两剑挑断了双腿筋脉。

云阳卫一拥而上,又废了他双手,陈寂上前问道:“你先前怎不受我剑法影响?”

萧望雪恨声道:“可惜了清心也……”

陈寂忽然明白过来,他想到之前祁连河向他讲解中原武林各派武功,提到少林时,曾说到这一派有一种禅定功夫,名叫清心也,乃是僧人为了避免禅定时心魔侵袭所练。但这门功夫对武功本身并没有什么助益,耗费时间极长,偏偏又很少人能见成效,因此别说江湖上没人练它,就是少林寺的僧人,真正练成的也是少之又少。

当时祁连河还开玩笑说:“只怕这清心也倒是你这剑法的克星,日后少惹少林寺的大和尚。”

陈寂当时未曾在意,如今一回想,在京城时,萧望雪还被雪月江山剑所克。只怕他是在这一路上才练的清心也。按说这一路上云阳卫在后面追杀,他还能练到这样,也算是天赋难得。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

他面无表情道:“人杀了,首级割下,用药腌了带回去。”

萧望雪原想着云阳卫会把自己押送回京,这样说不定还有机会逃走。没想到这陈指挥如此干脆,半分机会不给自己,嘶声喊道:“叔叔、叔叔,你在哪里,快来救……”

一个“我”字未曾出口,已被陈寂一剑刺入了喉管。

处理完萧望雪首级之后,陈寂道:“立刻离开。”

部下皆愕然,陈寂道:“是我疏忽,萧望雪一路向北,是为了寻他叔父萧敢。”

众人听到“萧敢”二字,也都吃了一惊。

萧敢乃是当世高手,性情十分偏激,恼将起来,直接灭人门派的事情也很做过几次。此人行踪不定,未想他近来却是住在北疆。云阳卫诸人想到那萧敢很可能就在附近,也不由紧张起来,此人脾气一发,真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就在此事,忽闻长草声响,众人又是一惊,陈寂低声道:“退到我身后。”右手已经按住了细剑剑柄。

一个高大男子拨草而出,他面部轮廓生得十分深刻,高鼻深目,依稀有些异族味道,身后背着一副弓箭。

此人自然不是萧敢,萧敢也不会用弓箭。他来到陈寂面前,道:“这位可是云阳卫的陈指挥?”

陈寂见到此人气势非同寻常,忽然想到一人,便问道:“阁下可是玉帅手下的无名箭?”

那人神情略变,道:“陈指挥好眼力。”

北疆无名箭,乃是玉帅江澄手下的“六绝将”之一,箭术如神,当年关山雪以十匹大宛骏马、十柄宝剑换来江澄手下的栾杰,但无名箭,江澄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平素栾杰也曾向陈寂提到过自己这个师兄,因此陈寂才一眼认出。

无名箭道:“陈指挥一路捉拿钦犯辛苦。”这句客套话他说得很有些生硬,随后道,“另有一事告知,萧敢已死。”

陈寂惊讶,萧敢正在盛年,当然不可能是自然死亡,便问道:“是什么人杀了他?”见到无名箭身后弓箭,心中又是一动,“莫非是你?”

无名箭摇头:“不是我。”

陈寂一想也是,就算无名箭箭法高明,可也不一定杀得了萧敢,就问:“那是什么人杀了他?”

“麒麟鬼。”

“啊。”

原来是他,那是江澄的心腹爱将,掌情报,武功高绝,北疆六绝中,他是最为神秘的高手。

十九、

回到京城之后,因这起案件上达天听,皇帝特别嘉奖了陈寂。云阳卫诸人羡慕不已。地字部头领更向关山雪道:“陈指挥给了我吧!你要什么我和你换!”

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关山雪一笑道:“陈寂可不行。”停一下他说,“他是我人字部的人。”

这句话,陈寂也听到了。忽然间,他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他是人字部的人,自然也是关山雪的人。

栾杰大笑着跑过来:“陈寂,请客!”

陈寂说:“好啊。去天下居?”

那也是两人初次见面的地方,栾杰笑道:“什么时候去?”

陈寂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叫上弟兄们都去。”

他们那天在天下居喝了很多酒,不少人都喝醉了,陈寂也醉了。那是他自进云阳卫以来,第一次彻彻底底的大醉。

也是最后一次。

二十、

次年,太子被丐帮前帮主冼红阳刺杀,震惊天下。

这是第一等的大案、要案,云阳卫地字部、人字部都被派出,黑白两道也有许多人出手,都是为了捉拿冼红阳这一个人。

冼红阳此人,可说是陈寂最看不上的那一类江湖人,他武功没有多高,处事全然不会。丐帮帮主的位置,是因为他爹冼老帮主的余荫所得,干了几年又甩手不干。吃喝嫖赌里除了一个嫖字,样样精通。陈寂心中对其十分不屑,心想这么一个人,跑不出京城云阳卫就把他逮回来。

结果大抵是性命当前,激发了人的潜力,冼红阳居然连逃带躲了一个月之久。后来更是逃到了乐游原上,锦江之畔,陈寂都惊了,向栾杰道:“这个冼红阳,还有这样的本事?”

栾杰道:“他哪有这样的本事!我听说,是青林庄庄主越赢和锦江门门主杜春一路保着他。”

这两人都是江湖上的俊杰,越赢人送绰号没羽箭,一手飞石出神入化;杜春身份更为特别,锦江水路十三帮,她是唯一一个女子门主,处事武功,都是上上之选。

陈寂诧异道:“没听说他们和冼红阳有什么交情啊?”

栾杰道:“他们是和冼红阳没交情,可冼红阳和莫寻欢有交情啊!”原来越赢是莫寻欢的义兄,而杜春则是莫寻欢的红颜知己。

陈寂想说,可莫寻欢和冼红阳也没什么交情啊。话没出口,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见过两次的那碧衣青年,馄饨汤送热酒,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竟然给了修罗王一个耳光,这样的人,说不定真会做得出维护冼红阳的事。

栾杰又说:“听说莫寻欢和太子侍卫头领陈鹰对拼,受了重伤,才拜托这两人相助。嘿!莫寻欢这小子风流归风流,还真有点儿狠劲,敢和陈鹰对拼,那个陈鹰,我都不愿意和他交手!”

陈寂对冼红阳愈发不屑,觉得此人无非是个躲在旁人后面,让他人为自己出头的小人而已。

他和栾杰被一起派了出来,铁锁横江,在锦江上拦住了杜春一行人等的去路。

然后,他见到了杜春。

处事明快,武功不俗,人品俊秀的杜春。

陈寂想:江湖上竟有这般好女子。世间男儿,泰半不如她远矣。

洛水之侧,兵器谱中探花,莫寻欢的知交好友飞雪剑叶云生也来相助,一剑东来,光寒洛水。云阳卫这许多人手不敌他一剑之威,竟被他杀出一条路来。最后,关山雪亲自出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云阳卫的大头领胜了江南第一剑客,却被越赢设计下毒,被迫让出一条道路。陈寂跟着关山雪这些年,从未见过他被人设计,关山雪却不在意,道:“无妨。”

“就让他们去江南吧,江南,我们也是要去的。”

二十一、

于是陈寂和栾杰一路又去了江南,栾杰道:“你听说没,大头领中那个毒,其实一点儿事都没有,他练过漫天血的内功,都到十成功力了,内力运转个几天就没了。”

陈寂简单地点一点头,栾杰又说:“这次老大派出来的人真多,钩子、剪子他们也出来了,你看看钩子那个样,要没有剪子,他也能进云阳卫?”

这些年来,陈寂和钩子他们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但栾杰这般说,陈寂还是说:“都是同僚,你少说两句。”

他这么说,栾杰也不介意,这些年来,他与陈寂的相处大多是他说,陈寂间或评论个一两句,又说:“还有个新来的指挥叫华珂的你知道吗?他有点意思,听说是个世家子弟,按说,这样的人应该去地字部啊,怎么跑咱们人字部来了?老大也不知从哪儿弄的这么个人,不过听说武功还不错。这冼红阳也算是面子大了,咱们人字部多少人为了他一个来……也不是,听老大的意思,咱们这次去江南还可以顺便把十二楼给端了,你知道十二楼吧,江南最大的黑道啊,手里的银子肯定不少……还有啊,地字部原来的大头领不是丁忧了吗,新来的大头领薛明王好像和咱们老大不是一心啊……”

栾杰唠唠叨叨,说了一路,要平常,陈寂也就一直听着,今天他不知怎么心情不太顺,就说:“等下我弄水去泡壶茶,你要不要?”

栾杰一听忙道:“你弄你的,我去走走。”他喝过一次陈寂泡的茶,喝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喝第二次了。

栾杰溜之大吉,陈寂自去泡茶,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后悔,那天就让栾杰再说两句,又能怎么样。

栾杰、钩子、剪子、华珂,皆在江南死于十二楼楼主陆君明与冼红阳联手之下。

自云阳卫天、地、人三部建立以来,从未遭受过这般打击。

陈寂咬着牙埋葬了同僚的尸体,此时关山雪却并不在江南,他传信道:“继续追捕。”

“是。”

二十二、

冼红阳他们的目的是大西南,陈寂一路追赶,来到了江南与西南的必经之地不理原。

在不理原上,他们遭遇了丧失神志的魔头罗刹天,人字部另一位指挥,陈寂初入云阳卫便相识的欧阳天也死在他的手里,与此同时,陈寂带来的几名手下,一样被罗刹天屠杀殆尽。

那些手下本不必死,他们是为了保陈寂的命,才掩护他而死。陈寂多年来一直维护手下,在这荒芜的不理原上,他们同样以命相还。

这一次对陈寂的打击,甚至更胜于栾杰等几名指挥之死。

同僚的死,他心生悲愤;然而他的部下之死,却令他在悲痛之中,更生了一种绝望之意。他没在不理原上逃出多远,就已经晕了过去。在晕倒之前那一瞬间,他想:只要能让我为他们报仇,哪怕让我与鬼王合作,也在所不惜。

醒来的时候,他没看到鬼王,却看到了杜春,还有越赢、冼红阳一干人等。他们同样被罗刹天逼迫,出不得不理原。

杜春问他:“陈指挥,你可是遇上了罗刹天?”

他不语。

杜春又问:“你的部下,可是为了救你丧了性命?”

他开口:“我愧为他们首领。”

杜春第三次问他:“你可愿与我们合作?”

他答道:“好。”

这聪慧女子,并不用他多说什么,已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们花了很多很多的辛苦,终于杀死了罗刹天。人人身受重伤,在这个时候,无名箭与莫寻欢赶到,势单力孤的陈寂成为了他们的阶下囚。与此同时,新任的地字部大头领薛明王也赶到了西南。

在这个时候,陈寂忽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区区一个冼红阳,在江湖上一无人脉,二无根基。为何能惹得这许多重要人物出动?地字部大头领,代表北疆玉帅的无名箭,还有西南的本地势力抚远侯傅镜都参与其中,一个冼红阳,他凭什么?

然后他发现一件更奇妙的事情,莫寻欢,似乎和这些人都有交情,而且还是交情不浅。他甚至会感觉,就是莫寻欢在这些人中间穿针引线。

他觅得机会逃了出来,关山雪却嘱咐他杀回抚远侯府,却不是为了冼红阳,而是为了确认玉帅江澄是否来了北疆。

“他们是想谋反,须得你去探查。”关山雪如是说道。

曾经威名赫赫的人字部,如今除却关山雪本人外,只余下陈寂等两三个人手。然而这位大头领眼中神情依旧一如深雪,分毫未变。

他把人字部一手推上了巅峰,也看着人字部在由北向南这一路上,逐渐地被蚕食消亡。

陈寂伤势未愈,但他依旧答道:“是。”态度同关山雪一般的沉静。

他心中未尝不知,这几是一次必死的任务。

他带着那两三个人手再闯抚远侯府,他的手下被杀,陈寂自己,再度被捉拿关押。

有个人来看他,居然是莫寻欢,一身浅碧的丝衣,腰系玲珑白玉带,一副公子哥的模样。陈寂看他心中有气,不愿答话,莫寻欢却笑道:“要不咱们比剑,胜了我放你出去,输了……”

输了你便杀了我?

陈寂此时已不计较生死,接过莫寻欢递来的细剑,雪月江山剑挥洒而出,阴暗牢房内烛光闪耀,淡白山水泼洒一天一地,自陈寂使这套剑法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淋漓尽致之时。

然后,莫寻欢一剑击破山水,剑指陈寂咽喉。

他一双眼睛清明如中秋月色,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寂,陈寂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以风流为名的浪子,他竟然练过多年的禅定功夫“清心也”。

陈寂骇然:这个人心中有多少的心魔和黑暗往事,需要这般苦苦压制?

然后那个浪子放开剑,静静地告诉他一些他从来不知道的事。

“你以为你是关山雪的心腹,可是你从来都不是,他只是在利用你,你知道吗?”

轰然一声,陈寂心中建立了许久的那个美好世界就此坍塌。

他说:“住口。”

若就此住口,那也便不是莫寻欢了。他继续说下去:“杀太子的哪里是什么冼红阳,关山雪和程王交好,他们想上位,先杀了太子,再栽到小冼身上……你啊。”

他的口气里有笑意,眼神中却有悲悯。

这浪子并不是随便说说,他列出许多证据,无可辩驳。

所以北疆玉帅也好,地字部大头领也好,西南的抚远侯也好,他们这些大人物才会联合起来,不是为了保冼红阳,而是为了反程王,以及,程王身边最为重要的关山雪。

“那你为何要反对程王?”陈寂忽然抬起头,一个个问题接连不断地提出,“你是江湖浪子,参与什么朝廷大事?冼红阳与你没什么交情,为什么你又要护着他一路逃亡?”

莫寻欢面上还带着笑,眼神却骤然凌厉:“你知道吗?程王有意撤回北疆大营,与戎族议和。那是江澄与何琛三次征讨戎族才保住的边疆平靖。你问我为什么要救冼红阳,你知不知道,三年前戎族雪夜里在红牙河隐秘之处犯我疆土,是冼红阳带着五百丐帮帮众阻了他们半个时辰,五百人死伤殆尽,这才等到了江澄的军队!”

陈寂看着那个与平素大不相同的莫寻欢,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多年前,关山雪带着他去看程王,如果那时他写的不是那首《正气歌》,一切又会如何?

晚了,晚了,太晚了。

云阳卫人字部,指挥也好,普通侍卫也好,在这一场搏杀中所剩无几。关山雪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身边另有一批更顶尖,也更隐秘的江湖高手,那才是关山雪真正的心腹。

然而那些高手在莫寻欢的设计之下,在众人的围攻中身亡。关山雪被困于天雪楼上,莫寻欢一柄银血霸王枪挑断了他双腿筋脉,关山雪击断血玉箫,自尽身亡。

程王身死京城,所有计划,化为一场空。

浑浑噩噩的陈寂,回到了京城。

他也不是不能在半途离开,众人皆知他是关山雪的心腹,此时关山雪与程王被归上叛逆的罪名,他回去又有什么好果子吃?可是陈寂又想:他自来京城第一日起,便进了云阳卫,人字部之于他,便如同他在东瀛时的雪心堂。他是可以走,走了,又去哪里呢?

于是他终于还是回去了。

回去之后,云阳卫天字部大头领宁海天找到了他。陈寂很是吃惊,天字部直属皇帝统领,这一位大头领常守在皇帝身边,他见到的次数都不算多。那少有的几次见面里,宁大头领也是神情肃穆,未想这一次,宁海天面容却甚是温和。

“陈寂,如今人字部大头领空缺,之前萧氏兄弟那一起案子,你办得极好,因此陛下的意思,是让你来接任大头领之职。”

陈寂瞪着眼睛看宁海天,诚然皇帝当年嘉奖过他,但朝中官员不计其数,皇帝怎么会专门记得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他没被治罪,反而当上了大头领?

他慢慢开口:“多谢宁大头领在皇帝面前为我说话。”能在皇帝面前说话,又能决断云阳卫官职任免的,非面前这位天字大头领莫属。

宁海天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有人让我帮你说话。”

陈寂疑惑地看着他。

“是我族中一名堂弟宁倾城。”

陈寂听说过此人,宁倾城生平极重承诺,有“宁可倾城,决不毁诺”之称。但自己也就是听说而已,他见都没见过宁倾城,更不用说什么交情,不由更加疑惑。

宁海天笑道:“我这个堂弟,和莫寻欢是知交好友。”

呵,莫寻欢,又是莫寻欢。

“当然我也不是单为了莫寻欢的面子,你武功足够,对人字部熟悉,又爱护部下,我不是不能从外面调一个人来,可我总是先要问一问你。”

宁海天双眼看定他:“这个位置,你接是不接?”

接,当然要接。

陈寂三岁没了父母兄妹,雪心堂是他第一个家,师父、师兄是他家人;回到了中原,人字部是他第二个家,外人说他是关山雪的心腹,他心里把关山雪当成他的家人。

关山雪没了,人字部还在。

二十三、

诚然云阳卫大头领职位显赫,但此时陈寂接下的,委实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人字部的侍卫,死得差不多了;人字部的指挥,只剩下一个当日留守京城的程燃;人字部前任大头领担了个叛逆的名声,真是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

陈寂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把人字部恢复到当日里七分规模,也立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皇帝突发奇想,把关山雪留下的宅院赐给了他。

这座宅子陈寂不陌生,当年他初入京师,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他第一次走进这座宅子,以为仙境。如今看来,虽也是一座十分雅致的住处,却失却了当年的惊艳之感。

他在书房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下,那个已经去世了一年的人影,慢慢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人字部几近全灭,关山雪身死那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忽然,而之后的一年,陈寂又忙于人字部种种事务,直到现在,他才有时间,认真地,从头到尾地想一遍关山雪。

故国还是异国,恩人还是仇人,哪里有那么清楚易分。

后来,他那所宅子里,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好久不见!”那个人笑微微地招呼他,依旧是浅碧的衣衫,只佩饰换成了水晶佩,夏日浓阴下很是清凉。正是悠然公子莫寻欢。

他招呼陈寂的样子,倒好像他才是这间宅子的主人:“你这里布置得很不错啊。”

陈寂说:“这里从前是大头领的宅子。”他自己已经是大头领,可毕竟还是习惯了这样称呼那个人。

莫寻欢面不改色地说:“他的品位果然好,宅子好,你也好,都好。”

陈寂听得啼笑皆非,却又有一点淡淡的郁意,轻轻地自心底升腾上来。

莫寻欢问:“你这里有茶具没有?我带了玉泉山的泉水,还从傅镜那里顺了点儿茶叶。”

陈寂想了想,当真给他找了套甜白瓷的茶具。莫寻欢于是开始煮水泡茶,但他冲茶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不过是把茶叶放进盖碗,水好了往里一倒便是。陈寂沉默,拿来一碗茶喝了一口。

莫寻欢说:“听说雪心堂很重茶道,你泡个茶我看看?”

陈寂说好,就也泡了一次茶。

他泡的茶,自然是手势优美,如行云流水,莫寻欢大赞:“实在漂亮!”然后把陈寂递给他的茶放到一边,开始喝自己泡的茶。

陈寂:“……”

莫寻欢看着他眯眯笑:“我听说过,你泡茶好看至极,可是味道……”他眨了一下眼睛。

喝过陈寂亲手泡茶的人,少之又少,可是莫寻欢居然知道,陈寂喝了一口自己的茶,有一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他说:“你是麒麟鬼吧。”

莫寻欢放下茶杯,面上的表情动都没动,只有茶杯的水微微溅出了几分,他平淡地说:“呀,被你看出来了。”

麒麟鬼是谁?北疆六绝将之一,最神秘不为人知的高手,玉帅江澄的心腹爱将,掌情报,处机密,心狠手黑,武功高绝。可是万没有人想到,此人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这个江湖上有名的浪子。

可也并不是没有征兆的,冼红阳那一场事中,为何莫寻欢得到诸方看重?为何无名箭与他十分交好?冼红阳率丐帮五百健儿助北疆军队之事极为隐秘,连云阳卫都不知道,为何莫寻欢竟然知晓?

他还知道那么多的事,甚至于陈寂茶道这样的细节都一清二楚,他的身份,还能是别的什么人?

可是看到莫寻欢坦然承认,陈寂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惊讶,他不由说:“你当年还打过玉帅一耳光呢。”

莫寻欢一怔,忽然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件事,你居然知道!”

陈寂心想:多奇怪啊。玉帅江澄那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被你那般轻辱,居然还能收你为心腹。可转念又一想:以莫寻欢为人,能做到这一点,似乎也并不奇怪。

就算是他自己,也从来没有讨厌过莫寻欢。

莫寻欢说:“你知道归知道,可不要告诉旁人。”他的语气中带着戏谑,不像是警告,倒像是玩笑。

陈寂说:“可以,那你给我什么好处?”与他的言辞相比,口气一本正经得过了分。

莫寻欢忽然又哈哈大笑:“哎呀,你这个人,还是会开玩笑的。”随后他说,“百晓生排兵器谱,总想把我写进去。我说我就算了,早晚推荐你一个更好的。”他朝着陈寂眨一眨眼睛,“我让百晓生给你写一篇传记怎么样?”

百晓生一支笔,在江湖上价值千金,陈寂虽已是云阳卫大头领,却从未觉得自己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不由道:“好。”

二十四、

云阳卫大头领一职,陈寂整整担任了二十年。就是当年备受信赖的宁海天,也未免有他任职得长远。在他担任大头领期间,人字部不如关山雪带领下那般煊赫张扬,作风更为踏实稳健。

江湖上人都知道,陈寂大头领少年得志,十八岁入云阳卫,二十出头任人字部指挥,未满三十担当云阳卫大头领;一套雪月江山剑摄人心魂,无人能敌;他的知交好友,居然是北疆玉帅身边最神秘的高手麒麟鬼,二人相交莫逆……

不知不觉,那个十八岁初入京城的少年,也成为了江湖少年心目中的传奇。

后来,百晓生为他写的传记传了出来,须知百晓生从不允官府中人入兵器谱,却破例为陈寂写了传记,又有许多人钦羡不已,一时间人人传抄,洛阳纸贵。那传记上记载了陈寂生平许多事迹,文辞华美。不过,流传出去的不过是公开的版本。百晓生与陈寂另有一番对答,并不在这公开的传记之上。

“大统领,我尚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这些问答不会流传于外。但你若不愿回答,亦无不可。”

“好。”

“不知大统领这一生,第一个朋友是谁?”

“云阳指挥栾杰。”

“又是哪一个友人,最为知己?”

“麒麟鬼。”

“你最钦佩何人的武学?”

“左陈思。”

“你最敬重的男子是何人?”

“过世师尊。”

“你最敬重的女子又是何人?”

“锦江门杜门主。”

“一生之中,你最美好的回忆是何时?”

“初入师门不久,怀念家母啼哭不已,小师兄将他珍藏的点心送予我吃。”

“一生之中,你最伤感的回忆是何时?”

“初入云阳卫时,眼见指挥祁连河死在我面前。”

“一生之中,你最得意的回忆又是何时?”

“不理原上,与众人合力杀死罗刹天,为一众部下报仇。”

“你这一生,名满天下,可有遗憾之事?”

陈寂抬起头,看着面前落笔如飞的书生:“有。”

三岁时父母兄妹一同去世;十八岁时重归中原再不曾回去师门;视他如友如弟的祁连河从塔上跌落,不得救助;玉京城中栾杰身死;不理原上一众手下为护自己惨亡;一生中最为敬重钦佩的女子一早心有所属……

“有,有很多。”

“那么,哪一件最为遗憾呢?”

“大梦醒时,雪满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