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杀·西南王(下)(二)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3月)
- 今古传奇武侠版编辑部
- 17781字
- 2020-11-04 21:08:55
冼红阳又呆了一下:“有何打算……”
天下之大,其实有太多地方可以去,江北是他熟悉的家乡,京城繁华似锦,江南人物风流,有那么多美好的、繁盛的,值得人留恋的地方。甚至他还可以选择回丐帮,如果真的翻案,丐帮自觉愧疚,亦会照顾于他。
他想了一番,抬起头:“那么多可以去的地方啊……如果有可能,我想留在西南。”
十六、狱中密谈
在这次谈话之后又过了两三天,一切风平浪静。
却也不是全然的风平浪静,连冼红阳都感觉得到那隐藏在平静下面的隐隐的压力。
侯府里的护卫又增加了一批,莫寻欢、傅从容、风陵渡三人愈发少见,那个神秘人也更加神秘。莫说冼红阳,只怕这府里的人都开始揣测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而能进他房间的,至今也只有薛明王、傅从容、风陵渡、莫寻欢四人。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抚远侯府内出了大事。
有数名高手夜入侯府,目标正是那个神秘人。
这一次来人并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因来得忽然,又兼身手极好,侯府中也颇死了几个好手,最后竟被两个人冲到了那神秘人住的房屋门前。就在这时,莫寻欢、风陵渡、无名箭三人赶到,截住二人,好一场厮杀。
最后,那两人中的一人被莫寻欢与无名箭联手杀死,另一人则被活捉。尽管如此,被杀死那名高手临死前的一掌,仍是击开了面前的屋门。
屋内没有点灯,然而星月之光透过窗棂,却也依稀照出几分轮廓,只见窗畔冷冷坐着一人,纵然离得远,仍可感受到那人一身的铁血肃杀之气,再看他面上,飞眉入鬓,薄唇冷峭,竟然是个极俊美的男子。
“江……明玉……”那是那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一阵风起,房门被吹得紧紧关闭,然而那惊鸿一瞥,却仍是在众人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被擒住的另一个人手一松,当啷啷一声响,一柄细剑落地。
莫寻欢微微一笑,轻轻抬起那人下巴,把他面上面罩一揭,露出一张在场诸人都熟悉的面容:“陈指挥,别来无恙?”
那人,赫然正是云阳卫人字部指挥,前几日里自抚远侯府中逃出的陈寂。
陈寂这一次被捉住,可就不是之前那等住得好又可养伤的待遇。这一次他被直接关进了侯府的地牢,阴冷潮湿,虫蚁滋生。陈寂被关进去之后,非但被点了穴道,手脚又被粗麻绳紧紧缚住,旧伤未愈,新伤又添,真是要多难过就有多难过。然而陈寂却也极硬气,被关进地牢之后,便是一语不发。
他在地牢里并没有呆很久,没一会儿,有个人提了盏灯,便走了下来。
这人笑语殷殷,低头和看守说了几句,看守便十分恭敬地把一串钥匙递给他,然后躬身离开,随后便听到外面连续上锁的声音。陈寂知道,从这地牢上来,还要经过三道门户,看这意思,那看守是将上去的门都锁上了。
那人微笑着转过身,寻出枚钥匙打开地牢的大门走入,然后手伸出去从外面上了锁。钥匙远远一丢,啪地一响,他笑道:“好了,陈指挥,现在这里,可只剩下咱们两人了。”
陈寂看他一眼,这人方才打斗时有见过,现下他换了一身衣服,打扮得就仿佛一个公子哥的样子,明明是地牢里,偏还拿了把扇子。陈寂也不言语,面上亦无表情。
那人笑道:“陈指挥怎的不说话,莫非不知我是何人么?”
陈寂依旧不语,就当面前没这个人一般,他心里道,前段时间我被关在侯府,你也没少来我这里东扯西扯。现在说什么认识不认识,真真好笑。
那人正是莫寻欢,他见陈寂不说话,也不恼,含笑又道:“陈指挥今日被擒,不知有何感想?曾与你并肩作战过的小冼,可是很伤心呢。”
陈寂还是老样子,一句不答。
莫寻欢又笑道:“听说关山雪这次派你来,是为了府里的某人?我看啊,说不定是关头领中了毒,脑子也不好用了。”
关山雪对陈寂有知遇之恩,他对关山雪亦是十分尊敬,但听了莫寻欢这种挑衅的言语,却依旧面无表情。
莫寻欢又寻了些话题,陈寂依然和石头一样,悠然公子不由叹道:“罢了罢了,我还是走吧。哎,我去看看杜门主,听说你喜欢她……”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带着愤怒的声音:“莫要胡说!”
莫寻欢笑容可掬地转过头:“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明白。”
陈寂的脸都涨红了,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莫寻欢微笑走近,陈寂也常在江湖行走,自然听说过莫寻欢与锦江门门主之间的传言,心中也不由泛起疑虑,他莫非是恼怒了,想要惩治于我?却见莫寻欢自腰间抽出一把细长锐利的宝剑,唰唰两下,挑断了陈寂身上的绳索。两根修长手指疾出,解开他身上穴道,又“当”的一声,扔下一把细剑。
陈寂拾起细剑,识得这正是自己佩剑,不由疑惑,却见莫寻欢笑道:“听九妹言道,你的雪月江山剑是她唯一想不到任何路数可破的剑法,那么,来比一场吧!”
陈寂疑惑更甚,但有剑在手,自然而然的心中就有一种愉悦之感。又听莫寻欢道:“若是你胜了,我便做主,放你出去!”
陈寂冷笑一声,再不犹豫,细剑瞬间挥出,清冷光芒映照一地。转眼之间,写意山水一般的淡白剑网已经笼罩了整个地牢。
陈寂的剑术起源于东瀛雪心堂,重点不在剑招对人的伤害,而在于剑意对人心的影响。试想人这一生之中,谁无几件失意之事、伤心之事?而雪月江山剑则能将这种失意伤心扩大到十倍,甚至百倍,在人心绪烦乱之时,他再出手攻击,自然一击得中。
这便是东瀛雪心堂的不传秘技,自从陈寂练成这套剑法后,还从未失手过,莫说杜春,就是当初不理原上的罗刹天,在神志迷失时也曾为他的剑法所惑。
莫寻欢……陈寂微微冷笑,但凡游戏江湖的浪子,心底又怎能没有若干伤痕?
莫寻欢没有怎么认真招架,他手中虽然也拿着小楼,可不过是随意地招架几下,招式虚软无力。陈寂心里有数,手中的招式反而更加缓慢下来,一式一式,清晰而优美,仿佛山水画卷,说不出的写意。
在修习这套雪月江山剑之前,陈寂被师父逼着每日修习山水画与草书,整整七年。反观莫寻欢,目光却逐渐呆滞起来。陈寂心中暗笑,晓得这是莫寻欢已经中招的意思。陈寂却也晓得分寸,知道如果今天自己真杀了莫寻欢,怕是根本就走不出地牢的大门,西南王府的人绝对饶不过自己。于是在窥得时机后,一剑直刺向莫寻欢左臂。
就在他的剑即将碰到莫寻欢的一瞬间,莫寻欢忽然笑了。
没有人看得清这一剑是如何挥出,也没有人看得清这一剑究竟从何而来,阴暗地牢,烛火闪烁,有雪亮剑光一挥而出,映得一天的淡白山水全无了颜色。
细剑当啷啷落地,小楼已抵在了陈寂的咽喉。
莫寻欢面上表情似笑非笑,反手收剑,却也并没有对陈寂如何,只是陈寂已然惊诧无比:“你、你怎么会……”
莫寻欢微笑,一字字道:“可、以、清、心、也。”
“你说什么……”陈寂忽然反应过来,“你练了清心也?那不是和尚禅修的功夫,你练它作甚!”
清心也原是少林的一门禅修功夫,对武功无甚帮助,耗费时间又长,说白了是为了让僧人们打坐静修时避免心魔侵袭的。莫寻欢一个浪子,怎会练这种功夫?
莫寻欢笑而不言。陈寂看着他,又道:“你的功力还不浅,不然,也不能抵御过雪月江山剑。江湖有传言,你从十几岁就流落江湖……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黑暗往事?”
莫寻欢笑了:“其实啊,这不过是我和一个老和尚打赌,才练了这门本事。倒是你,陈寂啊,你看看你的手。”
在不理原上,陈寂双手腕骨都被折断。后来虽是休养了一些时候,又用了云阳卫的秘药,但强行动武,伤害依然是颇大。莫寻欢一伸手便捉住陈寂手腕,这一下是极巧妙的擒拿手,陈寂竟然没有闪避开,再一想自己已是输了,索性任凭他处置。
莫寻欢却没有如陈寂想象那般折磨于他,反而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玉瓶,取出一种半透明的绿色伤药,小心翼翼地为陈寂上好,又为他重新包扎,口中叹道:“玉恒留下的最珍贵的几种伤药,可也没多少了,都给你吧。”
那膏药一敷到手腕上,立觉温暖舒适,陈寂晓得这是极好的伤药,心中却不解,抬眼看他。莫寻欢叹道:“我可不想看到这神妙剑法失传啊,何况陈寂啊,我还挺中意你,不忍心你就这样被关山雪废了。”
这话要是一开始说,陈寂必然不听,但是先前莫寻欢已以杜春激得他开口,比武失败令他受挫,之后莫寻欢为他上药一事又令他有些茫然,不由便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寻欢不紧不慢地道:“我猜,是关山雪派你们来的。人字部的指挥死得差不多了,所以就连陈寂你这种本受了伤的也要出手。而出手的目的,是因为北疆玉帅江澄到了侯府,正与傅镜商量谋逆的事情。你们出手,倒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劫持江澄,退一步讲,劫不了人,也要带走密谋的文书。谋逆的消息并不是陈指挥你弄到的,但是,我猜你一定也探得了江澄在侯府的消息,所以并无怀疑。”
陈寂惊得面色大变,莫寻欢说的句句是真,就连他被关起来时探得蛛丝马迹,临逃走时又进一步确定了江澄在侯府,报告关山雪一事都没有丝毫谬误,这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莫寻欢看他脸色,笑道:“我说对了?可惜,陈指挥,这一切根本就不对,江澄是在侯府不假,可根本就没有什么谋逆!”
他说得斩钉截铁,陈寂反驳道:“你有何证据?”
“太子根本就是程王杀的,你家大头领,又是何人手下!”
陈寂怒道:“你胡说八道,太子明明是冼红阳所杀。”
莫寻欢摇头叹息:“陈寂啊陈寂,关山雪固然是对你不薄,可你不知道,关山雪对你,不过是对一个外围心腹的看重,你根本就不是他最亲近的心腹,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云阳卫天地人三部,天字部,一直紧紧掌握在皇帝手中。人字部,自从关山雪效忠程王之后,就成了程王的心腹。地字部几乎也被程王掌控,可惜小薛上任之后,到底是失控了——可你知道小薛为什么会上任?那是皇帝毕竟担心了。”
“程王一直就想谋求大位,可有个太子挡在前面,又不死,没办法,他也只好让太子死一死了。他暗地里准备了多年,手头可用的力量是不少的——你别看我,你只想,太子一死,最大的受益人是谁?”
陈寂被他一噎,说不出话来。皇帝活下来的儿子就三个,太子一个,程王一个,秀王一个,但秀王年小,出身不高,而程王则是贵妃所出,亦有贤名。太子一死,最有可能上位的真就是他。
莫寻欢又说:“你是知道凌松为冼红阳做人证之事的,可你知不知道,凌松本来就是关山雪手下的人?”
这事陈寂并不知情,莫寻欢把当日里给冼红阳看过的证据递给他,陈寂看了一遍,面色改变,却仍是道:“就算凌松为头领做事,却也不能说明什么。”
莫寻欢问道:“那言文礼之死呢?在他死后,为何云阳卫又要去追捕他的女儿?”
这是陈寂一块心病,言文礼死得突然,而言守宜身上虽然被扣了个罪名,但他一直有所怀疑。被莫寻欢一说,不由问道:“为何?”
“因为言文礼死前,留下了一份名单。”莫寻欢静静道,“他原是太子启蒙恩师,被程王收买之后,其实内心一直惶恐,他私下把与程王有来往的官员与江湖人物的名字整理了一个名录,用蝇头小楷抄录在细纸上,结尾以血书之,若有一日他身死,必是程王所为,这份血书便是证据。”
“后来言文礼为程王做伪证,到底是于心不安,程王也看出这一点,索性杀了他。后来又得知这份名单藏在言守宜身上,于是不惜以云阳卫去追捕言家后人。”
陈寂听得怔住,这种解释,初听匪夷所思,细一寻思,一条条却严丝合缝。莫寻欢又道:“后来栾杰他们去追捕言姑娘,当时地字部与人字部关系尚属缓和,倒被薛明王抢了先。但据我所知,薛明王刚救出言姑娘,关山雪便即赶到,二人起了争执,之后薛明王当场把那名单毁掉,更扬言要把言姑娘留在身边,自此地字部、人字部分歧遂成。这一件事,你想必是知道的。”
两大头领的争执,陈寂是亲眼目睹,只是当时二人都是语焉不详,后来薛明王道:“什么东西,我看也没看,你要便给你,只是这女子,我必要带走。”说罢便从薛停云头上取下一支桃木簪子,掷给关山雪。关山雪拧开簪子,取出一张纸看了一看,冷笑一声便取火燃之,之后两大头领遂成陌路。这种种情形,与莫寻欢所言对照,竟然又是分毫不差。
陈寂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莫寻欢叹了口气:“只可惜,关头领是被人骗了。”
陈寂不禁问道:“此话怎讲?”
莫寻欢道:“言姑娘巧手慧心,非但善于五行八卦,更善于仿写父亲笔迹,她早在知道这件事时,就已仿写了……一份名单,给关头领的那份,根本就是假的!真的名单,依然在薛头领手里!”
其实,薛停云当时仿写了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名单,她还做了两支一模一样的桃木簪子,真的名单,放在言守湘那里,假的名单一份放在簪子里别在头上,另一份则藏在身上。真真假假,掩人耳目。就连薛明王也一直以为她交给自己那份是真的,一直到抚远侯府里,薛停云为其感动,方才说出真相。
莫寻欢说到这里,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陈寂:“口说无凭,你自己看。”
陈寂接过那张纸,一眼扫过,面色大变。他是文武全才之人,看出这正是言文礼的笔迹,又对比上面人名,联想到自己所知之事,越想,心头越是沉重。
他把那张纸递给莫寻欢,半晌不语。最终他问道:“那你呢?”
“你、薛头领、玉帅、西南王,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随后他慢慢道,“太子已死,你们又与程王作对——没有别人了,你们是为了秀王吧!”
莫寻欢耸耸肩,权当承认。
“秀王,就一定比程王好么?”陈寂咬着牙,一字字问道。纵然他对种种纠葛并不知情,但关山雪与程王之间的关系,加上程王的名声,自然从情感上就更倾向于程王。
“我根本就没见过秀王。”莫寻欢语气平静,“可我知道一件事,程王有意撤回北疆大营,收回江澄兵权,与戎族议和。”他声音不高,一字字却带了杀意,仿佛能在人身上刺出血来,“江澄与何琛三次联合征讨才保住的边境平靖,冼红阳五百丐帮弟子不惜性命保住的河山——别做梦了!我会看着程王即位?除非太阳西升,江水倒流!”
这一次,陈寂是真的无语,过了良久,他终于道:“我明白了。但是,关头领对我有恩,就算他对不起我也罢,我却也不会背叛他。莫寻欢,你对我说这些,终无用处。”
“怎会无用呢?”莫寻欢笑得狡黠,“我们这几个狼狈为奸的,可是马上就要开始正式会谈了。我倒有些小小的自信,这一次会谈之后,必会成功。到时关山雪倒台,我希望能有一个真正明事理,又对人字部有所了解的人,能够掌控权力。”
外面的走廊里,已经传来脚步和开锁的声音,莫寻欢微笑着起身:“好了,陈指挥,你且好好想想,等一会儿,有人会带你换个地方,好好休息养伤。”
他走了几步,忽又转头一笑:“还有啊,之前我和你讲杜门主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激你开口,并没有任何恶意,这件事,我不会与任何人提起。”
陈寂怔了一下:“你……”
“我什么?你想问我为何不恼怒?九妹人美又聪明,被人喜欢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只有自豪的,为何要生气?何况你对她,也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不过因着钦佩,有好感罢了。”
“你……”
“我怎么知道?你养伤时,我来看你几次,每次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你的眼神立刻不对,我是谁,我是浪子莫寻欢啊,哈哈!”
十七、风暴前夕
悠然公子走出地牢,心情舒畅。
当此时,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忽然施展轻功,在侯府之内驰骋。
他浅碧色的衣襟在夜风中摇曳,被夜色一染,氤氲成了黛色。悠然公子轻功是江湖一绝,侯府侍卫竟无人发现,间或有一两个侯府高手见到,自也晓得这是侯府中的贵客。
陈寂等人前来本就已晚,莫寻欢与其在地牢中一番交谈,时辰更晚,侯府里处处一片黑暗,想来大部分人都已安歇,只有两处所在,依旧是灯火通明。
莫寻欢停下身形,看了一看,微笑道:“果然他们还没有睡。”
在莫寻欢与陈寂在地牢中交谈时,也有人在侯府内另外一侧谈话。
那是西南王傅镜的房间,傅镜自然还是端坐在轮椅上,傅从容则站在一旁,但看父子两人的神态,却不比在众人面前那般严肃,要随意亲热得多。
“你和风陵渡谈过话了?”傅镜笑问道。
“一早就谈过了。”傅从容也笑,“在纵横天第一次来袭的时候就已谈过。我真是不懂,风陵瞒我做什么?莫寻欢对我言明他的身份,自然是怕玉帅和咱们联盟的时候,内里发生变故。可莫寻欢若不说,他当真想瞒我一辈子?早在他投在傅家的时候,您查明他身份,我那时便知道了。”
傅镜微微吃惊:“你那时便知道了?倒瞒得我好,我只当你是三年后我告知你才知道的。”
傅从容笑道:“可见风陵奇怪,他与我家是何等渊源,却为了自己出身患得患失。”
傅镜道:“他有他的苦衷,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傅从容手扶着桌子,看着傅镜苍白的面容:“父亲,那您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
傅镜一怔:“你说什么?”
傅从容叹道:“罢了父亲,您也别说风陵了,您又瞒了我多少呢?”
傅镜抬起头,看向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你想说什么?”
“父亲,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傅镜一怔,随即苦笑一下:“你啊……你是长大了。”
傅从容笑道:“一早便大了,不过因为我这些年中毒的缘故,父亲疼我,不让我外面行走。可我自己总要知些事情,只是父亲那时心里是不想让我知道的,我自然要摆出不知道的架势,令父亲安心。可自从我毒伤好了之后,父亲已把许多事务交代于我,这件事情,我想父亲也该对我言明的。”
傅镜看着他:“你是怕明日会谈,万一有个意外,还是先想先问明的好,是也不是?”
傅从容却骄傲笑道:“我并不信我们会败。”
他的相貌生得极精致秀美,酷似女子,按说应有阴柔之感,但这一笑,却满是骄傲飞扬的意味。傅镜凝视良久,不由出神,叹道:“你啊,你这个时候,最像你母亲。”
“我的母亲……”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没错,正是青衣教主顾云何。”
青衣教教主顾云何,那是个曾经称雄西南的女子,手下左护法杨断琴,右护法汪乘风皆是一时俊彦。只是后来先是顾云何不知所终,随后汪乘风亦是失踪,杨断琴则入了大梦沼泽,再也没有回来,因此青衣教风流云散。这段历史,傅从容自然是知道的。他犹疑着问道:“那父亲和母亲……当年……你们……”
他想问父母是在何种情形下有了自己,又为何母亲一直不肯露面,诚然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照顾得极是周到,但思慕母亲,乃是人之常情。可真问到这里,却又觉询问父母情事,很是不好意思,故而话到口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傅镜却全不在意,他叹道:“当年我与你母亲,却也是两情相悦。只是,你母亲虽然是个女子,却有着男子的气魄,她当时正在开拓青衣教,方有了一番作为,因而不愿放弃事业嫁入侯府,受诸多限制。我虽然倾心于她,却也了解她这一番心愿,因此便任她离开。”
他深深吸一口气,似是想到了当年情形,又道:“谁想她离开之时,便已有了身孕,一年之后,你母亲把你交给了我,那时你才三个月大,你母亲言道,当时是她开创教派的要紧时刻,身边危险极多,你跟着她反而不安全。你母亲认真想过,虽然她亦极爱你,但入侯府对你前程更好,因此才送你回来,这是一份拳拳爱子之心,你万不可误解。”
傅从容猜到自己母亲身份,乃是看到傅镜收藏的顾云何画像,与自己相貌极为相似,后来听闻纵横天所言,又进一步证实。这种种细节却是首次得知,不由道:“这般说来,母亲却也是个了得人物。”
傅镜叹道:“正是,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她一般大气魄的女子。”
傅从容又问道:“那母亲后来又如何呢?江湖人都说她失踪,可我猜……我猜……”他不敢亦不忍说出后面半句话,傅镜续道:“没错,你母亲已经过世。”
傅从容吸一口凉气,倒退一步,他想母亲既重事业,亦重父亲,但青衣教既已消散,她也不在父亲身边,多半是出了不测,虽然如此,但亲耳听得父亲这般说,仍是难过至极。
他问道:“母亲是怎样过世的?”
傅镜道:“你母亲因练功走火,在你八岁那一年过世。她甚是挂念你,过世前,还特别提到你,并要我好好照顾你。可惜你在一年后便遇到那等事,实在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母亲。”说罢低头叹息。
傅从容忙道:“父亲怎这般说,原是……原是我对不住父亲。”说罢目光黯然,看了傅镜所坐轮椅一眼。
傅镜忙笑道:“倒也不必这般说。”又道,“你母亲过世之后,左右护法又勉强支撑了一段,但头领既逝,教中之人彼此不服,支持的时间并不很久,唉,实是可惜了你母亲所创的这番事业。这其中,左护法杨断琴在你未记事时,对你也很是关心,若日后你见到与他有旧之人,要多加照顾。”
傅从容便肃容道:“是。”
他今晚得知父母本是两情相悦,而母亲又是一个大有气魄的人物,亦曾挂念自己,这比之前自己的胡乱想象实在是好了太多,心里却也轻快了不少,笑道:“父亲,那我便先告退了,您也要好好休息,总要把人字部那群人斗倒才是,敢算计咱们西南王府的银子,哼!”
他这话是有意逗父亲一笑,果然傅镜也为之展颜,伸手想拍拍他,傅从容不着痕迹地弯身,让父亲拍拍自己的肩膀,随后才向傅镜告退。
他走后,傅镜自紫檀木桌暗格之中取出一副画像,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从容那孩子,今日里猜到了你的身份呢……可是你当初要我答应的事情,我还是答应得好好的,并没有告诉他……云何,我活一天,就要好好护他一天。西南这片基业,将来都是他的……”
傅镜对傅从容所言之事,前面一段并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到顾云何之死那里,他却撒了谎。
顾云何,自然不会是练功走火而死的。
当年傅从容被绑架后入大梦沼泽,虽有风陵渡勉强为他护住心脉,但毕竟是中惑草之毒已深,回到侯府之后,他连续三日在生死之间徘徊,傅镜豁出一身功力为他拔毒,虽然保住了他一条命,自己却大耗功力,双腿更因此而废掉。
但这也不过是仅能保命而已,傅从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已与废人无异,这时顾云何听得此事,赶来侯府。青衣教最擅用毒,她知晓惑草之毒唯有缥缈花可解,又得知纵横天最近得到若干缥缈花,便与傅镜言道,要去找纵横天。
傅镜自然担心,但他双腿已废,无法前往,只能听凭顾云何一人前去。
那一场发生于纵横天与青衣教主的之间的大战究竟是何情形,天下间无人知晓,然而结果却是为傅镜所知的——
顾云何重伤惨败,拼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侯府,向傅镜说明此战情形,并留下药方,虽不能彻底清除傅从容身上毒素,至少也可令其醒来,并缓解日后发作。
而她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要傅镜发誓,今生今世,不得向傅从容透露自己死因。
“这孩子聪慧,现在虽然昏迷不醒,但他醒来,必然猜得出你双腿废掉是因他而起,心中负疚必深,若他再得知他母亲是因他而死,他这一生负担却要有多重,还活不活?”
傅镜咬紧了牙关,应道:“好。”
顾云何因此而死,左护法杨断琴一直深爱于她,却亦知她无心自己,故而不曾表明。得知此事之后,他暗自决定,一定要为顾云何达成她心中所愿。
杨断琴情知自己武功远不敌纵横天,索性抛却一切,进入不理原,潜心研究大梦沼泽,两载之后缥缈花开,他入内取花,却到底功亏一篑,命丧大梦沼泽之中。右护法汪乘风独木难支,又伤感于顾、杨二人走后教内彼此倾轧,索性退隐江湖,曾叱咤一时的青衣教也就此消散。
傅镜凝视着那张画像,上面的青衣女子貌若天人,他低声道:“从容都已好了……聪明得很,又能干。纵横天也死了,若不是这次巧合他被引出来,我本想待从容可以接手侯府之后,和他拼上一拼的,云何,你可瞑目了么……”
“云何,当年我为从容疗伤,伤了筋脉,当时不觉,最近这两年看来,我大约也不过再能活个三五年吧,不过那时,从容必然也出息了,待到我下去时,也不知你还能不能再记得我……”
除却傅镜的房间,另一处灯火通明之处,却是薛明王的住处。
这位地字部的大头领慢慢看了一遍面前的几个小小手卷,随后又看了一遍,再一遍,仿佛要把这上面的东西印在心里,之后,他把手卷逐个凑到烛火上,烧到只余一堆纸灰。
他的桌案前,先前原有着满满一桌子的手卷,到现在,已是一个不留。
有叩门声轻轻响起,薛明王道:“进来。”
有素雅女子端了一碗药进来,正是薛停云:“大人,请用药。”
薛明王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那日为纵横天所伤处并不曾痊愈,他点了点头,示意桌上。薛停云放下药碗,转身离开。
就在她即将到达门口的时候,薛明王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薛停云怔了一怔,停下脚步转身道:“属下自然追随大人。况且大人曾说……”
况且大人曾经说过,若做我的人,便是一生一世的事。这句话,她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薛明王道:“我说归我说,你自己岂能一些想法也无?”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负着手走了两步,道,“罢,想必此时问你,你也未必真能说出。我却是要把今后的意思告诉你。”
他道:“眼下数家联合,各自都有各自的目的,你可知,我的目的为何?”
薛停云又是一怔,心道:你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名利二字。可再一想,以薛明王的身份,做到目前这个位置,可说也几近顶点了。他真就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利,甘冒这么大的风险?便道:“属下驽钝,不知其中缘由。”
薛明王淡淡一笑:“早些年,我确是一心执着于名利的。后来连续跌了极重的跟斗,那时无事可做,便读三保公传记。同是内监出身,他几下西洋,那是何等壮阔不凡的天地,这方是英雄所为,比起拘泥于这蜗角之处,却要好得多了。”
三保公的事迹,薛停云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她道:“可现下海禁……”
“我自清楚,但我现下扶助这人,对航海之事大有兴趣,待他成事,我会争取到一支船队,再下西洋,若一切能按我计划行事,那我之后半生,大半将在海上度过。”
他看向薛停云:“你虽曾应承为我部下,但船上不比陆上,要艰苦许多,况且长年漂于海上,你若心中不愿,在船上勉强度日,我却也不需这样不能尽力的手下。”他又回归座位上,叹道,“你若是个男子,我也不多问你这一句,但你是个女子,将来总要嫁人的。”
他坐回座位上,拿起那碗药,尚未饮尽,却听一个低低但坚定的声音道:“属下愿追随大人。”
次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冼红阳叼着一根草棍,在外面晒太阳。他看着侯府中的人来来往往,穿梭不住,忙碌得仿佛虫蚁一般。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只见到他们的方向都是朝着一处。
天雪楼。
这是抚远侯府中的一处小楼,他还记得,凌松死后那日,他喝醉了酒,莫寻欢还曾专门指这楼来给他看。
他又看了一会儿,见这些人虽然忙碌,但忙碌得井然有序,再过一会儿,看出这些人是在做一个阵势,便是以那天雪楼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最中心的圈子极小,里面几个人都是侯府中有数的高手。向外一个圈子便略大些,三人一组,亦是侍卫中武功最高者。
再向外一个圈子,身份又要低些,则是五人一组。如是这般,一共组了五个圈子,将天雪楼层层包围起来。此时未过晌午,这些人却在组成阵势之后便屹立不动。冼红阳心中诧异,好大的阵势,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
言守湘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他身后,低声道:“冼红阳,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冼红阳也低声道:“嘘,照我看,今晚是要发生大事了。”
十八、晦暗七星
到下午时,在那阵势之外,侯府又调出了一批弓手,两个一组,纷纷跃到檐角、屋顶、影壁后等等隐蔽所在,这些弓手由风陵渡亲自调派,待到全部安排完毕之后,竟然全然看不出有这样一批弓手的存在。
与此同时,王府外围的护卫亦是加紧了。外围看着似乎与从前并无两样,但每一处岗哨都加派了人手。这个富贵闲雅的侯府,生生平添一层剑拔弩张之意。
言守湘看了一会儿,薛停云却走过来,肃容道:“守湘,你回房间去,今天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准出来。”
言守湘吓了一跳,薛停云极少这般对她说话,记忆中,也只有当日云阳卫追杀她姊妹二人,薛停云将她打扮成小乞丐要她离开时才有这般语气,忙道:“是。”
言守湘也走了,冼红阳一个人留在原地,实在是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在场的所有人,也没有人干涉他,任凭他留在那里。
到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天雪楼大门打开,傅镜父子首先进入,虽说是一个坐在轮椅之上,一个侍立一旁,但威势分毫未减。冼红阳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待到傅从容走进天雪楼之后,忽然觉得,这个小侯爷,和当初在不理原上的顾从容,似乎确实已不是一个人了。
又过片刻,一身秀士打扮的薛明王飘然而入,身后是素衣端雅的薛停云。他青衣单薄,仿佛可随风而去。然而观其言色举止,威势竟不下于傅镜。
冼红阳叹一口气:“这也是个不能惹的。”
这两人进入后不久,无名箭陪同着一个人,走入了天雪楼。冼红阳霎时屏住呼吸,是那个神秘客!
这人的气场极是强大,尽管他不过是走过一段路,进了一个门,就这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冼红阳都觉得自己被压迫得说不出话来。那人身上,有着金属与血的气味,一身的杀气与煞气,这份气质,并非如嗜杀的江湖人一般,而是经历过战场,死人无数的将领方有过的气质。冼红阳因遭遇过红牙河一战,分外敏感。
那人的相貌倒也生得极好,算是冼红阳少见的俊美,然而不知为何,却给人以冷峭刻薄的感觉。冼红阳按捺不住,竟生生打了个冷战。暗道:难道是他……果然是他!
北疆统帅江澄,字明玉,人称玉帅。曾与眼下率领玉京江南大营的何琛三次征讨戎族,方有今日北疆之平靖。此后边境平安,多有仰仗此人。然而江澄更是有名的阴冷嗜杀,睚眦必报,更有杀降之举,传闻他之姓名可止戎族小儿夜哭,故而又有一个称号,叫做“修罗王”。
他果然来了南疆!他竟然就这么轻车简从地来了南疆!冼红阳心中怦怦乱跳,情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中却又没个主张,就在这时,身后忽传来一声轻笑,他一转身,惊喜道:“阿莫。”
悠然公子手执折扇,摇了两下,笑道:“小冼,我猜你便是在这里。”
冼红阳打量他,却觉莫寻欢今日与素日不同,莫寻欢虽是浪子风范,讲究服饰,但亦是雅致精细为多,今日里打扮得却很华丽,蜀锦的袍子,刺绣精美,腰间的玉佩七巧玲珑,就连束发的发簪也是镶金嵌玉。冼红阳笑道:“你今日是要做新郎?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莫寻欢摇摇扇子,笑道:“新郎早晚要做,可不忙于一时。今晚有件大事,傅家、小薛,还有北疆一个人三方要会谈,我自然也要打扮得整齐些。”
冼红阳怔了怔,他心中那些隐约的猜测被证实,可反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
莫寻欢的语气很轻快:“小冼,我晓得你的性子,可天雪楼你是进不得的。今晚有大事,知道得越多,于你越无益处。不过,我也知道,这件事与你息息相关,和纵横天那一次又不同,真要你完全隔绝于外,杀了你头也做不到。”他语气忽然一转,带了点沉肃的意思,“我带你去个地方。”
冼红阳不明所以,就跟着前去,莫寻欢引他到旁边一处屋舍的阁楼处,这阁楼盖得特别,若从外面看,倒也看不出端倪,里面地方不大,布置得倒舒适,尚有茶水点心。莫寻欢引他进去后笑道:“今晚,你就在这里看吧。”
冼红阳懵懵懂懂地点一点头,莫寻欢便转身出去,顺手在外面把门一锁,这屋子霎时便被反锁上,原来那屋子的窗户也在外面被锁。那铁锁硕大,极其牢靠。虽然看下面倒是分明,可想要出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了。
莫寻欢笑了一笑,收拢折扇,下楼梯径自向天雪楼内走去。
冼红阳透过窗子见莫寻欢身影愈行愈远,忽然醒悟到一事:今晚之事,按莫寻欢所言,乃是极重要、极危险的大事。抚远侯府内连风陵渡都未入天雪楼,可是,莫寻欢却走了进去!
他忍不住开口,叫道:“莫寻欢!”
那道浅碧的身影停了一停,随即没有犹豫,径自入内。
天雪楼内的灯火,逐次亮起,如若白昼。
楼下的侍卫依然如生铁一般立于当地,面上的表情都不曾改变。冼红阳喝了两杯茶水,吃了三块点心,眼看着天雪楼上的洁白窗纸上映出一个个人影。心想:他们都在谈着些什么呢?
他的心纷乱,却找不出一个缘由,四周的安静更让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又过一会儿,四下更静,连虫声都几可不见。远方忽闻一阵脚步声响。却见钱粮总管陈庆辉引着一队人,又到了近前。
方到阵势外面,便有一个人当前拦路,此人腰佩双剑,乃是风陵渡之下的副头领李文义,亦是一名高手,见陈庆辉前来,拱手道:“陈总管何事?”
他态度恭谨,但脚下不曾后退一步,纵然陈庆辉在侯府中颇有权势,但他却分毫不曾退让。
陈庆辉原受了内伤,便咳嗽两声,道:“侯爷令我带这些人上天雪楼。”
李文义皱眉道:“侯爷曾言,今晚不可令一人入内。陈总管,你这般说话,可有侯爷的令牌?”
陈庆辉道:“这个自然。”他又咳嗽了两声,向身边一个人道,“你将令牌与李头领看。”
那人躬身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地递给李文义,李文义接过令牌,放在手中仔细端详,忽觉一阵刺痛,随即半身酸麻。
那“令牌”上竟有一根毒刺!那人眼神一变,自怀中取出一根短剑,一剑如闪电一般,便向李文义心窝刺去!
李文义虽也是高手,但一则中毒在先,二则那一剑真是来得太快,竟然一声未出,就这般被刺死。
他这一死,霎时惊动全场,另外一个负责全盘阵势的副头领应季善于机变,喝一声:“弟兄们,来了刺客,布阵!”
陈庆辉此刻已恭敬退到与他同来那一群人中一人身后,那人顺手摘去面上人皮面具,将身上披风一甩,道:“暗七星,入内。”
那人衣白狐裘,佩血玉箫,面上神色清淡,声音清朗,却隐然有着上位者的威势。然而,在威势之中,却又有一分几不可觉的倦意。
那竟然是关山雪,云阳卫人字部大头领,传说已中山河破剧毒,功力毁损被迫回京的无双一剑关山雪!
躲在阁楼上的冼红阳,惊得眼珠子差点落下来。
关山雪又转身向身后两人道:“冠英、学人,你们两个,除了那些弓手。”
那两人是一对二十出头的双胞胎,中等个子,一副极精干的模样。二人闻得此言,行了一礼,纵身便跃上屋顶,动作几是一模一样。而这一跃动作之轻灵巧妙,放眼武林亦是难得一见。冼红阳更生诧异,当年自己被云阳卫追杀得走投无路,可怎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对兄弟?
这两人一展身形就到了屋顶,那里暗处正埋伏着一个弓手,因这两人速度太快,直到近前那弓手才反应过来,尚未开口,冠英上前一步,一脚踹到他下颚上,直踹得那弓手仰天摔倒,学人接着上前,一刀便砍下了他的头颅。
这弓手原是两个一组,另一人看到同伴惨死,自然悲痛,然而他尚未拔出腰刀,冠英已疾步上前,将他手臂定住,学人顺势挽过那弓手弓弦,用力一勒,竟将那弓手活活勒死。
这几下动作奇快,利落至极,这不是一般的江湖高手,分明是专门用于暗杀的黑暗刺客!
这一对双胞胎杀完这一组弓手之后,更不停留,又向下一组弓手而去。这两人也不知怎样练就一双利眼,那弓手在何处,竟是一望可知。待到他们杀到第三组弓手时,周遭的弓手也反应过来,纷纷箭射如雨,向二人射来。
说来也怪,那些利箭虽然射到二人身上,但不知为何都纷纷滑落,学人速度不歇,冠英挽出刀花护住二人头脸,竟然并没有影响速度,时间未久,那些弓箭手竟被二人杀了一半。
冼红阳在阁楼里看了,又是心急又是不解,心道这两人是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不成?但二人年纪尚轻,就算真练了什么护体神功也没有这般厉害的。一抬首却见冠英一个展身,衣襟里露出一截黑金颜色,心中恍然,原来如此!
那是军中的一种黑金衣,制作要求极精良,非高级将领不可有之。但这种黑金衣却也极重,一般人穿上,就算骑在马上行动都有所不便。这两人竟然依旧可以捷如飞鸟,这是怎样骇然的轻功!
然而更令人惊叹的,却是被关山雪称为“暗七星”的那七个人,这七个人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武功路数各自不同,然而功夫却均是极高明,人字部指挥多出身江湖,也皆是武功不凡,但比起来这七个人来,明显还要差上一截。
关山雪竟还有这样一支力量,为何他从来不用?冼红阳又辨认这七人武功,看出其中有三人和关山雪路数相似,应是血魔门下。有两个人用的是奇门兵器,一个人用的是昆仑剑法,但昆仑剑派中,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位人物。
最后一个人,是文士打扮,用一支判官笔,这人武功高明尚在其次,更厉害的是极有见识,天雪楼下布阵严密厉害,然而他判官笔所指之地却皆是这阵势的死角破绽。未过多久,七人竟已来到阵势中央,周遭血肉横飞,眼见破阵已是不可避免。
就在这时,风陵渡带着一队人手,骤然从一边杀出,这支卫队原来是一早埋伏在一边的暗兵,当此危急之时,终于现身。
这队人手既是伏兵,自然是侯府百里挑一的精锐,然而尚未到得近前,关山雪身后忽然闪身出来一个人,这人貌不惊人,一展手,满地暗器如繁星闪烁,风陵渡身后的护卫,竟被这暗器击倒大半。
唐门,那是唐门中人!
关山雪的力量,竟已伸到了这么远。
在风陵渡出现的同时,一道翩若惊鸿一般的身影从天雪楼上飘然而至,那种轻功身法再不会有旁人,正是傅从容。
他并没有落至地面,一探手自怀中取出那把双头短枪,一枪便向正在猎杀弓手的冠英刺去。
这枪样貌诡异,招式也是特别,这一枪明眼看来是向冠英刺去。即将刺上时,也不知怎样一转,竟刺向了学人。学人猝不及防,被点中左臂,霎时便见了血。
这一下,冠英、学人皆是大吃一惊,这伤并不重,但他二人身上穿着黑金衣,弓箭难入,这双头短枪不知是何材质制成,怎的便刺入了?然而他二人毕竟是杀手出身,泯不畏死,互视一眼,上前双刀齐攻。傅从容神色不变,身形轻移,又一枪刺出,这一次,则换成了冠英身上溅血。
他三人都是轻功极其出众,这一场生死之争,真如三只猎鹰在悬崖上相互搏杀,虽然每一招每一式后面都是步步杀机,却也不得不让人感叹那搏杀之美。
今晚这一场会谈,抚远侯府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杀出了关山雪这一批人马,更糟糕的是,陈庆辉竟然做了内应!
眼下风陵渡率领着剩余人手与天雪楼下阵势会合,抵挡暗七星。然而他的人手本来已经不多,而暗七星所求是进入楼内,想一并拦住七人便成了难事。风陵渡自己更是被七人中那昆仑剑手拦住,两人剑法旗鼓相当,一时难以脱身。那手持判官笔的文士趁机指点其余五人入内,又有关山雪身后的唐门暗器高手不时发出一两枚暗器,但凡他暗器所出,每次都要倒下一人。
颓势已成,关山雪神色不动,在一旁阁楼上的冼红阳却已看得额角冒汗。心道:阿莫,莫寻欢!你的计划要出大事了!你怎的还不出来!
莫寻欢没有出来,冼红阳急得团团转,忽然间心念一动,心道:他不出来,我出去!
冼红阳这里如何暂且不提,在屋顶上的傅从容却成了这一场纷乱中,侯府一派唯一占上风者。他的轻功犹在那一对双胞胎之上,眼下那两人已处处带伤,傅从容占尽上风。关山雪站在下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也关注到这一方的战况,他微一皱眉,忽然间身形一动,人已在原地消失。
白狐裘月下摇曳未止,转瞬之间,他竟已到了屋顶上,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腰间的血玉箫已显于手中,傅从容面色一变,不顾面前那两兄弟,趁关山雪立足未稳时,一枪已然刺出。
须臾之间,两人竟已对了五六招,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就是冼红阳也看不清二人究竟是如何出手。忽然间二人招式止住,关山雪手中的血玉箫竟已指上了傅从容的咽喉。
清辉如洗,那着白狐裘执血玉箫的云阳卫大头领,面上亦带了如水般的月色。
他淡淡道:“傅侯爷,世子在这里,还是请您开楼门吧。”
十九、何人入局
一时间,楼下的所有喧嚣都变成了寂静。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过是一瞬的时间,楼上传来一个晨钟暮鼓一般的声音:“你们退下。”
所有打斗一起停止。风陵渡眼看着被关山雪血玉箫抵住的傅从容,眼睛都红了,却无法可施。
关山雪手中血玉箫不离傅从容咽喉,两人一路从屋顶纵身下来。楼下尚有许多护卫,无奈何,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暗七星同时归位,恭谨来到关山雪身后,与那唐门高手以及陈庆辉站在一起。
风陵渡忽然扬声道:“陈庆辉,你我同僚十二载,今日你背叛侯府,日后,我定要你偿还我一十二刀!”
最后一句,他说得斩钉截铁,字字都带了火一般的恨意。陈庆辉竟也不禁一抖,随即慢慢笑道:“陈某恭候。”
天雪楼计有两层,第一层布置得富丽堂皇,却并无一人,只有一架楼梯通往楼上。关山雪留下冠英、学人两兄弟,血魔门下三人中的两人,以及那使判官笔的文士在楼外,单这五人在下面,无论是残余的数名弓手,又或是下面的阵势,甚至再加上一个风陵渡,都难以抵挡住他们。
关山雪一行人等举步上楼,更不顾忌楼上之人会任意出手。也确实不必顾忌,抚远侯府世子在此,何人敢妄动?
二楼上并无隔间,布置得却不似一楼那般富丽,很是清简,一圆桌、一屏风,桌旁有椅,屏风后有香炉。这圆桌甚大,是紫檀木板与黄花梨木拼接而成,是一件名贵稀罕的家具。这却也看出傅镜的心思,二楼的这些人,身份无一不贵重,不是这圆桌,单安排座位,就是一件难事。
在这圆桌周围,坐着傅镜、江澄、薛明王三人。薛停云与无名箭在后面侍立,还有一个人,却是悠然公子莫寻欢,他靠窗而立,双手背在身边扶着窗棂,态度自然,虽然未坐,却与薛、无二人的随从身份又不相同。
关山雪淡淡道:“几位好。”甚至并未用特别敬语称呼。
傅镜端坐轮椅之上,态度虽自然,语气中却已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颤音:“关头领,你意欲何为?”
关山雪淡淡道:“没什么想法。”他说,“我想和三位借点东西。”
“傅侯爷,我想和您借侯府的财物;薛头领,我想和您借头领的位置;玉帅,您的话,我想和您借北疆的兵权。”
这句话一出,在场诸人虽然都是手握重权的人物,不会轻易震动,但面上不免也都有了一丝改变。傅镜道:“关头领,你要的,未免太多了。”
“若不给,给命也是可以的。”
关山雪轻飘飘抛下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满座皆惊。他看着众人的反应:“世子在我手里,傅侯爷,财与人孰轻孰重,您自然晓得。玉帅,您擅自离开北疆这些时日,又与西南王、地字部大头领勾结,”他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向桌上扫了一眼,那上面似有一张文书,续道,“签订密约,您当这般回京,就能保住您的位置么?”
傅镜额角渗汗,江澄不发一言。关山雪这一番话,唯独没有提到薛明王,自是将他与两人隔绝之意。须知地字部、人字部原本都为程王控制,薛明王却反而脱离程王自立门户,关山雪对他最是愤恨。名义上说是借头领之位,这一番话里,已有了要薛明王性命的意思。
他的话刚刚出口,忽然间青影晃动,薄刃一闪,这一刀又狠又准,正是薛明王!
关山雪的意思,这楼上的人,没有一个听不出的,薛明王不是傅镜,也无须顾忌傅从容,索性先下手为强,一刀就向关山雪斩去。所谓擒贼先擒王,就算傅从容不在关山雪手里,单看眼下情势,己方就已位居颓势,不如先拿下关山雪,方有转机。
这一刀忽如其来,关山雪却连躲都未躲,他身后那昆仑剑手上前一步,只听“叮”的一声,长剑与匕首相交,薛明王武功重在捷狠,内力却不是特别强盛,不由退了一步。那昆仑剑客横剑于前,也不追击,只微微而笑,一派高手风范。
薛明王站稳身形,低声道:“清风十九式,原来你是当年出走昆仑的无余道人。关头领,你真个好本事,这般的人物,也被你笼络到了手下。”
关山雪微笑道:“并不敢当,薛头领,我一早和你说过,似你这般不收亲信是没道理的,这等时候还要亲身搏杀,何必呢?”
薛明王看着他,道:“有用就好。”忽然拧身上前,又是一击。
这一击不比先前,虽是一击,众人面前却均觉刀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薛明王素以招式狠辣闻名,却不知他也有这般错落刀招。就在这时,关山雪身后那面目平凡的暗器高手双手一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也不知有多少暗器在这一扬中撒了出去。薛明王刀影霎时纷乱,中间的劲力,竟全被暗器削了下去。
这人面目虽平凡,然而论到暗器的功夫,实不在唐门五长老之下,然而此人在江湖中亦是默默无名,若非关山雪今日带他出现,焉有人知道武林中,竟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薛明王两度出手,两度被挡回,他的眼神逐渐狠戾起来,匕首一转,第三次向关山雪刺去。这一次招式依旧了得,在即将接近关山雪时,那无余道人剑光闪耀,又拦住了匕首。然而薛明王青袖一晃,铁钩倏然而出,如鬼似魅,直向关山雪而去!
若说他前番招式不过是戾气深重,这一钩,却仿佛只有鬼魅方能使出一般,这正是薛明王的得意招式“袖中剑”,在他右手被斩,安上铁钩之后,他反将这一招练得更加出神入化,真个是来无影去无踪。
关山雪右手执血玉箫姿势未变,左手掌心却忽然呈现血红之色,一掌击出。
这一掌正是血魔绝式,当日里江北破庙中,关山雪、叶云生二人对决,纵然是叶云生的快雪时晴,亦是输在这一掌之下。薛明王铁钩未至,已然连退数步,他咬紧牙关,唇边仍是渗出血来。然而更重的伤却在胸口,他青衫被血晕红一片,格外显眼。
关山雪淡淡道:“薛头领,你被纵横天重伤,伤势还没有好吧,你本就没法出这等拼命的招式,何必呢?”
纵然经过方才那一场惊险,关山雪手中血玉箫,依然片刻不离傅从容。
薛明王咳了两声,面色雪白,不发一言。关山雪转头看向傅镜:“傅侯爷,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依然是不疾不缓,但手上的血玉箫却加重了三分力道,一般人看不出门道,但傅从容喉间肌肉骤然一缩,傅镜的眉心也不由跳了一跳。他按在桌上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随后又缓缓放松,终于开口道:“我答应你,侯府的财物,任你去拿。”
这句话一出,傅从容面色痛楚,而关山雪的眉峰却首次见了舒缓。
……程王要用钱,要用的,还不是一点半点,在他那个位置,又想做许多事,无论是与官员交游,还是蓄养那许多私兵高手,每一样,都需要大笔的银子。也正是因此,云阳卫才做出《冰山录》,其中主要的目的,正是为了求财。
虽然依此方式也得了一些财物,但江湖上的门派,真若说多么富可倾国,那也是极少有的。人字部费的工夫不少,得的财物却远逊于所期之值。这时程王的大事又到了紧急的关头,关山雪索性直接找上了十二楼,没想却被薛明王抢先一步,待到人字部接手十二楼时,得到的不过是个空壳子,关山雪深恨薛明王,这亦是极重要的一个原因。
这么一来,关山雪索性挑上了西南王。他之所为虽然胆大至极,却也自有来由,一则丹阳城天高皇帝远,便是他真做出些什么,京城也难以查明真相;其次,他知晓傅镜已然残废,独子傅从容身染剧毒,这一家两个主人都已如此,抚远侯府再无前途可言,就算自己真灭了侯府,只怕也没人能报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