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nctando restituit rem.
——Ennius[31]
“尽量回我的话,不许扯谎,你这个该死的书虫。你是怎么认识德·雷纳尔夫人的?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话?”
“我根本没有跟她说过话,”于连回答,“我仅仅在教堂见过这位太太。”
“不过你一定死盯着她吧,不要脸的下流坯?”
“根本没有!您知道,在教堂,我只看见天主。”于连以虚伪的卑微神态补上一句,他认为这样可以避免再挨巴掌。
“可是总有原因,”狡猾的农民说,停了片刻,“我从你嘴里问不出什么,该死的滑头货。不过,这样我倒能甩掉你,我的锯木厂只会更加兴旺。你攀上了本堂神父或别的人,给你弄到了一个肥缺。去收拾你的包裹吧,我送你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你要当他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啦。”
“我能得到什么呢?”
“管吃管穿,还有三百法郎工钱。”
“我不愿意当仆人。”
“畜生,谁跟你说当仆人?我愿意我的儿子当仆人吗?”
“但是,我跟谁一起吃饭呢?”
这句问话使老索雷尔感到尴尬,他觉得,再说下去,他会言多语失。他对于连发起脾气来,一顿臭骂,数落儿子贪吃,丢下他,去找另外两个儿子商量。
不一会儿,于连看到他们拄在各人的斧子上,出谋划策。他注视了他们许久,什么也猜不出,于是来到锯子的另一边,不让人看见自己。这个改变他命运的意外安排,他要深思熟虑一下,但他感到自己无法冷静思索;他的想象力全部开动起来,设想他会在德·雷纳尔先生的华丽住宅里看到什么。
他想,宁可放弃这一切,也不能让自己等而下之,同仆人一起吃饭。父亲若逼我这样做,我宁愿死掉。我有十五法郎八个苏[32]的积蓄,今夜我一走了之;抄小路我用不着担心遇见宪警,两天之内我就能到贝桑松,在那里我入伍当兵;非如此不可的话,我便跑到瑞士。但是这样一来就再没有步步高升,再没有雄心壮志,再没有路路通的教士这个肥缺了。
厌恶跟仆人一起吃饭,不是于连与生俱来的想法。为了飞黄腾达,比这难堪得多的事他都会去做。他是在卢梭的《忏悔录》中获得这种厌恶情绪的。他的想象力在构造世界时,这是唯一能借助的书。大军[33]公报的汇编、《圣赫勒拿岛回忆录》等互为补充。他会为这几部书而献身。他从来不相信任何别的书。他根据老外科军医的一句话,把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书都看作欺人之谈,认为是一些骗子为了飞黄腾达而撰写出来的。
于连具有一颗热情勃发的心,他惊人的记忆力往往同干蠢事联结起来。他看出自己的前途取决于老本堂神父谢朗,为了博得神父的欢心,他背得出拉丁文的《新约全书》;他也熟知德·梅斯特尔[34]先生的《论教皇》,但这两本书他都同样很少相信。
仿佛出于默契,索雷尔和他的儿子在这一天都避免交谈。傍晚,于连到本堂神父家里上神学课,而他认为,对神父谈起别人向他父亲提出的古怪建议,那是不谨慎的。他心想,说不准这是个圈套,应该假装自己已经忘却这件事。
第二天一清早,德·雷纳尔先生派人来请老索雷尔,老农让人等了一两个小时,最后总算来了,一进门便一迭声地表示道歉,外加同样多的哈腰鞠躬。索雷尔拐弯抹角地提出各种异议,终于明白他的儿子同男女主人一起吃饭,有客人的日子,则是跟孩子们在另一个房间进餐。看出市长先生急于求成,索雷尔便越发准备节外生枝,而且他满腹狐疑、惊诧莫名,提出要看看儿子的卧室。这是一个布置得十分整洁的大房间,不过仆人正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床搬进去。
此情此景对老农是个启发。他马上自信地要求看看给他儿子所穿的衣服。德·雷纳尔先生打开书桌,取出一百法郎。
“用这笔钱,您的儿子可以到呢绒商杜朗先生的店里去裁剪一套黑礼服。”
“即使我要他离开您的家,领他回去,”农民说,突然忘了礼节,“这套黑礼服还能归他吗?”
“当然。”
“那么好吧!”索雷尔用拖腔说,“剩下来只有一件事我们要谈妥的,这就是您要付给他多少钱。”
“怎么,”德·雷纳尔先生气恼地大声说,“昨天我们已经讲妥了:我付三百法郎。我想已经不少,也许太多了。”
“您出过这个价钱,我不否认,”老索雷尔说,他越发讲得慢吞吞。他盯住德·雷纳尔先生,灵机一动,唯有那些不了解弗朗什—孔泰的人,才对这种才能感到惊讶。他添上一句,“我们可觉得别的地方更好。”
听到这句话,市长大惊失色。但他还是恢复了常态。在长达两小时的巧妙谈话里,没有一句话是随便脱口而出的,农民的精明胜过了富人的精明。富人谋生不需要精明。许多条款针对如何安排于连的新生活,他们一一商定下来。他的工钱不仅定为一年四百法郎,还要在每月一日提前支付。
“好吧!我会付给他三十五法郎。”德·雷纳尔先生说。
“凑个整数吧,像我们市长先生这样一个既有钱又大方的人,”农民用谄媚的口吻说,“准定肯给到三十六法郎的。”
“好吧,”德·雷纳尔先生说,“不过我们到此为止。”
这一次,气恼使他的口气变得十分坚决。农民看出应该停止得寸进尺了。于是轮到德·雷纳尔先生向前挺进。他绝不肯把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交给急巴巴要替儿子领钱的老索雷尔。德·雷纳尔先生偶然想到,他可得告诉妻子,他在这场谈判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把我刚才给您的一百法郎还给我,”他气鼓鼓地说,“杜朗先生还欠我一笔钱。我会带您儿子去剪一幅黑呢料子。”
在他做出这个激烈表示以后,索雷尔又狡猾地重新满口毕恭毕敬的客套话,足足说了一刻钟。最后,看到明显地再也捞不到什么便宜,便抽身走了。最后一句客套话是这样结束的:“我这就把我的儿子送到城堡里来。”
市长先生的下属在讨好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住宅。
回到厂里以后,索雷尔寻找他的儿子,可是徒劳。于连对可能发生的事心存疑惧,半夜里就离开了家。他想把他的书和荣誉勋位十字勋章放到安全可靠的地方。他把这一切转移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人家里,这个商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富凯,住在维里耶尔的高山上。
当他重新露面时,他的父亲对他说:“该死的懒鬼,我养你这么多年了,天知道你是不是爱惜名誉,将来会还给我!拿上你的破衣烂衫,滚到市长先生家里去。”
于连惊异于没有挨打,匆匆动身。但一来到他可怕的父亲看不到的地方,他便放慢脚步。他认为到教堂里停留一下,或许会对他的伪善大有好处。
这个词令您惊讶吗?发展到这个“可怕”的词之前,年轻农民的心灵经历了漫漫长路。
在孩提时,于连看到第六团[35]的一队龙骑兵,系着白色的长披风,戴着飘浮黑色长鬃毛的头盔,从意大利返回,把马拴在他父亲的房子的窗栏上,于是他发狂地爱上了军人这个职业。后来,他激动地倾听老外科军医给他讲洛迪桥战役[36]、阿科尔桥战役[37]和里沃利战役[38]的故事。他注意到老人投向十字勋章那种熠熠闪耀的目光。
但是,待到于连长到十四岁时,维里耶尔开始建造一座教堂,对于一座如此狭小的城市,满可以把这座教堂称为雄伟壮丽了,尤其是那四根大理石柱子,于连看到以后印象深刻。这四根柱子在治安法官和年轻的副本堂神父之间挑起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当地人所共知。副本堂神父是从贝桑松派来的,被看作圣会[39]的密探。治安法官险些丢掉职务,至少舆论一致这么认为:他不是胆敢跟一个教士挑起争端吗?这个教士几乎每半个月要去一次贝桑松,据说,他到那里是去见主教大人呢。
其间,儿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做出了几桩看来很不公正的判决:全都是针对阅读《立宪报》[40]的市民。强硬派胜利了。说实在的,这只不过是三五法郎的事,但于连的教父,一个制钉工人,也要交出这一小笔罚款。这个人勃然大怒,喊道:“真是世道多变!二十多年来,治安法官被看作公正耿直的人,出了这种事,真想不到!”就在这时,于连的朋友,那个外科军医去世了。
于连突然不再谈论拿破仑,他宣称打算当教士,只见他在父亲的锯木厂里一天到晚全力以赴,背诵本堂神父借给他的一本拉丁文《圣经》。这个慈祥的老人对他的进步大为赞赏,常常用整个晚上教他神学。于连在他面前只流露出虔诚的态度。谁能揣测到,他的面孔如此苍白和温柔,宛若姑娘,却隐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呢!
对于连来说,要飞黄腾达,首先得离开维里耶尔。他憎恶他的故乡。他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使他的心灵冷了半截。
从孩提起,他有过一些精神亢奋的时刻。他心花怒放地梦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介绍给巴黎的靓丽女人,他会以光辉业绩吸引她们的注意。波拿巴当年还可怜巴巴的,却被光彩夺目的德·博阿尔内夫人[41]爱上。为什么他不能像拿破仑一样,得到她们当中一个的青睐呢?多少年来,也许于连时时刻刻都在想,拿破仑当年是个默默无闻和毫无财产的中尉,却用佩剑变成世界的主人。他认为自己身世悲惨,这个想法令他聊以自慰,而且快活时这更使他喜不自禁。
建造教堂和治安法官的几次判决,突然给了他启示。他脑子里掠过的一个想法,使他一连几个星期变得发了狂似的,最后以雷霆万钧之力控制住它。唯有狂热的心灵以为想出一个新主意,才具有这种力量。
“当波拿巴名满天下的时候,法国担心受到入侵。战功不可或缺,而且成为时尚。今日,只见四十岁的教士拿到十万年薪,也就是拿破仑麾下那些师团的著名将领的三倍收入。得有人扶持他们。瞧瞧这个治安法官吧,这样慈眉善目,至今秉公执法,年高德劭,由于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副本堂神父,却玷污了自己的名声。非当教士不可。”
于连研究神学已有两年,正当他表现出虔诚的意愿,有一天,燃烧着他心灵的那股欲火突然又冒了出来,泄露了他的真意。当时是在谢朗先生家里,几位教士来赴晚宴,善良的本堂神父把他作为神童来介绍,而他竟然狂热地颂扬拿破仑。随后他把自己的右臂绑在胸前,说是在搬动一段枞树干时脱臼了,一连两个月保持这种难受的姿势。经过这次身体受刑后,他才算自我解脱了。这个十八岁,外表柔弱,别人至多说他十七岁的年轻人,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裹,走进了维里耶尔壮丽的教堂。
他看到教堂幽暗,空无一人。每逢过节,教堂的所有窗子都蒙上了深红色的帷幔,在阳光照耀下,产生一种极为庄严肃穆、极富宗教气息、令人目眩的光线效果。于连颤抖起来,他独自在教堂最漂亮的长椅上坐下,长椅镶上了德·雷纳尔先生的纹章。
于连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张印着字的碎纸片,摊开在那里,仿佛要让人看似的。他投去目光,看见:
路易·让雷尔在贝桑松伏法,执行死刑及临终时的详细情形……
这张纸残缺不全。在反面可以读到一行字的头三个字——“第一步”。
“谁会把这张纸放在这里呢?”于连说,“不幸的可怜虫!”他叹了口气,又说,“他的姓的结尾跟我的一样[42]……”他将纸揉成一团。
出去时,于连似乎看到圣水缸旁边有一摊血,这是洒出来的圣水,光线透过窗子的红色窗帘,使它显得像鲜血一样。
临了,于连对自己的内心恐惧感到羞愧。
难道我是个胆小鬼?他心想,拿起武器![43]
这句歌词在外科医生的战争故事里一再出现,对于连来说是悲壮的。他站起身来,迅速地朝德·雷纳尔先生的住宅走去。
纵然他决心坚定,但一看到二十步开外德·雷纳尔先生的房子时,一阵抑制不住的胆怯还是袭上身来。铁栅门敞开着,他觉得十分豪华。必须走进去。
来到这幢房子时,不止于连一个人心慌意乱。德·雷纳尔夫人本来胆子就小,这个外来人从他担当的职责来看,要不断地待在她和孩子们中间,她想到这一点,便惶恐不安。她已习惯她的三个儿子睡在她的卧房里。早上,当她看到他们的小床被搬到家庭教师占用的套房里去时,泪如泉涌。她恳求丈夫把小儿子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的床搬回她的卧室,可是白搭。
女性的敏感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发展到过分的程度。她设想出一个可恶透顶的人,他粗野不文,头发蓬乱,只因为懂得拉丁文,就被雇请来训斥她的孩子们。为了学这种野蛮人的语言,她的三个儿子说不定还会挨鞭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