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 passion most dissembles,
yet betrays,Even by its darkness;
as the blackest sky Foretells the heaviest tempest.
——Don Juan,cha.I,st.73.[64]
德·雷纳尔先生察看过古堡的每个房间,然后回到孩子们的房里,仆人们跟在后头,把草垫子搬回来。对于连来说,这个人遽然进门,犹如盛满水的罐子再加一滴水,便满溢而出。
于连的脸比平时更苍白、更阴沉,他朝德·雷纳尔先生冲了过去。市长先生止住脚步,瞅着他的仆人们。
“先生,”于连对他说,“您以为换了别的家庭教师,您的孩子们也会像跟着我那样,取得同样的进步吗?如果您回答说不会,”于连继续说,不让德·雷纳尔先生有时间说话,“您怎么能指责我对他们忽略管教呢?”
德·雷纳尔先生惊魂甫定,就根据这个年轻农民的古怪口吻推断,他口袋里放着另有高就的建议,打算离开。于连越说越恼火。
“没有您,我也可以活下去,先生。”他添上说。
“看到您这样大动肝火,我实在遗憾。”德·雷纳尔先生有点结结巴巴地回答。仆人们就在十步远的地方,忙着收拾床铺呢。
“我需要的不是这个,先生,”于连火冒三丈地又说,“想想您刚才对我说的话多么侮辱人吧,而且还是当着女人的面!”
德·雷纳尔先生对于连要求什么自以为明白不过,痛苦的斗争折磨着他的内心。于连实在义愤填膺,终于嚷道:“我知道,先生,离开您家,我该到哪里去?”
听到这句话,德·雷纳尔先生似乎看到于连被安置在瓦勒诺先生家里。
“好吧!先生,”他终于叹了口气说,神情活像是请外科医生给他做一次痛苦的手术,“我同意您的要求。后天是一号,从那天开始,我每月给您五十法郎。”
于连真想笑出来,他目瞪口呆,满腔愤怒已烟消云散。
我还不够蔑视这个畜生!他心想。不用说,一个如此卑劣的人表示道歉,也就到顶了。
孩子们张大了嘴倾听这场争吵,他们奔到花园告诉母亲:于连大发雷霆,不过他以后每月能拿到五十法郎。
于连出于习惯,跟在他们后面,甚至不看德·雷纳尔先生一眼,让他气愤难平。
市长在忖度,瓦勒诺先生让我损失了一百六十八法郎。对他承包弃儿的供应品,我非要说两句激烈的话不可。
过了一会儿,于连又来到德·雷纳尔先生面前:“我要去找谢朗先生做忏悔。我荣幸地通知您,我要出去几个小时。”
“嗨,亲爱的于连,”德·雷纳尔先生假惺惺地笑着说,“一整天,如果您愿意,加上明天一整天都行,我的好朋友。骑上园丁的马,到维里耶尔去吧。”
德·雷纳尔先生心想,瞧,他要去给瓦勒诺先生回话了。他还没有答应我,但是应该让这个年轻人的头脑冷静下来。
于连迅速离开古堡,登上山上的大树林,从维尔吉到维里耶尔,可以走这条路。他不想立刻去找谢朗先生。他非但不愿意强迫自己再演一场伪善的戏,反而需要厘清自己的思路。那些接踵而至、使他激动的情感,他要弄个明白。
我打了一场胜仗,当他来到树林里、远离人们的目光时,他这样想,这么说,我打了一场胜仗!
这句话绘声绘色地表达出他的处境,使他的心境恢复了一点平静。
现在我每月有五十法郎的薪金,德·雷纳尔先生准是惶惶不安,可是他怕什么呢?
一个小时以前,于连曾对这个有权有势而又事事顺遂的人大发脾气,有什么事使他害怕呢?于连在思索,心情终于平复如初。一时之间,他几乎感受到他漫步其中的这个树林的郁郁葱葱。光秃秃的巨石是从山上滚落到树林之中的。高大的山毛榉几乎长得跟这些岩石一样高。岩石的阴影给人带来舒适凉爽,而在三步开外,炎炎烈日使人无法停留。
于连在这些巨石的阴影里休憩,然后又开始爬山。他沿着一条勉强看得清的、只有牧羊人才走的狭窄小路走去,不久就站立在一块硕大无朋的巉岩上,而且确信与世人隔绝。这个地理位置使他霍地开颜而笑,它描绘出他渴望达到的精神境界。高山上的纯净空气,将平静甚至快乐注入他的心田。在他眼里,维里耶尔市长始终是世上所有富人和所有傲慢者的代表,但他感到,刚才使他激动的仇恨尽管来势汹汹,却丝毫没有个人恩怨的成分。倘若他见不到德·雷纳尔先生,一星期内他就会把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忘掉他的古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整个家。我莫名其妙地迫使他做出了最大牺牲。什么!每年多五十多个埃居!刚才我逃脱了一个莫大的危险。一天之内获得了两个胜利,第二个胜利是无功受禄,必须猜出是什么原因。不过,明天再做这种艰难的探索吧。
于连站在巨石上,眺望八月骄阳照耀着的天宇。知了在岩石下面的田野里鸣叫。蝉声一止,他的周遭便万籁俱寂。他望着脚下方圆二十法里的地域。他望见一只鹰隼从他头顶的巨石之间腾飞而起,不时无声地画出巨大的圆圈。于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这只猛禽。它的动作安详且矫健有力,深深地打动了他,他艳羡这种力量,他艳羡这种孤独。
这是拿破仑的命运。有朝一日,难道不是他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