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曼达:
我离开那个地下室,天下雨了,我决定走回学校,我记得方向,我那么熟悉这带啊……很快,我发现我迷路了,好像我故意要迷路,要淋雨,让我想想,我有多少年没有在雨中走,不打伞,不奔跑,甚至走在马路中央,最近一次,是哪一次,我彻底忘了,许多事都忘了个精光,却又苏醒一般,对,我已好久不写信了,不给任何人写信,只打电话,只用声音,就像下雨的声音,我不会写信了,我几乎失去了写信的思维方式,脑子里没有字了,只有声音,轰轰隆隆声音,我忘记了文字,言辞表达最基本的形式……偶尔,有一点点想法,观点,还没有成型,就飘走了,平时,不需要观点,都是日常,重复复重复,一些简单的框架,翻来覆去,够了,把它们联结起来了,好吧,现在我就给你写信,我开始写信了,这是不是很荒谬,过于滑稽,曼达,你一定被我惊着了。
Ⅱ
弟弟:
远处有一线光亮,睡不着,下意识摸左边,空的,我想你了,我仿佛有些背痛,手搁不着的位置,暗中,我神经质般地笑了一下,极短促,试图忘记背脊,它就是世界中心,所有麻烦,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从下往上,看到天花板一角了,真是新大陆,就这样躺在床上,本计划这个礼拜要编排我的画册,一直拖,不想,拍照,尺寸,文字,还要取个名字,忙碌了一阵,我已失去动力不知道为什么,厌倦,一种类似停滞状态……弟弟你说你会给我想个名字的,你说两个字不好,两个字的画册太多了,你说给我想一句话,你想好了吗?
Ⅲ
陶尼:
我的第一件作品完成了,用了三个星期,属于技艺的解决,不涉及观念,“观念”是可教的吗,偷来的,我压根儿讨厌“观念”……你懂我的,任谁都一样,重要的是作品必须仪表堂堂,它是高岭土灌注的,胶水与亚麻布,蓝色,氯化钴浸润的表面……我明天去旅行了,这是一种姿态,这很关键,做好一件作品,就得离开它忘记它,然后,三天后,或者七天多少天,回来了,穿过马路,打开门,再看看那个东西,变化在哪里?根本没有什么思想,是一张陌生人的脸,用半分钟认出他,一点不惊讶,他就是主人了,他简直就是在那里等我,我一点不激动,我走近他,停下脚步,这是多么冰冷的一件作品,他以他的冰冷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搁浅了,像是镜子里一个影子,用手指触摸它,玻璃似的,模模糊糊,我退后,他好像不是我的作品,我想他是美的,引人注目,走不到他跟前,没法判断,他有一种冷漠,一种全然自我怀疑,自发性,格格不入……陶尼!你一定要来看!不是现在!只有你能看懂我,你的无知、外行、奇思妙想总是会刺激我,我们是息息相关的,那种苦恼,爱欲,无尽等待……
Ⅳ
塔塔:
报纸上说,喝苏格兰威士忌一定要加冰块,这个你也问我,这个,取决于自己,好像是美国人近代习惯吧,十九世纪初美国禁酒令,苏格兰的威士忌才进入美国,哪有冰块啊,氟利昂制冰机要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进入美国家庭,苏格兰威士忌有五百年历史,你自己想想吧。
你问起加尔文的“预定论”,不解,特别是“神的拣选”,人为什么毫无主权,那么,人的自由意志又怎么办?我找到《申命记》里的几句,可能可释疑: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上帝的,惟有显明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很明显,人不会也不能质问神为什么施恩予人,那就不能问为什么会弃绝某些人,属神的心意人无法明白,可是,对拒绝救恩,人类依然要负责。
天黑了,回家!
Ⅴ
曼达:
再过几天我会去百代唱片公司找你,你将在门卫室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我来过了,你不在,只看见你的那匹猫,躺在沙发凹进去的角落里睡觉”。
Ⅵ
三叔:
自从我的父亲死后,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你说你帮我,我一点不感谢你,你不过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昨晚你说的一番话,真虚伪,你那么彬彬有礼,真让我哆嗦,我要到哪里去,我以后要干什么?不必了,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你装出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是轻松了,解放了,尤其是三婶的表情和眼神,始终盯着你,我知道你们串通好了,她怕你另讲一套,你们一家谁都不相信谁,我知道,这是多么合乎人情,三婶的目光一直盯着你,不看我,她烦我,怕我,她发现我在看她,她就看天花板,真的让我无法忍受,我听不清你嗡嗡嗡说了什么,我在想你们一家,包括我的父亲,我不断打冷战,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想从这幢房子里逃出去,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包袱,一个被隐瞒的麻烦,你们一直欺负我,甚至我的身世……三叔!是不是?
Ⅶ
陶尼:
亲爱的,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结果,是邻居喝醉了掉了钥匙,要从我的阳台爬过去,真疯了,三楼啊,我把他拉进房间,坐下,他脚一软就歪倒了,结果怎么样,你猜猜,这家伙的钥匙居然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掉到地板上……好吧,我终于把这酒鬼弄醒了,估计他此刻一定呼呼大睡啦,你呢,亲爱的陶尼……
这之前,我在玩一个游戏。
“出题目”,很重要的疑问,被人忽略了,你应该感兴趣,我已经拟好了三条,你听好了,第一个问题,鲁滨孙为何只有一个“星期五”?第二个,于连射向德瑞娜夫人的第一颗子弹打到哪里去了?三,蒙娜丽莎背后风景应该伸展到多远?
怎么样,好玩儿呢,呵呵,那个酒鬼。
Ⅷ
曼达:
有人告诉我,劝告我,你能够替我保密吗?他们说,其中一个人,神秘兮兮,啊啊,“曼达”不是你,他这样半张开嘴,意思好像有另外一个女人,事实上,不但你不叫曼达,那个也是冒名顶替的……只有你知道真相,这个名字,是我送给你的,你接受了,你看着我,眼睛发亮,你贴着我耳边轻轻呢喃,曼达,真的如此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改变了我,我们干杯,为了这个名字,很像一只狗,一种颜色,香水,湿木的香味,皮肤,头发,都黑黑的……我被你感动了,我们一起笑,你说你改变了我,那么,原来的我,又存放到哪里去了呢,我回答:你从此就是双面人了,你可以创造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叫曼达的女人,至于你原来的你,你就把她藏起来吧……
Ⅸ
三叔:
恕我直言,三叔你忍耐吧,那些个戴大口罩的医生,专家,我听够了,如果我是你我会烦透,医生们有备而来,他们决定一切,来不及了,这就是程序,只要启动,谁也不能改变,除了祷告,现在我明白,过去全是一样的,一个手势就是一个指令,他们彼此眨眼睛,好像他们都会腹语,就让他们去好<口来>,你的单人病房左手是浴室,水槽上方的小镜子拿走了,加了两块防滑垫,钥匙圈和眼镜盒都装在一个有灰色条纹的布袋里,没办法,走廊的灯二十四小时亮着,有点像监狱,这是我猜的,电影里。
Ⅹ
宗萨:
我见过小坎肩了,谈了一个下午,有一种收获的欣喜,坎肩他,在我看,是位最具吸引力的教育家,三十还不到,后生可畏,我们讨论从“平等”与“独裁”的是非取舍争辩解放出来,不必微笑,不必哭泣,瞬间莲花满地沙尘蜉蝣,一次一次回头,一次一次让自己从愚蠢和混乱跳出来,观看,听,和引导,让自己密切和凝聚在爱的微风中回头,我一下子就接纳了这个世界,接纳了整个世界中的所有生命。
在此,我非常感激你对我付出的一切,特别是能让我如此轻松地在你面前如实地说话,如实地勾勒自己,我至今还没有给你画一幅肖像,但这幅像,已经在我眼前了,生生灭灭生生不息,如果生灭、刹那同样等同于消逝的又一形式,那么消逝就是真实、平静和美好。
XI
曼达你好!
我好像得了一种不把时间当回事的病,苍老中醒来时我发现我的眼前是一片空白和一堆垃圾,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任何东西,任何人……
记得半个月前我给你写信,就如昨日,好像昨天我刚出发一样,昨天我经历了太多,却全部忘记了,但又全部都保留着,所有的借口和一万个等待都随着无力地存在着,像是气体飘散了……如果我真的对你说你一定不会相信,我,那是生病了,喝多了吧或者假装喝醉了,现在还有谁还有工夫写一封颠三倒四的信,勾搭刚刚认识的女人,谁知道,谁这么不靠谱,谁这么笨拙啊?
有半个月了,还是三个礼拜,一天一天一天,白天黑夜白天黑夜黑黑夜那夜你说明天下午的航班,我问你去多久,你咯咯咯咯地笑说,什么算“久”呢,一个星期,算“久”吗?
好好,现在你应该懂了,曼达,我发现我变成废品了。
XII
(前页缺)
疚,我没有忘记那事,别误会,真的,十六号晚上我们一起去渔港码头西头的露天小吃店狂吃狂喝,另有一个画梅花的中年人,以前没见过,一对开商品画廊夫妇,是的,还有一个十九岁的美丽男孩叫圆圆,是曼达刚刚结交的新朋友。
曼达的漂亮在这里有众多女人嫉妒,让众多男人恬不知耻到忘我的境界,在他们没被爱沉没之前是不知道爱你锋利和冷酷,就如透明美好易碎的玻璃器皿一样危险……曼达不是玻璃,是这个高科技时代研制出来的,她的“似玻璃”和“不易碎”会让你一头撞上后感到晕头转向,神志不清,然后就成了一头倒下去的有机物……曼达与一般美丽的女孩极不相似,她坏到了极限,坏到了没有极限,超出你的想象,我们边吃边喝,曼达说,我们玩个游戏,画廊老板说好啊,猜拳?曼达说,我们玩“约法三章”,谁输了,挑一个,老板娘问哪三章,曼达说,“吃酒、睡觉、拉!”
XIII
弟弟:
你恋爱了,至少,你在恋爱边缘,她是寡妇,结实,立体的小脸,还说什么呢,信,没有回信的等待,可怜,为你祝福,这世道,爱是一道光,深渊,苦涩,一颗很快溶化的糖果,给自己编织故事,许多已知形状,未知的,不想透知的,兴奋与沮丧,大玻璃那边,尽管,再一次,或许某一天,她出现在你身边,带着行李箱,从你屋里冲出,而你则让开路,高声喊我的上帝啊!
XIV
曼达:
……狂欢节最后一日,我本来不想叫醒你,黏土对你来说是一种可以无限遐想的主题,我咀嚼四月李子,肉体被诅咒,钟的指针重叠,雄雄相会,床单上破了有屁股大的洞,你压住我啦,交换一下,我们在这个洞里插一束玫瑰花……
XV
陶尼:
我想来想去,决定了,就昨晚,决定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嗯,摇摇晃晃,快一百年啦,只差一年,今天早上醒来,又翻来覆去的,不是犹豫,没什么犹豫的,说起来老房子还是要不断出问题,烦,屋顶渗水,下水管道,潮湿,房子的两边墙连着邻舍隔壁,想彻底改造,得邻居同意,老邻居都去了天堂,周围年轻人一个都不认识了,城里城外,晚上回家,模模糊糊的房子轮廓像个怪物,我们这排房子材料不是石头铸铁,是砖砌瓦盖的,寿命应该超龄了。
你想弄只猫,陪陪你,我同意,我以前有经验,我建议养两只,因为猫养不家,常常玩失踪,一般来说猫是自我中心的,它逃夜,不会跟另一只猫商量一起行动,所以,跑了一只,另外一只基本还在,你懂我意思吗,还有,领养小猫要领刚刚出生的,千万不能收容流浪猫,这不是慈善不慈善的问题。
我现在从窗子看对面,深冬季节枯叶飘落,马路丑陋垃圾飞舞,是寒意吗,对的,病态,要决定离开一个地方,就必须贬低这个地方。
一只猫寿命一般是十二岁到十八岁,它们不爱受管束,经常会不辞而别,除非你花点钱,弄只名贵的纯种,这样的猫,通常很依赖室内生活,野性几乎都退化了,麻烦的是,你有时间吗?
我楼下,随时有流浪猫出没。
XVI
陶尼:
照片看到了,你的装置,蜥蜴、红蚂蚁、银箔,还有一些碎片,什么意思呢,还有鞋带,小镜子,搞什么鬼嘛。
正巧,我在读史特林堡传,似乎,应该怎么说呢,也许冥冥中……史特林堡有两个朋友,左边是蒙克,右边是尼采,这种私人关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我猜,史特林堡晚年醉心于魔法和炼金术,对瓦斯、电、煤的神秘转换乐此不疲……而蒙克,各种传记都着重提到他的身体疾病,显然,二十世纪传记作家通常会把疾病,甚至异常状态及精神分裂作为了解艺术家和作家的钥匙,尤其是那些天才……尼采,人们都知道他说过“上帝死了”,这句话被无数俗人曲解了一个世纪,其实尼采特别在乎耶稣呢……而史特林堡,他一直摆在书桌上的耶稣受难像,临死时这圣像放在了史特林堡的胸口上……艺术史家和文学史家,受二十世纪无神论泛滥影响,只会把属人、属灵的归纳为什么表现主义或浪漫主义,更要命的,只谈形式技巧风格,完全是陈词滥调,完全是缘木求鱼……
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搞什么鬼,蜥蜴跟你有啥关系嘛。
XVII
大愚:
说实在的,礼拜六李度本是不愿去,他不主动,他一向这样,他为这事,前后打了三通电话,我想他还不定给什么人打电话呢,实情是,我觉得李度吞吞吐吐,我感觉,李度不想见到宗萨,后来听说卫姑娘要来,他又支支吾吾了,这人……你别笑,卫姑娘其实也不是块擅长勾引男人的料,你看她着装打扮,永远一身黑,你永远无法从正面同时看到她的左右眼。
意外的是,宗萨临时有事不能来了,曼达突然出现了,你从来没有见过她?昨晚我注意到你与卫姑娘没说几句话,你把她忽略了,这非常明显,因为事前,陶尼告诉卫姑娘李度要来的,而且是卫姑娘去,他才去的,结果,想不到你第一次看到曼达就见异思迁了,当然我并没有特别惊讶。
昨晚的晚餐,因为宗萨缺席,加了几道肉菜,还为女宾增加了冰淇淋,我看男人酒喝了不少,对小牛肉和意大利奶酪都视而不见,没错,全因为曼达来了。
怎么样,曼达如何?想听听你的描述。
XVIII
亲爱的李度兄弟:
有些事,一直说见面谈见面谈,结果好不容易见面了,还是没有谈,干脆写信向你请教,或者,我的困惑。
半个月前了,在君王堂侧廊我问,关于“信仰自信”和“教会权威”,你应当记得,半途被打断,当时你说,天主教的神学,除了阿奎那,其他都不怎么样,现代有认识的天主教神学,如汉斯昆,向新教靠拢……我当时说,不管新不新,你们的主教神父的解经,让我们学习学习?你很肯定地回答说:“我的信仰自信,不来自我自己,不是神父,而是,教会的权威……”
我现在要问的是,我的兄弟:教会是由人组成的,教会的权威又是从哪里来?如果这样推导下去,就是教皇一个人说了算,他一锤定音……是这样子的吗?
XIX
弟弟:
她的美太独特了,好像很节制,含蓄,知道江湖上的名声,觉得自己的无辜,又无法解释,一个据说很容易引发流言的闯入者,把剧情带到另外一个方向,手势、表情、眼神,还是无法抵挡……她的确上了年纪,不可能啊,无言,伸出手掌,看手纹,伸出你的手腕,手心,手掌向外,看两侧,角质,拿蜡烛来,笔直、歪曲,诱导,那么白皙的双手,我完全不知道她前世、前任,祝你好运,很危险吧,她并没有沉默,她一直觉得委屈,她继续喋喋不休,她不需要保护伞,谁不是啊……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她从不主动,她不是止痛药,揣摩男人心思根本不必要,离开她离开她,她是劫数,一个杰作……
我知道,我这样描述你,你必会产生好奇心,好吧!
XX
法庭谈话录字片断:
问:孔章荷芬,你告章世骏什么事?
答:章世骏是我胞兄,我和他从小过继与伯父章庭盛为子女,继父在民国廿二年去世,所有遗产都由他管了,没分给我,只在廿二年给了我两万盐业银行的股票,我现在向他分遗产。
问:你是哪年结婚的?
答:民国十一、十二年结婚,只记得我在二十岁上跟孔沛鸿结婚,孔在民国廿一年死了,他家在前清当官,做江北提督。
问:那他家有很多遗产?
答:就河南周口市有十几处房子,现在借与公家住,但我有三十年没回周口市,我们分家分得四五所房子。
问:你要分的遗产是什么呢?
答:股票,卖房的钱,孙原卿去年出卖天津保定道的房子,共得七十件布,她给了我九件。
XXI
曼达:
七点有人按响门铃,问谁,无人回答,两边都等待了十几秒,结果有一辆摩托车驶过去了。
说你寄来的几张照片,大壁画,西藏大部分寺庙进口都有,轮回图,生存圈,生死轮回,中间一只公鸡,一条蛇,一头猪,分别代表欲跟贪,嗔,还有愚痴跟幻,这是核心造化物,鸡蛇猪,在十二生肖是另外一种说法,那就是命数八卦的系统了……这个图也被分成十二段,其实从“六道轮回”衍生出来的,阿修罗、畜生,饿鬼什么的,十二因缘锁链中的一种形式,陷阱,捕捉生灵,周围一圈全是魔鬼的爪子……但是曼达,你注意看,照片的左上角,佛陀用手指的那个不是生存圈,生存圈是阴间阎罗王控制的,这个不是,这个法轮非常漂亮,它有八道光之轮,它就是“阿育王之轮”。
嗯,看看窗外,阳光明媚,八点了。
XXII
家葆:
上信你说“已婚妇人”和“我所知的关于她的二三事”,语焉不详,是小说还是电影?确实,这两个名字很诱人,产生遐想,至于你后面谈到戈达尔,那个“桑德琳便秘症”我表示无感,为此,我一下子就难以回复了,法国人喜欢用非常枯燥语言谈电影谈小说,我不行,不觉得他们高妙,连谈“性”都不肯放过。
今天中午,喝咖啡呢,邮递员送来一包裹,旧书店寄来的,一本《棉被》一本《浮云》,打开后速读,照你说法,是“低空掠过”……抄一段《棉被》里面的信……“老师:我是堕落女学生,我没能遵照老师所教导去履行一位明治新女性应该承担的义务,我是旧派女子,没有勇气实行新思想……”再一查,作者田山花袋,1907年初版,我的天!
只不过,我迷恋上了曼达而已,却从来没有约过她,我一想起她,我就会想象情窦未开,认为一个成年男人,还要被一个女人迷恋是不应该的,为女人而神魂颠倒,还能有什么出息……家葆,事情莫过于,这样的自我克制,只是一个原因,我是用曼达根本不知道的方式,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曼达了,这个秘密,绝对不是法国式的,而是日本明治时代的。
XXIII
法庭谈话录字片断:
问:章世骏,她要分遗产,你意见如何?
答:我在七岁时过继给章庭盛,但不知她也过继了,旧封建社会只有男的过继,没有女的过继的,她十七八岁时管孙原卿叫妈,听说过继了,但继父死时并无遗嘱说给她,遗产向来由孙原卿经管,丧事完后才交给我,也没有说起有孔章荷芬的份。
问:你父死后,曾先后给她多少钱?
答:民国廿二年给了两万股票,现在一万股票最低值一千五百万,同年又给了她天津济厚里六号楼房一所,卅六年给了十二两黄金,孙原卿在去年卖房,曾给了她九件布,合一百八十疋。
问:现在她还要,你的意思怎样?
答:我不应当给,不想给她。
XXIV
曼达:
你醒了
我要跟你说话
真冷
叫妈妈过来
你醒醒
我怕老鼠咬断灯绳
别别
我把一切交给你告诉你,从开始讲
别
我不懂
什么
照片里的人怎么换了
妈妈呢,她人呢
你在做梦?
没呀
妈妈已经死了
乱讲,妈妈去哪告诉我
你什么都记不起来
曼达是谁,这几天你到了半夜一直叫唤“曼达”……
我去叫醒他
不要
他在梦里一般
我没有
你老是看天花板
我没有
外面一阵狗叫
远处
并没有“曼达”这个女人
我们睡觉吧
是啊
XXV
(缺前页)
从她说的故事,太也外露了,我无法断定她想干什么,有吗,她命中就是一个老姑娘,颠三倒四,她嫉恨死了,在养蜂场的那三天三夜,她一直记日记,把日记故意扔在枕头边,什么意思?最后,终于我忍不住看她日记,反正,不看,她也以为我看了,真的,现在,想起她写的,那么疯了,真的,我现在都想狂操她,操啊,操那一切美好一切黑暗一切明亮,操那她的病态,怎么变成一种已经发生的自我伤害,谎言可以比真实更好更多,我只看了两页,我害怕了,这个,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她赢了,我们位置互换了,邪恶的老姑娘,我看错了,她壮大,我既不高贵,上帝没有走向我,我操,撒旦厉害,我失去了定力,上帝是说说的,咒语在她那里,我操,操一切一切一切……
曼达,我这样做是对的吗,你读过后把这信烧了吧,我何不撕了我自己,不行,曼达,你要说真心话!
XXVI
(笔录一)
“……章世骏伉爽而无粗豪气,无俗容,无俗礼,讷讷如不能言,一切皆出以自然真率,儒雅而无头巾气,因此之故,他作词绝不小巧尖新,浮艳藻绘,绝不逞才使气,叫嚣喧呼……我藏有一本章世骏先生的《丛碧词集》,白纸印的,仿宋大字刻本,按照版本目录学家的说法,这是黑口、双尾鱼、页十行、行十八字、瓷青纸书衣、双股粗丝线装订,扉页是‘双鉴楼主’傅正纲题‘丛碧词集’四字,是苏字而稍参颜鲁公,写得极为工整典雅,后面是‘枝巢子’李秋汝老先生的序,再后是郭平襄老先生的序,都写于‘戊寅年’,即已是沦陷后的北平所刻,书很漂亮,古色古香,当年是印了送人的,原印的很少,现在流传想来更为罕见,我能无意中在旧书店遇到,可谓幸事。”
XXVII
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
哦?
我知道我名字不好听。
你笑特别可爱。
单纯。
看到你那夜,渐正消逝,又跑到我面前,你像一只小鸟,飞过。
我看到你了,远远望去。
我不相信。
不骗你。
那些男人们都围着你。
哪有。
你飞过来了。
继续说。
一道光,幻影,对,眼睛一亮,如同黎明轻柔的微风,拂过在梦中的你,笑脸,嘴唇,如此可喜悦地呈现。
真美。是当时吗?
是现在,后来我反复看那个妖精的照片。
你说哪个啊!
早晨起来,想,她是谁呀。
我很简单的。
男人开玩笑呢。
你不像。
哦?
你是真的。
是。
我不年轻了,人家多年轻……
(沉默)
再要。
要什么。
要听你说话。
文字?
写下来。
你写。
不行。
为什么。
因为,说过了,再写一遍,要疯的。
你语言出神入化。
因为夜晚,下坠感觉会令女人陷于迷幻……依然想她,变得愚蠢,很疯魔。
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特别。
你出戏了,曼达。
你算叫我了?
对,你出戏了。
啥是“出戏”?
你要配合,我说什么,你必须接话,你忘了台词,就要现场编,因为,我们是在舞台上,曼达!
XXVIII
家葆:
……从你的话里,我无法判断你发生了什么事,情绪不稳定,不过你确实很健忘,这本来没要紧,我总说,你家葆的记性是我们班数一数二的,老了嘛,不如以往,也是正常的……但是你说了前日拔牙注射了两次麻醉居然没有反应,你还当作轶事笑谈,我倒不放心了。
你牙没拔成,我建议过几天找个可靠的医院检查一下,牙周炎非常麻烦,你知道“阿尔茨海默症”吗,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两件事挨得很近,牙齿和大脑都纠缠在一起,据说导致牙周炎的“牙龈卟啉菌”,同样指向一个方向,大脑,进入大脑哦,具体我不懂,你要把这事当真,你自己去找医生咨询,反正,牙齿与大脑是一体的,可不是一拔了之,换个假牙就拉倒的事……记得十几年了,我们一起瞎聊天,你什么都三脚猫晓得一点,从大脑记忆扯到前额叶、海马回和杏仁核,这些知识其实对你没有用,你记忆不如从前,这没办法,你牙齿你怎么那么无知地让一个庸医胡乱处置呢!
XXIX
家葆:
阿姆斯特丹到处是自行车,很大的自行车,在邮政小店写信,没有工夫描述这个城市,到处是桥,也就是说,到处是河,我站在小店门口,有几个女孩吸烟,很粗的卷烟,我所在地方很热闹,可能是旅游旺季,河岸码头的观光游艇一会儿靠岸一会儿离岸……好,字写得大,也就这样吧,其实哪里都一样,无非人看人,风景不如看照片……
XXX
你要吓我,吓呀。
不找你,滚开。
贱货。
快点走,不然让你不得安宁。
不必,你不必告诉我。
你走不走?
荒唐。
嘘,有人来了。
不是他,他在哪儿?
这狗东西。
是的,真是不值得。
你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谈谈?
你与我?
是呀,就我们两个。
我们不是我们。
好,谈谈他。
哈哈,真有趣极了。
对,你肯定想听。
真了不起啊!
XXXI
李度:
你说到宗萨四个兄弟各自来路,你怀疑,种种迹象显示,许多人猜测,既然这样,倒可以放下,不是一件事了,该怎么还是怎么,保持沉默,不要再议论他们……昨晚我去梅花碑找郭禹,只郭禹一个人正收拾碗筷,我一看,却有三个人吃饭的痕迹,我随口道,今天又做了哪个寺院的施主啦,郭禹回我说,不是过路行脚僧,是供养菩萨,已经六周了,我说,那待会拜见下,讨教讨教,郭禹说,师父散步去了,我们先泡水沏茶,这时候,我多嘴说了一句不该讲的话,门帘外有人大声说,“我就是假和尚!”
XXXII
阿德先生:
8/12函收读数日了,我也觉得文章的事不能仓促行事,故已去信台湾要求把文字部分交稿时间推迟到明年12月底。书早点晚点出来不重要,只是有一本比较集中的集子方便一些,拍反转片是件麻烦事。
我知道你手头事情很多,若你无暇写此文也不要紧的,集子里除了我的作品和文字以外,还需要有批评文章,才能放置在关联背景里面,较立体地展开,写评论自然不是评价某某作者如何而已,而是提示问题,和观看、思考的方式,否则于笔者、作者、读者何益?美术界一些批评家就有这种问题。
刚从巴黎回来,信中夹带一张明信片给你,“八思巴鎏金铜像”,听说是拿破仑从东方掳来的,一定有故事。
XXXIII
宗萨:
(前页缺)……清规,久已失传,后来元代皇帝《敕修百丈清规》都是假托百丈之名修出来的,到了明代洪武、永乐先后下旨推行,这种世俗帝制搞出来的僧人清规,我觉得根本不可取,根本是“无明”,自我禁锢而已。
还有“过午不食”“吃素吃荤”,以前比丘过午不食,两个原因,一,比丘的饭食是由居士供养,每天只托一次钵,日中时吃一顿,可以减少居士负担;其二,过午不食,有助于定修,这个制度有的寺庙仍在实行,最严格的只能喝白开水,连牛奶、茶都不能碰,但是一般僧人,特别那些禅宗僧人,自古以来有劳动耕种习惯,晚上非要再吃一顿饭,也是常例,不奇怪。
汉族僧人是信奉大乘佛教的,他们受比丘戒之外,还受菩萨戒,所以汉族僧人乃至很多居士都不吃肉,从历史看,汉族佛教吃素风习,是由梁武帝提倡才普遍起来的,不过,藏族和蒙古族虽然也信奉大乘,可是他们的地方蔬菜极少,不食肉不能生存,因此都吃肉食……总之,佛教智慧与规制既是严格的,同时又圆融,而非死板。
XXXIV
阿德:
我写给你的信,近半年少了,这不怪我,你想,我总是想方设法说点有趣的事,你呢?你回我的信,洋洋洒洒,全是你家里的烦心事,我非但一点儿忙都帮不了,还把我扯进去,这心情弄的……中国人的格言,“哪个家里没有难念的经”,你向我倾诉,你知道我最怕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我好不容易从后门逃出去,你却从大门闯进来,嫌我不够烦?
你真的不可救药,渺无希望,你的趣味呢,真够惨的,命运就是这样为你安排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太太,原谅她吧,没事就往外面躲,其实就躲在我家叹息,我叫你想开点想开点,你就啰啰嗦嗦无休无止……
你看,我一写信给你,我就晕,简直不能知所云,要发神经病,或者要担心你要发神经病,好啦,我明天动身去丹麦一个月,到时候我会写明信片,你不必回信,我带了两本书陪伴我,一本《或此或彼》一本是施特劳斯《忧郁的热带》,随手拿的,怕沉,只带两本。
家里好吧,估计蛮好,如果又烦了,可以徒步到我家来,然后,按门铃,最后,不舍地转身,慢慢地回家去……
XXXV
曼达:
见到一本奇书,罕见的,当然你更不会读到它,书名叫《撒马尔罕的金桃》,一个美国人写的,讲唐代故事,我之所以很兴奋地告诉你,是里面讲到了“香料”,对,就是女人最迷恋的香料……我现在顺手翻一页,来了,是“沉香”,李贺为这个沉香专门写了一首绝句,你看啊:“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惊艳吧……再拈一个,“紫藤香”,一个道士为它赋诗,将这个香与长生药相提并论:“红露想倾延命酒,素烟思爇降真香。”诗味略平庸,药味却浓郁啊!
我现在要试试劝你到阿姆斯特丹来,你也许认为我是突发奇想,难道不是吗,你千万不要笑,我是认真的。
XXXVI
曼达,后天,大后天,都行。
星期五。
就看你了。
大概。
确定吗。
可以。
我也可以。
这是啥?
打开。
诗?
日本人写的诗。
女的。
对。
谁?
与谢野晶子。
你读。
你来读。
“我捧着,
乳房
轻轻踢开
神秘之帐
红花浓艳
春天短暂
生命里有什么
东西不朽?
我让他抚摸我
饱满的乳房”
XXXVII
(塔塔笔记)
……番茄红素,防紫外线
皮肤癌衰老/自由基
浆果,蓝莓,草莓,葡萄
(花青素)有助记忆,
注:对记忆好的人无效
喝水的神话
食物中的水,大于需要的三分之一
蔬菜汁/叶黄素(排毒无效)
菠菜—黄色素
黄斑病变
防止视力衰退肝和肾
猕猴桃
A.生物学:爱与恨的联盟
相像性欣喜与摆脱
生命体的活质,免疫力
变异,适应性,系统调整
传染//激活素
B.死亡即更新
腐败的生命体征
萎缩,停滞,衰退自我摧毁
自我确认危机
遗忘和基因,密码紊乱
C.再生:异地繁殖
“托形”而生
“寄生”
合群,混居,杂交
流行病与“疫区”
XXXVIII
塔塔:
我回到房间了。回到房间就是回到世界。
大街使我陌生、局限、无意义。
把一种瞬间经验写下来,就意味着永远地占有了它。
好像是卡夫卡说的:我有一份委任状,但并未来自任何人的授予。
为了一个伟大目标而荒废一生吧……
他们总是不断买票,却永远搭不上班车;他们不断受骗,却又相信骗子把责任推卸给无关的人。
苏格拉底说,人的最后幸福就是整天与人谈论“美德”,好像这句话是舍斯托夫说的。
我拼命想要做出很内行的样子,其实我什么感受也没有。
只要保持沉默,准能够把氛围搞得非常凝重。
不说话至少比较得体。不能是一种深思熟虑。
被注视的存在,他们注视我们。“我们”意味着相互承认。
团体性异化。
“最后变成观众的一瞬间,我们介入了。”
XXXIX
你还是来了。
是尼斯,不在摩洛哥。
没区别吗?
哦,这是你家人。
琳达,过来,我介绍一个朋友。
我是曼达。
叫我艾琳达。
艾琳达。
你喜欢这黄昏海面吗,浅红色,眺望。
当然,艾琳达。
哦,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知道你们的酒店。
住下来吧,曼达,很亲密的,我们大家。
合适吗?
我们先来看落日吧。
前面向你们挥手的两个男人……
嗯,是艾琳达男朋友,那个,对。
另外一个呢。
我不知道,问她。
你丈夫和孩子怎么没看到?
他在打牌。
嗯,他们过来了,中间这个孩子就是蒂姆。
我发现这两个男人的眼睛都盯着曼达。
甚至,蒂姆也是。
XL
(宗萨笔记)
……苏莱曼写的八世纪阿拉伯文写本中,提到了公元851年一个镌刻在医方的最早石柱,但是在中国,已知的最早药方石刻是公元575年,就是北齐武平六年,龙门立的一道石碑,这块碑是由佛教徒捐资竖立的,见鲁道夫的考据……
鲁道夫在另一处还说,九世纪的阿拉伯人阿布赛义德报道,唐朝在某公共场所的一座巨碑,镌刻常见病及药方的传说,似乎是一种唐朝政府公共卫生宣传,榜示于村坊要路。
开元十一年(723)唐玄宗御撰《广济方》颁示天下,德宗贞元十二年(796),也曾亲录《广济方》颁于州府,云“朕令郡县长官,选其切要者,录于大板上,就村坊要路榜示,仍委采访使勾当,无令脱漏”。这两则见《唐会要·84卷》,这与阿布·赛义德的记录几乎是完全可以对上的。
XLI
曼达:
楼梯通向一楼,眼皮半开,想写一页纸,最多写两面,反正是一张纸,可以塞在裤兜里,折起,算是见面礼,我的文字,刚才写的,刚刚的时间,都为了你,曼达,一个影子,微笑,她会说什么呢,第一句话,问候,笑笑,两个人走近,都不说话,都笑笑,然后,可能是我,也许是她,说,笑什么呀,或,为什么我们会同时笑,你猜,不,你先猜,不要不要……雨已经停了,空气冷些了,天空透蓝,我说什么了,我摸裤兜,摸到的是一串钥匙,不应该害怕,牙科大夫转过头,说,你摄片显示,你的牙根没有畸形,很好拔除,但是,我得为你做一个小小伤口缝合手术……我无法说话,我嘴巴一直张开着,我只能“嗯嗯”地示意,麻药注入右下智牙根部时,我意识到我苦笑了一下,把视线投向天花吊顶,窗帘,天空,一小块灰蓝色天空,想象底下散步的人,嗯,我不应该害怕。
是的,我似乎害怕的并不是拔牙,而是,曼达……
XLII
陶尼居士:
(前缺页)……大内宫城之北,北临渭水,禁苑是一座巨大的苗圃和庭院,开元唐玄宗发动过一场美化唐帝国北方大都市的运动,要求“两京路及城中苑内种果树”,《旧唐书》里面有记载,金桃银桃不是唐朝由西方引进的唯一果树,比如“枣椰树”就是波斯的物产,天宝时候,位于里海附近陀拔了斯单国国王向唐朝贡献的“千年枣”就是枣椰树啊。
特别要说的,是“菩提树”,唐《册府元龟》记载贞观年间一位印度国王向唐太宗贡献了第一棵菩提树,六年后,摩揭陀国又贡献了一棵菩提树,描绘说这树“叶似白杨”及“一名波罗”,波罗的发音,是梵文“觉悟”的意思,后来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了。
XLIII
三叔:
……我又路过你家门了,迟疑了几分钟,是的,我没有按门铃,我知道你在家,你窗子全敞开,我甚至能听到你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你还在使用那只老电唱机,它仍在你椅子上,你还是坚持听胶木唱片,我虽然也喜欢,它转的时候,房间都转了,永远,我父亲照片还挂在墙壁上吗,我每次来看你,总是先看看他,于是,你也站过来,站在旁边,于是,我马上坐了下来,看窗外的天空,看看对街,对过房子,来来往往的人……我还是决定,今天我不按你门铃了,我想回去,写一封信给你,然而,到了黄昏,把信扔进邮筒里,让它安安静静躺在黑暗的邮筒中,躺过一个晚上,第二天,这封信和其他信混合在一起,被分拣出来,再由某个邮差把这封信,明天中午塞进你邮箱……
三叔:我知道你痛恨我的祖父,我问过我父亲,我父亲不愿说,含糊其辞,偶尔,我妈妈讲过一些,现在,祖父去世都三十多年了……
这些天,我一直住老房子里,老房子的老邻居,大部分都去了天堂,年龄轻的,多不认识了,我突然觉得,在他们眼里,我都成了这条街的陌生人了……
我一切如常,前些天李度他们和我喝酒,大家轮流说,哪个年代最开心最值得怀念,我说是世纪末之前那个时光,现在想起来最幸福,他们问为什么,我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天天可以在街上看到我爸爸和妈妈……
XLIV
素梅姐:
……我半夜做了一个梦,梦中太阳升起来了,我和拉拉往外跑,大家都很慌张,大屋子空了,我想回去拿东西,我的照相机,拉拉说,棕熊下山了,你不要命啦,我迷迷糊糊说,从哪条路逃,拉拉说,就朝着太阳光跑,我说,那就是朝山上跑啊,拉拉说,对呀,不行,她们都说棕熊下山了,我们还往山上跑,不是送死吗……这时候,我们看到前面一个大屋棚,围了嘈嘈杂杂许多人,我在想,她们怎么还有时间看热闹呢,这时听到有人喊“狮子发怒了”,接下来人群就散开了,全对着我和拉拉的位置狂奔过来,于是我们就慌不择路拼命跑,耳朵边有人说,昨天下午有人开枪打死了一只小狮子,老狮子复仇来了……我害怕极了,因为我想起前几天做过的另一个梦,我在树林中一条大河边看到两只幼狮在喝水,我隔岸拿出照相机,嗒嗒嗒按快门那声音就像连续射击,一个影子突然狂暴地扑倒了我……这时候我大声叫喊起来了,我拉亮电灯,叫拉拉,拉拉的床是空的,窗外有狗吠,满天星星,我披上被子,回想刚刚做的梦,这个梦太不好理解,倒不是什么我迷信坏兆头,隐喻啥的,复杂的是这个梦的形式:这个梦由“两个梦组成”,第一个梦是我遇上棕熊,第二个梦是我在梦里回忆前几天的梦境,结果,我清醒于第二个梦。
素梅姐,好奇怪哦……
XLV
拉拉:你好
感谢你真正友爱的信,药寄到了,他们放在供销社了,请放心,半个月能收到邮包算是很不错的,你还打了数次电话追问,这是关心我。
昨晚通电话时,我喉咙疼,没说清楚,现在花点时间说一说,我本人仅两次亲见由藏族喇嘛从事的心理治病临床,第一次是在许多年前的澳门,一名受眼疾之苦的广东男子面对我而接受一位声名显赫的喇嘛作治疗处置,此人当时正在经澳门到加尔各答到南京再到拉萨,这名喇嘛低声念诵了一段神咒,并向病人眼中吹气……据我在数日之后听到的情况来看,这种处置产生了良好疗效。
在第二个例证中,我本人是患者,数月之前,当我在曼谷的花园中旅行时,我非常倒霉地于眼中弄进了一滴带毒的仙人掌液汁,疼痛得坐卧不安,我确信自己视力将会受到严重损害,由于一种奇特巧合,两年多从未拜访过我的曼谷那位唯一的喇嘛却于次日找上门来了,他也念了一种神咒,并向我眼中吹气,数日后,中毒征兆已经消失,我视力完全恢复了。
喜马拉雅这个地区常常出现一些奇特故事,我本人是医生,我都觉得令人难以置信。
XLVI
曼达:
给你写信,而且,是写一封无法投递的信,有多么疯狂,致一片风中的雪花,一只蝴蝶,我没有我自己吹嘘的那么好……天色渐渐暗下来,毫无办法,你走了,想象力苍白无力,好冷好冷北方寂寞,我像一株无根的白杨树,你一听就知道我是来自北方的狼……再过七个星期,如果天气宜人我姐姐身体康复,我一定要陪她去一趟大昭寺与拉卜楞寺,菩萨保佑吧,姐姐在这个状态下执意离家远行,既然她一定要拼命一试,我只有奋勇向前……曼达你在哪,在哪盏灯之下,踩着哪块地毯,又把你影子投向哪个陌生房间角落?隐约看见了,你的帽子、纱丽、毛毡靴与你光光的脚……
XLVII
……不关我事,这不关我的事,我好像突然间从噩梦中惊醒,怎么会在这儿看到她,有多少时间了,那个人是谁,看不清,他和她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一般,近在咫尺,曼达躺着闭上了眼睛,摆出一种准备接受施虐的姿势,完好无损地躺着,停格了,她成了一个器物,雕塑,气泡……他尝试叫她,叫她名字,他感觉已经叫喊了,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他看着倒置的曼达在缓缓转动,踝骨,小腿肚,袒露的脖子,短上衣拱了起来,他依稀记得她以前说过她是“间谍”,也许真的,她那么无动于衷,她好像好严肃,忧郁,甚至有些哀伤,完全不像一个引诱者,受惊过度,放荡不羁的,光线非常暗,他看不清晰,那个男人变成了一团灰蒙蒙的物体……
XLVIII
拉拉:
先说卫姑娘,我只见过两次,一次人很多,吵吵闹闹,是一个茶舍,我来得早,卫姑娘是后来,一群女人,没有谁招呼,好像彼此都熟悉,我却记得十分清楚,印象很好,脖子好看,很美,但不知道她就是卫姑娘……第二次见面,我就立刻认出她是卫姑娘了,那晚是,对,去年底的平安夜,她真是光彩照人啊,可是,可是不幸,正在卫姑娘到处旋风般招呼那些陆续抵达的客人纷纷脱外套彼此寒暄时,突然,全场安静下来了,我问身边一位叫马修的美国人,那个女人是谁,“曼达”,马修轻轻回答,我发现,几乎所有的男人和一半的女人,都将目光集中到那个叫“曼达”的女人……
拉拉,你说你看了曼达的照片,你说你不觉得她很漂亮,至少,不像人们传说中那么漂亮,拉拉,你既然不认为曼达很漂亮,为什么来问我呢,这才是关键,这么说吧,曼达并不十分美丽,但娇小奇妙,惹人喜爱,传说她快有四十了,嫉妒她的女人们都猜曼达只有三十岁,看上去,她的脸蛋就像一个精力旺盛的小姑娘,栗色头发,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她所到之处,始终在微笑,一种不掩饰的目光,对所有人都一样友好,她可以接受一切男人包括刚刚认识的男人的调情,她无所谓,好像并不谨慎,不需要谨慎,因为她一直是透明的……
怎么啦,拉拉,是不是……哦我知道了,曼达是你的情敌了!
XLIX
阿德:
……去北欧的一大不适,是“长夜漫漫”提前到来的“时差”,现在哥本哈根当地时间已经是上午将近九点,从旅馆二楼往下看,街灯还全部亮着,这个天色不好说是黑夜,远远的,是一条拂晓般的灰色光芒,却就是那个日出,迟迟地不肯露面,这里是市中心,往来的车辆已经不少了,我下楼两次了,一次吸烟,第二次买了面包卷和咖啡,再吸了一支烟,面包店门口有好几个过路人站在街沿吸烟,四五只烟头闪烁起伏,煞是奇观。
昨晚八点散步,市政厅和蒂沃利公园之间看到一座几乎可以说十分巍峨的雕塑,走近,果然是安徒生,旁边车水马龙喧嚣非凡,导游图上说,如果对克尔凯郭尔感兴趣,建议去一趟吉勒莱厄,那儿有一条街就叫“克尔凯郭尔街”,有照片,砾石路,极安静,是啊,北欧哪里不安静啊,想想算了,今天下午我准备带一束花看看城中阿西斯滕斯公墓,在克尔凯郭尔墓旁边木长椅上吸几支烟吧。
香水还是不带了,怕烦,我看不懂牌子,特别是液体……带些雪茄如何,稍懂一点。
转告家葆,我一周后回来,不给他寄明信片了,收藏这些东西有啥用?
L
大愚:
为什么,为什么,男人就爱说“我是独特的”,结果很快,很快就变成了一点都没有独特,连毛病都没有特色。
大愚,让我这样叫你,把你跟别的男人分开,我不明白,难道你们男人真的就不知道我们女人恋爱时候都始终是这样笨的吗,说女人脱离现实,是因为你们个个自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反过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批评我们女人太现实,太物质,好像你们的精神世界一个个都那么浪漫,不论谁,初见我们全恭维我们,受到男人赞美,其实完全没有兴趣了解我们,有耐心,长不了,想着无非哪天能够抱着这个女人睡觉……为什么,男人的“爱”与“色”总是分不清呢,我昨晚上试探问,你会为了我而离婚吗,你回答说“这样很好吗?”明显的,你回避这个话题,我说我只是说说而已,你马上又来一句:“对你简直没有办法!”
以前,一个算命的,看了我的手相,说我“无定缘”,我问,无定缘,是一生一世单身吗?算命先生说,除非“定终身”,我再问,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问的是“命”呀,算命先生想了想,说了一个字:这要看你的“运”了。
所以大愚,就为这,问你:你是不是同我一样的命,也是“无定缘”呢?
LI
塔塔:
你在榆次老城寄来的大红枣送到我学校收发室,这么一大包,还好,不是新鲜荔枝啊,太多了,可以分给学生尝尝,谢谢塔塔。
晋中这个地方我是第一次听说,榆次,也是你告诉我的,生病中,我查查历史,还是隋代的重镇,头一晕,就扔下了,说实话,我对历史没有什么特别兴趣,特别是中国历史,见到你之前,我对历史的兴趣仅限于电影,而且都是外国电影,一些老电影,还有拍二战的战争片,中国历史片主要不吸引人,现在好多了,因为你的缘故,你又会说,你一说起历史就变了一个人,我慢慢对历史有点好奇就是因为认识了你,不过,我当之有愧,我没有什么话题跟你讲,我的事都非常琐碎,中学教学更没啥意思,不知道。
前些天病中,想你,心情很郁闷,你总说我好,我觉得,你似乎把我估计过高,我觉得你会对我失望,是不是,我总是问你,是不是,你只是要我,我也要你,所以,我们才彼此想念,你说,我听,然后,我们彼此要……是这样子的吗,真相是这样子的吗,塔塔,我爱你,要你要你我真傻!
LII
塔塔宝贝:
再过一星期你就必须交稿了,我等你,和你共度的三天如此的完美,轻松,快活,简直像是逃亡……我不想改变你,我的塔塔小宝贝,那个三天三夜是你我的,是你教我的,不要说“我们”,要讲“你我”,你是小坏蛋、坏孩子,天生的调皮捣蛋大王,你说啥都好,沉默也好,你说你有个妹妹,她像我,我根本不信……现在才四点,凌晨,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人知道,除了你,深居简出,等到咖啡喝完,我周围,全是你气味,我全部,好像,没有能力去感受另外一个男人了,除非你气味散去,清晨快了,特别感觉到清晨寒意,把双腿抬起,用毛衣裹着,抱住双膝,等待天亮……手指僵硬了,我在给你写信,其实我坐于床上,被子裹着我,我想象你现在紧紧裹着我,就像我裹着你……
LIII
(前缺页)
……我意识到我不爱说话了,我不想多说什么,连解释都不用,陈述自己观点多此一举,而我观点正在远离,有些时候,好像脑门一热,意欲插话介入讨论,还未张嘴,即已词穷,怀疑它,它不属于我,它很陌生,它是遥远的“他者”,那一瞬间,我已被抽空,我发现我开始对语词特别敏感,一种不信任的敏感,一种失恋般的“语词忧郁症”,它的症状是少言寡欢,人群中的走神,我好像脱节了,天晓得怎么会这样,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儿不担心我语词忧郁症会影响与人们的交往,甚至认为这是我企盼的……
还有,如何与当下的生活相关,谈了太多,知识、怀疑、传统和价值观,这些问题最终要回到一个最古老的问题之一,就是,《旧约·创世记》中有关堕落的故事,亚当和夏娃,他们本来是与自然和周围世界和谐相处,但他们缺少一样东西:知识。
LIV
亲爱的陶尼:
告诉你,杉本博司这两帧照片吸引了我好久,我翻拍了决定把它收藏,真疯狂,从一本书上翻拍,就为它触发了我无边遐想,空的银幕,像开了老虎窗一样大窟窿,却看不见天空更不要说看见云彩……一个凡尘与乐园被挖走的噩梦,故事与记忆突然丧失时刻,我知道我要什么了……房间里的“空界”,我杜撰的一个词。
记得,左是波士顿艾佛勒特剧院,右是同城富兰克林公园剧院。
接下来,我再告诉你,我不能写下关于米沃什的回忆录:太多太多,让我隐藏于他的生命里多好,此外,他是一个狂喜的诗人和狂喜的人,我们永远不会真正懂得这样的人,他们往往藏起他们欢欣伟大时刻,他们从未与他人分享他们突然之间有所发现的短暂欢乐,以及幻象消逝时的悲伤时刻……他们则在孤独中壮大,和朋友在一起时,他们通常举止恰当,为人慎重,像别的人一样,他们就像我们有时在平静的港湾里看到的大船:斑斑锈迹覆盖了巨大的、固定的钢板,几个水兵在甲板上懒懒地晒着太阳,蓝色衬衫晾在一条绳子上,没有人会想到,这艘大船,曾经与飓风搏斗,勉强幸存于大风浪的冲击,唱着刚强的歌,不不,我仍然还是并不十分懂他……
LV
魏牧师:
儒释道法墨是中国传统文化,鲁迅说,辫子小脚太监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你要复兴什么呢?
不然,你作为牧师就是误人子弟。
我没耐心,假如我在你的教会受牧养,一定会离开。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周礼,秦制,商君书,孙子兵法,连坐制,诛九族,等级制,妄议朝政杀,群起聚众杀,私刻出版杀……
魏牧师,从你观点看,你对中国传统文化毫无反思。
是,把中国传统文化嵌进《圣经》中,那是绝对不能兼容的。
前提必须弄明白,它的模式。
譬如人们是否为国操心。
并不是家里的东西就是对的。
读读鲁迅,尽管他不是基督徒。
保重。
LVI
(大愚笔记)
“既成事实,已然存在。”
“将真相、真实与真理统统拒之门外。”
“诗人无答案。”
“国王与王后正在全世界旅行。”
“没有有效护照。”
“一切如常。”
“女人在前,男人在后。”
“踏进黑暗就是踏进光明中。”
LVII
这样会把眼睛搞坏的。
好好。
你在读什么?
犹豫。
啥?
犹豫,书名叫《犹豫》。
好奇怪。
你指什么?
再过三天,你等我。
啥?
没问你。
有你一封信。
错了。
我站在这间阴冷的屋子里,要等多久?
我出去张望一下。
求求你!
她一直在哭泣。
那边的大街上好像洋溢着一点节日气息。
第四位客人,正是主人。
你脸色不好。
他拿出一本记事簿,翻开,写了几个字,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本子。
第二个进来的那个,叹了口气。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也不抬头。
嗯,简直太美了,她说。
对面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指什么。
把蜡烛吹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