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过

给同事发请帖之前,我设想过的最尴尬的情形是——对方的脸上流露出“你为什么要给我”的表情。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我决定尽可能地缩小范围,只发给最亲近的人。哪怕稍微有点犹豫要不要给请帖,就坚决不给。我抱着这样的心态拟好了宴客名单。

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会因为别人问我“你为什么不给我”而困扰,更没想到问我的人竟然是彩娜姐。彩娜?这名字我都好几年没想起来过了。我估计,恐怕所有人都没意识到,她在我们公司已经待了很多年了。

上周三下班的时候,她先给我发来信息,第一句就直奔主题:“听说你和九才要结婚了啊?”然后夸张地来了一句:“恭喜咱们同期入职中的第一对情侣修成正果!”接着又发了一连串带着埋怨的要求:“你怎么没告诉我?”“我伤心了!”“快给我请帖。”我和她有这么熟吗?我往前翻了一下聊天记录,最后一次对话已经是三年前了。三年来零交流,她这是何必呢?我和九才在商量宴客名单时定了一个标准,那就是对方结婚时我们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去参加婚礼,彩娜姐完全不符合这条标准,所以我压根儿没考虑过给她发请帖。可是,人家都开口要了,总不能不给吧。但我实在不愿意专门腾出时间去给她送请帖,所以回了她一句:

“正好我这周五打算约一起进公司的人喝一杯呢,到时候我会给大家派请帖的,你一定要来哦,好久没见了。”

我的话中话是,你和我不值得单独见面,我只不过把你当作是同期进公司的人而已;其实我原本没想叫上她,只是她都这么说了,只好顺便叫她来罢了。但她不识趣地回我:

“这周五吗?我有约了。”

我在聊天窗口敲下几句:“那就没办法了。”“好可惜哦!”正要点发送的时候,她又发来一条信息:

“咱俩应该单独见一面啊,下周二或周三中午怎么样?”

她为什么就那么想拿我的请帖呢?明明和我不熟,和九才就更不熟了。周末出席婚礼这种事她难道不觉得麻烦吗?真搞不懂。我回她说周二和周三都不行,她马上又提出让我在周四和周五之间挑一天。想到周五距离婚礼只有两天了,我稀里糊涂地选了周四。这么一来,在婚礼倒数第三天,我还得请人吃饭、发请帖,而且宴客名单中又添一人,预计要消耗一张请帖、一小时午休,还有一百元本书中涉及金额的韩元已转换为人民币。——译者注的餐费。

这场婚礼我和九才准备了四个月,这会儿已进入了最后关头,正是最忙乱之时。我们得决定婚礼当天是吃自助餐还是吃酒席,会场摆花是要选A方案还是B方案,婚纱照要拿几张原版、几张精修,等等。准备婚礼的日子,每天都在不停地做选择,其间还得看房子、准备蜜月旅行。晕头转向的四个月过去了,又迎来了让人焦头烂额的发请帖环节。我俩每天中午、晚上都要见朋友,请他们吃饭,打声招呼说我们要结婚了。得了空还要确认其余各项细节,比如婚礼祝福曲的伴奏带、取回礼年糕的日子。彩娜姐好像不知道结婚前一个星期的准新人有多忙。她如果识趣的话,这种时候说几句吉祥话,相约蜜月之后再见面才对。看来,她不懂的事实在太多了。


我和彩娜姐约在公司附近新开的日式盖浇饭小店见面。我们差不多有三年没见了。尽管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公司挺大的,我们也不在同一层楼办公,如果工作上没交集,基本上不会碰面。她仔仔细细地看完菜单,点了一份炸虾盖饭,我点了份三文鱼盖饭。饭一端上来,她瞪圆了那双大眼睛说:

“哇,这家店给的虾好多哦。”

我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碗,满满都是炸虾,几乎把下面的米饭全都盖住了。一只、两只、三只……单我看到的就有六只虾。她“啪啪啪”地鼓起掌来,大笑着说:

“我从来没见过给这么多虾的,这家店好棒呀,对吧?”

我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你点了特级的炸虾饭吗?”

“我点的是特级吗?”

她刚才指着菜单里的“特级”,我看她点了特级,虽然也有点想吃特级三文鱼盖饭,但想到上周末刚量好礼服的尺寸,店员叮嘱我绝对不可以再变胖或变瘦,所以我只点了普通的三文鱼盖饭。

“你点的就是特级,特级本来给得就多。”我说。

“哦,是这样啊。”她用双手拢了一下又直又黑的长发,拢到一边,“这么多,也不知道我吃不吃得完。”

她说着看了我一眼,一脸无辜地笑了。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每次和她面对面坐着就会有这种感觉,好久没见她,我早忘了这种感觉,但这会儿又来了。

怎么说呢,虽然她年纪比我大,但却像个小妹妹似的。她又瘦又高,有一双大眼睛和阔嘴巴,长相明艳,嗓音却带着不相称的娃娃音,单听她讲话完全听不出来是个上班族。她还留着一头及腰长发,长得出奇,每次看着她的头发,我总会想,有必要留那么长吗?同事们都叫她“总务部的长发公主”,甚至有传闻说,她每天早上要花一个小时用夹板把头发夹一遍。她咬炸虾的嘴唇和头发一样油光发亮,在我眼前晃荡着……真希望这顿饭赶紧结束。

还好她吃得很快,刚刚还在担心量会不会太大,吃不吃得完,转眼间她吃得一干二净,碗里一粒米都不剩。我递过准备好的请帖,她大喊了一声:“恭喜你!”拿起请帖仔细端详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来问我:

“天啊,你俩什么时候开始偷偷交往的?”

“大概三年了吧?”

“哎哟,我怎么没发现?”

她当然不可能发现,公司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和九才在谈恋爱。我们非常小心不要露出蛛丝马迹,希望能保守秘密,在这一点上我比九才更迫切。我们俩尽管在同一层楼上班,但从不说话,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结婚的消息也是一个月前才公布的,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彩娜拿着我的请帖左看右看了好半天,迟疑着开了口:

“其实,我也要结婚了。”

这就对了,难怪她非见我不可,果然是有原因的。

“结婚要怎么准备?好难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挑婚礼场地。我也想像你一样办花园式婚礼。”她边说边把垂在一边肩上的头发又拢到一起,再拢到另一边肩头垂下,继续说,“拍婚纱照、挑婚纱、妆发之类的,我什么都不懂,都要问你。”

一想到她是因为这个才把我这个大忙人叫出来,我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但作为过来人,我知道刚开始着手准备婚礼时,肯定会不知所措,所以决定尽可能对她友好一些。我把过去四个月准备过程的核心全都告诉了她。她每听到我说一个窍门的时候,就会眨巴着眼睛拼命点头。当我说会把各项流程和选项整理成表格发给她时,她突然从桌子上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

我以前也和她一起单独吃过饭。五年前,我们刚结束入职培训,分配到各自的部门。与摆脱就业的残酷“厮杀”刚拿到公司offer的时候相比,那时的我心情不太好,因为没能如愿进入心仪的部门。我们同期入职的十五人,大家都想去海外营销部、市场部、战略部、商品企划部等部门,但名额有限。结果,这些核心部门全都挑了男生,我和彩娜姐等多数女生只能进后勤部之类的部门。当然也有例外,毕业于北京大学和首尔大学的两个女生分别被分配到她们想进的海外营销部和商品企划部。我被分配到经营支援部,虽然是支援部门中最核心的ERP(企业资源规划)小组,但后勤终归是后勤。更郁闷的是,和我一起被分配到经营支援部的是彩娜姐。

新员工培训期间,我一直认为自己比彩娜姐强得多。我们虽然同样是女子大学毕业的,但她复读了三年才考上,毕业后找工作又花了一年,所以比我大三岁。我从大一起,就以进大企业工作为目标,积极参加校外活动、刷绩点,为自己打造一份拿得出手的简历。但彩娜姐可不是这样,就连人皆有之的短期实习她都没做过。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人事部的公告邮件,那天是我在经营支援部刚待满一星期的日子。邮件的标题是《市场部自愿调岗者报名公告》。我在培训的时候就听说,公司为了增强部门的竞争力,鼓励员工内部调岗,所以经常发生部门之间互相挖墙脚的事情。邮件里写道:“近来‘单人家庭’日益增加……半成品食品市场扩大……我们认为,有必要采取更积极主动的市场营销……”然后提到了市场部有两个名额空缺,结尾是“希望社内同人踊跃报名”。我虽然知道,邮件中的“社内同人”应该不包括刚进公司的新员工,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试试看,顺便咨询一下现在的岗位要待多久才能换岗,于是按下了“回复”。我在回信里先写了一句“能否请问一下”,接下去该怎么写才能显得既郑重又不逾矩,我苦思冥想起来。就在这时,办公室里突然一阵骚动。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但明显掀起了某种波动,不至于喧哗,却十分汹涌,气氛像是突然停了电的图书馆自习室。能装得下一百多人的楼层,全部陷入了低声的交头接耳之中,其间不时夹杂着“拿她怎么办才好”的感慨。我心情有些微妙,回头看了一圈,我所在的办公区也一样。大家聚在一个小主管的电脑前,正在议论着什么。我走过去,小心地问:

“公司出什么事了吗?”

小主管马上抬头看着我说:

“你没看邮件吗?”

“啊?哪封邮件?”

“喏,这个……”

小主管把电脑屏幕转到我站的方向。是一封发件人为“洪彩娜”的邮件,标题是《RE:市场部自愿调岗者报名公告》。她在邮件里写道:“好的,明白!新员工也可以报名吗?”令我惊讶的是,这封邮件竟然是发给所有员工的,因为发公告邮件的发件人账号是“所有人”——这个账号是用来给包括老板在内的全体员工群发邮件时用的,可这件事并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电脑屏幕上还开着那封收件人是“所有人”的发信窗口,我写下的那句“能否请问一下”后面闪着光标。光标在白色背景上一闪一闪的,让我脊背发凉。一想到让全公司交头接耳的主人公有可能不是彩娜姐,而是我,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彩娜姐的座位和我只隔了一个人,我瞄了一眼,她不在。不晓得她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就算不知道,应该很快也会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银行办事的时候,在公司一楼的大堂遇到了刚来上班的彩娜姐。公司上班时间是九点,经营支援部门在九楼,她这时候出现在大堂,意味着已经迟到了。她甩着一头长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她知道自己从“总务部的长发公主”已经变成“全员群发女”了吗?一想到是她做了我不幸的替身,我不免心生歉意。这时,她也看见了我,把手举过头顶,挥舞着朝我跑过来。高跟鞋的鞋跟敲打着地面发出“叩叩”声,在大堂里回响,显得格外响亮。

“对了,我想问你点事……今天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她问我。

我爽快地答应了。关于给全体员工群发回信这件事,我已经做好安慰她的准备了。可是,午餐时她跟我吐露的苦恼却是另一码事。

“我家太远了,上班太花时间了。”她告诉我,自己之前和父母同住在京畿道的南扬州市,而我们公司在汝矣岛,单程就要将近两个小时。她说:“我实在太累了,所以想着在公司附近租房。”

她接下来说的话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她说自己每天都在网上刷租房信息,终于刷到了一间小屋子,月租金比市场价低得多,而且非常干净整洁。她去看了房子,对房子非常满意,马上签了意向合同。搬家当天,她只带了一个行李箱,想着反正以后需要什么再从家里拿过来就行。进屋后她把行李箱放在大门边的角落,打算出门去买墙纸装饰一下房间,之后发生了非常荒谬的事情。

“等我回去时发现我的行李箱竟然被放在门外走廊上,已经有别人住了进去。”她说。

明显是一房两租的骗局。这样一来,她辛苦说服父母拿到的租房押金全泡汤了。

“姐,你申报迁户了吗?你没去居民中心申报迁户日期吗?韩国签下租房合同后需要去所在地政府机构办理迁户手续,租房合同才有法律效力。——译者注”我问。

“迁户日期?那是什么东西?”

在听到“迁户日期”这个词的那一刻,她的一双大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她虽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但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很替她惋惜,但也无能为力。没想到她都二十七岁了,竟然连这种基本的租房常识都不懂。她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泪。我为了脱身,给她留了一个学法律的朋友的手机号,安慰她可以找那个朋友问问看。但她的问题可不止这些,她怕“会被爸妈骂死”,所以还没告诉任何人,整整一个星期都带着行李箱住在酒店里。我听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感觉有点窒息。

我记不清那天我们吃了什么,只记得最后的饭钱是各付各的。一起进公司的人中我年纪最小,但让年纪大的同期请我吃饭,我过意不去。要是上级请客还说得过去,可是同进公司的人工资都差不多,还让别人请客就不合适了。在我看来,既然是一起进的公司,不应该是年纪越小的人收入反而越高吗?比别人晚踏入社会的人,相当于浪费了相应的机会成本。特别是彩娜姐,让她请我吃饭我可承受不起。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们又进了一家咖啡厅。我心里盘算着,咖啡钱不像餐费负担那么大,她要是开口要请我喝,我不会推辞。我还在心中预演了几种情况,第一种是她先掏出钱包,说“这次我来付”,这种情况最干脆,此时我应该装出惊讶的样子说:“真的吗?谢谢你!”第二种是我先掏出钱包,递上银行卡时,她说:“别啊,这次我来。”第三种情况是我先付钱,然后她把自己那份给我现金或转账,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最低,但至少她付钱喝自己的,也不算有多糟。

“我喝香草拿铁,你呢?”她问我。

“我要经典拿铁。”

“对啊,这里的拿铁超好喝的。”

她似乎完全没有要掏钱包的意思,不知所措的我只好把银行卡递给店员。照我的预想,她这时会推开我的卡,然后递上自己的卡,要不然,至少把自己的那份钱算给我。但她都没有。我原本还等着她说一句“谢谢啦”或者“下次我请你”之类的话,但她只是心无城府地说:“这里的冰美式也好喝呢。”

我只好先开了口:“下次你请我喝哦。”

彩娜姐这才灿烂地笑着对我说:“嗯?哦,谢啦。”我不禁好奇,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真的是为了白喝我一杯十来元钱的咖啡吗?还是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是前一种,那也太抠门了,但如果是后一种,她简直神经大条到让人抓狂。两年后,我成功调去了心仪的部门,是我进公司时就想去的战略企划部。那两年我格外兢兢业业,在公司里出了名,听到好多人夸我能干。我逃出了九楼,进阶到了被称为“中心楼层”的十三楼,随之自然而然地忘掉了彩娜姐。直到那时,我都没想过我会请她参加婚礼。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她并没有来我的婚礼。

*

彩娜姐没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之前跟九才提起过,彩娜姐突然联系我,非要我请她来参加婚礼的事,他只是说了一句“她这个人好像一直怪怪的”。婚礼结束后去机场的路上,九才先开了口:

“今天彩娜姐来了吗?我怎么没看见她?”

“我也晕头转向的,不记得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遍婚礼上看过的脸孔,完全不记得和彩娜姐打过招呼。我又打开亲戚帮我整理好的红包名单,把三百多人的名字一一看了个遍,的确没有她的名字。

除了她,还有很多人也是拿了请帖但没来婚礼,这个我可以理解,毕竟大家周末都会有别的安排,也有可能单纯是因为累了不想来。但不来的客人一般会托认识的人转交红包。而且,如果只是拿了请帖,没来也就算了,彩娜姐既然单独让我请客吃了饭,那包个红包就是常识,也是基本的礼貌。明明是她先提出要我邀请她,我才尽量挤出时间,请她吃了饭,给了请帖,但她竟然没参加婚礼,也没给红包,我越想越气。不过,为了不毁掉自己的蜜月,我尽量不再去想这件事。


婚假结束后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我收到了彩娜姐发来的信息。她说在我婚礼的隔天才想起来,又怕影响我度蜜月,一直没敢和我联系。

我心里嘀咕,婚礼不就在你和我吃饭后的第三天吗?我都没想到会在这么逼近婚礼的日子给人家发请帖。

这个狡辩完全说不过去。在她看来,一个马上要举行婚礼的人为什么要挤出时间请她吃饭、给她请帖呢?真搞不懂。更何况请帖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日期和地点,记住然后准时参加是她的义务。我懒得计较,简短地回了一句:

“姐,没事的,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

她又给我发了一条:

“咱俩这关系,单给你钱有点怪,我送你个礼物吧,你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你看看有什么想要的,然后告诉我。”

我回她:

“我想一想。”

当天晚上,在处理婚假期间堆积的工作时,我想起了彩娜姐说的礼物。说真心话,我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想去参加她的婚礼,但转念一想她似乎有意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想要送我礼物吧。“想要的礼物”——这个词也太随意了。我该选什么价位的东西呢?照我和她的关系,给三百元的红包差不多,这是最基本的金额。我打开网上商城,搜寻着三百元左右有什么可买的,这个价位还真没什么东西吸引我的,勉强有几样看入眼,可是让她买五百元的夜灯好像有点过分了,两百元的烤面包机又有点委屈我自己了。正当我不停滑动鼠标滚轮时,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怒火,为什么是我在搜索这个呢?她不想给钱就别给呗,还非要给我送礼,既然要送礼也不识趣点,自己挑一个不超过三百元的礼物不就行了吗?毕竟,考虑送什么也很费精力,她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要甩给我?一气之下,我关掉了网页。

第二天,彩娜姐又发信息问我:“礼物你想好了吗?”我倒奇怪了,她这样问,就算真有想要的东西,有谁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口来。我想赶快结束这种奇怪的局面,回复她说:

“买什么礼物呀,不如请我吃顿饭吧。”


就这样,尽管非我本意,但我又和她一起吃饭了。这次我们去了一家吃韩定食的餐厅,这家店上菜时是直接放上一张摆好所有菜品的桌板。餐厅服务员在木头桌板上整整齐齐地放满几十碟菜品,用小车推到桌边,然后直接放到餐桌的另一头,再推到我们面前。彩娜姐开心地又拍视频又拍照。她为了把所有碟子都拍进一个镜头里,站到椅子上还踮起了脚,“咔嚓咔嚓”的拍照声响彻整间餐厅。上完菜后她又拍了三四张照片,我才终于可以看见她的脸,而不是膝盖。我问她婚礼准备的进展如何——虽然我并不是很想知道,但礼貌上应该问一下的。她感谢我,说多亏了我发给她的表格,准备得很顺利。我想起五年前租房的事情,问她:

“你们找好婚房了吗?那个才是最头疼的呢。”

“嗯,我们运气很好,婆家给买了房子,我已经住进去了,就在离公司一站地的三江站附近。”

“真的吗?那太好了!”

彩娜姐说她的未婚夫是个基金经理。没有经济头脑的她遇上了富裕的婆家还有精通数字的丈夫,真是幸运。原来那个男人是个基金经理啊,就是那个她聊天软件头像里和她一起出现的人。她总是把和男友的合照设置为头像。他们关系不好的时候,她的头像就会换成风格冰冷的插画,签名栏当然也会跟着改。这种情况大概每几个月循环一次。总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总务部的长发公主”恋爱状况。

我每次看见她的头像都会想,她为什么要搞成这样呢?真的,到底是为什么呢?正常人肯定不会做这种事吧,毕竟每天都要用这个头像和公司的人收发信息,交流工作,出现男朋友的脸看起来多不专业啊。在我看来,我希望我在职场上的行为最好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会恋爱、结婚。我也不会每天迟到五分钟,这五分钟既不能多做点什么,也不会少做点什么,我要是她的话,肯定会提前五分钟起床。我要是她的话,肯定会把头发剪短一点。

“姐,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我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之中,不知不觉地开了口。

“什么事?”

“你的头发。听说你每天早上都要用夹板夹一遍才来上班?”

“没有啊,我头发本来就直,随我妈。”

“但你每天早上都要洗头发、吹头发,不麻烦吗?”

“不会啊,我头发又不多,干得很快,一点都不麻烦。”

她还说,每天早上跑着上班,带着水气的头发随风飞舞的感觉非常棒。我心想,你不迟到就不用跑啊,但没有说出口。毕竟今天是她请客,我们吃的这一桌定食,一人份要一百五呢。


和彩娜姐吃完那顿定食,又过了两个月,我发现办公桌电脑的键盘下放着一个白信封。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要不是我正好擦桌子的时候拿起键盘,也许会一直看不到。我打开那个手掌大的信封,里面有一张写着“我们结婚啦”的卡片——是彩娜姐的请帖。怎么回事?她竟然不请我吃饭,直接丢给我一张请帖?这又不是比萨饼店的广告单!我原本想好了,我可不能做她那样的人,我要参加她的婚礼,还要给她包三百元的红包。如果她腾出时间正式给我送请帖,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但眼下这种情况完全无法理解。我要是她的话,绝对不会这么做。我拧开手中保温杯的盖子,用力地扣在请帖上,盖子上沾的咖啡在雪白的请帖上留下了一圈圆圆的印记。我仰头一口喝下杯中的冰咖啡,嚼着冰块,在心中按起了计算器:


150元(她请我吃饭顶替红包的钱)– 80元(我给她请帖时请她吃饭的饭钱)= 70元


周末我和已经成为丈夫的九才一起去了百货商店,在生活用品区,我告诉他,我计划要挑一个礼物送给彩娜姐代替红包,而且这个礼物必须是七十元,也就是我刚好从她那里得到的那么多钱。九才听完叹了口气,问我:

“非这样不可吗?”

“嗯,非这样不可。”

“钱我来给吧。”

我瞪着他。谈恋爱时我们不知道对方的工资,就像其他公司一样,我们公司规定,泄露年薪的信息可以成为解雇的理由。但准备结婚时,我们不得不向对方公开自己的积蓄和年薪。那一天,我说“我数一二三然后一起说”。直到那时,我们还像在拍《家族娱乐馆》(韩国一档家庭喜剧)一样,总是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数到三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和九才喊出来的头一个数字就不一样。六万元,确切地说,我们俩的年薪差了六万二千元!他的税前工资比我足足多了六万二千元,理所当然地,他的存款也比我多得多。九才也同样惊讶,我们的工资差异超过了他的预计。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大概是因为你在后勤部门待了两年吧。”

是啊,就算是因为这样,那么,我为什么会在那里待了两年呢?我满满当当的简历上每一行都在诉说着我想进战略企划部。是因为我能力不够吗?可是公司还什么都没让我做,怎么知道我不能胜任呢?再说,我和九才现在是在同样的部门、做同样的事情,凭什么年薪差这么多?是因为他更有能力吗?到底差多少,可以差六万二千元这么多?

“你刚说什么?”我问。

“不就是红包嘛,何必这样,那三百元我出。”

“我是因为钱吗?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因为舍不得那三百元钱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喘着粗气,“我这样做,是为了教她,教她做人的道理。想要得到三百元,她就得先掏三百元钱才行。她只拿了七十元,就只配获得七十元钱的祝福。她恐怕不懂这个道理,但这个世道讲的就是这个理。炸虾盖饭给了一堆虾,不是因为店主好心,而是因为她点了特级,特级炸虾盖饭比普通炸虾盖饭贵二十五元。房租便宜的房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她接受婆家买下的四百万的公寓楼,那她这辈子就要贡献四百万元的努力,要给他们家腌泡菜、洗碗、祭祖,还有各种大事小事。如果像长发飘飘的迪士尼公主那样,总是接受人们的善意却不付出任何代价,那么其他人就会像债主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哪怕只露出一丁点的破绽都会被抓住不放。我这么做,就是在告诉她这个道理!”

九才一脸不解,一副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却不知道错在哪里的表情。准备结婚的过程中,我已经受够了他的这种表情。我神经兮兮地抓起柜台上的香草味护手霜,问店员:

“这个多少钱?”

“打完折六十五元。”

还差十元钱。我拿起一张收银台上插着的贺卡,继续问:

“这个呢?”

“五元钱。”

“把这两个一起给我。”

“好的,一共是七十元。”

店员问明是否用来送人后,开始包装。她把护手霜放进盒子的正中间,揉皱淡紫色的宣纸放在空白的地方。护手霜仿佛被花田环抱一般。比起里面的东西,这包装也太浮夸了吧。接着店员盖上盖子,拿出一条带蝴蝶结的乳白色绸带斜斜地套住盒子的左上角和右下角,最后把那张五元钱的贺卡插在右下角的绸带上。

虽然凑足了七十元钱的礼物,但我不想给她写贺卡。可是,也不可能给人家一张光秃秃的贺卡。一直拖到婚礼的前一天,礼物都还没送出去,实在不能再拖了,我只好拿起笔,随便写了一句:

“彩娜姐,新婚快乐!”

贺卡上还有大片的空白。

“我们认识五年了。”

也太老套了吧,但是用圆珠笔写的,擦不掉。

“希望十年后,我们能见证对方更成熟的样子。”

空白差不多填满了,我再次把贺卡插回盒子的角上,搭上电梯。此时,距离下班还有三十分钟。

好久没来九楼了。经营支援部门的位置跟三年前一样,总务部的位置也没有变。我看到彩娜姐坐在和三年前一样的位置上,正在吃紫菜包饭。我从隔板上方小声叫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她来到走廊上,开心地对我说:“哎呀,你怎么来了呀?”

“你呢?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吃紫菜包饭,明天都要结婚了,难道今天还要加班吗?”

“恐怕得加班,没办法。”

“一般婚礼的前一天会让员工早点走的,你们部门太过分了。”

“这都月底了,总务部哪有这种好事。”她苦笑了一下,“最近人手不足,主管的孩子早产,只能提前休产假,我这种时候请婚假,太不好意思了。”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突然看到我手上的盒子,问:

“这是什么?”

“啊,这是送你的新婚礼物。”

“哎呀……你怎么还准备了这个……”

我不知所措。她哭了起来。她为什么哭呢?我突然害怕起来,难不成她以为我给了礼物,还会去她的婚礼吗?更难堪的是,她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抱住了我。她个子那么高,这下子仿佛把我环抱住了一般。她抽抽搭搭地耸着肩膀,我的下巴刚好在她肩膀上,也跟着一上一下。经过走廊的同事奇怪地瞄着我们。她凑在我的耳边小声说:

“谢谢你,我本来还有点婚前焦虑……收到这个心情变好了。”

我的后背直冒冷汗。这时电梯门正好开了,我轻轻弯了下膝盖,挣脱开她的怀抱,急匆匆地上了电梯。


“这不是你的字吗?”九才和我在地下车库碰头时拿着手机问我,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闪着亮光。我仔细地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机,是彩娜姐聊天软件的头像,她把我刚给她的贺卡摊开拍了照,设成了自己的头像。她在签名栏里写道:

“手写信里流露的真心,我生来是受宠的命。”

“你看看,她说你的手写信里流露出你的真心。”九才边说边捧腹大笑,然后大声地读出卡片上的内容,“我们认识五年了……”

“你够了。”

我一把抢过九才手中的手机,然后再次看了看彩娜姐的头像。照片的焦点是那张贺卡,背景是浅紫色宣纸环抱着的护手霜,四方形格子的四周做了虚化,仿佛带着一双泪眼看着这一幕,贺卡上的手写字十分清晰。我呆呆地望着加了滤镜的手写字,明明是我写的,在照片上看起来却有些陌生。“希望十年后,我们能见证对方更成熟的样子”,我无声地念了一遍。也太久远了吧,十年,到那个时候,她还会在公司吗?到那个时候,我还会在公司吗?

第二天晚上,她的头像换成了长着椰子树的海边,签名栏换成了“谢谢大家”。

*

那天,我比平时晚起了二十分钟,就连平时凑合吃的早餐也没吃上就匆忙上班了。一进公司,就看见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是彩娜姐的回礼年糕,用来感谢参加婚礼的宾客。盒子上用非常复杂的花体字写着:

“感谢您来参加我的婚礼,未来的日子,我们一定会好好过。”

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块带粉色爱心的雪白发糕,还有四个颜色各不相同的豆粉糯米团,以及两个墨绿色的蜜糕,让饥肠辘辘的我流起了口水。我打开保鲜膜包装,拿起一个深黄色的豆粉糯米团放进嘴里,豆粉窸窸窣窣地掉下来。糯米团还带着余温,像是刚出炉的一样,看来她是今天凌晨才刚取来的吧。我一边嚼着又甜又软的糯米团一边想,彩娜姐能好好过日子吗?一定要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