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夏天的中午,空中毫无声音,也看不见一只飞鸟……整个世界就像一座被上帝遗忘了的庞大庄园。一棵树叶低垂的老椴树长在典狱官雅什金的住宅旁,一张三条腿的小桌摆在树下,雅什金和他的客人,也就是县立中学校长彼牟伐夫,坐在桌子的旁边。两个人都已解开了坎肩的纽扣,由于天气太热的原因,两人红彤彤的脸上满是汗水。两个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呆板,炎热的天气使他们变得麻木了……彼牟伐夫的嘴唇向下耷拉着,脸色暗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雅什金眉宇之间的皱纹和眼睛的变化,表明他有许多心事……两个人我看着你,你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喘息着挥动巴掌去拍打苍蝇,以此来发泄内心的烦躁。
一个细长颈的盛着伏特加的玻璃瓶放在小桌上,一块又老又硬的熟牛肉摆在旁边,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第三杯酒也被喝光了……
“是啊!”雅什金突然开口说,他的话说得太突然了,趴在桌子旁边的一条狗被吓得浑身一抖,它本来是在那里打瞌睡的,现在只好夹起尾巴跑到一边去了。“是啊!怎么说好呢,菲利普·马克西梅奇,俄语里的标点符号确实有很多是没有用处的!”
“怎么这么说呢?您倒解释解释。”彼牟伐夫谦虚地问道,说话间从酒杯里捞出了苍蝇的一只翅膀,“虽然标点符号有很多,可是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意义和用法。”
“还是算了吧!您那些标点能有什么意义啊?只不过是你的想法稀奇古怪罢了……有的人竟然在一行文字中加上了十个标点,还以为自己挺聪明呢。好比说,副检察官梅里诺夫就习惯在每个词的后面都点上逗号,这又是何苦呢?仁慈的先生,逗号,某月某日巡查监狱,逗号,我发现,逗号,犯人们,逗号……呸!真叫人恶心!有些书也这样写分号、冒号,还有各种各样的引号,让人看着都眼晕。有的家伙可能觉得点上一个句号还不过瘾,索性就点上一串的点儿……这是何苦呢?”
“做学问需要这样啊……”彼牟伐夫叹着气说。
“这是什么学问……这简直是神经错乱,根本就不是什么学问!他们只不过是装样子炫耀罢了!比如说,其他外语里没有的字母,俄语里却有。有的词,多一个字母和少一个字母都一样,那你说这样的字母还有必要存在吗?”
“谁晓得您在说些什么呀,伊里亚·马尔丁内奇!”彼牟伐夫不愉快地说道,“一个词怎么可以有两种写法呢?你这样说,真是让人觉得别扭!”
彼牟伐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扫兴地把脸转向了一边。
“这是真的,就因为这样的事情,我还挨过揍呢!”雅什金解释说,“有一次,老师叫我在黑板上默写课文,我刚写完一句话,就挨了老师的一巴掌,他说我写错了一个字母。一个星期后,我又被叫到上黑板默写,写的还是上次那句话。这回我是按照老师说的写的,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又扇了我一个耳光。我向他抗议,问他这是为什么?这种写法可是你告诉我的啊!他说是他上次记错了。昨天,他读了一位科学院院士写的文章,文章里的这个词就是这样写的,这个字母是照古体写的,他认同院士的意见。之所以又打了我一次,是为了让我记住……就这样我白白地挨了两巴掌。现在我儿子瓦夏也常因为这个字母挨老师的打,耳朵都被打肿了……如果我是教育大臣的话,我就下一道禁令,绝不允许这帮人用这一个怪字母来折腾人!”
“再见了,”彼牟伐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眨着眼睛就穿上了自己的大衣,“既然你想谈学问,那我就不想听了……”
“算了,算了,还是算了……您怎么还真生气啦?”雅什金说道,紧紧地扯住了彼牟伐夫的袖子,“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算了,不说了,咱们坐下来接着喝酒吧!”
虽然彼牟伐夫心里很厌烦,但也只好坐下来,他喝了一口酒后就把脸扭向了一边。两人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厨娘菲奥娜从喝酒的两人身旁走过,她端着一木盆脏水,接着就传来泼洒脏水的声音以及挨了水泼的狗叫声。彼牟伐夫那张呆板的脸显得更没有精神了,雅什金则紧锁着眉头,前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只是盯着那块又老又硬的牛肉,在想着自己的什么心事……
一个有残疾的仆人朝小桌子走了过来,他斜着眼睛看了看酒瓶,一看酒瓶空了,接着又送来了一瓶酒……两个人继续默默地喝酒。
“是啊!”雅什金又开口说。
彼牟伐夫浑身一哆嗦,吃惊地看着雅什金,估计这位地主可能又要信口开河地胡说八道了。
“是啊!”雅什金又重复了一句,并满怀心事地瞅着酒瓶,“按照我的看法,学问里是有许多无用的东西的!”
“您倒让我听听,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彼牟伐夫小声问,“那您认为什么样的学问是多余的呢?”
“一切的学问都是多余的!……一个人的学问越大,就越自以为是,就越傲慢……我从心底痛恨这些……希望这些学问全都被废除了……你看,你看,你又生气了不是?你这种人,真是太爱生气了。说一句不如你意的话都不行!坐下,坐下!让我们接着喝酒!”
菲奥娜端着一大碗绿菜汤走了过来,她的胳膊胖胖的,气哼哼地把汤摆在了两个人的面前。紧接着一阵响亮的喝汤声就响起来了,还有吧嗒嘴唇的响声也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三条狗和一只猫一下子出现了,它们蹲在桌子的前面,眼巴巴地望着人们嚼东西的嘴。送完菜汤以后,菲奥娜又端来了一大碗牛奶粥,碗被她狠狠地放在了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汤勺儿和面包皮都掉到地上了。
喝粥之前,两个朋友又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无用的!”雅什金突然大声说道。彼牟伐夫被吓得手里的勺子都掉到了膝盖上,他惊讶地张着嘴巴。这位校长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他的舌头因喝酒喝得太多都有些儿麻木了,再说舌头还被黏糊糊的粥裹住了,因而就不太灵活了……说了好几次“您倒是说说看”,也没有清楚地表达出来,发出来的只是支支吾吾的响声。
“一切都是多余的……”雅什金继续说道,“各种各样的学问,各种各样的人,都是多余的……苍蝇多余……监狱多余……粥也多余……就连您自己也是多余的。虽然您是个好心人,也信仰上帝,但是,您同样是多余的……”
“再见了,伊里亚·马尔丁内奇!”彼牟伐夫有些呆住了,他急于想穿上大衣,但却怎么也找不到袖子了。
“虽然我们现在都吃饱了,喝足了,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什么原因也没有……这一切都是多余的……我们不停地吃,但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吃东西……算了,算了……你又生气了!我说这些,只不过有个话题!您要去哪里呀?不如我们再坐下来聊一聊吧,再喝上几杯,好吗?”
又沉默了一阵,碰杯的声音不时地响起,还有酒后打饱嗝的声音……太阳快在西方落下了,椴树的影子越来越长了。菲奥娜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哼了两声,使劲儿地甩着胳膊,在桌子的旁边铺了一小块地毯。两个朋友默默地喝下最后的一杯酒,躺在了地毯上,他们两人背对着背,准备睡觉了……
“真是谢天谢地!”彼牟伐夫心里想,“幸亏他今天没有扯到上帝创造世界的事情,也没有牵扯到宗教等级之类的话,否则,就是让圣徒听了也会毛发倒竖,难以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