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如牡丹傲群花
- 张爱玲传: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 杨锦慧
- 10900字
- 2020-10-23 16:45:40
每个人的出生,其实并没有带着任何痕迹,最初,我们都只是一个柔软的婴儿,分不出彼此。但是,血液里的一脉相承却不同,有些人天生就高贵,就如同牡丹花可以争艳群芳一般!
生命之源贵如许
“哇……哇……哇……”清亮的哭声回荡在张公馆内——一座坐落于苏州河畔的西式小楼,这一声啼哭,让公馆内每个繁忙的人脸上都漾出了喜悦的笑容。
这是1920年9月30日的上海,湿热中带着一丝秋意,寒蝉似有若无地鸣叫一两声。夏天已到尽头,秋天肆无忌惮地入侵,混战的枪声偶有起伏,张公馆内却一片欢腾,一名女婴顺利诞生了,父母为她取名“张煐”,后改名为“张爱玲”。
在军阀混战时期的大上海,能够拥有自己的公馆,这绝非一般人家能够做到。藉着张煐的出生,我们一层层地扒开了她的身世,才发现她的血液里流淌着一脉相承的高贵。
张公馆,原本不姓张,它是张家媳妇李菊耦带过来的嫁妆。能送得起这么一座在当时看来可以称为“豪宅”的人,身份一定非比寻常,确实,送这座宅子的人是晚清时期名动朝野的重臣李鸿章。李鸿章,在晚清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文到武、从洋务运动到外交斡旋,他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一个人。而李菊耦,又名李经璹,是李鸿章的掌上明珠,李鸿章有多个孩子,却对这个女儿格外的爱护。他甚至把爱女带在身边,精心指点她的诗词文章和待人处事。李菊耦自幼跟随在父亲身边,自然耳濡目染读懂了人情世故。她能够从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感受到父亲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李菊耦,其实就是张煐的祖母,那么李鸿章自然就是张煐的外曾祖父。虽然,在时间的长河里,张煐和李鸿章没有任何交集,但是,张煐的血液里却传承了李鸿章家族的书香气和贵气。
除了嫁妆,就连女婿都是李鸿章钦点的人选。有幸成为李家女婿的是张佩纶,同治十年考中进士,他也是晚清著名的大臣之一,才情俱佳,曾被袁世凯大加赞赏。他一度在李鸿章府中做幕僚,后经举荐与李鸿章同朝为官。但他为人过于耿直,不管世情变化,只为自己清誉而听不进别人的劝谏,甚至不惜自诩自己为“清流”,而去与他认为的朝廷“浊流”对抗。他因此被许多人看不惯,甚至被人弹劾,以致受到朝廷的驱逐。
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被李鸿章相中了。更为世人诟病的是,张佩纶当时仕途落魄,且已年过四十,虽然他的前两任夫人都已过世,但毕竟结过两次婚,对于年方二十出头、待字闺中的李菊耦来说,确实有点不般配。首先站出来反对此事的人,自然是李菊耦的母亲,可是她说话没有分量,仅仅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而已,并不能改变什么。反倒是李菊耦自己对父亲为她选的这个夫婿没有什么异议,在她看来,父亲办事向来稳妥,又从小深爱自己,他看中的人选一定不会有错。于是,四十多岁的张佩纶娶了二十多岁的李菊耦。
“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这句话本来是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里触景生情的感慨,谁曾想却精确地概括了李菊耦的一生。张佩纶原本在仕途上发展不是很顺心,与李菊耦结婚后,便干脆隐退政坛,辞官不做,携夫人自天津到金陵,并送了一座“鸥园”给爱妻。我们虽不知张佩纶缘何把新买的宅子称作“鸥园”,但“鸥”与“耦”音似,似乎也藏着张佩纶一番爱妻的苦心吧。
张李二人的生活着实让人称羡,在自家的花园中,张佩纶对月饮酒作诗,李菊耦倚花小酌作陪,享受着世外桃源般的神仙眷侣生活。很快,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先是儿子出生了,取名为张志沂,又名张廷重。隔了几年女儿也出生了,取名为张茂渊。然而,这种夫妻之情估计是连老天都嫉妒了吧,短短十余年,张佩纶就留下李菊耦和一双尚且年幼的儿女撒手人寰,当时儿子刚满七岁,女儿刚满两岁。人生最难过的,莫过于习惯了的生活突然被打破,相爱的人突然阴阳两隔,永远没有机会再见面。
年方三十出头的女子,习惯了丈夫的宠溺,现在却不得不孤独地生活下去。面对突然的变故,李菊耦不得不选择坚强,也只能选择坚强。她依靠着丰厚的嫁妆开始了抚养一双儿女的艰辛历程。她把对丈夫的爱全部寄托在儿子身上,那种想保儿子终身周全的强烈愿望和担心自己无能为力的深度焦虑纠缠在一起,导致她做出一些怪异的决定:一方面,她既在学习和品格上严格要求张廷重,让他务必通晓古今,知天文地理,懂文韬武略,期望他能够像父亲一样有所作为;另一方面她又事事挡在张廷重的前面,剥夺他经历风雨的机会,限制他的自由,甚至连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都要一一过问。相反,李菊耦对女儿张茂渊却干脆放手,让她像个男孩子一样进进出出,大大咧咧地生活。许是她自己的遭遇,让她感觉到女孩子要自强一点才能保护自己吧。诚如天下所有的母亲一般,李菊耦对自己的孩子充满关爱,她很清楚对于儿女,她不可能与他们相守一生,只能用她觉得有用的方式去保护他们。
张茂渊,也就是张煐的姑姑,这个被母亲宠溺着长大的女孩,像长了翅膀的小鸟一样,在她有生之年跨越千山万水,几度漂洋过海,学习国外的新思想,这种胆魄和见识,反而比哥哥张廷重更加出彩,她也间接地影响着张煐。
张廷重,也就是张煐的父亲,转眼就到了婚娶的年龄。饱读诗书的张廷重,自然知道仁孝礼仪,他表面上并不反抗,对母亲事事依从,但在内心里,却因为母亲的过于强势,而倍感自卑和犹疑,所以在很多事情上他干脆什么都不管,由着母亲做主。在婚姻大事上,他自然也听从母亲的安排,接受了这门据说很小就定好的娃娃亲,接受了那个名叫黄素琼的女人。
黄素琼,后改名黄逸梵,也就是张煐的母亲。她也有着显赫的家世,祖父是南京水师提督黄翼升,曾与李鸿章共事。官宦世家的子女,眼界和格局总是不同于普通人,黄素琼虽然也缠着小脚,但她自幼接触的人和事,以及接受的新潮教育,早已跃居封建思想之上,她所幻想的如意郎君,是能够与她一道冲破封建思想,走在新派思想的康庄大道上的,夫妻之间不再是男尊女卑,而是男女平等。在晨光的照耀下,他们坐在西式建筑的楼房里,品着咖啡,读着报纸,谈论着艺术,无论是钢琴还是话剧,反正是艺术就好,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裹脚布仿佛旧思想一般束缚着她的双脚,却缠不住她对自由的向往,也拉不住她追求新思想的脚步!
这样两个性格不同的男女,就因着小时候父母的一个约定,于1915年在上海完婚,那时李菊耦已经去世,终究是没能看到儿子成家。黄素琼被迎娶到张家苏州河畔的老宅子里,那座李鸿章给爱女的陪嫁宅子,在这里,她把张煐和张子静两个孩子带到了人间。
精致庄园梦中留
张佩纶去世后,李菊耦一个人独自抚养着张廷重和张茂渊兄妹俩。不论如何,张家也算是官宦人家,吃穿用度样样都不能太差,虽然家中的男主人走了,余下的日子还是得过得有模有样。
李菊耦一开始是靠着父亲给的嫁妆和张佩纶留给她的财产算计着度日的,但她渐渐发现,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夫丧从子,张佩纶前妻的儿子有意无意地总在干涉他们一家的生活。孤儿寡母也着实没有力量与人家对抗,好在这个儿子看在已逝父亲的面子上,对继母还算客气。李菊耦为了一双儿女忍气吞声,像老牛一般深情地护着小牛犊。
然而每到夜黑月明时,李菊耦看着眼前的儿女,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逝去的丈夫,心中不免悲伤难过。有时候她会抚着张廷重的小脸庞,担忧着他今后的生活,他还那么小,上面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即使是她带来的陪嫁宅子,现在都由不得她做主,所有姓张的人都可以同住!她不知道,该怎么去为这个幼小的孩子打算将来,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他生命的安全和品性的端正。
私塾先生被请进了张家大宅,专门负责教张廷重和张茂渊,从诗词歌赋到经教礼仪,处处都要显示出贵族的气质与风韵。随着洋务运动的开展,英文老师也被请进张家,为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打开了一扇认识新世界的窗口,同时也拓宽了他们的眼界,拓展了他们的思维。
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李菊耦是一个有远见、有胸怀、有格局的女人,她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寡妇,就悲悲戚戚地耽误儿女的前程,而是极力为子女提供学习的机会,并且严格督促。但在另一方面,她又确实担忧过度,限制了儿女的发展。
李菊耦在孩子的养育方面,表现出一些让人费解的举动。她会尽量让张廷重待在自己身边,每每外出,总会详细询问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和哪些人交往。这个习惯,从张佩纶去世后就开始了,张廷重似乎也习惯了母亲的这种关怀,每次母亲询问,他都会如实禀报。有时母亲会以那些人不是什么正经人为理由,拒绝他出去与朋友聚会。她还会要求张廷重穿一些色泽艳丽的服装,我们不知道年幼的张廷重是否因此与母亲抗争过,但这实实在在影响了他的性格。对于这些衣服,他没办法拒绝,可是穿在身上又确实感到耻辱,以至于他每次出门,都是低头靠墙,畏畏缩缩地从墙角走过,生怕别人注意到他,引来嘲笑。
这些经历,都深深地烙印在张廷重幼小的心灵上,他既懂事,不想惹母亲生气;又很无奈,难以拒绝加诸他身上的这一切,久而久之,他索性把自己的命运交在母亲手里,由着母亲为自己规划。母亲的强势,倒逼着他养成了不温不火、优柔寡断的性格。
而对于张茂渊,母亲则采取了非常开放的管理方法。她尽可能地让张茂渊自由发展,并且像个男孩子一样骄纵她。或许在李菊耦的心中,她在张家的处境让她感受到做女人的艰难,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女儿保护自己。
人生,在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可以掌控全局,可结局往往出人意料。李菊耦那么用心地为儿女筹谋,却不曾想自己心力交瘁,加上她对丈夫的思念,不满五十岁就与世长辞。当时,张廷重刚刚十六岁,张茂渊也不过十一岁。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又在母亲的严厉掌控下多年,张廷重难以担当起操持张家的重任,再加上“父死从兄,长兄为父”的封建伦理,自然,同父异母的兄嫂承担起家长的角色。张廷重乐得清闲,张茂渊虽是女儿身,却是男子的性格,她对这样受人掣肘的生活十分不满,除了明确地抗争,也从思想里早早地萌生了出国留学的念头。
张廷重七岁时父亲离世,十六岁时母亲离世,在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九年间,他的性格已经基本养成,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除了精通文墨外,人情世故几乎一概不通,还沾染了一身的纨绔习气。
张家的宅子倒是仍旧安稳地矗立着,只不过越发地陈旧和古老,昔日阳光一照便熠熠生辉的窗子,如今也有了斑驳的痕迹。不过人事的更迭永不停息,这座宅子不久迎来了新的女主人——黄素琼,带来了一股不一样的气息。
19岁[1],如花的年龄,黄素琼嫁给了与她同岁的张廷重。据母亲说,黄家与张家世代交好,因他们同年出生,所以自小就定好了娃娃亲。两个生活在不同家庭背景下的青年,彼此之间也没有多少了解,就为了遵守父母当年的约定,毅然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托付在陌生的另一半身上,幸还是不幸,就只能看天意了。
黄素琼是个爱做梦、特立独行,又端庄雅静的女人,长得端正秀美,鼻梁高高的,眼眸深邃,走起路来轻盈如风,踮着小脚却向往着周游世界。她喜欢西方那种渗透而来的自由思想,总希望有机会能够身临其境,亲自感受一下令人听着就心潮澎湃的自由之风。
初到张家,黄素琼打量着这座仿西式的古老的宅子,远远看去,这是一座带着浓郁西洋气味的建筑,近旁是潺潺流水的苏州河,墙上爬着苍劲的藤萝。走进了看,墙体上却有斑驳的痕迹,昭示着它在风雨飘摇中矗立已久,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不得不说,黄素琼刚到张家时是有一点点兴奋的,单看这座宅子,它的主人一定也不是一个陈腐守旧的人。
在她的思想里,就想拥有这么一位与她一样有着新潮思想的伴侣,以便在婚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可以并肩携手,畅谈未来!
黄素琼同时也渴望着能组建一个圆满的家庭,享受家人之间的温馨相处。因为她出生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在她出生前,父亲就已经离世,母亲又不是正室,这样的家庭状况或多或少增加了她童年生活的苦楚。她是多么渴望能有这样一个男人,既能像父亲一样照顾她,又能像伴侣一般呵护她。
新婚的头几年,张廷重确实曾用心去疼爱这位刚娶进门的太太,他和黄素琼过着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这种情形维持了五年之久。黄素琼也曾把张廷重当作自己可以依靠的亲人,希望他可以带着自己看世界。
然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张煐在《天才梦》中淡然地写道。这却也颇像黄素琼的婚姻,举行了一场浩大的婚礼,赢取了无数人的惊羡和赞叹,关起门来褪去华服,日子却过成了另外的样子。
黄素琼来时,张廷重兄妹俩和同父异母的哥哥都住在其母留下的老宅子里,兄嫂当家,照顾张廷重兄妹。兄嫂是旧思想下走过来的人,他们延续着“长兄为父、男尊女卑”的思想。他们为这个宅子的每个人都定了规矩,且必须遵守,这些规矩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吃穿用度的日常开销到探亲礼仪等等小事,这让黄素琼感到自己像被关在笼中的小鸟般失去了自由。
黄素琼初为人妻,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味。她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喜欢穿着时尚的旗袍,带着名贵的首饰。其实她并不缺钱,她是带着殷实的嫁妆过门的。但是兄嫂却总在有意无意间对她的饮食习惯和穿衣习惯指指点点,让她倍感不舒服。
忍无可忍之余,黄素琼破天荒地和兄嫂发生了争吵,夹在中间的张廷重,当然也想息事宁人。
这么多年的生活,兄嫂习惯了张廷重的逆来顺受,张廷重也早已习惯了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在他的心底里,除了遵从,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愿。黄素琼这么一闹,兄嫂首先不悦。张廷重也没想到,黄素琼会这么激烈地与兄嫂争吵。他站出来劝说着黄素琼,希望她也可以融入张家的规矩,不要再挣扎吵闹。
劝说是徒劳的,矛盾一日日升级。黄素琼多么希望张廷重能够与她站在一起,共同争取他们在张家的权利和地位,可是,除了劝阻她,张廷重没有任何维护她的意思,反而在她需要的时候,他会夺门而出,躲出去以求清净。
黄素琼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这个她打算依靠终生的男人,就这样在她的心上浇着凉水。
她无奈地一次又一次跑回娘家,可这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其实张廷重又何尝不想自立门户呢?只不过是他的性格使然,让他习惯了目前的生活,如果有机会,他会比黄素琼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
一个人的抗争总是孤独的,然而,黄素琼深受五四思想的感染,她追求新生活的决心让她表现得格外坚强和勇敢。即使只有一个人,她也要在张家争夺一席之地。
可惜的是,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两个人不免为此而争吵,争吵的次数多了,感情也受到了伤害。
张廷重毕竟是旧制度、旧思想下走出来的男人,他就如同这座老宅子一样,虽然外表仿照着西洋风格建造,但里面却一脉相承着封建礼仪的思想。他也受到社会新思潮的影响,对新思想有所关注,但是又舍不得放下旧思想中对男人的那种推崇。
在张廷重的骨子里,仍然保留着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他看来,女人或许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全部。
张廷重的这种观念,与黄素琼内心深处渴望男女平等的思想,有着严重分歧。他和黄素琼显然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这对于黄素琼来说,是非常压抑的。
抱着同样的守旧思想的丈夫、兄嫂,甚至所有的人,没有一刻不在暗示黄素琼,她是别人的妻子,她应该遵守三从四德,守好本分。整座宅子都散发出陈腐的气息,黄素琼渐渐萌发了离开的念头,只不过这念头还仅仅是个朦胧的想法,没有形成清晰的思路。
就在这时,黄素琼怀孕了,这为他们之间压抑的生活增添了一点温馨之气,不管她对丈夫有多么不满,但对于腹中的孩子,她还是充满了期待。
十月怀胎之后,黄素琼顺利诞下了一名女婴。
就在这座老宅子里,在张廷重出生的地方,张煐出生了。后来,母亲为她改名为张爱玲。
一女一儿一生愿
张煐出生的那天,虽已入秋多时却是暑气未退,湿热中带着一丝丝的凉意,三两只寒蝉在窗外低鸣。她乌黑的小眼珠滴溜溜地望着围在身边的人,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围着的人们反倒笑了,都说这女娃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连带着哭声都比别的孩子响亮。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或许张煐的哭声里,含着对自己一生的慨叹!
黄素琼自然也是高兴的,她扎着头巾松软地躺在床上,家中的老用人何干——张煐记忆中的称呼——把同样松松软软的婴儿用小棉被包裹后放在了黄素琼的身边。黄素琼温柔地打量着眼前渺小的生命,那一刻,她的心里充满了母爱和仁慈。张煐乌黑的小眼珠里不知道有没有印下母亲温情的眼光呢?这种温情会不会深藏在她的内心深处,陪伴她一生呢?
很快,张煐满周岁了。按照当地的习俗,周岁那天,家人们要为孩子举行“抓周”仪式,据说通过孩子抓到手里的东西,就能够推断他未来的人生。没有人详细记录摆在张煐面前的东西都有些什么,但姑姑张茂渊说她先抓住了金算盘,也有用人说她先抓住的是一支笔。张煐自己在散文《童言无忌》里说,自己同时抓到了小金镑和笔这两样东西。小金镑代表着财富,笔代表着知识,家人们围在一处高兴地送上各自的祝福,仿佛这一刻就能定了她的终生一般。
为人父母的张廷重和黄素琼自然也很高兴,其实不论张煐抓到什么,都不会影响他们为人父母的喜悦。
很多习俗不过是因为千百年的流传,大家都认可而已,并没有什么科学的依据,可是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抓在张煐手中的那支笔,是否真的预见到她今后要轰动中国文坛?但张煐是实实在在通过手中的笔,写下了震撼无数人的文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星!
就在张煐出生的第二年,她的弟弟也出生了,由张家的用人张干来带。大家自然又是一番欢喜,父母亲为弟弟取名为张子静,刚满一岁的张煐,看着那个比自己还小的皱皱巴巴的小婴孩,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一摸他,看着他黑亮的大眼睛,多多少少有点好奇。
之后的日子里,张煐慢慢体会到弟弟的到来,的的确确分走了父母亲的一部分爱。就连用人们都表现出明显的偏颇,好像男孩子真的比女孩子珍贵一样。她甚至发现,带她的何干在带弟弟的张干面前,畏畏缩缩,委曲求全,不敢站直了腰身说话。谁说女人不如男人?张煐才不理会这些,越是这样,她越要据理力争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凡是她想要的,总会想办法抢在手里。
但这并不影响张煐对弟弟的爱。小小年纪,张煐就显出一种泼辣的性格,她自创出很多游戏,像女将军一样指挥着弟弟做这个干那个,在老宅子里尽情地玩耍,弟弟仿佛是个小跟屁虫,乖乖地听着姐姐的调遣。墙上的挂钟尽职尽责地滴答前行,如果时间可以凝驻,停在此刻该是一幅多么惬意的岁月静好图啊:父母依偎在旁,微笑地看着宅院里跑来跑去的姐弟俩。换作一般人家或许可以享受这种天伦之乐,但在新旧思想交替的年代,在这种中西合璧的大宅子中,这似乎成了一种奢望。
张煐渐渐长大,她既嫉妒人们对弟弟的偏爱,又很喜欢这个小她一岁的男孩。和他在一起,让她有一种满足的成就感,因为他总是乖乖地听她指挥。她也敏感地察觉到大人们的世界真的非常复杂,在这座宅子里,母亲和父亲有时候会争吵,但她不明白为了什么。母亲有时也会对着她哭诉,宣扬着“男女平等”,描述着女人该争取的权利。母亲最痛恨男尊女卑,对于那双旧制度下牺牲的小脚,她总是尽可能地奔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是新时代的女性。
黄素琼对男女平等的追求,体现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她向整座宅子的人宣扬,看到用人就和用人说,看到兄嫂就和兄嫂说。可惜这些人都把她看成不合时宜的人,用人们敷衍着,从鼻子里哼出不屑的语气;兄嫂则直白地反对她,他们希望黄素琼能像所有小脚女人一样,相夫教子,对丈夫和兄长低眉顺眼,听任他们的摆布。黄素琼当然会据理力争,她不会任由别人肆意摆布自己的命运!张煐耳濡目染,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母亲的思想对她的性格有着深远的影响。
黄素琼有了一双儿女后,更加向往自由独立的思想了。她不愿意孩子受困于张家的旧规矩,接受不合理的束缚和管辖,想离开宅子的心情更加迫切。于是,她处处留心机会,同时也托别人帮忙留意。
许是黄素琼到别处另过的想法太过强烈,很快她就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在天津当交通部长的堂兄张志潭给张廷重带来一个好消息,铁路局有个英文秘书的职位,他把张廷重推荐了过去。这个职位倒是很适合张廷重,他既懂英文,又会使用英文打字机。况且天津也是黄素琼的娘家所在地,他们全家自然欢天喜地,很快就带着两岁的张煐和一岁的张子静从上海迁到了天津。
到达天津以后的生活是自由的,却并不平静。张廷重与同父异母的哥哥终于名正言顺地分了家,他分得了多处地产和房屋,手中一下阔绰起来,再不用像从前一样领着钱过日子。他也终于从多年的约束中解脱出来,就像被压抑久了的情绪需要释放一样,他把自己内心里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统统都做了一遍,抽大烟、赌博、出入烟花柳巷、结交酒肉朋友。从那些烟雾缭绕的场景、涂脂抹粉的妓女、砰砰作响的麻将声中,还有那些恶习满身却对他恭维不已的狐朋狗友身上,张廷重似乎找回自己做男人的尊严,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是的,这才是一个清末民初贵族男子应该过的生活,花天酒地,上烟铺逛柳巷,张廷重这么思虑着,忘记了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忘记了时代已经向前发展,洋务运动已经载着西方新思想走进了中国,五四运动更是惊醒了许多沉睡的爱国青年。
中西思想难合璧
对于张廷重的所作所为,黄素琼先是包容,找他谈话,给他提要求。可是,自小被母亲约束、母亲去世后又被兄长约束的张廷重,突然获得了自己做主的机会,他怎么肯轻易地向妻子屈服?更何况,在他的思想里,他认为女人就应该对男人言听计从,男人也应该有三妻四妾。他对黄素琼的吵闹无动于衷,依然我行我素。黄素琼对丈夫的失望像河中的涟漪,一点点扩散开来。其实,除了失望,她对丈夫还有一丝温情,他们曾经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张廷重也曾翻阅着英文报纸杂志,为她讲述国外的趣闻,也曾煮着咖啡陪她一起谈论新文艺,也曾牵着她的手在苏州河畔的老宅子里漫步,也曾在张煐刚出生时围在床边守护过她。在一起共度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夫妻朝夕相伴,现在又儿女绕膝,黄素琼多么希望能与张廷重一直这么走下去,共同经营幸福美满的家,给孩子们一份完整的爱啊!
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黄素琼看着熟睡的张煐和张子静,想象着他们失去母亲的悲哀,她的内心矛盾而痛苦;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黄素琼环视着这座圈定她婚姻的宅子,翠绿的藤蔓年复一年的生长,她的人生却一点点暗淡;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黄素琼回望着枕边这个曾经风度翩翩的貌美男子,回想着他们夫妻恩爱的残缺片段。她真的有过犹疑,是牺牲自己的理想浑浑噩噩、任命地过日子?还是成全自己的理想,冲破牢笼、走向新天地?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黄素琼不停地问着自己,这期间她也在痛苦中彷徨着。
遗憾的是,张廷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他的思想里,还遗留着晚清时期男尊女卑的思想,还残存着夫即是天的思想。他认为,寻花问柳、妻妾成群、抽大烟、赌博、酒肉觥筹,这些是每个男人都在做的事情,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他偏偏要证明这些是对的,并且从骨子里透出来男人就该是一家之主的桀骜,无论他做什么,女人都应该接受。
他们之间的争吵愈演愈烈,有时候甚至不再避讳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争执,甚至拿起手边的东西便朝对方丢过去。地板上发出叮叮咚咚掉落的声音,也会有玻璃的碎片四散飞溅,两个孩子瑟缩地躲在用人身后,惊恐地望着眼前的父母,一动都不敢动。
这是黄素琼在规劝无果之后的无奈选择,她想用暴力的抗争挽回丈夫的心,挽留这段婚姻。深受五四新思潮影响的黄素琼生性泼辣,她决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还有别的女人,甚至沉浸在酒池肉林中流连忘返。遗憾的是,张廷重并不能理解黄素琼的一片苦心,他不仅没有听劝,反而变本加厉。无奈之余,黄素琼阻止过张廷重出门,给他搅过局,但张廷重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除了争吵打闹,就是摔门而出。黄素琼原本温馨的少女梦,在这个男人粗鲁的咆哮声中渐渐破碎了。静寂的夜里,黄素琼仿佛听到自己内心破碎的声音,她终于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与其想着挽救和改变张廷重,不如选择一条自己喜欢的路痛痛快快地走!至于孩子,她已无暇顾及!
事实上,张廷重做了这个决定的推手,张廷重守着种种劣迹,不愿意回头。黄素琼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倍感侮辱的男人!
离开的念头一旦像一粒种子扎根在黄素琼的心里,就会慢慢生根发芽,直至开花结果。女人的决断力有时候并不输给男人,当她真的决定这样做了,反而安静了。黄素琼是个聪慧的女子,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她不再过问张廷重的生活,任凭他做什么,都不再和她有关,她要做的,是做好离开的准备。她努力地学习英文,西方国家像个有魔力的磁场,吸引着黄素琼的心,她总觉得在那里或许能找到渴望已久的自由和自己的梦想。黄素琼同时也是个精致的女人,她会研究怎么穿着打扮,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对颜色也有着独到的见解,为此还学习过画画。
黄素琼的生活似乎充实了起来,也平静了下来。张廷重似乎以为自己胜利了,照样活得苟且,以为黄素琼终究是一介女流,吵闹没有用,她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乖乖地跟着自己过日子。殊不知这种平静,却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在这暗黑的黎明前,蕴藏了极大的不安分。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里,不止黄素琼一个,还有另外一位女性,她就是张廷重的妹妹张茂渊。张茂渊也加入了讨伐张廷重的行列,把他从头数落到脚。也许是他们兄妹情深,妹妹希望哥哥能够有一个好的前途才会这么认真地反对吧。但是张廷重却受不了,他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安排里,现在,他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些枷锁,想要潇潇洒洒地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却不料先是自己深爱的妻子站出来对自己横加指责,接着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和嫂嫂站在一起,共同约束他的生活。对于深受男尊女卑思想影响的张廷重来说,这无异于挑战了他男人的尊严和地位,他极力地想要征服这两个女人,却又只能做些无能为力的谩骂,他没有能力改变她们的想法。
诚如张煐所说:“有两种女人很可爱,一种是妈妈型的,很体贴,很会照顾人,会把男人照顾得非常周到。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感觉到强烈地被爱。还有一种是妹妹型的,很胆小,很害羞,非常依赖男人,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激发男人个性的显现。比如打老鼠、扛重物什么的。会常常想到去保护自己的小女人。还有一种女人既不知道关心体贴人,又从不向男人低头示弱,这样的女人最让男人无可奈何。”
黄素琼和张茂渊这两个女人,虽然不能说她们不知道关心体贴人,却实实在在从来不向男人低头示弱,她们着实让张廷重无可奈何。张廷重不能不说是沮丧的,抽大烟可以得到短暂的麻醉,在烟雾缭绕里他暂时忘记了家中反对他的两个女人;嫖妓可以让他找回男人的尊严,搂在怀里的女人,最起码对他是百依百顺,颦笑谄媚,绝不会横眉冷对,更不会摔杯子摔盘子。他就这样麻醉着自己,任由自己沉沦再沉沦,享受着有限的欢愉。
海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海面下早已蕴藏了惊涛骇浪。在一番精心策划中,张茂渊终于申请到去欧洲留学的机会。黄素琼有了离开的最恰当的借口:张茂渊需要一位监护人,作为嫂嫂的黄素琼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家,是一个女人用毕生的精力苦苦经营的地方。若不是同处一室的男人太不成器,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毁坏赔上自己青春的婚姻。张廷重的肆意妄为和自甘堕落,终于把妻子远远地推开,这或许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终究没能留住他的婚姻,他的妻子。
注释
[1]网上也有说是她是22岁结婚的,但是根据查找的资料,她结婚后5年多才生育第一个孩子,28岁出国,如果22岁结婚,27岁生育第一个孩子,28岁才生第二个孩子,与其他资料说的她出国时张煐已经三四岁不符,且很多资料显示他们是1915年结婚的,黄是1896年出生,1915年刚好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