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即是理——徐爱录

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八月,王阳明的门人薛侃刊刻《初刻传习录》于江西赣州。刊本内容包括正德七年(1512年)至正德十三年的王阳明语录,分“徐爱录”“陆澄录”和“薛侃录”。此初刻本正是今本之上卷。

《传习录》上卷是王阳明讲学的语录,由徐爱、陆澄和薛侃所辑并经王阳明本人审阅而成,主要阐述了知行合一、心即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意之所在即为物及格物是诚意的功夫等观点。

徐爱(1488~1518),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姚人,王阳明的妹夫,也是王阳明的第一位学生。曾任南京工部郎中。王阳明痛惜其英年早逝,曾叹曰:“曰仁殁,吾道益孤,至望原静者(陆澄)不浅。”

1.徐爱引言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1]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2]。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3],处困养静,精一之功[4]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注释】

[1]先儒:指程颢、程颐和朱熹。

[2]“断断乎”句:意为等到百代以后圣人出世也不会有疑惑。出自《礼记·中庸》。

[3]居夷三载:正德元年(1506年),王阳明因上书抗辩,获罪下狱,后贬谪到贵州龙场(今修文县)前后三年。龙场当时尚未开化,所以称“夷”。

[4]精一之功:为精纯的功夫的意思。出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译文】

王阳明对于《大学》当中“格物”等观点,全以郑玄作注、孔颖达作疏的《礼记·大学》为准,即朱熹等大儒们认为是误本的那一版本。开始听说时,我感到十分惊讶,并且对先生的学说抱有怀疑。后来,我用尽心力,综合起来后进行参照对比,再向先生本人请教。最后我才明白先生的学说像水之寒冷,又像火之热烈。正如《中庸》中所说的,后世出现的圣人也不会怀疑它的正确。先生的睿智与生俱来,并且他为人和蔼、坦荡、平易近人、不修边幅。人们只知道先生年轻时豪迈不羁,曾经热衷于诗词文章的修习,受过佛、道两家学说的熏陶,乍一听到他的学说,都把它视为标新立异、荒诞不经的言论,不再深加探究。孰知先生在贬居贵州的三年当中,经历了艰难困苦的环境,修身静虑,精纯的功夫已经超凡入圣,进入了绝妙的境界,归入中正之旨。

我日夜在先生门下修习,聆听他的教诲,认为先生的学说刚接触时会感觉浅易,而越是深入研究越觉得十分高深。表面粗疏,但认真探究就越发感到精妙。接近时好像浅近,但深造时就觉得无穷无尽。修习十几年来,我自己觉得还没能窥探到它的边缘。当下的学者,有的与先生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从没有听过先生的学说,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怀着轻视、偏激的心理,还没有仔细交谈便根据传闻草率地妄加揣度,做下了臆断。这样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先生的学说呢?跟随先生的学生们,听了先生的教诲,也是大都遗漏的多而学到的少。就好比相马的时候,仅仅看到了马的性别、颜色等表面情况,却漏掉了识别千里马的关键特征。因此,我把先生平日里的教诲尽悉记录了下来,给同学们传阅,然后共同考核订正,以免辜负先生的谆谆教诲。

学生徐爱记

【解读】

此段为全文之开篇,首先介绍王阳明的概貌。王阳明乃古代先儒群体中之一员,也是代表性人物,创良知之说,开心学之河,打破了宋以来程朱理学一统儒学的局面。其形象、特性与先哲先贤们一样,既有其共性,亦有其个性。王阳明天资聪慧,是为共性,但却和悦坦诚、不修边幅,亦共性,亦个性,大凡先圣先哲们,其心地祥和,举止随和,处事顺其自然;王阳明年轻时豪迈不羁,又曾广博于诗文,深入研习佛教和道教的典籍,同样既共性,亦个性,孔子十岁即立志于学,王阳明年轻的豪迈亦是一种鸿鹄之志向……总之,王阳明是古代一位既有学术成就,又有君子之德的大儒、醇儒。

2.亲民与新民

【原文】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1],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2]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3]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4]‘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5]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6],‘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1]“如云”之后所引之语皆出自《大学》。

[2]亲亲仁民:出自《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3]“舜使契”二句: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契,商族的始祖,帝喾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封为司徒,掌管教化之职。敷,布、施。五教,五种伦理道德,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4]“《尧典》”句:克明俊德,出自《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俊,通“峻”,高大。明明德,出自《大学》,意为弘扬善良的德行。

[5]“以亲”句:出自《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6]修己以安百姓:出自《论语·宪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在亲民’一词,朱熹认为应当写作‘新民’,并且后面的文章有‘作新民’的词句,可以作为他的凭证。先生却认为应当依照旧本作‘亲民’,您这样认为也有什么依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意思是自新之民,自我更新,与‘在新民’中的‘新’含义不尽相同,怎么能用这作为依据呢?‘作’和‘亲’相对应,但不是‘亲’的意思。下面所讲的‘治国’‘平天下’等地方,都没有对‘新’字发表阐述。比如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等,这些都有‘亲’的意思。‘亲民’就像《孟子》中的‘亲亲仁民’所说,‘亲之’也就是‘仁之’,对他们‘亲’也就是对他们‘仁’。百姓缺少亲情,舜命契担任司徒,‘敬敷五教’,教化百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使他们相互亲近。《尧典》中说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所说‘修己以安百姓’一句,‘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兼有教化和养育两个意思,朱熹说成‘新民’,意思就显得偏僻而狭窄了。”

【解读】

《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把“亲民”的“亲”改作“新”。王阳明认为应该遵从《大学》古本,“亲”字不能改。孔子的仁学与孟子的仁政,其核心都是“爱人”“亲民”。新民与亲民,可视作儒者对精英与平民关系的两种模式的想象。新民取自上而下之姿态,偏于教化,启蒙,改造民众,鲁迅鞭笞国民性之呐喊就是如此;亲民反之,自下而上,顺从共同体既有之历史文化传统和一般民众的需求与愿景。王阳明的见解显然更合于孔、孟首倡“仁”爱之心曲,辨朱熹之“新”,正先圣之“亲”,功益于后生。

3.寻找至善的两个歧途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1]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2]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3]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4]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注释】

[1]知止而后有定:出自《大学》。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这是朱熹对“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释,出自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

[2]义外:出自《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反对告子义在心外的观点,认为仁和义都在人心之中。

[3]本注:即朱熹《大学章句》第一章注,“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4]心即理:王阳明学说的核心命题。

【译文】

徐爱问:“《大学》中的‘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是说事物都有特定的道理,这好像和您的学说有抵触。”

先生说:“要在具体的万事万物上寻求至善,就是把‘义’当作外在的东西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需‘明明德’达到了精一的程度,那便是至善了。显然这并没有脱离客观事物。那种像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所说的穷尽天理,而心中没有丝毫私欲的人,就能够达到这种至善的境界。”

徐爱问:“世上有万事万物的道理,而只在心里去追求至善的境界,恐怕难以去探究完吧?”

先生说:“心就是理,难道天下有什么事物和道理是在人心之外的吗?”

【解读】

王阳明教人处事待物,必先明其理,顺其道,善其德,正其心,心正则事公也。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王阳明始终困惑在朱子学说的思辨中,在他三十七岁那年,终于有所开悟,开创出超越朱学的阳明心学。王阳明心学的核心即“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心即理”即是指心方是“理”的主宰,舍此心外,没有“理”之存在。换言之,无论如何“格物”,其重点都应摆在心上,而不在事事物物上。

4.此心纯乎天理之极

【原文】

郑朝朔[1]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2]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1]郑朝朔:名一初,广东揭阳人,官至监察御史。王阳明任吏部主事时,朝朔为御史,曾向阳明问学。

[2]学问思辨:出自《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需要从具体的事物上探求吗?”

先生说:“只要使自己的心达到纯然天理的状态,那就是至善,在事物上怎么探求呢?你暂且举几个例子出来谈一谈。”

朝朔说:“以孝顺父母为例,怎样合理地进行防寒降暑适度,怎样做到得当地侍奉,都必须处理得恰到好处,找一个合适的标准才算是至善。所以我觉得这里面就有了一个学习、询问、思考、辨别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防寒降暑、奉养适宜的问题,一两天就可以学习完,根本无须什么学问思辨的功夫。在这些问题上,只要讲求自己的心达到至纯天理的境界。要做到自己的心至纯天理,就必须有学问思辨的功夫了,否则将难免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所以,即便是圣人,仍要有‘精一’的规范。如果只讲求把那些礼节琐事完成适当,就认为是至善,那现在的演员在台上,他们恰当表演了许多对父母奉养得当的礼节,那他们也可以看作至善了。”

这一天,徐爱又明白了许多。

【解读】

王阳明认为,至善是心之本体。本体即根本。至善是心的根本。求至善,一定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讲究的是内心的修为,如果只是像戏子那样在仪节上求得适当,就不能叫作至善。己心纯则天理伸,天理伸则至善。善与美,忠与孝皆莫向外求,唯从心纯中来。

5.知行合一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1]、惟贤[2]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3]。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注释】

[1]宗贤:黄绾(1477~1551),字宗贤,号久庵,浙江黄岩人。官至礼部尚书,王阳明的学生。

[2]惟贤:顾应祥(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官至兵部侍郎,王阳明的学生。

[3]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出自《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译文】

徐爱因为还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导,和宗贤、惟贤反复争辩后,仍旧不能了然于胸,于是请教先生。

先生说:“举个例子说说你的看法。”

徐爱说:“现在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的道理,人人都明白,但事实上却没有办法完全做到,由此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并不是知行的本来面目,因为私欲已经隔断了这种人的知行。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是因为没有真知。圣贤们教育人们知行,并不是简单地教人们如何认识、如何实践,其目的是要恢复知行的本体。因此,《大学》举出了一个真正知行的例子,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意即喜爱美色,厌恶腐臭。懂得美色是知,喜欢美色是行。人们在看见美色的时候就自然喜欢上了,并不是看见美色之后才立马生个心去喜欢;闻到腐臭是知,厌恶腐臭是行,人也是一闻到腐臭就自然厌恶了,并非闻到之后而又另生出个心去讨厌它。如果那个人鼻子不通,那就算是看到腐臭的东西摆在面前,他的鼻子闻不到,也不会太厌恶,因为根本没有认识到臭。再比如,我们说某人知道孝顺父母、尊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已经做了一些孝顺、尊敬的行为,才可以说他知道孝顺、尊敬的道理。难不成,只因为他会说些孝顺、尊敬的话,我们就认为他孝顺、尊敬吗?再如,一个人知道痛,一定是自己已经经历了或者正在经历痛,才知道痛;知寒、知饥,一定是已经经历了寒冷和饥饿。由此可见,知行如何能够分得开?这些例子就是知与行的本体,还不曾被私欲隔开的。圣人一定是这样教育学生,才能算作知。不然就并非真知,可见这是多么紧要切实的功夫呀!现在硬要将知行分开算作两件事情,有什么意思呢?而我要把知行看作一个整体,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这番话的宗旨都不知道,只管在这里争论知与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处呢?”

【解读】

“知行合一”正是阳明心学的哲学命题之一。此段中先生为解学生之疑惑,举出两例:“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王守仁(即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主要针对朱学而发,与朱熹的思想对立。程朱理学包括陆九渊都主张“知先行后”,将知行分为两截,认为必先了解知然后才能实践行。这里说明了“知”唯其一,“行”有善恶之别,君子欲修其德,必须“知行合一”,言行一致。王阳明提倡知行合一正是为了救朱学之偏。

6.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

【原文】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译文】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分成两回事,也只是为了让人们能够有一个分别,好弄明白。一边对知下功夫,一边对实践下功夫,这样才能更好地落到实处。”

先生说:“但是,这样说反而丢失了古人的本意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实践;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如果领会了这一点,就应该明白,只说一个知,已经自然有行存在;只说一个行,知也自然存在了,知行一同存在。古人之所以将行与知分开,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是因为社会上有一种人,他们完全不会认真思考观察,只是懵懵懂懂地随意做事情,一个劲胡行妄作,因此必须跟他讲‘知’的道理,他才能够清醒地做事。还有一种人,不切实际,漫天空想,又完全不愿意有所行动,只是靠主观猜测、捕风捉影,因此必须教他‘行’的道理,这样他才能正确地知。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才将知行分开说的,如果真正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只要一个知或行就够了。今人非要将知行分开,以为必须要先认识才能实践。自己先去讨论如何做到知,等到真正知了才去做行的功夫,最后终身无法实践,也终身一无所知。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不再是一个小毛病。现在我提出知行合一,就是对症下药。而且这并非我凭空杜撰,知行的本体原本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把知行合一的宗旨掌握了,即使将知行分开说,两者仍然是一回事,是一个整体;如果没领会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说二者是一回事,那又何济于事呢?不过是说些无用的话而已。”

【解读】

在这段对话里,王阳明将“知”与“行”表述为在空间上共居、在时间上并存的矛盾统一体中不可须臾分离的两个方面,将“知”“行”关系从本体与功夫相统一的角度作了解读。王阳明提出:知是行的开端,行则为知的完成,二者互为始末,因此行一件事之前,必先有知,行者必以知为前提。事同此理,没有亲身的经历,也无法体悟其中顺、逆的切实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