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
宾王，义乌人①。七岁能赋诗。武后时，数上疏言事②，得罪贬临海丞③，鞅鞅不得志④，弃官去。文明中⑤，徐敬业起兵欲反正⑥，往投之，署为府属⑦。为敬业作檄传天下⑧，暴斥武后罪⑨。后见读之，矍然曰⑩：“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曰：“有如此才不用，宰相过也。”及败亡命⑪，不知所之。后宋之问贬还⑫，道出钱塘⑬，游灵隐寺⑭，夜月，行吟长廊下，曰：“鹫岭郁岧峣⑮，龙宫隐寂寥⑯。”未得下联。有老僧燃灯坐禅⑰，问曰：“少年不寐⑱，而吟讽甚苦，何耶？”之问曰：“欲题此寺，而思不属⑲。”僧笑曰：“何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⑳？”之问终篇曰：“桂子月中落(21)，天香云外飘(22)。扪萝登塔远(23)，刳木取泉遥(24)。云薄霜初下(25)，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寺(26)，看余渡石桥(27)。”僧一联，篇中警策也(28)。迟明访之(29)，已不见。老僧即骆宾王也，传闻桴海而去矣(30)。后中宗诏求其文(31)，得百余篇，及诗等十卷，命郗云卿次序之(32)，及《百道判集》一卷，今传于世。
【注释】
①义乌：县名，治所在今浙江义乌。
②疏：大臣上奏皇帝的公文，多用于条陈政见。
③临海：县名，治所在今浙江临海。
④鞅鞅（yāng）：形容心里不满而郁郁不乐貌。鞅，通“怏”。
⑤文明：唐睿宗年号（684）。此时武则天废黜唐中宗，临朝称制，立年幼的唐睿宗做傀儡，不久又改年号为“光宅”。
⑥徐敬业：即李敬业，曹州离狐（今山东东明东北）人。初唐名将李
（jì）之孙。武则天废唐中宗，杀太子贤，他也被贬为柳州司马，在扬州与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起兵反对武则天临朝，以匡复庐陵王（即被废除的唐中宗）为辞，求得状貌类似太子贤者奉以为主，自称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后为武则天所派大将李孝逸击败，逃至海陵（今江苏泰州）界，为部将杀死。反正：反归正道，此指帝王复位。
⑦府属：官名，府掾为曹长官，府属为副长官，掌曹务。《唐六典·诸王府公主邑司卷第二十九》：“汉氏三公、大将军、御史大夫并有掾、属员。”
⑧檄：此谓骆宾王所写的《讨武曌檄》。
⑨暴斥：激烈斥责。
⑩矍（jué）然：惊惧的样子。
⑪亡命：逃命。
⑫宋之问：一名少连，字延清，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人，一说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初谄事武则天宠臣张易之，神龙元年（705），因张易之案被贬为泷州参军，后逃回。宋之问与沈佺期齐名，时称“沈宋”，为近体律诗定型的代表诗人。传见本卷后文。
⑬钱塘：县名，治所在今浙江杭州。
⑭灵隐寺：著名佛教古刹，在杭州西湖西北灵隐山麓，印度僧人慧理建于东晋咸和元年（326），《淳祐临安志》记载慧理见飞来峰叹道：“此是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故云灵隐。
⑮鹫（jiù）岭：灵鹫山上的小岭，这里指飞来峰。灵鹫山在中印度，以山中多鹫，且山顶形似鹫鸟，故称，是佛说法的地方。岧峣（tiáo yáo）：高耸貌。
⑯龙宫：神话中水中龙神的居所，始于佛经，《法华经·提婆达多品第十二》：“尔时，文殊师利坐千叶莲华……从于大海娑竭罗龙宫，自然涌出。”这里代指灵隐寺的庙宇。一说指飞来峰下的龙泓洞，似与全诗无涉，恐非。
⑰坐禅：指静坐悟禅理。禅，是梵文Dhyan（禅那）的略称，意为静虑、思维。
⑱寐：睡。
⑲不属（zhǔ）：这里指才思接不上。
⑳浙江潮：浙江入海口的潮水，每岁八月十八日为观潮弄潮之候。
(21)桂子：桂花。月中：既指灵隐寺月下的桂花，也指传说中月宫中的桂花。
(22)天香：既指桂花香，也指寺庙中的燃香。庾信《奉和同泰寺浮屠》诗：“天香下桂殿，仙梵入伊笙。”
(23)扪（mén）萝：循摸藤萝。
(24)刳（kū）：剖开后挖空。
(25)云薄霜初下：一作“霜薄花更发”。
(26)天台寺：一作“天台路”，在浙江天台山上，是我国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
(27)石桥：指天台山楢（yóu）溪石桥，桥身极狭而下临绝涧，是通往天台山的必经之地。
“桂子月中落”一诗，意谓桂花在月夜飘落，桂花香飘到云外。我循摸着藤萝登上远处的塔，泉水则从遥远的地方用剖开挖空的木管引来。薄薄的云层，寒霜刚降下；轻微的冰层，树叶还没凋落。等哪一天要去天台寺，就能看见我渡过石桥。
(28)警策：指一首诗中居于突出地位的诗句，一般是最精彩的具有统领全篇作用的好诗句，也称警句。陆机《文赋》：“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
(29)迟明：到天明。
(30)桴（fú）海：乘小木筏渡海。《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旧唐书·李
传》：“敬业奔至扬州，与唐之奇、杜求仁等乘小舸，将入海投高丽。”
(31)中宗：即李显，武则天临朝称制，废为庐陵王。神龙元年（705）复辟，景龙四年（710）被韦后毒死。
(32)郗（xī）云卿：兖州（今山东济宁）人，约生活在唐中宗时。次序：按先后顺序编辑文章。
【译文】
骆宾王，义乌人。七岁就能写诗。武则天时期，多次上疏议论政事，获罪被贬为临海县丞，心中不满，没有实现自己的志向，就抛弃官职离开了。唐睿宗文明年间，徐敬业发动军队想要恢复唐中宗的帝位，骆宾王前往投奔他，被任命为副官。为徐敬业写檄文流传天下，激烈斥责武则天的罪过。武则天看见并阅读檄文，惊惧地问：“谁写的文章？”有人回答说是骆宾王，武则天说：“有这样的才华而不被朝廷任用，是宰相的过失啊。”等到徐敬业兵败，骆宾王逃命，不知去了哪里。后来宋之问贬谪结束返回帝都，路过钱塘，游览灵隐寺，晚上趁着月色，在长廊下一边漫步一边吟诗，说：“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没有想出下面的诗联。有一位老僧点着青灯静坐，参悟禅理，就问道：“年轻人不睡觉，却作诗作得很辛苦，为什么呀？”宋之问说：“我想题写这座灵隐寺，但是才思接不上。”老僧笑着说：“为什么不写‘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接着写完这首诗说：“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云薄霜初下，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寺，看余渡石桥。”老僧提供的那一联诗句，是整首诗篇中的警句啊。等天亮，宋之问去拜访老僧，已经找不见了。老僧就是骆宾王啊，听说他乘着小木筏渡海离开了。后来唐中宗下诏征求骆宾王的文章，得到一百多篇，还有诗歌等十卷，命令郗云卿给骆宾王的诗文编排顺序，跟他的《百道判集》一卷一起，如今流传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