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枉讀聖賢書

我心中大震,我自以為身負天下無雙的武功,原來不及我婢女柔兒一招!我倒吸一口寒氣,心瞻俱顫;額上皮膚已感受到劍尖的寒氣,令我背上不禁發毛。

我全身凝住了。但我的鬢邊長髮飄前,在劍刃邊擦過,竟然割斷了幾十撮,輕輕飄落地面——好鋒利的劍!柔兒手中祇要稍為用力,寶劍便會刺進我額頭。一時之間,我呆若木雞地看著她。

「少爺,你真的一點武功都不懂?」柔兒平靜地問,緩緩地收回手中劍。

「妳……妳便不怕傷到我?」我咽下一口口水,喉頭乾得有點赤痛,猶有餘悸。

「不怕。」柔兒面色平和。

「假如我不小心滑倒呢?」我心裡不知何故有些傷痛,沉聲說道:「又或者我來不及停步?妳這一劍會不會傷到我?」

「不會。」柔兒以堅定的語氣緩緩地道:「婢子這一招自五歲開始練習,已到了劍隨意發,心手合一境界。少爺便是跑過來,我這一劍也決不會傷到你。」

「妳便這麼自信?」我已忍不住有點低聲咆哮:「萬一傷到我呢?妳明知傷到我,妳會有多悲慘的後果。妳為何還要這樣做?值得麼?」我心中大叫:我咆哮憤怒,可是為了妳啊!

柔兒臉色微變,沉默了一下,平靜地說道:「我知道。」稍頓又道:「你若死了,婢子甘願陪葬。」

前朝蒙古人的法例,奴婢以下犯上,殺主者必被處死。到了本朝,殺人者死之外,大儒都尊崇宋代朱子禮教學說,女子貞節大於一切,主子死了妻妾無子嗣者往往以死殉節。我若不幸被柔兒誤殺,娘親定必逼她殉葬。我心裡不寒而慄,忍不住叫道:「不!我不要妳死!」

她喃喃自語地道:「冬柔本就是為少爺而生,為少爺而死也是應該。我生是少爺的人,死也是少爺的鬼……。」這幾句話幽幽怨怨的讓我聽得很不舒服。

「她……她是想尋死!」我有很強烈的感覺,柔兒心裡有不滿、怨恨;她有自殘自毀傾向。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心中如遭猛烈的捶擊,忽然間有好傷痛的感覺。我忍不住悲從中來,淚盈於眶,兩行眼淚終於流下面頰。我兩腳一軟,「噗」地跪倒濕漉漉的地上,喉頭哽咽地發出哀鳴:「妳……妳還在恨我?」

我知道她為甚麼恨我﹗豆大的雨點打濕我頭髮、全身……,也提醒了我——正是這樣雷雨交加的一個晚上,那一夜……那一夜……;我不敢回憶,因為我已羞愧得無地自容。

不敢回憶,可是未能忘懷啊!

這種事,世上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忘卻?

它衹是深藏心底,不時在有意無意之間,冒出來嚙咬人的脆弱心靈。

那是半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嗯,我記得那一天好像是六月初四。那一夜也是如今夜這般的雷雨交加。我與冬柔因事出外,在山區中迷了路。

滂沱大雨中,我和柔兒衣衫盡濕透,匆匆找到了一家山居小農借宿。

我記着那房子很小很破,昏暗的油燈照着冬柔濕漉漉的身子,玲瓏浮突的身段飽覽無遺。我雖是個未有男女經驗的少年人,如此情境也不禁情慾衝動,緊張得不知所措。冬柔羞紅臉蛋兒低着頭不敢看我,羞着說:「少爺衣服濕了𣎴能穿在身上,待柔兒幫您脫下來烘乾吧!」冬柔輕輕為我寬衣後,我亦轉身背向冬柔。「柔兒妳也把衣服烘一下吧,我背着妳不看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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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回到南宮府中,裝成好像甚麽都沒有發生過。我非禽獸不如,我做了禽獸。

但之後每當我有不能抑止的衝動時,祇要暗示一下,冬柔都會半夜裏偷偷地進房,温馴地侍候我,從沒怨言。

可是我知道她並不享受,每次冬柔整個人都是完全清醒,處於警覺狀態。

我內心很不安、深深悔恨--我枉讀聖賢書,我更對不起娘親;我沒有守諾言:我答應過娘親,我會好好愛護四位小妹妹;還記得那時我還很小,她們都是從戰亂中被救回來的孤女,一個個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娘親管她們叫我作少爺,吩咐我不要欺負她們。我大聲說道:「孩兒是頂天立地男子漢,絕不欺負女孩子!」

「我對不起妳。」我還是說同一句話。我還能說甚麼?

雨忽然停了?我抬起頭,看見她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原來她蹲了下來,一手持傘遮擋風雨。另一手正以袖輕拭擦我額頭、面上的不知是雨或淚的水珠。

「婢子該死!害少爺受驚了。」

「不!」我不知何來一股衝動,一把抱住了她。我哭了:「我不怕妳殺了我。我是怕妳會死!」

柔兒身子顫動了一下,很快又平復下來。她輕輕掙扎著要起身,口中低聲說道:「回去睡罷。婢子……侍候你更衣。」她語調裡有點猶豫。

「不用了。」我站起身來,便欲轉身回房。

柔兒頭垂得低低的,聲音變得非常羞澀:「你先好好睡一把。到快天亮時,我……我來奉早點……陪你……。」最後這句話已有如蚊囈,低得幾不可聞。

我身體剎時彊便,胸懷中突然冒起一團熾熱的火焰。可是我心中明白,那是罪惡的慾火。

「不是的。我不是要……」我欲語還休,這種事本來便難以啟齒。我不是真的不想要,其實我想得要命--但我更想她永遠陪伴著我。

「我是真心愛妳的。我對天發過誓,我會娶妳為妻的!」我堅定地說道。

「我知道。」冬柔無動于中,淡淡的說道:「可是老夫人已選了春麗。」

我是三代單傳的獨子,南宮家人丁單薄,為了讓南宮家早日開枝散葉,娘親一直催促我早日成親。

可是媒婆介紹的那些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一個個自小纏足,三步不出閨門,弄得面容蒼白,瘦骨嶙峋,那種病態模樣,那有半分先祖莊氏玉蝶的氣質?這種女子,便是如何名門之後、知書識禮,我也決不會喜歡的。所以我一直推搪說我未有功名,不想太早娶妻,以免成家立室後受家室之果,不能專心讀書求學。

為了娶妻之事,我還因此開罪了我的授業恩師——老師是大儒宋濂嫡傳弟子,他最讚賞我反對盲目尊崇朱子,一意要把師妹許配於我……。結果氣得他老人家差點一病不起,此事我至今尚感抱歉。

娘親因此也急了,要我未娶妻先納妾。她說春麗長相好,有福氣人又善良,硬要我納她為妾。我不討厭春麗,但我豈可有負冬柔?

「可是我也沒有答應啊!」我說。

冬柔一陣沉默。

「柔兒妳為甚麼不答應娘親?」這句話我已經訥悶在心裡很久了,今日終於親口問她:「老夫人首先找的是妳啊!妳推卻了。妳以為我不知道麼?」

「我不想。」她淡然道:「我祇想一生作少爺你的婢子。」

「妳騙人!」我有些激動:「妳怕春麗傷心、怕傷了妳們的姐妹親情;是也不是?」

「妳一生祇為別人打算,愛護姐妹,可是妳便不為自己設想麼?」

「我有為自己。」柔兒打破沉默:「我祇想好好的練玉女心經。」

冬柔自小練的內功是玉女心經,要求有平常心,無情無慾。這事我自然知道,可是我知道這祇是她善意的謊言。

「我得到了妳的人,卻沒有得到妳的心。」我哀傷地說道:「妳不愛我。我知道的。我不配!」我正在說話時,柔兒的櫻唇忽然封住了我的嘴。

她親了我一下後,馬上退開。我看到她滿面紅霞。

「別再說啦。」冬柔輕輕扶持住我,柔聲說道:「我們……進房間吧。再這樣下去,少爺你會著涼啊!」

在房間裡,她很溫柔地服侍我寬衣解帶,以毛巾為我抹乾身子。難以想像那麼嬌嫩溫暖的一雙玉手,剛才曾經使出如此可怕的劍法。

她輕輕撫摸我肩背肌膚,說道:「看不出少爺你身子挺健壯的。」

我聞言心中一沉,身子不自禁彊硬了一下。我雖然並非像先祖南宮公般自小橫練外家功夫,但畢竟也是練武之人,身材頗健碩。但我平日裝成文質彬彬的潺弱模樣,不脫去衣服,旁人也瞧不出來。冬柔是四婢之首,為少主更衣侍浴這些粗活,平日她是不必親自動手。是故多年來她從未像今夜般清楚看過我的身體。練武之人肌肉受力之下,本能地自身內力反彈。我已努力地收斂內息,希望不露出馬腳。

「我身體本來是很好的。」我胡亂回答。

冬柔沒有再說話,祇輕輕拉直我的手,為我穿上乾淨衣服。

「聽說妳很喜歡看武哥哥練劍……」我打破沉默。

我感覺冬柔停了手,好半响沒有動靜。

我心裡砰然跳動:「難道柔兒真的喜歡武哥哥?」天哪,我多麼希望她說這不是真的。武哥哥是我爹爹義兄南宮傑的遺腹子,長得非常高傲英俊,武功又高強,十三歲已出外闖蕩江湖;對他我是又敬佩、又羨慕。但最近聽聞一些閒言閒語,弄得我心裡酸溜溜地非常不安,難道這便叫吃醋?

「嗯。」她說道:「我喜歡看武少爺和梅小姐雙劍合璧,舞得很好看哩!」

我鬆了一口氣。梅小姐是南宮武的胞妹南宮梅,生得非常美貌動人、氣質出塵脫俗;若論先祖南宮公的紅顏知己,祇有袁凌波堪可比擬。她的美令人感到喘不過氣;我從不敢正眼盯她,祇怕眼神會出賣我的靈魂,也褻瀆了她。我看過他兄妹倆一起舞劍,端的是有如金童玉女下凡塵,非常好看。

她歎息道:「可惜少爺不會使劍。」

「誰說我不會使劍?」我差點要衝口而出。

「冬柔想跟我雙劍合璧!」我心中吶喊;冬柔與梅姐姐同練玉女心經,劍法亦都是一樣的招式。她當然希望跟我一同練劍,難道她還能與武哥哥合練?

我強忍住心中的興奮道:「我知道妳不喜歡文弱書生。我答應妳,我將來可以練成很好的武功。我倆有朝一日,一定可以雙劍合璧,笑傲江湖!」我心想待我成年當家以後,才不管那些家規;反正到那時我可以自訂家規。

「不可能。若非自小練功,到了成年後才開始,誰也不可能練得成絕世武功。」她清澈的目光盯著我:「除非你是在騙我。」

我又呆住了。我無言以對——冬柔聰明絕頂,我玩的小把戲根本騙不了她;那一夜我裝成笨手笨腳,「巧妙」地避過了她好幾招擒拿手。反而「無意」地以手肘「恰巧」點了她幾處穴道。加上事後我一時衝動要拔劍自盡,反手拔劍出鞘那一招,手法不可能如此流暢純熟。這事本已破綻百出,她當時慌張失措,未能察覺,後來細細回想,必定找得出蛛絲馬跡。她心裡是否很恨我?我不敢再深想。事至如今,我也祇能來一個「死口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