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无地自容

在我第一次完成我的热巧克力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一度生意兴旺、熙熙攘攘的“巧克力之心”空无一人。随着皇室家族和其他客人的离开,店外一个逗留观望的人都不剩。市长的那位女手下在巧克力屋也待了没超过两分钟,她那位同事将脑袋伸进厨房,甚至都没往里迈上一步。

“在我看来挺好的。”他回头道。

“好的,真是让人大大地松了口气。”市长的女手下边写着检查证明边冲我们露出恶毒的微笑,她挥手将证明放在了离她最近的那张桌子上。“你们成功反驳了那些可怕的谣言。我代市长向你们表达最深的谢意。”

索可用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其实她不需要这么做。面对这女人的嘲讽,我只是龇了龇牙,甚至都没发出咆哮。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我自己埋在离世界最远的那座山下,再也不露出脸来。但当时我不能离开我的座位,因为我发誓要守护我的黄金宝藏。

我已经输掉了保卫自己地盘的战役。这对一条龙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当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索可吁了口气。“哟!”她也来到皇室曾坐过的那桌,瘫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她身子向前倾去,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举起离她最近的那个杯子,闻了闻,然后尝了一小口。她的眼睛瞪了起来。“哦,”她说,“它虽然已经凉了,但仍然是美味的巧克力。”

我体内喜怒交加,完全无法区分。

我想从那没有任何鳞片保护的喉咙里喷出能烧掉整个城市的火焰来。我想用已经失去的利爪撕碎整个世界。

索可又喝了一口,大大的一口,有人推开了我身后的厨房门。霍斯特痛苦的喘气声响了起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往下一沉,费了好大的劲才一点点转过头。

玛丽娜正站在霍斯特后面,她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她的目光慢慢扫过空空的桌子……最后,落在了我身上,我此时正坐在的皇室那桌,面前摆放着三个上等的巧克力杯以及巧克力壶。

突然,我无法呼吸。

我以前在妈妈的眼中看到过同样的失望。但我以前从来没在玛丽娜眼中看到过。

索可的笑声折磨着我的双耳。“好消息,”她挖苦道,举起了那张证明,“你们通过了市长的卫生检查!”

“他的……什么?”霍斯特摇了摇头,面容因恐惧而近乎憔悴。“我们离开才不到二十分钟,”他说,“这么短的时间里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糟糕?”

索可冷哼了一声,将巧克力杯递到嘴边,后背靠在了椅子上。“哦,你们是想听整个故事吗?还是只想听重点内容?阿文,你觉得说哪个版本更好?”

“是的,阿文。”玛丽娜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又冷又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请说说看。”

她的话令我后背每一寸都发紧。

我知道这个口吻代表着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在我屡屡犯错的时候,曾经听到妈妈用这种口吻说过成百上千次。

妈妈曾警告过,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强。让我独自一人为巧克力屋去打一场如此重要的战役,这个想法可能会吓坏她。她永远也不会放心让我去做的。

玛丽娜猛地四下转头。“等一下。怎么有东西烧焦的味道?”不等有人回答,她从转门冲进了厨房。

厨房……

哦,不。是巧克力挞!我冲出去面对市长的女手下时,把它们放进了炉子。

我怎么会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的?

恐惧令我扎根在我的座位上,霍斯特匆匆跟在玛丽娜后面走进厨房,门在他身后合了起来。片刻后,传来玛丽娜的怒吼。“快看看这一团乱!它们都毁了!”

“嗯……哦,”索可兴奋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并说道,“最好去看看……”

但我无法去面对我自己制造的那团混乱。除了坐着,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僵坐在座位上,索可跟着一起进了厨房,门后面传来声响。

最开始时,玛丽娜对霍斯特是怎么说我的?“如果她不管用的话,我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扔出去时,就不会得罪什么大人物了。”

我没能成功保卫遭到攻击的“巧克力之心”,现在我又没能成为一个巧克力师。还有别的学徒能比我更没用吗?我唇间发出一个声响,我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任何语言。它甚至都不算是一声哀号。它是从我体内发出的痛苦的声音,在我看到厨房的门打开前,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阿文!”玛丽娜怒吼道。

我以为我无法动弹,但我错了。我跑出了“巧克力之心”,就仿佛最厉害的狩猎者在身后紧追不放——而我则成了最没用的猎物。

龙从来不逃避,我知道这一点。龙总是迎面而战,无论胜算有多小。但我的家人没看错我。我不够强大,不够凶猛,不够有耐心,不配得到外面世界的信任。

我没把龙穴里的那些课当回事,所以正中了那个卑鄙的食物魔法师的算计,我在自己试图去做的每一件重要的事上都遭遇了失败。现在我在自己倾注了热情的事情上也遭遇了失败……我本以为会做得最好的一件事。这是唯一一件我选择了逃避的事。如果我停止奔跑,那意味着我将不得不面对……

所以我没有停下奔跑。我无法让自己停下,即便我的胸口开始燃烧,感觉就像是有只利爪在体内上下滑动着,每一下都让我感觉像被刺穿了似的。

我没有停下,即便眼泪全被拍在脸颊上的冷风给吹散。

逃跑一点也不勇敢,也不凶猛。但它比坐在那里等着被赶出去要好。我不能忍受那样的事再次发生。不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要是玛丽娜。不要是德拉城堡中唯一一家愿意给我机会的巧克力屋……在离开我唯一的家以后,在永远失去了我的第一个家以后。

我发出一串痛苦的声音,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连同裙子一起抓着自己的双腿。

我身边人们来来往往,但我根本不在意。他们爱怎么想我就怎么想吧。我已经失去了獠牙和利爪还有家人,现在我又失去了巧克力——还有我所在意的所有人都成了我失败的学费。

“巧克力之心”是不是通过检查并不重要。现在,流言会传遍整个城市,大家激动地口口相传着“巧克力之心”的厨房恶心到了被市长强迫歇业的消息。

要是到了明天,镇上每位潜在客户都听闻国王曾说过:“我想我们现在总算知道了为什么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厨房……”我也不会觉得吃惊。

他们没人会在意真正的检查结果是什么,也没人想知道答案。

我甚至还没……

“阿文?”一个喘着气的女声叫出了我的名字,“哦,我的天啊。真的是你!我简直无法相信!”

我转过身。田野绿的裙子在我身边沙沙作响。暗绿色的鞋子突然出现在下面。

我并不打算抬头做更多探究,但裙子突然沙沙作响起来,它的主人在我身边蹲下身,她的膝盖旁四平八稳地放着一只刺眼的购物篮。“是我,你这个笨丫头!是格里塔!”

哦。格里塔。在过去那令人兴奋的一个半星期里,我都快把她和她荒唐的诱拐行为给忘光了。我现在可没空应付她。

我叹了口气,目光注视着下面。但她在离我耳朵只有几英尺的地方絮絮叨叨,令我没法找回自己的思绪,她平淡的圆脸因兴奋而泛起红来。

“看到你还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不会相信的。哦,我做噩梦梦到你掉进河里了!还有碰上了贼,还有……”

慢慢地,不敢相信地,我抬起头来。“我怎么可能会掉到河里?”我问道,“河旁边有河岸,所有的桥都有栏杆。”

“好吧,我也不知道。你可能没留心然后就掉进河里了。”

我瞪着她。

“好吧,你没住在附近,对吗?你不知道怎么在大城市里工作,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吧。我们的责任就是照顾好你,你知道的,因为你一开始如果没有遇到我们的话,你就无法生存下去。”她放下篮子,里面放满了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格里塔弄乱了我的头发后,叹了口气,“哦,我对弗莱德瑞克曾说过一次,我之前说过成百上千次——我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小姑娘比她更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了。”

正是如此。我松开腿,直起了身。毕竟想要呼吸或是振作精神瞪眼前这个女人一眼还没那么困难。“再见。”我像玛丽娜那样冷冰冰道,然后转身离开。

“不,等一下!”她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看看你自己!这衣服丑极了——”

“石头骨头!”在磨了两个星期的可可豆后,我的胳膊能轻松摆脱她的钳制。“为什么就没人喜欢我的裙子呢?”

“而且你看上去像是要哭鼻子了。”格里塔接着道。

大感丢脸的我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我咬紧牙关,自牙缝中挤出话来:“那是因为刚才风刮在我的脸上。”

“哦,真的吗?”她双手捂着嘴道,“那你又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悲伤呢?”

我?

我试着对她这个说法报以不屑的一笑。

但从我嘴里钻出的声音听着就像抽泣。

我连忙闭上嘴,但为时已晚。

“我就知道!”格里塔道,“我就知道你这样一个粗枝大叶又不懂道理的小姑娘是没法独立在这个城市生活下来的。”她摇了摇头。“就是,你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你还是个孩子,你在这里除了我们俩,一个人都不认识。你不知道要怎么举止得体,甚至连怎么穿得得体都不懂。看看你这双眼睛——就跟个动物似的!你看看你把自己弄得一团乱。你的头发——你的衣服——”她用手挥了挥我紫金色的连衣裙,“没人会把这样的颜色穿在一起!”

好吧,这可能是事实。我在德拉城堡确实没看到过像我这样穿的人。

以往我爱怎么穿就怎么穿。但今天这话却令我肩胛上犯起毛骨悚然的冰冷感。如果我穿得和其他人一样的话,皇冠公主是不是就会更拿我当回事了?

格里塔望着我道:“你真的以为你能去巧克力屋工作?以为那些上等的地方会让你迈进他们的门!”

我磨着牙瞪回她,话在我嗓子眼里燃烧着:他们会!

在那么美好的一瞬间,我真的得到了我渴望的一切。我找到了我的热情所在。巧克力围绕着我。我有了一个新家和新的宝藏,我还有玛丽娜。

但当我望向格里塔满是遗憾的脸庞时,我想起了巧克力挞烧焦的味道,我知道她是对的——就像我家人对我的评价也是对的一样。我全新的身体拥有了我所希望的一切,而我无法原谅的弱点又令我失去了一切。

我回忆着玛丽娜看到我坐在皇室离开的那张桌子前的表情……这些回忆令我体内最后那点的星火吱吱响后便熄灭了。

当我试图看护好重要的东西时,这便是会发生的事。

格里塔肯定看到从我垂下的双肩看到我的失败。

“哦,亲爱的。”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胳膊并把她的篮子往下放了放。“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好姑娘。你为什么不帮我提一下这个呢?这不需要懂什么礼节或常识,就算是你也能胜任,我亲爱的。至少你身强体壮,这很好。我们一起回家,然后好好喝上一杯茶,然后我会教你怎么做所有的家务。我们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房间,我知道——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因为,说真的,你又能去哪里呢?”

当她将沉甸甸的篮子挂在我手臂上时我未加反抗,她露出笑来。“哦,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阿文。我向你保证你和我们很快就会亲如一家!甚至你很快就会忘记过去这一个半星期发生的事。就好像它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

要是在以前,我的喉咙里早就雾气升腾了。但眼下我已经失去了自我保护的权利……毕竟格里塔说得没错。

我已经无处容身了。

于是我跟着她沿路而下,我的喉咙硬得就像是卡着一块没研磨过的砂糖,我的身体已经感受到了真相。

我再也不配称自己为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