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何谓益友[3]

我终于拿定主意要给何启治写信了。

那时的电话没有现在这样便当,通信的习惯性手段依赖书信。我之所以把给何启治写信的事作为文章的开头,确是因为这封信在我所有的信件往来中太富于记忆的分量了,一封期待了四年而终于可以落笔书写的信,我将第一次正式向他报告长篇小说《白鹿原》写成的消息。

这部书稿是1992年1月29日写完最后一句话的。我只告诉给我的夫人和孩子,同时嘱咐他们暂且守口,不宜张扬。我不想公开这个消息不是出于神秘感,仅仅只是一时还不能确定该不该把这部书稿拿出来投出去。这部小说的正式稿接近完成的1991年的冬天,我对社会关于文学的要求和对文学作品的探索中所触及的某些方面的承受力没有肯定的把握。如果不是作品的艺术缺陷而是触及的某些方面不能接受,我便决定把它封存起来,待社会对文学的承受力增强到可以接受这个作品时再投出书稿也不迟。我甚至把这个时间设想得较长,在我之后由孩子去做这件事。如果仅仅只是因为艺术能力所造成的缺陷而不能出版,我毫不犹豫地对夫人说,我就去养鸡。道理很简单,都五十岁了,长篇小说写出来还不够出版资格,我宁愿舍弃专业作家这个名分而只作为一种业余文学爱好。无论会是哪一种结局,都不会影响我继续写完这部作品的情绪和进程,作为一件历时四年写作的长篇,必须画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才算了结,心情依旧是沉静如初的。

1992年初,我在清晨的广播新闻中听到了邓小平南方讲话摘录。思想要再解放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等等。我在怦然心动的同时,就决定这个长篇小说稿子一旦完成,便立即投出去,一天也没有必要延误和搁置。道理太简单了,社会对于具体到一部小说的承受力必会随着两个“一点”迅速强大起来。关键只是自己这部小说的艺术能力的问题了,这是需要检验的,首先是编辑。我便想到何启治,自然想到他供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是文艺类书籍出版的高门楼,想着这一层还真有点心怯,“店大欺客”与否且不说,无论如何还是充不起要进大店的雄壮之气来。然而想到一直关注着这部书稿的老朋友何启治,让他先看看,听他的第一印象和意见,那是令人最放心的事。

春节过后,我便坐下来复阅刚刚写完的《白》书书稿,做最后的文字审订,这个过程比写作过程轻松得多了。大约到公历2月末,我决定给何启治写信,报告长篇完成的消息,征求由我送稿或由他派人来取稿的意见。如果能派人来,时间安排到3月下旬。按照我的复阅进度,3月下旬的时限是宽绰富余的。信中唯一可能使老何会感到意外的提示性请求,是希望他能派文学观念比较新的编辑来取稿看稿,这是我对自己在这部小说中的全部投入的一种护佑心理,生怕某个依旧“左”的教条的嘴巴一口给唾死了。

信发走之后,我才确切意识到《白鹿原》这书稿要进人民文学出版社这幢高门楼了。

几乎在爱好文学并盲目阅读文学作品的同时,就知道了北京有一家专门出版文艺书籍的出版社叫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是从我阅读过的中外文学书籍的书脊上和扉页上反复加深印象的,高门楼的感觉就是从少年时代形成的。随着人生阅历和文学生活的丰富,这种感觉愈来愈深刻,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这个高门楼无异于文学天宇的圣殿,几乎连在那里出书的梦都不敢做。就在这种没有奢望反而平静切实的心境下,某一日,何启治走到我的面前来了,标着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牌子。

这件事的记忆是深刻的,因为太出乎意外而显得强烈。1973年隆冬季节,西安奇冷。我到西安郊区区委去开会,什么内容已经毫无记忆了。会议结束散场时,一位陌生人拦住了我,操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以电台播音员为标准),声音浑厚。在他自我介绍之前,我已知道这是一位外来客了。在我周围工作和相交的上司、同辈和工作对象之中,主要是说关中东部口音口语的人,其次是永远都令人怀疑患了伤风感冒而鼻塞不通说话鼻音很重的陕北人。那些从天南海北到西安来工作的外乡人久而久之也入乡随俗出一种怪腔怪调的关中话来,我已耳熟能详。这个找我的人一开口,我就嗅出了外来人的气味,他说他叫何启治,从北京来,从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找我谈事。我便依我的习惯叫他老何。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叫他老何,没有改口。

我和老何的谈话地点,就在郊区区委所在地小寨的街角。他代表刚刚恢复出版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西安组稿,从同样是刚刚恢复工作的陕西作家协会(此时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以示与旧文艺体制的区别)创办的《陕西文艺》(即原《延河》)编辑部得到推荐才来找我的。他已读过我在《陕西文艺》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接班以后》,认为这个短篇具备了一个长篇小说的架势或者说基础,可以写成一部二十万字左右的长篇小说。我站在小寨的街道旁,完全是一种茫然的状态(且不用吓了一跳这样的夸张性习惯用语)。我在刚刚复刊的原《延河》今《陕西文艺》双月刊第三期上发表的两万字短篇小说《接班以后》,是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自初中二年级起迷恋文学以来的第一次重要跨越(且不在这里反省这篇小说的时代性图解概念),受着鼓舞的同时,也惶惶于是否还能写出并发表第二、第三篇,根本没有动过长篇小说写作的念头,这不是伪饰的自谦而是个性的制约。我便给老何解释这几乎是老虎吃天的事。老何却耐心地给我鼓励,说这篇小说已具备扩展为长篇的基础,依我在农村长期工作的生活积累而言完全可以做成。最后不惜抬出他正在辅导的两位在延安插队的知青已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先例给我佐证。我首先很感动,不单是老何说话的内容,还有他的口吻和神色,使我在感到真诚的同时也感到了基本的信赖,即使写不成长篇小说,做个文学朋友也挺好。他应该是我文学生涯中认识的第一个北京人。二十多年过去,我们已经相聚相见过许多回,世界已经翻天覆地,文学也已地覆天翻,每一次见面,或北京或西安或此外的城市,都继续着在小寨街头的那种坦诚和真挚,延续着也加深着那份信赖。

我违心地答应“可以考虑一下”,然后就分手回我工作的西安东郊的乡村去了。老何回到北京不久就来了信,信写得很长,仍然是鼓励长篇小说写作的内容,把在小寨街头的谈话以更富于条理化的文字表述出来,从立意、构架和生活素材等方面对我的思路进行开启。我几乎再也搜寻不出推辞的理由,然而却丝毫也动不了要写长篇小说的心思。我把长篇小说的写作看得太艰难了,肯定是我长期阅读长篇小说所造成的心理感受。我常常在阅读那些优秀的长篇小说时一回又一回地感叹,这个作家长着一颗怎么样的脑袋,怎么会写出让人意料不到的故事和几乎可以触摸的人物?好在这时候上级突然通知我去南泥湾“五七”干校劳动锻炼改造,我便以此为由而推卸了这个不可胜任的压力。我去陕北的南泥湾干校之后,老何来信说他也被抽调到西藏去工作,时限为三年,然而仍然继续着动员鼓励我写长篇小说的工作。随着他在西藏新的工作的投入,来信中关于西藏的生活和工作占据了主要内容,长篇小说写作的话题也还在说,却仅仅只是提及一下而已。这是1974年的春天和夏天,“批林批孔”运动又卷起新的阶级斗争的旋涡……这次长篇小说写作的事就这样化解了。我因此而结识了一位朋友老何。

老何再一次到西安来组稿,大约是刚刚交上20世纪80年代的夏天,我从文化馆所在的灞桥古镇赶到西安,在西安饭庄—“双十二事变”中招待过周恩来的百年老店—招待老何吃一顿饭。我刚刚开始收入稿费(千字10元),大有陈奂生进城的那份高涨的心情,况且是从小寨街头一别七八年之后的第一次共餐。我要了西安饭庄的看家菜葫芦鸡,老何直说好吃。多年以来的几次相见相聚中,老何总会突然歪过头问我:“那年你在西安请我吃的那个鸡真不错,叫什么鸡?”

他是为创刊不久的《当代》来组稿的。我仍然畏怯这个高门楼里跃出的为文坛瞩目的《当代》,不敢轻易投寄稿件。直到我从短篇小说转入中篇小说的第一部《初夏》写成,才斗胆寄给老何。这个中篇小说是我的写作生涯中最艰难的一部,历经三年多时间,修改重写四次,才得以在1984年的《当代》刊出。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回味过这个至为重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令人感佩的是《当代》的编辑,尤其是老朋友何启治所显示出来的巨大耐心和令人难以叙说的热诚。他和他们的工作的意义不单是为《当代》组织了一部稿子,而是促使一个作者完成了习作过程中的一次跨越,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次至为重要的艺术体验,拯救了一个苦苦探索的业余作者的艺术生命。”我说以上这些话是真诚的,更是真实的。《初夏》历经三年间的四次修改和重写,始得以发表,不仅是鼓舞,最基本的收益是锻炼了我驾驭较大规模、较多人物和多重线索的能力,完成了从较为单纯的短篇小说的结构到中篇小说结构形式的过渡。此后我连续写作的几部或大或小的中篇小说,不论得失如何,仅就各自结构的驾驭而言,感到自如得多了,写作过程也顺利得多了。正是从自身写作的这个意义上,我是十分钦敬老何这位良师益友的。

《初夏》之后,我正热衷于中篇小说各种结构形式的探索,老何在一次见面中问我有长篇写作的考虑没有,我很直率地回答没有。这是实话实说。由他的突然发问,我立即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在小寨街头的那一幕,心里竟是一种负压感。天哪!他还没有忘记长篇小说的事!他却轻松地说:“你什么时候打算写长篇的话,记住给我就是了。”

再后来的一次会面,他又问到长篇小说写作的事。我觉得对他若要保密,是一种有违良知的事,尽管按着我的性情是很难为的事情。我便告诉他,有想法,仅仅只是个想法,正在想着准备着,离实际操作尚远。我那时候确实正在做着《白鹿原》的先期准备,查阅县志、党史、文史资料,在西安郊县做社会调查,研读有关关中历史的书籍,同时酝酿构思着《白鹿原》。我随即叮嘱他两点: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催问。我知道我的这部长篇小说不会在“短促突击”中完成,初步计划实际写作时间为三年。我希望在这三年里沉心静气地做这件大活儿,而不要在人们的议论,哪怕是好朋友的关心中写作,更不要说编辑的催逼了。过多地谈论、过分关心的问询,以及进度的催问,都会给我心理造成紊乱造成压力,影响写作的心境。按着我的性情,畏怯张扬,如同农家妇女蒸馍馍,未熟透之前是切忌揭开锅盖的。

然而还是有压力产生。我已经透露给老何了,况且是在构思阶段,便觉得很不踏实,如果最终写不成呢,如果最终下了一个“软蛋”又怎样面对期待已久的老朋友呢?甚至产生过这样的疑问,按照我当时的写作的状况,中短篇小说虽已出版过几本书,然而没有一篇作品产生过轰动性效应。我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分量和位置,而老何为什么要盯着我的尚在构思中的长篇小说呢?如他这样资深的职业编辑,难道不知面对名家之外的作者所难以避免的约稿易而退稿尴尬的情景吗?因为《白鹿原》尚在构思中,因而我没有向他提及任何一句具体的东西,我自己尚在极大的不自信无把握之中。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得其解,老何约稿的依据是什么?

后来的几年里,证明了老何守约如禁。每有一位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到西安组稿,都要带来老何的问候,进门握手时先申明:“老何让我来看看你,只是问个好,没有催的意思,老何再三叮嘱我不要催促陈忠实。”我常常握着他们的手说不出一句话。直到1991年的初春时节,老何领一班人马到西安来,以分片的形式庆祝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四十周年,在西安与新老作家朋友聚会。这个时候,《白鹿原》书稿已经完成三分之二,计划年底写完。见面时老何仍然恪守约律,淡淡地说:“我没有催的意思,你按你的计划写,写完给我打个招呼就行了,我让人来取稿。”我也仍然紧关口舌,没有道及年底可以完稿的计划,只应诺着写完就报告。

这一年的夏天,先后有两位大出版社的编辑向我邀约长篇小说稿,一位是在艰难的情况下给我出过中篇小说集子《初夏》的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老张,我忍着心向她坦诚地解释老何有话在先,无论作品成色如何,我得守信。另一位是作家出版社老朱,她到西安来组稿,听人说我正在写一部长篇,我同样以与老何有约在先须守友道为由辞谢了。我坚守着与老何的约定,发端自十七八年前小寨街头的初识,那次使我着实吓住了的长篇小说写作的提议,现在才得以实施,时间虽然长了点,却切合我的实际。

直到1992年初写完全部书稿,直到春节过后的1992年早春的某天晚上,可以确定《白鹿原》手稿复阅修饰完成的时间以后,我终于决定给老何写信报告《白鹿原》完全脱稿的消息了,忐忑不安地要奔文学书籍出版界的高门楼了。

老何很快复过信来,他将安排两位同志于3月25日左右到西安。果然,3月24日下午,作协机关办公室把电话打到我所在地区的灞陵乡政府,由一位顺道回家的干部传话给我,让我于25日早8时许到火车站接北京来客。

给我捎信传话的乡上干部刚出门,村子里的保健医生搀着我母亲走进门来,说我母亲的血压已经高过二百以上,必须躺下。母亲躺下后就站不起来了,半边身子麻木僵硬了,就发生在我注视着的眼皮底下。医生很快为她挂上了用以降血压的输液瓶儿。我的头都木了,北京来客此时可能刚刚乘着火车开出京城。真是凑巧了,傍晚时分还有夕阳霞光,天黑以后却骤然一场大雪。我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守护着母亲,看着院子里的雪逐渐加厚到足可盈尺。离天明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请来一位村人照看母亲,就踏着积雪上路了。大雪真好,从我家大门口起始,走过两个村庄和村庄之间的原野,我给处女的雪原和村巷踩出第一溜脚印。我赶上了第一班远郊公共汽车,进入作协大院时尚未到上班的钟点。我要了一辆公车赶到西安火车站,等候许久,高门楼里来的尊贵的高贤均、洪清波终于走出车站来,时间大约8时。

高贤均和悦随意,一见面就不存在陌生和隔膜,笑起来很迷人的;洪清波更年轻,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不大说话,笑起来有一缕拘谨的羞涩,显得更加迷人。我当时想,从高门楼里出来的人怎么到了地方省份还会有拘谨的羞怯?我把他们安排到招待所,由他们自己去找饭吃找风景玩,就匆匆赶回乡下去了,只说还有两章没有“通”完,没有告诉他们还有突然躺倒吊着药瓶的母亲。我当时家分两地,夫人和孩子住在城里,我住在乡下老屋写我的书稿,母亲是过春节时从城里回到乡下,尚未回城却病倒了。这样,我一边守护着母亲,监视着吊在空中的药液的降速,一边在隔壁书房审阅最后两三章手稿的文字,想到高、洪两位朋友正住在西安等着拿稿子,我第一次感到了心理紧促和压迫,这是《白》书从起头到完成四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催逼感。

过了两天,我一早赶到西安,包里装着这部书稿。在远郊公共汽车上,我一直抱着这摞书稿,一种紧张中的平静和平静里的紧张。我路上都在斟酌着把这摞书稿交给高、洪时该怎么说话才合适,既希望他们能认真审读,又不想给他们造成压力,所以以不提任何写作的构想和写作的艰难为好。这样,在作家协会招待所的客房里,我只是把书稿从兜里取出来交给他们,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时突然涌到嘴边一句话,“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最后关头还是压到喉咙以下而没有说出,却憋得几乎涌出泪来。其实基于一种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只需让编辑去看书稿而无需阐释。下午,我又匆匆赶回乡下老家照看母亲,连请高、洪两位新结识的朋友品尝一下葫芦鸡的机缘也没有,至今尚以之为憾事。

我由此时开始进入一种完全的闲适状态。我不读任何小说,有了平生里从未发生过的拒绝阅读现代文学书籍以至逆反程度的奇怪的心理状态,却突然想读古典诗词,我把塞在书架里多年未动过的《词综》抽出来,品赏那些古色古香的墨痕之中的韵味而惊叹不已。按常规我把《白》书书稿的审阅过程设想得较长,初审、复审和终审,一部近五十万字的书稿走完这个轮番审阅的过程,少说也得两月以上,因为编辑们不可能只看这一部书稿,他们要开会要接待四面八方的来访者,还要处理家务事。在他们统一结论之前估计很难给我一个具体的说法。所以,我就在少有的闲静中等待,品赏一个个诗词大家的妙句。出乎意料的是,在高、洪拿着书稿离开西安之后的第二十天,我接到了高贤均的来信。我匆匆读完信后“嗷嗷”叫了三声就跌倒在沙发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倾泻出来了。

这是一封足以使我癫狂的信。信中说了他和洪清波从西安到成都再回北京的旅程中相继读完了书稿,回到北京的当天就给我写信。他俩阅读的兴奋使我感到了期待的效果,他俩共同的评价使我战栗。我由此而又一次检验了自己的个性,很快便沉静下来,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缓静谧之中。我也才发现此前二十多天的闲适之表象下隐藏着等待判决的紧张和恐惧,只是明知那个结果尚遥远而已。这个超出预料的判决词式的信件的提前到来,就把深层的恐惧和紧张心理彻底化释了。我的全部用心都被高、洪理解了,六年以来的所有努力都是合理的,还有什么事情能使人感到创作这种劳动之后的幸福呢?随后对唐诗宋词的品赏才真正进入一种轻松自悦的心理状态。

老何随后来信了,可以想象的兴奋和喜悦,为此他等待了几近二十年,从1973年冬天小寨街头的鼓励鼓动到1992年春天他在北京给我写《白》书的审阅意见,对于他来说是太长了点,对于我来说,起码没有使这位益友失望,我们的友谊便不言而喻。随后便是如何处理书稿的种种琐细的事,我都由他去处理,我完全信赖高门楼里的这一帮编辑了。

《白鹿原》先在《当代》分两期连载,之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西安人民广播电台差不多同时连播,在读者和文学界迅即引起反响,这在我几乎是猝不及防的。书稿写完时,我当然也有一种自我估计,如若能够面世,肯定不会是悄无声息的,会有反应的。然而反应如此之迅速如此之强烈,我是始料不及的;尤其是社会各个阶层,非文学圈子的读者的强烈反响,让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读者才是文学作品存活的土壤。

1993年8月,《白》书在京召开的研讨会,也是我平生所经历的最感动的一次会议。会后某天晚上,老何和高贤均找到我住的宾馆,主动与我商议修改原先的出书合同的事。按原先的出书合同,千字30元,是20世纪90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执行的最高稿酬标准了。按这个标准算下来,近五十万字的书稿可得稿酬约15000元,这是从签订合同时便一目了然的计算,我也很兴奋一次可以拿到万元以上的大宗稿酬而进入“万元户”的行列了。现在,何与高给我在算另一笔账,如若用版税计酬,我将可以多得三四千元。《白》按计划经济的征订数目近一万五千册,这在1993年的新华书店发行征订中已是令人鼓舞的大数了。按10%的版税和近13元的书价算下来,比原合同的稿酬可以多得3000多元吧。他们已经对比核算过了,考虑到我花六年时间写这一本书,能多得就争取多得一点吧。我尚未用版税方式拿过稿酬,问了半天才算明白了其中的好处,自然是乐意的。然而更令我感动的是他们替我所做的谋算,竟至于如此细心。作为一本书的作者,面对这样体贴入微的编辑,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都显得多余而俗套。

在《白》行世之后的几年里,有一些认真的或不甚认真的批评文字,无论我、老何、老高或人文社的其他编辑,尚都能持一种平和的心态,这是文坛上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有一种批评却涉及作品的存活,即“历史倾向性”问题,我从听到时就把这种意见看成误读。在被误读误解的几年里,涉及《白鹿原》的评论和几种评奖,都发生过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在这些过程中,老何、老高们坚守着自己对《白鹿原》的观点,当我事后了解某些情况时,真是感慨而又感佩,甚至因为《白鹿原》给他们添麻烦而负疚,反倒劝慰他们。他们均表示,此种事已经不属和我的友谊或照顾关系的庸俗做法,而是涉及关于文学本身的重大话题。

大约是1997年酷暑时月,某天晚上老何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说陈涌对某位理论家坦言,《白鹿原》不存在“历史倾向性”问题,这个看法已经在文学圈子里流传开来。我听了有一种清风透胸的爽适之感,关于“历史倾向性”问题的释疑解误,最终还是有陈涌这样德高望重的文学理论家坦率直言。老何便由此预测,茅盾文学奖的评奖可能因此而有了希望可寄。约在此前半年,我和他在京见面时,老何还在为我做宽慰性的工作,说茅盾文学奖评奖的可能性不大,对《白鹿原》而言评不评此奖意义不大,有读者和文学界的认可就足够了。我也基本是这样的心态,评奖是一码事,而“历史倾向性”问题是另一码事。我和他在评奖这件事上仍然保持着一种平常心理。现在,陈涌的话对《白鹿原》评茅盾奖可能带来转机仅只是一种猜估,对我来说解除“历史倾向性”问题的疑虑和误读才是最切实际的。我也忍不住激动起来,评奖与否且不管,有陈涌这句话就行了。有人说过程不必计较,关键是看结果。在《白鹿原》终于评上茅盾文学奖这个结果出来以后,我恰恰感动于那个过程。尤其在误读持续的几年时间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何、老高、小洪等一伙坚守着文学意义的编辑,才构成了那个使我难以忘怀的动人的过程。至此,这个高门楼在我的心里融入了亲切温暖的感觉。

高门楼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凭着一帮如老何、老高、小洪这样的文学圣徒撑着,才撑起一个国家的文学出版大业的门面,看似只是对一个如我的作者的一部长篇小说的过程,透见的却是一种文学圣徒的精神。作为一个视文学为神圣的作者,我结识老何、老高、小洪们,是自以为荣幸也以为骄傲的。

(2001年2月20日于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