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般的雪花,下了一整日。
京都愈发寒冷了。
皇宫深处,身着短襦长裙的宫婢们,正顶着漫天飞雪,清扫着廊芜玉阶。
行止间甚为小心,生恐弄出了声响,落下一顿好打。
这皇宫里,可是住着一位吃人不吐骨头的天齐帝。打杀宫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人命在他眼里,恐怕还不如一根草芥。
连助他登上帝位的前任首辅,说灭族便灭了族。
那可是他的授业恩师,亦是他的老泰山。
最可怜的还是那位一腔深情错付的废后,明明是天齐帝自己百般求娶来的,也是因着废后的关系,他得到了老泰山的全力支持,于众多皇子之中脱颖而出,成功问鼎宝座。
可天齐帝又哪里是好相与的,即便废后一心一意为他打算,母族也毫无二心,天齐帝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压制,疑心老泰山要夺他的权。
这种疑心,在废后撞破他和阉人刑郁的丑事时,彻底爆发了。
恼羞成怒之下的天齐帝,将废后活活掐死于榻前,还扣了一顶心怀不轨,意图轼君谋朝篡位的帽子在废后头上,一举将废后母族给拉下了马。
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天齐帝,至此便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宠信阉人,荒淫无度,尤其喜欢琢磨些新奇的酷刑,以折磨宫人为乐。
堂堂国之君主,形同酷吏,更为荒唐的,是天齐帝对刑郁毫不避讳的恩宠,二人不仅同食同寝,同进同出,就连凤印,都成了刑郁的掌中之物。
俨然一对帝后。
令朝野震惊,百官侧目。
都道陈国礼崩乐坏,气数已尽,却不成想,那阉人突有一日暴毙而亡。
天齐帝悲痛欲绝,险些随他而去。举国上下无不殷殷期盼着国丧早日到来,暴君快些咽气,谁知,那祸害恁的命大,他伤心了两日便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
这一活,便好似转了性一般,开始励精图治,将全幅精力都扑在了政事上,短短数年时间,便将风雨飘摇的陈国治理得蒸蒸日上。
周边列国不敢来犯。
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天齐帝,反而更叫人胆寒,凡天齐帝出行,必是落针可闻,无一人敢随意发声,即便天齐帝近些年来从未无故责罚过任何人,也无一人对他生出过亲近之心。
日常被怀疑是否脑子不正常,怎么还不驾崩的天齐帝,此时正纹丝不动的在寝宫内闭目打坐。
对眼下这种局面,汲妙是很满意的。
别人越惧她,她越省心。
紫檀龙纹卧榻上,汲妙将化仙诀内篇运行了两个大周天,感觉内力又有所增长,心中无喜无悲。
她来到这个凡界已经有二十五年光景,不悟出道韵,她便回不了修真界,回不了修真界,她内力再深厚,也终究只是一介凡人。
那她这些年呕心沥血,机关算尽得来的皇位,还有什么意义?
能带着记忆入凡悟道,已经是侥天之幸,她不相信她会悟不出道韵。
汲妙本不是凡界的人,她来自修真界,父母都有筑基修为,祖父还是家族中唯一的结丹真人,可惜她生来没有灵根,父母大概也无法接受,五岁那年测试出结果之后,便不顾她的意愿和死活,将她强行塞进了一具冰冷的玉棺中。
父母怕她心怀怨恨,不明就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关于入凡悟道的话。
也是在那时,汲妙方知,原来没有灵根的修真界凡人,还可以通过玉棺中的元灵盘,将元神送入凡界去悟道,一旦悟出道韵,元神便可飞升回修真界,在修真界的肉身也会受道韵洗礼,生成特殊灵根,踏入仙途。
只是这种悟道之法,成功率低得令人发指,风险也极大。
入凡悟道者,因其本身就是凡人,元神大都脆弱不堪,便是有元灵盘护持,也很难承受住跨界的压力,会在跨界之时瞬间湮灭,化为虚无。
元神一旦出了问题,留在玉棺中的肉身,也会逐渐枯萎,等于是一入玉棺便再也不会醒来,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再有。
即便元神承受住了跨界之力,寻得一个契合的凡界肉身,也会因为元神受损,丢失所有记忆,只当自己真是个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凡人,在凡界中度过短暂的一生。
这种人除非有幸悟出道韵,元神飞升回修真界那日,记忆也会随之恢复,否则至死都不会想起,自己是来自修真界。
像汲妙这般能带着记忆入凡悟道的,更是少之又少。
说是得天独厚都不为过。
故而,汲妙一自凡界醒来,便片刻不敢耽误,四处学艺,只要认为是对灵根有用的,她都会去学,十分刻苦,每日里废寝忘食,就怕埋没了自己这天大的优势。
悟出道韵生成的特殊灵根,可是和平日里的接触之物息息相关的。
越是精通什么,灵根的形状便越有可能是什么。
汲妙学了许多东西,但思来想去,总觉得差强人意,最后她将目标放在了传国玉玺上。
若是能得个玉玺灵根,沾上些许龙气,对她将来定然有莫大的好处。
经她多年谋划,二十岁那年,终于如愿,成了天齐帝。传国玉玺也被她日日夜夜带在身上,片刻不离身。
但五年都过去了,她仍旧没有丝毫飞升的迹象。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悟出道韵飞升?
她想要踏上仙途,竟这般艰难吗?
汲妙一时有些郁气,默然发怔了片刻,苦苦思索着自己这个天齐帝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所以悟不出道韵。
正思量间,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几碟点心,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有些时日没去过密室了,也不知那人饿死没有,便起身披衣,端了碟点心和一壶茶水,往密室走去。
她的寝宫,素来不喜宫人进入,密室原本就有,经她一番改动,这天底下,也只有她一人方能进出,是以,她从不担心那人会逃跑。
只拿了玄铁链锁住他,不叫他离开密室。
推开与后墙几乎融为了一体的一道隐讳石门,沿着台阶往下走了一段路,昏暗的光线中,隐隐能看到一个瘦弱的人影,正垂着头靠墙而坐。
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头,身上缠着的铁链铮铮作响。
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却遮不住他一双含着滔天恨意的眸子。
“窃、国、贼!”
他一字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了汲妙。
一个阶下囚而已,汲妙是不会和他多费唇舌的,这密室里的气味也着实难闻,她不想多呆,便将一碟子点心和茶水远远的抛了过去。
转身欲走。
那人顿时有些急了,“站住!孤要沐浴!孤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梳洗了!”
这么快就一个多月了?
汲妙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常年习武,她的目力比普通人要强上许多,一看就知他有没有撒谎。
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好象确实是该放他出去沐浴一番了,免得真有了什么异味,传到她的寝宫,让旁人察觉到了什么,那就不太好了。
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寝宫里有怪味。
“等着,孤去安排。”
也许是今次汲妙太好说话了,那人一下忘了汲妙的厉害,竟哼了一声,出言讥讽道:“窃国贼也好意思自称孤,真当自己是天齐帝了?”
“窃国贼?”对方一再挑衅,汲妙也不是泥捏的,不怒反笑起来。
只是她的笑容,半点温度都没有,寒湛湛的十分瘆人:“你当孤不知道吗?你根本不是真正的天齐帝!不过是一个没有传承之物的、死太监而已。真正的天齐帝,只怕早就被你除去了吧。”
汲妙故意加重了死太监三个字,果然刺激得那人勃然变色。
慌乱、羞愤、怨恨一一爬上他的脸,让他面容扭曲,再也按捺不住,双手猛然一扬。
原本捆住他的铁链,竟一下化为了无数的铁屑,纷纷扬扬,向汲妙兜头射去。
太监、太监,不过是一个死太监而已!
难道他想当太监吗,他能带着修真界的记忆入凡悟道,是多么得天独厚的一件事。
他也曾有过一番意气风发的热血时光,以为自己受天道眷顾,日后必定能悟出道韵飞升,成就无上大道,哪还将区区凡人放在眼里。
行事不免嚣张跋扈了些,不想却给自己招来大祸,得罪了小人,切去了他的鱼水之根,叫他生不如死。
天子娇子一朝跌入泥潭。
落井下石者,不知凡几。
所有人都嘲笑他再也不能翻身,一辈子只配活在泥里任人践踏。
种种侮辱欺凌简直不堪回首。
所幸他也非常人,很快又振作起来。
肉身的残缺,与他的元神又有什么相干,他真正的肉身可是在修真界好好躺着。
他知道在凡界断了子孙根,除了入宫当太监,不会再有别的出路,而凡界中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传国玉玺也正是在皇宫内。
如此,得到传国玉玺,为自己悟道飞升博一个好灵根,便成了他在此界活着的唯一目标。
于是他费尽心机结交了一位荣归的老太监,并通过他的举荐入了宫,一步步爬到了御前太监的位置。
他忍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耻辱艰辛,讨得了那个暴虐无常的天齐帝欢心,与他同吃同住,甚至同榻而眠。
很快就将天齐帝如何处理政务,如何御下,如何与百官周旋,学了个十成十。
等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取代天齐帝的那一日,他毫不犹豫割下了天齐帝的头颅,与天齐帝互换了身份。
谁曾想,他才冒充天齐帝坐上龙倚,玉玺都没摸到手,就被这该死的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贱人,轻轻松松夺去了。
还将他软禁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他是怎么挨过来的,这个贱人存心要折磨他,好几日才想起来送他一顿吃食,一个多月才放他洗一次澡,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他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屋子里!
难道他是野猫野狗吗,他的五谷轮回之物,只配埋在身旁那一堆柴火灰里吗。
这天大的冤屈和耻辱,他至死不忘!
一定要杀了这个贱人,不杀了她,死都不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