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经历,年轻时觉得难堪,现在知道那是财富。人生中很多痛苦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微笑着讲出来。
我最近买了一辆三轮车,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偶尔也开车去和朋友见面喝茶。这种电动三轮车主要是给老年人代步用的,它速度不快,最高时速只有三十公里;续航里程也不长,充满电最远只能开五十公里;外观也不漂亮,跟我其他车比起来,肯定称不上好看。
但这辆车,用来接送小朋友上下学再好不过了。不怕下雨,不怕堵车,不用找停车位。算下来,一天能节省大约两小时。
有个七星会的朋友碰见我开三轮车,开玩笑问:“七哥,开三轮车怕不怕别人笑话?”
多好的问题啊!它唤起了我一些回忆,让我想起自己跟三轮车有关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初恋的。
1996年,湖南发大水,老家房子被淹,父母不得不到县城找点事情做。那时县城没有出租车,只有三轮车来拉客人,县城人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慢慢游。我爸就有一辆慢慢游。
寒假期间,老爸身体不好,于是我就替我爸开慢慢游。每次上车两元,不分远近。县城不大,一天能挣五六十元,交完份子钱,还能剩三四十元吧。
当时我不到二十岁,干这种营生,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想,戴个草帽穿旧一点的衣服,别人应该认不出我吧。
一次,上来两个客人:“慢慢游,去水仙街!”
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位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没考上大学,留在县城了。一开始他应该没认出我来,只是我一路上很纠结:认还是不认?这是个问题!犹豫了很久,快到目的地时,我下定决心了:一没偷二没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回头看着他,问:“你不是谁谁谁吗?”
他认出我来,很吃惊:“是你啊!大学生怎么干这个了?”
我淡定地说:“体验生活体验生活!别给钱了,同学还要什么钱?!”
还有一次,在一个菜市场附近,上来一位有点眼熟的阿姨。快把她送到家时,我才记起来她是我同学的妈妈。难为情的是后来她也认出我了!我不肯收钱,她非要给。后来我把车停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默默地流泪。那位阿姨是我初恋女友的妈妈。
穷人家的孩子有很强的自尊心,同时也很自卑。那看上去淡定的外表,其实十分脆弱,一点就破。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农民工的。
1998年,湖南又发大洪水。整个经济形势都不太好,父母从县城搬到了岳阳市区,租了个小房子。自从我上大学以后,父母身上最重的任务,就是为我赚学费和生活费。
他们早上三点多起来做八宝粥,四点左右老爸蹬个三轮车,把我妈和一大桶八宝粥带到蔬菜批发市场。我妈在市场里卖八宝粥,满满一大碗加上白糖,卖一块钱,一早上能卖一二十碗。我爸帮助别人搬菜。放暑假回家,我会戴个草帽,蹬着三轮车一起去干活儿。
菜市场的小菜贩喊:“三轮车,过来!”我就赶紧蹬着三轮车过去,要是动作慢了,别的三轮车会过来抢生意。我从大卡车上把菜搬下来,放在三轮车上,然后骑上三轮车,运出菜场,距离不远,一般两三百米,收一块钱。如果菜特别多,要收两块钱。如果送到菜场外更远的地方,价格就需要单独谈了。最远的一次,我装了满满一车菜,蹬着三轮车骑了五六公里,有个桥的上坡骑不上去,我不得不一步一步推着走。最后他给了我十三块钱。这种“长途”运输只能在快要收工时才会去做,否则不划算。
每天早上四点左右过去,七八点就结束了。一般一早上能挣二十来块钱,不用交份子钱,偶尔给菜市场的老大买包烟就好,一包白沙五块钱。
开始那两天我觉得不太好意思,后来就习惯了,感觉还不错。因为在那里根本不可能碰到认识我的人。
这两段经历,年轻时我觉得有些难堪,但现在知道那是财富。现在相信,人生中很多痛苦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微笑着讲出来。
我真没想到现在又开三轮车了!
我会不会担心被别人笑话?说实话,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假如真有人笑话我,那也是他的问题,与我无关。
三轮车我开了几个星期,没发现有人笑话我。倒是有人用车喇叭“嘀”过我,那也不能怪人家,是三轮车车速实在不快,挡了汽车的路。遇到堵车,有人开车把整个非机动车道占了,后面很多电动车、自行车都被堵住了,大家怨气很重,我也按喇叭表示不满,三轮车的喇叭也挺响的!不过从那以后,我开汽车再也不占非机动车道了。
我不担心别人笑话,但不知闺女会怎么想。
一天,我问她:“豆豆,你喜欢爸爸开三轮车接你,还是开SUV来接你?”
“三轮车。”
“为什么?”
“三轮车环保,还不堵车,比他们都快!”
放学路上,豆豆经常会在三轮车上兴奋地和同学打招呼:“魏子淇!傅宇昊!祝贺!安康……”估计她觉得特别好玩儿。
我很开心豆豆能这样。
但愿我们那一代人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在这一代人身上不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