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飞行

第六节

新克洛布桑是座时刻挑战重力的城市。

飞艇在云团间穿梭,就像卷心菜上的鼻涕虫。国民卫队的梭舱从城市中心飞掠到城市边缘,悬吊它们的巨缆在空气中震颤,好像数百英尺长的琴弦一般嗡嗡作响。翼人从屋顶上空飞跃而过,一路留下污物和秽语。鸽子与寒鸦、鹰、麻雀以及逃出笼子的鹦鹉分享天空。飞蚁与黄蜂、蜜蜂与青蝇、蝴蝶与蚊子随风而行,徒劳地躲避着那些在半空中将它们投入死亡怀抱的猛禽与飞兽、阿斯匹克与高墙。不时有魔像被醉酒的学生抛上天空,它们漫无目的地扑腾着皮革、纸或是水果皮制成的笨拙翅膀,边飞边散架。即便是那些运载着无数男人女人和货物、穿梭于新克洛布桑巨大身躯之上的火车,也尽量待在高过屋顶的空中铁轨,仿佛害怕着腐坏建筑散发的恶浊气味。

这座城市竭力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向上伸展,仿佛西边那些巍峨的山脉推挤着它,让它不堪忍受。十层、二十层、三十层高的住宅楼拔地而起,生硬地戳在城市的天际线上。它们直刺天空,就像粗粗的手指,就像拳头,就像残肢,狂乱地在连绵的低矮房屋上挥舞。构建了这座城邦的无数混凝土与沥青模糊了古老的地貌,掩埋了那些圆丘、古坟和地形分界线,只留下隐约的起伏暗示它们曾经存在。贫民区的房屋沿着瓦尔多山、飞地、旗山和圣嘉罢岗的山麓一路而下,就像滚落的碎石岩屑。

议会大厦烟黑色的墙壁从斯特莱克岛伸出,就像某种极具杀伤力的生物器官——鲨鱼牙齿、貂鱼刺突——尺寸大得可怕,撕扯着天空。它周身遍布隐蔽的管道与巨大的铆钉,显得疙疙瘩瘩。整座建筑因为内里深处的古老锅炉而微微颤动。用途不明的房间从主建筑的楼体上探出,只有寥寥的扶垛支撑或吊索拉拽。议院就在大厦里的某处,远离天光照耀的地方,鲁德革特在里面横行着,还有无数令人生厌的夸夸其谈。议会大厦就像一座正处在雪崩边缘的山峰。

城市上方的天空也并非纯净无瑕。巨大的烟囱打破了天地之间的界限,喷吐着大量毒烟,好像在冲着天空泄愤。房屋顶上笼罩着一层浓稠恶臭的雾霾,那是由无数低矮烟囱喷出的尘土打着飞旋汇聚而成的。灰烬轻扬,那是妒忌的遗嘱执行人将遗嘱随着死者送进焚化炉;火星点点,那是炭火燃起用来温暖垂死情人的身体,这些燃烧的余烬回旋混合,汇入空中漂浮的尘埃大军。污秽的烟雾如同数以千计的鬼魂,将新克洛布桑紧紧缠裹,这座城市的恶臭如同城中的罪行一样致命。

阴云在污秽不堪的城市上空盘旋。看上去就好像整个新克洛布桑城的天气是由一场聚集于城市心脏、逐步扩张的巨大飓风所操控,飓风的风眼是一座庞杂的巨大建筑,它盘踞在以“乌鸦塔”之名为人熟知的商业核心地带,汇聚了绵延无数英里的铁路轨道和无数年代风尚的建筑风格,一处无法无天之地:帕迪多街车站。

那是一座工业时代的城堡,林立着随机排布的护墙。车站最西边的塔楼是国民卫队的巨钉塔,它高高俯瞰着其他的角楼,衬得它们更加矮小,紧绷的空中缆道以塔身为中心向七个方向延伸开去。不过,即使巨钉塔有着如此高度,在巨大的车站映衬下依然显得不值一提。

帕迪多街车站竣工七年后,它的设计者被监禁起来,彻底疯癫。据说他是个异端分子,意图将车站建成属于自己的神迹。

五个巨大的砖砌入口大张着,分别吞下这座城市的五条铁路干线。铁轨铺过一座座拱门,好像舒展的巨大舌头。商店、审讯室、工坊、事务所以及空地一股脑儿塞在这座建筑庞大的肚腹中。这座漫不经心地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的建筑,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与光线下,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即将以巨钉塔为支点一跃而起,扑向无尽苍穹。

艾萨克没让浪漫蒙蔽自己的双眼。不管他看向城市何处,都能看到飞翔的存在(他的双眼浮肿:眼睛后面,他的大脑正因为新的公式与事实而兴奋得嗡嗡直响,所有这些公式与事实都指向一个方向:怎样摆脱重力的掌控),而且,他并没把飞翔看成一种朝向更好去处的逃亡。飞翔就是桩现实中的大俗事:只是从新克洛布桑一处到另一处的一种方式。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大受鼓舞。他是个科学家,不是个神秘主义者。

艾萨克躺在床上,朝窗外凝望。目光追随着一粒又一粒飘飞的尘埃。他身体周围,书和文章、打字机打出的摘记和他用潦草字迹兴奋写满的纸铺了满床,像潮水一般倾泻到地板上。古典专著与异端奇说相互依偎。生物学著作与魔法论著你推我搡,争抢着书桌上的地盘。

他像猎犬一样沿着书目构筑的弯曲小径嗅探前进。有些书是没法绕开的:《关于重力》《飞行原理》。有些书只是稍微切题,例如《蜂类空气动力学》。还有些纯属异想天开,他那些更体面的同行肯定会为之不屑皱眉。举个例子,他甚至翻阅了《龙:云上的居民,及它们能告诉我们的事实》。

艾萨克搔着鼻子,通过一根麦秆啜饮着晃晃悠悠搁在胸口的啤酒。

他接下雅格里克的委托仅仅两天,整个城市已经在他眼中彻底变了模样。他不禁思忖它是否还会变回原貌。

他翻了个身,拨拉着身下那些让他感觉硌得慌的纸张。他扯出一堆字迹难以辨认的手稿,还有一把他给两杯茶拍下的相片。艾萨克把那些相片举到面前,仔细审视着他让翼人展示的复杂肌肉组织。

希望不会花太久时间,艾萨克想。

他一整天都在阅读、记笔记,间或在大卫或拉布勒梅向他打招呼、问问题、把午饭给他送上楼来时发出礼貌的咕哝。他在书桌旁吃了些拉布勒梅摆到他面前的面包、奶酪和胡椒。随着温度逐渐升高,再加上所有设备上的小锅炉齐齐灼烤着空气,他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裳,衬衣和方巾凌乱地散在书桌旁的地板上。

艾萨克正在等着必需品送达。在他开始为这项委托进行大量阅读后不久,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知识储备有个巨大的缺口。虽然他知道不少冷僻知识,但生物学却是他的软肋。他闭门不出,阅读着关于升空术、漂浮魔法及他深爱的统一场论的著作,但两杯茶的相片突然让他明白,自己对一次简单飞行所涉及的生物力学了解得太少了。

我需要一具翼人尸体……不,一个活着的,好用来做实验……艾萨克凝视着前一晚拍下的照片,漫不经心地想。不……一具尸体,用来解剖,一个活着的,用来观察……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突然在他脑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他坐起来,在桌旁沉思片刻,然后起身出门,走进獾泽的黑夜之中。

焦油河与黑腐河之间最有名的酒馆就隐藏在帕尔格拉克教堂投下的庞大阴影之中。丹尼齐桥后面有些幽暗的街巷,连接着獾泽和骨镇。

当然,绝大多数獾泽的居民只是面包师、清道夫、娼妓以及从事其他五花八门职业的人,终其一生也没什么可能施展法术,也不会朝试管里看上一眼。同样,骨镇的绝大多数居民也不比新克洛布桑城其他市民有更大的兴趣去有组织地或是严重地触犯法律。尽管如此,獾泽仍是科学区的代名词,正如骨镇被看作窃贼的天下。而在两者交接之处,那个神秘、鬼祟、充满传奇色彩而有时又极度危险的地带,便屹立着“月亮女儿”。

“月亮女儿”酒馆虽然老旧不堪,却充满魅力。它的招牌上并不是俗丽的年轻女子,而是那两颗环绕月球运行的小卫星,描画得非常精致,建筑正面刷着深红的油漆。光顾酒馆的则是这座城市的浪荡儿中那些更具冒险精神的人:艺术家、窃贼、离经叛道的科学家、瘾君子和国民卫队密探,酒馆里人头攒动,但一切动静都逃不过酒馆老板娘猩红凯特的眼睛。

凯特的这个诨名是对她那一头姜红头发的诠释,但艾萨克总是觉得,那还是酒客们发出的血泪控诉——他们在此处失尽钱财的方式可谓花样百出。她体格强健,眼光敏锐,一眼就能看出谁该塞些好处费、谁该被拒之门外、谁该被拳头修理、谁该给啤酒免费的优惠。因为这些(以及掌握了几个微妙的魅惑法术,反正艾萨克是这么觉得的),“月亮女儿”每次都能堪堪避开本地那些互相较劲的黑势力收取商家保护费的行动,国民卫队对酒馆的突击检查也是偶尔为之,并且十分敷衍。凯特供应的啤酒不错,她也从不过问角落里酒桌旁聚成一堆的人们在谈论什么。

艾萨克是这里的熟客。这天晚上,凯特以一个简短的挥手招呼他的到来。艾萨克环视烟雾缭绕的房间,但他要找的那个人不在。他走向吧台。

“凯特,”他大叫道,想盖过屋子里的嘈杂声,“看见莱缪尔没?”

老板娘摇摇头,主动给他递上一杯金啤,艾萨克付了钱,转身面对着房间。

他运气实在不好。“月亮女儿”差不多可以说是莱缪尔·皮金的办公室。一般说来,莱缪尔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转来转去,做做交易,歇歇脚。艾萨克猜测,那家伙这会儿大概正在外头忙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活计。他漫无目标地在酒桌边闲逛,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

酒馆那头的角落里,帕尔格拉克教会图书馆馆长杰德瑞克斯切特正咧开嘴巴冲着某人露出和蔼的笑容,身上穿着他们教派特有的黄色法袍。艾萨克面露喜色,朝他走去。

一个年轻女人正满脸怒容地同杰德争辩着什么,艾萨克瞥见她的前臂,不禁乐了——上面文着交错的齿轮,表明她是个机械上帝教的信徒,显然,她正在试图感化不敬神者。随着艾萨克的走近,争辩的内容飘进了他的耳朵。

“……但凡你在接近世界与神的时候带有一丁点你自称的‘严谨’和‘分析态度’,你就会发现你那毫无意义的感知映射论站不住脚。”

杰德对着文身女孩微微一笑,张开嘴正要回答,艾萨克接过了话头。

“杰德,请原谅我打断一下。年轻的‘小齿轮’,我不知道你们管自己叫什么,我只想跟你说……”

文着齿轮的女孩试图表示抗议,但艾萨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

“行了,闭嘴吧。看清楚我的嘴型……滚开。带上你的严谨一起滚。我想同杰德说说话。”

杰德“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对手咽了口唾沫,试图继续摆出愤怒的模样,但艾萨克的大块头和满不在乎的挑衅态度实在吓人。她只得换上一副端庄的神情,收拾东西准备起身。

当她站起来时,嘴巴张开来,显然想要发出最后一击,吐出一直在酝酿的刻薄话语。但艾萨克抢在了她的前头。

“你敢说,我就敢叫你门牙落地。”他和气地建议道。

文着齿轮的女孩闭上嘴,大踏步地走开了。

当她从艾萨克和杰德的视线中消失时,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杰德,为什么忍着他们?”艾萨克边笑边高声问道。

杰德像只青蛙那样蹲在低矮的桌前,以四肢为支点前后摇晃,巨大的舌头在松松垮垮的大嘴里轻快地伸进伸出。

“我只是同情他们,”他痴痴地笑道,“他们是那么的……紧张。”

在人们见过的蛙人中,杰德大概是脾气最好的一个了,他那种愉悦的心态简直可以用异乎寻常来形容。他完全不像那个以坏脾气著称的种族,也没有他们怒目圆睁、满脸阴沉的典型神情。

“不管怎么说,”他接着说道,语气平静了许多,“和这些‘小齿轮’相比,有些人让我更难忍受。是的,他们的严谨程度连他们自以为的一半也够不上,但至少他们很认真。而且他们起码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课经教、纯洁种群教之类的玩意。”

帕尔格拉克是知识之神。他有时被描述成一个在浴缸里读书的矮胖男人;有时又被形容成一个苗条优美的蛙人,也是在浴缸里读书;还有的时候,出于某种神秘的缘由,它被刻画为两者并存的形象。他的信徒既有人类,也有蛙人,两者数量大概相当。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神祇,一位全身心地致力于知识的搜集、分类及传播的圣人。

艾萨克不信仰任何神灵。他一点也不相信所谓的无所不知者、无所不能者,甚至对许多神明的存在表示怀疑。诚然,的确有那么一些形态奇异的生物或本质存在,以人类的眼光来看,它们中的一些也的确非常强大。不过,去崇拜它们,在他看来多少是种怯懦的行为。尽管如此,即便是他,也对帕尔格拉克很有好感。他倒是有几分希望那个肥肥的家伙真的存在,不管是以这样的形态抑或是别的形态。想想看,一个介乎具象与虚体之间的存在,对知识如此着迷,于是坐在一个浴缸里周游世界,嘴里饶有兴致地念叨着经历的一切,艾萨克简直爱死这个场景了。

帕尔格拉克教会的图书馆完全不逊于新克洛布桑大学图书馆。它的馆藏书籍并不外借,不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允许读者入馆阅读,而且只有极少的几本书不向外开放。帕尔格拉克教的教徒认为,任何事情一旦被某个信徒知晓,就马上会被帕尔格拉克神知晓,所以他们总是以虔诚的狂热态度,贪婪地阅读。不过,对他们来说,荣耀帕尔格拉克神只是排在第二位的任务,首要任务是宣扬知识的荣光。这就是他们宣誓绝不将任何想要进入教会图书馆的人拒之门外的原因。

而这正是杰德烦恼的地方,虽然他抱怨起来的时候态度总是很温和。新克洛布桑的帕尔格拉克教会图书馆以拥有最丰富的馆藏宗教手稿而闻名于整个巴斯拉格世界,吸引了无数有着不同宗教传统、属于不同宗教派系的朝圣者。他们成群地聚在獾泽的北部和烤炉区,什么种族都有,信什么神的都有,穿着法衣,戴着面具,背着鞭子、苦修带、放大镜,各种乱七八糟的宗教用具一应俱全。

有些来访者绝对不会让人心生愉悦。譬如在这座城市中发展起来的“纯洁种群教”,教徒都是些充满恶意的反非人类种族者,当杰德帮这些种族歧视者从馆藏书籍中寻找他们的经书时,他们会冲着杰德吐口水,管他叫“癞蛤蟆”、“河猪”,杰德将此视为自己不幸的神圣职责。

和他们相比,主张平等的机械上帝教算得上人畜无害了,即便他们信仰的教义“机械是唯一真神”听起来气势汹汹。

这些年来,艾萨克和杰德有过许多次长谈,大部分是关于神学,不过也会涉及文学、艺术和政治。艾萨克敬重这位和善的蛙人。他知道杰德热诚地履行阅读这一宗教义务,所以在艾萨克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上都有着渊博的见解。在将信息分享给艾萨克时,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在说到个人见解时,他一开始总会带着一丝谨慎和小心——“唯有帕尔格拉克神足够睿智,能对此作出分析”,每次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之前,他都会虔诚地说出这句话——直到大概三杯酒下肚,把他脑子里谨遵教规的念头冲到九霄云外,他就会用最大的嗓门侃侃而谈。

“杰德,”艾萨克问道,“关于鹰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杰德耸耸肩,因为将要分享自己了解的知识而愉快地笑起来。

“不是很多。鸟人。居住在塞梅克沙漠,据说休特克北部和莫第格西部也有。也许其他大陆的某些地方也有。有着中空的骨骼。”

杰德的眼珠停住不动,凝视着记忆里他正援引的那本异种族学著作,“塞梅克鹰人是平等主义者……彻头彻尾的平等主义者,同时又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以捕猎和采集为生,劳作中没有性别之分。没有货币,没有阶层,不过他们的确有一些非常规的职衔。那些职衔只代表你值得拥有更多的敬重,诸如此类。不信奉任何神灵,虽然他们的确有一个恶魔偶像,那可能是个真实存在的精灵,也可能不是。他们管它叫‘丹尼斯柯’。捕猎和战斗时使用长鞭、弓箭、矛枪和轻剑。不用盾牌:太沉了,没法带着飞行。所以他们有时会双持武器。偶尔会与其他部落或种族发生争斗,大概是为了争夺资源。你知道他们有图书馆吗?”

艾萨克点点头。杰德的眼睛因为几乎满溢出来的渴望而熠熠发光。

“老天,我好想去看看。不过那不太可能,”他的神色黯淡下来,“沙漠真不是蛙人去的地方。有点太干了……”

“哎呦,看来你对他们的了解也就屁那么一点,我们不如就说到这儿吧。”艾萨克说。

让他惊讶的是,杰德的脸沉了下来。

“开个玩笑,杰德!说反话啦!逗你玩嘛!你对他们的了解真他妈不少。起码和我比起来是这样。我不过随便翻了翻夏克瑞斯忒切特的书,而你刚才说的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关于……唔……他们的刑事法规,你都知道些什么?”

杰德盯着他,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

“艾萨克,你想干什么?他们是非常彻底的平等主义者……唔……他们的社会建立在保证个体选择权最大化的基础上,这就是他们实行集体主义的原因——能够保证每个人拥有最大限度的选择权。就我记得的来看,他们唯一认为有罪的行为,就是剥夺另一个鹰人的选择权。而这一罪行是重判还是轻罚,则取决于犯罪者犯下罪行时有没有心怀尊重,‘尊重’这玩意可真是他们的最爱啊……”

“你怎么能拿走别人的选择权呢?”

“不清楚。我猜也许是这样,要是你在别人的长矛上弄出豁口,他们就不能选择使用它了……或者是这样,某个地方有美味的苔藓,但你在地点上撒了谎,那你就剥夺了别人选择前去采集的权利……?”

“也许有些‘选择权盗窃案’跟我们认为的犯罪差不多,有些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艾萨克说。

“我也这么想。”

“那什么是抽象个体,什么又是具体个体呢?”

杰德惊奇地盯着艾萨克。

“我的老天,艾萨克……你跟某个鹰人交上朋友了,是不是?”

艾萨克翘起一边眉毛,飞快地点了点头。

“天哪!”杰德叫道。周围桌子旁的人都惊讶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且是个塞梅克沙漠鹰人……!艾萨克,你必须让他——他?她?——来见我,跟我说说塞梅克!”

“我不知道,杰德。他有点儿……不爱说话……”

“哦求求你了哦求求你了……”

“好吧,好吧,我会问问他。不过别抱太大希望。现在跟我说说该死的抽象个体与具体个体的区别吧。”

“噢,这可是个很有趣的话题。我猜你不能告诉我你接了什么活吧……?不能,我也这么觉得。好吧,简单地说,就我的理解而言,鹰人是平等主义者,因为他们非常地尊重个体,对吧?可要是你只关心自己,以一种抽离的、孤立的方式看待自己,那么你就不可能去尊重其他的个体了。这个理念关键的地方在于,你之所以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全因为你处在这样一个社会中:这个社会由尊重你这个个体、你的选择权的其他个体所组成。所以,‘具体个体’指的就是这样的个体:能够认识到其存在应归功于社会中所有其他个体共同给予他的尊重,并且相应地对其他个体报以同等的尊重。”

“所以,一个‘抽象个体’指的是某个鹰人,他或者她在某个时候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大的整体的一部分,忘记对其他任何个体报以尊重。”

一段长长的停顿。

“你明白些了吗,艾萨克?”杰德温和地问道,发出一阵轻笑。

艾萨克不确定自己弄明白了没有。

“所以,杰德,要是我说‘以不尊重的态度犯下二级选择权偷盗罪’,你能搞清楚这个鹰人干了些什么吗?”

“不……”杰德露出沉思的表情,“不,我不清楚。听起来很严重……我想图书馆里有些书应该能说明白,不过……”

就在这时,莱缪尔·皮金的身影闯进了艾萨克的视线。

“杰德,真是抱歉,”艾萨克连忙打断了蛙人,“我得去同莱缪尔说点事。我能回头再和你聊吗?”

杰德毫无芥蒂地微笑,挥手送艾萨克离开。

“莱缪尔……跟你说句话。有好处。”

“艾萨克!我就喜欢跟你们这些搞科学的打交道。你那聪明脑袋近来可好?”

莱缪尔往后靠到椅背上。他穿着讲究,甚至有点浮夸,酒红的夹克、黄色的马甲,还戴了顶小小的丝质礼帽。一大堆金黄鬈发从帽子底下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带着明显的心不甘情不愿被编成了根马尾辫。

“莱缪尔啊,我的聪明脑袋遇到了个大难题。而你,我的朋友,能帮上我的大忙。”

“我?”莱缪尔·皮金歪着嘴巴笑了一笑。

“没错,莱缪尔,”艾萨克拿腔作调地说,“你还能大大推进科学的发展。”

艾萨克很享受拿莱缪尔开玩笑的时刻,但这个年轻人总是让他感到有点紧张。莱缪尔是个投机者,一个密探,一个收售赃物的人……总之,他是最能诠释“媒介”这个词语的人。他借由成为最优秀的中间人,在这座城市里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包裹、情报、报价、口信、避难处、货物:任何东西,只要双方想在互不碰面的情况下进行交接,莱缪尔就会充当中间人。对艾萨克之类想在新克洛布桑的黑市里捞些宝贝而又不想湿了脚脏了手的人来说,他就是个无价之宝。

同样地,其他城邦的居民也能通过莱缪尔的帮助大致合法地进入新克洛布桑,而不必滞留在边境或是功亏一篑地落到国民卫队手上。而且莱缪尔并非只在合法和不合法的两个世界间牵线搭桥:他的有些活计全然合法,有些活计则完全见不得光。他能在两者之间随心所欲地游走,这正是他的独特之处。

莱缪尔并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什么道德原则,很无情——如果必要的话甚至能做到残忍狠毒。如果情况变得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任何人绝尘而去。大家都清楚这一点。他自己也从不隐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诚实。他从不假装自己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莱缪尔,科学家的年轻朋友,你……”艾萨克说,“我正在搞些小小的研究。我需要一些样本。我要会飞的东西。这就是我想让你帮的忙。一个我这样身份的人不可能在新克洛布桑四处溜达寻找该死的鹪鹩……一个我这样身份的人应该是放句话出去,然后长翅膀的东西就噼里啪啦掉到我怀里来。”

“在报纸上打个广告呗,老朋友。你为什么跟我说?”

“因为我要的样本非常多,而且我不想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要各种各样的样本。我想看到尽可能多、尽可能不同的会飞玩意,其中包括一些没那么容易弄到的。打个比方……我想弄到,比如说,一条阿斯匹克……我可以付大堆钞票给某个做起生意来就跟抢钱似的商船船长,最后到手一条满身疥癣半死不活的……或者我可以付钱给你,你安排你某个正直的伙伴,从东基德或是城沿某个镀金的倒霉笼子里解救一些可怜的、透不过气的小阿斯匹克出来。明白了吗?”

“伙计……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当然能明白,莱缪尔。你是个生意人。我想找些稀罕的飞行品种。我想要些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我想要新奇的会飞玩意。我可不会为一筐子乌鸦付上一大笔钱——不过这话别当真。乌鸦也行,画眉也行,寒鸦也行,诸如这类的东西。还有鸽子,莱缪尔,正好是你的名字[8]呢。不过,蜻蜓蛇会更让我高兴。明白了吗?”

“稀罕。”莱缪尔喃喃地念叨着,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啤酒。

“非常稀罕的,”艾萨克赞同道,“所以为了得到一个好的样本,有人会愿意出一大笔钱。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莱缪尔?我要鸟儿、昆虫、蝙蝠……还有蛋、蛹、蛴螬,所有会变成能飞玩意的东西。实际上,这些东西可能更有用。最大的样本不能超过狗的尺寸。不能比这大,不能有危险性。杜娅德[9]或是风犀牛的确很稀罕,不过我可不想要。”

“艾萨克,那玩意谁想要啊?”莱缪尔赞同道。

艾萨克往莱缪尔的上衣口袋里塞了张五几尼的钞票。两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午夜过后,艾萨克再次在床上坐下,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他的要求正沿着新克洛布桑罪恶横行的街巷辗转传达。

艾萨克以前也找过莱缪尔——当他需要某种少见或被禁的化合物、需要一份在新克洛布桑仅有几份副本的原稿,抑或是合成非法物质的相关资料时。仿佛幽默感作祟,艾萨克忍不住开始想象这座城市最冷酷无情的黑道分子在帮派斗争与毒品交易的间隙煞有介事地抓捕小鸟与蝴蝶的情形。

明天就是回避日了,艾萨克突然想到。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琳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接了这个活。他记起他们有个约会。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饭。他可以把手头的研究暂时放到一边,跟爱人说说发生的一切。他很享受那样的时光:把脑子里堆积的零碎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说给琳听。

接着他又注意到拉布勒梅和大卫已经走了,仓库里只剩他独自一人。

他像头海象那样蠕动身子,把床上的纸张和相片全挤到地上。他拧熄煤气灯,从黑暗的仓库中凝望出去。透过脏兮兮的窗子,他能看到巨大寒冷的圆月以及她的两个女儿。那两颗古老的卫星缓缓绕着她们的母亲旋转,赤裸的岩层熠熠闪亮,好像聚集成堆的萤火虫。

艾萨克凝视着月亮及其卫星往复无尽的盘旋,渐渐睡去。他沐浴在月光中,梦见了琳:一场春梦,令人不安,充满性的意象。

第七节

“钟与小公鸡”正在营业。酒馆前院满布桌子和彩灯。运河挨着酒馆前院流过,将萨拉克斯区与桑宛分隔开来。玻璃杯的碰撞声与欢愉的尖叫声混在一起,随风送入正忙着经过运河船闸的驳船船夫耳中。船夫们面色凝重,驾驶着驳船逆流而上,驶入水位更高的河段,向着大河而去,将喧腾热闹的酒馆留在身后。

琳只觉得头晕目眩。

她坐在长桌一端,头顶上方悬挂着一盏紫罗兰色的灯,四周朋友环绕。她身旁一侧坐着德姮·布鲁戴,艺术批评家,为《灯塔》写文章;另一侧是康福德,正热烈地同一个名叫“粗大腿”的仙人掌族大提琴手大声说话。此外还有亚历山德拉、贝拉金·桑德、特里克·塞普蒂默斯、因玻齐内特·史宾:画家、诗人、音乐家、雕塑家,以及一大堆她半生不熟的艺术投机者。

这是琳的圈子。是她如鱼得水的地方。但此时此刻,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她接下了那个工作的念头在她脑中盘旋不去,那个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大活,那个能让她在很多年里想起来便兴奋不已的工作,正是这个念头在她与身畔友人之间划出一条隔离线。而她雇主那令人恐惧的形象又在这条隔离线上加盖了一个大大的封印。琳觉得,仿佛在突然之间,她便毫无警兆地被拦在了另一个世界里,与身边萨拉克斯区那风趣下流、游戏人间、生气勃勃、矫揉造作又催人自省的氛围相比,那个世界截然不同。

自从她结束骨镇那次特殊的会面,浑身颤抖着回家以后,便没有见过任何人。她一度非常想念艾萨克,不过她知道,他肯定一头扎进研究工作中去了——是她自己谎称忙于工作,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而且她也知道,要是她胆敢跑到獾泽找他,肯定会惹得他大发雷霆。在萨拉克斯区,他俩的关系是个公开的秘密。而獾泽,仍是他们关系中的逆鳞。

所以她只是原地不动地坐了一整天,仔细思量着自己接下的活计。

她带着些许试探,慢慢地回忆着莫特利先生那古怪到令人震惊的形象。

老天啊老天!她想道,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她脑子里并没有她雇主清晰的全貌,只记得一个凹凸不平、古怪突兀的大概印象。片断的画面在她眼前闪回,好似嘲弄:一只手掌的末端伸出五根均匀排列的蟹爪;一支螺旋形的角戳在一堆骨碌乱转的眼睛间;一段爬虫的脊状突起蜿蜒在一片山羊毛皮中。根本没法看出莫特利先生原本是哪个种族的人。她从未听说过如此大规模、如此骇人听闻、如此纷繁杂乱的改造。像他那样有钱的人无疑雇得起最好的改造师,将自己的样子改造得更像人类——或者随便哪个种族。她只能想到,是他自愿选择了现在这一外形。

也许是这样,或者他是个矩力的受害者。

琳思忖着,是不是他现在的样貌导致了他对过渡地带的执念,抑或相反。

琳的柜橱里塞满了她为莫特利先生体貌匆匆绘下的素描——它们被仓促地藏起,考虑到艾萨克今晚会同她一起过夜。她还做了些潦草的笔记,写下记忆中那个身体上的疯狂细节。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恐惧减退了,只留下依然泛着鸡皮疙瘩的皮肤和汹涌的灵感。

她已经想好了,这件作品,将成为她毕生的杰作。

她接下这个活儿后与莫特利先生的首次会面就在明天,尘埃日,下午。在那之后,一个星期会有两次会面,至少下个月是这样,也许还会延续更久,取决于雕塑的进展情况。

琳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了。

“琳,你这个没劲的妞儿!”康福德嚷嚷着,朝她扔来一根胡萝卜,“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琳飞快地在拍纸簿上写了行字。

康福德,甜心,别来烦我。

大家轰然而笑。康福德转回身去,继续与亚历山德拉夸张地打情骂俏。德姮朝琳俯低长满灰发的脑袋,柔声说道:

“说真的,琳……你今晚都没怎么说话。一切都好吗?”

琳一阵感动,轻轻地摇了摇甲虫头颅。

手头有件大活计。脑子里大部分在想这个。她冲德姮比画道。不用写出每一个单词就能进行交谈让她感觉一阵轻松:德姮能够很好地读出手语。

我想艾萨克,琳故作凄凉地加上一句。

德姮的脸露出同情的表情。她真是个可爱的女人啊,琳想。

德姮面色苍白,又高又瘦——尽管她步入中年后已经放开了许多,尽管她热爱萨拉克斯区不羁放纵的氛围,她仍是个紧张、温柔的女人,总是避免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她发表的文章尖锐无情:琳觉得,要是德姮不喜欢她的作品,就不会成为她的朋友。她在《灯塔》上写的那些评论非常严厉,近乎残酷。

琳能对德姮说出想念艾萨克这样的话。德姮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一年多一点以前,琳和德姮结伴在萨拉克斯区瞎逛,德姮买了些喝的。她掏钱付账的时候,钱包掉了。她飞快地弯下身子想去捡,但琳抢先一步捡了起来,在那一瞬间,琳愣了一下,一张沧桑的胶版相片从钱包里飘落下来,掉到地上,相片上是个美丽热情的年轻女人,穿着件男士衬衣,相片下端写着XXX,还有个口红印。琳把照片递还给德姮,德姮不紧不慢地把照片放回钱包,却回避着与琳的目光。

“很久以前了。”德姮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埋头喝起啤酒来。

琳觉得自己窥探了德姮的秘密,仿佛亏欠了什么。几个月后,她因为某场与艾萨克之间的愚蠢争执而气冲冲地离家出走,沮丧不已之际,她发现自己正同德姮一起喝酒,这几乎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借着这个机会向德姮说出真相,虽然德姮大概已经猜到了。德姮一边倾听琳诉说心中苦闷一边不住点头,脸上只有关切。

从那以后,她们就变得亲近起来。

艾萨克喜欢德姮,觉得她的言论很有煽动性。

就在琳想到艾萨克时,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真见鬼,伙计们,抱歉我来晚了……”

她转过身子,看见他魁梧的身躯正从酒桌间挤过,朝她们走来。她的触须向里弯曲,她相信他能认出这代表了一个微笑。

他走了过来,桌边响起一片异口同声的欢迎与问好声。他直直地盯着琳,朝她亲昵地微笑。他冲着每个人挥手示意,与此同时用另一只手轻抚着琳的脊背。她透过衬衣感觉到他的手笨拙地拼出几个字:我爱你。

艾萨克拖过一张椅子,放在琳和康福德之间。

“我刚去了趟银行,存了些闪闪发亮的小金块。一份大合约,”他叫道,“足够让某科学家乐得找不着北。今天我请客。”酒桌上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惊叫与欢呼,接着是此起彼伏召唤侍者的声音。

“康福德,展览怎么样呀?”艾萨克问道。

“哦,棒极了,棒极了!”康福德嚷嚷道,接着又突兀地高声加了一句,“鱼日那天琳去看了。”

“哦,”艾萨克随口应道,有点莫名其妙,“你喜欢吗,琳?”

她匆匆地比画了几个手势,表示她喜欢。

康福德显得只对亚历山德拉那件决不能用端庄来形容的裙装下露出的乳沟感兴趣。艾萨克将注意力转向琳。

“你肯定不会相信发生了什么……”艾萨克开口说道。

琳在桌子下抓了抓他的膝盖。他报以同样的举动。

艾萨克压低声音,简略地向琳和德姮讲述了雅格里克的来访。他不许她们插话,并不时环视四周,确保没有别人在听他讲话。讲到一半时,艾萨克要的鸡肉上来了,他一边大声地嚼着食物一边讲述他在“月亮女儿”里的经历,还表达了对那些实验动物的满心憧憬——他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就能一笼子一笼子地送达他的实验室。

讲完之后,他往后靠到椅背上,冲着她俩咧开嘴笑,接着,一抹愧疚之情从他脸上浮现出来,他期期艾艾地问琳:“你的工作怎么样?”

她敷衍地挥了挥手。

亲爱的,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她想,就让我们聊聊你的新课题好了。

一边倒的交谈继续进行下去,琳能清楚地看到负罪感从艾萨克的脸上渐渐褪去。不过艾萨克不是故意的,他已经完全陷入纠结新课题的状态。琳心头涌上一阵熟悉的情绪——悲伤混杂着爱意——因为他在这样难得的共处时光中只顾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而悲伤,因为他的激情与热望而爱他。

“对了,看。”艾萨克突然急促地说,一边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纸来,在面前的桌子上铺开。

那是一张海报,宣布眼下正有一个巡回游乐场在索贝克十字区开张营业。纸张因为背面干掉的胶水而发脆:艾萨克是从墙上把它撕下来的。

还在为乏味的娱乐、无聊的生活郁闷吗?鲍姆贝德利泽尔先生独一无二且精彩绝伦的巡回游乐场,保证让你惊喜连连、流连忘返。这里有爱情宫殿,有恐怖鬼屋,有漩涡冲浪,游乐项目一应俱全,价格十足公道。还有为你特别献上的畸形秀:怪诞马戏团,汇集来自巴斯拉格各个角落的奇人怪兽!来自破碎大陆的先知;货真价实的织者之爪;活着的骷髅头;艳冶的蛇女;以人类之身出任熊族之王的熊人雷克斯;身材迷你的仙人掌族侏儒;鹰,荒蛮沙漠的鸟人酋长;来自贝哲克山脉的石头人;笼中精灵;会跳舞的鱼;从金格里斯海域盗取的宝物;以及无数其他奇人奇物。胆小者、有心脏病者请勿入内。入场费:5斯泰佛。索贝克十字区花园,柯特月14日—梅尔露尼月14日,每晚6点—11点开放。

“看到没?”艾萨克嚷嚷道,用大拇指戳着这张海报,“他们搞到了只鹰人!我刚刚把话递出去,在整个城里收购杂七杂八的会飞玩意,最后到手的可能只有一堆病恹恹的倒霉寒鸦,而这会儿就有一只他妈的鹰人待在离我两步开外的地方!”

你打算去瞧瞧?琳比画道。

“没错!他娘的。”艾萨克哼了两声。“吃完饭就去!我想我们可以都去。其他这些人,”他说着,压低了声音,“他们不用知道我去那儿干吗。我的意思是,游乐场总归很好玩。对吧?”

德姮咧开嘴笑起来,点了点头。

“你是打算去把那只鹰人偷偷带走,还是怎么着?”她低声说道。

“唔,也许我可以想办法给他拍些相片,甚至邀请他到实验室待上几天……我不知道。我们总会想出点什么来的!你说呢?想想看,游乐场呢!”

琳从艾萨克的盘子里拈起一粒装饰用的樱桃番茄,用它仔细地拭干净盘子里的鸡汁,然后用上颚抓握住,开始咀嚼。

说不定很好玩,她比画道,你请客?

“当然是我请客!”艾萨克咋咋呼呼地应着,目光黏在她身上。他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深深地凝视了她片刻,然后四下里看看,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接着,他笨拙地在她眼前比画道:

想你。

德姮识趣地把头转到一边。

琳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自己有没有在艾萨克面前做过这个手势。接着,她高声拍手,直到桌边的每个人都看向她。她开始打手语,示意德姮翻译出来。

“嘿……大家都说,‘科学家只会工作不会娱乐’,艾萨克迫切地想要证明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他知道我们这些人很有才,都精于享乐之道,最适合评判怎样才算得上真正的找乐子。所以,他向我们提出这个建议……”琳挥了挥那张海报,然后把它丢到桌子中间,好让每个人都能看见。“旋转木马、哈哈镜、奇人奇物、掷球游戏,加起来通共只要五个小钱,而且艾萨克好心地表示,门票钱他全包了……”

“我可没说全包了,都是你编的!”艾萨克装出一副愤慨的样子嚷嚷道,不过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醉醺醺的感激声中。

“……他请大家的客,”德姮不动声色地接着翻译,“所以,我建议大家赶紧吃完喝完,然后去索贝克十字区。”

桌旁响起一片乱哄哄的高声应答。那些已经酒足饭饱的人收拾着包。剩下那些没吃完的则赶紧重新埋头于他们的牡蛎、色拉和酒酿大蕉。想要组织一帮什么样都有的人同时做一件事情,真是一桩可歌可泣的史诗壮举啊,琳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不无嘲讽地想道。他们要想动身出发还得花上好一会儿呢。

在她面前,艾萨克和德姮正隔着桌子低声说话。她的触须颤动起来。她能零星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艾萨克正在激动地谈论政治。他用尖锐犀利的话语向德姮传达着自己对社会漫无边际又含混不明的强烈不满。他显然是想给德姮这位精干利落的新闻从业者留下深刻印象,她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可惜只是班门弄斧。

她瞥见艾萨克把一枚硬币小心翼翼地推过桌面,然后拿回一个扁平的信封。不用猜,信封里肯定是最近一期的《不羁叛逆者》,那是一份激进的地下小报,德姮也在上面写东西。

除开对国民卫队和政府有一丝模糊的厌恶之外,琳完全不是个政治动物。她往后靠向椅背,透过头顶那盏灯发出的紫罗兰色光晕望向星空。她想起自己上一次去游园会时的情形:她还记得那些一股脑儿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那些嘘声和尖叫,那些暗地里做了手脚的比赛和廉价的奖品,那些奇异的动物和闪亮的服饰,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汇成一幅俗艳鲜亮、令人兴奋的图景。

在游园会上,平日的规矩都被暂时抛开,银行家和小偷摩肩接踵,一起欢笑、一起惊叹、一起大叫。即使是琳那些循规蹈矩的姐妹,也会去参加游园会。

她还记得二十年前那次在胆疆举行的游园会,还是个孩子的她小心翼翼地溜过一排排花里胡哨的帐篷,走到某个五彩缤纷的巨大物体面前,它吓人地旋转着,看起来很危险,那也许是个旋转木马,也许是个摩天轮。然后,有个人——她永远都不知道那是谁,也许是某个过路的虫首人,也许是某个喜欢小孩的摊贩——递给她一根苹果棒糖,她怀着虔诚的态度把它吃掉了。她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快乐瞬间之一,就是将那甜蜜甘美的水果握在手中的时刻。

琳靠着椅背,等待她的朋友们准备好出发。她从海绵里啜饮着甜茶,想着那个亮晶晶的苹果。她耐心地等待着前往游园会。

第八节

“来,来,试试你的手气!”

“女士们,女士们,让你的男伴为你赢上一束美丽的鲜花!”

“快来坐旋转木马!它能让你的心飞起来!”

“四分钟画出你的模样!世上最快的肖像画!”

“快来体验西尼安大师非凡的催眠术!”

“三回合赢三几尼!对阵‘铁人’玛格斯,三回合后没趴下,三枚金币带回家!仙人掌族请勿上场。”

夜晚的空气充满嘈杂。招揽声、呼喊声、邀请声、诱惑声、怂恿声在欢笑的人群中此起彼伏,就像有气球不断炸开。煤气灯的火焰混合了特殊的化学物质,绽放出红色、绿色、蓝色、淡黄色的光芒。索贝克十字区的草地和小径遍洒糖浆和酱汁,变得黏黏糊糊。小小的鸟兽慌慌张张地从摊位边缘窜进黑暗的灌木丛中,爪中紧攥着偷来的食物碎屑。小偷和扒手悄悄在人群中穿梭,像掠食的鱼穿过水草,惊起一路愤慨的咆哮和暴怒的叫嚷。

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锅晃动的杂炖菜,人类、蛙人、仙人掌族、虫首人摩肩接踵,不时还能看到其他更为少见的种族:豪刺人、阔步兽、矛手族,以及艾萨克叫不上名字的种族。

离游园会不远的地方,草地和树木被决然的黑暗笼罩。灌木和树枝上绕着被人遗弃的碎纸彩带,与枝叶缠成一团,正被风慢慢撕成碎片。花园中小径纵横交错,通向湖泊、花坛、大面积疏于照料的植物,以及坐落在这块巨大公地中心的老修道院遗迹。

琳、康福德、艾萨克、德姮和其他人漫步走过巨大的奇妙装置:它们有着螺栓扣紧的钢条、图画俗丽的铁皮和“嘶嘶”作响的彩灯。高兴的尖叫声从空中飞车处传来,那些小车悬在看起来脆弱不堪的链子上,正飞速地旋转摇晃。一百种疯狂的快乐尖叫仿佛来自一百个不同的引擎和器官,汇成一片混乱的潮水,在他们周围时起时落。

亚历克丝大嚼着蜂蜜坚果,贝拉金在啃腌肉,“粗大腿”则舔着一种被仙人掌族视为美味的浆状物。他们互相扔掷食物,再用嘴接住。

公园里挤满了游人,投环、射箭、猜硬币。孩子们发出或是快乐或是痛苦的叫喊。不同种族、性别和样貌的娼妓迈着浮夸的步伐在摊位间游走,或是守在啤酒屋旁,冲着过往的游人大抛媚眼。

他们这支队伍在深入游园会的过程中渐渐解散。他们在康福德卖弄箭术时原地等了一分钟。他赢得了两个玩具娃娃。他炫耀般地将他的奖品献给亚历克丝和一个为他欢呼的年轻漂亮的妓女,然后三人手挽着手消失在人群中。特里克在钓鱼游戏摊上证明了自己是个中好手,从一个大水盆内的漩涡中钓上来三只活蟹。贝拉金和史宾跑到占卜摊上算命,在那个貌似百无聊赖的女巫连接翻出蛇与老妇这张牌后发出惊恐的尖叫。他们转而投向一个看起来心地纯良的圣甲虫巫师寻求佐证。当她那些花里胡哨的甲虫“嗡嗡”地穿行于栖身的锯末之中时,她演戏似的盯着它们外壳花纹所汇聚成的神秘图案。

艾萨克和其他人将贝拉金和史宾留在后面,继续往前走去。这支小队伍剩下的人在“命运之轮”旁转过一个拐角,一块胡乱搭着栅栏的空地出现在他们眼前。里头是一排小帐篷,呈弧形向远处排开,一眼望不到尽头。入口上方有一块拙劣涂画的招牌:怪诞马戏团。

“嗯,”艾萨克故作严肃地慢慢开口,“我觉得我应该看看这个……”

“想看看人类到底能没下限到什么程度吗,扎克?”一个艾萨克记不得名字的年轻模特问。除了琳、艾萨克和德姮之外,出发时的大部队现在只剩下寥寥数人了。他们看起来都对艾萨克的选择有些惊讶。

“为了研究,”艾萨克正儿八经地说,“为了研究嘛。想不想跟我一起,德姮?琳?”

其他人互相传递着眼色,眼神中包含的情绪从无所谓到不耐烦不一而足,然后纷纷走开,琳迅速地朝艾萨克比画了一句手语。

对这个不感兴趣。畸形学更多是你的菜。两小时后大门口见?

艾萨克简洁地点了点头,捏了捏她的手。琳朝德姮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小跑着跟上一个正在走远的声音艺术家[10],那人的名字艾萨克从来都不知道。

德姮和艾萨克对视了一下。

“……然后剩两个。”德姮突然唱起来,这是一首教孩子们学数数的儿歌,唱的是一篮小猫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滑稽而古怪。

进入怪诞马戏团需要额外付费,艾萨克掏了钱。虽然从外面看起来几乎没什么人,但怪诞秀里面的拥挤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游园会主场,而且越是看起来有钱的游人,样子越是鬼祟。

显然,在这场怪诞秀上展示的,除了奇人异兽,还有平民大众的窥私癖和上等阶层的伪善。

畸形秀似乎有着特定的参观路线,有专人带领观众依次观看马戏团里的每一件展品。此时正有一个看似主持人的人物大声叫嚷着让观众集合,准备好观看凡人难得一睹的奇观。

艾萨克和德姮退后一些,跟在参观队伍末端。艾萨克看到德姮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手里已经握好了一支笔。

戴着圆顶硬礼帽的主持人走近第一个帐篷。

“女士们先生们,在这个帐篷里,藏着人类……”他用低沉嘶哑的嗓音大声说道,“以及蛙人、仙人掌族或其他任何种族的人。”他换上一种平常的语气补充道,殷勤地朝人群中几个非人类种族的人点了点头。接着他恢复到那种夸张的音调:“……所见过的最不寻常、最可怕的怪物。最早记载于十五个世纪以前的智者里宾特斯的游记中,当时他所游历的地方正是后来的克洛布桑平原。他一路向南,前往酷热荒芜之地,在旅途中,里宾特斯看到了许多不可思议、骇人听闻的东西。但其中最为惊人的便是可怕的……玛菲德特!”

艾萨克本已酝酿好了一个嘲讽的冷笑,但听到这句话时也忍不住与其他观众一齐发出了一声惊讶的抽气声。

他们真的搞到了一只玛菲德特吗?他想。当主持人拉开小帐篷的门帘时,他使劲往前挤去想看个究竟。

人群又发出一声更为响亮的吸气声,前排的人奋力地向后退。后面的人一拥而上填补他们留下的空位。

在粗粗的黑色栅栏后面,用粗重的锁链拴着一只非同寻常的野兽。它躺在地上,巨大的暗褐色身体就像一头巨大的狮子。它的双肩之间有一圈浓密的毛发,中间伸出一根蛇般蜷曲的粗硕脖子,比人类男性的大腿还要粗,上面布满油滑泛红的黄褐色鳞片,闪闪发亮。错综复杂的花纹沿着弯曲的脖子盘绕而上,在顶端扩大成钻石的形状,然后遽然扭曲,变成一个前探的巨大蛇头。

玛菲德特的头耷拉在地上。分叉的大舌头飞快地伸出又缩回。它的眼睛闪闪发亮,像黑色大理石。

艾萨克一把攥住德姮。

“这是一个他妈的玛菲德特。”他惊讶地小声说。德姮点了点头,眼睛也睁得大大的。

人群从笼子前退开。主持人抓起一根装有倒钩的棍子,穿过栏杆戳进去,驱赶那只巨大的沙漠生物。它发出一阵深沉的隆隆低鸣,用一只硕大的前爪向那根戳疼它的棍子做出可悲而徒劳的反击。它的脖子因为时不时的戳刺而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人群中发出小声的尖叫。人们在笼子前的围栏处挤成一团。

“退后,女士们先生们,退后,求你们了!”主持人的声音夸张而做作,“太危险了!不要激怒那头野兽!”

玛菲德特在持续的折磨下再次发出低鸣。它沿着地板向后蠕动,试图爬离那根残酷尖棍的攻击范围。

艾萨克心中的敬畏飞快消退。

那只精疲力竭的动物处于极大的痛苦中,毫无尊严地扭曲身体,退往笼子的后部。毛发稀疏的尾巴胡乱拍打着一具散发出恶臭的山羊尸体,那大概正是它的食物。玛菲德特的毛皮沾染着粪便和尘土,污浊不堪,黏稠的血液正从它身体上无数的溃疡和伤口处缓缓渗出。它不雅地展开四肢,身体微微抽搐,仿佛觉得很冷,圆圆的头在蛇颈肌肉的有力支撑下茫然地昂着。

玛菲德特不断发出嘶嘶声,当人群模仿着它的声音冲它喊回去时,它那可怕的大口突然张开了。它试图龇牙示威。

艾萨克的脸顿时皱成一团。

破碎的牙根从那只生物的牙床探出,那里本该有一英尺长的闪亮尖牙。艾萨克突然明白了,因为惧怕它那致命的剧毒,人们敲掉了它的牙齿。

他凝视着那只被驯服的怪物用黑色的舌头抽打空气。它将头往后靠去。

“圣嘉罢在上,”艾萨克满怀怜悯和厌恶,低声对德姮说,“从没想过我会为这样的东西难过。”

“让你不禁好奇鹰人的状况会是怎样。”德姮回答道。

主持人匆匆拉上遮盖这只可怜生物的布帘,一边向观众们讲述智者里宾特斯在玛菲德特之王手中接受毒液考验的故事。

睡前故事,瞎话,谎言,作秀,艾萨克轻蔑地想。他意识到观众们参观这只动物的时间很短,大概只有一分钟。免得有人注意到这可怜的家伙有多惨吧,他沉重地想。

他忍不住想象这只玛菲德特自由生活在自己家园时的样子:黄褐色的身体如何以巨大的重量碾压滚烫干燥的低矮灌木,致命的尖牙如何发出闪电般迅猛的剧毒噬咬。

而它的上空盘旋着鹰人,羽翅闪亮、锋锐如刀。

人群被领向下一个笼子。艾萨克没有听主持人的高声介绍,而是看着德姮匆匆地写着笔记。

“这是为了《不羁》?”艾萨克低声说。

德姮飞快地看了看四周。

“也许吧。取决于我们接下来看到的东西。”

“我们接下来看到的,”艾萨克气愤地低声说,他的眼光正好扫到下一件展品,他忍不住一把将德姮拽到身边,“只会是人性的邪恶!德姮,我真他妈的绝望!”

他正好站在一群观众背后不远处,观众们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个生来没有双眼的孩子,一个虚弱不堪、骨瘦如柴的人类女孩——她正发出无声的喊叫,在观众们发出的嘈杂声中不住晃着脑袋。天眼女孩!横在她头顶上方的标识牌如此写道。笼子前面一些人正冲着她咯咯直笑,大呼小叫。

“老天呀,德姮……”艾萨克不住摇头,“看看他们是怎么折磨那可怜的小东西……”

就在他说话时,一对夫妇从被展出的孩子面前厌恶地别过脸去。他们转身离开,中途停下来向身后笑得最大声的女人啐了一口。

“会改变的,艾萨克,”德姮平静地说,“很快就会改变。”

主持人大步走过小帐篷之间的通道,不时停下向人们展示精心挑选出来的恐怖景观。人群渐渐散开。人们依据自己的喜好三三两两地向不同的帐篷走去。在一些帐篷外面,他们会被伙计拦住,等到聚集了足够数量的人,伙计才会把遮盖展品的帘幕拉开。而其他的帐篷则允许游人径直走进去。快活、震惊或厌恶的喊叫不时穿透肮脏的帆布传出来。

德姮和艾萨克信步走到一个长长的附属展区。入口处上方的标识牌上写着浮夸的美术字体。奇珍展!你敢进入神秘博物馆吗?

“德姮,你说我们敢不敢啊?”当他们走向里面那片温暖而尘土飞扬的昏暗中时,艾萨克喃喃地说。

光线慢慢地从这个临时展室的四周漫入他们眼中。灰白的房间里满是铁质或玻璃的陈列柜,在他们面前铺陈开去。蜡烛和煤气灯在壁龛中燃烧,发出的光线通过透镜汇聚在不同的落点,颇具戏剧效果地照亮那些奇形怪状的展品。游客从一个展柜绕到到另一个展柜,低声地呢喃着,紧张地笑着。

艾萨克和德姮慢慢地走过一罐罐漂浮在泛黄酒精中的残肢断体标本。长着两个脑袋的胎儿、海怪的一段触手。一个深红色发光的罐子里装着疑似织者爪子的东西,也可能是一个经过打磨抛光的仿制品;眼球在充电的液体中抽搐,仿佛有生命;背上有微小图案的瓢虫,那图案只有通过放大镜才能看清;一颗人头在笼子里用六条昆虫脚爪般的黄铜足跑来跑去。一窝老鼠轮流挥动缠结在一起的尾巴,在一块小黑板上拼出下流的词语。一本由压平的羽毛制成的书。德鲁兹的牙齿和独角鲸的角。

德姮在笔记本上匆匆地写着。艾萨克则贪婪地四处张望,装出一副对神秘学很是内行的样子。

他们离开了这个博物馆。现在他们的右手边是安格勒瑞娜,至深之海的女王;左手边是巴斯拉格世界最古老的仙人掌族男性。

“我开始有点难受了。”德姮说。

艾萨克表示同意。

“让我们快点找到野蛮沙漠的鸟人首领,然后离开这该死的地方。我请你吃棉花糖。”

他们穿行在一排排畸形生物、肥大生物、多毛生物和奇小生物之间。艾萨克突然指向前方,一块牌子蓦地撞进他们的视野。

鹰人之王!天空领主!

德姮猛地拉开沉重的帘幕。她和艾萨克对视了一眼,走了进去。

“啊!来自这座陌生城邦的访客!来,坐下,聆听严酷沙漠的故事!同一位来自远方的旅行者共度片刻时光!”

一个抱怨般的声音突然从阴影中冒出来。艾萨克眯起眼睛透过面前的栅栏看去。一团乱糟糟的黑影吃力地站起来,蹒跚着从昏暗的帐篷后部走出。

“吾乃吾族之族长,前来造访我们常听人说起的新克洛布桑。”

这个声音痛苦而疲惫,尖锐而生硬,但一点也不像从雅格里克喉咙中迸出的异族嗓音。说话者从帐篷的阴影中徐徐步出。艾萨克睁大眼睛、张开嘴巴,一声得偿所愿的惊喜叫声已经到了嘴边,却突然哽住,变成一声惊骇的低咽。

艾萨克和德姮面前的这个生物颤巍巍地抓搔着腹部。一身肥肉松弛下垂,像一个矮胖的中学男生。它的皮肤苍白,长满疾病和寒冷导致的痘疮。艾萨克惊愕的目光扫过它的全身。奇形怪状的肉瘤从紧紧挤在一起的脚趾间戳出:仿佛孩子们胡乱画出的鸟爪。它的头颅裹在羽毛中,但那些羽毛的尺寸形状各不相同,随意地填满它头顶到脖子间的区域,就像一层抹得很厚却又涂得不匀的绝缘层。它目光涣散地盯着艾萨克和德姮,那双眼睛显然属于人类,糊满分泌物和脓液,眼皮努力地睁着。鸟喙大而肮脏,斑驳变色,像是老旧的白镴制品。

在这可怜的生物背后,伸出一对污秽发臭的翅膀。从顶端到末端的距离不超过六英尺。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那对翅膀半张开来,抽搐着、颤抖着,像是在痉挛。随着这个动作,小块的粪便与污物扑簌簌地四散飞溅。

这只生物的鸟喙张开着,艾萨克往里看去,瞥见了两片翕动的嘴唇,上面是两个鼻孔。他突然明白了,这只鸟喙不过是一个粗劣的仿制品,像戴防毒面具一样罩在鼻子和嘴巴上,深深地嵌入骨肉皮肤。

“请听我为你讲述狩猎的时光,当我攥起猎物,向着高高的天空飞翔……”可怜的家伙又开口说道,但艾萨克走上前去,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它。

“老天呀,够了!”他喊道,“饶了我们吧……这真是太尴尬了……”

假鹰人踉跄着向后退去,因为恐惧不住地眨眼。

一阵长长的沉默。

“先生,怎么了?”终于,栏杆后面的那东西低声问道,“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他妈的鹰人,”艾萨克低声咆哮,“你还想糊弄我?你是改造人,伙计……连傻子都能看出来。”

那个男人舔了舔嘴唇,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那只大而无用的鸟喙发出轻轻的咔嗒声。他紧张地向左右飞快地瞥了一眼。

“看在圣嘉罢的分上,先生,”他低声哀求,“别去投诉。我只能做到这份上了。你显然是位有教养的绅士……我已经尽可能地模仿鹰人了……观众们只想听到一点沙漠狩猎的故事,看看长得像鸟的人,我就靠这个混口饭吃。”

“老天,艾萨克,”德姮轻声说,“冷静。”

艾萨克被失望彻底淹没了。在进到这里之前,他在脑子里准备了一长串问题。他一门心思只想仔细看看鹰人的翅膀,看看翅膀上的肌肉与骨骼如何互相配合、协同作用。为了这项研究,他甚至准备付出去一大笔钱,准备让杰德到实验室来向雅格里克问上一大堆关于塞梅克图书馆的问题。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惊慌的畸形人类,干巴巴地背着事先编好的台词,这些台词就连最低等的剧场也配不上——这太让他感到沮丧了。

当他仔细端详面前这可怜的家伙时,心中的狂怒渐渐被涌起的怜悯冲淡。这个满头满脸覆着羽毛的男人正紧张地用右手一下一下捏着左边的胳膊。他得张开那个荒唐的鸟嘴才能呼吸。

“魔鬼的尾巴啊。”艾萨克轻声骂了一句。

德姮走上前来,站到栅栏边。

“你干了什么?”她问道。

那个男人在回答之前再次四处看了看。

“偷东西,”他飞快地说,“想在岂南某个老不死那里搞到一幅画着鹰人的古画,被抓了个正着。那东西值一大笔钱。督导师说,既然我那么喜欢鹰人,那我应该——”他的声音哽了片刻,“我可以自己变成个鹰人。”。

艾萨克可以看到那个男人脸上的羽毛是如何粗暴无情地植入皮肤的——无疑还进行了皮下黏合,以确保拔除羽毛的过程极度痛苦,无人敢试。他想象着植入羽毛的全过程,一根接一根,无尽的折磨。当改造人微微转向德姮时,艾萨克可以看到他背上那团由硬化的血肉虬结而成的丑陋瘤块,就是在那个地方,两只翅膀——从某只兀鹰或秃鹫身上撕下——与人类的肌肉生生地结合在了一起。

神经末梢被胡乱地接合,并不能发挥原来的作用,那对翅膀唯一能够做出的动作就是抽搐——源自一场旷日持久的死亡。艾萨克的鼻子因为恶臭而皱了起来。那对翅膀正在改造人的背上慢慢腐烂。

“疼吗?”德姮问。

“没一开始那么疼了,小姐,”改造人回答,“不管怎样,我很幸运能像现在这样。”他指了指帐篷和栅栏。“能让我有口饭吃。所以要是你们别告诉老板你们看出来了我是假的,我就太谢谢你们了。”

那些来这里的人真能接受这样令人作呕的把戏?艾萨克暗暗地想。人们真的那么容易上当,能够相信这荒唐的玩意能飞?

“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德姮说。艾萨克也草草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心里充满了怜悯、愤怒和厌恶。他只想赶紧离开。

在他们身后,帘幕窸窸窣窣地拉开了,一群年轻的女人走进来,无忧无虑地笑着,小声地开着邪恶的玩笑。改造人越过德姮的肩膀看向她们。

“啊!”他大声地说,“啊!来自这座陌生城邦的访客!来,坐下,聆听严酷沙漠的故事!同一位来自远方的旅行者共度片刻时光!”

他从德姮和艾萨克面前走开,边走边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们。新来的观众爆发出高兴的尖叫与惊奇的赞叹。

“飞个给我们看看!”一个观众叫道。

“哎呀,”艾萨克和德姮一边离开帐篷一边听到改造人说,“你们城邦的天气对我们种族来说太恶劣了。我染上了风寒,暂时不能飞。不过请停留片刻,我会告诉你们从塞梅克万里无云的天空俯瞰大地是怎样的景象……”

帘幕在他们身后合上,改造人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艾萨克看着德姮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字。

“你打算写篇什么样的文章?”他问道。

“‘惨遭督导师酷刑折磨,改造人沦为笼中展物。’我不会明说是哪一个,”她一边回答一边头也不抬地继续写。艾萨克点了点头。

“来吧,”他喃喃地说,“我们去买棉花糖吧。”

“我真他妈的沮丧。”艾萨克粗声说道。他咬了口手里甜得发腻的棉花糖。一缕缕白糖纤维沾到他的胡茬上。

“嗯,但你沮丧是因为那个男人的遭遇,还是因为你没看到真正的鹰人?”德姮问。

他们已经离开了怪诞秀的展出场地,来到了装饰俗丽的游园会主会场,一边走一边大嚼棉花糖。艾萨克认真地想了想德姮的问题。答案让他有些吃惊。

“呃,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看到真正的鹰人……但是,”他辩解似的补充道,“如果那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某人化了妆穿了戏服什么的,我也不会这么沮丧。但我们看到的……简直是他妈的侮辱人,我真的没法接受……”

德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们可以四处看看,”她说,“肯定有一两个鹰人在这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一些在这座城市长大的鹰人来参加游园会的。”她抬头向天空望去,但只是徒劳——在五颜六色的灯光辉映下,几乎连星星都看不见。

“这会儿还是算了,”艾萨克说,“我没那心情了。我已经没兴致了。”他沉默下去,德姮也体贴地一言不发,最后,艾萨克再次开口。

“你真的会在《不羁叛逆者》上写些关于这个地方的报道吗?”

德姮耸了耸肩,飞快地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

“涉及改造人的时候,事情总是很麻烦,”她说,“针对他们的歧视和偏见太多了。鸿沟,界线。这些加在一起,要人们不……把他们当做怪物……真的很难。而且并不是说人们不知道绝大多数改造人过得很他妈惨……只是有很多人即使觉得他们可怜,也会没来由地觉得那是他们活该,或者觉得是神的旨意,诸如之类的屁话。唉,真他妈的。”她突然咒骂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

“怎么了?”

“有天我在法庭上,看到一个督导师宣判一个女人接受改造。那是一次十分不幸的犯罪,很可怜、很悲惨……”她沉浸在回忆中,脸上显出一丝畏缩。“你知道双桅原那些巨型公寓楼吗?有个住在顶层的女人失手杀死了她的孩子……闷死了,或者是摇大劲儿了,或者是只有圣嘉罢才知道的某个方式……因为那孩子哭个没完。在法庭上,她坐在那里,她的眼神……是他妈一片空白……她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她不停地念着她孩子的名字,而督导师对她的判决呢。坐牢,这是自然,我记得是十年。但让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她要接受的改造。”

“她孩子的手臂将被移植到她的脸上。‘这样她就不会忘记她所做的事情’,督导师这样说。”德姮模仿着督导师的腔调,那声音几乎让人血液凝结。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子,食不知味地嚼着棉花糖。

“艾萨克,我是个艺术评论家,”最后德姮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改造现在成了一种艺术。病态的艺术。挖空心思地琢磨各种匪夷所思的新花样!我见过在巨大螺旋状铁壳的重压下爬行的改造人,晚上的时候她们就缩回铁壳中。蜗牛女。我见过切去胳膊、在肩头接上巨大乌贼触手的改造人,站在河泥中,用那些带着吸盘的触手伸到水里捕鱼。还有那些为格斗表演而接受改造的人……!这些肯定不是他们想要变成的样子……”

“改造术的创造性正在变质。腐烂。败坏。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写艺术评论和为《野火》写文章这两件事情是不是很难达成平衡?”她转过身来看着他。“艾萨克,它们是一回事。艺术应该是某种你想要去做的事情……它是将……将你周围的一切汇聚到一起,变成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能让你更像个人、更像个虫首人,等等等等。总之更像个高等生物。再加上改造术的起源本是为了更好地生存。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看不起改造这件事情,却对独臂螳螂手杰克充满畏惧——不管他是否真的存在。”

“我可不想生活在一个把改造看作是最高级艺术的城邦里。”

艾萨克摩挲着衣兜里那份《不羁叛逆者》。即便只是持有它,也是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他轻轻地拍了拍它,思绪飞向东北方,飞向议会大厦,飞到市长本瑟姆·鲁德革特和各个政党争吵着瓜分利益的现场。“沃日党”和“三羽党”,“多样化趋势党”(琳把他们叫做“买办败类”),还有“我们终将见到党”的那些骗子和说谎精,他们唾沫横飞、言辞夸张,同精力旺盛的六岁孩子在沙坑里打闹的情形并无二致。

小径上落满了糖纸、海报、门票、食物碎渣、被丢弃的玩偶和炸裂的气球,琳就站在小径尽头,懒洋洋地倚在游园会的入口。看着她,艾萨克怀着由衷的喜悦微笑起来。当他们走近时,琳站直身子,朝他们挥手,然后漫步迎向他们。

艾萨克发现她正用下颚抓握着一颗苹果棒糖,用内颌的齿叶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那宝贝怎么样?她比着手势。

“简直是他妈的灾害,”艾萨克气呼呼地说,“回头我仔细告诉你。”

他们转身离开游园会,艾萨克甚至冒险地握了短短一会她的手。

他们三个的身影消失在索贝克十字区昏暗的街道中,此处的路灯光线是褐色的,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在他们身后,是由色彩、金属、玻璃、糖果和汗水交织而成的盛大场景,一刻不停地朝着天空倾泻噪音与眩光。

第九节

整座城市,从回音泥沼的阴暗街巷到贱地的破落小屋,从烟雾弯淤塞的交错运河到白拉汉姆褪色的庄园豪宅,从焦油角的塔楼到狗泥塘阴森的水泥森林,絮絮低语正在飞快地传递。有人出钱要买带翅膀的玩意。

莱缪尔就像个神,他往这句话里吹了口气,让它活了过来,让它插上翅膀。它由毒贩传给戴兜帽的小流氓,由水果商传给年老的绅士,由兼职保镖传给有着可疑记录的医生。

艾萨克的要求传遍了贫民窟和拥挤的住宅区。它像个饶有兴致的旅行者,在污秽的人类聚居地形状各异的建筑物间悠然前行。

它走过俯瞰庭院的腐坏房屋,走过浑如天成的木质走道——这些走道将房子连在一起,并与街道及马厩相接,以便精疲力尽的驮畜拉着劣质商品上上下下。它走过一座座高耸的桥梁——这些桥梁就像上了夹板的断肢,横跨在深沟之上。它沿着只有野猫行走的路径穿越参差不齐的城市天际线。

个别动作快的城市冒险者搭乘洼行线一路向南,前往落木站,冒险进入原木林。他们沿着荒废的火车轨道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从人工搭建的木板步道走上倾塌原木铺成的小径,经过森林边缘空寂的无名火车站。那些站台已被绿色植物占领。铁路已被茂密的蒲公英、毛地黄和野玫瑰覆盖,这些植物肆意地挤开铺在轨道上的石子,还把各处的铁轨掰弯扭曲。黑木、榕树以及常青植物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些紧张的入侵者,直至他们被彻底包围,陷入繁茂草木织就的陷阱。

他们带着麻袋、弹弓和大网。他们拖着习惯城市生活的笨拙身躯,穿过纠缠的树根和浓稠的树影,他们大喊大叫,跌跌撞撞,折断树枝。他们试图找到鸟叫声的来源——那啾鸣不知从何而来,又仿佛无处不在。他们犹豫不决、毫无意义地将眼前这个陌生的森林王国与城市做着类比:“要是你能找到路穿过狗泥塘,你就能在任何地方找到路”,某个人也许会愚蠢而错误地这样说。于是他们团团打转,四处寻觅,却连被树林遮挡的瓦尔多山国民卫队塔都找不见。

有些人再也没有回来。

而回来的人绝大多数两手空空、遍体鳞伤,那些伤痛来自芒刺植物、昆虫蜇咬、肌肉拉伤和一肚子没处发泄的怒火。说不定连捉鬼的结果都比这好。

偶尔有些人成功了,一只惊恐的夜莺或原木林小雀被塞进了密不透气的粗布袋子,疯狂地鸣叫,滑稽而夸张地衬托着他们的胜利。黄蜂将尾刺狠狠扎进入侵者的身体里,却仍然没能阻挡那些人将它们赶进广口瓶和罐子里。如果它们走运的话,捕获它们的人会记得在盖子上扎几个通气的眼。

许多鸟死掉了,没能活下来的昆虫更多。那些幸存者被带到了森林之外的黑暗城市。

在城里,孩子们爬上高墙,从腐朽排雨槽里的鸟窝中掏鸟蛋。以前他们装在火柴盒里用来交换绳子或巧克力的毛虫、蛆虫和茧,突然变得值钱起来。

间或有意外发生。一个女孩在追逐邻居的赛鸽时从屋顶掉了下来,摔破了脑袋。一个老人在扒寻蜜蜂幼虫时被蜇了,心脏停止了跳动。

稀有的鸟类和飞行生物被偷走。一些逃脱了。新克洛布桑天空中的生态系统暂时加入了新的捕食者和猎物。

莱缪尔很擅长他的工作。有些人只会把目光放在底层:但他不是。他确保艾萨克的要求同样传递到了富人区:基德区,溃疡角,马法顿区和夜池,路德米德和乌鸦塔。

办事员和医生、律师和议员、地主和闲散的男男女女……甚至是国民卫队:莱缪尔经常同新克洛布桑的体面市民打交道(通常是直接打交道)。

依他的经验看来,这些人与占据这座城邦大部分人口的绝望穷人相比,区别只在于感兴趣的钱数以及顺利脱身的能力。

从舒适的起居室到豪华的餐厅,同样流传着小心谨慎、饶有兴趣的低语。

在议会大厦的中心,一场关于商业税收水平的辩论正在进行。市长鲁德革特像国王一般坐在他的专座上不住点头——他的副手蒙特约翰·拉斯克尔正隔着巨大的拱形会议厅冲着沃日党所在的席位咆哮,手指激烈地冲着那个方向戳戳点点。拉斯克尔偶尔会停下来,整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尽管屋子里很温暖,那围巾却很厚。

议员们则无声地在朦胧的尘埃中打瞌睡。

在这座巨大建筑的其他地方,穿着得体的秘书和信差正在错综复杂的走廊与过道上穿梭往来,匆匆地擦肩而过。这些走廊仿佛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人迷路。小小的隧道和精致的大理石楼梯像毛细血管一样从主要通道上延伸出去,许多都没有点灯,也极少有人踏足。此刻,一位老人正拉着一辆破旧的小车沿着这样一条通道前进。

随着他不断前行,议会大厦主门廊处的喧闹渐渐远去。他将小车拖上一段陡峭的楼梯,此处通道并不比他的小车宽上多少,却十分漫长,他吃力地走了十分钟才到达楼梯顶端。他停下来擦去额头及嘴边的汗水,继续步履艰难地沿着向上倾斜的地板缓慢前行。

在他前方,出现了一片光亮。阳光挣扎着落到了拐角处。他转了个大弯,走进阳光里,他的脸因为阳光和温暖而发红发亮。阳光来自一扇天窗,以及通道尽头那个没有门的办公室。

“早上好,先生。”老人走到办公室入口,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早上好。”桌子后面的男人回答说。

办公室方方正正,很小,狭窄的窗上镶着烟色的玻璃,俯瞰着格里斯丘原和托着萨德线铁轨的拱门。房间的一面墙笼罩在议会大厦主体建筑投下的庞大黑影里。墙上有扇小小的滑门。一堆板条箱摇摇晃晃地堆在墙角。

这个小房间是议会大厦主体建筑上延伸出的无数房间之一,比周围的城市建筑都要高。大焦油河就在它下面五十英尺的地方汹涌奔腾。

信差将小车里的包裹和盒子放在这位面色苍白的中年绅士面前。

“今天不太多,先生。”他咕哝着,揉着酸痛的骨头,然后沿着来路慢慢退出去,小车在身后轻轻颠簸。

办事员飞快地查视着包裹,“噼里啪啦”地在面前的打字机上打出简短的记录。他拿出一本大大的、贴着“收讫”标签的分类账本,匆匆翻过不同分类的页面,登记日期,写下条目。他打开包裹,将里面的内容用打字机录入一张每日清单以及那本大账簿。

国民卫队报告:17.人类指节:3。胶版相片(罪证):5。

他查看每件东西属于哪个分类,然后将它们分成若干堆。当一堆里的东西已经足够多时,他便将它们装进一个板条箱,然后搬到墙上的门边。门是四乘四英尺的正方形,当办事员拉动一根操作杆时,门便在某些看不见的活塞作用下发出嘶嘶的声音猛地开启,“轰”地吸入房间里的空气。门边有个小小的槽口,用来插入程序卡片。

门的另一边是个轻轻摆动的金属笼子,议会大厦黑曜石外墙的内壁构成了它的背景,笼子一侧敞开,正对着滑门,它悬停在半空,上面及侧面都有轻轻晃荡的链子拴住,链子一直延伸,直至消失在打着旋的浓重黑暗中。那黑暗仿若有形,不管办事员将目光投向哪个方向,都丝毫不能穿透它。办事员将板条箱用力抬起,推进滑道,让它滑进那个金属笼子,笼子因为这一重量而轻微地上下弹跳。

他松开笼子的活板门,它“啪”地扣上,将板条箱与里面的东西完全围在铁丝笼子里。接着他关上滑门,伸手进口袋,拿出厚厚一摞程序卡片,每张上面都有着清晰的标注:国民卫队;情报;财务等等,然后将相应的卡片插进门边的狭槽。

一声轻微的嗡鸣响起。小而敏感的活塞感受到了这个压力。蒸汽从地下室里的巨大锅炉送上来,驱动小小的齿轮轻柔地吃进整张卡片。每当齿轮上由弹簧支撑的小齿探测到厚厚程序卡片上的切口时,便会停留片刻,严丝合缝地对齐,机械装置远端便会有一个极小的开关随之弹起。当整张卡片全部通过齿轮之后,那些开关的起伏组合便转变成二进制指令,与沿着管道和电缆流动的蒸汽及电流你追我赶地抵达隐蔽的分析引擎。

于是笼子猝然一动,从固定它的系具上脱开,开始在议会大楼的外墙里快速地移动。它轻轻摇晃着,沿着隐蔽的隧道上升、下降、平移或呈对角线移动,改变方向,抽动着换到新的链子上,这段旅程可能持续五秒钟、三十秒钟、两分钟或更长时间,直到它最终抵达目的地,猛地撞上一个铃铛宣告自己的到来。于是另一扇滑门开启,板条箱被拖出笼子。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笼子已经轻轻摇晃着在办事员房间外就位。

负责收包裹的办事员工作速度很快。在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已经差不多将面前包裹里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古怪物件全部登记在册并送走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余下的几个包裹里有一个怪异地抖动起来。他停下手中的笔,戳了戳它。

上面的图章宣称它是刚由某艘商船运抵本城邦的,船名已经看不清了。它的目的地整齐打印在包裹正面:巴拜尔博士,研究与发展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传进办事员耳中。他犹豫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绑着包裹的绳子,往里看去。

盒子里面,在一堆纸屑里不规律地拱动的,是数条纠缠成一团的肥胖幼虫,每条都比他的拇指要粗。

办事员往后缩了一下,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睁大了。这些幼虫的颜色鲜艳得令人吃惊,漂亮的深红色与绿色交织在一起,闪着孔雀羽毛般的虹彩。它们正疯狂地扭动身子,挥舞着粗短黏湿的小脚想保持住肚皮朝下的状态。粗粗的触须从它们头上伸出,触须下方有张极小的嘴。它们身体的背部覆盖着五颜六色的细毛,看上去很扎人,而且仿佛浸泡在一层薄薄的胶水里。

胖乎乎的小东西盲目地蠕动着。

办事员后知后觉地看到盒子背面贴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发货单,一半已经在运输过程中损毁了。任何贴有发货单的包裹都应该准确地将清单上列出的货物登记在册——不管货物是什么——并且原封不动地送走。

妈的,他紧张地想。他抚平剩下的一半发货单。上面的字迹依然十分清晰。

YE毛虫×5。就这些。[11]

办事员靠向椅背,沉思片刻,看着纸屑堆里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彼此身上爬来爬去。

毛虫?他想着,飞快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笑容里既有不安又有渴望。他忍不住朝面前的通道瞥去。

罕见的毛虫……某个异国品种,他想着。

他记起那些酒吧里的低语、眨眼和点头。他听说城里有个家伙正在出钱收购这种东西……那人还说了,越稀罕越好……

办事员的脸在突然涌来的贪婪与恐惧的驱使下变得扭曲,他的手悬在盒子上空,伸出缩回好几次,仍没有做出决定。他站起身来,悄悄地走到房间的入口处。他侧耳聆听。被阳光照亮的通道里寂静无声。

办事员回到桌前,疯狂地盘算着风险与收益。他凑近发货单,仔细查看了一番。上面加盖了一个难以辨认的图章,但具体的信息却是手写的。他没再犹豫,当机立断地在桌子抽屉里疯狂地翻找起来,眼睛不时飞快地瞥向门外空无人迹的走廊,最后他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根羽毛笔。他开始用锋利的刀子刮起发货单上“5”那个数字上端的横线与尾端的弧线来,轻轻地,轻轻地,将那两笔刮掉。他吹去纸墨的碎屑,用羽毛笔的羽毛末端将粗糙的纸面抹平。接着他将羽毛笔掉个头,在墨水瓶里仔细地蘸了一下,极其仔细地将那个数字弯曲的下半部分描直,再加了两笔,让它变成一个交叉的十字。

最后,大功告成。他直起腰来,眯起眼睛挑剔地看着他的作品。看上去就像个“4”。

这是最难的部分了,他想。

他觉得自己该找个容器,于是把衣兜翻了个遍,挠着头想了一会儿,眼睛突然一亮,伸手把眼镜盒拿出来,打开,往里面铺满碎纸。接着,他的脸因为不安和嫌恶皱了起来,他把袖口往下拉了拉,裹住手,然后将手伸进包裹。他感觉到手指触到某条大毛虫柔软的体侧,于是尽可能轻而快地将它扭动的身子从它的同伴间择出来,扔到眼镜盒里。他看也不看那个疯狂扭动的小东西,飞快地盖上眼镜盒,扣好系紧。

他将眼镜盒放到公文包的底部,上面用薄荷糖、纸张、笔和笔记本盖好。

办事员重新系好包裹上的细绳,然后飞快地靠向椅背,等待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在狂跳,身上微微出了一层汗。他深深地吸气,用力闭上眼睛。

放松,放松,他自我安慰道。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也许是三分钟,没有人来。办事员依然独自一人。他异乎寻常的贪污行为没有被发现。他的呼吸舒缓下来。

最后,他再次看了看他篡改过的发货单,意识到它天衣无缝。他打开分类账本,在标注着研发,“数据及信息”的部分写下:安诺纪元[12]第1779年,柯特月27日:于商船X号。Y.E.毛虫:4。

最后那个数字仿佛在瞪着他,就像一只血红的眼睛。

他又用打字机将相同的信息填在他的每日清单里,然后拿起那个重新封好的包裹,走到墙边。他打开滑门,俯身探进那个小小的金属门槛,将装有毛虫的盒子推进正在静静等待的金属笼子。一阵陈腐干燥的空气从议会大厦外墙与内墙之间的黑暗空腔中扬起,直扑到他脸上。

办事员将笼门扣上,关上滑门。他摸索着程序卡片,最后用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指从小口袋里抽出一张标记着“研发”的卡片,插进信息引擎的槽口。

伴随着剧烈的嘶嘶声和一阵齿轮咬合声,指令被依次传达到活塞、小锤与调速轮上,金属笼子以令人头晕的速度飞快上升,离开办事员的办公室,离开议会大厦的底层,向陡峭的高处升去。

当笼子被拖过黑暗时,盒子里的毛虫轻轻摇晃。它们对自己踏上的旅程毫无察觉,它们尚且只能蠕动,被死死地禁锢在小小监牢里。

低声呼啸的引擎将笼子从一个钩子换到另一个钩子,改变着它的方向,将它扔到生锈的传送带上,在议会大厦的另一处对它进行再次检索。盒子在大厦内看不见的地方转来转去,越来越往上,畅通无阻地朝着安全级别更高的大厦东翼进发,通过这栋庞大建筑的机械血管,一路经过构成大厦躯体的角楼与突起建筑。

最后,金属笼子伴随着一声轻柔的铃响落到一个弹簧基座上。铃声渐渐归于寂静。一分钟后,滑门豁然开启,装着幼虫的盒子被猛地拉进一片雪亮之中。

这是一个长长的白色房间,没有窗户,只有炽烈的煤气灯光。整个房间干净无比,连墙壁和地面的裂隙都无处遁形。没有灰尘和污垢能够侵入此地。此地的清洁度已达极致,甚至让人觉得干净得过分。

房间内,穿着白衣的身影三三两两地聚着,手里忙着晦涩难懂的工作。

其中一个隐藏在白得晃眼的防护衣下的身影解开捆着盒子的细绳,读着发货单。然后她轻轻地打开盒盖,往里看去。

她拿起硬纸盒,把它捧在离胸口一臂远的地方,穿过房间。远远的房间尽头有扇闩着的大门,门边站着她的一位同事,一个瘦削的仙人掌族,身上的毛刺被仔细地裹在特殊加厚的白色工作服下。他已经为她打开了门。她向他展示了她的安全许可,他站到一边,让她走到前面。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一条走廊,这条走廊与他们来时的房间一样雪白空旷,远远的尽头有扇大大的铁格栅门。仙人掌族看到他的同事两只手都在小心地捧着东西,于是知趣地赶紧走几步,赶在前头将一张程序卡片放进墙上的插槽。格栅门滑开了。

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房间。

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离门口极远,完全看不见。怪诞的尖啸和低沉的嗡鸣从四面八方远远地传来。当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许多参差的黑影便在这个巨大房间(也许更应该称作大厅)的各处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那是用深色木头、铁或强化玻璃围成的笼子。有些很大,足有普通的房间那么大,有些则不比一本书大上多少。所有的笼子都被架了起来,就像博物馆里的陈列柜,笼子前面的槽沟中插着记录信息的图表和册子。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科学家在这个玻璃柜组成的巨大迷宫间穿行,就像废墟中飘飞的鬼魂,他们有的在记笔记,有的在做观测,有的在安抚、折磨笼子里的居民。

囚犯们在昏暗的牢笼里嗅探,哼哼,鸣唱,移动,像一个个不真实的幻影。

仙人掌族迅速地走到远处不见了。捧着毛虫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各种障碍物穿过房间。

当她走过的时候,笼子里的东西纷纷向她猛扑过来,震得玻璃和她的身子同时像树叶一样瑟瑟发抖。某个滑溜溜的东西钻进一大缸泥浆,搅起漩涡:她看到长着牙齿的触手冲她挥舞、刮擦着水箱壁,带有催眠作用的生物光将她整个笼罩。她经过一个用黑布盖得密不透风的小笼子,笼子四面夸张地贴满警告标识以及如何对付笼中东西的说明。她的同事飞快地向她这边走来,然后带着笔记板、彩色儿童积木和几块腐肉再次走开。

在她前方,深色木头建起了一道二十英尺高的临时护墙,圈出一块四十平方英尺的空间。顶上甚至盖了一个瓦楞铁的天花板。这间“屋中之屋”挂着大锁的入口处站着一个穿着全套白色防护服的卫兵,正拼命伸直脖子支撑头上那个奇形怪状的沉重头盔。他端着一把燧发步枪,背上挂了一把弯刀。他的脚边还放着几个头盔,与他脑袋上的一样。

她向卫兵点点头,示意要进去。他查看了她脖子上的身份证明。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他悄声问道。

她点了点头,将盒子仔细地放在地板上,检查了绳子是否依然系牢。然后从卫兵脚边拿起一个头盔,将那笨重的东西往头上套去。

那是一个由黄铜管和螺丝钉组成的笼子,将她的整个头部罩住,四周开有狭缝,每只眼睛前面一英尺半的地方都悬着一面小镜子。她调整皮带,让这沉重的奇怪装置稳稳地待在头上,然后转过身背对卫兵调整镜子的角度。她转动镜子的旋转接头,直到能够直接看到身后的卫兵。她又轮流调整了两侧的焦距,测试清晰程度。

最后她点了点头。

“好了,我准备好了。”她说着,拿起盒子,同时开始解开盒子上的系绳。当警卫开启她身后的门锁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他打开门,同时移开目光,避免看到门里。

女科学家依靠镜子的指引倒退着快步走进黑暗的房间。

当她看见门在她面前关上时,不禁微微渗出汗来。她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镜子上,慢慢地将头从一侧转到另一侧,将身后的情形收入眼中。

在她身后,有一个巨大的笼子,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笼子四周围着粗粗的深色栅栏。燃烧的油灯和蜡烛发出茶褐色的光,借着这光线,她能分辨出散布在笼子各处的垂死植物和小树。正在缓慢腐烂的植物散发出的恶臭和房间里的黑暗极其浓郁,直冲眼睛,她根本看不到房间远端的情形。

她飞快地通过镜子扫视了一遍四周。没有任何动静。

她倒退着快速地来到笼子边,那里有个通到笼中的滑槽,上面放了个小小的托盘。她往身后伸出手去,斜斜地翘起头,让镜子的角度朝下,以便能够看见手的动作。这个姿势非常别扭,而且很不雅观,但她还是想办法抓住了滑槽的手柄,将那个小托盘拉出笼子,拖到身边。

她听到沉重的拍打声从笼子角落传来,就像两块厚地毯被迅速而用力地拍在一起。她的呼吸变快了,笨拙地摸索着将盒子里的幼虫倒向托盘。四个蠕动的菱形小东西伴随着雪片般的纸屑落到金属托盘上。

空气立刻起了变化。毛虫闻到笼中居民的气味,立刻发出呼救的哭喊。

笼子里的东西也迅速地做出回应。

这些叫声都是听不见的。它们的振动波长甚至超出声纳的接收范围。女科学家只觉得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某种外来的感觉倏然钻进了她的头骨,就像风中传来的隐约耳语,余光瞥见的幢幢鬼影。这些不属于她的情绪片段在她的鼻孔、耳道及眼睛后面飘荡,饱含着陌生的喜悦及非人的恐怖,让她感同身受。

她颤抖地用手将托盘推进笼子。

当她从栅栏前退开时,某个东西在她腿上飞快地划过,带着一种淫邪的意味。她发出一声恐惧的呻吟,猛地将裤子扯离那东西所能触及的范围,拼命压抑满腔的惊骇及回头看的本能。

通过装在头盔上的镜子,她有一瞬间瞥见了在参差的矮树丛中舒展开来的深褐色肢体,泛黄的骨质牙齿,黑色的眼窝。蕨叶和灌木沙沙作响,那个东西不见了。

女科学家屏住呼吸,拼命敲门,同时不住地咽口水。门开了,她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差点扑进卫兵的怀里。她慌乱地摸索着下巴上的搭扣,将自己从头盔中解放出来。当卫兵关门落锁的时候,她把目光移开,一瞬不瞬地盯着别处。

“好了?”最后她低声问。

“好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去。她依然不敢抬头,只是牢牢地盯住地板,查看门的底部,确定卫兵说的是实话,然后才慢慢地、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抬起视线。

她把头盔递还给警卫。

“谢谢。”她喃喃地说。

“没事吧?”他问道。

“当然没事。”她厉声回答,转过身去。

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巨大的扑打声穿透身后的木墙传来。

她飞快地穿过畜养着奇异动物的房间,走到半路才想起自己还抓着那个曾经装毛虫的纸盒子。现在它已经空了。她将它折起来,放进衣服口袋。

她拉开那扇伸缩铁门,接着将那个充满恐怖黑影的巨大房间关在她身后。她走过那条一尘不染的白色长廊,最后穿过来时那扇沉重的门,返回研究与开发部的前厅。

她将通往走廊的那扇大门推开,关上,闩好,然后轻快地转身,加入那些白衣同事中去。他们有的正在专心观察毫微镜,有的正在阅读专题论文,有的正在通往其他特设部门的门边轻声交谈。每扇门上都印有一个红黑两色的图案。

当梅吉斯特·巴拜尔博士走回自己的工作台前写报告时,她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刚走过的大门,目光扫过门上印着的警告。

生物危害。危险。需极度谨慎。

第十节

“琳女士,你嗑药吗?”

琳已经告诉过莫特利先生很多次,对她来说,一边工作一边交谈是件很难办到的事情。但他只是和蔼可亲地回答说,不管是给她或是别的肖像艺术家当模特,他坐着坐着就会感到无聊。她只管听着就好了,没必要回答。要是他说的什么真的让她感兴趣,她可以先记着,最后再跟他讨论。她真的没必要在意他。他不可能每次都一动不动地坐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那会让他发疯的。所以琳总是听着他说话,努力记住一两个点好回头跟他讨论。她依然非常小心,尽量避免忤逆他的意愿。

“你应该试一试。不过我相信你已经试过了。艺术家嘛。探究灵魂的深度。诸如此类的。”她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

琳说服了莫特利先生,将进行雕像创作的地点设在阁楼上。她已经发现,在骨镇这整排建筑,即莫特利先生的大本营里,阁楼是唯一有自然光线的地方。并不只有画家或胶版相片摄影师需要光线:她力求在自己的腺体艺术作品中表现出物体表面的质地与手感,但那种微妙的纹理在烛光下看不见,在煤气灯光中又会被夸大。所以她战战兢兢地与莫特利先生进行了激烈的争辩,直到他接受了她的专业意见。从那时起,那个仙人掌族贴身随从每次都会在门口迎接她,然后领她到顶楼,在那里,有个木梯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连接一扇通往阁楼的活板门。

她会独自进入阁楼,出来时也是一样。当她走进阁楼时,会发现莫特利先生已经等在里面。他站在那巨大空阔的地方,距离琳进门的地方几英尺远,琳一露头就能被他看见。

阁楼是个三角形的空腔,至少连通了这一整排房屋三分之一的顶部空间,从入口看去仿佛一幅完美遵循透视法的画作,而画面中央便是莫特利先生那混乱血肉集合而成的躯体。

阁楼里没有家具,只有一扇门,通向外面某条小走廊,但她从未见过那扇门打开。阁楼里的空气很干燥。琳踩过松动的地板,每一步都得小心避开木刺。但覆在那扇大天窗上的灰尘似乎是半透明的,光线能够穿透进来,四处漫射。琳会温柔地朝莫特利先生打手势,让他站到倾洒的阳光或是云层折射的天光底下。接着,她会绕着他踱步,调整自己的状态,再投入到雕塑工作中去。

一次她曾问他,他为自己造一座真人大小的雕像,是打算放在什么地方。

“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了。”他带着温柔的微笑回答。

她站在他面前,看着冷冷的灰色光线勾勒出他的体貌。每次会面,她在开始雕塑之前都会花几分钟时间让自己再次熟悉他的模样。

她来这里的前几次,曾确信他的模样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确信他在没人看到的时候置换了那些组成他身体的相貌片段。她开始担忧自己接下的这个工作。她歇斯底里地想,这个工作会不会像是给孩子们灌输道德观念的童话故事里那种考验人性的任务,她试图地将一具不断变幻的躯体凝结在时间里,会不会是某种未知的罪过,会不会因此受到惩罚,永远活在恐惧中,不敢开口说话,每天都得将雕好的塑像从头来过。

但没过多久,她就学会了在那混沌的体貌中寻找秩序。她会在心里圈定一大块厚厚的皮肤,默默数出上面究竟探出多少锋利的壳质碎片,以便一片不落地重现在雕像上——这件工作渐渐显出一种荒谬的平淡乏味来,甚至让人感到庸俗,仿佛他那惊世骇俗的混乱样貌不该被数字来衡量。不过,当她用这样的眼光看他时,整座雕塑开始在她心中渐渐显形。

琳会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目光迅速地从一个视细胞切换到另一个视细胞,聚焦的光线在她眼中流转,通过精细变化着的图形单元捕捉莫特利先生的全貌。她随身带着一些质地紧密的白色小棍,由有机物糨糊凝成,她会把它们吃下去,通过新陈代谢产生胶质来进行腺体创作。她在来之前已经吃了些,当她用目光审视莫特利先生的时候,还会快速地嚼下另一根,刻意忽略它那令人不快的枯燥滋味,然后让它迅速地通过甲虫头颅,抵达位于甲虫头颅胸部后方的液囊。当这些浆液渐渐积攒起来时,她甲虫头颅的腹部便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鼓大。

接着她转身捡起之前开了个头的雕像部件——莫特利先生一只三趾的爬虫脚爪,她将这个部件在一个低矮的支架上固定好,然后转身跪下,面朝向她的模特,张开保护腺体的小壳,绷紧甲虫头颅尾端下沿柔软的唇瓣,轻轻地吞进身后雕塑部件的边缘。

首先,琳会轻轻吐出一点酶,用来溶解已经变硬的虫首族吐沫,将她正在处理的雕像部件的边缘变回浓厚的黏液。接着她会专注地盯住模特身上相应的地方,看清此刻能够看见的体貌特征,回忆那些此刻不在视野的特征:那些骨骼上的尖突、肌肉上的空腔;然后开始轻轻地从腺体中挤出厚重的胶质,甲虫头颅尾端括约肌构成的唇瓣膨大、收缩、延展,做出起伏与平刮的动作,将黏胶塑造成型。

一般说来,她用乳白色的珍珠质虫首族吐沫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但在特定的地方,莫特利先生怪诞肉体上的色彩太过浓烈醒目,乳白色不足以表现其万一。琳会低头匆匆浏览面前一字排开的盘子,将上面放着的彩色浆果挑出一些来。她会将不同颜色进行精妙的组合,比方说,将红色浆果、青色浆果、黄色浆果、紫色浆果和黑色浆果仔细地混成一把,然后迅速地吃掉。

色彩鲜艳的浆汁“呼噜呼噜”地涌进她甲虫头颅的腹中,沿着特殊的肠道分支进入甲虫头颅胸部液囊的附囊,在四到五分钟时间里,她就可以将这混合的颜色挤进稀释过的虫首族吐沫中。她会将这起泡的液体小心地抹在合适的位置,当它迅速地凝固成型后,便以大泼大溅的惊人风格表现出参差的色斑和痂疤。

到了最后,她的甲虫头颅鼓胀,身体精疲力尽,嘴里满是浆果的酸味和有机糨糊发霉的粉笔味,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琳才可以转过身去看自己的作品。这就是腺体艺术家必须具备的技巧——创作时眼睛不看自己的作品。

莫特利先生的第一条腿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了,她一边看一边想,颇有几分自豪。

通过天光的瞬息转变,可以感觉到云层的变化,云朵消融撕裂,在空中重组成新的形状。相比之下,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灰尘一动不动地悬浮着。莫特利先生站着,任由光影在他身上飞掠而过。

他善于保持静止的姿势,但他的嘴总是一刻不停地念叨着散漫的独白。今天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和琳聊聊毒品。

“琳,你用的毒品是什么?‘喜赞’?‘獠牙’对虫首人不起作用,对吧,所以不是它……”他沉吟着,“我觉得艺术家和毒品之间有一种矛盾的联系。我的意思是,你们艺术家搞创作就是要将心中的野兽释放出来,对吧?或者是心中的天使。随便了。打开心里那些你觉得死死关紧的门。那么,要是你真的通过使用毒品来打开那些门,还能让艺术达到原来的目的吗?艺术应该是关于交流的,对吧?虽然那些在舞厅里往杯子内扔一片小药片,然后和朋友们大喝特喝的娘炮艺术家,没骨头的玩意,他们都会告诉我说,这样做从本质上讲是为了将个性赋予艺术。我不管那个。要是你依赖毒品开门,那么等你打开心里那些门时,你还能同门那边找到的东西进行交流吗?”

“而从另一方面看,要是你拼命保持理智,头脑冷静,那你倒是能跟其他人进行交流,因为你们都说着同一种语言,可以这么说吧……但你能打开自己心中的那些门吗?说不定你最多也就能透过锁眼看上几眼。说不定那样的确……”

琳抬起目光看向他正说话的嘴。那是一张女人味十足的大嘴,位于他肩膀附近。她很好奇为什么他在用那张嘴说话时声音不会变。她希望自己能回答他的话,或者他会停止说话。她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但她随即想到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折中的协定,他已经在最大限度地迁就她了。

“毒品生意非常非常赚钱……当然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不过你知道吗,最近有一种新毒品上市,你那朋友,也就是你的经纪人,幸运盖泽德,正准备入手呢。老实说,那玩意会让你大为吃惊的。去问他,不骗你。这东西的市场需求很惊人。足够许多个供应商赚得盆满钵溢。”

琳觉得莫特利先生在对着她笑。每次他在谈话中透露一些新克洛布桑黑道上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给她时,她总觉得被拖进了一摊浑水。我只是个过路人而已,她很想疯狂地打着手势说,别把那些细节塞给我!偶尔提提‘喜赞’就够了,说到‘奎尼’简直吓人,而这已经是我的底限了……我不想知道毒品是如何买卖的,也不想去买!

“弗朗辛老妈差不多快垄断小河套区了。手伸得可真够远的。她是从今肯区起家的。你认识她吗?跟你一个种族。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商人。我们总有一天得坐下来谈谈。要不然事情就没法收拾了。”莫特利先生的好几张嘴巴同时微笑起来。“不过我要告诉你,”他又轻柔地补充道,“有些东西很快就会交到我手上,那能让我的销售额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将拥有自己的独家货……”

今晚我要去找艾萨克,琳焦躁不安地决定,我要带他出去吃晚饭,去萨拉克斯区的某个地方,在那里我可以用我的脚趾触碰他的脚趾。

一年一度的辛塔寇丝特奖评选即将到来,就在梅尔露尼月末,她得想出个理由告诉他今年自己为什么没参赛。她以前从没获过奖——她曾傲慢地想,那些评委不懂腺体艺术——但她,以及她所有的艺术家朋友,在过去七年间都会参赛,一次也没落下。那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他们会在公布结果那一天举行盛大的晚餐聚会,并且派人提前搞来一份刚刚印好尚未发售的《萨拉克斯公报》——也就是这次比赛的主办方——看看获奖名单里都有谁。接着,大家就会开怀畅饮,喝得醉醺醺的大骂主办方都是些没有鉴赏力的蠢货。

要是艾萨克发现她今年没有参赛,会很吃惊的。她决定提前做些铺垫,说自己正在忙着进行某个重要的创作,免得他到时乱提问题。

当然了,她又想,要是他还在忙那个鹰人的事情,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有没有参加比赛。

这个想法中泛着一股酸味。她意识到自己这么想不公平。她也很容易陷入那种自顾自纠结的状态:比方说现在,她就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莫特利先生身上,尽管他那古怪的形貌时时刻刻出现在她的视线角落里。艾萨克在这个时候同她一样陷入对某件事情的痴迷状态,真是太不巧了,她漫无边际地想。这个工作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每天晚上回家只想吃些新拌好的水果沙拉,看看戏,做做爱。

但事实如何呢?他在他的工作室里狂热地写写画画,每天她回到阿斯匹克贫民区的家中只能面对一张空床,夜夜如此。他们一周只见一到两次面,匆匆忙忙吃顿晚饭,然后上床倒头就睡,毫无浪漫可言。

琳抬起头,看到阁楼里的光影与她进来时相比已经变了许多。她的脑子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她迅速地用甲虫头颅上纤细的前足擦拭了嘴巴、眼睛和触须,然后将一把彩色浆果放进嘴里咀嚼,心里暗暗决定这是今天咽下的最后一把浆果。蓝色浆果尖锐的酸味被粉红色浆果的甜味中和。她小心地将浆果糊在嘴里混合,又往嘴里加入一小撮未成熟的珠灰色浆果,或者说近乎发酵的黄色浆果。她很清楚自己想要得到的颜色是什么味道:甜得发腻、令人作呕,那将是一种浓重发灰的鲑鱼色,莫特利先生小腿肚肌肉的颜色。

她吞下浆果汁液,使劲将它咽入甲虫头颅的腹中。它将被喷到正在变干的虫首族吐沫雕像部件闪闪发亮的侧面。可它有点太稀了:它从腺体喷出来的时候四散飞溅,似断非断的细流直往下滴。琳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补救,将腺体周遭的肌肉一顿狂抽猛收,舞成抽象的点和线,最终搞定了这个上色步骤。

当她喷出的吐沫干了,她将甲虫头颅从那条雕塑腿半成品边收回,感觉到一种粘连的拉扯感,伴随着一下轻轻的断裂声。她侧过甲虫头颅,收缩肌肉,将剩余的黏液从腺体中挤出。伴随着这个动作,她头顶甲虫的棱纹腹部从膨大鼓胀的状态大致回复到平常的状态。一大摊软胶般的白色虫首族吐沫“啪”地落下,在地板上卷缩成一团。琳将腺体末端往外伸了伸,用甲虫头颅上的后足进行了清洁,然后小心地合拢翅尖下方的小小保护壳。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莫特利先生和蔼、冷酷、带着些许危险意味的声音蓦地响起。他刚意识到她已经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琳女士,这么快?”他用夸张的失望腔调大声说道。

得小心保持创作状态,她慢慢地比画道,今天有些到极限了。得停下。

“当然,”莫特利先生说,“那么我们的大师巨作怎么样?”

他们一齐转头看去。

琳很高兴地看到,尽管最后那一下上色时的彩色浆果汁液过于稀薄,但她做出的临时补救反而创造出了一种生动而富含暗示的效果。它并非完全写实,不过她的作品本来也不是写实风格:她为莫特利先生塑造的这条腿上,肌肉仿佛是被粗暴地搡到骨头之上。一个暗喻,也许反而更接近真相。

半透明的颜色在如同贝壳内壁般闪闪发亮的白色底子上泼溅成不均匀的色块。厚片的组织和肌肉层层交叠。许多不同质感的血肉构成一个错综复杂的整体,十分生动。莫特利先生赞许地点点头。

“你知道吗,”他突然温和地说,“我希望自己在这座雕像全部完成之前不再看到更多的半成品部分,这样我就能尽情享受最后的惊喜时刻。就目前来说,我觉得很好。非常好。不过太早提出表扬是件危险的事情。可能导致自满……或者是自卑。所以请不要灰心,琳女士,不管你是从正面理解还是负面理解,请把这当成雕像最后完成之前我对你工作的唯一评价。你觉得如何?”

琳点点头。她没法将目光从自己刚刚的创作上移开,她用手非常温柔地抚过正在变干变硬的虫首人唾沫的光滑表面。她的手指摩挲着雕像膝盖下面从毛皮向皮肤过渡的区域。她低头看了看莫特利先生本人的腿,又抬头看向他的脑袋。他那双老虎的眼睛回望着她。

你……你是什么?她向他打着手势。他叹了口气。

“琳,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这个问题呢。我真心希望你不会问起,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让我不禁怀疑我们是否真的能够互相理解。”他低声说道,声音突然变得凶残狠毒。琳往后缩了一下。

“这完全……不出我的所料。你仍然没有用正确的方式去看。完全没有。你能创造出这样的艺术品真是个奇迹。你仍然将这——”他用一只猴爪大致地朝自己的身体比画了一下“——看做病态。你感兴趣的仍然是它是什么、它是怎样出问题的。这不是错误,不是病变:这是现象,也是本质……”他的声音在屋椽间盘旋。

他平静了一些,放下了许多只手臂。

“这是一个整体。”

她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她太累了,不想再受恐吓威胁。

“也许我对你太苛刻了,”莫特利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你看……我们面前的这个雕像部件,很清楚地展示出你对激烈转变发生的时刻有一种敏锐的感知,尽管你提的这个问题给我的感觉恰好相反……也许,”他慢慢地继续说道,“你本人也经历过这种时刻。有一部分的你能够理解它,虽然只是心里领会,没法用语言表达,但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本来就是我们头脑中更为高级的思维运转的方式。”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琳女士,你已经身处杂交地带了!你的艺术来源于你理解但刻意无视刻意模糊掉的地方。”

好吧,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比画道。随便了,很抱歉我那样问。

“我也是,不过再也别这样问了。”他回答道。

琳打开木头工具箱,收拾周围沾染了各种颜色的盘子、剩下的彩色浆果(她看出来了,她还需要更多),以及有机糨糊小棒。莫特利先生还在继续他那具有哲学意味的东拉西扯,他对杂糅理论的反思。琳并没在听。她将触须转到远离他的方向,感受着房屋细微的吱嘎声与隆隆声,感受着窗上空气的重量。

我想待在天空下面,她想,而不是这个积满灰尘的老旧房梁下面,这个涂了焦油、冷漠脆弱的屋顶下面。我要走回家去。慢慢地走。经过獾泽。

她想着想着,心中的想法越发坚定起来。

我要在实验室停下,若无其事地叫上艾萨克跟我一起走,我要把他从他的工作那里抢走一个晚上。

莫特利先生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

闭嘴,闭嘴,你这个被宠坏的小孩,你这个该死的自大狂,别再念叨你那些想入非非的理论了。琳想。

当她转身比画出“再见”时,手势里带着的礼貌意味十分敷衍,言不由衷。

第十一节

一只鸽子呈大字形挂在艾萨克桌上一个X形的黑木架子上。它的头疯狂地从一边扭到另一边,尽管它十分恐惧,发出的叫声依然是那种平庸无奇的咕咕声。

它的翅膀被展开到最大限度,一枚枚细钉子穿过它的翅羽间隙,翅尖处的钉子被敲弯,以便更好地固定。鸽子的腿分开绑在X形小木架的下部。它身下的木头溅满白色和灰色的肮脏鸟粪。它阵阵抽搐,拼命想将翅膀挣脱出来,却徒劳无功。

艾萨克在它上方弯着腰,一手挥舞着放大镜,一手拿着一支长长的笔。

“别他妈扭来扭去了,你这只死鸟。”他咕哝着,用笔尖戳着鸟的肩部。他透过放大镜观察细小骨骼和肌肉一路传递的微小颤动,手在旁边的纸上匆匆做着笔记。

“老天!”

拉布勒梅恼怒的叫声骤然响起,艾萨克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离开桌前。他走到过道边缘,探出头去。

“怎么了?”

拉布勒梅和大卫肩并肩地站在一楼,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放声歌唱的二重唱组合。他们一脸不快的样子。接下来的一小会儿没人说话。

“那个,”拉布勒梅终于开口了,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安抚的意味,“艾萨克……一直以来,我们都同意,在这个地方我们可以搞任何我们想搞的研究,不问问题,互相支持……对吧?”

艾萨克叹了口气,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眼睛。

“看在圣嘉罢的分上,伙计们,别绕弯子了,”他呻吟着说,“不用跟我念叨我们一直同甘共苦之类的话,我知道你们有话要说,我不会怪你们……”

“艾萨克,这里太臭了,”大卫直率地说,“而且我们整天都得听那些该死的鸟叫。”

就在拉布勒梅说话的时候,那个老旧的清洁机器人犹犹豫豫地从他身后一路滚过来。它停下来,头部旋转了一圈,两个站立不动的男人映入了它的镜头。它没把握地原地顿了一会儿,然后折叠起粗短的金属手臂,笨拙地模仿拉布勒梅和大卫的姿势。艾萨克朝它比画了一下。

“看吧,看吧,那个愚蠢的东西没救了!它有病毒了!你们最好把它丢掉,要不然它就会开始自动重组;用不了明年你们就要同你们的机械仆人进行关于存在的辩论了!”“艾萨克,别他妈改变话题,”大卫生气地说,扭头看了看,把那个清洁机器人一把推开,它四脚朝天地翻倒在地板上,“平时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们都好商量,但这次你太过了。”

“好吧!”艾萨克投降似的举起双手。他慢慢地环顾四周。“我想我有点低估了莱缪尔的办事能力。”他懊恼地说。

环绕仓库的凌空过道上,从头到尾都塞满了笼子,里面全是拍打翅膀、哀鸣尖叫、蹦来跳去的东西。仓库里嘈杂不堪,翅膀扑扇的声音、身体蹿动的声音、羽毛抖动的声音、粪便溅落的声音,而其中最响的,莫过于被俘获的鸟儿连绵不断的哀鸣。鸽子、麻雀和八哥以咕咕声和啾啾声倾诉痛苦:单只的叫声听起来虚弱无力,合在一起却是尖厉刺耳的噪声。鹦鹉和金丝雀在平时那种无休止的絮叨中不时插入粗粝的哀叹,就像一个个惊叹号,每次都让艾萨克不自觉地畏缩一下。鹅、鸡、鸭的叫声往这刺耳的合唱中添加了些许乡村风味。面目凶狠的阿斯匹克不停在笼子里的狭小空间扑来扑去,蜥蜴般的小小身体“啪啪”地撞击着细铁丝网。它们俯下酷似狮子的小脑袋舔舐着身上的伤口,像好斗的老鼠般发出恶狠狠的咆哮。巨大的玻璃罐子里装着苍蝇、蜜蜂和黄蜂,蜉蝣、蝴蝶和会飞的甲虫,它们发出的嗡嗡声就像有一架气势汹汹的无人飞机扑面而来。蝙蝠头朝下倒挂着,用炽亮的小眼睛盯着艾萨克。蜻蜓蛇窸窸窣窣地抖动着优雅修长的翅膀,发出响亮的嘶嘶声。

笼子下面的地板污秽一片,鸟粪的刺激性臭味十分强烈。艾萨克看到辛赛里提正浑身颤抖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住地摇它那有条纹的脑袋。大卫顺着艾萨克的目光看去。

“没错,”他嚷嚷道,“看到了吗?那臭味连它都受不了。”

“伙计们,”艾萨克说,“我很感谢你们的宽容和忍耐,我说真的。这就是互相迁就,对吧?拉布,还记得你捣鼓那些声呐实验的时候吗?你找了个家伙来敲了整整两天大鼓。”

“艾萨克,这已经快一个星期了!还要多久?你有没有个计划?至少把这些屎啊尿啊什么的清理清理啊!”

艾萨克俯视着下面那两张满是怒容的面孔,意识到他们是真的恼了。他迅速地思考了一下,想找一个折中的办法。

“好吧,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最后他说,“今晚我会把这里打扫干净——我保证。而且我会加快工作进度……我知道!我会先对付那些叫得大声的。我争取尽快把它们弄走,在……两周之内?”他没什么说服力地结尾。大卫和拉布勒梅又开始起哄,但他打断了他们的嘲讽奚落和不满的嘘声。“下个月的房租我多出一些!怎么样?”

激烈的抗议声瞬间平息下来。两人目光闪烁地盯着他,显然在心里做着盘算。他们是科学研究路上的同伴,獾泽的坏男孩,是朋友。但他们的关系并不牢靠,当钱这玩意牵扯进来时,就没有多少余地留给多愁善感了。艾萨克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试图提前打消他们另寻他处的念头。毕竟,他一个人可负担不起这里的房租。

“你的意思是?”大卫问道。

艾萨克仔细地想了一下。

“我多出两几尼?”

大卫和拉布勒梅对视了一下。这个提议可以说非常大方了。

“对了,”艾萨克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话题,你们可以顺便帮我个忙,我会很感激的。我不知道怎么对付其中一些……额……研究对象。大卫,你不是曾经研究过鸟类学吗?”

“没有,”大卫尖刻地回答,“我只是给某个搞鸟类学研究的打下手罢了。无聊得要死。也不想被人那么指手画脚地管着,所以最后不干了。扎克,就算你把我扯进你的研究课题,我还是一样会抱怨你那些满身病菌的宠物……”他笑起来,显出一丝真心的幽默。“你难道没学过基础的移情理论之类的吗?”

尽管嘴里说得不屑,大卫还是沿着楼梯走上来,拉布勒梅跟在他后面。

大卫在楼梯顶端停下,将所有那些吱吱喳喳叫个不停的俘虏尽收眼底。

“魔鬼的尾巴呀,艾萨克!”他低声说,咧开嘴笑起来,“这些玩意花了你多少钱啊?”

“还没和莱缪尔结算呢,”艾萨克干巴巴地说,“但我的新雇主罩着我呢。”

拉布勒梅也走上最后一阶楼梯,站到大卫身旁。他朝着过道远处角落里一堆杂七杂八的笼子比画了一下。

“那边是什么?”

“那是我放置稀罕品种的地方,”艾萨克说,“阿斯匹克,激光蝇……”

“你搞到了一只激光蝇?”拉布勒梅惊呼道。艾萨克点点头,咧开嘴笑了。

“不舍得用那漂亮的玩意做实验。”他说。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拉布。它就在那儿,在那个关着类蝠的笼子后头。”

当拉布勒梅快步经过挤得满满当当的笼子向那处角落走去时,大卫兴致勃勃地看向艾萨克。

“你有什么鸟类学的问题不明白?”他搓着双手问艾萨克。

“看桌子上。”艾萨克指着X形木架上绑着的那只倒霉鸽子,“我要怎样才能让那玩意不再扭来扭去的。刚开始我想看看那些肌肉组织,它乱动也就算了,现在我只想让它的翅膀按我的意思动。”

大卫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杀了它。”

艾萨克动作夸张地耸耸肩。

“我试过了。它不死。”

“哦真他妈的……”大卫气极反笑,大步走到桌前,一下拧断了鸽子的脖子。

艾萨克夸张地畏缩了一下,举起巨大的双手。

“我没法做这种细致的工作。我的手太笨了,我的感情太他妈脆弱了。”他快活地说。

“是,是,”大卫言不由衷地赞同道,“你现在忙些什么呢?”

艾萨克的眼里立刻闪出热情的光芒。

“嗯……”他大步走到桌前,“我他妈的想跟这座城市的鹰人打打交道,但运气实在是不好。我听说有一些住在圣嘉罢岗和悉利亚。我递了消息说我愿意付一大笔钱同他们待上几个小时,拍些胶版相片。完全没有回音。我还在大学里贴了一些海报,请求鹰人学生自愿前来我这里拜访,但我的线人告诉我说今年根本没有招收任何鹰人学生。”

“‘鹰人……不善于进行抽象思维。’”大卫模仿着那个阴险的三羽党发言人轻蔑的腔调,去年该党派曾在獾泽举行了一次非常失败的集会。艾萨克、大卫和拉布勒梅一起去捣乱来着,大声谩骂讲台上的那个男人,不停扔烂橘子,逗得站在外围的非人类种族示威者乐不可支。艾萨克一边回忆一边大声说道:

“是啊。然后,我还没去滴溅区,所以眼下我没法研究真正的鹰人,只能琢磨琢磨别的会飞玩意,就是你……唔……在周围看到的这些。不过说真的,虽然不是一回事,但也十分惊人。”

艾萨克在成堆的笔记里翻找,拿起小雀和反吐丽蝇翅膀的示意图。他解下那只死鸽子,仔细地用一根起伏的弧线描摹出它翅膀的姿势。他默默地指着桌子周围的墙壁,墙上贴满了精心绘制出来的翅膀示意图。肩关节接合处的特写,受力示意图,细心涂出明暗对比的羽毛样式。还有飞艇的胶版相片,上面用黑墨水潦草地画着箭头和问号。有些速写让人想到邪恶的战斗水母,还有黄蜂翅膀的高倍放大图。每张图上都仔细地贴着标签。大卫的目光慢慢地扫过这些耗费了无数个小时的工作成果,这些对飞行动力的比较研究。

“我觉得我的客户不会太挑剔他的翅膀是哪种——或者是什么——看起来什么样,只要他能随心所欲地飞起来就行。”大卫和拉布勒梅都知道雅格里克的事情。艾萨拉要求他们保密。他相信他们两个。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也是怕万一雅格里克来访时他们正好也在仓库。尽管到目前为止,鹰人每次匆匆来去都刚好避开了他们。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往他背上直接移植两个翅膀?”大卫问,“让他接受改造?”

“嗯,我当然那么想过,这是我的主要思路,但存在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移植什么翅膀?我得自己造出翅膀来。第二个问题是,你认识哪个改造师可能私下里接这个活计?我认识的最好的生物奇术士是该死的瓦米斯汉克。要是我他妈必须去找他,我会去的,但我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那么做……所以目前我在做一些准备工作,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把他带到空中,那么我得试着找出那玩意的尺寸大小、形状和动力来源。要是我最后选择用‘改造’这个办法的话。”

“除了这个办法你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吗?物理奇术?”“唔,你知道的,我曾经的最爱,统一场论……”艾萨克咧开嘴笑起来,自嘲地耸耸肩,“我感觉他的背损伤得太厉害了,即便我能想办法造出翅膀来,对他施行改造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考虑过将两种不同的能量场结合起来……妈的,大卫,我不知道。我心里有个想法,刚有点苗头……”他漫不经心地朝一个粗略标注的示意图指了指,图上画了个三角形。

“艾萨克?”拉布勒梅的叫喊声越过或粗粝或尖锐的鸟叫传过来。艾萨克和大卫抬起头来看向拉布勒梅,他正在两个分别装着激光蝇和两只金色长尾小鹦鹉的笼子后面转来转去,手指着一小堆盒子、箱子和盆子。“这些是什么?”

“哦,那是我的‘育儿室’。”艾萨克笑着喊道。他大步走向拉布勒梅,没忘了拉上大卫一起。“我觉得看着某个东西从不能飞变成能飞,这个过程既有趣又很有启发性,所以我想办法搞到了一些卵、幼虫和茧。”

他在那堆容器旁边停住。拉布勒梅正使劲地盯着一个小箱子:那里面有一簇色彩艳丽的深蓝色卵。

“不知道会孵出来什么,”艾萨克说,“希望是漂亮的玩意。”

这个小箱子放在一堆类似的箱子顶上,每个箱子都是前面开口,里面都有个以笨拙的手工做成的小窝,装着一到四个卵。有些卵有着夺目的颜色,有些只是单调的米色。这些箱子后面,有根小小的管道一路盘旋,消失在过道扶栏间,通向楼下的锅炉。艾萨克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根管道。

“我觉得它们会喜欢温暖的地方……”他喃喃地说,“真的不知道……”

拉布勒梅正弯腰朝一个前面镶着玻璃门的箱子里看去。

“哇……”他抽了一口气,“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十岁!拿六个弹珠跟你换这些。”

箱子的地板上爬满扭来扭去的绿色小毛虫。它们正有条不紊地大口吞咽着随意塞在它们周围的叶子。叶茎上爬满了小小的躯体。

“是啊,我觉得可有意思了。现在它们随时都有可能结茧,到时候我会毫不客气地将它们切开,看看它们是怎样变形的。”

“实验室的人可真是狠心的家伙呀,是不是?”拉布勒梅对着箱子里呢喃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古怪幼虫吗?”

“有些蛆。很好养。可能就是它们的气味让辛赛里提心烦,”艾萨克笑着说,“一些蝴蝶和飞蛾的幼虫,还有一些特别有攻击性的水生玩意,他们告诉我说能变成缎子般华丽的飞虫……”艾萨克指着其他盒子后面,那里放着一个装满脏水的水槽。

“还有,”他说着,神气活现地走向几英尺外一个小小的铁丝笼子,“某种非常特别的……”他用大拇指戳了戳那个笼子。

大卫和拉布勒梅围过来。他们张大了嘴巴,使劲往里看去。

“哎呀,这才叫了不得……”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大卫才轻轻说道。

“这是什么?”拉布勒梅也压低了声音。

艾萨克越过他们的脑袋凝视他的明星毛虫。

“老实说,我的朋友,我他妈的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很大、很漂亮,而且不是很开心。”

笼子里的幼虫盲目地挥舞着粗粗的脑袋,拖着巨大的身躯绕着铁丝牢笼缓缓地移动。它至少有四英寸长,一英寸粗,鲜艳夺目的颜色随机地分布在胖乎乎的圆柱形身体表面,尖尖的毛刺从尾部伸出来。笼子里堆满了已经变成褐色的生菜叶子、小块的肉、切成片的水果和纸屑。

“看,”艾萨克说,“我什么东西都拿来喂过这玩意了。我往笼子里放过我能想到的所有花草和树叶,它完全没兴趣。所以我又试了鱼和水果、蛋糕、面包、肉、纸、胶水、棉花、丝绸……但它什么都不吃,就那么饿着肚子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责备地瞪着我。”

艾萨克往前靠去,将脸挤到大卫和拉布勒梅的脸之间。

“它显然很想吃东西,”他说,“它身上的色彩都黯淡了,这让我很担心,不管是从美观的角度出发还是从生理学的角度出发……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这漂亮的小东西会就这样死掉,都怪我。”艾萨克实事求是地说,吸了吸鼻子。

“你从哪儿弄来的?”大卫问。

“哦,你知道这档子事,”艾萨克说,“我从一个家伙那里得来的,他是从某个男人手里得来的,那个男人又是从一个女人手里得来的……等等等等。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会把它的茧切开吧?”

“魔鬼的尾巴呀,当然不会,只要它能活到织茧的时候,但我对此表示怀疑,我非常想看看从茧里能出来什么。我甚至可能把它捐给科学博物馆。你知道我的。可有公益精神了……不管怎样,这玩意对我的研究其实没多大用处。我甚至没法让它开口吃东西,就别提让它化茧变形了,更不用说看它飞了。所以你在周围看到的一切其他东西——”他将手臂大大地打开,转动手腕,将整个房间囊括进来,“——都是对我的反重力研究有价值的实验材料,但这个小家伙——”他指向那只无精打采的毛虫,“纯属爱心行为。”他大大地咧开嘴笑了。

楼下传来“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了。三个男人纷纷扑到过道边沿,不顾危险地探出大半个身子往下看,希望看到鹰人雅格里克站在那里,斗篷下的假翅膀高高耸起。

琳抬头朝他们看来。

大卫和拉布勒梅顿时变得不知所措。当艾萨克猛地发出隐含怒意的欢迎声时,他们现出明显的尴尬表情,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开。

艾萨克快步跑下楼梯。

“琳,”他大喊道,“很高兴见到你。”当他终于走到她身边时,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补上一句:

“亲爱的,你来这儿做什么?我以为这个星期我要过几天才跟你见面。”

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她的触须可怜兮兮地颤抖着,试图安抚恼羞成怒的他。但拉布和大卫显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认识艾萨克很长时间了:艾萨克对感情生活的回避态度以及无意间留下的蛛丝马迹足以让他们大致猜出真相。艾萨克并不怀疑这一点。但这里不是萨拉克斯区。这里是个禁区。他也许会被别人看到。

话虽如此,但琳现在显然非常痛苦。

我,她飞快地打着手语,我想要你跟我回家,不要拒绝。想你了。累了。工作让我心力交瘁。抱歉来这里。需要见你。

艾萨克觉得心里的怒火和爱意此消彼长。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他想。操!

“等一下,”他低声说,“给我一分钟时间。”

他匆匆地跑上楼梯。

“拉布,大卫,我忘了我今晚约了朋友出去,他们派人来接我了。我保证明天会把所有的脏东西打扫干净。我以我的名誉发誓。它们都喂过了,都安排妥当了……”他迅速地环顾四周,然后强迫自己看着两人的眼睛。

“好的,”大卫说,“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拉布勒梅没有说话,只是挥手叫他快走。

“对了,”艾萨克闷闷地说,不住望向四周,“如果雅格里克回来了……唔……”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桌子上抓起一本笔记本,半跑半跳地下楼去,再没回头。拉布勒梅和大卫也自觉地转开目光。

他像狂风卷裹无助的树叶一样将琳拉出门外,带到暮色渐染的街道上。当他们离开了仓库,他终于可以仔细地看看她,这时,他才觉得自己心里熊熊燃烧的怒火变成闷燃的余烬。他端详着她,发现她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沮丧。

艾萨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挽起她的手臂。他把笔记本扔进包里,“啪”的一声盖上包。

“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个晚上。”他低声地在她耳边说。

她点了点头,将她的甲虫头颅在他身上靠了一瞬,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因为担心被人看见,他们旋即分开。他们慢慢地走向斯莱站,如每一对彼此深爱的人一样步调一致,彼此之间却小心地保持着几英尺的距离。

第十二节

如果一个杀人犯悄悄潜入旗山或溃疡角的豪华宅第,国民卫队会等闲视之吗?怎么可能,自然不会!对独臂螳螂手杰克的搜捕就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当剜眼杀手在烟雾弯肆虐时,他们什么也没做!上周焦油河中捞出又一个被挖去双眼的死者——受害者总数已上升至五名——而巨钉塔的青衣恶棍们没有一句表示。我们想说:这个城邦的法律,对富人是一套,对穷人又是另一套!

海报贴满新克洛布桑四处,要求你投票——只要你足够幸运能拥有一张选票!鲁德革特的沃日党恫吓发威,“我们终将见到”党巧言令色,多样化趋势党对受压迫的非人类种族许下空头支票,而三羽党的人类渣滓们四处散播他们的有毒论调。我们的“可选对象”便是这些可憎之人,《不羁叛逆者》号召所有“中奖者”摧毁手中的选票!建立一个来自底层人民的政党,宣布“选票抽奖制”是一种极端自私的政策。我们想说:所有人都应享有选举权!为变革而投票!

当泉树的码头管理层对蛙人码头工实施残酷的降薪措施后,工人们正在商量举行罢工以示抗议。可耻的是,人类码头工人的工会却公开指责他们的罢工。我们想说:所有种族联合起来,反抗资方的压迫!

一男一女走进车厢,德姮从阅读中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又不落痕迹地将手里那份《不羁叛逆者》折起来塞进包里。

她坐在车厢的前端,背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这样她就能很自然地将这节车厢里的寥寥数人看在眼里,不必显出刻意观察的样子。火车离开塞德姆枢纽站,那两个刚刚进入车厢的年轻人身子轻轻摇晃,很快找地方坐了下来。他们穿着简朴,但衣服的质地很好,与大多数前往狗泥塘的旅客有着鲜明的区别。德姮觉得他们应该是正道教的传教士,铁道北边路德米德那所大学的学生,虔诚地乘坐火车往南,假惺惺地进入狗泥塘那个罪恶的深渊解救穷人们的灵魂。她在心底嗤笑着他们,一边掏出一面小镜子来。

她再次抬头扫视了一眼,确保没人盯着自己,然后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脸。她仔细地调整头上的白色假发,按了按脸上的橡胶疤痕,确保它粘得很牢。她的衣着很费了一番心思:又脏又破的衣服,不像有钱人,不会在狗泥塘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同时又没破烂到让人恶心的地步,不会在她上车的乌鸦塔引发过往旅客的无名怒火。

她的笔记本放在膝上。她在此次旅途中花了点时间做笔记,都是关于辛塔寇丝特奖的。第一轮评选将在这个月末的某个时候进行,她想为《灯塔》写篇文章,评论一下那些参加初期评选的作品哪些值得入选,哪些不值一提。她打算把这篇文章写得活泼有趣些,但在说到评审小组的派别之争时则采取严肃认真的态度。

她已经写了个开头,她盯着那些干巴巴的文字叹了口气。现在不适合干这事,她想。

德姮透过左手边的车窗向外望去,凝视着城市的景象。这是德克斯特线的一条支线,从路德米德和新克洛布桑东南边的工业区之间穿过,从此处看去,城市与天空仿佛两个巨人扭成一团,而火车正处于这场混战的中心。獾泽、斯特莱克岛以及更远处的飞地及雪克区的国民卫队大楼高高耸立在连绵的屋顶之上。萨德线上的火车在南边穿行,驶过大焦油河。

铁轨两旁,被日光晒得褪色的史前巨肋不断向后掠去,它们伸至极高处,森然俯瞰着车厢。空气中的烟雾与尘埃渐渐增多,最后火车仿佛在云团上飘行。来自工厂与机械的声音越来越响。车窗上映出了一根根稀疏排列的巨大烟囱,就像枯萎的大树——火车正从森特区飞驰而过。往东一点的地方,便是热火朝天的工业区回音沼。德姮突然想到,此刻,就在自己下方再往南一点的某个地方,一场蛙人的大罢工正在酝酿之中。祝好运,兄弟们。

火车转了个弯,她的身子在惯性的作用下向西歪去。火车正在离开泉树线,骤然转向东边,速度越来越快,准备横越前方的大江。

当火车转弯时,她瞧见了停靠在泉树码头的高桅横帆船,帆船桅杆从她的视野中一掠而过。它们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晃。德姮瞥见卷起的帆,粗大的桨和张着巨嘴的烟囱,兴奋的海蛟被紧紧拴在来自米尔朔克、尚克尔和纳尔·基特岛的商船上。用巨大鹦鹉螺雕刻而成的潜水钟不断在水中升起下沉,搅得河水像开了锅一般。当火车开始爬升时,德姮转过头来,看向前方。

越过南边连绵的屋顶,她能看见汹涌浩渺的大焦油河,两侧支流遍布。从古时沿袭下来的法令禁止大型船只或异国船舶驶入黑腐河与焦油河交汇处下流半英内的水域。这些船只能聚集在斯特莱克岛上流的港区。大焦油河北岸绵延一英里半的地方,挤满了装卸货物的吊车,它们此起彼伏,像正在喂食雏鸟的巨禽。密密麻麻的驳船和拖船载着需要转运的货物溯流而上,前往烟雾弯和大河套码头,以及溪滨破败的贫民窟工厂;它们拖着板条箱穿行在新克洛布桑的运河之中,这些运河连接着规模较小的特许经营企业和破败的工坊,错综复杂,如同实验室里老鼠走的迷宫。

泉树和回音泥沼的黏土被挖出,建起大量方方正正的码头和水库,巨大的闭合水道伸入城市主体,靠深深的运河与大江相连,同样挤满了船只。

曾有计划在贱地也修建一个如同泉树的大港口。此刻德姮看着的正是这个计划的结果:三条巨大的水道塞满淤泥,瘴气缭绕,臭不可闻,水面随处可见半沉没的船只残骸和扭曲的桅杆。

车轮撞击铁轨所发出的咔嚓声和轰隆声突然起了变化:蒸汽引擎正将火车拖上薏米桥的庞大桥身。火车沿着修葺不善的铁轨爬升,不时左右微微变向,速度慢了下来,仿佛极不情愿驶向前方的狗泥塘。

灰色的楼房从街道两侧升起,就像长在化粪池旁的野草。筑造它们的水泥已经开裂腐朽。许多房子甚至没有盖完,八字形的铁支架散布在本该是屋顶的地方,因为雨水和潮气生了锈,在房屋表面留下血痕般的斑斑锈迹。翼人像食腐的乌鸦盘旋在这些巨大的混凝土块上方,或是蹲在较高的楼层对着相邻建筑的屋顶扔大便。德姮每次来到这个贫民窟,见到的景象都有所变化:它的边界仿佛在不断膨胀、爆裂。隧道深埋地下,通向新克洛布桑的地下世界:由地下遗址、污水管道及隐秘墓穴构成的巨大迷宫。某天遗忘在墙边的梯子,转天就会被钉在另一面墙边,再过一天就会加上更多的木条和支架,不到一个星期,它就会变成一处楼梯井,通往一个新盖的楼层,摇摇欲坠地待在两处松沓下陷的屋顶之间。无论德姮看向何处,都能看见躺着的人、逃跑的人、在屋顶打架的人。

当狗泥塘的臭味悄然渗进正渐渐减速的火车车厢,她疲倦地站了起来。

像往常一样,车站出口没人查票。若不是被发现逃票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德姮肯定不会费事买票,尽管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她把手里的车票扔到检票台上,向车站外走去。

狗泥塘站的门永远是敞开的。它们锈得厉害,再加上常青藤的束缚,它们总是紧紧地贴着墙。德姮迈步走进银背猩猩街的嘈杂与恶臭中。街道两侧的墙上遍布霉菌和腐物,滑溜不堪,手推车沿着墙根一字排开。这里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商品——其中一些质量好得让人称奇。德姮转身朝贫民窟的深处走去。她身周的喧嚷连绵不断,欢腾的大喊声与叫卖声给人感觉仿佛置身于狂欢聚会。其中绝大部分是小贩在兜售食物:

“洋葱!好洋葱嘞!快来买!”

“海螺!快来尝尝海螺!”

“来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每个街角都是如此,还有其他大咧咧摆出来的商品和服务,任君挑选。

可怜又可恨的娼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沙哑的嗓音招揽客人。她们身上穿着肮脏的衬裙,镶着俗丽的荷叶边,都是用偷来的丝绸制成的,脸上抹得红红白白,遮盖住瘀青伤痕及深深的皱纹。她们笑着,露出满嘴烂牙,不时吸上一小撮混杂了烟灰与老鼠药的喜赞。其中一些还是孩子,在没人盯着看的时候会拿出小纸娃娃和木环玩耍,要是有个男人走过,她们就会淫荡地噘起嘴来,伸出舌头做出舔舐的动作。

狗泥塘的站街女是这座城市最不入流的娼妓。光顾她们生意的只有那些堕落颓废又不惧尝鲜,同时对肉体有着执着迷恋的嫖客以及喜好重口味的变态,那些精于此道的人绝不会对她们多看一眼,他们只会前往乌鸦塔与烤炉区之间的红灯区。在狗泥塘,人们可以获得最快捷、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廉价的肉体抚慰。这里的嫖客同娼妓一样又脏又穷,疾病缠身。

酒吧入口不断有不省人事的醉鬼被扔出来,经过机械改造的改造人担负起保镖的工作。他们摇摇晃晃地用蹄子、履带或巨大的脚掌站着,金属爪子攥紧松开,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们的脸残忍凶狠,时刻处于戒备状态。总有路人奚落辱骂他们,冲他们吐口水,他们只是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人,任唾沫在脸上凝结干涸,他们不愿也不敢失去这份工作。他们的恐惧可以理解:就在德姮左手边,一处承托铁轨的拱门投下的阴影里,一个大大的深坑像一张巨嘴敞开在地上。坑里的黑暗中传来屎尿混合着机油的刺鼻恶臭,以及金属低沉的叮当声与人类的呻吟,那是因为饥饿或醉酒而奄奄一息的改造人聚堆等死的地方。

一些老式的机器人摇摇晃晃地穿行在街道上,笨拙地躲避着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向它们投掷的石子和烂泥。每面墙上都布满涂鸦。粗鲁的诗、下流的图画、充满渴望的祈祷文与摘自《不羁叛逆者》的标语口号你推我挤,抢夺着地盘:

独臂螳螂手来了!

反对选票抽奖制!

焦油河和黑腐河是她的双腿滚翻 这座城还在想爱人为何一去不返 因为她正被奸得神志涣散 狂捅她的正是政府混蛋!

教堂的墙壁也未能幸免。正道教的僧侣紧张兮兮地聚成小群,擦拭着涂在他们教堂外的下流图文。

人群中不乏非人类种族。有些看起来很疲累,显然是人数较少的虫首人。其他的与邻居们一起大笑、打趣、咒骂。一处街角有个仙人掌族正与一个蛙人激烈地争吵,周围围了一圈主要由人类组成的看客,吵架双方收获的起哄叫好声不分上下。

当德姮走过时,孩子纷纷围过来,低声地乞讨几个小钱。她没有搭理他们,但也没刻意把包往怀里拽,以免遭到扒窃。她昂首挺胸地迈着步子,走进狗泥塘的心脏地带。

周围的墙突然在头顶上方合拢,她仿佛走在一座座摇摇欲坠的桥梁下方,桥上挤满充作房间的临时居处,仿佛是由尘垢污物堆积而成。它们投下的暗影里空气湿得仿佛能捏出水来,充满凶险暗示的吱嘎声不时响起。一声呼啸突然从德姮背后传来,她感觉到一阵空气掠过后颈,一个翼人以杂技演员般的灵巧猛地蹿过这个短短的隧道,然后直冲天空,发出连串疯狂刺耳的笑声。它的突然出现让她脚下一绊,身子撞到墙上,沉闷的一声混着那个翼人留下的污言秽语,在砖拱下激起阵阵回响。

她正经过的房屋似乎与城市其他地方所遵循的建筑法则截然不同。实用性在这里毫无意义。狗泥塘仿佛一个脱胎于冲突与争斗的活物,其中的居民根本无足轻重。砖块、木材和腐朽的混凝土上满是疙瘩和空洞,簇簇地往下掉渣,这种衰败景象满目皆是,仿佛扩散的恶性肿瘤。

德姮转了个弯,走上一条发霉砖块铺成的死胡同。她小心地环顾四周,一匹接受过改造的马站在小巷的尽头,它的后腿被活塞驱动的巨锤替换。在它身后,一辆有篷的马车几乎蹭到了墙上。在这附近,任何一个走走停停、目光呆滞的人都可能是国民卫队的探子。但她必须冒这个险。

她绕到马车后面。六头猪已经从马车里卸了下来,送进墙边一处临时围出的露天猪圈。两个男人正在这促狭的地方滑稽地追着猪转来转去。猪边跑边发出长声尖叫,就像婴儿的啼哭。猪圈通向墙上贴着地面掏出的一个半圆形开口,开口大概有四英尺高。德姮往里看去,看进一个十英尺深的洞,散发着恶臭,被摇曳不定的煤气灯光微弱地照亮。地洞里传出隆隆声和低语声,扭曲的暗影在被灯光染成红色的洞壁上跳动。她的脚下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身子几乎都弯到地上,背上驮着淋淋漓漓直往下滴落液体的重物,就像正在地狱受苦的灵魂。

德姮走进左手边一个没有门的入口,沿着陡峭的楼梯走向这处位于地下的屠宰场。

春天的温暖似乎被来自地底的力量放大了。德姮额上渗出汗来,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颤颤巍巍的动物尸块和滑腻的凝结血迹上。房间后部有一条传送带,拖着沉重的肉钩沿着天花板阴森森地环行,消失在屠宰场更昏暗的内部。

即便是刀子反射的倏忽闪光,似乎也被这血色的昏暗浸染。德姮捂住口鼻,尽量遮挡那腐败血液和新鲜生肉散发出的浓烈恶臭。

在房间的尽头,她看见三个男人聚在她从外面看到的那个拱形开口下方。狗泥塘的光线和空气透过开口洒进这个昏暗恶臭的地洞里,仿佛被过滤了,变得惨白黯淡。

三个男人仿佛收到了某个无声的信号,齐齐往后退去。外面小巷里的捉猪人逮到了一头猪,随着一阵越来越高的咒骂声、哼哼声和惊恐的尖叫声,捉猪人将那头母猪沉重的身躯通过开口扔了下来。猪厉声惨叫着坠入黑暗,随即发现数把尖刀正在等待自己,身子立刻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

随着一声令人反胃的断裂声,它僵硬的细腿在因为血液和粪便变得湿滑不堪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它倒在断腿骨茬处流出的鲜血中挣扎尖叫,却没法站起来逃跑或是反抗。那三个男人走上前去,动作老练而精确,一个人俯身压着猪的臀部,以免它身子弓起,一个人揪着它耷拉的耳朵将它的脑袋往后扯去,第三个人挥动刀子,割开它的喉咙。

鲜血滴滴渗出,随即“唰”的一下变成奔涌的急流,猪的惨叫声迅速地小了下去。三个男人将它抽搐的巨大身体拖上旁边一张案桌,桌旁倚着一把生锈的锯子。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看见了德姮。他用手肘轻轻推了下另一个男人。

“哎呀哎呀,本,真看不出来呀,你这个闷骚的家伙!你的性感妞儿来了!”他乐呵呵地嚷嚷道,声音大得连德姮都能听到。那个被他称作“本”的男人转过身来,冲着德姮挥手。

“五分钟。”他喊道。她点了点头。她的手依然紧紧捂住嘴巴,努力压抑着涌上喉头的胆汁和胃液。

一只只恐惧的猪猡从外面的小巷扔进来,它们扭着庞大的身躯,徒劳地拼命挣扎,而它们的最后一搏换来的只有折成古怪角度的断腿。它们一头接一头地被切开,挂到老旧的木架上放血。舌头和厚厚的皮肤褶子摆动不定,往下滴着鲜血。屠宰场地板上凿出的沟满得溢了出来,脏血漫过地板,轻轻冲刷着装着内脏和牛头的大桶。那些牛头都在沸水里煮过了,褪了毛,白森森的甚是吓人。

终于,最后一头猪宰杀完毕。精疲力尽的男人们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浑身鲜血淋漓,头上直冒热气。他们短暂地碰了下头,一阵沙哑的笑声响起,那个被称作“本”的男人转身离开同伴,向德姮走来。在他身后,那两个男人正在破开第一头猪的肚子,将内脏拢进一个巨大的水槽里。

“迪,”福莱克斯轻轻地说,“我就不吻你当作打招呼了。”他飞快地朝湿淋淋的衣服和溅满鲜血的脸比画了一下。

“非常感激,”她回答说,“我们能离开这里吗?”

他们低头避开天花板上一抖一抖不断环行的肉钩,小心地走向黑暗的出口。他们走上楼梯,回到地面,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上方是一长串脏兮兮的天窗,透过天窗看去,蓝灰色的天空显得黯淡了不少。

德姮跟着本杰明走进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房间里摆了个浴缸,还有一个水泵和几只桶,门后头挂了几件粗布长袍。德姮静静地看着本杰明脱去肮脏发臭的衣服,扔进一个装有水和肥皂粉的桶里,接着他挠了挠身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开始用力往浴缸里泵水。他赤裸的身体沾着条条油腻的血迹,仿佛新生的胎儿。他拿起块肥皂在水流四溅的泵嘴下冲着,搓出肥皂泡来。

“你这样拔腿就走开小差,你的伙伴们好像很理解的样子呀?”德姮客气地开口道,“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我偷走了你的心,你也偷走了我的?还是说纯属生意上的会面?”

本杰明吃吃地笑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狗泥塘口音,与德姮的上城区口音截然不同。

“哎呀,不知道了吧,我刚才是在值额外的一轮班次。今天我的班已经值完了。我告诉了他们你会来。他们只知道你是个妞儿,你很中意我,我也中意你。对了,刚才忘了说,你那顶假发,绝了,”他歪着嘴笑起来,“很适合你,迪。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他站到浴缸里,慢慢地将身子浸入水中,皮肤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水面浮起一层厚厚的带血泡沫,血和污垢慢慢从他皮肤上脱落,懒洋洋地打着旋,漂向水面。他闭上眼睛躺了一分钟。

“迪,不会太久的,我保证。”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慢慢来,不着急。”她回答。

他将脑袋也滑进肥皂泡里,厚厚的头发在水面盘旋卷绕,吸饱了水后慢慢下沉。他在水下屏息片刻,然后开始大力地擦洗身体,不时探出头来呼吸空气,再接着把头埋进水里。

德姮接了一桶水,站到浴缸边。当他再次将头探出水面时,她将桶里的水慢慢地从他头上淋下去,将他身上沾着的红色泡泡冲干净。

“噢……太爽了,”他喃喃地说,“再来,求你了。”

她满足了他的请求。

当他终于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整个浴室看起来就像暴力凶杀案现场。他将那些黏滑的残渣倒进地板上的一处排水道,听着那堆东西发出泼溅声一路穿过墙后的管道。

本杰明把自己塞进一件粗糙的长袍,朝德姮晃了晃脑袋。

“亲爱的,我们是不是该办正事了?”他冲她眨了眨眼。

“只管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服务,老爷。”她回答说。

他们离开了浴室。本杰明睡觉的小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处于天窗照进来的光线笼罩之中。他们走进去,本杰明锁上身后的门。房间就像一口井,只是比井更深更宽。一扇肮脏的窗户镶在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德姮和本杰明踩着薄薄的地垫走到窗下一个破烂不堪的旧衣柜旁,它像是一件遗物,隐约能够看出曾经的富丽堂皇,在这个典型的贫民窟房间里显得很是突兀。

本杰明伸手进去,将几件油乎乎的衬衣拂到一旁,然后将手指插进衣柜木头背板上特意钻出的几个小洞里,轻轻一哼,将背板整个取下。他小心地将它侧过来,放到衣柜的底板上。

一个小小的砖门赫然立在墙上,德姮往里看去,本杰明则伸手从衣柜里的小架子上取下一盒火柴和一根蜡烛。伴随着一阵浓烈的硫黄气味,他用火柴点燃了蜡烛,用手笼着烛焰,免得它被密室中涌出的冷空气吹灭,然后迈步穿过衣橱,用手中烛光照亮《不羁叛逆者》的办公室。德姮随之跟上。

德姮和本杰明点燃了办公室里的煤气灯。房间很大,比本杰明的卧室地势要低。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凝滞。没有自然光。高高的上方有一个天窗的框架,但玻璃被涂成了黑色。

房间里随意散放着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两张桌子,上面都堆满了纸、剪刀和打字机。有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静止不动的机器人,眼睛暗淡无光,它的一条腿被压碎了,铜线和玻璃碴杂乱地露在外面。墙上糊满海报。成捆发霉的《不羁叛逆者》一行行地摆在房间里。一面潮湿的墙边靠着一架沉重的印刷机——一个沾满润滑油和墨水的庞大铁疙瘩。

本杰明在最大的桌子旁坐下,往身边拉过一张椅子。他点燃一根软塌塌的长香烟,它燃得很快。德姮在他身边坐下,用拇指朝那个机器人比画了一下。

“那旧玩意怎么样?”她问。

“白天用起来太他妈吵了。我必须等其他人都走了才敢用,不过话说回来,印刷机本身也很吵,所以也没什么区别。不用亲自动手转那个倒霉轮子还真是轻松了不止一点半点,你知道的,两周一次,每次都得转他妈一整晚。我只需要往它的肚子里扔一点煤炭,把印刷机指给它,然后就可以安心地打个盹儿了。”

“新的一期怎么样?”

本杰明慢慢地点了点头,指着身边椅子上捆好的一堆报纸。

“还行。还得再印些出来。我们为你那篇畸形秀和改造人的故事造了造势。”

德姮挥了挥手。

“那又不是什么大新闻。”

“没错,但它是……怎么说呢……一块砖头……我们正好冲着选举扔过去。意思跟‘去他妈的选票抽奖制’一样,只是用词没那么激烈。”他笑了。

“我知道它跟上一期其实没什么两样,只是刚好赶上今年这时候了。”

“你今年没那好运中奖吧?”德姮问,“你抽中了吗?”

“没。我这辈子只中过一次,还是好多年前。紧紧地抱着我的选票跑出去投票,自豪得要命,最后投给了‘我们终将见到’党。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呐。”本窃笑起来,“你连抽奖的资格都没有,对吗?”

“恶魔的尾巴呀,本杰明,我没有那么多钱!要是我有钱的话,倒是能给《不羁叛逆者》提供一些新的视野。唉,我今年也没那运气。”

本杰明把捆着那堆报纸的细绳扯断,拿了几份推到德姮面前。她拿起最上面一份,瞥了眼头版。每份小报都是四开大小。头版的字体与《灯塔》《辩论报》及其他新克洛布桑合法出版物别无二致。然而,在《不羁叛逆者》这份报纸厚厚的内页里,是挤得满满当当的故事、口号和激励的话语。它很丑,却很讲究实效。

德姮掏出三谢克尔推到本杰明面前。他收下钱,低声嘟囔了句谢谢,然后把钱放进桌子前面一个罐头盒里。

“其他人什么时候来拿?”德姮问。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约了两个人在酒吧见面,然后今晚和明天就休息了。”除了少数特殊的情况,为《不羁叛逆者》写文章的作者互相之间不能直接碰面,在新克洛布桑激烈动荡、虚伪残暴的政治环境里,这是一种必要的防范措施,能让国民卫队密探渗透进来的几率降到最低。本杰明是编辑,这份小报的工作人员不断变动,只有他是每个人都认识的,也只有他认识每个人。

德姮注意到自己座椅旁边的地板上放了一堆印刷粗略的纸张。都是些与《不羁叛逆者》类似的政治煽动小报,与《不羁叛逆者》既是同志,又是竞争对手。

“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她指了指那堆报纸,问道。本杰明耸了耸肩。

“这周的《呐喊》全是废话。《创造》的头条文章还不错,写的是鲁德革特正在同航运公司做交易。实际上,我正打算派人跟进这条线索。其他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要我跟进这条线索吗?”

“这个……”本杰明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报纸,又查阅了自己的笔记。“其实就是时刻注意码头罢工的新动向……考察舆论,试着搞到一些新的积极回应,一些新的引语,诸如此类的。要不你还是写篇大概五百字的文章,结合历史谈谈选票抽奖制,怎么样?”

德姮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关注的?”她问。

本杰明噘起嘴唇。

“倒是有一些谣言,说鲁德革特正在研究什么疾病,可疑药物什么的:我倒是想跟进这条线索,但你也知道,只有圣嘉罢他老人家才知道这条消息经过了多少张嘴的添油加醋。不过,还是得留心着点。还有件事情……现在还没定下来,不是很有意思。有人告诉我说,他们正在同某人交涉,那人希望揭发鲁德革特勾结黑社会犯下的罪行。”

德姮慢慢地点了点头,意识到了这条线索的价值。

“听起来很有趣。具体是什么?毒品?卖淫?”

“他妈的,你能想到的每个赚钱的行当,操蛋的鲁德革特肯定都他妈的会插上一脚。他们那种人都是那样。你辛辛苦苦做出点什么来,他得从中捞一把,到了还让国民卫队收拾你的客户,要么塞进监狱,要么就是搞出一批新的改造人或是奴隶矿工送进箭镞公司的矿井里去……任君挑选。我不知道这个告密者存了什么特别的心思,但跟他交涉的人显然很紧张,时刻准备溜之大吉。不过你别担心我,迪,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他朝她眨了眨眼,“我不会让这条线索溜走的。”

“有什么进展一定要告诉我,好吗?”德姮说。本杰明点了点头。

德姮将面前的报纸收拢起来,放进一个袋子里,上面盖上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站起身来。

“好了。我还有事要忙。顺便说一句,那三谢克尔里包括十四份已经卖掉的《不羁》。”

“好。”本杰明说着,在办公桌上的许多本笔记本里找出一本,记下这个数字。然后他站起来,示意德姮先出去。她在他的小卧室里等着,他一边关掉印刷机上的指示灯,一边隔着门洞问她。

“格雷姆勒布林还在买吗?就是那个古怪的科学家。”

“是的。其实他人挺好的。”

“前几天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有趣谣言,”本杰明说着,穿过衣柜走出来,用抹布擦着油腻的手,“就是他出钱收鸟儿吗?”

“哦,是的,他在做什么实验。本杰明,你也听说了那些令人吃惊的事情吗?”德姮咧开嘴笑起来,“他在收集翅膀。我觉得他似乎很看重这么个原则,那就是如果可以通过非法渠道搞到什么东西,就绝不通过合法渠道去购买。”

本杰明欣赏地摇了摇头。

“嗯,那家伙很擅长这事。他知道怎么把话传出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探进衣柜,把衣柜的背板抬起来放回原位。他把木板压实了,然后转身看着德姮。

“好了,”他说,“现在我们得进入我们该扮演的角色了。”

德姮草草地点了点头,伸手把头上的白色假发弄乱了些,又解开复杂的鞋带。本杰明也将衬衣拉开,然后屏住呼吸,将胳膊从身体一侧晃到另一侧,直到脸色变成深红。他猛地呼出一大口气,深深地呼吸着,眯着眼睛看向德姮。

“哎呀,”他哀怨地说,“你可饶了我吧。我的老脸还要不要了?你起码得装出点劳累的样子嘛……”

她冲着他咧开嘴笑了,叹了口气,使劲揉了揉脸颊和眼睛。

“哦,本先生,”她夸张地尖叫道,“你是最棒的!”

“这还差不多……”他咕哝着,冲她眨了眨眼。

他们打开门,走进走廊。他们刚才所做的这些准备工作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远远的下方,绞肉机的声音隐隐传来。

第十三节

琳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艾萨克头挨着头,她盯着艾萨克的脸看了很长时间,让自己的触须在他的呼吸中轻轻飘动。她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开开心心地看着他了。

她稍微侧过身子,正对着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他咕哝着,闭上嘴巴。他的嘴唇噘起,呼气的时候会发出短促的一声“啵”,微微张开。她用手抚过他庞大的身躯。

她为自己高兴,为自己在昨晚所做的事情高兴和自豪。她太痛苦太孤单了,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不请自来地去了艾萨克工作的地方,艾萨克很生气,但她还是想办法让这个夜晚变得十分愉快。

琳并不是有意利用艾萨克的同情心,只是他的怒气消退得那么快,一下子就变成了对她的关心。当时她显得疲惫不堪、情绪低落,对此她隐隐感到满意,这样她就不必刻意说服他自己需要呵护。他甚至辨认出了她甲虫头颅的动作中所包含的情绪。

尽管当时艾萨克拼命不想让人看出他们是一对,但她还是看到了积极的一面。当他们一起走在街上时,虽然没有肢体上的接触,步调却和谐统一,让人想起年轻人类恋爱时欲说还休的羞怯。

虫首人中没有这样的事情。为生育后代而进行的头部交媾只是一种例行公事,是种族繁衍的责任和义务,毫无愉悦可言。虫首族雄性都是愚笨无知的甲虫,样子就像女虫首人的甲虫头颅,他们会沿着女虫首人的身体一路爬上来,与甲虫头颅进行交媾,琳一直庆幸这些年来自己不用再经历这种事情。虫首女性之间的性爱才是出于欢愉的目的,那是一种公开的集体狂欢,更像一种仪式。调情的手势、个体或群体之间对示爱的接受或拒绝都那么程式化,像一种舞蹈。那些结结巴巴、紧张兮兮、欲火焚身的年轻人类会做出的举动,虫首人根本不会做。

琳已经在人类文化中浸润了足够长的时间,能够理解艾萨克和她一起走在城里时显出的畏怯不过是一种人类的传统。在她开始这段违法的跨种族性爱关系之前,她一直热衷于与本种族的女性做爱,只在新克洛布桑各处陆陆续续地听说过人类在进行交配之前会浪费时间进行毫无意义、磕磕绊绊的交谈,从理智上说,她鄙视这种行为。但让她惊讶的是,现在她有时也能从艾萨克那里感觉到这种扭扭捏捏、含糊暧昧的情愫——而且她非常喜欢。

昨天晚上,当他们沿着凉爽的街道走向车站,再乘着火车穿越城市上空回到阿斯匹克贫民区时,她便感觉到这种情愫正在逐渐累积。当然了,它给这个夜晚带来的良好影响之一,便是让那水到渠成而又酣畅淋漓的性爱更加充满柔情蜜意。

门一关上,艾萨克便攥住了她,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推得他不住后退。欲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伏在他的怀里,张开甲虫头颅上的硬壳,让他抚摸她的双翅,他用颤抖的手指这样做了。她让他这样抚摸了好一会儿,仔细体味其中饱含的爱意,然后才将他拉到床上。他们相拥翻滚,直到他躺在她的下面。她扒下自己的衣服,也用力扯去他的衣服。她骑在他身上,开始的时候,他轻抚着她坚硬的甲虫头颅,双手顺着她的身体曲线一直往下,握住她的胸,攥住她的臀。

之后他做了晚饭。他们边吃边聊。琳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莫特利先生的事情。当他问起她这天晚上为何如此沮丧时,她很不安,开始半真半假地告诉他自己正在创作一尊巨大的雕塑,很难,而且她不能给任何人看,这也意味着今年她不会参加辛塔寇丝特奖的评选,这个工作耗费了她的全部精力,她在城里找了一个地方做工作室,这个地方不能告诉他。

他显出一副专注的样子听她说话。也许这是他故意的。当他忙于某项研究时,常常会表现得心不在焉,他知道琳有时会因此生气。他用夸张的哀求语调问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工作。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

他们掸去身上的面包屑和水果核,再次回到床上。艾萨克陷入沉睡时还紧紧地抓着她。

当琳醒来时,她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欣赏艾萨克的睡容,然后才起身为他准备早餐吃的炸面包。他在香味中醒来,吻了她的脖子,还开玩笑似的亲了亲她甲虫头颅的肚子。她用甲虫头颅上的细足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今天上午你必须去工作吗?她坐在桌子对面朝他比画着,同时用下颚咀嚼着一颗葡萄柚。

艾萨克从他的面包上抬起眼睛,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安。

“呃……是的。亲爱的,我真的得去。”他一边用力咀嚼一边看着她说。

你说什么?

“那个……我在家里弄了那一大堆东西,那些鸟啊什么的,但其实有点可笑。你看,我研究鸽子、知更鸟、灰背隼,但我并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一只该死的鹰人。所以我要去找鹰人。我一直把这件事情往后拖,但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我要去滴溅区。”艾萨克做了个鬼脸,仿佛在强调这个地名代表的意味。他又咬了一大口面包,当他吞咽的时候,抬起眼皮瞥了琳一眼。“我不觉得……你想一起来吗?”

艾萨克,她立刻比画道,你要不是真想带我去,就别这么问我,因为我说不定真想去,说不定真的会答应的。哪怕是去滴溅区。

“那个……我真的……我真这么想。我是认真的。要是你今天上午不用去忙你的大作,那就跟我去玩好了,”他越说语气越是确定,“来吧,你可以当我的实验助手。不对,我知道你能干什么了:你可以当一天我的专属摄影师。带上你的相机。你需要休息一下。”

艾萨克的勇气似乎越发高涨。他和琳一起离开房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不安。他们沿着沙得拉街漫步了一会,朝着西北方的萨拉克斯区站走去,但艾萨克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半路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头发蓬乱的车夫看到琳的时候扬起了眉毛,但并没有说出任何反对的话语。他对着拉车的马嘟哝着,同时歪了歪头示意艾萨克和琳上车。

“先生,上哪儿?”他问。

“滴溅区,多谢。”艾萨克颇为正式地说,好像在用郑重的语气掩饰这个目的地的不堪。

司机转过头来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可不会去滴溅区。我顶多把您带到瓦尔多山。您可以去碰碰运气。我可不想冒那个险。要是我进了滴溅区,他们敢当着我的面把我的马车轮子给卸喽。”

“行,行,”艾萨克烦躁地说,“你敢到哪儿就到哪儿好了。”

当这辆快要散架的双座出租小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过萨拉克斯区的卵石路时,琳拽了拽艾萨克的胳膊。

真的很危险吗?她紧张地比画道。

艾萨克四处看了一下,然后也开始用手语回答她。他比画得比她慢很多,也没有那么熟练流畅,但使用手语可以方便他挖苦出租车夫。

那里的人……只是太他妈穷了。他们会偷过路人的东西,不过不会抢,除非特殊情况。这个蠢货只是太胆小了。读过太多……艾萨克犹豫了,皱起眉头,显出专注思考的神情。

“不知道这个词用手语该怎么说,”最后他低声说道,“‘耸人听闻’。读过太多耸人听闻的报纸了。”他靠回椅背,向窗外看去,啸冈的轮廓线正在他左手边颠簸着向后掠去。

琳从没去过滴溅区。她知道这个地区只是因为它实在臭名昭著。四十年前,洼行线从巫妖滩的西南边延伸出去,穿过了瓦尔多山,通到原木林毗连城市南部的前缘林地。城市规划者和有钱人已经在那里搭起高层住宅楼的框架:虽然不像附近双桅原的巨型公寓楼那样高得直入云霄,但依然令人过目难忘。他们修建了火车站:落木站,已经通车了,正在原木林中修建另一个车站,森林里已经清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以供铺设铁轨。他们还计划在这个林中车站一段距离之外再修建一个车站,一步步地将铁路贯通整座森林。甚至还有些尚未确定的计划,更为荒唐而自负,打算将铁轨再往南边或西边铺设几百英里,将新克洛布桑与米尔朔克或天鹅海连接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钱用完了。一些金融危机出现了,一些投机泡沫破灭了,一些贸易网络在竞争的压力下崩溃了,产品极大过剩,虽然非常便宜,却没有人能买,于是这个项目夭折了。火车还是会开往落木站,毫无意义地等上几分钟,然后返回城市。原木林迅速地收复了尚未完工的住宅楼南边的土地,吞噬了还没来得及取名的林中车站和生锈的铁轨。许多年里,落木站总是冷冷清清、无人光顾。然后,一些乘客开始出现。

仅有空空外框的宏伟高楼开始被填补修葺。来自旋纹平原和门迪坎山麓的乡下穷人开始悄悄地溜进这个废旷的街区。流言传开,这是一个幽灵地区,议会鞭长莫及,虽然没有污水管道系统,但同时也没有税捐、没有法律。偷来的木头钉成的粗糙框架填充了空荡荡的地板。仿佛一夜之间,铺了一半的街道边便搭起了水泥小屋和瓦楞铁皮棚子。居民增长的速度堪比霉菌蔓延。这里没有煤气路灯照亮夜晚,没有医生,没有工作岗位,但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这个地区已经挤满了胡乱搭建的简易窝棚。它有了一个名字,滴溅区——形象地反映出该地区的恣意扩增、杂乱无章:整个臭气烘烘的棚户区仿佛没有定形,就像一摊稀屎从天而降,四散溅开。

这块城郊地区不在新克洛布桑政府当局的掌控之中。自有一套很不可靠的基础结构:自封的邮递员、环卫工程师,甚至还有某些不成文的法规。但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这些体系也是不完整的,效率十分低下。在绝大多数时候,不管是国民卫队还是新克洛布桑的其他市民,都不会前往滴溅区。镇上唯一的外来访客就是定时出现在落木站的火车——养护良好的落木站在此地显得极不协调。有时也会有成群结队的蒙面暴徒在晚上闯进这个地区恐吓、杀人。滴溅区的街头流浪儿尤其容易成为这些杀人小分队的施暴对象。

甚至连狗泥塘和贱地这些贫民窟的居民都看不起滴溅区的人。在人们眼中,滴溅区就不是城邦的一部分,而是个不请自来的陌生小镇,觍着脸皮赖在新克洛布桑旁边。这里穷得根本吸引不了任何产业,不管是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滴溅区的犯罪都是些小偷小摸,出于绝望,为了生存。

滴溅区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地方,也就是吸引艾萨克造访它那可憎街巷的原因——在过去三十年里,它一直是新克洛布桑鹰人种族的聚居地。

琳望着双桅原那些巨大的塔楼。她能够看到小小的身形扑打着双翼乘风而起,在塔楼上空盘旋。翼人,或者是几只鹰人。近旁有座国民卫队塔森然俯瞰着街区,空中缆道从它上面优雅地一路降下,掠过出租马车上方。

出租马车停了下来。

“好了,先生,我就能到这儿了。”车夫说。

艾萨克和琳下了车。出租马车一侧是一排整洁的白色房子。每栋房子前面都有个小花园,绝大多数显然都有人勤勤恳恳地照管。道旁种着成行的茂密榕树。出租车的另一侧,白色房子的对面是一个长而窄的公园,草木铺成大约三百码的绿色长条,越是远离街道地势越低,显出一个陡峭的坡度。这道窄窄的绿地夹在瓦尔多山职员、医生和律师居住的优雅房屋与山脚那片摇摇欲坠的杂乱棚户之间,充当着“真空地带”的角色。那片混乱不堪的棚户区,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滴溅区。

“他妈的,难怪滴溅区那么不受欢迎呢!”艾萨克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瞧,这些住在上头的好人们往这边一看,风景全毁了……”他邪恶地笑了笑。

放眼望去,琳可以看到穿过瓦尔多山麓的洼行线。大山西侧的一片草地上仿佛用刀切出了一道裂口,火车便在其间穿行。红砖砌成的落木站森然俯瞰着烂泥坑般的滴溅区。在城市的这个角落,轨道只比房屋稍高,但落木站并不需要修得多高多宏伟就能傲视周围那些简易窝棚了。滴溅区的所有建筑中,只有那些经过“整修”的塔楼框架可以用高来形容。

琳觉得艾萨克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他指着靠近铁路的几栋大楼。

“看到了吗?”她点点头,“抬头看顶上。”

琳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几栋高大建筑的下半截看起来空空荡荡。但从第六层还是第七层开始,便有大树枝般的东西以奇怪的角度从墙上的缺口中伸出来。窗户都蒙上了牛皮纸,不像下面的楼层那样完全是一个个空洞。从这些楼层一直到平坦的屋顶——与艾萨克和琳现在所站的地方差不多高——可以看到小小的身影。

艾萨克又朝空中比画了一下,琳随之看去,又是吃惊又是激动。长着翅膀的生物正在天空翱翔。

“那些就是鹰人。”艾萨克说。

琳和艾萨克走下山坡,向铁道走去,他们稍稍向右转了一点,正朝向那些鹰人筑巢的高楼。

“这座城邦几乎所有的鹰人都住在那四栋大楼里。整个新克洛布桑可能还不到两百只。也就是说他们大概只占了……呃……总人口的百分之零点零三……”艾萨克笑了一下,“看到没,我一直在做功课呢。”

但他们并不全都住在这里吧。比如拉克里齐?

“哦,当然,的确有从这里走出去的鹰人。我曾经教过一个,很好的小伙。我听说狗泥塘可能有两个,黑泥地有三四个,大河套码头有六个。圣嘉罢岗和悉利亚各有几个。一代里面能出那么一两个像拉克里齐那样混得还不错的。顺便说,我从没读过他的东西。写得好吗?”琳点了点头。“对,有像他那样的,而其他的……你知道的,像那个多样化趋势党里头的白痴……叫什么来着……夏杰什,对,就叫这个。他们把他吸收进去只是为了证明多样化趋势党代表了所有非人类种族的利益,”艾萨克换上一种粗鲁的语气,“特别是那些有钱的。”

不过他们大多数都在这里。可你在这里一定很难打听到……

“大概是吧。我说得是有点太轻巧了,实际上……”

他们穿过了一条小溪,速度慢了下来,他们已经接近滴溅区的外围了。琳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摇了摇甲虫头颅。

那我来这儿干什么?她嘲讽地比画道。

“你来开阔眼界呀,”艾萨克轻快地说,“了解在我们美丽的城邦中其他种族是怎样生活的,这很重要的。”

他拉着她的胳膊,直到琳半推半就地任他将自己拽出树荫,走向滴溅区。

一条八英尺宽的沟渠横在艾萨克和琳面前,将滴溅区与瓦尔多山公园分开,随意搭起的木板构成一座摇摇欲坠的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上桥,不时伸出胳膊保持平衡。

他们脚下五英尺的地方,是一沟粪便、污物和酸雨汇成的恶臭黏浆。表面不时浮起几个泡泡,碎裂后散发出令人欲呕的气味,肿胀的动物尸体随处可见。不时还能看见上下沉浮的生锈罐子和缠结成团的生物组织,既像肿瘤,也像死胎。沟里的液体与其说是流动,不如说是蠕动,表面覆着厚厚一层油,显得张力极大,根本不会迸裂:从桥上落下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地就被吞没了,连一丝水花都没溅起。

艾萨克一只手捂住口鼻以抵挡恶臭,却无济于事。走到一半的时候,一阵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头,他忍不住干呕了一下,他拼命压抑,以免真的吐出来。他简直不敢去想要是在这桥上绊了一下,失去平衡掉进沟里会怎样。

空气中的烂泥味道也同样让琳恶心不已。等他们终于踏上桥那头的土地时,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他们拖着脚步默默地走进迷宫般的滴溅区。

琳发现自己在这样低矮的建筑群间很容易辨清方向:他们之前看到的那几栋大楼就在车站前面,清晰可见。他们轮流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跨过房屋间盛满污物的沟渠。他们面无表情,已经出离嫌恶了。

滴溅区的居民围上来盯着他们看。

面色阴郁的男人和女人们,数以百计的孩童们,都穿着垃圾堆里捞出来的破衣烂衫,上面叠满了麻袋布做的补丁。当琳走过的时候,小小的手掌和指头攥住她。她拍开那些手指,走到艾萨克前面。他们周围的声音开始只是喃喃低语,随即变成一波盖过一波的乞讨声。但没有人做出企图阻拦他们的举动。

艾萨克和琳吃力而麻木地穿过拐来拐去的街道,眼睛只盯住那几栋塔楼。他们屁股后面跟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当他们渐渐走近塔楼时,鹰人在空中疾驰而过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块头几乎跟艾萨克一样大的胖男人拦在了他们前头。

“先生,伙计。”他唐突地叫道,朝他俩点头。他的眼珠滴溜溜直转。艾萨克用手肘轻轻推了下琳,示意她停下。

“你想干什么?”艾萨克不耐烦地问。

那男人说起话来语速很快。

“那个,滴溅区很少有游客来,我想你们二位需不需要个导游什么的。”

“别闹,伙计,”艾萨克吼道,“我他妈的不是游客。上一次我来这儿是作为野蛮彼得的客人,”他气势汹汹地说,在说到那个名字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这回,我是想同他们来个小小的谈话。”他用手指了指空中的鹰人。胖男人微微地畏缩了一下。

“您是来同鸟人们说事的?先生,什么事啊?”

“关你屁事!我问你,你愿意带我去他们住的地方吗?”

胖男人举起双手,显出息事宁人的态度。

“先生,我不该瞎打听的,不关我的事。很高兴带您去鸟人住的地方,只要您大发慈悲,赏个小钱。”

“噢,看在圣嘉罢的分上。别担心,你会拿到好处的。只要别——”艾萨克冲着周围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人群嚷嚷道,“他妈想着偷或是抢。我身上的钱足够雇一个体面的向导,决不会只给一个小钱就打发了,而且我知道,要是野蛮彼得知道他的老伙计在他的地盘上出了点什么事,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拜托,先生,您这不是侮辱我们滴溅区的人嘛。别再说了,跟我走就是了,怎么样?”

“带路,伙计。”艾萨克说。

当他们辗转经过滴水的混凝土墙和生锈的铁屋顶时,琳转向艾萨克。

圣嘉罢在上,你都说了些什么啊?野蛮彼得是谁?

艾萨克边走路边打手势。

全是瞎说的。曾经跟莱缪尔来见过野蛮彼得一次,一件……没法细说的差事。本地的大人物。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就算活着肯定也不记得我了。

琳有点气恼。她才不信滴溅区人真的对艾萨克刚才那通可笑的咋咋呼呼买账。但他们又的确正被领向鹰人筑巢的塔楼。也许她刚才看到的与其说是冲突,不如说是某种套路。也许艾萨克根本谁也没骗到,谁也没吓唬到。也许那些人只是出于同情配合他一下罢了。

简易的窝棚在塔楼底部围了一圈,就像小小的浪花。琳和艾萨克的向导热情地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指向立在一个广场上的四座大楼。大楼之间被阴影遮盖的空地上有一个花园,里面居然有植物,扭曲的树木拼命向着阳光照射的地方生长。肉质植物和顽强的野草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来。鹰人就在上空的云层下盘旋。

“先生,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胖男人夸耀般地说。

艾萨克犹豫了。

“我要怎样……我不想就这么偷偷溜进去……”他结结巴巴地说,“呃……我怎样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向导伸出一只手。艾萨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枚谢克尔出来。男人喜笑颜开地收下,把它放进口袋。然后他转身从大楼的外墙边退开一些,把手指放进嘴里吹了声口哨。

“嘿!”他高声大喊,“鸟人们!有位先生想跟你们聊聊!”

依然包围着艾萨克和琳的人群中也爆发出热情的大喊。粗哑的喊声飞向空中,通知鹰人有客人了。一群正在翱翔的身影渐渐汇拢到滴溅区居民们的头顶。接着,其中三只微不可察地调整了双翼,骤然垂直落下,声势颇为惊人。

人群中响起一片响亮的倒抽气声和赞赏的口哨声。

三只下落的鹰人像死神一般向翘首等待的人群冲来。在距离地面二十英尺的时候,他们平展的双翼猝然抽动,打破了急速下坠的势头。他们用力地拍打空气,将狂风与乱沙送到下头的人脸上与眼里。他们上下盘旋,下降了一点,又再次上升,正好悬停在人够不着的地方。

“你们喊什么呢?”左边的鹰人用尖厉的声音开口道。

“真有意思,”艾萨克小声地对琳说,“他的声音是鸟的声音,但一点也不像雅格里克那么难懂……拉贾莫语一定是他的母语,他说不定从没说过其他的语言。”

琳和艾萨克盯着眼前神奇的生物。这几只鹰人上半身都裸着,腿上穿着棕色的薄马裤。其中一只有着黑色的羽毛和皮肤;其他两只则是深褐色的羽毛和肤色。琳凝视着他们巨大的翅膀。那些翅膀伸展开来,拍打着空气,跨度至少有二十英尺。

“这位先生……”向导开口说,但艾萨克打断了他。

“很高兴见到你们,”他大喊道,“我有个提议给你们。我们可不可以聊一聊?”

三只鹰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想干什么?”那只黑色羽毛的鹰人大声回答。

“那个,你们看——”艾萨克朝周围的人群做了个手势,“——这真不是我想象中的谈话场面。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私下谈谈吗?”

“当然有!”一开始说话的那只鹰人说,“上头见!”

三对翅膀齐齐发出隆隆的扑扇声,鹰人消失在天空中,留下艾萨克在地面哀嚎。

“等等!”他大喊。但已经晚了。他环视四周,找到那个向导。

“我觉得,”艾萨克问他,“那楼里的电梯肯定没法用,对吧?”

“根本就没装电梯,先生,”向导幸灾乐祸地笑着,“您最好开始爬楼梯了。”

“亲爱的圣嘉罢啊,琳……你先走,别等我。我要死了。我只想躺在这里死掉。”

艾萨克瘫倒在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的夹层楼面。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说完这句话。琳站在他旁边,手扶着臀,一脸愠怒。

起来,你这个死胖子,她比画道,没错,累死了。我也是。想想那些金子。想想你的科学。

艾萨克承受着这劈头盖脸的责骂,一边呻吟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琳不住催促他踏上水泥楼梯的头一阶。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拽着扶手站了上去,然后踉踉跄跄地继续往上爬。

楼梯井里灰暗一片,没有点灯,只有透过角落和裂缝照进来的光。他们爬上第七层,这时楼梯才显出有人使用的样子。他们脚边开始出现成堆的垃圾。楼梯不再积满厚厚灰尘,而是沾满污垢。每层楼梯间都有两个门,透过开裂的木门,鹰人粗粝的交谈声隐约可闻。

艾萨克慢慢地拖着脚步往前挪,显得十分可怜。琳跟在他后面,刻意无视他粗重的呼吸声——那几乎是在大声宣告“老子心脏病要发作了”。过了漫长而痛苦的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顶楼。

他们头顶便是通往屋顶天台的门。艾萨克靠在墙上擦了擦脸。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让我喘口气,亲爱的,”他口齿不清地说,甚至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哦,神啊!为了科学,对吧?准备好你的相机……好了。我们走吧。”

他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慢慢走完最后一段通向天台门的距离,打开门,走进屋顶浅淡的天光下。琳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相机。

虫首人的眼睛可以瞬间适应从暗处到亮处的转变。琳迈步走上粗糙的水泥天台,天台上凌乱地散布着垃圾和混凝土碎块,她看到艾萨克正抬起手遮在额前,拼命地眯着眼。她冷静地向四周望去。

往东北方一点的地方,耸立着瓦尔多山,蜿蜒的高高山脊仿佛刻意阻挡了从此地望向城市中心的视线。巨钉塔、帕迪多街车站、议会大厦和大温房的圆顶冒出山脊一头。在瓦尔多山对面,琳看见原木林蔓延出无数英里,直至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林中时不时有石头小山透过如盖的树荫探出头来。远远的北边,越过一览无遗的广阔土地,可以看到铺地香和胆疆那两处中产阶级城郊社区,可以看到圣嘉罢岗的国民卫队塔,还有穿行于溪滨和凯弥尔之间的瓦索线愈升愈高的铁轨。琳知道,就在那些沾满煤灰的拱门两英里之外,便是焦油河蜿蜒的河道,来自南边大草原的货物被满满地装在驳船上,运进这座城邦。

艾萨克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光亮,他把手放下来。

他们头顶上空盘旋着数百只如杂技演员般灵巧翻飞的鹰人。鹰人开始下降,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带爪的双足稳落地面,他们连成排地站在艾萨克和琳周围。他们就像熟透了的苹果,密密麻麻地从天空落下。

琳粗略估计了一下,这里最少有两百只鹰人。她紧张地朝艾萨克靠近。鹰人的平均身高至少有六英尺,还没算上他们折起的双翼那引人注目的高度。男性与女性之间在身高或体型上并没有明显的差异。女性鹰人穿着薄而宽松的连衣裙,男性上身赤裸,下半身缠着腰带或是穿着截短的裤子,仅此而已。

琳站直了有五英尺高。她只能看到围在她和艾萨克身边最前排的那些鹰人,距离他们不过一臂之遥。但她能看到还有更多的鹰人正从天空降落;她能感觉到围着他们的鹰人越来越多。艾萨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明显魂不守舍。

一些鹰人仍在他们附近的天空盘旋俯冲,仿佛嬉戏。当不再有鹰人落到屋顶上时,艾萨克打破了沉默。

“好了,”他大声喊道,“非常感谢你们邀请我们来这里。我有个提议给你们。”

“给谁?”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

“那个,给你们所有人,”艾萨克回答说,“我正在做一些研究,关于……唔,关于飞行。而在新克洛布桑,你们是唯一又会飞又有头脑的种族。大家都知道,翼人可不怎么会聊天。”他故作轻快地说。但他的笑话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说。

“总之……唔……我想知道你们中有没有谁愿意来同我工作几天,给我展现一下你们怎么飞,让我照一些你们翅膀的相片……”他举起琳那只拿着相机的手,向四周挥动了一下,“当然了,我会为占用你们的时间支付报酬……如果你们有人愿意帮忙的话,我真的很感激……”

“你要干什么?”这个声音来自前排的一只鹰人。当他开口说话时,旁的鹰人都看着他。琳想,这肯定是他们的老大。

艾萨克也谨慎地看着他。

“我要干什么?你是说……”

“我是说你要相片干什么?你准备干什么?”

“那是……唔……为了研究飞行的状态和性质。我是一个科学家,而且……”

“放屁。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杀了我们?”

艾萨克吃了一惊。其他的鹰人纷纷点头,粗声嘎气地表示着同意。

“我他妈为什么想要杀了你们……?”

“滚吧,先生。这里没人愿意帮你。”

鹰人人群中传来一些不平的低声咕哝。显然有一些成员想要接受艾萨克的提议,并且已经准备那样做了。但他们都不敢公然质疑这位发言的鹰人——他个子高大,胸口横着一道长长的伤疤。

琳看到艾萨克慢慢地张开嘴。他试图扭转局势。她看到他的手伸进兜里又抽了出来。如果他在这时亮出钱的话,只会显得更像个骗子。

“听我说……”他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

“没想到,哈,瞧瞧,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先生。说不定你是个国民卫队的人。”艾萨克嘲讽地哼了一声,但这只高大的鹰人还在用轻蔑的口吻往下说,“说不定是那些杀人小分队终于想出办法来抓住我们这些鸟人。‘只是来做做研究……’哼,我们没人感兴趣,谢谢。”

“那个,”艾萨克说,“我知道你们担心我的动机。没错,你们是不认识我,但是……”

“我们没人会跟你走的,先生。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听着。我可以付给你们很多钱。要是有人愿意来我的实验室,我可以一天付一谢克尔。”

高大的鹰人上前一步,凶狠地戳了一下艾萨克的胸口。

“想让我们去你的实验室,好让你把我们切开,看看是什么让我们飞起来的?”他绕着琳和艾萨克踱步,其他的鹰人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你和你那些该死的朋友想把我切成碎片吗?”

艾萨克试图提出抗议,试图否认这个指控。他稍稍转身,看向周围的鹰人们。

“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这位先生说的话能够代表你们所有人?还是说有人愿意一天赚上一谢克尔?”

人群中传来一些小声的嘀咕。鹰人们目光躲闪,不安地交换眼色。那只高大的鹰人猛地将手举到空中,一边挥舞一边开口,他被激怒了。

“我说的话就代表所有人!”他转过身盯着他的族人,慢慢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有没有人有不同意见?”

人群一阵沉默,接着,一个年轻的男性鹰人稍稍往前走了一步。

“查利……”他径直对着那位自封的鹰人领袖开口,“一谢克尔可不少……而且我们可以去很多人,确保事情不会出岔子,让这人不敢乱来……”

其他男性鹰人也纷纷开口,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就在这时,那只叫作查利的鹰人大踏步地走过去,一拳砸在年轻鹰人的脸上。

鹰人们齐声尖叫起来。随着一阵翅膀与羽毛的骚乱,无数鹰人腾空而起,飞离屋顶,仿佛一团羽毛轰然炸开。有些在短暂的盘旋后飞回来小心地观望,但更多的鹰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其他大楼的高层或是无云的天空。

年轻鹰人被打得目瞪口呆,单膝跪地,查利傲然挺立在他身旁。

“谁是老大?”查利用尖锐的鸟鸣声叫道,“谁是老大?”

琳攥住艾萨克的衬衣,用力把他拽向天台门。艾萨克半推半就地挣扎着。他不过提出了一个请求,却导致了如此戏剧化的转折,他惊骇不已,却又不愿就此放弃——提出异议的年轻鹰人让他觉得事情依然潜在着转机。琳慢慢地将他拖离天台。

倒下的年轻鹰人抬头看着查利。

“你是老大。”他小声地说。

“我是老大。因为我照看着你们,所以我是老大,对吗?我确保你们没事,对吗?对吗?我一直都是怎么跟你们说的?远离那些只能在地上爬的玩意!看清那些混蛋的真面目!他们都是坏人,他们会把你们撕开,卸下你们的双翅,夺走你们的性命!不要相信他们任何人!这个带着鼓鼓钱包来这里的胖子也不例外!”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目光看向艾萨克和琳。“你!”他指着艾萨克厉声喝道,“滚出这里,要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飞……从楼顶直接他妈飞下去!”

琳看到艾萨克张开嘴,想要做出最后的安抚和解释。她恼火地跺了跺脚,用力将他拖进门里。

艾萨克,有点他妈的眼色行不行。这个时候还不走,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下楼的时候,琳激烈地比画道。

“琳,行了,看在圣嘉罢的分上,我知道!”他非常生气,粗壮的双腿重重踏着楼梯,这回他没再喘气抱怨,仿佛炽烈的愤怒和困惑让他全身充满了力量。

“我就是不明白,”他继续说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抗拒……”

琳恼怒地转过身。她拦在他面前,不让他继续往前走。

因为他们是异种族,他们很穷,很害怕,你这个白痴。她慢慢地比画道,看在圣嘉罢的分上,滴溅区虽然算不上安全,但他们也只有这个地方可待,而你这个死胖子大混蛋手里挥着钱跑来这里,想要让他们跟你走,但为什么要跟你走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在我看来,查利一点儿也没错。在这样的地方,人就得学着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个鹰人,我就会听他的。

艾萨克冷静下来,甚至显出一丝羞愧的表情。

“琳,你说得对。我接受你的意见。我应该事先调查一下的,问问了解这个地方的人什么的……”

是的,但现在你已经搞砸了。你不可能再那样做了,晚了……

“是的,没错,感谢你指出来……”他皱起眉头,“他妈的!我彻底搞砸了,对吗?”

琳没有回答。

他们穿过滴溅区原路返回,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滴溅区的居民们从破玻璃瓶拼成的窗户和空空的门洞里向他们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当他们一路走到那个充满恶臭粪便和腐物的深坑处时,琳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废弛的塔楼。她看到了他们曾经待过的那个平坦屋顶。

一小群年轻鹰人跟在艾萨克和她的后面,绷着脸在空中盘旋。艾萨克转过身,脸上显出喜色,但那些鹰人没有靠近,没有和他说话,只是在高处冲他做出粗鲁的手势,艾萨克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林和艾萨克走回瓦尔多山,朝市区走去。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艾萨克开口了。“琳,刚才你说,如果你是鹰人,你也会听查利的,对吗?是的,你不是鹰人,但你是虫首人……当你准备离开今肯区的时候,肯定有许多你的族人跟你说,要同自己人待在一起,人类不可信任,诸如此类的话……但是,琳,你没有听她们的,不是吗?”

琳默默地想了很长时间,但她什么也没说。

第十四节

“来吧,老兄,伙计,哥们。看在圣嘉罢的分上,吃点东西吧……”

毛虫无精打采地侧身躺着,松弛的皮肤上偶尔泛起一阵波纹,它茫然地晃着脑袋,寻找食物。艾萨克对着它咕哝,冲着它抱怨,用小棍子戳它。它不安地扭动一番,然后又回复到要死不活的状态。

艾萨克直起腰,将小棍扔到一旁。

“我没辙了,”他冲着空气宣布,“我尽力了。”

他从堆满腐败食物的小笼子边走开。

从仓库半空探出的过道中依然高高地堆着笼子;咯咯声、嘶嘶声和啾啾声汇成的刺耳交响曲仍在空气中回荡;但笼中的生物已经少了大半。许多盒子和笼子敞着盖,里面空空如也。刚开始来到这里的俘虏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

一些实验对象死于疾病;还有一些死于厮打——或是与同类,或是与别的种类;还有一些被他用在了研究中。许多僵硬的小小尸首以各种姿势钉在过道各处的木板上。墙上乱纷纷地贴满图纸。最初那些关于翅膀和飞行的草图旁累叠着无数引申的图例。

艾萨克靠在书桌上,指尖抚过桌面凌乱的图纸。最上面的一张纸上草草地画着一个三角形,里面有个×。他闭上眼睛努力对抗周遭绵绵不断的噪声。

“哦,闭嘴吧,你们这些臭东西。”他喊道,但动物们的合唱丝毫没有减弱。艾萨克双手抱头,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前天滴溅区的失败之旅依然刺痛着他的心。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在脑中回放当时的情形,苦苦思考自己在那个时候可以做些别的什么、应该做些别的什么。他当时表现得那么傲慢而愚蠢,贸然地闯进去,像个大胆的骗子,挥着手里的钱,仿佛那是某种具有魔力的武器。琳是对的。那些鹰人说不定是这座城市里全部的鹰人了,而他亲手毁掉了他们的信任。他对待他们就像对待一群可以被威逼利诱的混混,就像对待莱缪尔·皮金的那些狐朋狗友。但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只是一群贫穷而惊恐的人,在一个不友好的城邦里挣扎地活着,努力想要保住最后一点尊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邻人被所谓的“治安维持队”玩乐般地挨个射杀。他们靠捕猎或以物换物为生,在原木林中搜寻食物,偶尔小偷小摸。

他们奉行的原则无情而残酷,但完全可以理解。

现在他搞砸了,这座城市的鹰人再也不会接近他。艾萨克环顾四周,看着自己捣鼓出来的所有草图、相片和图表。一如既往,最直接的路行不通。我最开始的想法是对的。这跟空气动力学没有关系,这不是怎样进行……笼中俘虏的高声号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没错!”他突然大喊。他直起身子,瞪着那些困在笼子里的动物,仿佛在用目光威慑它们,看它们敢不敢继续发声。当然,它们敢。

“没错!”他又喊了一声,大踏步地走向第一个笼子。他用力将笼子拖到一扇巨大的窗前,里面两只鸽子拼命扑腾着,从一边滚到另一边。他将笼子放下,笼门冲着窗玻璃,然后转身去拿第二个笼子,里面装着一条色彩鲜艳的蜻蜓蛇,正像响尾蛇一般起伏蠕动。他将这个笼子摞在第一个笼子上头,又转身拿起两个纱网笼子,一个装着蚊子,一个装着蜜蜂,同样拖到窗前。接下来是吱吱乱叫的蝙蝠和正在晒太阳的阿斯匹克,艾萨克把它们通通拖到那个俯瞰着黑腐河的窗前。

他不停清理着过道上的小小动物园。让动物们正对史前巨肋在城市东边天空划出的凛然弧线。装着活物的笼子在窗前堆成一座金字塔,看起来就像一个献祭用的柴堆。

最后这项工作终于完成。捕食者和猎物彼此相邻,振翅尖叫,中间只隔着木板或细细的栅栏。

艾萨克笨拙地挤进窗户与笼子之间的狭小间隙,用力推动巨大的窗户。五英尺高的窗沿着水平的窗轴缓缓开启。当它彻底敞开在温暖的空气中时,城市的喧嚣挟着夜晚的热量轰然冲进室内。

“现在,”艾萨克喊道,开始享受这一时刻,“我还你们自由!”

他四处看了看,大步走向书桌,折返时手里拿了一根多年以前曾用来当教鞭的长藤条。他将藤条伸进笼子,拨动着不在视线之中的搭钩,摸索着解开门闩,在纤细如丝的金属网上戳出一个个小洞。

一个个小监牢的前门倒下。艾萨克一鼓作气,打开所有的门,在藤条使不上劲的时候用手指帮忙。

起初笼子里的动物们很是茫然。它们中有许多上一次飞翔还是在好几个星期前。它们吃得很糟糕,又是无聊又是害怕。这突然摆在面前的自由让它们不知所措,它们一时不明白这黄昏、这空气的味道意味着什么。但漫长的几分钟后,第一个俘虏反应了过来,夺门而出,奔向自由。

那是一只猫头鹰。

它用力冲出敞开的窗户,朝着已是一片漆黑的东边天际飞去,飞向城外铁海湾边的茂密林地。它从史前巨肋间优雅地滑翔而过,翅膀几乎一动不动。

这仿佛一个信号。狂风暴雨般的振翅声随之响起。

猎鹰、飞蛾、类蝠,阿斯匹克、马蝇、鹦鹉、甲虫、喜鹊——不管是喜好高空嬉戏还是临水而居,不管是喜好夜行还是昼出,抑或黄昏时分最为活跃——一股脑儿冲出艾萨克的窗口,无数种为了隐伏或为了炫耀而生的颜色汇成一条闪闪发光的洪流,遽然在空中炸开。太阳已经沉到了仓库的另一边。只有街灯和肮脏河水反射的粼粼霞光映照着这片翎羽、皮毛与甲壳汇成的流云。

艾萨克沉浸在这壮观的景象中。他叹了口气,仿佛正看着一件艺术杰作。他花了一会儿工夫四处寻找箱式照相机,但随即转过身来,只是静静地凝望窗外,一脸满足。

无数身形在他的仓库兼住处周围盘旋。它们聚在一起茫然无措地翻飞了一阵子,随即感受到空气的流动,于是鼓动翅膀四散飞开。有些随风而去。有些调转方向逆风而行,掠过城市上空。一开始,因为搞不清状况,猎手与猎物和睦地共处着,此时这一短暂的和平已被打破。阿斯匹克穿行在大群搞不清方向的昆虫中,狮子般的小嘴将肥美的虫子嚼得嘎吱作响。鹰以利爪扦起一只只鸽子、寒鸦和金丝雀。蜻蜓蛇借着上升的热气流螺旋前行,一口一个猎物。

获得自由的动物们渐渐远去,只余剪影,与它们的外形一样,它们飞行的方式也截然不同。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空中轻快地移动,轨迹纷乱复杂,忽然直直落下,向着路灯扑去,显然无法抵挡光的诱惑:那是一只潜蛾。另一个黑影以威严的气势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那是某种食肉猛禽。又一个黑影悠然舒展,犹如花瓣绽开,旋即缩挤成一团,向远方激射而去,在空中留下一道渐渐变淡的气流痕迹:那是一只小小的风珊瑚虫。

不断有力竭与垂死的动物从空中坠落,仿佛下起一场血肉之雨,发出急促的“嗒嗒”轻响。明日窗下的地面将遍染鲜血与脓水,这个念头突然闪过艾萨克的脑海。偶有轻微的水花泼溅声传来,那是黑腐河在接纳从天而降的祭品。但幸存者远比死去的多。在接下来的许多天、许多星期里,新克洛布桑的天空将变得更加多姿多彩,艾萨克默默地想道。

艾萨克快活地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跑过去拿起那几箱茧、卵和幼虫,将它们推到窗边,只留下那只色彩斑斓、奄奄一息的大毛虫。

艾萨克抓起一把虫卵,撒向窗外,接着是那些毛虫,它们朝着石板铺就的地面落下,在空中扭来扭去、拱起身体。他摇晃着结满虫蛹的笼子,脆弱的虫蛹发出窸窣的碰撞声,从笼壁上脱落,他把它们通通倒出窗外。接着他倒掉了一罐水生昆虫的幼虫。对这些幼虫来说,这是一次残酷的解放,享受了几秒钟的自由之后,它们便在空气中窒息而亡。

终于,最后一个小小的身形也消失在窗下,艾萨克关上窗子。他转身环视仓库,听到一声微弱的振翅声,接着用目光捕捉到几个正绕着灯打转的身影。一只阿斯匹克,几只蛾子或蝴蝶,还有几只小鸟。它们终归会自己找到出去的路,要是它们坚持不到那个时候,我可以在它们饿死后把尸体扫出去,他在心里说道。

窗前的地板上也凌乱地散落着一些动物,都是那些体型较小、虚弱不堪或意志软弱的俘虏,没等起飞便已倒下。一些已经死了。大多数在无力地爬动。艾萨克蹲下来,将它们一一清理出去。

“伙计,你比这些玩意有价值的地方在于,(第一)你很漂亮;(第二)你很有趣,”他一边做着清理工作一边对那只病恹恹的大毛虫说,“不,不,不要谢我。我就是这么个大好人。还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吃东西。你现在可是我的研究课题。”他说着,将满满一畚箕无力蠕动的躯体抛向夜空。“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挺过今天晚上,但操他妈的,你太让我感到同情和好奇了,所以我会最后再努力一把,试着救救你。”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震响。仓库的大门被猛然推开。

“格雷姆勒布林!”

是雅格里克。鹰人站在光线昏暗的一楼,两腿分开,双手紧紧地攥着斗篷。木头假翅高耸的轮廓别扭地从一边摆到另一边,显然没有系好。艾萨克从过道栏杆上探出身,皱起了眉头。

“雅格里克?”

“格雷姆勒布林,你抛弃我了吗?”

雅格里克厉声尖叫,像一只痛苦的鸟。他的话几乎完全没法听懂。艾萨克做了个手势,让他冷静下来。

“雅格里克,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呢……?”

“那些鸟,格雷姆勒布林,我看见那些鸟了!你告诉过我,你给我看过,你用它们做研究……发生了什么事,格雷姆勒布林?你放弃了吗?”

“等一下……圣嘉罢在上,你怎么能看到它们飞走了?你刚才在哪儿?”

“在你的屋顶,格雷姆勒布林。”雅格里克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看上去冷静了许多,却开始从头到脚散发出巨大的悲伤。“在你的屋顶,我在那里歇息,一晚又一晚,等着你的帮助。我看见你放走了所有的实验样本。你为什么要放弃,格雷姆勒布林?”

艾萨克示意他上楼来。

“雅格啊……妈的,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艾萨克抬头盯着天花板,“你他妈的在我屋顶上干什么?你在上面待了多长时间了?魔鬼的尾巴呀,你可以来这里睡觉呀……真他妈荒唐。而且有点吓人,想想看,我在工作、吃饭、拉屎的时候,你就在我脑袋顶上。还有——”他举起手打断了雅格里克的发言,“——我并没有放弃你交给我的委托。”

说完这几个字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给雅格里克一点缓冲和理解的时间。他等着鹰人彻底冷静,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回复过来。

“我并没有放弃,”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好事……我觉得我们已经迈进了一个新阶段。我们要放弃原来的路子。那条路……唔……已经走不通了。”

雅格里克低下头,长长地舒了口气,肩膀微微颤抖。

“我没明白。”

“好吧,来,过来这里。我给你看些东西。”

艾萨克领着雅格里克走到书桌旁。他在经过那只巨大的毛虫时停了一下,朝它发出嘘声,毛虫软绵绵地侧躺在笼子里,闻声只无力地蠕动了一下。

雅格里克一眼也没看它。

艾萨克指向若干堆纸,它们或是压在过期未还的图书馆藏书下面,或是摇摇欲坠地堆在书桌上面。都是些图纸、方程、笔记和论文。雅格里克开始缓慢而仔细地翻看。艾萨克在一旁指点着。

“喏……看看周围这些倒霉的草图。绝大部分都是翅膀。我们研究的出发点是翅膀。看起来很合理,对吧?所以我之前一直忙着搞明白这个特殊的部位。”

“顺便说一句,住在新克洛布桑的鹰人我们是指望不上了。我在大学里贴了告示,但显然今年没有鹰人学生入学。我甚至试着以科学的名义说服一位鹰人……呃……族群领袖……,但结果可以说是很不理想,”艾萨克停下来,一时间陷入回忆中去,然后拼命眨了眨眼,回到谈话中来,“所以我们只能用鸟来代替一下。”

“然后我们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问题。那些体形较小的鸟,蜂鸟啦鹪鹩啦什么的,从……那个……大体上看,比如放在飞行物理学的范围里来看,都很有趣,也很有用,但从根本上说,我们应该关注那些大型鸟类。隼啦鹰啦雕啦什么的,我之前还想着去抓几只来。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思考‘同功现象’[13]。千万别觉得我是个保守的人……我甚至研究了蜉蝣蝼蛄之类的玩意,虽然那绝非我的个人兴趣所在,我拼命地想要搞明白能不能用上这些翅膀。”

“当然,我这么做的前提是你不会太过挑剔,你不挑剔吧,雅格?我默认的事实是,如果我能往你背上移植一对翅膀,不管是蝙蝠翅膀还是反吐丽蝇的翅膀,甚至是风珊瑚虫的飞行腺体,你都不会介意。也许没那么好看,但只要能让你飞到空中就行,对吗?”

雅格里克点点头。他听得非常认真,不停翻看着书桌上的图纸,专注地理解着艾萨克的话。

“所以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把目光放到大型鸟类的翅膀上似乎也很合理。但是……”艾萨克在墙上的图纸间翻了翻,取了一些下来,将几张相关的示意图递给雅格里克,“事实并非如此。这是当然。通过研究鸟类的空气动力学,我们能了解许多东西,都很有用,但把目光放在这个方向本身就是大错特错。因为你身体的空气动力性能从本质上说跟鸟他妈的不一样。你不是一只长着瘦瘦人类身体的鹰。我相信你本人也从没这么想过……我不知道你的数学和物理水平怎么样,但在这张纸上——”艾萨克找到那张纸,递给雅格里克,“——是一些图解和方程式,能够告诉你为什么大型鸟类的飞行方式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方向。力线[14]全不对。强度不够,诸如此类的。”

“所以,我又开始琢磨其他种类的翅膀。如果我们把蜻蜓翅膀什么的移植到你身上呢?那么,首要的问题就是找到足够大的昆虫翅膀。但那些翅膀够大的昆虫可不会自己跑来我这里。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是不想跑到深山里头或别的什么鬼地方埋伏起来抓刺客甲虫。然后被它揍得灰头土脸。”

“那么直接按照我们的需要制造一对翅膀怎么样呢?我们可以做出合适的尺寸和形状。我们可以弥补你……外形上的缺陷,”艾萨克笑了一下,继续说道,“麻烦在于,就材料学现在的发展程度,我们也许能将这对翅膀造得足够精确、足够轻巧,也足够结实,但我真的不敢打包票。如果选择这个方向的话,也许会奏效,也许不会。我个人觉得成功的概率实在不容乐观。”

“而且,你要知道这整个方向的大前提是你得接受改造术,还得由一个行家里手来完成。首先,我不认识任何改造师。其次,改造师们通常对带有惩戒和羞辱性质的改造更感兴趣,他们更倾向于机械化的动力装置或审美趣味,而不是像飞行这样复杂精巧的改造。你背上全是他妈的神经末梢,还有成团的碎肉和断骨,简直就是一团糟。他们得把每一处细节处理得一丝不差,你才有极微小的可能飞起来。”

艾萨克说服雅格里克坐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对面。鹰人一言不发。他极其专注地盯着艾萨克,然后看向手里拿着的示意图。艾萨克感到微微的触动:雅格里克仿佛在将他说的每一个字深深地刻入脑海,就连等着医生做出最后诊断的病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不过我还没彻底放弃这个方向。我倒是的确认识那么一个人,很擅长生物奇术,要是你想移植一对管用的翅膀,就得用到那种生物奇术。所以我准备去找他一趟,打听一下成功概率有多少,”艾萨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跟你说,雅格,要是你认识那个老家伙,就知道我这么做有他妈多高尚了。为了你,我可是什么都豁出去了……”他久久地停顿了一阵子。

“也许事情有那么凑巧,那个家伙会说:‘噢,翅膀呀,没问题,尘埃日下午把他带过来,我给他弄好了。’这的确有可能,但你雇我是因为我很专业,而我的专业意见就是,这事不会发生。我觉得我们得再想想别的路子。”

“顺着这个思路,我首先想到了那些不需要用到翅膀的飞行方式。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说细节了。要是你感兴趣的话,绝大多数方案就在……这儿。在皮下植入自充气的微型飞艇;移植突变型风珊瑚虫的腺体;将你跟飞行魔像结合到一起;甚至还有更无聊的办法,就是教你基础的物理奇术。”艾萨克说着,依次指向写着这些方案的笔记,“这些都不切实际。奇术不够可靠,而且会让你精疲力尽。是,任何人都可以学会某个基础法术,并且偶尔拿出来用一用,但随心所欲地施展长时间的浮空术需要的能量和技巧多得可怕,几乎已经超出了常人所能及的范围。你们塞梅克有没有强大的法术?”

雅格里克慢慢地摇了摇头。“有些咒语可以让猎物自投罗网;有些符咒和仪式可以让断掉的骨头接上,让伤口不再流血:就这些了。”

“嗯,我已经想到了。所以最好别太指望这个。相信我,当我跟你说,我想出来的这些……呃……非常规的方案行不通的时候,不是在骗你。”

“到目前为止,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些东西上,却没什么收获。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每当我把这些东西抛到一边,静静地思考一两分钟时,总有同样的几个字蹦到我脑子里。‘塑水术’。”

雅格里克蹙紧眉头,这让他已然高耸的额头显得向前凸出,仿佛陡峭的绝壁。他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塑水术’,”艾萨克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蛙人的一种技能……”

“没错,伙计。有时你能在泉树或烟雾弯看到码头工人使用它。一群蛙人合起力来,能够对大段河道进行塑形。他们在水里掏洞,灌进水泥,好让起重机稳稳当当地立在河里。真他妈神奇。在乡下,他们用这个技能在河里劈出一道道沟,然后把鱼往沟里赶。鱼就那么从河水的横截面上飞出来,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真是聪明,”艾萨克抿起嘴唇,一脸赞赏的表情,“总之,它绝大多数时候的用途都是小打小闹,做做小塑像什么的。蛙人没什么竞争意识。”

“雅格,你看到这里头的关键了吗?那就是,在使用‘塑水术’时,水表现出了不应该具有的性质。对吧?这就是你需要的。你想要重的东西,就是这个,这具身体——”他轻轻地戳了下雅格里克的胸膛“——飞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让我们把思路转向这样一个本体论的难题:如何说服物质打破亘古不变的习性。我们要让元素表现得与平常不一样。我们要解决的不是一个超前的鸟类学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

“魔鬼的尾巴呀,雅格,这正是我多年来研究的东西!它都快变成我的一种习惯了。今天早上,我又看了看刚接下你的委托时做的一些笔记,把它们跟我原来的想法联系起来,我发现这个方向行得通。我已经琢磨了一整天了。”艾萨克冲雅格里克晃着一张纸,纸上有一个三角形,三角形里面有个十字标记。

艾萨克抓起一支铅笔,在三角形的每个角旁边分别写了几个字。他把这张简单的图示递到雅格里克面前。三角形的顶点旁边写着:超自然/魔法奇术;左下角写着:物质;右下角写着:社会/智慧种族。

“好了,雅格,现在我们来看看这张图,不要被它局限住,它只是为了帮助你思考,仅此而已。你在这张纸上看到的,是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在这三个点之间,包含了全部的学科、全部的知识。”

“左下方,是物质。也就是实实在在存在于自然中的东西,原子啊等等。小到像电子那样组成物质的基本微粒,大到他妈的火山,一切的一切,石头啊,电磁微粒啊,化学反应啊……全都属于这一类。”

“它的对面则是社会。巴斯拉格世界数不胜数的智慧生物,你不能像对待石头那样对待他们。人类、鹰人、仙人掌族等等,他们能够对世界进行思考,能够进行自我思考,通过这些思考建立起不同的社会组织体系,对吧?所以在研究这一类东西的时候,必须使用特定的术语——但同时这类东西显然又与物质的东西有所关联,毕竟万物都是由物质构成的。所以这里的这条横线很妙,把左右两类连接起来了。”

“顶上是超自然的东西。我们来仔细说说。超自然意味着‘神秘’。意味着那些不完全遵循物理法则,甚至超出人们想象的力量。幽灵、魔鬼、神明,随便你怎么叫,魔法、奇术……你明白了吧。它独自待在上边,但它与其他两类也是有所联系的。首先,魔法、咒语、巫术等等,它们都影响到了周围的社会关系——同时也受到这些社会关系的影响。然后我们来看看物质方面:魔法也好,巫术也好,绝大多数都是在操纵一种理论上的物质构成——一种‘魔法微粒’——我们把它叫做‘奇异粒子’。现在有些科学家——”艾萨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认为这些粒子在本质上与质子这些组成物质的微粒属于同一类东西。”

“现在……”艾萨克俏皮地说道,刻意放慢了语速,“我们要说到真正有意思的部分了。”

“任何你能想到的学科或知识,都位于这个三角形中的某个地方,但不会正好在三个顶点处。比方说社会学,或者心理学,或者非人类种族研究学。听起来很简单,对吧?应该在这个地方,在‘社会’这个角上?这种说法既是对的,也是错的。它最接近这个点,这毫无疑问,但你在研究社会学的时候,可能不去考虑物质资源的问题吗?对吧。于是物质这方面也参与进来了。所以我们必须把社会学沿着底下这根轴线移一点。”他把手指向左边移了一英寸。“而另一方面,当你试图研究一种文明时,比如说,研究仙人掌族的文明,但你不去考虑他们对太阳的崇拜,或者说研究虫首人的文明,你不去考虑他们的女神崇拜,再或者是研究蛙人的文明,你不去考虑他们相信的萨满通灵,那么,你能真正理解他们的文明吗?不能,”他得意扬扬地总结道,“所以我们就得把社会学再往上,往超自然那个方向挪一点。”他的手指随即往上移了一些。

“所以这就是社会学与心理学之类的学科所处的位置。右下角,稍微靠上,稍微偏左。”

“那物理学呢?生物学呢?是不是应该就在物质这个角上呢?别忘了生物学会对社会产生影响,反之亦然,所以生物学实际上应该从‘物质’这个顶点处再往右挪一些。然后再想想风珊瑚虫的飞行,灵魂树的进食,那都是超自然的,所以我们就得再次移动生物学,这次往上移。而物理学也涉及魔法巫术中特定物质的功效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即使是最‘纯粹’的学科,实际上也是处于这三个顶点之间的某个地方,而不是刚好在顶点上。”

“然后是那一大堆本身的定义就具有交叉性质的学科。想想生物社会学。底部的中间,稍稍往上一些。催眠学?右侧的中间。它既与社会/心理有关,又与超自然有关,但又涉及脑部释放的一些化学物质,所以它得再往左边来一点……”

纸上现在已经画满了小小的叉,都是艾萨克为不同学科标注的位置。他看了看雅格里克,然后在这个三角形正中心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画了最后一个叉。

“我们现在看着的这个地方是什么呢?三种作用力碰撞的中心是什么?”

“有些人觉得那里应该是数学。但要是你觉得数学是最适合放在这个中心位置的学科,那它对应的是哪种作用力呢?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数学是完全抽象的,负一的平方根是多少,都是精确的数字,但世界绝不是精确的数字。所以这个地方应该是这样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将精神、社会、物质三种作用力统一在一起。”

“如果我们把所有学科都看做处在这样一个三角形中,那这三个顶点和这个中心点就是影响和推动它们研究的动力。换句话说,如果你觉得这种看待事物的方法很有趣或很有帮助,那么不管你对这个三角形里的哪块区域进行深挖,从本质上来看都是在进行一种场的研究,一种作用力的研究。所以我们把这叫做‘统一场论’。”

艾萨克微笑起来,感觉筋疲力尽。老天,他突然意识到,我解释得还行嘛……看来十年的研究让我的教学水平提高了……雅格里克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我……明白了……”最后鹰人终于说道。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没说完呢,伙计,做好准备。‘统一场论’不是很被人接受。它在学术界的地位大概跟‘破碎大陆假说’差不多,不知道这个假说你听说过没有。”雅格里克点点头。“很好,那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听起来还算过得去,就是有点太古怪了。我不仅是个统一场论研究者,而且在统一场研究中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上还站在少数派那一边。所以就算我本来还给别人留下那么一丁点可靠的印象,这下也全毁了。我们争论的问题是这样的,我们观察的这些场与场的相互作用,具有何种性质。”

“我看看能不能说得简单些。”艾萨克紧紧闭上眼睛,整理着思绪。过了一分钟,他开口了,“嗯。让我这么说吧,你往地上扔一个鸡蛋,鸡蛋坠落的状态是不是一种非常态。”

他停了一下,好让雅格体会这个画面。

“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也就是说,你认为我们观察的统一场力本质上是静止的,所以坠落、飞翔、翻滚、改变想法、施放咒语、变老、移动,从本质上说都是一种对基本态的偏离。或者你认为运动是本体的一部分,问题只在于如何用最好的理论形式表述出来。你可以看出来我是站在哪一边的。那些站在静止一边的学者会说我是在歪曲他们,但去他们的。”

“我是一个MUFTI,也就是运动统一场理论家。而不是一个SUFTI,也就是静止统一……你明白了吧。现在我们站在运动统一场理论这一边了,但问题又来了:如果统一场是运动的,那它怎么运动?稳步运动?断续颠倒?”

“当你捡起一块木头,把它举到离地面十英尺的高度,那它具有的能量就比在地面上时要多。我们把这称为势能,对吧?这一点任何科学家都没有异议。势能就是让木头可以伤害到你或在地板上砸出印子来的能量。当木块静静地待在地面上时,它不具有这种能量。但当你把木块举到空中,让它处于一种随时可能掉落的状态时,它就具有了这种能量,尽管此时它和在地面上时一样静止不动。要是你松开手,木块真的掉落下来,势能就变成了动能,你的脚趾或别的什么东西就要遭殃了。”

“也就是说,势能其实就是让某样东西处于一种边缘状态,一种它随时可能发生改变的状态。就好比你对一群人施加压力,让他们变得足够紧张,他们就会突然爆发。他们先是站在原地生闷气,然后一下子暴跳如雷。总之,当你把某样东西——一个社会团体、一块木头、一个法术——放到一个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它与其他的力量发生相互作用,使得它本身蕴含的能量反过来影响它此刻的状态,于是它就会从一种状态转变成另一种状态。”

“也就是说,我们要将事物推向临界点!”

艾萨克往后靠去,停了一会儿。让他吃惊的是,他很喜欢自己的解说。在这个解释理论研究法的过程中,他的想法得到了巩固和加强,他有机会将整个思路严谨地构想一遍,要知道,这种严谨在他身上可不多见。

雅格里克这个学生堪称模范。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没有丝毫转移,目光尖锐得像锥子一样。

艾萨克做了个深呼吸,继续往下说。

“这就是我要说的东西,雅格。我他妈的已经琢磨临界理论好多年了。用一句话说:临界状态是一种必然存在,是事物存在的一部分。事物通过存在本身发生着彻底改变,明白吗?让统一场处于运动状态的力量就是临界能量。像势能那样的东西,只是临界能量的一个方面,一个微小而不完全的体现。如果你能随时随地地释放储备中的临界能量,那你就掌握了巨大的力量。的确有些情形比别的情形更紧张、更危急,事物会表现出更激烈的临界状态,或者说更容易抵达临界点,但临界理论的关键在于,事物时时刻刻处于临界状态,这就是存在的一部分。每时每刻都有多得要命的临界能量在我们周围流动,只是我们还没有学会怎样有效地利用它。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它在某个时候极不稳定地爆发出来,白白浪费。”

说到这里艾萨克不住摇头。

“我觉得蛙人知道怎么释放临界能量。但他们干的那叫什么事,实在太儿戏了。简直可笑。你汲取水里的临界能量,将水塑造成一个形状,但水本身并不愿意维持这个形状,也就是说,水被你推向了一个更激烈的临界状态……但接下来你没有对这些能量进行引导,它无处可去,所以水坍陷成原初的形态,危象自己消弭。但如果蛙人使用已经……呃……经过塑形的水,如果将这些水作为实验对象,将它不断推向临界点,它就会释放出越来越多的临界能量……抱歉,我跑题了。我想说的是,我正试图找到一个办法,让你可以释放你自己身上的临界能量,并且将这些能量导向飞行。如果我是对的,那这就是唯一能够一直……充满你身体的力量。而且你越是飞,就越是处在激烈的临界状态,你就越是能够飞……总之,这就是我的理论……”

“不过说实话,雅格,我们现在聊的东西意义远不止这些。如果我真的因此掌握了释放临界能量的方法,坦白地说,你的案子都变得根本不值一提。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力量和能量,能够彻底改变……一切……”

这惊人的想法仿佛让空气也凝固了。相比此次谈话的宏大指向,这个肮脏的仓库似乎显得太过狭小低微。

艾萨克看向窗外,望着新克洛布桑躁动的夜。月亮和她的女儿们正在他的上方安详地舞蹈。女儿们比母亲要小,却远远大过星辰,在夜空中发出明亮而清冷的光。艾萨克的思绪又沉到临界理论中去。

最后雅格里克说话了。

“如果你是对的……我就能飞?”

艾萨克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庸常,以至于滑稽。

“是的,是的,雅格,我亲爱的伙计。如果我是对的,你就能再次飞翔。”

第十五节

艾萨克没能说服雅格里克留在仓库过夜。鹰人没有解释缘由,只是拔腿径直走进夜色中。一个不幸的被驱逐者,尽管那么骄傲,却睡在阴沟里、烟囱旁或废墟上。他甚至没有收下艾萨克给他的食物。艾萨克站在仓库大门口看着他离开。雅格里克的深色斗篷轻轻晃荡,松松垮垮地遮着那副伪装翅膀的木质框架。

最后,艾萨克关上了门。他回到过道上,看着点点光亮在黑腐河河面流转。他双手攥成拳头,把头靠在上面,听着钟的滴答声。新克洛布桑夜晚的嘈杂透过墙壁隐隐约约传进来。他听到机器、轮船和工厂的轰鸣,闷闷得让人心情低落。

在下面的房间里,大卫和拉布勒梅的清洁机器人发出轻轻的咯咯声,仿佛在应和秒针的滴答。

艾萨克把墙上的图纸都取下来,眯起眼睛用苛求的目光一一看过,把一些觉得还不错的塞进一个胀鼓鼓的文件夹里,一些直接扔掉了。他挺着大肚子趴到床下,掏出一个满是灰尘的算盘和一根计算尺。

我需要去大学搞台差分机来,他想。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针对这类东西的安保措施都很严密,但艾萨克突然意识到,明天他就有机会绕过安保系统:他要去大学同他极其厌恶的老板瓦米斯汉克谈谈。

这些日子瓦米斯汉克没怎么找他,老东西上次雇他干活还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儿了。他收到一封信,信上那些又密又小的字告诉他说,需要他对某种深奥难解同时可能毫无意义的分支理论进行研究。艾萨克从不会拒绝这类“请求”。如果拒绝的话,他对大学资源的访问权限可能就保不住了。这个权限可以让他接触到各种昂贵的设备,这些年来他一有机会就顺手牵羊,带走了不少。瓦米斯汉克从没采取过任何措施限制艾萨克的访问权限,尽管他们在官面上的联系已经越来越少,尽管老东西可能已经注意到设备的不翼而飞与艾萨克的研究日程表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艾萨克不知道老东西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可能是想留下把柄好拿捏我吧,他想道。

艾萨克意识到,这将是他此生第一次主动去找瓦米斯汉克,但他必须这样做。即便他觉得应该全力投入新的研究方向,也就是他的临界理论,但瓦米斯汉克是这座城邦最著名的生物奇术士,在没有问过老东西的意见之前,他不可能就此将那些更为庸常的技术手段从雅格里克的案例里剔除,譬如改造术——那样做太不专业了。

艾萨克给自己做了个火腿卷,又用凉水冲了杯巧克力。他强迫自己的思绪继续停留在瓦米斯汉克身上。艾萨克不喜欢他,原因十分之多。其中一个就是因为政治。说到底,“生物奇术”只是个委婉的说法,这种技术的用途之一便是撕裂与重塑肉体,将血肉以怪诞的方式结合,一切都遵照异想天开的指令而行。当然,这项技术能够用于治愈和修复,但这并不是它通常的用途。如果艾萨克听说瓦米斯汉克的某项研究被运用在惩罚工厂里,他一点也不会吃惊,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有过这种事情。瓦米斯汉克技巧高超,是一位非凡的血肉雕塑家。

仓库大门上响起一声重击。艾萨克吃惊地抬起头来。已经快十一点了。他放下晚饭,匆匆下楼,打开大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副放浪模样的幸运盖泽德。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他想。

“扎克,我的兄弟,我……我行我素、笨手笨脚……可敬可爱……”盖泽德一看到艾萨克便尖叫起来。他还在寻摸着更多的形容词,灯光划过街道,艾萨克赶忙一把将他拉进仓库。

“幸运盖泽德,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你要干什么?”

盖泽德飞快地将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骨碌碌乱转,几乎在眼眶里做着螺旋运动。听到艾萨克的话,他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

“冷静,先生,放松,放松,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对吧?哎?我在找琳,她在这儿吗?”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老天啊,艾萨克顿时警惕起来。这下可麻烦了。幸运盖泽德在萨拉克斯区混,他知道艾萨克和琳秘而不宣的真实关系,但这里可不是萨拉克斯区。

“不,幸运盖泽德,她不在这里。就算她在这里,不管是因为什么,你也绝不应该大半夜跑到这里来找她。你找她干什么?”

“她不在家,”盖泽德转身开始上楼,并没有看艾萨克,“我刚去她家找过,不过我猜她正忙着那个大活,哎?她欠我钱,我的佣金,我给她找了那份美差,她可以大赚一笔。她现在人呢,哎?我想要点钱……”

艾萨克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紧走几步,跟着盖泽德走上楼梯。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什么活?她正在搞自己的创作。”

“对,当然,是的,没错,大概吧,”盖泽德以一种古怪的热情连声应道,显然心不在焉,“但她欠我钱。我他妈的没路可走了,扎克……给我一个金币吧……”

艾萨克的怒火越燃越旺。他一把抓住盖泽德的胳膊,不许这个瘾君子再往前走。盖泽德可怜兮兮地挣扎,但他瘦得皮包骨头,完全挣不开艾萨克的手掌。

“听着,幸运盖泽德,你这个垃圾。你装出这副受伤的样子给谁看?你吸毒都吸成这副鬼样子了,都快站不起来了。你怎么敢跑到我家里来,你这个该死的毒虫……”

“哎!”盖泽德忽然大叫一声。他冷笑着看向艾萨克,打断了后者滔滔不绝的训斥。“琳现在不在这里,但我急需某样东西,我想让你帮帮我,要不然我可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往外说点什么,要是琳不帮我,你可以啊,你是她穿着闪亮盔甲的骑士,她的人类爱侣,她是你的虫人……”

艾萨克猛地挥出肉乎乎的大拳头,砸在幸运盖泽德脸上,打得这个小个子男人腾空而起,摔在好几码之外。

盖泽德发出惊愕和恐惧的尖叫。他的鞋跟刮擦着光秃秃的地板,挣扎着爬向楼梯,鼻子下面一团血花呈辐射状在脸上铺开。艾萨克将指关节上的血抖掉,大步走向盖泽德,气得浑身直颤。

你觉得我会让你说那样的话?你觉得你可以敲诈我?你这个混蛋!他想。

“幸运盖泽德,你他妈的最好马上滚蛋,要不然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盖泽德爬起来,突然号啕大哭。

“你他妈的疯了,艾萨克,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鼻涕、眼泪混合着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上。

“那你显然想错了,伙计。你他妈就是个人渣,而我……”艾萨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盖泽德正靠着一堆空笼子,装有那只古怪毛虫的笼子就放在最顶上。艾萨克可以看到巨大的毛虫正在兴奋地蠕动,弓起身子拼命地拱着铁丝前门,鼓起仅存的力气朝幸运盖泽德歪歪扭扭地爬去。

幸运盖泽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一脸害怕地等着艾萨克往下说。

“怎么?”他哀号道,“你想干什么?”

“闭嘴。”艾萨克朝他发出嘘声。

毛虫比刚来这里时瘦了许多,孔雀尾羽般华丽非凡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淡,但它显然还活着。它一起一伏地绕着小笼子转圈,在空气中探寻着,就像盲人的手指,摇摇晃晃地摸向盖泽德。

“别动。”艾萨克低声说着,慢慢靠近。盖泽德吓坏了,老老实实地服从了他的指令。他顺着艾萨克的视线看去,看到那只巨大的毛虫正在小笼子里爬来爬去,拼命想爬到他身边,他的眼睛一下瞪大了,猛地把扶着笼子的手抽回来,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微弱尖叫,开始后退。毛虫立刻改变方向,显然是想跟着他。

“真有意思……”艾萨克说。就在他看着这一幕时,盖泽德突然伸手紧紧抓住脑袋,开始拼命摇头,就好像头发里全是虫子。

“哎,我的头怎么了?”盖泽德结结巴巴地说。

艾萨克又走近了些,立刻也感觉到了。陌生的情绪片段快如闪电般从他脑中掠过,就像滑溜的鳗鱼。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攥住了他,又倏忽消失,但他的喉咙并无异样,这感觉并非源自他的身体。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晃了晃脑袋,用力地眨了下眼。

“盖泽德,”他急促地说,“慢慢地绕着它走。”

幸运盖泽德照他说的做了。毛虫匆匆地调整方向,结果晃晃悠悠地侧翻了过来——它想要追随盖泽德,跟上盖泽德。

“那玩意为什么跟着我?”幸运盖泽德呻吟道。

“我不知道,幸运盖泽德,”艾萨克语调尖刻地说,“那可怜的家伙饿了。看来它想要你身上的什么东西,盖泽德老兄,慢慢地把你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别担心,我不会偷的。”

盖泽德开始从脏兮兮的上衣和裤子口袋里掏出纸条和手帕。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内兜,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小包。

毛虫一下子变得疯狂起来。让人头晕目眩的情绪碎片又一次飞旋着掠过艾萨克和盖泽德的大脑。

“你他妈的带着什么?”艾萨克牙关紧咬,挤出这句话。

“这包是喜赞。”盖泽德犹犹豫豫地说着,举起那个小包冲笼子挥舞。毛虫没有反应。“这是梦矢。”盖泽德将第二个小包拿到毛虫脑袋上方,毛虫几乎直立了起来,拼命想去够它。它发出可怜的哀号,空气中没有声音传来,但他们却强烈地感觉到了。

“就是这个!”艾萨克说,“就是它!这小东西想要梦矢!”艾萨克朝盖泽德伸出手去,打了个响指。“把它给我。”

盖泽德犹豫了一下,然后交出那个小包。

“老兄,那里头有很多呢……值很多钱的……”他呜咽着说,“你不能就这么把它拿走,老兄……”

艾萨克掂了掂小包的分量。它大概有两到三磅。他将小包打开,毛虫再次爆发出无声的哀号,径直穿透了他的大脑。那非人的乞求令人心碎,艾萨克不禁向后缩了一下。

包里的梦矢是一堆黏糊糊的棕色小丸,闻起来像烧焦的糖。

“这是什么东西?”艾萨克问盖泽德,“我听说过它,但我完全不了解。”

“新玩意,扎克,贵得要死。出来大概有一年了。它……劲头很大……”

“它能怎么样?”

“没法形容,真的。想买一些吗?”

“不想!”艾萨克厉声说道,然后语气变得犹豫,“好吧……反正不是我用……幸运盖泽德,这包多少钱?”

盖泽德踌躇了一下,显然是在盘算自己能虚报多少价格。

“呃……大概三十几尼……”

“滚,幸运盖泽德……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伙计……这包东西我出……”艾萨克不确定地说,“十几尼。”

“成交。”盖泽德马上回答。

妈的,艾萨克想,我上当了。他正要讨价还价,却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他仔细地看了看盖泽德,即便一张脸上糊满血迹和黏液,显得滑腻而丑陋,这个瘾君子却已经再次显出自鸣得意的表情。

“好吧,成交。听着,幸运盖泽德,”艾萨克语气平和地说,“我想要更多这种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看,我们一直处得不错,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让你做我的……独家供货商。明白我的意思吗?但要是有什么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传出去,我们的情谊可就全毁了,我就只能去找别人了。明白了吗?”

“扎克,不用多说了……兄弟,咱俩是兄弟……”

“绝对的。”艾萨克大声应和。他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可以信任幸运盖泽德,但这样至少可以大致确保盖泽德不会乱说。盖泽德得了好处,不可能恩将仇报,至少暂时还不会。

不是长久之计,艾萨克想,但至少现在管用。

艾萨克从小包里拈起一粒微湿发黏的梦矢。它大概有一粒大橄榄那么大,裹着一层厚厚的黏液,但就在他拿到手里的这会工夫已经迅速变干。艾萨克将装着毛虫的笼子顶盖推开一两英寸的缝隙,将这粒梦矢扔了进去,然后蹲下来透过铁丝编成的前门观察。

艾萨克的眼皮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一股静电蹿过他的身体,一时间,他的视线没法聚焦了。

“嗷……”幸运盖泽德也在他身后发出呻吟,“我的头他妈的怎么了……”

艾萨克感觉到短暂的恶心,然后极强烈、极陌生的狂喜在他脑中轰然炸开,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但转瞬之间,那些非人的情绪又从他脑中全部撤走。他觉得它们仿佛是从自己的鼻孔里喷射而出的。

“哦,圣嘉罢啊……”艾萨克尖叫道。他的视线一片模糊,然后骤然聚焦,变得异常清晰。“你这个小混蛋具有某种通感的能力,是不是?”他喃喃地说。

他像个偷窥狂那样着迷地观察着毛虫。它的身子卷起来,拢着那颗致幻药丸,就像一条正在绞杀猎物的蛇,口器大大张开,紧紧夹住梦矢的顶端。它带着一种近乎色情的饥渴大吃大嚼,侧裂的唇瓣间缓缓渗出唾液。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像在圣嘉罢节上大啖太妃糖布丁的孩子。那颗梦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魔鬼的尾巴呀,”艾萨克说,“它还没吃够呢。”他又往笼子里投了五六颗小药丸。毛虫欢快地扭着身子一头扎进那堆黏黏的东西。

艾萨克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幸运盖泽德,后者也在盯着毛虫进食,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身子轻轻摇晃着。

“盖泽德,看来你似乎救了这小家伙的命,它可是重要的实验样本。非常感谢。”

“我就是个大救星,是不是,扎克?”盖泽德像跳芭蕾舞一样踮起脚尖慢慢地转了个圈,样子难看极了,“救星!救星!”

“行了,行了,你是大救星,老兄,安静,”艾萨克瞥了眼钟,“我真的还有些工作要做,你就行行好,走吧?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幸运盖泽德……”艾萨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你的鼻子,对不住了。”

“哎。”盖泽德看起来有些吃惊。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戳了戳血糊糊的脸。“呃……无所谓啦……”

艾萨克大步走向书桌。

“我去给你拿钱。等一下。”他在抽屉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钱包,掏出一几尼。“等一下,别的地方还有,抱歉……”艾萨克在床边跪下,把成堆的纸扔到一边,搜寻着斯泰佛和谢克尔。

艾萨克刚从装着毛虫的笼子边走开,盖泽德的手便向那包梦矢探去。他小心翼翼地盯着艾萨克,后者正在床下摸索,脸冲着地板。盖泽德飞快地从那堆黏糊糊的药丸中拣出两颗,又瞥了一眼艾萨克。艾萨克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声音从床底下传来,瓮声瓮气的。

盖泽德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地踱向床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糖纸,迅速地将一颗偷来的梦矢包起来放进兜里。他盯着第二颗药丸,脸上浮现出白痴般的笑容。

“扎克啊,按道理,应该问问你平常都习惯磕啥药的……”他悄声自语,美滋滋地傻笑起来。

“你说什么?”艾萨克大声问道,开始扭着身子从床底下退出来,“我找到了。我就知道在哪条裤子口袋里有些钱……”

书桌上放着艾萨克吃了一半的火腿卷,幸运盖泽德迅速地掀开包着火腿的面包,将那颗梦矢塞进一片莴苣叶下涂着厚厚芥末的地方。然后把面包放回原位,从桌前退开。

艾萨克站起来,转过身,满脸灰尘,大大地微笑着。他捏着一把摊开的钞票和一些零散的钱币。

“这是十几尼。魔鬼的尾巴呀,你谈起价钱来就像个他妈的专……”

盖泽德一把抓过钱,飞快地溜下楼梯。

“谢了,扎克,”他说,“谢了。”

艾萨克有些没反应过来。

“好吧。要是我需要更多的梦矢,再跟你联系,行吗?”

“行,没问题,老兄……”

盖泽德急匆匆地蹿出仓库,草草地带上门,留下一串莫名其妙的大笑,尖细的咯咯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魔鬼的尾巴呀!他想。我真他妈讨厌同这种人渣打交道。看他像什么样子……艾萨克摇了摇头,慢慢踱回装毛虫的笼子旁。

毛虫已经又吃完了一颗黏糊糊的药丸,正在吃今天的第三颗。阵阵虫类的愉悦像小小的浪花凭空而来,拍打着艾萨克的大脑。这种感觉令人很不愉快。艾萨克后退了一些。就在他盯着看的时候,毛虫停下进食,优雅地舔干净身上黏糊糊的残渣,继续开吃,又将食物残渣糊了一身,然后再次清洁,如此反复。

“小家伙还挺讲究哈?”艾萨克喃喃地说,“那玩意好吃吗?啊?你喜欢吗?哈?真可爱。”

艾萨克踱回书桌旁,拿起吃了一半的晚饭。他转头看向那个起伏扭动、五彩缤纷的小身躯,然后咬了一口正在变硬的火腿卷,抿了口巧克力。

“你他妈的会变成什么呢?”他对着他的实验样本喃喃而语。艾萨克吃掉了剩下的火腿卷,面包有点不新鲜了,菜叶一股霉味,他做了个鬼脸,至少巧克力很好喝。

他擦了擦嘴,又转回装着毛虫的笼子边,强迫自己忍受住一股股令人头晕的情绪波的冲击。艾萨克蹲下来看着那只饥饿的生物进食。虽然并不肯定,但艾萨克觉得毛虫的颜色再次变得鲜艳起来。

“你会是个很好的消遣之物,免得我沉迷临界理论不可自拔,对吧?是不是,你这个扭来扭去的小家伙?没有一本教科书提到过你,不是吗?害羞了?你害羞了吗?”

一股扭曲的情绪像弩箭般狠狠地击中艾萨克,将他掀翻在地。

“哎哟!”他尖叫着,连滚带爬地从笼子边离开,“别用这种方式向我抱怨呀,我可受不住,伙计……”他爬起来,走向床铺,不住揉着脑袋。他刚走到床边,又一股陌生的情绪脉冲如同强烈的电流蹿过他的大脑。他膝盖一软,跌倒在床边,拼命地搔着太阳穴。

“哦,他妈的!”他惊慌失措,“太强了,你用的力度太大了……”

突然间,他说不出话来了。强烈的情绪波第三次向他袭来,将他的神经元突触彻底淹没,他的身子猛地一下完全僵住。这不对,他突然意识到,这同十英尺外那只暴脾气的古怪毛虫以心灵感应的方式传递到他脑中的哀号尖叫不一样。他的嘴忽然很干,他回想起了菜叶的发霉味道。腐草。堆肥。经年的水果蛋糕。

结块的芥末酱。

“哦,不……”他喃喃地说。真相击中了他,让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哦,不,不,不,哦,盖泽德,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你这个人渣,我他妈的要杀了你……”

他紧紧地抓住床沿,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他的汗水潺潺而下,皮肤泛出石头的颜色。

我得到床上去,他拼命地想。躺到毯子底下等药劲过去,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享乐在这么干。看在圣嘉罢的分上……

艾萨克的手缓缓地扒索着毯子的褶皱,像一只打了麻药的狼蛛。他没法钻到毯子底下去,因为毯子皱皱巴巴地摊了满床,与床单缠在一起,艾萨克突然确信那是一整块像波浪般起伏的布,将它们分开是没法办到的事情,于是他滚到床上,发现自己在棉布与羊毛的繁复褶皱中游泳。他往上游,往下游,以充沛的活力挥舞着双臂,像孩子那样游着狗刨式,咳嗽着,吐着口水,因为异常的干渴咂着嘴巴。

看看你,你这个白痴,他的大脑轻蔑地吐出一句话,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体面呀?

但他没有理会这句话。他满足地在床上轻轻游动,喘息得像个垂死的动物,试探性地梗起脖子,用手指轻轻戳着眼睛。

他感觉到压力正在大脑后部不断累积。他看到一扇巨大的门,立在他脑子里鲜少光顾的角落。它通往一个地窟,正在咯咯作响。门后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来。

快,艾萨克想。闩上门……

但他能感觉那个想要逃出门外的东西越来越用力。门像沸水般扭曲翻滚,渗出汩汩的脓液,即将破裂,一只巨犬带着不祥的沉默拽着拴在身上的链条,它的脸是一片空白,海浪无情地拍击着摇摇欲坠的护堤。

艾萨克心里有什么东西猛然断裂。

第十六节

阳光倾泻宛如瀑布,我享受着阳光的沐浴。花朵突然从我肩膀、我头顶绽放。叶绿素轻快地在我皮肤里流淌,我举起巨大有刺的胳膊。

别那样碰我,我还没准备好。你这个混蛋!

看看那些蒸汽榔头!它们让我工作得太累了,否则我说不定会喜欢它们!

这是?

我很自豪地告诉你,你父亲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这是一个?

我在这肮脏的水下游泳,朝着黑影般的大船游去,它像一朵巨大的云。我呼吸着污浊的水。我不停咳嗽,我有蹼的脚推着我前进。

这是一个梦?

光亮皮肤食物空气金属做爱悲伤火焰蘑菇网船拷问啤酒青蛙尖钉漂白剂小提琴墨水悬崖鸡奸钱翅膀彩色浆果神链锯骨头拼图婴儿水泥贝壳支桩内脏雪黑暗

这是一个梦吗?

但艾萨克知道这不是一个梦。

一盏魔灯在他脑子里闪烁,飞快地切换着一串串图像。那不是西洋镜,不是描绘趣闻轶事的循环画面:那是各不相同的瞬间,剧烈变化、无穷无尽。无数的片段场景仿佛毫不停歇的弹雨向着他扫射。一个个片段剧烈颤抖着插入另一个片段,无数生灵的一生在他眼前遽然闪过。这一瞬他在用虫首人的化学语言哭喊,因为她的姆妈严厉地责骂她,下一瞬他是蛙人马夫头领,对某个新来家伙的无稽理由嗤之以鼻,再下一瞬他在山涧冰冷的水底挣扎打滑,他合上半透明的内眼睑,狂怒地朝其他协同施法的塑水师踢去,再然后他……

“哦圣嘉罢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汹涌的情绪旋涡深处升起。情绪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彼此交叠,纠缠混杂,直至同时有两个、三个乃至更多的场景在他脑中铺陈。

光线明亮,好似有灯照着,一些面孔清晰生动,其他的却模糊不清。各不相同的人生片段一帧帧掠过,每帧的焦点都落在不同的地方,仿佛那些场景部分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是某种预兆。每个场景都遵循着梦的逻辑。艾萨克大脑中某个主管逻辑的区域意识到这些场景并不是凝固在琥珀中的真实历史,不可能是——其中的一切流转不定,意识和现实缠织在一起。艾萨克看着的并非他人的生活,而是他人的心灵。他正窥探着世间生灵最后的躲避处。这些是回忆。这些是梦。

艾萨克随着情绪的洪流冲出一处心灵的闸口。奔涌的水流突然停滞。不再有片段袭来,不再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场景随着简洁的咔嗒声飞快地切换,被他的意识之光投映在他的脑中。相反,此刻他在一个黏稠的泥潭中游弋,身处一个梦境浆液翻滚汇聚而成的污水坑,这些梦境并不完整,其中包含的逻辑和影像属于不同的年龄、性别和种族,他几乎不能呼吸,他快要溺亡在这一潭果冻般微颤的物质里了,这些他不曾有过的梦与希望,追忆与回想。

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盛满精神流质的皮囊。他听到它在呻吟,在床上翻滚,发出液体晃荡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艾萨克翻滚着。在情绪流猛烈攻击稍稍平缓的间隙,他分辨出一丝细微而持续的厌恶与恐惧,他认出那是他自己的意识。他挣扎着穿过他人意识与回忆汇成的黏浆,向它伸出手去。他触到了那一缕瑟缩的涓流——恶心的感觉——无疑正是此刻他本人的感受。他迅速地抓住它,竭力将全身附着上去……带着全然的狂热紧紧地抱住它。

他攀附在自己的意识上,经受着周围梦境的猛烈冲击。他飞越一个凋敝的小镇,一个六岁的女孩开心地说笑着,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但他瞬间就懂了,仿佛那是他的母语。他梦见一个青春期男孩的春梦,随着那不熟练的兴奋弓起身子。他游过江河的入海口,目睹了奇异的岩洞与仪式般的战斗。他漫步走过仙人掌族的白日梦,就像走在平坦的草原。他周围的房屋经过了梦的变形,似乎全巴斯拉格世界的智慧生物共享着同一种梦的规则。

新克洛布桑不时出现,同样经过了梦的变形,以人们记忆或想象中的模样呈现,地貌细节或是夸大或是缺失,街道间的遥远距离在几秒内就能跨越。

这些梦中还有其他的城市、国家和大陆。一些显然是诞生在闪动眼睑后的幻境,其他一些像是确有所指:是梦向现实的致意,如新克洛布桑一样真实存在的城邦、小镇和村庄,有着艾萨克从未见过或听过的建筑和方言。

艾萨克意识到,他正在其中游弋的这片梦的海洋,汇聚了来自遥远之地的水滴。

不,不像一片海,他那处于旋涡底部的意识晕乎乎地想,更像是一锅肉汤。他想象着自己正在麻木地咀嚼外来思想的软骨和内脏,有着陈腐脂肪味道的梦境团块在半是回忆半是虚构的稀粥中载沉载浮。艾萨克在想象中干呕起来。我会吐在这里面,我会把我的脑子整个吐出去,他想。

回忆和梦境像翻卷的浪花。它们汇成一道道潮水,每一道都有着特定的主题。尽管只能随着胡乱拍打的思绪无助地漂动,瞬间在脑中行过千里之遥,艾萨克还是从那挟卷他的水流中认出了熟悉的元素。此刻拖拽他的是关于金钱的梦境,组成这股急流的回忆充斥着硬币、钞票、牛头、彩色贝壳和支票簿。

下一瞬他被卷进一股性的梦境组成的波浪:仙人掌族男性正在射精,精液飞越大地,飞向仙人掌族女性种下的成排卵茎。虫首族女性在其乐融融的聚会上往彼此身上抹油。独身禁欲的人类牧师通过梦境宣泄不被允许存在的罪恶欲望。

接着艾萨克落入一个由焦虑的梦境组成的小漩涡。他变成一位正要参加考试的人类女孩,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然后是一个心脏狂跳的蛙人塑水师,眼睁睁地看着蜇人的海水汹涌地倒灌进他正施法的河流。再然后是一位张口结舌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彻底想不起自己的台词。

我的脑子是一口大锅,艾萨克想,所有的梦都在里面沸腾冒泡。

这锅思想的浆液变得越来越黏稠,翻滚得越来越剧烈。艾萨克意识到了这一点,试着跟上它的节奏,全神贯注地凝望它,分辨它的意义,描摹它的画面,越来越快越来越繁复,努力忽略着它猛烈喷出的虚无恶臭。

但没有用。这些梦就在他的脑海里,他无处可逃。他梦见自己梦见别人的梦,并且意识到这个梦是真的。

他所能做的就是带着极度的狂热与惊恐,努力记住哪些梦属于自己。

一阵疯狂的唧唧声从近旁的某处传来。它蜿蜒着穿透混成一团的画面,扑进艾萨克的脑中,越来越响,直到成为他脑中奏鸣的主题曲。

突然之间,所有的梦都停了。

艾萨克睁开眼睛的速度太快,随着光线瞬时涌入眼中,他的脑袋迸发出一阵剧痛,他不禁咒骂起来。他举起手,有气无力地搭在额上,莫名地感觉它像一支巨大的船桨。他费劲地用它遮住眼睛。

纷乱的梦境彻底消散了。艾萨克透过指缝看去。白天。很亮。

“圣……嘉罢……在上……”他以耳语般的音量喃喃道。这点轻微的努力让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

有件事情很荒谬。他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清楚地记得一切。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异常的话,那就是他的即时回忆似乎变得更鲜明了。他有种清晰的感觉,自己在梦矢的作用下只度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懒洋洋地躺着、流着汗、哭号着,不会比这更久。然而……他挣扎着抬起眼皮,眯着眼睛看向时钟……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距离他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已经过了许多个小时。

他用手肘撑起身子,上下检查了一番。他黝黑的皮肤没有起皱,但泛着灰色。他的嘴里散发着浓烈的臭味。艾萨克意识到自己肯定是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一夜:床单只有一点褶子,仅此而已。

惊恐的鸟鸣再次响起,正是这声音惊醒了他。艾萨克忍着刺痛扭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一只小鸟在仓库里绝望地盘旋。艾萨克意识到它是昨天晚上的大逃亡中落在后面的囚徒之一,一只鹪鹩,显然因为什么而感到恐惧。就在艾萨克环顾四周,想看看是什么让这只鸟儿如此紧张时,一只角蝰那柔软的爬虫身躯从一角屋檐下飞出,如同一支弩箭朝着对面屋角激射而去,在半空中轻松地将小鸟掠走。鹪鹩的叫声突然归于寂静。

艾萨克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慌乱地转着圈子。“笔记,”他告诉自己,“做笔记。”

他一把从桌上抓过纸笔,开始匆匆写下自己对梦矢的反应。

“那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他一边写一边轻声念叨,“哪个家伙捣鼓出这些了不得的玩意?能够复制做梦的生物化学过程,或是直接刺激梦境产生的源头……”他揉了揉额头。“神啊,以这玩意为食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艾萨克短暂地停住手中的笔,飞快地瞥了一眼装在笼子里的毛虫。

他完全僵住了。他的嘴巴像白痴那样张得老大,过了好一会儿才翕动起来,吐出几个字。

“哦。我的。老天爷。”

他蹒跚着穿过房间,脚步缓慢而紧张,仿佛随时准备向后撤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锁定笼子,一步步挨到近旁。

笼子里面,一只有着美丽颜色的巨大肉虫正在痛苦地扭动。艾萨克惴惴不安地站在这只巨大生物的旁边。他能感觉到身周激荡着怪异而细微的以太振动,那是一种陌生的不愉快感。

毛虫在一夜之间至少长大了三倍,现在已经有一英尺长,身子也相应地变粗了。一度黯淡的七彩斑点已经回复最初的鲜亮光泽。尾端黏糊糊的毛刺乍立着,看起来煞气十足。毛虫几乎塞满了整个笼子,身躯与笼壁之间的间隙只有六英寸。此刻它正无力地推搡着笼壁。“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艾萨克低声说道。

他往后缩去,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东西。毛虫的脑袋在空中盲目地挥舞。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那几片喂给毛虫的菱形药丸。他环顾四周,看到那个装着剩余药片的信封正原封不动地躺在昨夜他放下的位置。那玩意并没有跑出笼子自己觅食。艾萨克意识到,不管他留在那个笼子里的小药丸含有什么,所能提供的卡路里都不可能让毛虫一夜之间长这么大。即使它吃了一大堆东西,不管吃的是什么,都不可能导致这种程度的生长。

“你究竟从你的晚餐里摄取了什么能量,”他低声说,“这违背了自然规律。看在圣嘉罢的分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必须将毛虫从那个小笼子里挪出来。它看上去太痛苦了,在狭小的笼子里用力地扭动,徒劳无功地想获取更多的空间。艾萨克裹足不前,一想到要触碰这个不寻常的东西,他心头涌起满满的害怕和反感。最后,他终于拎起笼子,因为毛虫一夜之间增长的巨大重量,笼子沉得吓人,只能勉强拎离地面。艾萨克把它搬到实验区域左上方的一个大笼子里,那是一个铁丝织就的微型鸟舍,足有五英尺高,曾经囚禁着一小窝金丝雀。他打开了小笼子的前门,把肥大的毛虫倒进木屑里,然后迅速关上鸟舍门,闩上了前面的格栅。

他退后一步,凝视着重新安置好的俘虏。

它正直直地盯着他,他感觉到它孩子般的祈求:它想吃早饭。

“哦,等会儿,”他说,“我还没吃呢。”

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转身走向起居室。

吃着水果和冰冻的小圆面包时,艾萨克意识到梦矢的影响正在飞快地消退。这大概是世上最糟糕的宿醉,他苦笑着想,但一个小时之内就会消失。难怪人们乐此不疲。

房间的对面,一英尺长的毛虫正在新笼子的地板上四处寻摸。它可怜兮兮地嗅着地上的污物,然后直起身子朝着某个方向挥舞脑袋——那里正放着装有梦矢的信封。

艾萨克举起双手捂住脸。

“哦,真他妈的……”他说着。不安与好奇在他心中混合成一种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孩子气般的兴奋,就像那些用放大镜灼烧昆虫的顽童。他站起来,用一把大木勺从信封里舀出一团凝在一起的药片,举着勺子走到笼子边,毛虫兴奋地几乎像在舞蹈,不管是通过看还是闻还是某种心灵的感应,它都感觉到了正在接近的梦矢。艾萨克打开笼子后部一个小小的活板门,将那勺药片倒了进去。毛虫立刻抬起头扎到那堆凝成不规则团块的药片上。随着体形的变大,它的嘴巴也变大了,艾萨克可以轻易地观察到它进食的动作——唇瓣顺滑而无声地启开,贪婪地啃噬着效力强劲的迷幻药。

“这个笼子足够大了,”艾萨克说,“所以你就安心地长,放开了长,好吗?”他走回去穿衣服,目光一刻也没有从那正在进食的动物身上移开。

艾萨克捡起扔在房间各处的衣服,分别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最后穿上没有明显异味、污渍也最少的衬衫和裤子。

最好列张“待办事宜”的清单,第一条就是“打死幸运盖泽德”,他恶狠狠地想着,大步走向书桌。他为雅格里克画的统一场论三角示意图夹在一堆纸里,上面盖了几张纸。艾萨克噘起嘴唇,凝视着图纸。他把它拿起来,若有所思地看向正在愉快进食的毛虫。今天上午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再往后推没有意义,他不情愿地想,也许我能帮雅格探探路,还能了解一些关于笼子里那个小家伙的事情……也许吧。艾萨克重重地叹了口气,卷起袖子,然后坐到一面极少派上用场的镜子前,开始敷衍地整理仪容。他笨拙地拨弄头发,找到一件更干净的衬衫换上,满怀怨愤地做完了这一切。

他匆匆写了张纸条留给大卫和拉布勒梅,再次查看了巨大的毛虫,确保它很安全,而且不可能逃脱。接着他走下楼梯,把便条钉在门上,走出去,顿时觉得清亮的天光如锐利的刀锋般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艾萨克叹了口气,开始寻找某辆早早出街的出租车,他要到大学去,面见他所知道的最好的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及生物奇术士:可恶的蒙塔古·瓦米斯汉克。

第十七节

艾萨克揣着怀旧与不安的心情走进新克洛布桑大学。大学的样子与他在此任教时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各个学院散布在路德米德各处,庄严堂皇的建筑风格让这一地区其他的房屋相形见绌。

科学系的大楼古老而恢弘,前面的方庭种满花树。正是落花时节,艾萨克沿着无数代学生走过的小径穿行在纷纷扬扬的粉红花瓣雨中。他急匆匆地大步跨上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台阶,推开学院大门。

艾萨克手里挥动着七年前便已过期的教师证,不过纯属多此一举。桌子后面的门卫是塞吉,又老又蠢,早在艾萨克来此任教很久之前,他便在这里当差了,而且看起来会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他朝艾萨克打着招呼,语无伦次地咕哝着欢迎的话语,在艾萨克不定期的来访中,他总会这样做。艾萨克同他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艾萨克有理由感激塞吉——就是在这双浑浊的老眼前,他运走了大量昂贵的实验室设备。

艾萨克大步走上楼梯,楼梯上学生们成群地聚在一起,或是吸烟,或是争辩,或是埋头写着什么。绝大多数是男性人类,不过偶尔也能见到小群的年轻异种族、女性人类以及女性异种族学生,他们紧凑地聚在一起,浑身散发着戒备的气息。一些学生争论着理论问题,声音刻意放得很大,明显带着炫耀的意味。其他学生专注地吸着气味辛辣的卷烟,间或在课本上做着标注。一群学生蹲在走廊尽头,嘻嘻哈哈地实践刚学的东西——用磨碎的肝脏制造魔偶。那个小人跌跌撞撞地迈出四步,然后瘫倒在地,化成一摊抽搐的浓浆,他们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艾萨克从他们身边经过,继续沿着楼梯和走廊前行,周围的学生人数越来越少,他离他的前老板越来越近。他发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这让他既是恼怒又是厌恶。

他走进科学系行政部门所在的大楼侧翼,此处装饰豪华,墙上装着黑木镶板,顶头的那间办公室门上以金箔拼出几个字:院长。蒙塔古·瓦米斯汉克。

艾萨克在门外停了下来,紧张地捯饬了一下仪容。他心里一片混乱,他压下十年如一日的愤恨与厌恶,命令自己要时刻保持和解修好的语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飞快地敲了敲门,然后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你以为……”桌子后面的人喊道,旋即认出艾萨克,话音戛然而止。一阵长长的沉默后,那人再次开口:“啊。当然了。艾萨克。坐。”

艾萨克坐了下来。

蒙塔古·瓦米斯汉克正在吃午饭。苍白的脸和肩膀以陡峭的角度俯在巨大的办公桌上。他身后有扇小小的窗。艾萨克知道,那扇窗俯瞰着宽阔的林荫道以及马法顿和岂南的大宅,但此时窗上紧紧地拢着一副肮脏的窗帘,将天光完全遮蔽在外。

瓦米斯汉克并不胖,但从面颊开始一路往下,身上仿佛裹了一层额外的皮肉,松弛苍白,透着死尸般的冰冷气息。他穿了套西装,明显太小,袖口露出大片惨白的皮肤。稀疏的头发以神经质般的热情梳得一丝不乱。瓦米斯汉克啜饮着浓稠的奶油汤,不时将白面包在汤里蘸蘸,然后放进嘴里吸吮咂吧,却并不咬断,只是反复地嚼着,嚼着,沾满恶心口水的面包不住将淡黄色的汁液滴落桌面,他近乎透明的眼珠死死地锁在艾萨克身上。

艾萨克极不自在地与他对视,很庆幸自己笔挺的坐姿和熏木色的皮肤不会轻易地泄露内心的情绪。

“本来打算嚷嚷一通的,像你那样没有敲门也没有预约就闯进来,不过接着我看到是你。那就说得过去了。平常的规矩不适用于你。艾萨克,你近来可好?你缺钱了?需要一些研究活计?”瓦米斯汉克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很低,说话时嗓子里总像有痰。

“不,不,那倒不是。瓦米斯汉克,其实我过得还不坏。”艾萨克用不自然的友好态度回答,“你的工作怎么样?”

“哦,很好,很好。正在写一篇关于生物点火装置的论文。我已经从一只火蜂身上分离出生火突缘了。”一阵长长的沉默。“非常令人激动。”瓦米斯汉克低声补上一句。

“的确,的确。”艾萨克热切地应和。他们互相瞪着对方。艾萨克想不出更多寒暄的话语。他对瓦米斯汉克既厌恶又尊敬。这两种情绪的组合让人混乱而不安。

“呃……那个……”艾萨克说,“老实说,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忙。”

“哦,呵呵。”

“是的……我正在处理一些棘手的工作……你知道的,我更多是一个理论家,而不是一个注重实用的研究者……”

“没错……”瓦米斯汉克声音中的讽刺意味浓得几乎要滴下来。

你这个狗娘养的,艾萨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句话白送给你……

“嗯,”他慢慢地说,“有一个问题,跟……可能跟……生物奇术有关,我不是很确定。我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

“啊哈。”

“是的。我想知道的是……有没有可能通过改造术让人飞起来?”

“呵呵。”瓦米斯汉克往后靠去,用面包擦着嘴巴周围的汤汁,在唇边留下一圈面包屑的小胡子。他将双手在身前交握,来回拨弄肥胖的手指。“飞,嗯?”

瓦米斯汉克的语气依然冷冰冰的,但声音里却染上了一种之前不曾有的兴奋。也许他本想继续用居高临下的轻蔑态度刺痛艾萨克,但身为一个科学家,那对科学发自内心的热情不是他能控制的。

“是啊。有人曾经这样做过吗?”艾萨克问。

“是的……有人曾经这样做过……”瓦米斯汉克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把目光从艾萨克身上挪开——后者正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来。

“哦,是吗?”艾萨克说。

瓦米斯汉克的目光一时间变得空茫,显然正在努力思考。

“是的……艾萨克,为什么问这个?有人找你想要飞起来吗?”

“我真的不能……额,泄露……”

“你当然不能,艾萨克。当然不能,因为你很有职业操守。我敬重你这一点。”瓦米斯汉克对着艾萨克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那么……具体是怎样一回事?”艾萨克鼓起勇气追问。愤恨让他浑身轻抖,他咬紧牙关运了会儿气才说出这句话。去你妈的,你这头傲慢的猪,我不是来这儿跟你玩游戏的,他狂怒地想。

“呵呵……”瓦米斯汉克缓缓地抬起头来开始回想,艾萨克不耐烦地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很多年前,有个生物奇术士,上个世纪末。名字叫作卡里吉内。他对自己施行了这样的改造术,”瓦米斯汉克露出一丝纵容又残忍的微笑,摇了摇头,“很疯狂,真的,但似乎很成功。巨大的机械翅膀能够像折扇一样展开。他还为此写了本小册子。”瓦米斯汉克抻紧脖子,脑袋从肥硕的肩膀上探出来,大致扫了一眼四壁堆满书卷的书架。他挥舞一只绵软的手,仿佛在指示卡里吉内那本小册子的所在之处,又仿佛并无所指。“后来的事情你不知道吗?没听过这首歌吗?”艾萨克迷惑地眯起眼睛。令他吃惊的是,瓦米斯汉克突然开始用尖细的男高音唱起来:“于是卡里高高飞起/挥动巨伞一般的翅膀/向着天空飞去/挥别他的爱人/叹息着向西/消失在可怖生灵游荡的土地……”

“我当然听过!”艾萨克说,“我只是从来没想过它唱的是一件真事……”

“你从没上过生物奇术导论课,对吧?我记得你上了两学期的中级课程,那是后来的事情了。但你错过了我的第一堂课。我在第一堂课上会讲这个故事,用来勾起年轻求学者的兴趣,鼓舞他们踏上生物奇术这条崇高的科学之路。”瓦米斯汉克一本正经地说道。艾萨克感到厌恶之情再次涌上心头,同时又夹杂了一丝好奇。“卡里吉内从此消失了,”瓦米斯汉克继续说道,“朝着西南方飞去,朝着污染区域的方向。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又一阵长长的沉默。

“呃……这就完了?”艾萨克说,“他们怎么把翅膀装在他身上的?他留下实验记录了吗?改造术的过程具体是怎样的?”

“哦,总之非常难,我曾经做过设想。卡里吉内可能进行了大量活体实验以得到正确的数据……”瓦米斯汉克歪着嘴笑了一下,“也许当时的市长蒙特格力给了他很多支持。我怀疑一些号称被处死的重刑犯实际上被送去了他的实验室,多活了不少时日。这些事情他没有公开提过。但这是顺理成章的,不是吗?你需要尝试许多次才能把事情弄对。你看,你必须把机械装置同骨骼啊肌肉啊之类的连接在一起,而这些组织器官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要是肌肉和骨骼其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如果一个……一个翼人什么的,翅膀被切掉了。能换上一对新翅膀吗?”

瓦米斯汉克面无表情地盯着艾萨克,脑袋和眼珠一动不动。

“哈……”最后他终于淡淡地开口,“你觉得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是吗?从理论上说你想的没错,但实际操作起来很难。我已经在鸟类和……唔,有翼生物的身上做过一些这样的实验。艾萨克,我首先要说的是,这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从理论上说,几乎没有什么不能施行的改造。一切只围绕着一个问题,就是把东西接对喽,再加上一点血肉的塑型。但飞行难得可怕,因为你得处理各种各样的变量,每一个都得一丝不差。艾萨克,我们可以改造一只狗,把它的一条腿切下来,前后颠倒地缝回去,或是对那条腿施一个血肉化泥的咒语,然后捏成任意形状,这只动物往后依然能快活地走路。虽然会很难看,一瘸一拐的,但它能走。对翅膀就没法做相同的事情。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否则就飞不起来。教那些自以为懂得飞行的肌肉换种方式飞行远远难过教那些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的肌肉。不管你想问的是鸟还是别的什么,只要翅膀的形状、尺寸或是依据的空气动力学基础有一丁点儿不对,它的肩膀就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你把一切东西都接对了,它最终也飞不起来。”

“所以,艾萨克,我想我的回答是,这种改造术是可行的。不管你想问的是翼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可以通过改造术重新飞行。但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太他妈难了。没有任何一个生物奇术士,任何一个改造师,敢对结果做出担保。或者你可以去找到卡里吉内,让他去做,”瓦米斯汉克低声地下着结论,“反正我是不会冒这个险。”

艾萨克匆匆记下最后几笔,“啪”地合上本子。

“谢谢你,瓦米斯汉克。其实我多少有些希望你会这样说……。这是你的专业意见,对吧?看来我必须把思路转到别的方向了,你肯定看不上的那些方向……”他像个顽皮的男孩那样把眼睛瞪得溜圆。

瓦米斯汉克微微地点了点头,一抹令人不快的微笑从他唇边一掠而过。

“哈。”他淡淡地说。

“好了,谢谢你花时间见我……非常感谢……”艾萨克神色慌乱地站起来准备离开,“很抱歉来得这么突然……”

“没关系。还需要别的什么意见吗?”

“呃……”艾萨克的胳膊已经往外套袖子里伸了一半,闻言停了下来,“你听说过一种叫做‘梦矢’的东西吗?”

瓦米斯汉克扬起一边眉毛。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咬着大拇指,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艾萨克。

“艾萨克,这里是大学。你觉得要是有一种刺激的新型毒品风靡全城,我们的学生会没有一个动心?我当然听说过。不到半年前我们第一次因为兜售这种违禁品开除了一个学生。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学心理环境学的,忽悠起人来的时候自然是先锋啊前卫啊之类的理论一套一套的。”

“艾萨克啊艾萨克……你有过那么多,呃,轻率的言行……”瓦米斯汉克唇边浮出一丝假笑,显然是想遮掩这句话里倒刺般的侮辱意味,“——但我真没想过你会堕落成一个……一个瘾君子。”

“不,瓦米斯汉克,我倒是没有吸毒。只是我已经选择了在腐烂的泥潭中讨生活,周围全是些卑鄙小人、可耻之徒,我参加各种堕落下流的集会,自然常常会面对毒品之类的东西。”艾萨克在心里劝说自己不要失去耐性,但与此同时,他清楚地意识到,就算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和气,他也不会有更多收获了。于是他高声地回答瓦米斯汉克,尽情地宣泄着讽刺之意。他很享受这一刻的愤怒。

“总之,”他继续说道,“我有一个讨厌的朋友在使用这种奇怪的毒品,我想了解更多。不过我显然不应该问一个如此高洁的人。”

瓦米斯汉克无声地笑了。他笑的时候嘴巴不会张开。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令人牙酸的假笑。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艾萨克。只有通过肩膀的些许抖动和身躯轻微的前后仰合能看出他真的在笑。

“哈,”他最后说道,“真是敏感啊,艾萨克。”他摇了摇头。艾萨克拍了拍口袋,扣上外套,动作夸张做着离开的准备,拒绝去想这副模样有多么可笑。他转过身,走到门口,心里激烈地斗争着要不要来上一句告别的话语。

他还在思考的时候,瓦米斯汉克开口了。

“梦矢……啊,艾萨克,那方面真不是我的专长。我们搞生物奇术的很少涉及药理学之类的研究。我相信你的某位老同行能够告诉你更多的信息。祝你好运。”

艾萨克决定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只是在出门的时候仍然犹豫地挥了下手,他说服自己这个动作其实是在表达鄙视之意,但它更可能被理解成感激与告别。你这个胆小鬼,他在心底斥责自己。但他也承认这个事实:瓦米斯汉克是一座有用的知识宝库。艾萨克知道,如果他真的不顾一切地与他的前老板撕破脸,他就得承受许多随之而来的后果。最起码的损失就是那大量的专业知识。他怎么能将其拒之门外呢?

于是艾萨克原谅了自己敷衍的反击行为。再次回想起自己对那个可怕男人的矛盾心理时,他决定付之一笑。至少他达成了此行的目的。改造术不是雅格里克的最佳选择。艾萨克很高兴,他很愿意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高兴的原因并不那么高尚。这个飞行的课题让他自己的研究重振活力,如果生物奇术在与临界理论的较量中胜出,这个课题通过血肉塑形就能解决,那也未免太没新意了,他的研究也将停滞不前。他可不想失去这个新的动力。

雅格啊,他想,正如我预料的一样。我是你最大的希望,你是我的了。

城市前面有一些沟渠,深深刻在獠牙般交错的岩层间,刻在贫瘠土地上的块块玉米地里。羸弱矮小的作物之外是大片凶险的石头地,要花好几天才能走到尽头。粗糙沉重的花岗岩块自诞生之日起便默默卧在这片土地的肚腹之处,表面薄薄的泥土层在一万年间被风雨剥离殆尽。那些岩岬石壁就是这块土地裸露的内脏,也如真正的内脏般狰狞吓人。

我循着河流的路径前行。此时它是穿行在险峻山岭间的无名河流:数天的路程之外它将被唤作焦油河。我能看见西边数英里外极高极寒的尖峰,覆着白雪的巨大岩石仿佛倨傲的神像俯瞰着脚下的石堆和地衣,正如我周遭的山峦俯瞰着渺小的我。

有时我会觉得岩石悄然变幻了形态,长出爪牙与头颅,像是拿着棍棒,又像张开巨掌。石化的巨人。一动不动的石头神祇。那是一只眼睛还是千百年的风无意间蚀刻出的印痕?

我逃不出被窥视的感觉。山羊和绵羊连绵的叫声里含着轻蔑,淹没我蹒跚的步伐。长鸣的猛禽划过高天,尾音中缭绕不去的鄙视连风都无法吹散。有时我从牧羊人身旁经过,他瞪着我,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怀疑和粗鲁。

夜晚有比夜色更深的影子环伺,河底有比河水更冷的目光透出。

岩石的牙齿嵌进泥土的肌体,它们的交界如此平缓而狡黠,时常让我在河水凿出的峡沟中徒然绕上数小时的远路。再往前,是低矮灌木遍生的广阔草地,绵延了一天又一天的路程。

我脚下的土地走起来更轻松,我头顶的高天看起来更空阔。但我不会被愚弄。我不会被诱惑。那不是沙漠的天空。它是一个冒牌货,一个代用品,企图哄我安心。干燥的草木远比我家乡的繁茂,随着阵阵清风一下下轻轻拍抚着我。远处是大片的森林,我知道它向北延伸到新克洛布桑的边缘,向东延伸到大海。林中的隐秘之处,浓密的枝叶间,偶尔探出幢幢黑影,那是被人遗忘的巨大机器,散落的活塞与齿轮,铁轨从树木间横亘而过,将斑斑锈痕染上树皮。

我从不靠近它们。

在我身后河道分汊的地方,是一片沼泽地,仿佛河流始终找不准入海口,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将所经之处变成泥泞湿地。在沼泽地的时候,我在用高高桩子架起的长屋里歇过脚,长屋的主人是安静而真诚的种族。他们给我送来食物,为我哼唱助眠的曲调。我同他们一起捕猎,用长矛刺穿鳄鱼和水蟒。正是在那片沼泽地,我失去了我的猎刀,某只精力旺盛而缺乏经验的食肉动物突然从泥浆与湿漉漉的芦苇间朝我猛扑过来。我将刀刃留在了它的身体里,它直立起来,惨叫声仿佛火堆上开水壶的嘶鸣,随即消失在淤泥中。我不知道它是否死了。

在来到沼泽与河口之前,我在干燥的草地和山脚下走了许多天,我曾被警告,在那些地方会有“自由改造人”的匪徒成群劫掠,他们都是逃犯,但我一个也没有遇见。

我经过许多村庄,有些村子的人用肉食和衣裳引我进去,恳请我为他们祈求丰收之神的眷顾。有些村子的人用长矛、步枪和刺耳的汽笛声将我驱赶。我走在茫茫的草地上,与我同行的只有羊群与偶尔经过的骑手,只有我视若亲族的鸟儿与我一度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野兽。

我独自入睡,藏身于岩石的缝隙间或灌木的枝叶下,当我闻到雨水将至时,会干脆露宿于天空之下。有东西曾在我睡着的时候摸到我的身边查探我,留下蹄印以及草药、汗水或肉的味道。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四次。

正是在那些蔓延起伏的白垩山丘脚下,我的愤怒和痛苦变了模样。

我走着,被陌生气味吸引而来的温带昆虫围绕着我,它们试图舔舐我的汗水,品尝我的鲜血,为我斗篷上斑斓的污渍授粉。我看见肥硕的哺乳动物站在气味馥郁的绿色植物间。我摘下只在书上见过的花,舒展在长长茎秆顶端的花瓣有着微妙的颜色,仿佛透过烟雾看到的一般。树木的气味让我无法呼吸。天空中竟然有那么多云朵。

我走着,一个沙漠的生灵,走在肥沃的土地上。我只觉得光线刺目、灰尘弥漫。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再梦想当我再次成为完整的鹰人之后要做些什么。那些愿望熊熊燃烧,直至抵达顶点,轰然一声化为乌有。我心里只剩下对再次飞翔的渴望。我莫名地调整了我的目标。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在缓慢而坚定地向着科学家与改造师聚集之处前进时发生了改变。过程变成了结局。如果我重新获得双翅,我将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不会再有那些烧灼着我又定义着我的渴望。

我在潮湿的春天明白了这一点,当时我正向着无尽的北方前进。我不再追寻完满,而是追寻消亡。我将从旧的躯体中重生,得到真正的安宁。

当我第一次踏上那片有着起伏丘陵的平原时,要难过许多。我从米尔朔克而来,我乘坐的船在那里靠岸,我却没有在那里待过一个晚上。那是个丑陋的港口城市,有着太多我的同类,让我觉得十分压抑。

我匆匆穿过城市,只为买些补给品,只想找到某个可靠的人将我送去新克洛布桑。我为背上刺痛流脓的伤口购买冷乳膏时,一位医生坦率地告诉我,在米尔朔克没有人能帮到我。我把我的鞭子给了一位商人,他让我搭乘他的运货马车走了五十英里,到达焦油河上游的山谷。他不接受我的金子,只要我的武器。

我迫不及待地想将大海远远抛在身后。大海只是一段插曲。跨越贫瘠之海的航程持续了四天,我搭乘一艘行动迟缓、涂有油脂的桨船,船在海面慢得如同蠕动,我待在甲板下面,只能通过船身的颠簸与水花的泼溅声知道我们的确在前行。我没法在甲板上行走。在那沉闷的数天里,待在广阔的海天之间只会让我感觉比待在我那臭烘烘的舱房里更加拘束,更加憋闷。我蜷缩在远离海鸥、鱼鹰和信天翁的地方。我待在最靠近海水的地方,船舱厕所的后面,我肮脏的木头避难所。

在穿越大海之前,当我依然焦灼而痛苦时,当我的伤口还在渗出鲜血时,我待在尚克尔,仙人掌族的城市。它有着许多名字。太阳宝石。绿洲之城。波里多。盐谷。螺旋城堡。日光城。在尚克尔的时候,我不停地战斗、战斗。在角斗场和带着倒刺的铁丝笼里撕开别人的皮肉,也被别人撕开皮肉,我赢的时候远远多过输的时候。我在夜晚像斗鸡一样狂暴地厮杀,在白天藏好赢得的钱币。直到那一天,我与一个蛮族王子对决,他想用我的颅骨做头盔。我赢了,我不敢相信。我浑身披血,一只手捧着我的肠子,用另一只手扯出他的喉管,即使在那一刻,我都不敢相信我赢了。我赢得了他的金子和他的随从,我将那些人全部遣散,用那些金子付了治疗伤口的费用,并在一艘商船上买下一个舱位。

我踏上跨越大陆的旅程,开始寻回自身的完满。

沙漠与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