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想你是懂我的”——如何不掺杂个人的情感
- 畅销书女王:张爱玲的33堂写作课
- 端木向宇
- 5429字
- 2020-09-29 15:02:11
“夜是静静的,在迷蒙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篷帐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战马呜呜悲啸的声音卷在风里远远传过来,守夜人一下一下敲着更,绕着营盘用单调的步伐走着。虞姬裹紧了斗篷,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点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微光。马粪的气味,血腥,干草香,静静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气中飘荡。”
——《霸王别姬》(193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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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的写作都需要“客观化”,也就是尽量做到不掺杂作者个人情感。写作是运用语言文字符号反映客观事物、表达思想感情、传递信息的创造性脑力劳动的过程,是作者用笔来说话。
用本质性来定义写作,就是人类运用书面语言文字创造生命、生存、自由秩序的建筑行为和活动,更深层的本质是寻找生命生存的依托,是构建精神家园,具有哲学性和生活性。但写作是由作者个体创造出来的,那么多少会受到个人视角的影响,在表达时存在个人观点。
张爱玲在她的《论写作》中说:“写作不要掺杂太多个人情感。”其实她在塑造人物形象、描写细节时,难免融入个人情感。一部小说,无论它显得多么客观,其内里总是有一个主观性的内核,包含着道德精神和伦理意识。在写作中,没必要刻意排除自己的主观性和伦理性,而要通过高超的技巧,使它们与客观性和真实性融为一体,从而建构起一种平衡、和谐的关系,这样才能让创作的文学作品看起来“客观”。
小说的世界,是人的世界,是作者和人物的对话,一旦进入阅读领域,还要考虑读者,小说是作者、人物、读者共同构成的世界。主体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复杂的伦理关系,体现着丰富的人性、文化、信仰、认知等多方面的信息,这一切都不是“幻象”这一概念所能包含的。
如果过度强调“客观性”必然导致对技巧的过度崇拜,也就是说,很容易使人对技巧产生错觉,把它当作一种高于人的主体性力量,或者把它当作高于作者和人物的对象。一旦进入具体的写作过程,则要追求和谐、平衡的效果。一方面要表现“明晰的伦理”,另一方面要实现“规范化的客观性”,也就是要在“伦理学”和“美学”之间建构起一种积极的关系与和谐的状态。
《不幸的她》写于1932年,发表在圣玛利亚女中的校刊《凤藻》(总第十二期)上,署名为张爱玲。那一年,张爱玲才十二岁。《不幸的她》中的两位女孩子,也只有十岁光景。
故事讲述了一对少女在长大以后,一个为反抗母亲为她订的婚姻而漂泊四方,一个自由恋爱,结婚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文章中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故乡的景色:波澜壮阔的大海,自由翱翔的海鸥,夕阳西下的美景,两个小女孩在海边嬉戏、玩耍,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海景图。
故乡的记忆总是让人感到美好,因为这是每个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景象,有时就象征着自己的家园。在五年后,文中的女主人公幸福而美好的生活发生了变故,父亲死了,家里失去了生活的顶梁柱,她只能被迫离开故乡,前往上海讨生计。女主人公在这一年既经历了和至亲的生离死别,也经历了与好友雍姊的分道扬镳。
但这只是女主人公不幸人生的开始。在她二十一岁的时候,衰老的母亲把她许配给了一个纨绔子弟。对于女主人公这样一位孤傲、向往自由,并且想自立自强的女性来说,当然不会选择妥协。女主人公要维持一生的快乐,于是毅然离开了自己的母亲,选择了自由,选择了孤独。漂泊几年后,她接到童时好友雍姊传来的消息,得知了母亲去世的噩耗。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
好在有雍姊的陪伴,女主人公孤独的心灵稍有慰藉。她只得去好友雍姊家暂住,只为抹去悲伤,忘却痛苦。但是看到雍姊有一位疼爱她的丈夫,有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子,还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再看自己,孤身一人,凄凄惨惨,更加显得自己人生不幸,也就无法住下去了。故乡的景色依然是那么优美,女同学依然是那么镇静柔和,似乎岁月的流逝,并不曾让故乡改变什么,只有自己改变得那么快,那么不幸。
任何人都不想要“不幸的人生”,但人生就是跌宕起伏的,有时让人不知所措,无从选择,文中的那个“不幸的她”悄然离去,是因为“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其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张爱玲其实在想象,等到自己长大后,会像母亲那般,为了告别不幸的生活而去寻找自由。
这也是张爱玲焦虑的事情,她认为自己会重走母亲的路,因为她从内心认为母亲是“不幸”的。作为女儿的张爱玲,当时天真地认为,母亲不回来的原因,是无法见着“别人的幸福”。也许世上很多幸福的事物背后,总有些不忍直视它的眼睛。
《不幸的她》写出了一个年轻、孤傲而爱自由的女性形象,她为追寻独立自主的生活四处漂泊,她对童年生活的怀念,对纯真友情的依恋,更是写得如泣如诉,缠绵的笔调中透露出张爱玲的早慧和敏感。
张爱玲的小说素以关注女性心理和命运见长,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月亮意象,在《不幸的她》中也已有所显示,同样耐人寻味。
为了避免掺杂过多个人情感,张爱玲将小说中的人物以第三人称为视角,塑造了好友“雍姊”的形象,而把另一个代表“我”的女孩,仅用“她”来表示。由此可见,小小年纪的张爱玲已经能洞察社会的冷暖。
张爱玲在写作上的天赋,正是从《不幸的她》开始显现的。 她在《天才梦》中直言:“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
其实,张爱玲在小时候写过一个因为失恋而自杀的女郎的故事,还被她的母亲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她的课外读物虽然不多,但这并没有束缚她创作的想象力。她把许多练习簿缝在一起,准备写一个类似乌托邦的故事,后来却对那样的宏伟题材失去了兴趣,她也为自己的故事画了很多幅插画,还设计了一些场景,不过这样的故事最终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故而放弃。
九岁的时候,同样被她放弃的还有成为画家的梦想。但绘画成了她骨子里的东西,在写文章的时候,她习惯用色彩浓厚的形容词。每当练习钢琴时,张爱玲会想象那些音符都具有不同的个性,它们穿戴了鲜艳的衣帽,在她的面前携手舞蹈。
张爱玲能领略艺术,看懂经典文学作品,却对生活几乎一窍不通——兴许,她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文学创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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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张爱玲文学创作这条道路上的轨迹,却是因为家中的一本《孽海花》。
由于母亲的出走,张爱玲的感情从那一刻发生了改变。母亲的离去使得张爱玲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灰暗起来,她童年所住的洋房也是灰扑扑的,还有灰扑扑的父亲和烟雾弥漫的鸦片。
1934年,张爱玲父亲在亲戚们的介绍下得到了一份银行买办助理的工作。有了钱和体面的工作后,他又娶了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张爱玲的后母孙用蕃进张家门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虽然为人精明干练又能说会道,但她吸鸦片上瘾,而且脾气不好。
张爱玲的父亲不顾孩子们的感受,把打骂变成了家常便饭。张爱玲看过很多关于后母的文章,万万没想到会应验在自己身上。她吃够了没有家庭温暖的苦头,对于自己父亲的继室恨得咬牙切齿,她有一个迫切的冲动:“如果那个女人就在阳台上,我一定要把她推下去,一了百了!”
父亲的再婚,无情地将她生母回家的路切断了。张爱玲和她的弟弟就成了“拖油瓶”,而这一贬低身份的称谓,是张爱玲所鄙夷的。
十四岁的张爱玲正处于青春期,她越看这个家越觉得厌烦,这段时期,读书成了避开家庭矛盾的唯一方法。父亲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有时会为一点小事而无征兆地打张子静的脸,当看到弟弟收拾被震落的饭粒接着吃时,张爱玲震惊无比,她用饭碗挡住自己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当时,后母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张爱玲受不了气,扔下碗筷冲进浴室里,把门闩上一边抽泣,一边发下誓言要报仇。可当她回到院子里,看见张子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般踢着皮球,她的愤怒便沉下去了。
张爱玲童年的恨,远不止这些。让她失去尊严、颜面丢尽的事,就是后母的那一箱旧衣服。她所读的圣玛利亚教会女中对女生们的着装是有一定规定的,但张爱玲只能穿着后母陪嫁时的旧旗袍,自是难受异常,就像袍子里爬满了虱子。她还没有能力脱掉这件奇痒的袍子,而这爬满虱子的袍子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张爱玲在《对照记》中写道:“在继母统治下的生活,我永远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我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旗袍,没完没了地穿下去,碎牛肉似的颜色,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痕,是那样的憎恶和羞耻。因为自惭形秽,我的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当时,圣玛利亚女校的国文教师在审批作文时,被一篇题为《看云》的散文引起了注意,虽然这篇文章有几个别字,但文笔潇洒,辞藻瑰丽,远远超出其他文卷。国文教师才来上课两周,对学生的姓名还对不上号。
在评讲作文中,他逐一点名领取作文本,才认清了写《看云》的学生叫张爱玲。当着全班的面,国文教师对写这篇作文的女生张爱玲大加赞扬。张爱玲的名字渐渐在校内传开,同学们开始对她刮目相看。
写作让张爱玲恢复了自信,她在同学面前也不那么自卑了。国文教师为鼓励大家学好国文,发起刊名叫《国光》的小型刊物,张爱玲的《霸王别姬》就是在《国光》上发表的。同时发表的还有她的论文《论卡通画之前途》等一些文章。
张爱玲众多小说中唯一写历史题材的就是《霸王别姬》,在故事中百转千回之后,她写了一个冰冷的爱情故事。在人们的印象中,无论是历史还是戏曲中的形象,虞姬都是美艳的化身,也是古代英雄和现代成功男人的标配,她在战争的高潮来临之际为了不拖累项羽自杀了。
至于虞姬的死,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爱项羽,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爱到深处,以命相待,但是除了这个原因,逼迫她去死的,还有那个年代对一个好女人的要求。
为了不被刘邦霸占,为了保住贞操,虞姬必须得死,正如帝王后宫里殉葬的万千女人一样。张爱玲笔下的虞姬却是苍白的、微小的。在楚汉战争中,虞姬紧握着马缰绳,披着红色的斗篷,以项羽的壮志为她的壮志,以项羽的痛苦为她的痛苦。
可是,又有谁能看见她在夜深人静时的悲伤?这种伤心,不是陪着项羽看血流成河,也不是为了得到贵妃的谥号,而是爱着项羽的那种痛——虞姬最终选择自杀了。在天亮以前,在冲锋的号角还没响起,趁项羽还在身边,怀抱只为她一人敞开,她死了。
虞姬只留下一句“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这个“收梢”里有爱,有忠诚,有牺牲,有项羽的眼泪。无论是几千年前血肉之躯的虞姬,还是口耳相传或者名伶盛装下的虞姬,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虞姬爱着项羽,这以生命为代价的爱被传颂良久,它歌颂的是女人的牺牲,不是男人的,是一种男尊女卑的烙印。
张爱玲用自己对男人独特的审美重新诠释了情的起因。《霸王别姬》中的虞姬动了怜爱之心,这就是致命的情因,男人是女人养的,当然女人就可以为了男人去死,正是因为怜爱,把男人重新变为女人腹中的孩子,虞姬为项羽自杀了。
虞姬知道要失去项羽了,不仅是在战场上,还有情场上,这种双重意义的失去,让她觉醒。可她没有力量来和这一切抗衡,所以用生命作为代价,将这一切终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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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张爱玲的《霸王别姬》的整体布局结构模式与段落内的层次感,可以发现整篇文章运用了描述性文字和对话式文字两种表达方式。
从文章的整体结构布局看,它呈现出描述文字和对话文字相互交替的情况,使文字与文字之间有了一种互动和交流。如果说这是一种文章结构的表达方式的话,那么需要了解的是张爱玲在写作其他文章的时候使用的是怎样的模式。
文章第一段既是把握笔端大方向的地方,又是引领下文的关键段落。张爱玲在文章首段埋伏了富有层次感的词汇,在空间感上逐渐推进,先从外部到人物,再从人物的形象到内心的描写,层层递进,显得动感十足。
在《霸王别姬》这篇文章中,读起来有意思的就是叠字的使用。张爱玲通过叠字的方式,使得笔下的景物和人物传达出一种天真无邪和非常有趣味的感觉。比如“帅字旗吹得豁喇喇乱卷”“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烟袅袅上升”“薄薄的嘴唇”“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焰焰的火花”等。
在描写虞姬的时候,张爱玲是这样写的:“虞姬用团扇轻轻赶散了蜡烛上的青烟,虞姬轻轻地离开了他们。”在描写霸王的时候,张爱玲说:“我们痛痛快快一阵大杀。”
《霸王别姬》通过写作形式尤其是标点符号的变化,给人一种灵动和不羁的感受。例如:“让我看——从垓下到渭州大约要一天,从渭州到颍城,如果换一匹新马的话,一天半也许可以赶到了。两天半……虞姬,三天之后,我们江东的屯兵会来解围的。”
首先,张爱玲写这句话使用了一个破折号,五个逗号,两个句号,一个省略号。这样一句话读完了之后,感觉挺轻松的,没有任何沉重感和负担,而且还会有真实的感受,如同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
在刻画霸王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文章第一段中这样写道:“那乌黑的大眼睛里,却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在文章结尾的地方,她又再一次写道:“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 文章两次描写霸王的大眼睛,并且是“带着火的大眼睛”。
第一次描写,主要刻画霸王这位英雄形象身上的天真。第二次描写,则主要是刻画他的慈悲和不舍的内心世界。同样的描写,却有着不同的目的和作用,这体现出了张爱玲的写作功底。
在描写虞姬的时候,她有两次写到“她停在一座营帐前”,张爱玲没有使用“站”字,而使用了“停”字。这让人读起来有些陌生的感觉,但是细细品味之后,觉得“停”字比“站”字要有动感,更有活力。同时,这种描述虞姬的词汇反映了张爱玲的个性和与众不同。
在张爱玲的其他小说里,也频繁讲到男女之间的战事。凡是有谈判、有进攻、有伤害、有眼泪的时候,都是因为有爱。爱是最原始的感觉,可以衍生出许多种其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