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多年了。那本刚刚出版的《穿插》,不仅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感到震惊,就连我们这些死去多年的人也很不平静。遥远的往事,就像天上的白云,从历史的深处飘来,点燃了我的记忆之光……那些隐藏在岁月沟壑里的真相,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呢?
好了,书归正传。我们还是先回到五十年前的那个“西训团”,因为故事的主要人物都是从那里出发的。
“西训团”位于葱茏山的北麓,原先是军阀的一座兵营,面积有三百多亩,依山傍水,房屋多掩映在绿树丛中。从外面看,看不出什么,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有一座占地七十多亩的堰塞湖,湖畔点缀假山、小桥和亭台,风景非常秀丽。后来这个军阀挂起了青天白日旗帜,蒋委员长派来一个指导团,在这里办起了“西峰军官训练团”,简称“西训团”,是一个半军校性质的教学机构,也可以看成是中央军和地方军杂交的产物。它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培养在职军官,特别是在历次征战中的有功军官,晋升之前进入“西训团”镀金;二是招收有高小以上学历的青年学生,培养初级军官。那座不大的堰塞湖稍加修整,岸边建了几个小亭子,取名“三民湖”。总团部和一分团在西峰山南麓,二、三分团在西峰山西侧。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秋天,我从长洲第一国立中学初中毕业,是继续求学还是谋取一份差事养家糊口,家里争议很大,我的二妈,也是我的生母主张我接管家里的那爿小店,而我的另外两个母亲——需要说明的是,这两个母亲不是我父亲的姨太太,而是我父亲生前好友的妻子——大妈主张我留在长洲城当一个警察,三妈则主张我到省城继续读书,我本人也很想继续求学。三个母亲商量的结果,还是尊重了我本人的意愿。
我的舅舅在送我前往省城的路上,看到了葱茏山国军“西训团”招生的消息,灵机一动,跟我商量,反正是求学,干脆报考“西训团”,既可以接着读书,还可以节省费用,毕业了就是军官。那年我才十七岁,对于未来还没有明确的方向,觉得当个军官也不错,后来就转道到了西峰。因为是初中生,身体素质也很好,很顺利地就考取了,被分配在一分团当学员,学的是步兵战术专业,主攻山地作战。
“西训团”根据不同专业分成三个分团,学员成分非常复杂,里面有国军的下层军官,有被红军分了土地的富家子弟,还有一些是从城里来的青年学生。
我就读的那一年,一分团共有三个学兵队,总共有九十多人,除了我所在的初级生队,和在职军官组成的高级生队,还有一个是女兵队。
讲到女兵队,就不能不讲到楚兰。她是个资格很老的女教官,同我们一分团郭涵主任是武汉军校同学,据说郭涵还追求过她,为什么未成眷属,我们不得而知。为什么要讲到楚兰教官呢,因为这个人太有个性了。
我们这一期,报到后全体新生第一次集合,看到有一队女学员英姿飒爽地进入会场,大家都很诧异,本来是立正的,动作要领是目不斜视,可是我们没有办法管住自己的眼睛,都用眼角的余光跟踪女兵队,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想看看这些穿着军装的女子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大家正在全神贯注地偷看,只听到一声口令,立正,向右看齐——
大家吓了一跳,赶紧立正,向右看齐,然后向前看。这才发现队列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长筒马靴,腰里扎着皮带,还佩着一把小手枪。看不出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听口音是个女人,她的头发很短,长相不算难看,也不算好看。她把我们整队之后,往队列前方中央一站,胳膊往上一举说,这回看清楚了吧,你们这一届,还有一个女兵队,但是我要跟你们讲清楚,穿上军装,站在队列,就不是女生了。我们“西训团”,只有学员,没有性别。以后,你们之间,可以大大方方地交往,看人要用正眼看,防止斜眼病。
她这么一说,我们都有点尴尬,好像偷东西被人抓住了。同时心里又窃喜,因为我们可以同女兵队大大方方地交往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同女兵大大方方地交往,这个我以后再讲。
楚兰是训导处的中校副主任,同时也是女兵队的队长。那时候,郭涵主任在我们分团推行“新生活运动”,她是积极的支持者。她搞的新生活运动,主要是抓女兵队的内务和卫生。我们曾经听她做过“新生活运动”报告,她说,连屁股都擦不干净,指甲里都是泥巴,身上臭烘烘的,怎么打仗啊,打仗打赢了都不光彩。
我们那时候不太明白,擦不干净屁股跟能不能打仗有什么关系?但是没有人敢质疑,楚兰教官说有关系,那就有关系吧。
一分团搞内务卫生评比,老是女兵队拿优胜红旗,我们男学员不以为然,认为我们是打仗的,没有必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楚兰教官听说了我们的议论,就撺掇陈达教官组织我们参观女兵宿舍的内务。头次走进女兵宿舍,那真是让人耳目一新,窗明几净,铺上的军被叠得整整齐齐,就像砖头码起来的。毛巾都挂在床头的铁丝上,四个角对得严丝合缝。女兵宿舍的味道也很好闻,好像有什么花的香味,以后才知道那叫花露水。
走出女兵宿舍,看到门口的绳子上挂着几排蓝色的布条,有个同学神秘地说,知道那是什么吗,叫武装甲,女人穿上那东西,就能和男人一样有力气。
我们这些人,没有见过大世面,懂得的东西很少,不知道那个名叫武装甲的东西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穿上武装甲之后就和男人一样有力气了,只是觉得神奇,夜里有很多想象。同时又羡慕女兵队,摊上楚兰这么个教官,什么好事都先尽着她们,生活费也比我们男学员每月多一块银元。
女兵队有个班长名叫蔺紫雨,据说是湖北云华山下一个大户的千金。红军进驻云华山之后,把她的家抄了,在那里设了一个红军医院。蔺紫雨和她的哥哥潜伏在谷堆里,半夜放火,被红军发现,她的哥哥为了掩护她脱逃,被红军击毙了。像蔺紫雨这样的人,在国军的部队里最吃得开,因为她同红军有深仇大恨,所以很快就当了班长。
当然,蔺紫雨之所以能够很快当上班长,还不仅仅因为她的出身和天生丽质,更在于这个人胆大心细,作风泼辣,而且专业能力很强。她本来是学医疗救护的,但是基础课目,比如射击、刺杀、格斗等等,别人不敢做或者做不好的,她一旦上手,很快就驾轻就熟。
虽然楚兰教官说可以“大大方方地交往”,但是我们没有多少机会跟女兵队交往。当时的纪律是非常严格的,除了共同课目上大课和综合演练以外,野外作业通常都是分开训练,吃饭也是男女分桌,所以我们平常很少接触,夜里想入非非,白天远远地看上一眼。
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训导处的勤务兵易晓岚,可以经常跟蔺紫雨在一起。偶尔有个半天休整日,易晓岚还可以跟蔺紫雨一起到西峰山的庙里转转。这让我们既羡慕又无奈,因为易晓岚是蔺紫雨的表弟,谁也说不出个是非。
关于女兵队的传闻很多,很多都是想象,只能在夜里过过嘴瘾。那个时期,我们的许多夜晚,讲得最多的不是战术作业,而是一墙之隔的女兵队,这一点,我要请你谅解。
后来才知道,那个武装甲是干什么的。原来女人上身比男人多出两块肉,训练的时候,那两块没有骨头的肉老是跳来跳去,有点碍事。楚兰教官从外国人那里学了一招,说服郭涵主任,拿出“新生活运动”经费,花高价买来一批柞绸,给女生每人做了两套武装甲,就是城里人说的“文胸”。
我们初级生队的人都比较老实,但是高级生队就不一样了,因为那里面的学员大都是营连级军官,都有实战经验,有些人还上过正经的中央军校,读书人居多,见多识广,有很多办法对付教官和政训处,喝酒打架的事情,多数都是他们干的,或者是他们指使我们干的。当然,半路拦截女兵没话找话甚至动手动脚的事情,也只能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前面我说过,国民政府那时候推行“新生活运动”,而在我们“西训团”,一分团又是最积极的,因为一分团有楚兰教官。这个女人不像女人,脾气暴躁,谁都敢骂,她特别护着女兵,动不动就讲男女平等,不许欺负女人。据一个同学讲,楚兰教官在武汉读书的时候,一个女同学是童养媳,婆家到武汉军校要人,把那个同学抓走了,楚兰纠集了十几个同学,跑了二十多里路,追上那伙人,把那位同学的公婆和未婚男人痛打一顿,并且挥着铁棒教训那个未婚男人,以后再来军校闹事,就要打断他的腿,吓得那家人此后再也不敢去了。楚兰教官的那位女同学后来也到“西训团”,在医务室当校医。
当然,楚兰教官的作为,也不仅是女兵队受益,我们也跟着沾光,譬如沐浴。过去的时光,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叫沐浴啊,乡下的孩子,夏天在水塘里面玩水,上岸后擦干屁股就叫洗澡了,冬天四五个月都不洗澡。但是到军校不一样了,楚兰教官亲自考察地形,在技术室旁边建了一个澡堂子——不,不能叫澡堂子,楚兰教官说,什么澡堂子,太土了,叫沐浴室。几个勤务兵在那里挂上一个牌子,很讲究的楠木匾额,上面写着郭涵主任亲手书写的几个大字——革命军人沐浴室。据说本来是打算建两个浴室的,男女分开,楚兰教官说,花那个钱干什么,一个浴室,分时间入浴,这样还能增进男女同学的了解。
楚兰教官讲的增进了解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明白,可是,那个“革命军人沐浴室”,却让我们体会到了不曾体会的东西。特别是第一个冬天,每个星期都要安排沐浴一次。但我们从来没有同女兵队一起沐浴,特别倒霉的是,甚至没有被安排在同一天沐浴,即便是隔了一天,进入沐浴室之后,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就仿佛看到了昨天,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在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动作,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啊。
学员生活是很苦的,最初是基础训练,主要是射击、投弹、刺杀,每次训练一个小时,汗流浃背,浑身酸臭。吃了晚饭,还要开班务会,总结一天的学习心得。一天下来,倒在铺上就不想睁眼了。可是不行,还得洗脸洗脚,还要站岗。第二天天不亮,就吹哨子,集合站队出操,出操完毕才能上茅房,要刷牙洗脸,还要整理内务,打扫卫生。
有一个周日,上午陈达教官和楚兰教官一起来到男生宿舍,看看乱七八糟的,楚兰教官皱着眉头走了。
陈达教官说,赶快,这娘儿们要找事。
我们马上动手叠被子,扫地的扫地,洒水的洒水。果然,不多一会儿楚兰教官就回来了,还带了几个女生,其中就有蔺紫雨。
楚兰教官带着她们,挨个看我们的宿舍。轮到我那个屋,楚兰教官指着我的被子说,这上面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洗干净?
我一看,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那上面是什么东西呢,那时候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壮后生,正是朝气蓬勃的年龄,白天累得要死,夜里就做美梦,梦见和女兵队的哪位花前月下,动手动脚,还有一些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动作,七梦八梦,下体就胀得老高,啥时候喷出来的东西,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第一次遇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在前几年,吓得发抖,以为自己尿床了,第二天装病请假,不敢起床。后来才知道,大家都是一样,还把这个行为戏称为“走火”。当时我们用的军被是浅灰色的,夜里走火之后,来不及洗,干了之后再洗,那一块的颜色就深了许多,十几天下来,被子里里外外都是深浅不一的斑块,就像秃斑一样,非常扎眼。
我说,报告教官,那是,那是……
见我语无伦次,楚兰教官又指着二班的同学贺之发问道,你的为什么也是这样?
贺之发挠挠头皮说,报告教官,那是擦枪走火……打的炸点。
楚兰教官认真了,问贺之发,擦枪走火,你们睡在被子里还擦枪?
贺之发嘿嘿地干笑,不说话。
楚兰教官说,谁让你们夜里擦枪的,走火伤人怎么办?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楚兰教官是个二百五,不懂男女之事。正好有个高级生队的师兄也跟着来参观内务,师兄笑笑说,教官,这个擦枪嘛,不是擦枪,也不是走火,这是……讲到这里,师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讲了。
倒是楚兰教官,眼睛眨巴几下,好像突然明白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吼了一句,明白了,他妈的想入非非,哪里像个革命军人的样子……我跟你们陈达教官说说,以后不许擦枪了,更不许走火了,听明白没有?
我们全傻眼了,只好七上八下地说,是,不许擦枪了,不许走火了,我们……再也不想入非非了。
楚兰教官讲完,手一挥,夺门而出。几个女生跟在后面,有一个还回过头来,看看我,挤眉弄眼地说,开了不少枪啊,走了那么多火。
我无地自容,接不上她的茬,也不敢看她。贺之发嘿嘿一笑说,要不,你检查一下他的枪?
那个女生回首向贺之发一笑,吐出两个字,手枪。
等她们走远了,贺之发跟我讲,知道那个女生叫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贺之发说,名字叫蓝旗,进校之前是个戏子,很风骚哦。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说,远远看那几个人的背影,特别是蓝旗的背影,觉得这个女子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
楚兰教官果然把这件事情跟陈达教官说了,陈达教官为此专门到我们宿舍检查了一遍。不过,陈达教官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没有命令禁止我们擦枪,只是笑笑就走了。
过了几天,训导处的勤务兵易晓岚给我们抱来一个麻袋,跟我们讲,陈达教官让他来给我们发枪口帽,每人两条,换着穿。打开一看,稍微研究一下就明白了,是特制的黑色短裤,前面一块地方,双层。
易晓岚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不过长得白白净净,有点腼腆。我们那时候把易晓岚看成不是女人的女人,故意问他,为什么给我们发这个东西?
易晓岚红着脸说,陈达教官说,这东西可以防止擦枪走火。
我们又问他,你擦过枪没有,你走过火没有?
易晓岚不理我们,把麻袋一扔,就急忙走了。
这以后,楚兰教官再也没有到我们男生宿舍来过。再同她打照面,我们隔着大老远地敬礼,她也隔着大老远地还礼,然后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总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我们呢,像做贼似的,低着脑袋快步通过。
我们入学半年之后,楚兰教官就消失了。有人说她因为一件什么事情,打了郭涵主任一个耳光,被郭涵主任挤对走了。也有人说她是潜伏的共产党,被秘密处决了。
楚兰教官一消失,“新生活运动”虽然还在坚持,却不像过去那样严格了,“革命军人沐浴室”里再也没有热水了,只能自己从“三民湖”里挑水,洗冷水澡。后来陈达教官干脆不许我们男生去洗澡了,成了女兵队的专用,我们的遐想也随之少了许多。
楚兰教官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高级生队有个少校学员叫谢谷,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手上经常戴着白手套,外表风度翩翩。这个人早年读过黄埔军校,还参加过北伐,就专业而言,无论是理论知识,还是实际作业,都让我们初级生队学员佩服到了崇拜的地步。特别是标图作业,那些司空见惯的山川河流道路桥梁,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用后来人们的话说,那就是艺术品。我们还没有毕业,就把谢谷作为楷模,有几个同学甚至表示,毕业之后要想办法到谢谷的部队任职。
大约是春节前后,传来谢谷同蔺紫雨恋爱的消息。贺之发有一次跟大伙讲,为什么蔺紫雨每个休整日都要到西峰山寺庙去,就是在那里同谢谷见面,因为高级生队的学员外出请假比我们初级生队的学员容易得多。贺之发甚至绘声绘色地说,他亲眼看见谢谷和蔺紫雨在“三民湖”的假山里面幽会,给他们望风的就是蔺紫雨的表弟易晓岚。
不管真假,哪怕明明知道贺之发胡扯,但这胡扯还是让我们心里酸溜溜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焦躁。焦躁可以理解,心酸却无法言说,用读书人的话说,蔺紫雨爱上谢谷,是珠联璧合天经地义的,她不爱上谢谷,难道要她爱上我们这些二百五?
陈达教官是一分团训导处的主任,喝过洋墨水,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战术水平究竟怎样,因为没有见过实战,咱们不清楚,但是他的教学确实别出心裁。每次学长指挥我们演练一次,他就组织讨论,让我们评头品足,分析成败得失。这种讨论起先让我们很为难,怕讲实话得罪学长,怕讲假话得罪教官。后来,渐渐习惯了,我们觉得教官的方法很好,让我们提高了分析能力和战术意识,至少纸上谈兵有章法了。
有一次在分团礼堂上大课,课间休息的时候,陈达教官出了一个趣味题:跟猪摔跤,有什么结果?大家正在苦思冥想,蔺紫雨就冲到陈达教官的面前说,给它一个扫堂腿,把它打翻在地,然后骑在它的背上,扼住它的咽喉,最后的结果就是,它成了盘中餐。
陈达教官笑笑,说,跟猪摔跤,至少有三种结果,一种是把猪摔倒了,比猪厉害。第二种是被猪摔倒了,连猪都打不过。第三种是,跟猪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双方休战,结果是,跟猪差不多。
陈达教官讲完,大家哈哈大笑。
蔺紫雨不服气,面红耳赤地说,跟猪摔跤,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把猪摔倒,然后干掉,不可能出现打平手和摔不过猪的情况。你这个结果是夸大猪的力量,贬低人的力量。
陈达教官很不高兴,训斥蔺紫雨,我说的是趣味题,不是战术题,要的是趣味而不是事实。你胡搅蛮缠什么,回到你的座位上。
直到大家都坐下来,陈达教官在黑板上写下“防御战斗中的穿插”之后,转过身来,还盯着蔺紫雨板着脸说了一句,不管是防御,穿插,还是同猪摔跤,都要动脑子,做事要动脑子,明白吗?
蔺紫雨站了起来,好像要争辩。陈达教官一声断喝,坐下,上课了。
就在这时候,后排传来一个声音——我不同意陈达教官对蔺同学的批评。第一,陈达教官出的这个题目,缺乏必要的条件,是一个人同一头猪摔跤,还是几个人同几头猪摔跤,是一个人同八头猪摔跤,还是八个人同一头猪摔跤,是一个老年病人同一头年轻力壮的猪摔跤,还是一个屠夫同一头小猪崽摔跤,这些必要的条件没有,因此无法得出精确的结果答案。第二,即便是一个正常的人同一头正常的猪摔跤,出现的只是三种可能,而不是三种结果。发言完毕。
这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抑扬顿挫,说得整个分团礼堂鸦雀无声。陈达教官站在台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冷笑一声说,谢谷同学,谢谷少校,请坐下。我说明一下,我刚才出的是趣味题,我要的答案要有趣味性。这个,你应该是明白的。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后排发言的是谢谷。陈达教官对待谢谷的态度,显然要客气得多,但是,客气中并不缺少威严的气势。
我们没有回头,但是能够感觉到,谢谷少校并没有坐下,仍然立正。身后传来的声音是,陈达教官,如果是趣味题,那么,就更不能只有一个答案了,无论是陈达教官说的三种情况,请注意,我说的是三种情况,还是蔺同学说的一种情况,都是可能,而不是结果。蔺同学说的可能,同样有趣味。陈达教官您说呢?
这一下,不仅礼堂里面一片寂静,我们这些初级生队的学员连大气也不敢出,可是我们在心里却暗暗地为谢谷少校捏一把汗。谢谷少校简直是吃了豹子胆,居然当场让陈达教官下不来台。我们同时也为陈达教官捏一把汗,我们本能地意识到,谢谷少校并没有错,当然我们更不希望陈达教官丢丑。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对错,这是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问题,问题在哪里呢,就在于陈达教官太自以为是了,太小看我们这些学员了,他没有想到高级生队里都是带兵打过仗的军官,有几个还是少校。错也错在谢谷少校,为什么这么较劲呢,一点面子也不给陈达教官留,将来会有好果子吃吗?虽然你也是少校,可是陈达毕竟是教官,还是训导处主任,对于学员的前途,还是握有一定权力的。
就在我们攥拳捏汗、出气困难的时候,又一个人站了起来,说了一句,报告教官,教官做事也要动脑子,我们是国民革命军的训练团,不能对学员随便。
发言的是蔺紫雨,这个二百五,真是一点脑子也不动,同谢谷一唱一和,直把陈达教官往死角上逼。我们的心都悬在嗓子眼上,眼看陈达教官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子好像都红了,拳头都握了起来,一场雷霆风暴随时就会掀起。可是,没有出现我们担心的局面,只见陈达教官的嘴巴张了几张,已经举在头顶的拳头突然松开了,脸上马上浮出微笑,尽管那笑显得很不自然,僵硬而且顽强。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陈达教官的脸上恢复了平静,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脊背挺了挺说,好,很好,同学们敢于同教官论争,这不是坏事,说明我们的同学不仅做事动了脑子,也有追求真理的勇气。作为教官,我不仅不生气,还很高兴。弟子不必不如师,青出于蓝胜于蓝,说的都是师德。我们当教官的,就是希望我们的学生能够保持追求真理的风骨。同时,我也要向同学们真诚地道一声歉,确实,教官做事也要动脑子,今天这堂课,为师受益终身,受益终身啊……
陈达教官终于找到了一把梯子,自己下了台阶。我们分明看见,陈达教官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泪花,显得真诚而又动情。
这以后,关于谢谷和蔺紫雨的关系,就成了我们暗中关注并且急于发现的课题。然而,一个多月过去,并没有发现他们有密切的来往。当然,即便他们秘密接头,也不可能让我们知道,况且还有陈达教官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在盯着。
二
那年初春,陈达教官组织我们野外作业,针对红军的游击战术搞了一个连进攻战斗。高级生队的学员轮流充任指挥官,我们初级生队充任战斗班排,任由高级生队学长指挥。女兵队没有什么事情,就充任红军防御分队。高级生队有六个少校学员,轮流充任营长,反复指挥实兵演练。我们一会儿正面进攻,一会儿侧翼穿插,一会儿奔袭,连续两天,累得死去活来,还要写战术体会。
实际演练结束后,陈达教官让我们讨论,评点高级生队学员的指挥优劣。初级生队的学员多数认为,从整个流程来看,谢谷的指挥作业更有章法,各种情况预想得比较细致,应对措施也比较从容,体现攻防兼备的风格,模拟战果统计,伤亡最小。当然,也有人私下议论,尽管谢谷图上作业和模拟指挥作业都很出色,但是不一定能拿到高分。他让陈达教官当场出丑,陈达教官表面说得冠冕堂皇,内心绝不会善罢甘休,即便不会马上流露,也会暗暗找机会压制谢谷,不会让他太出风头。
那次综合演练,其实是期中考试,演练成绩占总成绩的三分之一,而总成绩,会直接决定任职级别,所以大家都很看重。成绩公布之后,我们到伙房门口看榜,一下子就不敢说话了——在军官队的栏目里,谢谷的成绩排在第六,而“跟猪摔跤”事件发生之前的四次测验,他的成绩有三次排在第一,只有一次排在第二。而这一次,居然下滑到第六,反差也太大了。这个结果,出乎多数人的意料。没想到陈达教官的报复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明显。
后来蔺紫雨也来了,在榜下看了一会儿,抱着膀子,撇撇嘴角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凭什么赵杰排在第一,他让我们在三号高地开设救护所,战斗还没有发起,又让转移,整个演练,救护所都没有找到位置,被他调动得东奔西跑,简直就是瞎指挥,就这还是排名第一!
我们虽然同蔺紫雨有相同的看法,但是嘴上不说,像蔺紫雨这样的大炮,在分团并不多见。
自然,谢谷很快就得到消息了。我记得那是个黄昏,西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一些余晖落在分团的院子里。谢谷戴着雪白的手套,从高级生队的宿舍走出来,慢吞吞地穿过器械训练场,向伙房门口走来。相隔三十多米的距离,我们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能够感觉到他的脸就像房檐挂着的冰凌一样寒冷。
谢谷迎面走来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尴尬,拿不准该用怎样的表情迎接他。好在谢谷并不在意我们,他起先走得很慢,快到伙房门口的时候,才稍微加快步子,路过成绩榜下,看了一眼,嘴角动了动,好像冷笑一下,然后就大步跨进伙房,从碗柜里找出自己的碗筷。整个晚餐过程中,谢谷像往常一样,保持“君子食不语”的风度,一言不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那晚喝了两碗稀饭,吃了一块南瓜杂面饼,饭量一如既往。
在以后的几天里,关于期中考试中的这个插曲,一直是我们初级生队议论的话题,说得最多的自然是谢谷和陈达教官为蔺紫雨争风吃醋,才被陈达黑了一把。
以后我曾经在谢谷手下任职,有一次谈起这件事情。我说,我们初级生队有人认为那次教官判分有问题,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谢谷说,反应?什么反应?学生作业,教官判分,纸上谈兵,怎么说都有理。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演练也是实战背景,基本功还是能够看出来的。谢谷未置可否,笑笑说,战场上见——说这话是在一年以后奔袭其中坪的路上。
谢谷也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讲谢谷的故事,既不是为了描述他的气度,也不是夸赞他的指挥能力,只是为了介绍故事的背景。
就在那次公榜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上午,发生了一件事情,这要从那个蓝旗讲起。
前一年中秋节,有个戏班子到西峰镇为一个大户人家的老母祝寿,请了当地驻军的一些军官。戏班子演的是地方戏《关公护嫂》,演到紧要处,地方军军官叫好,中央军的军官却起哄,大叫听不懂,台下吵了起来,台上没法再演。班主灵机一动,派上一个丫头,咚咚咚翻了几个跟头,翻得花团锦簇,看得台下目瞪口呆。当时陈达也在台下看戏,还一连叫了几声好。这个翻跟头的小戏子就是蓝旗。
戏班子演完戏,当天夜里就离开了,蓝旗却没有跟着走,而是找到了“西训团”,声称是陈达教官让她来投考。陈达教官蒙在鼓里,到门口警卫室见到蓝旗,这才弄清事情的缘由。
蓝旗原名蓝静兰,是个孤儿,在玉州舅舅家长大,因为饭量奇大,只吃不挣,很不受家人待见。蓝静兰长到八岁的时候,街巷里有个姓谢的教书先生开了一个新学堂,男女同校,舅舅把她送去上学,却常常短欠学费和膳食费用。好在谢先生无儿无女,见这个孩子聪明伶俐,免了她的学费,并让她课后做些杂工,以充饭资。一来二去,这女娃子跟巷子里一帮不良少年混在一起,不仅练起了刀棒,还学会了一门绝活,扒窃。蓝静兰读书三心二意,学起扒窃,基本上无师自通,与众不同的是,她偷东西有个原则,坚持小偷小摸,不惹大的麻烦,而且她本人不要钱财,只留吃的,好像她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吃饱过。曾几何时,在玉州蜀侯街,女贼蓝静兰的名字家喻户晓。尽管蓝静兰和她的伙伴一再表示“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蜀侯街的居民还是觉得这条街上有群街贼有伤风化,当地士绅联名向警署报案,警署端了贼窝,半夜里在谢先生的后院抓住几个半大的贼娃。蓝静兰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翻墙逃脱,流落到一个县城,遇上了戏班子,改艺名为“蓝旗”。
蓝旗从来没有演过戏,也不感兴趣,只是在戏班子里混饭吃,偶尔也跑跑龙套,串串场子,本来可以衣食无忧,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班主就发现这个人不对劲了。一个是能吃,而且吃得再多,也吃不饱,还不长胖。第二个毛病也是因为第一个毛病而生,因为她总是吃不饱,所以戏班子里常常有东西不翼而飞,特别是演戏之后的夜餐,男女主角的饭菜端上来,往往已被人动了手脚。经过一番侦察,班主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个偷嘴的贼就是蓝旗。班主不动声色,却在暗中拿定主意,一旦有机会,就让蓝旗卷铺盖走人。这次到西峰镇祝寿演戏,地方军军官和中央军军官吵吵闹闹,弄得没法收场,班主让蓝旗上台救场,没想到救出一个意外的效果。班主密切观察台下军官们的反应,很快就打听到那个两眼放光连续喝彩的军官名字叫陈达,是“西训团”的中校教官,班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三言两语,就把蓝旗打发到西峰山“另谋高就”了。
那天下午,在一分团大门口警卫室,陈达教官耐着性子盘问了蓝旗很久。他问什么,蓝旗就回答什么,老老实实,落落大方,承认自己能吃,也承认自己会偷。陈达教官问到的,她回答了,陈达教官压根儿就没问的,她也说了,连睡觉打呼磨牙放屁都说了,说得陈达都不好意思了,她还是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一点都没有害臊的意思。她说她除了会偷以外,还会看相算命,什么人是贵人,什么人是恶人,什么人可以偷,什么人不可以偷,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早就看出来了,陈达教官是个善人,将来一定能当大官,所以她一定要跟着陈达教官,当牛做马也行,给陈达教官当小老婆也行。
这一年,蓝旗已经十八岁了,那天到“西训团”见陈达,她穿了一件半新的蓝色旗袍。这个女子身段不错,再加上她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倒是楚楚动人。
本来,陈达教官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帮助这个女贼,刚开始还很厌恶。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女贼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牵引着他。是什么呢,以后陈达跟别人说,这是一块璞玉,虽然有瑕疵,但是可造之才,一经打磨,很有可能成为上品。
据当时在场的另一位教官说,那个蓝旗,虽然在戏班子正经演戏不行,在陈达教官面前,却把戏演得淋漓尽致。她特别善于哭穷和装傻,她跟陈达教官说,如果长官不可怜她,那她只有死路一条。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看着陈达教官的肩膀,眼神空洞,满脸悲戚,摇摇晃晃,差点儿就倒在地上。就是这个动作,让陈达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别急,我们来想想办法。
只是,虽然陈达教官动了恻隐之心,但是要把蓝旗录取到“西训团”,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她的出身和经历就是问题,不管是女贼还是戏子,这两个名头都不光彩,我们国民革命军的军校,怎么能要这样的人呢?再说,报考军校,需要坚强的毅力,有相应的文化知识和献身的勇气。像蓝旗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江湖女子,怎么指望她有坚定的信仰和无畏的勇气呢?
当时“西训团”有这个看法的不止一个人。不知道陈达教官做的什么手脚,蓝旗不仅报上了名,而且各项考核都通过了。陈达教官说,我们国民革命军,不分高低贵贱,不管他过去如何,只要他愿意参加革命,而且有革命的本事,我们就应该一视同仁。谁也不是天生的革命者,是不是革命者,还要经过长期的检验。
我们眼睛里的蓝旗,虽然俏皮,但是并不让人讨厌。关于她的种种传说,我们并没有亲眼所见,也许就像陈达教官说的,这个璞玉,经过军校的打磨,已经脱胎换骨了,谁知道呢?
三
其实,蔺紫雨也不清楚陈达教官同蓝旗是个什么关系。她和蓝旗一起生活两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发现蓝旗同陈达教官有不正常的来往。当然,没有发现不等于没有,蔺紫雨对此始终是暗中留意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是休整日,蓝旗向学员班长蔺紫雨请假,说是陈达教官给她补课。蔺紫雨不动声色,爽快地批准了蓝旗请假,然后派她的爪牙霍菲跟踪蓝旗。没隔多久,霍菲向蔺紫雨报告,蓝旗并没有去训练室,而是去了技术室。
这个技术室,是为了培养“专门人才”设置的,里面有无线电密码作业室和照相洗印室,这个机构选拔的学员,主要是女生。技术室在分团大院的南部的树林里,中间隔着“三民湖”,训练日有坐岗把守,休整日大门关闭,显得很神秘,我们平时很少去那里。
蔺紫雨判断,陈达在那里给蓝旗补课,很有可能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能够捉奸,让陈达斯文扫地,就能替谢谷报一箭之仇。就像你知道的,当年蔺紫雨敢在红军的医院放火,可见胆子不小。要说蔺紫雨有飞檐走壁的功夫,那是夸张,但是从坐岗的眼皮底下潜入技术室,这个本事她有。
蔺紫雨很快就发现她搞错了。等她绕道翻墙潜入技术室的二进院子,贴墙窥视,才知道这次来补课的不是蓝旗一个人,共有四女三男。
蔺紫雨偷听了一会儿,越听越不对劲。原来是陈达给这几个学生讲三民主义,讲国民革命中青年的作用。她心下生疑,陈达不是政治教官,为什么他来讲这些,为什么不在公开场合讲,而是利用休整日在这里秘密地讲?
陈达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地讲了很久,其中有一段话让蔺紫雨非常震惊,“特殊人才必须有特殊的忠诚,特殊人才要有特殊的手段,这个技术室就是为特殊手段设置的……”
渐渐地蔺紫雨有些明白了,分团里有一个特殊的组织,陈达是这个组织的头,女兵队里的朱雅和蓝旗都是这个组织里的人。
捉奸不成,蔺紫雨并不气馁,因为她发现了陈达更重要的秘密。她正在寻思下一步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冷风,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两只手按住了,嘴里被塞进一团破布,脑袋上被罩上头套,动作神速得如闪电一般。蔺紫雨叫不出来,只是乱踢乱蹦,然后被推推搡搡,不知道被推到哪里。
十几分钟后,头罩解开,蔺紫雨发现抓她的人是她的表弟易晓岚,易晓岚也惊讶地发现被抓的是蔺紫雨。
蔺紫雨大骂,他妈的易晓岚你抓我干什么?
易晓岚说,陈教官派我抓的,我从后面没有认出你。
蔺紫雨说,你下手那么重干什么?我肩膀的骨头都快被你打碎了。
易晓岚可怜巴巴地看着蔺紫雨说,我不知道是你,我紧张……
蔺紫雨气咻咻地说,你紧张你还那么用力?
易晓岚说,就是因为紧张,我的手,它不听我的使唤……
正说着,陈达进来,盯着蔺紫雨问,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蔺紫雨想了想说,蓝旗请假说补课,我也想找教官补课。
陈达看着蔺紫雨的眼睛说,不会吧,你是不是共产党啊,只有共产党才会对我们的行动有兴趣。
蔺紫雨说,我和共产党不共戴天,我怎么会是共产党?
陈达沉吟了一会儿,对身后的卫兵说,这个人行动诡异,有共党嫌疑,先关起来审查。
这件事情,因为知道的人很少,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蔺紫雨被关押了三天,由易晓岚负责给她送饭,对外只说病了,住院了。陈达突击审问,将蔺紫雨的祖宗八代历史都查清了,蔺紫雨六岁以后的全部经历,在哪里读书,到哪里走亲戚,认识哪些人,读过什么书,生过什么病,不厌其详。连续三天,每天盘问,反反复复,差点儿把蔺紫雨逼疯了。
最后一个半天,只有陈达一个人问话,蔺紫雨干脆闭嘴,问急了,蔺紫雨突然站了起来,把棉衣一脱说,陈教官,我都说了十几遍了,你一遍一遍地问,是不是想屈打成招啊?你是不是想让我脱裤子啊?
陈达把桌子一拍说,混账,我陈达光明磊落,岂是你等小人之心能够揣测的,少给我来这一套。
陈达教官义正词严,把蔺紫雨吓住了。蔺紫雨说,对不起教官,您是君子,我是小人。
经过一番审讯和调查,加上易晓岚的证词,在蔺紫雨的身上,确实没有发现共产党的蛛丝马迹。释放之前,陈达找蔺紫雨进行一次长谈。蔺紫雨老老实实地说,她对陈教官有意见,期中考试演练的指挥作业,教官判分不公。
陈达问蔺紫雨,你到技术室干什么?
蔺紫雨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我怀疑教官利用补课的名义,勾引女生。
陈达当时愣了,大叫一声,你,你们就是这么看我?为人师表,我平日最重师道尊严,能干那种有失人伦的事情吗?
蔺紫雨说,可是,国军军官,好色之徒并不少见——
陈达挥手打断蔺紫雨的话头,悲愤地说了一句让蔺紫雨摸不着头脑的话,国民革命,任重道远,革命胜利,重在塑人,重在塑人啊……
蔺紫雨说,可是,我还是有意见,你对谢谷为什么不公?我怀疑你公报私仇。
陈达说,你是说,那一次谢谷顶撞我,我就怀恨在心?
蔺紫雨说,是的,谢谷有实战经验,也有学养,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可是,期中考试,他的名次居然排在第六,大家都觉得蹊跷。
陈达怔了一会儿说,哦,我明白了,他妈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教官,我能跟一个学员一般见识吗?再说,我就算对谢谷有成见,要报复,也不能前脚发生争论后脚就报复啊,我连这一点城府都没有,那我还能当教官吗?那我不是跟你们一样蠢了?
蔺紫雨好长一阵时间不说话,可能她也觉得自己很蠢。
陈达说,谢谷是个人才,可是谢谷用兵有弱点,拘泥保守,而赵杰的作业则显示雷厉风行,不惜一切代价。带兵打仗光看纸上谈兵不行,还要看指挥官的性格,我不喜欢谢谷的性格。
蔺紫雨半明不白,想了想又说,你们搞特殊人才训练,为什么把我拒之门外,我哪样课目不是优秀?
陈达盯着蔺紫雨,看了半天才说,你想加入特殊训练?这很好,但是你要首先过一关。我给你出个作业,你重新解释你到技术室的动机,既不暴露真实意图,又能为自己开脱。
蔺紫雨愁眉苦脸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巴掌说,我怀疑技术室是共产党接头地点。
陈达看着蔺紫雨,点点头说,嗯,有悟性。看来,你还是会讲假话的。记住,什么叫特殊人才,首先就是会讲假话,能够随机应变。
蔺紫雨说,我记住了。
说完这话,蔺紫雨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禁闭室。陈达教官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你那个表弟,他是你的表弟吗?
蔺紫雨停住手,回过头来说,怎么,你怀疑他不是我的表弟?
陈达教官盯着蔺紫雨说,你说呢?
蔺紫雨说,那我就讲实话吧,他是我家账房先生的孩子,从小跟着我读书。
陈达教官点点头说,哦,我跟你讲,你们到“西训团”来,我第一眼看见你们,就知道他不是你的表弟,你对他说话的口气就不像是他的表姐。
蔺紫雨说,他怎么就成了打手呢,他胆子那么小。
陈达教官说,胆子小?那要看什么事情,胆子也是可以练出来的。我看他现在胆子大多了。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你不要小看他。
蔺紫雨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窗外说,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半天才点点头说,谢谢教官,我知道了。
四
蔺紫雨被释放之后,在第一个休整日里,就把易晓岚叫到西峰山上。一路上蔺紫雨不说话,易晓岚也不说话,蔺紫雨甩着手,易晓岚怀里抱着一个紫铜暖手炉子。
快到西峰寺,路边有个石礅,蔺紫雨有些累了,正要坐下,易晓岚一个箭步上前,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垫在石头上。蔺紫雨坐下,跷起二郎腿,把脚往前一伸说,反了你,你居然当了特务,为什么不报告?
易晓岚小心翼翼地给蔺紫雨擦皮鞋,不说话。
蔺紫雨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从实招来。
易晓岚还是一声不吭,擦完一只,看着蔺紫雨。蔺紫雨收起左腿,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易晓岚捧起蔺紫雨的右脚,又埋头擦了起来,直到把皮鞋擦好,易晓岚才抬起头来说,陈达处长说,我脑子好使。
还说了什么?蔺紫雨问。
还说,我学了特殊本事,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那你说说,你想干什么?
易晓岚说,我想进入“西训团”,当一名学员,陈教官说了,只要我经过考核,他可以帮我争取初级生队的名额。
这回轮到蔺紫雨惊讶了,蔺紫雨说,是吗,有这样的好事?他是怎么看上你的?
易晓岚说,上个月期中考试,书记员病了,陈达长官让我代替书记员统计分数。张榜的时候,有几个学员到训导处反映分数不实,陈达长官也怀疑我弄错了,我一个一个地讲他们的课目,当场加减乘除,一个都没有错,学员服气,陈达长官很高兴,就让我代理书记员。
蔺紫雨惊喜地看着易晓岚说,你这孩子,你还有这一手啊,可惜了,就是胆小。
易晓岚说,陈达长官也说我可惜了,可是他又说,胆子小可以练,过年吃鸡,都是我杀的。
易晓岚不是蔺紫雨的表弟,也不是“西训团”的学员,但是他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很重要,我先简要地讲讲蔺紫雨和易晓岚的关系。
蔺紫雨是云华山乡绅蔺贤路的掌上明珠。蔺家的账房先生叫易瑾谦,易瑾谦成亲后连续生下三个儿子,到了第四个,还没有出生,就起好了名字,叫易晓岚,老先生大约是盼望一个千金,只是未能遂愿,生下来还是个儿子。易晓岚自幼在蔺家私塾读书,长大后跟随蔺紫雨进城读中学。云华山闹起了红军,征用蔺家的大宅院当医院,蔺紫雨和她的哥哥半夜到红军医院放火,哥哥被红军击毙,蔺紫雨逃出庄园,藏匿在易家。风声过后,易先生派易晓岚护送蔺紫雨到武汉,然后乘坐轮船辗转来到西峰山。本来是投亲戚的,可是亲戚因为蔺家破产,对蔺紫雨十分冷淡,蔺紫雨无奈,找了一家学校教书,主仆二人勉强度日。后来“西训团”扩招女生,蔺紫雨灵机一动,放弃了返回湖北的打算,投笔从戎,成为“西训团”一名学员。当时国军正在招兵买马,不分出身贵贱,只要身体好,有点文化,皆可报考。蔺紫雨上下奔走,给易晓岚报上名,其他课目都还勉强通过,唯独一项,木马跳不过去,每次都是踌躇满志,助跑风驰电掣,可是冲到木马前面,腿肚子就发软,步子就放慢了,最后只能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退场。
偏偏“西训团”一分团的主任郭涵少将很看重木马考核,他认为,为将之道,胆气为先,连木马都不敢跳,枪林弹雨里那还不得尿裤子,打什么仗啊。易晓岚跳不过木马,自然进不了分团。分团的总务处长马卓见易晓岚生得眉清目秀,把他留在总务处当了一名勤务兵。
易晓岚不仅长相有点像女孩,做派也像,听说他会织毛衣,也喜欢织毛衣,蔺紫雨的毛衣和袜子都是他织的。我没有见过他织毛衣,想象不出来,一个毛头小伙子织毛衣是个什么光景,是坐着还是站着。
后来才知道,这伙计可以站着织毛衣,也可以坐着织。
就在我们即将毕业的前夕,传来很多消息,一则消息说我们中间有些人要被分配到地方军部队担任实习军官,实际上是在地方军里面掺沙子。很快又有一个消息,说“西训团”里有共产党,要在教官和学员中进行甄别,搞得人心惶惶。
我们在“西训团”学习的那个年头,中国的形势五花八门,中原大战刚刚结束,北边有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又在上海打了仗;东南边有两广和蒋委员长闹不和;西南边有共产党的红军闹革命。整个国家就像一锅开水,到处都在翻花冒泡。
我们虽然是底层百姓,但是国家搞成这个样子,我们还是很忧虑的。那时候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也很好奇,打量身边的人,看不出谁是共产党,也看不出谁是“青年学会”的成员——这个所谓的“青年学会”,就是后来的特务组织,前期的任务是对付国军内部的共产党,抗战时期主要任务是锄奸。
后来我们知道了,“西训团”确实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本来嘛,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国民革命时期的政党,北伐战争时期就是一家,黄埔军校还是两家合办的,有些人一会儿是共产党,一会儿是国民党,有些人两边都是,这是很正常的。记得有一次贺之发跟我讲,共产党的口号是,救这个国家,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其实这跟国民党的三民主义也是相通的,可是为什么还要打来打去呢。我们分团强调的原则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现在大家都明白了,独裁专制,是不得人心的。可是那时候搞不懂。
这一年的四月初,我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毕业考试,突然接到一个通知,毕业考试取消了,毕业成绩以历次测验成绩综合计算,期中考试成绩将占一半比例。所有学员将在三天之内离队,到部队任职。
这个通知来得太突然,大家喜忧参半,特别是那些在期中考试中成绩一般的学员,本来还准备在毕业考试中突击一下,这一下就没有机会了。
宣布通知的同时,给大家放了一下午假,可以到西峰镇街上准备一点东西,但是必须五人以上,必须在晚上八点以前返回分团。
后来才知道,这次放假还有一个意图,叫作“引蛇出洞”,为什么呢,因为总团已经布置“清党”,而且把风声放了出去,从“西训团”到西峰镇,所有的要道都被封锁了。
那时候电话少,也不敢用,“西训团”的共产党组织,只好通过人工,派出联络员,同各个分团、各个大队有共产党员身份的教官和同学联系,通知迅速离队。
因为地下组织是单线联系,谁也不认识谁,他们约定了一个暗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这首诗里,把第三句和第四句改了,第三句改成“人面已知何处去”,第四句改成“桃花不再笑春风”,对上暗号的就是自己人,马上传达离队的时间、方法和联系人。
这个方法,本来并不高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很奏效。仅仅在那个下午的前两个小时,多数共产党员都接到了通知,连行李都不要了,在地方组织的接应下,神秘地消失了。
一千多人的“西训团”,据说至少有一百八十名共产党,可是忙乎了半天,才抓住三个人,其中就有谢谷。
谢谷怎么突然成了共产党呢,说来是个笑话。总团突然决定取消毕业考试,对谢谷打击很大,他对准要在毕业考试中露一手,这一下鸡飞蛋打,而且有消息说,他将被分配到地方军去“掺沙子”,所以那天他心情很不好。下午放假,他被几个同学拉到西峰镇,喝了一顿大酒。
谢谷平时不怎么说话,给人感觉有点傲慢,但是那天却是滔滔不绝。话多也不要紧,关键是那天在酒桌,他两次听到有人读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就是这首诗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喝完酒,返回营区的路上,七个人只剩下五个,另外两个真共产党酒喝一半就溜了。
谢谷回到分团,刚进大门,就看见陈达教官带着几个兵站在那里,谢谷摇摇晃晃往里走,陈达教官一声断喝,站住!
谢谷站是站住了,却站不稳,一身酒气,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站稳了,阴阳怪气地看着陈达,来了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老子考学到西峰……”,就这两句,还没有讲完,陈达一挥手,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谢谷绑了起来,扔进了禁闭室。
当天晚上,熄灯之前,我们被集合起来,到分团办公楼前看布告,上面有一串共产党员的名单,不仅谢谷名列其中,那个一向被陈达教官看好的赵杰也榜上有名。
陈达教官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给我们训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共产党隐藏得很深,所以非常危险。
陈达说完了,政训处主任又布置具体任务,要我们仔细看名单,回忆同他们交往的经过,每个人都要写出书面材料。
这个夜晚,真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我再给你讲讲我们初级生队的情况。
我们和女兵队的学员入学时都比较年轻,普遍不满二十岁,报考军校的动机虽然差异很大,但是多数人都是抱着当兵吃粮养家糊口的态度,女兵队里还有逃婚出来参军的。因为年龄小,思想不太成熟,所以这两队里面的共产党员不多。我们十几个人的宿舍,只空了三个。
熄灯之后,我们在黑暗中看着那三个空着的铺位,回忆那几个同学平时的言谈举止。他们跟大家相处得都很好,训练成绩也不错,哪里知道他们是共产党呢?想象以后,也许在战场上还会见面,昔日的同窗刀兵相见,是个什么情景,不敢想下去。
应该是后半夜了,先是远处传来枪声,不久就响起紧急集合的哨音。大家已经有了准备,动作很快,跳下床就跑到门前列队,然后一个一个领枪。
发枪的教官说,下午逃脱的共产党分子,有一部分并没有跑远,而是潜伏在西峰山寺庙里,已经抢劫了武器,同山里的红军游击队里应外合,要攻打“西训团”,营救他们的同志。初级生队的任务是到分团后山增援警卫营打阻击。
我们虽然是头一次参加实战,但是大家都是候补军官生,血气方刚,单兵战术比普通士兵要熟练得多。至于跟谁打,为什么打,那时候想得不多,只是觉得兴奋。到了后山,很快就占领阵地,就等红军游击队来进攻,可是一直等到天亮,游击队也没有来,直到回到营区,才知道是虚晃一枪,真正的战斗发生在分团内部。
原来,这又是总团采取的一个计谋,制造红军游击队进攻的假象,目的是为了引蛇出洞,吸引党员教官和学员暴露身份。我不知道这个计谋产生效果没有,我只知道在后半夜一片混乱中间,陈达教官差点儿被淹死了。
五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
陈达一直怀疑分团的副主任赵禹是共产党,并且是共产党的头目,但陈达始终找不到证据。在下午抓捕共产党的行动中,赵禹一直很平静,既没有参与指挥,情绪和行动上也没有异常,公开的和半公开的共产党跑了多半,赵禹还在分团的办公室里喝咖啡。
赵禹越是没有行动,陈达就越是怀疑他。他认为赵禹没有行动就是行动,因为他的镇定异乎寻常。后半夜的“引蛇出洞”行动,其实主要是针对赵禹的。
前面我说过,陈达已经在分团组织了名为“青年学会”的特务组织,行动那晚,其他成员安插在学员队,陈达本人则亲自指挥十几个人监视赵禹。
西峰山枪声最激烈的时刻,陈达和两名特务学员守在办公楼后面“三民湖”边的亭子上,从这里可以眺望两条小路,一条通向学员区,一条通向后门,无论是学员进办公楼还是赵禹出来,都可以看见。
外面的枪声响了很久,赵禹还是没有动静。
就在陈达几近绝望的时候,赵禹办公室的灯亮了,亮了一分多钟,又灭了。月光下影影绰绰地,特务学员看见通向后门的小路上出现两个人影,陈达当即指挥跟踪。
赵禹的职务比陈达高,在拿到确凿证据之前,陈达还不敢过于放肆,行动只能秘密进行,有一段路只能贴着湖边在冰面上走。
陈达和两个学员鬼鬼祟祟地匍匐向前,前面的学员正要攀岸,突然看见十米开外的地方,两个人影站住了,其中一个人厉声喝问,谁,干什么?那个学员吃了一惊,他听出那是分团主任郭涵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咔嚓一声——子弹上膛了。
那个学员哆嗦一下,就从岸上掉下来,哧溜一下滑了两米多远,两腿一甩,将身后陈达踢翻,陈达惨叫一声,滚进了冰窟。
对面的人果然是郭涵,郭涵拎着手枪,大步赶来,身后跟着赵禹。
郭涵问怎么回事,几个特务学员不敢讲真话,支支吾吾地说是训练,陈达教官失足掉到冰窟里了。
郭涵明白怎么回事了,高喝来人。
当时大家都在忙着“引蛇出洞”,办公楼里只有几个勤务兵和书记员,听到动静,纷纷跑到湖边,却是望湖兴叹,天寒地冻,又是冰封湖面,不知道这人该怎么个救法。几个年轻的士兵你推我搡,谁也不敢下水救人。
就在郭涵挥枪正要发火的当口,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大叫一声,纵身跳进冰湖,张牙舞爪,破冰击浪,转眼就从冰下找到了陈达,把他拖到岸上。
“引蛇出洞”成了一场闹剧,据说整个行动连一个共产党也没有引出来。以后郭涵私下里把陈达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他疑神疑鬼。
陈达不仅劳而无功,还差点儿被冻死,但是他并不气馁,信誓旦旦地向郭涵进言,声称“西训团”的共产党远远没有抓完,学生里有,教官当中也有,没有抓出来的,都是潜伏最深的,危害最大的。
听知情的同学说,郭涵并不待见陈达,在他的分团抓获的共产党越多,对于他来说越不是好事。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还真的印证了陈达的怀疑,因为一年之后,赵禹金蝉脱壳,回到红军的队伍里当了师政委。
第二天,分团主任郭涵单独提审谢谷,就从那首“人面桃花”开始,几个回合下来,郭涵明白了,原来在第一次“引蛇出洞”那天,谢谷去西峰镇买东西,几拨同学聚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当中有共产党,就念这首诗对暗号。后面两句改了三个字,“人面已知何处去,桃花不再笑春风”,是共产党的就对上了,谢谷不知道密码,没有对上暗号,因此也没有被通知离队。谢谷回到分团大门口,见到陈达,心里不痛快,借着酒意发泄不满,说了两句“去年今日此门中,老子考学到西峰……”,就被陈达不分青红皂白抓了起来,再怎么审,也审不出名堂。
谢谷是郭涵的老部下,别说不是共产党,就算谢谷真的是共产党,郭涵也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暴露。既然查无实据,郭涵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谢谷训了一顿,解除监禁,等待分配。
等待分配的那段日子,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大都与“清党”有关,我就不细说了。有一件事,有必要多说几句,这件事情一波三折,很有意味。故事的主人公是易晓岚,那天夜晚,把陈达救出来的就是他。
我们听说,那天晚上,陈达教官落水之后,包括郭涵和赵禹在内的七八个人挤在岸上急得团团转,关键时刻是易晓岚跳进冰窟里把陈达拖了出来。郭涵主任当场表扬易晓岚,说他忠肝义胆,营救长官,精神可嘉。据说郭涵连说了几遍“好青年,有作为,可造之才”。
后来贺之发跟我讲了一个笑话,说易晓岚根本就不是自己跳下去的,而是背后突然有人踢了他一脚。易晓岚把人救上来之后还嘟嘟囔囔地骂,说哪个混球踢老子。当时乱哄哄的,没有人在意。
这件事情是怎么传出来的呢?因为易晓岚被郭涵表扬之后,分团的书记员要他请客,说他那一脚有可能让易晓岚飞黄腾达了。易晓岚死心眼,一听这话不干了,要报那一脚之仇,揪住书记员打了一架,把书记员的眼镜都打碎了。
易晓岚同书记员打架,很快就被蔺紫雨知道了。蔺紫雨出面,请那个书记员吃了一顿饭,交代二人,这件事情再也不要说了,谁说出去,她就给谁使“特殊手段”。当时陈达教官正在向郭涵和总团呼吁,要给易晓岚补一个初级生队的名额,蔺紫雨怕“踢一脚”的真相传出去,把易晓岚的好事搞砸了。
郭涵终于答应给易晓岚一个名额,但是提出一个条件,他必须通过跳木马考核。
郭涵主任这个条件并不过分,对于易晓岚来说,却是千难万难。陈达教官为此伤透了脑筋,后来想了一个奇特的训练办法,让易晓岚先不跳木马,跳人,而且是跳女人。陈达教官给易晓岚制订的训练计划是,先跳女生,后跳男生,再跳木马。
这个计划定下,陈达就让蔺紫雨在女兵队里挑人,蔺紫雨动员了半天,女生们嘻嘻哈哈,都不愿意当马让易晓岚跳,有个女生还开了一个粗俗的玩笑,说趴在地上让男人跳,就跟在床上让男人骑一样,不成体统。
蔺紫雨正要发火,蓝旗站了出来说,我先来,不过,训练这几天,每天得给我加两个鸡蛋。
蔺紫雨说,他妈的真是饿死鬼托生的,干一点事就要多吃多占。
话是这么说,蔺紫雨还是把蓝旗的条件向陈达教官报告了。陈达教官也觉得好笑,对蔺紫雨说,加吧,跟伙房讲,从我的薪金里结算。
这就说好了。到了指定的日子,蔺紫雨带蓝旗到操场练姿势,蓝旗像狗一样四肢着地,蔺紫雨先试试,在蓝旗身边一站,两只手往她背上一按,蓝旗哎哟一声就趴在地上了,咯咯笑个不停。
蔺紫雨踢了她一脚,让她不要笑,胳膊腿不许打弯,又问蓝旗,听明白没有?
蓝旗这回不笑了,说,听明白了。
然后再试,这回蓝旗的胳膊腿真的不打弯了,就像木桩一样揳在地上,蔺紫雨从十几米的地方助跑,跑到蓝旗的身边,腾空而起,纵身一跳,很轻松地跳过去了。
一切准备停当,就让易晓岚来练。
那天上午,易晓岚第一次训练,我们也在场,眼瞅着身材高挑、长相俊俏的蓝旗四肢着地当木马让易晓岚跳,我们心里很不痛快。蓝旗倒是无所谓,趴在地上还笑嘻嘻的。也许她的笑容鼓励了易晓岚,他根本不用助跑,大大咧咧地走到蓝旗的身边,把两只手按在蓝旗的脊梁上,稍稍用力按了按,直接就跳过去了。
这时候陈达教官出场了,暗中嘱咐蓝旗逐渐抬高身体,然后再让易晓岚跳。每次易晓岚都是轻松跳过,直到蓝旗把双手离地,弓起了腰,易晓岚仍然从容不迫,一遍一遍地从蓝旗的头顶上飞越,轻盈得就像燕子。
有几个同学挤眉弄眼地嘀咕,说陈达教官为了讨好蔺紫雨,真是挖空心思,什么招数都用上了。一个同学后来跟蓝旗开玩笑说,你一个俊俏的姑娘家,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让那小子骑来骑去,不觉得憋屈?
蓝旗也不生气,抿嘴一笑说,我早晚要让人骑来骑去,我高兴。反倒把那个同学说得没趣。
不知道为什么,陈达教官玩的这游戏,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每次易晓岚从蓝旗的背上跳过,我的心里都要抽搐一阵。有几次我甚至产生了幻觉,从蓝旗背上跳过的不是易晓岚,而是我,不,我不是从蓝旗的背上跳过,而是扑在了蓝旗的背上,我把她抱了起来,抱在木马上,木马突然活了,扬起四蹄,腾空而起,钻进厚厚的云层,把我们两个同人间隔离开来,就在那云层里面,我解开了蓝旗的武装甲……
那天夜里,我又“擦枪”了,并且大量“走火”,好在有枪口帽吸收了“子弹”,军被才没有留下痕迹。第二天天不亮,我赶在起床的哨子吹响之前,到洗漱房里,把枪口洗干净。怀着一颗羞愧的心,一边洗一边想,我这是怎么啦,蓝旗是我的什么人,难道……?
从高度和技术上看,易晓岚跳过木马已经不是问题了。陈达教官还不放心,当天下午又从我们初级生队选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当木马给易晓岚跳,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是嘴上不敢说。好在易晓岚已经轻车熟路了,我前面那个同学当木马的时候,易晓岚助跑速度很慢,感觉有点慢吞吞的,只是到了跟前,才略微加快了步伐,嗖的一下就跳过去了。
轮到我了,我四肢着地撑在地上,眼睛却偷偷地看着易晓岚的动作,眼看他在距离我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加快了助跑的速度,就要腾飞的一刹那,我故意向上耸了一下屁股,把脊背高度抬高了几寸。没想到这点障碍根本不在易晓岚的话下,只听一声呼啸,他就从我脊梁上飞了过去,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第一阶段结束了,进入第二阶段,陈达吩咐,由我和那位同学脑袋抵着脑袋,膀子抱着膀子,两个人连成一个木马,宽度和长度都增加了。
我心想,这下易晓岚该打退堂鼓了,可是出乎意料,无论是横的还是竖的,易晓岚一次就跳过去了。
那之后,我和那位同学抬起头来看易晓岚,这小子根本不看我们,而是盯着我们的肩膀,两条腿在原地一前一后地蹦跶,好像随时准备从我们的头顶跳过去。
到了这个份上,陈达才让易晓岚跳真木马。易晓岚试跳木马那天,陈达教官把我们在校的学员集合起来观看,好像向我们炫耀,让我们知道他如此这般地栽培易晓岚是有道理的,是慧眼识珠。
说来又是笑话,易晓岚可以从我们的身上跳过去,比真木马长而且宽的“人马”,从来就没有拦住他,可是矮小的真木马横在他面前时,他就傻眼了。我们亲眼看见,他在准备的时候跃跃欲试,陈达教官一声令下,他就开始助跑,起先几步,就像豹子一般凶猛,可是跑着跑着,他就放慢了速度,到了最后,就站住了,低下脑袋,搓着两只手,谁也不看。
那副神情,就像刚刚被踢了一脚的狗。
陈达教官痛心疾首,差点儿冲上去给易晓岚一耳光,他冲着易晓岚咆哮,你他妈的怎么回事,跳啊,他妈的那么高的人马你都能跳得过去,这个木马算个鸟啊!
于是再跳,再跳还是跳不过去。任凭陈达教官百般辱骂,易晓岚一遍一遍地助跑,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连续三天,都是这个结果。
六
或许易晓岚命中有贵人相助,就在陈达教官快要绝望的时候,出现了转机。
总团有一位叫刘梓铭的副总团长,听说了这件事情,感觉很奇怪,就到我们分团调查情况。陈达把来龙去脉一讲,刘副总团长琢磨了一会儿,问陈达,易晓岚最害怕的人是谁?
陈达说,应该是他的表姐蔺紫雨。
刘副总团长点点头,若有所思,让陈达教官安排几个女同学,排成一排让易晓岚跳。
前面两个“人马”,易晓岚跳起来一点磕巴都没有打,轮到第三个,就在易晓岚纵身准备飞越的时候,突然看见趴在地上的是蔺紫雨,顿时神情大变,两腿一软,从空中落了下来,摔在地上,半天才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蔺紫雨。
蔺紫雨气不打一处来,起身照易晓岚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真是稀泥扶不上墙,我又不是老虎,你至于吓成这样吗?
刘副总团长走过去,微笑着挥挥手,让蔺紫雨后退,然后看看易晓岚,回头对陈达教官说,让他到我办公室去一趟。
后来是什么情景,我不知道,因为此后不久我们就离队了。一位留校的同学后来跟我们讲,刘副总团长拿易晓岚做了个试验,他认为易晓岚患了一种“官能性记忆障碍”的病。这个病说起来很拗口,其实很简单,而且很多人都有这种毛病,患病的时间往往不到零点一秒,刹那间出现迟疑,就会畏缩不前。刘梓铭给易晓岚开出的方子也很简单,他交代陈达,给木马穿上衣服,谁的衣服都行。
正式考核那天,刘梓铭副总团长和郭涵也在场,陈达让学员在木马头上套了一件旗袍,易晓岚轻而易举地跳了过去。再给木马套了一件军装,易晓岚又跳了过去。以后往木马上蒙上牛皮,蒙上麻袋……蒙上什么,都没有拦住易晓岚。
那天简直就是易晓岚的表演专场,他不仅跳过了蒙着各种物件的木马,横着跳竖着跳,就像蛟龙一般游刃有余,而且到了最后,把两个木马并在一起,上面什么也不蒙了,他照样跳得花团锦簇。
易晓岚跳得过瘾,郭涵主任越看越高兴,后来叫人牵来一匹高大的蒙古马,让易晓岚直接从马背上跳过去,这个也没有难倒易晓岚。
当时在场的人后来说,易晓岚跳那匹蒙古马的时候,一点畏难情绪都没有,好像他成了一只豹子,助跑的时候,身体倾斜,在离马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身体突然悬空,在马背上画了一个半圆,落地的时候,脚跟就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易晓岚终于通过了考核,成了下一期初级生队的一名正式学员。登记的时候,蔺紫雨把他的名字改了,叫“易水寒”,她嫌“易晓岚”这个名字太娘气。
好,你已经感觉到了,我下面要跟你讲的,主要是易晓岚的故事。
易晓岚出身贫寒,其父易瑾谦和蔺贤路同窗。蔺家因为出了一个大官,人脉发达,经销丝绸,生意只赚不赔。易瑾谦读书还行,做生意却是捉襟见肘,坐吃山空,自立门户不到十年,即沦为穷人,村口支一小桌,代写家信,勉强度日。
蔺贤路发达后,念同窗之谊,在庄园内造了一所房子,取名为“耕读学馆”,聘易瑾谦为终身塾师。庄园内凡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不论男女主仆,均到学馆跟易瑾谦读书。
蔺紫雨就是在“耕读学馆”度过了她的童年,到她十三岁考到城里上中学的时候,易晓岚刚好十岁。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在其父的调教下,《幼学琼林》背得滚瓜烂熟,《增广贤文》张口就来。蔺老爷看着喜欢,跟易瑾谦打个招呼,就让他跟随小姐进城,住进了蔺家在信阳的别院“听雨轩”,既当仆人,又是书童。也就是说,易晓岚实际上是跟着蔺紫雨一起长大的。就在“听雨轩”里,易晓岚学会了织毛衣,蔺紫雨身上穿的毛衣,都是他织的。
再后来,蔺家遭到变故,蔺紫雨投奔国军,考入“西训团”,易晓岚先在训导处当了一名勤务兵,到了我们毕业前夕,时来运转,遇上贵人,成为“西训团”的一名学员。
我们是农历三月中旬毕业离队的,我和贺之发被分配到地方军部队,不久,郭涵也到地方军任职,把谢谷也带来了。
再往后,“西训团”缩编,成为一个“青干班”,集中培养“特殊人才”,蔺紫雨和蓝旗都留校担任了教官。
已经更名为易水寒的易晓岚,先在初级生队当学员,半年后授中尉军衔,听说郭涵主任离开时,想把他带到身边当警卫连长,陈达教官死活不放,说这个人到部队当普通军官大材小用,坚持把他留在“青干班”,既当教员,同时也是“战术研究室”里执行特殊任务的“特殊人才”——这个“战术研究室”,就是后来人们说的特务组织。
一九三四年春天,国军对葱北红军组织大规模“围攻”,西峰“青干班”成立了一个“战地见习队”,蔺紫雨和易水寒等人被派到红军根据地,劫持一个高级参谋,蔺紫雨为行动组长。那次行动的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只听说蔺紫雨冒充红军女干部,露馅了,被抓了起来。十几天之后,红军要转移,把犯人集中起来枪毙,枪响之后,蔺紫雨发现自己还活着,被一个“红军士兵”掩护逃出了红军根据地。那个“红军士兵”就是易水寒。
这个故事传得神乎其神。还有一种说法,说易水寒最初是混进送粮的民工队进入根据地的,并在红军看守所当了几天伙夫。后来他打听到红军因为转移,仓促处理犯人,伙房为犯人做“送行饭”,他便趁送饭的机会,尾随行刑的队伍,观察路线。途中,易水寒悄悄在马尾巴上挂了两颗拉了弦的手榴弹,然后打马飞奔,手榴弹在马奔跑的过程中爆炸,造成混乱,他于乱中抱起蔺紫雨滚下山坡,由特别行动组接应出逃。
第三种说法是,易水寒潜入根据地后,绑架了红军看守所的一名干部,提着手榴弹裹胁那名干部,以传讯的名义,打开看守所的大门,把蔺紫雨推上一辆马车,冲出看守所,同早就潜伏在外面的特务一起,救出了蔺紫雨。
这些传说,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因为蔺紫雨确实被人救出来了,救蔺紫雨的行动,确实是易水寒策划的。那次事件之后,易水寒官升一级,成为“青干班”的上尉教官,从而印证了,易水寒在那次行动中,确实身手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