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

【作者介绍】

骆宾王(约627年~约684年),字观光,婺州义乌(今浙江省义乌市)人,唐初著名诗人,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又与富嘉谟并称“富骆”。他少年早慧,传说七岁即作《咏鹅》诗,成年后曾担任过道王李元庆的属官。唐高宗仪凤四年(679年),骆宾王升任侍御史,曾一度遭人诬陷入狱,被赦免后出任临海县丞,故后人也称其为骆临海。武则天光宅元年(684年),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他为徐敬业起草了著名的《讨武瞾檄》,事败后被杀或投水而死,也有说逃亡不知所踪的。四杰中骆宾王留存的作品最多,擅长骈文和七言歌行,无论诗文,风格均清新俊逸,享誉一时。

在狱咏蝉

余禁所禁垣[1]西,是法厅事[2]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3];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4],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5],发声幽息[6],有切尝闻[7],岂人心异于曩时[8],将[9]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10]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11]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12],遭时徽纆[13]。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14]而先衰。闻蟪蛄[15]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16],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17],贻诸知己。庶[18]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西陆[19]蝉声唱,南冠[20]客思深。那堪[21]玄鬓[22]影,来对白头吟[23]。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注释】

[1]禁垣:监狱的墙壁。[2]法厅事:一作“法曹厅事”,法曹是法曹参军的简称,乃负责断狱审案的官吏,厅事指中庭,审案之处。[3]殷仲文之古树:《晋书·殷仲文传》载:“大司马(桓温)府中有老槐树,(殷仲文)顾之良久而叹曰:‘此树婆娑,无复生意。’”骆宾王用此典,是叹息自己被囚禁的艰危处境。[4]周召伯之甘棠:传说周代召公奭巡行四方,听民之讼而不欲烦民,就在甘棠树下断案,后人因此相戒不要损伤此树。《诗经·召南·甘棠》有“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等语,即咏此事。甘棠即棠梨,又名白棠,落叶亚乔木。[5]疏引:指断断续续的鸣叫声。南朝沈约《愍衰草赋》有“秋鸿兮疏引,寒鸟兮聚飞”句。[6]幽息:指轻微的气息。[7]有切尝闻:比过去曾经听闻过的更凄切。[8]曩(nǎng)时:过去,从前。[9]将:抑或。[10]羽化:本意为蝉、蛾类结蛹后化为成虫,后引申为修道之人脱离红尘,达成仙道。[11]藏用:指退隐和出仕,《论语·述而》有“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句,藏用一词本此。[12]艰虞:艰难忧患。[13]徽纆(mò):本意为捆绑罪犯的绳索,这里作动词用,指被囚禁。[14]摇落:凋残,语出战国宋玉《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句。[15]蟪蛄(huìgū):蝉的别称。[16]螳螂之抱影:指螳螂见蝉影而欲捕捉。[17]缀诗:即作诗,因作诗是连缀词句而成文,故名。[18]庶:即庶几,或许可以,表希望或推测意。[19]西陆:指秋天。《续汉书》有“日行西陆谓之秋”句。[20]南冠:指囚徒。《左传·成公九年》载:“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后世便以南冠指代囚徒。[21]那堪:即哪堪,别本作“不堪”。[22]玄鬓:即蝉鬓,指妇女的鬓发梳成蝉翼形状,并以此来指代蝉的黑色翅膀。[23]白头吟:乐府曲名,《乐府诗集解题》说有鲍照、张正见、虞世南诸作,皆自伤清直却遭诬谤。

【语译】

秋日之中,蝉声鸣唱,身为囚徒,我的乡思浓厚。怎堪那黑发一般的蝉翼啊,却相对着《白头吟》一般的哀曲。露水如此浓重,那蝉难以飞入,秋风如此杂沓,蝉鸣愈发低沉。没有人相信它的高洁啊,这一片衷心要向谁去表述呢?

【赏析】

此诗作于唐高宗仪凤三年(678年),当时骆宾王任侍御史之职,因上疏论事触忤武后,遭诬,以贪赃罪名下狱。他在狱中闻蝉鸣而起悲感,乃作是诗。

中国古代,蝉素有高洁之喻,比如陆机《寒蝉赋序》中就写道:“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古人不知蝉是吸吮树汁而活,误以为是饮露而活,所以认为它不同凡虫,品性高洁。骆宾王此诗即围绕这一点而作,除首联两句是交代作诗的情境——拘于囹圄,闻秋蝉鸣唱而思乡——外,后六句都是以蝉自况,可以目之为咏蝉,也可目之为自叹,诗人本身的形象和秋蝉合而为一,共谱高洁不俗之曲。

“玄鬓”一词,又称“蝉鬓”,本指女性将鬓发梳成蝉翼形状,诗中则既象征着真实的蝉翼,又说明了诗人自己的黑发;“白头吟”既可认作是诗人咏叹《白头吟》诗,也可认作秋蝉鸣叫,低廻婉转,声如《白头吟》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既可认为是直指蝉影、蝉声,也可认为是诗人所见的蝉影,所闻的蝉声。“无人信高洁”,这“高洁”的主语既可以是诗人,也可以是秋蝉。总之全诗似真似幻,似咏蝉又似自叹,诗人本身的形象和墙外树上秋蝉的形象统合为一,其意如是:

我(蝉)虽青春,却近末路,身陷囹圄,哀鸣之声日渐低沉,无人愿意倾听,无人能够相信,此一高洁之志,究竟要向谁来倾诉呢?

诗歌的趣味,就在真与幻之间,似与非之间,借物以咏志。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中说:“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自然已到。”骆宾王此诗,正得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