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

【作者介绍】

李商隐(813年~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樊南子,晚唐著名诗人。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生于河南荥阳(今郑州荥阳),十九岁时因文才而受到牛党成员、太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赏识,引为幕府巡官。二十五岁进士及第,旋即被李党成员、泾源节度使王茂元辟为书记,王茂元爱其才,招为婿,他因此遭到牛党的排斥。此后,李商隐便在牛李两党争斗的夹缝中求生存,辗转于各藩镇幕府充当幕僚,终身郁郁而不得志。

晚唐之际,诗风渐颓,是李商隐的出现将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其诗构思新颖,想象奇特,形象鲜明,语言优美,风格秾丽,七绝、七律尤为所长。他的很多诗揭露了当时的政治黑暗和社会动乱,一些爱情诗与无题诗更是写得缠绵悱恻,脍炙人口,但部分诗篇也过于隐晦迷离,难于索解,至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他与杜牧齐名,合称“小李杜”,还和李贺、李白合称为“三李”,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

韩碑

元和天子[1]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2]。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3]中朝四夷。淮西有贼五十载[4],封狼[5]生貙[6]貙生罴[7]。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8]。帝得圣相相曰度[9],贼斫不死[10]神扶持。腰悬相印作都统[11],阴风惨澹天王旗。愬武古通[12]作牙爪,仪曹外郎[13]载笔随。行军司马[14]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15]。入蔡缚贼[16]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17]。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愈拜稽首[18]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19]。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点窜尧典舜典[20]字,涂改清庙生民[21]诗。文成破体[22]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23]。表曰臣愈昧死上[24],咏神圣功书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25]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呜呼圣王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26]。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27]相攀追。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フ。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ヘ明堂基。

【注释】

[1]元和天子:指唐宪宗李纯,元和是宪宗年号。[2]轩与羲:轩即轩辕,传说中黄帝为轩辕氏,羲即伏羲,上古圣王。[3]法宫:君王治事宫室的正殿。[4]淮西有贼五十载:指盘踞蔡州的淮西藩镇势力。淮西从代宗大历十四年(779年)李希烈所据即开始叛乱反对中央,经陈仙奇、吴少诚、吴少阳、吴元济等,到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被平定,共三十九年,五十载是约数。[5]封狼:即大狼。[6]貙(chū):古书上所载一种似狸而大的野兽,今人或说指金猫,或说指文豹。《史记·五帝本纪》有载:“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7]罴(pí):古书所载猛兽,似熊,今人谓指棕熊。[8]麾:通“挥”。[9]度:指裴度,字中立,唐朝名相,曾辅佐宪宗平定淮西之乱。[10]贼斫不死:指815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党同谋叛的吴元济,遣刺客入京,刺杀了宰相武元衡,刺伤时任御史中丞的裴度。[11]都统:武官名,天宝末年,设置天下兵马元帅都统,总管诸道兵马。裴度讨伐淮西之际,实际担任都统的是韩弘,故这里的都统非实指其官,而是指裴度总领讨伐兵马。[12]愬武古通:皆指当时名将,愬即李愬,时任唐邓随节度使,武指韩公武,淮西都统韩弘之子,古指李道古,时任鄂岳蕲安黄团练使,通指李文通,时任寿州团练使。[13]仪曹外郎:即礼部员外郎,这里是指李宗闵,时任礼部员外郎兼御史,任军中书记,从裴度出征。[14]行军司马:指韩愈,当时韩愈任彰义军司马,随同出征。[15]虎貔(pí):貔指貔貅,传说中的怪兽,《尚书·牧誓》有“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句。虎貔并称皆指猛兽。[16]入蔡缚贼:指817年十月十五日,李愬雪夜入袭蔡州,十七日生缚吴元济,槛送长安。[17]不訾:通“不赀”,指不可估量。[18]稽首:叩头。[19]屡颔天子颐:使皇帝多次点头称赞,颔是下巴,颐指面颊,颔颐并用指点头。[20]尧典、舜典:都是《尚书》中的篇名。[21]清庙、生民:都是《诗经》中的篇名。[22]破体:行书的变体,张怀瓘《书断》说:“王献之变右军行书,号曰破体书。”[25]丹墀(chí):丹即红,墀为台阶上的空地,亦指台阶,丹墀即是宫殿前的赤色台阶或地面。[24]昧死上:即冒死上奏,乃是上奏时的套话。[25]汤盘孔鼎:汤盘指商汤沐浴盆,《大学》载:“汤之盘铭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孔鼎指孔子先祖正考父之鼎,《左传·昭公七年》载:“正考父鼎铭:‘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26]淳熙:鲜明的光泽。[27]三五:指三皇五帝。フ胝(zhī):因磨擦而生厚皮,俗称老茧。ヘ玉检:保存帝王封禅祭文的器具。

【语译】

元和天子具备英明神武的资质,他是何等人呢?料想应当是轩辕黄帝和太昊伏羲一类的圣王吧。他发誓要洗雪从前历代天子被藩镇欺压的耻辱,从此端坐大殿之中,使四方蛮夷都来朝拜。淮西镇已经被叛贼盘踞了将近五十年了,就如同大狼生下豹子,豹子又生狗熊,一代更比一代凶恶。这些猛兽并非仗恃着山河之险,只是据守着平原,然而挥舞着锋利的长戈、长矛,气焰直逼红日。

天子得到了圣人一般的贤相名叫裴度,就连叛贼所遣的刺客都只能砍伤他却杀不死他啊,料想定有神灵在保佑。裴度腰悬着相印,更担当大军统帅之职,天子的旌旗有肃杀的阴风在围绕。李愬、韩公武、李道古、李文通这些名将担任他的助手啊,礼部员外郎李宗闵带着毛笔跟随,充当书记。尤其是那司马韩愈,既勇敢而又多谋,总共十四万大军,就如同虎豹貔貅一般凶猛。

于是顺利攻入蔡州,俘获了叛贼吴元济,献俘太庙,这功劳大到无可推让,天子给的恩赏也多得无可估量。天子说:“裴度你的功劳当数第一,你的从事韩愈适宜作文为记。”韩愈稽首跪拜,且舞且蹈,回答说:“记录功勋,刻录在金石之上,臣确实具备相应的才能,虽然这是国家大事,本不属于我等的职责范围,但自古以来就有当仁不让的风气。”他的话说完,天子频频点头。

于是韩公退下后就先斋戒沐浴,然后坐在小阁楼里,手持大笔,蘸饱浓墨,酣畅淋漓地写了起来。他按照《尧典》、《舜典》的写法,运用《清庙》、《生民》的笔调,完成文章后用破体书法写在纸上,翌日清晨再拜见天子,把宏文铺在丹墀之下。表章说:“臣韩愈貌死上奏,已完成歌颂神圣武功之文,可以刻于石碑。”这石碑高达三丈,字大如斗,用石质灵龟来背负,还刻着螭龙盘绕。然而句式奇雄,文辞深奥,真正明白其意的人实在太少啊,就有人在天子面前进谗言,说韩愈怀有私心。于是用百尺长绳把石碑拽倒,用粗砂磨平大石。

韩公的文章如同天地间的元气,在此之前便已深入人们的肝脾五脏了,就如同汤盘和孔鼎上所刻的文字,如今虽然其器不存,但文字长留人间。呜呼可怜啊,圣君和圣相,他们一起烜赫着留下万丈光明,但是韩公的文字若不能流传后世,他们又怎能追攀三皇五帝的声名呢?我希望能够将韩文抄下一万本来,诵读一万遍,直到嘴角流下唾沫,右手也因翻页而生老茧。雄文当传千秋万代啊,可以和装封禅文的玉检一般成为明堂的基础。

【赏析】

要读懂这首诗,先要搞明白诗的背景。

题名为《韩碑》,是指韩愈为剿灭淮西镇叛乱而撰写并刻制的《平淮西碑》。平淮西是在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所以此诗开篇就说“元和天子神武姿”。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不但不肯服从中央调度,反而屡屡掀起叛乱,其中淮西镇的叛乱时断时续了整整三十九年,正如诗中所说“淮西有贼五十载”,五十是个虚数,以述时间之长。唐宪宗继位以后,重用武元衡、裴度等名臣,想要节制藩镇,敉平叛乱,为此武元衡竟遭刺杀,裴度也被刺伤。然而在裴度的规划下,终于还是集结各路大军杀向淮西镇,最终李愬雪夜入蔡州,俘虏吴元济,平定了叛乱。

韩愈本人是坚决支持削弱藩镇、强固中央的,裴度挂帅出征之时,奏请时任右庶子的韩愈兼领御史中丞,充彰义军司马,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所以当官军凯旋,献俘太庙以后,宪宗考虑到韩愈对战争的过程非常了解,又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文学大家,就下诏让韩愈写下文章,刻碑记功,以垂范后世。

韩愈认为淮西镇的叛乱所以能够平定,主要功劳要归之于统帅裴度,所以在文章中突出了裴度的建策和协调之功,而李愬等将不过执行任务而已,其作用当属次要,正如此诗中所写“愬武古通作牙爪”。但是最终攻入蔡州、俘虏吴元济的李愬却自矜其功,对碑文表示不满,李愬的妻子是唐安公主的女儿,出入宫禁,也到处游说,指斥韩愈所写的碑文并不真实。宪宗受其所惑,最终派人推倒石碑,磨去碑文,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文刻碑。

韩愈文极雄奇,段文昌绝不能比,加上淮西得以平定,更重要的是藩镇炽焰得以被暂且遏制,裴度功不可没,李愬虽为一代名将,但将、帅之分终究难以逾越,功劳的主次不可颠倒,所以当时便有很多人觉得朝廷对韩愈不公,对韩碑不公。李商隐也是为韩碑鸣冤的其中一人,加之素来仰慕韩愈,于是才写了这首诗。

诗中记述韩碑的来历,歌颂韩愈之文“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一则颂其文之雄状并森然而有古意,同时也是在隐晦的表示韩愈所言才合乎圣人之道,韩愈对裴度的推崇是正确的,所以说“公之斯文若元气”。最后再极言自己对韩文的推崇:“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但我们同时也要注意到,诗歌的主题并非仅仅歌颂韩文,为韩碑鸣冤而已,李商隐还以很大篇幅来描写唐宪宗、裴度对淮西叛乱的镇压,开篇即言“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继而又言“帝得圣相相曰度”,后篇称若得韩文颂扬、流传千古,则“圣王及圣相”可“与三五相攀追”,溢美之词,臻于顶点。因为宪宗和裴度并未能彻底解决藩镇问题,其后藩镇割据愈演愈烈,至李商隐所在的时代已断然难以遏制,所以李商隐才会用这首诗,用那些诗句来缅怀、追慕宪宗和裴度,从而慨叹当时。这才是李商隐写长诗吟咏韩碑、追慕韩文的真正用意。

长篇七言歌行盛行于盛唐、中唐,前有李白、杜甫等,后有李贺、白居易等,逮李商隐所处的晚唐,则佳篇寥寥。李商隐此诗有仿韩愈诗之意,但无论结构还是言辞都难臻上品——他虽为诗中一世之豪,长篇七言歌行终非所长。首先说结构,对于韩碑的来源叙述过详,而对韩碑被推倒的过程则稍显粗略,继之以歌颂之语,难免给人头重脚轻之感。再说言辞,虽无韩诗之僻险,但在句式结构上想要追步韩诗之古朴,但大概律句写得多了,强写古诗句,也难免韵味不足。《唐诗三百首》所收晚唐长篇七言歌行,只有李商隐这一首,大概只是为了完整地展现唐代各阶段的诗歌风采而已。

顺便再说说韩文和韩碑的结局。历代为韩碑鸣冤之人不少,到了宋代,苏轼也作诗赞颂韩文,说:“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宋人陈珦更干脆磨去段文,重刻了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