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白露节又过了,这日沈筠正带着孩子们在读书,就见萧琮身边的内侍匆匆而来,见到她便拱手道:“良娣,殿下今日早起仍是头疼,还有些低热,高公公已经请御医去了,两位娘娘也已经动身过去,太子妃殿下的意思,请您也过去看看。”
沈筠闻言,心突突地跳起来,昨日她本来都备好了晚膳,单等着萧琮回来,就有内侍来报说:“殿下午间忽然觉得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良娣,今天就不过来了,请良娣自行用膳,早些安寝。”她当时心中便有不安,但想着或许是时气所致,便嘱咐了来人几句,自行安顿了。谁料今日竟有此一说,忙叫落英和培竹看着孩子们,自己跟着那内侍匆匆往萧琮寝殿去了。刚到庭中,就见李静宜和赵悦也恰恰赶到,静宜身后的奶妈,还抱着萧琮正在熟睡的小女儿。
三人见了礼,就要进殿去查看,却见一个小内侍自外飞奔进来,边跑边道:“诸位娘娘请留步,陈御医的意思,大家暂且都不要进寝殿去。”
沈筠闻言,心中一沉。却听赵悦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殿下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怎么能拦着不让人进去。”说着就要举步入殿,却被沈筠一把拉住,回头见她脸色惨白,也是一惊。
此时刘氏也来了,见到李静宜便道:“娘娘,不好了,妾方才听说王昭训昨晚给殿下侍疾过后,今早也是头痛发热。”
静宜惊道:“难道...难道...”
沈筠喃喃道:“等御医来看过,再说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启年终于带着陈景行回来了,随行的还有徐渊和两个医女,几人皆用白纱将口鼻遮了个严严实实,她们对静宜等人行过礼,陈景行便叫医女给院中众人都分发了白纱,嘱咐她们掩好口鼻,便要带着徐渊往萧琮寝殿中去。此时沈筠道:“王昭训为殿下侍疾过后,也出现类似症状,是否请徐医官先过去看看?”
陈景行闻言,对徐渊点了点头,二人便分头行动了。
不多时,陈景行便出来了,徐渊也从王昭训处回来,二人对了一下眼神,陈景行便对众人道:“是时疫。”
赵悦惊道:“时疫?时疫不是在荆州吗?怎么会...怎么会...”
李静宜稳了稳心神道:“这个,以后再追究吧。陈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陈景行略一思忖道:“首先就是封锁殿下寝殿四周,不准人员随意出入,殿下发病以来接触过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都要查证清楚,还要将这些殿下接触过的人统统控制住,不准他们再与旁人接触。至于各位娘娘和小殿下们,最好都去宫外避疾。待娘娘们走后,便要将整个东宫都封锁了,只能进,不能出。余下的事,臣另行安排医官和医女去做。”
静宜闻言,立即问高启年道:“殿下发病后可曾去宫中定省?”
高启年拱手答道:“所幸殿下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还没有去过宫中。”
静宜松了口气道“如此便是万幸。”
沈筠道:“据妾所知,殿下自发病起,东宫中的人,就只见过王昭训。”
静宜点点头道:“嗯,传孤的令,东宫众人,凡这两日没接触过过殿下寝殿和王昭训处人员的,全部到皇城外的庵堂避疾。”言毕又对庭中众人道:“你们几个,也带着孩子们去吧,孤亲自为殿下侍疾。”
众人一时无语。
却听沈筠道:“请殿下同诸位娘娘一起去城外避疾。”
静宜闻言,怒道:“荒唐,这种事情哪轮得到你来置喙,孤是殿下发妻,这种时候,怎能弃殿下而去。”
沈筠伏跪在地道:“殿下息怒,请听妾一言,殿下和诸位娘娘皆有子女,孩子怎么能离开母亲。尤其是殿下,雅乐年纪尚小,殿下安心让她独自在外吗?”
这番话,倒是戳中了她们心事,静宜沉吟道:“可殿下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沈筠从容道:“妾愿留下,为殿下侍疾。”
赵悦一听立即反对道:“知道你与殿下情好,只是你身子这样弱,万一有个长短,叫殿下如何...”
沈筠道:“娘娘,现在只有妾留下,才最合适。”
李静宜思忖片刻,道:“罢了,情势紧急,便暂且依你所言吧。”言毕,嘱咐了几句,便领着众人匆匆离开了。
此时一个医女走到沈筠面前,递上一片白纱,对她道:“请良娣容许小人为您掩好口鼻。”沈筠此时还跪在地上,抬头望天,听了医女的话,闭上眼,无言点头。
萧琮觉得自己睡了很久,脑中一直混沌一片,此时忽然听到沈筠唤他的声音:“殿下...殿下...”便努力睁开眼,却见她白纱覆面,伏在他耳畔轻声道:“殿下,起来吃药了。”
说着便与落英合力将他扶起,萧琮这才看清,高启年和陈景行在一旁拱手侍立,殿中众人皆用白纱掩住了口鼻,空气中也充斥着艾草燃烧和汤药滚沸的味道,心中顿时明白了大半。
此时沈筠已接过落英递上的汤药,正拿勺子舀了递到他唇边。
萧琮却突然怒道:“你来做什么,东宫没有人了吗?”
沈筠淡淡道:“确实只剩殿下和妾了。”
萧琮一怔,挥手将她手中的药碗打翻,斥道:“那也用不着你,给我滚出去。”言毕,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筠顾不上满身的药汤,只轻轻抚着他的背,待他咳过一阵,才对落英道:“再去拿些药来。”
言毕又拿手绢替他擦了擦嘴,待到落英再取了药来,还是被萧琮挥手掀翻了,这次的药是刚熬好的,沈筠的手瞬间便被烫红了一片,萧琮见了心中一痛,却还是冷声道:“没听见吗?本宫叫你滚。”
沈筠却气定神闲地道:“萧承泽,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现在东宫的宫门已经上了锁,你想赶我走也来不及了,若真是为我好,你就好好养病,让我少费些气力。”说着,又让落英去端药。
萧琮知她虽弱质纤纤,性子却倔强得很,况且此时实在头痛欲裂,也无力再纠缠下去,只得乖乖吃了药,众人见状,这才松了口气。
沈筠服侍他吃完药,又拿手绢细细将他的嘴擦了,扶他躺下,此时落英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点点头道:“知道了。”便又对萧琮道:“殿下先好好休息,妾去去就来。”
说着,先到耳室换了衣裙,便到庭中来,只见下面仆婢们已跪倒一片,陈景行此时也从殿中出来了,与徐渊和两个医女一同侍立在旁。
沈筠扫了众人一眼,道:“吾听闻,诸位皆是自愿留下为殿下侍疾的?”
众人齐声道:“是。”
“那诸位可知,因着这场时疫,荆州多地已十室九空。”见众人悚然变色,沈筠接着说道,“此病凶险,诸位若有后悔的,现在去追赶娘娘们出城避疾的队伍,还来得及。”
只见为首的一个内侍道:“小人们往日深受殿下恩典,只恐万死不能相报,良娣放心,我等此番一定尽心竭力侍奉殿下。”
沈筠轻叹一声,道:“如此,吾代殿下,多谢诸位相助了。”
说着,竟对众人稽首跪拜。慌得众人皆俯伏在地道:“小人不敢。”
接着,沈筠起身转向陈景行等一众医者,同样行了一个稽首大礼,道:“殿下之疾,便仰仗诸卿了。”
陈景行等人忙俯伏道:“良娣言重了,都是臣等应尽之责。”
此时有内侍来报:“禀良娣,陛下有口谕,命闻安将军带兵镇守东宫,宫中众人尽心为殿下侍疾,不得随意出入。稍后还会派人来问询,请高公公配合清点殿下这两日接触过的人员,查出时疫源头,避免疫情蔓延。”
沈筠道:“谨遵上谕。”
待来人走了,沈筠想了想道:“王昭训那边,可有人看顾?”
陈景行拱手道:“良娣放心,臣已安排医官过去了。”
沈筠点点头,对众人道:“那诸位便各司其职去吧。”言毕,便自去萧琮身边守着。
彼时今上派来问询的人到了,高启年便和他在廊下说话,沈筠叫落英去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落英便悄悄凑到门口,只听高启年道:“除了这些人,殿下便没见过什么人了吧...”
“公公再想想,这事可大意不得。”
“是,是...哦,老奴想起来了,还有个外放归京的刺史,叫什么...杨忠的,前两日求见过殿下。”
“可是从蜀郡回来的杨忠?”
“对对,就是他。”
“这便是了!”
“是什么?”
“就是这杨忠,从蜀郡回京时,特别绕去荆州探亲,途中便觉得身体有恙,隐瞒着不上报不说,竟还跑去见殿下。”
“什么?这样的人,就该...就该...”
“唉,早就自尽了。”
落英听到此处,忙进来一五一十告诉了沈筠,沈筠听了,冷笑着道了一句:“好歹毒的心思。”之后便不再多言了。
却说这次的时疫,的确来势汹汹,不几天便把萧琮折磨得不成人形,沈筠方知萧琮往日所说万箭穿心之意。熬了十数日,忽然又听说,王昭训薨了,众人更是心惊胆寒,但在萧琮面前,沈筠还是强打起精神,每日细心妆扮,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不曾在人前露出一点憔悴萧索之态。
只有落英知道她背地里的叹息哭泣,辗转反侧。
到了第二十日,萧琮已是连续数天的昏迷不醒,汤药难进了。沈筠坐在他塌边,表情木然,见陈景行诊过脉,只拿眼神询问着他。
陈景行见她眼底有泪,只是强忍着不肯落下,思忖片刻,道:“臣与子健前几日商讨出了一剂方子...”见沈筠闻言,眼中一亮,他却更显得有些踌躇,“是个以毒攻毒的办法,有些凶险,臣已让子健将这个方子给其它染病的宫人都试了,虽然也有身子弱受不住的...但殿下身体向来康健,应该...应该能挨过去。”
沈筠问道:“如今只能走这一步了吗?”
陈景行艰难地点点头:“臣无能。”
沈筠垂眸思索片刻,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便请陈御医放手一搏,有什么事,都是吾的责任。”
陈景行躬身拱手,自去开方了,及至煎了药上来,沈筠连唤了数声殿下,见萧琮毫无反应,便伏在他耳边,连声道“承泽,承泽”,又唤了十数声,萧琮才渐渐醒转,沈筠见他眼神还是迷离,便道:“承泽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萧琮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似乎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沈筠继续说道:“你说过,只要是我端给你的,即便明知是毒药,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的头,沈筠又道:“这碗便是毒药,喝下去后,或许一时会很难受,但却是你现在唯一的生机,你信我吗?”
萧琮看了她一会儿,又点点头。沈筠便将那药一点一点喂他喝了,含泪道:“殿下不要怕,妾妆奁中早已备有一段白绫,殿下若受不住去了,妾自会相陪。”
只见萧琮摇了摇头,张嘴刚要说什么,却从口中喷出一口黑血,继而便昏厥过去。沈筠紧紧抓着他的手,只觉得浑身冰冷木然,周身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动,却还是强自镇定,喃喃道“殿下别怕...别怕...”,陈景行见状忙过来查看了一番,便对沈筠道:“良娣放心,殿下安好。”
沈筠这才觉得周身血液又开始流转,颤声问:“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陈景行思忖片刻道:“殿下体内尚有余毒,只是身子经不起这样的猛药了,还需慢慢调理。良娣放心,臣此番已有把握。”
沈筠闻言,心中稍定,稳了稳气息,道:“那便好,陈大人辛苦了。”陈景行起身拱手道:“臣斗胆,请良娣去休息片刻,殿下之疾想要康复尚需时日,良娣若是先累坏了身子,还有何人能照顾殿下呢。”
高启年也从旁劝道:“是啊良娣,现在殿下一时也醒不过来,良娣先去耳室换身衣裳休息一会儿吧。免得殿下醒来担心呐。”
沈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渍,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公公替我守着了。”
耳室中,落英一边替沈筠换衣服,一边道:“殿下这一病,可把良娣折腾够了。”沈筠闻言笑道:“从前尽是我折腾他,如今总算轮到他折腾我了,堪堪可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落英听了,苦笑一声:“良娣也真是心宽,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沈筠叹道:“没办法,命不好,只能把心放宽些,否则坟头早就长草了。”
换好衣服,沈筠便靠在案前支着头假寐,落英见了道:“良娣,去榻上躺一躺吧。”
沈筠闭着眼摇了摇头道:“不了,万一殿下忽然醒了,来不及梳头。”
落英道:“都这种时候了,良娣还总惦记着头发乱不乱。”
沈筠睁开眼,盯着她认认真真的说:“头发一乱,人看着就没精神了,殿下这次病得重,本就容易失落,若我们再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他不是更觉得丧气吗。所以我才一直跟你们说,背地里多邋遢我不管,只要在殿下面前,就一定要注意仪容,最起码也要精精神神的,明白吗。”
落音不料她于细枝末节上还有这番计较,怪不得她这些日子以来服侍萧琮时,也是总是不厌其烦的一次次给他理好鬓发,更衣净面,因此萧琮哪怕看上去再孱弱,也从不见落拓之像。想到此处,落英便郑重道:“是。小人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