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穷风流

  • 天体悬浮
  • 田耳
  • 22066字
  • 2020-09-16 11:32:15

1 禁毒月

六月底有一个国际禁毒日,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整整一个月头皮发麻。禁毒日过后,整个七月都是禁毒月,专项打击吸毒贩毒,派出所不得往别处放狗。这是惯例。虽然我们不愿意被人说成是狗,但真的一个月都“不放狗”,我们就成了饿狗。原因很简单:对于那些粉哥,严禁以罚代惩。粉哥不比冷不丁冒出的小毛贼,他们个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且,粉哥通常是半死的人,打还打不得。朗山县公安局出过一回事故:一个新警察蛋子捉住粉哥,嫌人家不老实(粉哥哪有老实的?)就动手抽,一耳光抽上去,把粉哥半边脸皮揭了下来。

洛井这一带就那么几条街区,我们当然摸得很熟,各色各样的人在我们心里都有个谱。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如果放开手脚让我们抓人,很快就会纤尘不染。但人是流动的,要是把他们都赶出洛井,势必增添别的警区的负担。平时让他们待在各自的区域,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心里有数,到一定的时候就去抓一抓。

这些粉哥大都被抓皮实了,不会激烈地反抗。粉哥心里最清楚,别看警匪片里的警察大都很白痴,仿佛残联不要的全都塞进警局,一俟抓捕,就知道警察叔叔的厉害。有种你就撒开丫子跑吧,越跑越发现,到处都是派出所的人。抓进来,情节不严重,照例关一阵,还是要放出去。

那天午后,我们例行巡查,瞎猫撞上死老鼠,竟在六桥桥洞下抓着一对粉哥。带到所里一讯问,两人抢着招供,争取宽大,仿佛宽大是独一件的奖品,谁开口慢了谁就抢不着。两人曾是小学同学,感情甚笃,看多了武打片还曾义结金兰,挑破指尖,捏起鼻子,血酒一碗下肚。他俩好几年没见,今天中午在六桥桥头意外撞上了。其中一个想请另一个吃饭,另一个刚吃;想请他去洗脚,他说天热,不用洗脚;请他到发廊里挑个妹子,他说天热,硬不起来。想请客的家伙死活要请点什么,才对得起久别重逢的情谊,于是说:“要不,请你打一包?”另一个竟然毫不犹豫地把头点一点。他也到“进补”的时刻了,所以别的事一概不想。两人本想找个酒店,但走到桥洞下,四处看看环境隐秘,瘾头又发作得厉害,遂决定就地搞事。

其实那是我们守的死点之一,粉客们常爱聚集,现在风声一紧,这个点一直落空着。都准备撤点了,这对傻兄弟一头撞进来。

一顿盘问,“包子”是从小白蛇那里搞来的。发货的粉客也和派出所差不多,各管一片,而且区域划分严谨,彼此绝不犯境。管洛井这一片的,是两个老油条,一个叫雄马,另一个就是小白蛇。

抓捕行动前,刘所吩咐马凯操着DV把行动过程拍下来,说是尽量争取上市台法制连线节目播一播。年底要评优,先挣印象分。行动很顺利,小白蛇接我们控制着的一个粉哥的电话,去到十一号桥桥洞里交货。DV机早就找好了位置,隐蔽在那里,等待小白蛇自己往镜头里撞。其实,这些小毒贩不是想象中那么心思幽深,难以抓捕。他们自己往往吸毒,成天头昏脑涨,死都不怕了,哪来的高度警惕?小白蛇出货的时候干警就动手了,大伙呈半弧形散开,围了过去。小白蛇知道跑不了,也就没跑,觍颜一笑说:“哥哥,又为我设个局啊?其实打个电话就行,我直接去所里向你们报到。”

小白蛇带路去抓雄马。她和雄马住在一块,虽没结婚,却是有名的雌雄毒枭。毒枭说得有些夸张,两人也是先吸后卖,以毒养毒。DV一路跟随,马凯拍摄技术还是可圈可点的。雄马住的房间房门被一脚踹开,雄马睡在床上,看样子快死了,床上的血一摊一摊的,全是咯出来的。

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缴获一批“包子”,和一批做“包子”的工具。所长把市电视台的人叫来看这段刚拍下来的片子,希望能在市台《法制连线》栏目播出。看着画面,市台那女里女气的男人不断地说真他妈的好啊,简直是太好了,中央台都弄不到这么漂亮的画面。看到后面,干警回到所里清理战果,画面上是一堆淡黄色的“包子”。

“缴获的毒品有多少?”市台那人问。

“二十几个‘包子’。”刘所响亮地回答。

“那是多少克?”

“嗯嗯嗯……”刘所鼻音忽然很重,在市台那人眼光逼视下,好半天才说,“一个‘包子’里足有3毫克,二十几个合起来差不多有……80毫克。”

“80毫克也就是0.08克。”市台那人竟然懂换算,他说,“天哪,我还以为有两公斤。”

“你晓得个屁!”刘所也来火了,他说,“要是有两公斤,那就是毒品大案了,我直接一个电话把中央台叫来,把焦点访谈敬一丹叫来,还叫你来搞什么鸟?”

市台那人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刘所一张宽脸缩得铁紧,骂了句人妖。没人敢笑。

小白蛇是所里常客,进所的时间远在我之前。我第一次见着她,她看我们几个新来的还调笑几句,并说:“小孩真是一拨一拨地长大了,我怎么能不老哟?”老彭呵斥她:“小白蛇,不要啰里吧嗦!”她就说:“彭哥,还小白蛇?叫我老白蛇才对。”

接下来那一整天,我们控制小白蛇和她那只手机,逐个地捕捉向她要货的粉哥。这样的事有点像钓鱼,让人心情愉悦。那一天里,小白蛇的手机不断接到短信,回过去,约好时间、地点、数量,然后邢副所就点兵,该轮着谁谁去,很快将一个个粉客带回。

她被劳教过几回,放出来后照样干这个。她的上线是雄马,雄马的上线已经在省城落马。小白蛇自己当然也吸,打针已经打到颈动脉,这说明她全身的血管都已经扎满针孔,变得硬化。老早就听说,她活不了多长时间。她自己更清楚。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在身上搁一枚留置针,这样会大大减少针孔数量。当然,我对这个没研究,我是负责抓人,不负责研究怎么让他们更长久地吸下去。

小白蛇的打火机按规定予以收缴(火机上有金属片,理论上可用于割脉),但香烟让她带着。她吵嚷着要火柴,也不给。火柴头有磷,说是可以吞服自杀,其实一两包火柴头吃下去没事,分量不足,顶多就有点不消化。但还是不给她火柴,不为别的,火柴哪都买不到。

小白蛇抽的烟很廉价,是两三块钱一包的雄豹,那烟我抽过,名字取得雄壮,抽起来却有鸡粪味,梗子多了老是断火。我本以为,一个女毒贩起码也要夹着柔和七星慢慢地咝吐烟雾。看来,都是毒贩,也有摆地摊和开4S店的区别。她夹起烟朝所有的人说:“哪位大哥行行好,借个火。”所有的人都看她一眼,不作理会。符启明这时进来,小白蛇问他借打火机。符启明用打火机给她点烟。小白蛇抽出一支来递给符启明,符启明接过来也一火点燃。

所有的人都挤在值班室内侧看电视,符启明和小白蛇坐在靠窗的一头。那个角落,墙上装有固定杆,手铐可以铐在上面。但小白蛇没有戴手铐,谁都知道她跑不了,包括她自己。她叫符启明给她弄些质量稍好的纸巾,不是厕所用的手纸。符启明给她找来一包原浆纸巾,她掏出来不断擦脖颈上流出来的脓血。“……针都打不进去了。”符启明朝她的伤口瞟一眼,就说,“明年你都过不了年了。何必呢,害人害己。”

小白蛇淡漠地一笑,说:“也好,无牵无挂,死了也没有人帮我哭一嗓子。”

有人插一嘴:“雄马会帮你哭,只要他不死在你前头。”

“他跟我没关系。”

老彭说:“你们天天住在一起。别跟我说你们天真无邪,住在一起相处如亲兄妹。”

“彭哥哎,你的想象力真不知有几多丰富。”小白蛇脸上的笑像是结的疤痂一样灰暗,她说,“我都打这个针了,你说,还需要男人吗?”

我听老干警说过,不吸毒之前,性是一种欲,吸了毒,这种欲就寡淡了。又听人说,一开始吸这个的时候,性欲会迅速增强,但那犹如透支,一两年内就搞得男人弹尽粮绝,搞得女人性趣衰竭。在派出所混了几年,我也知道,一切事物都是做小了怡情,做大了伤身。

小白蛇落寞地坐在角落,和符启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往事、爱情、婚姻,还有乱七八糟的人生感悟。我知道这是符启明第一次见到小白蛇,但很快,他们便像是一对老熟人。

又陆陆续续抓到几个粉哥。小白蛇的手机扔在桌子上,每当收到一个短信,我们就知道又一个粉哥憋不住要货了。留置室塞满了粉哥。

这天光哥七点过后摸进所里来,大概是打牌缺人,想拉连宝凑数。也怪,连宝只打游戏,几乎不和人交往,唯独光哥能喊动他去打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春姐的魅力。春姐比连宝大了五六岁,但不知道从哪天起,竟成为连宝心目中的女神。

对于春姐,我是早闻其名,知道这女人搞得光哥神魂颠倒,以致光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和自己虎背熊腰的老婆搞离婚。现在,虽没离成婚,但他已经净身出户,搬到春姐那里住。春姐来过所里多次,有时候是被抓,有时候是来找领导联络感情,但我都跟她擦肩而过,未能睹其芳容。光哥经过传达室,童副所正在听电视里一头巨兽唱着深情款款的情歌。童副所叫住他,一脸正色地说:“小光,去留置室看看咯,你老婆……”

光哥惊得如丧考妣,走到留置室把粉哥粉妹翻找了一遍,没见到春姐,这才拖着步子走回值班室。他说:“童哥,童大叔,你别日弄老百姓咯,搞得我提心吊胆的。”

“小光,我看走眼了,看谁都像你家许春嫣,有什么办法呢?你家许春嫣长相像全国人民。”童副所开怀地笑起来。

光哥的女朋友春姐被捉到所里两次,把光哥的面子丢尽。她长得漂亮,以前据说是做鸡的,也许,光哥和她是嫖出来的感情。他俩同居以后,春姐还停了原来的生意。但手上一旦缺钱,光哥就会对她说:“喏,你出去再做几天。”许春嫣不想干皮肉生意,那以后倒过瘟猪肉,设个点伙同公汽司机偷油,有时候聚了一堆朋友,一兴奋,就忍不住打K,好几次被抓回所里。光哥对许春嫣很失望,嫌她不晓得干正经事;许春嫣同样对光哥失望,老跟他发脾气,嫌他没有一份正式工作。嫌来嫌去,两人却发现彼此越来越像是一对人。

童副所看见春姐就来劲,因为她确实长得漂亮,在饭桌上又特别擅长搞气氛,讨人开心。童副所找着机会就日弄光哥,其实是有一份嫉妒。而光哥,哪看不出来童副所在涮他?他故意装得信以为真,能让童副所开心他也暗自得意。

2 春姐

好不容易等到“放狗”,我和符启明自然又伙在了一起。头一天踩点,就锁定金枪鱼慢摇吧。当晚,我们邀了五六个兄弟一起动手。一帮吸食K粉的小孩被我们捉到所里,有七个。金枪鱼慢摇吧的线人提供的消息,这批小孩大都是富家崽,能全额罚款。在金枪鱼里面不能动手,金枪鱼是市局挂牌的严管单位,派出所在市局严管地面动手,无异于儿子打老子,这还得了?要动手得等这一帮小孩出来走到外面。

守到凌晨一点,才见这帮小孩蔫头耷脑地出来。一路跟随,他们竟然把车开到左道封闭,在桥上搞消夜。于是我们就捉了个干脆利索。这帮小孩先扔在留置室,我们几个已是又累又饿,先去桥上吃东西再搞讯问。我们在留置室的铁栅门上铐了两把手铐,这些小孩花几分钟就捅开了,呼啦啦往外面跑。

我们正在喝酒,伍能升不喝,一眼看见有几个崽子从所里钻出来,往外跑。“小孩,跑出来了!”他焦急地喊了一声。

符启明说:“喊个毛,抓人去!重新洗牌,抓到谁罚款算谁的!”

我们哗啦一声全分散开了,四下去追。我们体力远没有这些半大小孩好,他们细腿长身,跑起来像蚂蚱,一弹一蹦就在几丈开外了。以往抓捕,我们总有精心准备,先把路堵死了再抓人,就像自闷罐里摸王八。好些兄弟肚腩都挺大了,一跑就上下晃,肚皮在前,脚板在后。我也追不上跑在我前头的小孩,追了五六里路,感觉两腿已经不长在腰子下面了。正要感受一下腿的存在,人就瘫倒下去。真他妈热,我觉得我几乎被空气焐熟了。我追的那小孩也不想事,跑一阵发觉我跟不上,还自黑暗中朝我扔几枚石头。

我没有枪,要是有枪,我好歹也要往天上放一响。妈妈的,所以我很想当警察呀。

我灰溜溜地回去,发现好几个人追小孩都追丢了,心里这才稍微找着些平衡。符启明当然追到了,他追着两个,一副铐子铐住,把两个家伙背褡裢似的背回所里。见我两手空空,他靠近了低声说:“你看你……我分你一个!”

“不要!”

只要抓着几个,剩下的几个其实也跑不脱。刘所知道这事后赶到所里,问我们怎么连吸了K粉的小孩都追不上。老彭解释说:“K粉相当于兴奋剂,可增强运动能力。”

刘所脸就变青了,说:“你放屁,这些小孩在迪厅摇头晃脑几个钟头,腿骨都摇软了,你们竟然没追上。”

本来“放狗”是想让我们搞点钱用,没想惹出这么个事。七月底缉毒专项治理一结束,刘所立即想到专项治理我们的办法——让我们去武装部,跟一伙预备役一起军训两周。符启明虽然捉到了两个小孩,照样躲不脱军训。据说今夏气温将勇攀新高。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里搞军训,每天正步走,负重越野,休息时还要在焦毒的日光下盘腿而坐,声情并茂地拉歌。那边拉一个歌,我们回拉一个。那天,我们正齐声唱着,“妹妹她不说话只看着我来笑,我知道她是等我来抱一抱……”宽哥两手一挥,我们还以为他要应景做抱一抱的动作,人却两眼一抹黑翻倒在地。预备役的小屁孩一开始还敬我们几分,慢慢发现我们这伙还不如他们。见宽哥翻倒,又被急急抬走,对面那帮小屁孩便齐声唱道:“你太累了,也该歇歇了……”

过不多久宽哥自己走回来,扎进人堆,脸拉老长,还问:“刚才,我隐隐约约听见小鸡巴唱什么,是不是骂我哩?”我们都劝他别多想,但他还喋喋不休,摆出想找茬的模样。符启明便说:“就是骂你又怎么啦?你冲过去动手,敢吗?要是动手还打不赢他们,有什么鸟意思你说?”宽哥这才闭了嘴。

整个过程中我很想打打靶,一枪一枪打向靶心,聊以消解暑气。但这次军训偏偏没有安排打靶。再回所里时我们都黑了一圈。

光哥用不着军训,我们回所里,他新刮了个光头对我们表示欢迎。以前他是两片瓦的分头,闹离婚时一发狠剃成秃瓢的,以此明志,非离不可。

哪里跌倒哪里爬起,那以后我们把心思主要放在酒吧和迪厅,狠抓那帮吸食K粉摇头丸的家伙。但这么搞很快被刘所制止了。“……你们不能把所有进迪厅的人都抓到所里来,这么搞下去,人家生意不好做。”刘所循循善诱地说,“工作,不是赌气,抓来一堆一堆的学生,学校统一领回去,也搞不到罚款。”

我们领会所长的意思,此后我们把目标定在包房里。包房的情况和大厅不同,包房往往是有单位有工作的人的据点。他们闩了门吃药片跳摇头舞,生怕被熟人撞见。这种人和社会闲杂不同,捉住后老实认罚。

那一晚还是在金枪鱼。这是我的点,我和老板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彼此肝胆相照。十点钟,一个侍应生说十一号大包里面有六七个女人,衣服都穿得体面,聚在一起吃药,正摇得起劲。十一点,侍应生反映说那个包挂出了免扰牌,看样子这帮女人吃的量不少,摇猛了,一身臭汗,免不了会脱衣服。我预感到今晚会有很好的收成。十二点多钟,十一号包的女人一窝蜂全出来了,个个像喝醉了酒,酲酲的,而且衣衫不整。符启明跟我使个眼神,他尾随其后,我就跟待在所里的兄弟拨电话。

这伙女人当然一个都没逃脱。她们走到相对僻静的地方,我一声暴喝,吓得她们猛跑,然后我们追,以检验前一段时间军训的效果如何。我追的那个女人穿高跟鞋,鞋尖像枚钉子,一路橐橐橐。我欲擒故纵,放慢速度在她后面大呼小叫,撵着她跑了两里地。她两只脚都崴肿了,一摊泥一样垮在地上,虚弱地冲我说:“哥哥,哥哥哎,搭把手拖我起来咯。”

符启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抢上前去,很温柔地将其扶起来,还给她拍拍身上的灰。

等我走进值班室,一个女人的气焰忽然变得极嚣张,口口声声说搞什么飞机呀,把刘哥叫来,快点。问她是哪个刘哥,她就说出所长的名字。我一看,就是刚才我捉到的那女人。她是个漂亮女人,眉眼里还隐藏了一段只有男人能领会的骚情。提到刘所,我可以踢她,但我没这样干。符启明听女人的吩咐,给刘所打了电话过去。

长得漂亮,是可以当钱花的。电话一通,女人一把夺过来:“刘哥,你在搞么子咯?你手底下几个马仔把我请来,我还以为哥哥急着见我。”

刘所来不了,童副所很快从桥上赶来,冲女人说:“春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女人瞟了童副所一眼,直呼其名:“童二荣啊,你是怎么搞的,请我吃饭打个电话呀。”我心想,这女人什么来头?要知道童副所并不是一个脾气好有耐性的人。

童副所冲我说:“苕货,这你都不认识?她就是许春嫣,春姐。”我就明白了。我有幸欣赏她的美貌。她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女人。金枪鱼不在洛井的范围内,刚才她不明白是哪拨警察抓她,从而慌乱。现在,到了洛井派出所,她一颗悬心放下来了。符启明这个聪明人这时更蒙了,他问我这女人是谁。我告他她是光哥的老婆,还没有结婚的老婆。

符启明更是不明白:“光哥都要夹起尾巴做人,这女人何以这样神通?”我示意他别问下去。我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在这个所,光哥当然没有许春嫣神通。光哥能够一路混下去,说不定是搭帮许春嫣面子硬。春姐不但有模有样,而且落落大方善于交际。所里有招待席,所长和副所总是叫光哥把春姐叫来。春姐一来,这顿酒就能吃得活色生香,有趣无比。春姐喝了酒会闹会儿发泼,怎么泼都讨男人们喜欢,一板一眼都闹在他们心坎上,泼在他们骨头里。喝到兴头,她会骂几个所领导:“你们还他妈当自己是领导呀,在我眼里,你们就是几根嫩黄瓜,哪天我渴了,就随便扯一个解渴。”领导们被她嗲嗓子叫成嫩黄瓜,仿佛吃了春药回了春。童副所经常说:“要是喝酒少了春姐,茅台都像苞谷烧;春姐一来,苞谷烧喝得出五粮液的味道。”此外,这个女人还像户籍警,洛井地带五花八门的女人都像在她那里做了登记。有时几个所领导外面来了朋友,时兴的招待法是找几个女人作陪,这样似乎才有脸面。于是一个电话就拨给许春嫣了,她立马能找来洛井的四大美女或是五朵金花,而且不会在一般店子里露脸。还有就是所里离了婚的那几个老枪老棍,都会涎着脸去找许春嫣帮忙介绍对象。她介绍的对象都是当天就可以上床的。

我一直没能见到春姐,是因为所里那些招待餐,我没资格上桌。她像一阵风,像一个传说,在我耳畔萦绕许久。没想这次大意外逮了个正着。

光哥后脚就到了。光哥看见她,只是叹口气,哪像上次冲到留置室又叫又嚷。许春嫣被带到楼上所长室问话。别的那些女人可能都是头回被抓,坚持说她们根本没有服用药品,什么K粉什么摇头丸她们根本就没见过。她们以为这样一来我们就没办法了。我们只好把几个女警叫来,用验尿器验。我们拽着验尿器一个一个地进行讯问,她们这才晓得这小派出所也有一套现代化技术手段。

第二天才知道,许春嫣自信过头了。童副所拿出的处理意见,每个女人罚三千,许春嫣可以免除,但跟别的女人不能说。春姐讲义气得很,母鸡护雏地跟童副所摊牌,说当晚的聚会是她邀的,要罚必须先罚她,要免的话所有的人一概免除。刘所听到春姐讲起价,就不乐意了,只好把春姐也一并罚了,三千块,一分不能少。

3 金风玉露

去给春姐赔礼道歉,是符启明的主意。“……毕竟,光哥和我俩都在一起办事,再说春姐和几个领导都熟,大水冲了龙王庙嘛。请一顿饭,道个歉,以后也好继续有往来。”他说钱由他出,面由我出,我去跟光哥摆明这个意思。我去请光哥两口子吃饭,光哥赶紧说好。

光哥开车往城区走,挑来挑去走进顺势斋,这家店经常卖些别处见不到的怪菜,价贵。一坐下来,光哥就抢过菜谱要找价高的点,一解心头之恨。他点了四斤口味王蛇,春姐赶忙将菜谱抢过去。她说:“你是怎么搞的?你这两个兄弟请这顿饭是给你面子,你等着报仇?”在这女人面前,光哥没辙了,只有装憨傻笑。

交了菜谱,春姐把我和符启明紧盯着看了十数秒钟。

“请我吃饭,应该是你的主意吧?那天捉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春姐眼睛直勾勾看着符启明。

符启明淡然一笑,说:“妹子好眼力。”

“怎么是妹子呢,你真是口气大。你哪年的?属什么?跟姐说一说。”

一男一女拿着年纪生辰拌嘴,进入话题当然就快了。两人似乎有些相见恨晚,说着说着就挪座。光哥盯着他俩,插不进一嘴。碰了几杯过后,他们两个聊到理想,显然,酒确实已经喝得入港。符启明又想卖弄他的人生哲学,春姐喝起酒来一点也不设防,抢着把自己灌醉似的。一开始她还说得情绪激昂,说自己在洛井有谁不认识?有哪家单位领导不买她三分薄面?说着说着,却又心酸了起来,把自己吃过的苦头一股脑倒出来。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我是发廊里面出来的?”

符启明摇摇头,说从没人提过她的事。

她不信,又说:“别骗我了,你也和所有人一样,虚伪!”

光哥想搂住她:“别说了,你真是的,平时一瓶多没醉,今天才几杯?心里憋着话是吧?走,回家说去。”

“回家?回哪个家?钥匙在我手里,你想回去一边等着。”她喷了嗝,指示光哥,“去给我拿条热毛巾,要是没有,去外面买包湿巾,记得看好说明啊,必须是海藻液浸湿的那种!”

光哥应声就往外走,怏怏地说:“怪讲究!”

春姐娇叱一声:“少啰嗦!”

春姐一条腿不知几时盘到椅子上去,抽着烟,骂起自己这么多年碰到的男人全都没素质。她知道符启明是派出所里的秀才,给光哥出过主意。“我就想碰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唉,相见恨晚啊。”

光哥不折不扣执行着春姐的指令,为买一包湿巾不知跑了多远,买来的时候,春姐与符启明已迅速地将话题扯到发展大计上面。春姐说现在想找个项目,认真地搞。目前也有不少项目在找她,直销的、加盟连锁的、卖保险的、卖保健品的、卖性用品的,还有卖酒的。她拿不定主意。

“呃,性用品好。”符启明稍加思索,语气非常肯定,然后陈述理由,“你想啊,卖别的东西需要广泛的社会关系,比如说卖保险、卖直销品,安利纽崔莱、绿之韵、玫琳凯,很多都是官太太在卖,公子衙内在卖,你抢得过人家吗?要是在洛井一带开家性用品店,我看蛮好,现在还没有人做。而且,你和我们所领导关系好啊。”

“是不是,太那个了?我以前……我现在不光要赚钱,名声搞臭了,怎么混?”

“这你就搞不懂了,你啊,观念都跟不上,发不了财,还老不知道什么挣脸什么丢脸。卖性用品怎么了?不但不丢人,而且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

“你是说,卖性用品就是做好事。”

“白天吃饭的事,饭店多;晚上睡觉的事,就你一个店子管这一片!”

“喏,我就知道你开口就有金玉良言,不像我家光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看过的书蛮多吧,我出几个对联,你帮我对一对,行不?”

“试试。”

“增广贤文行不?贫居闹市无人问,下面的。”

“富在深山有远亲。”

“呃,狗咬吕洞宾,下面的。”

“这个是歇后语嘛,不是……不识好人心。”

“真厉害。你看你看,你这个猪头。”春姐说着又在光哥头上搞了一丁公,并说,“你就知道好好学习对天天向上,锻炼身体对保卫祖国。祖国都轮到你去保卫,真要完蛋啦。”

符启明说:“要不,我也出一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都是出短的,你的东西一拿出来就这么长,坏死了。”春姐娇嗔道,“老弟,你读的书多,你告诉我家光头,让他沾沾你的才气。”

“这个长了,不为难他。春姐——容许我也这么叫你,和年龄大小无关,姐就是一种敬称,对不?要是你真开一家性用品店,我就送你一副对联……”

春姐眼睛放光:“你自己就会搞?说你是秀才,真没说错。”

“刚才你在说,我就已经想好了。要有纸笔我现在就给你写。”

“哪有纸笔啊,别把我们当文化人搞。你说说,我记下来。”春姐迫不及待,掏出手机准备记录。

“我打出来,发到你手机上。你把手机号告诉我。”符启明掏出自己的手机,很快打了一副对联,春姐也把手机号说出来。春姐收到短信,摁开看了一眼,就大声地说好,有才。光哥要过去看一看,又递到我手里。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我见手机屏上写着:

光哥剃光头光照寰宇

春姐卖春药春满人间

春姐问光哥:“觉得怎么样?”

光哥掐掐指头说:“好,字数一样多。”

“就你这点脑水,还装着看得出好坏。回头找一副纸笔,请符老师写上,到时我开店,就贴出来。”春姐想了想,又冲符启明说,“好像还要有横联吧?”

“早就替你想周全了,横批就是,春光无限!你看,又有春,又有光。”

春姐除了大声地叫好,找不出别的话,要光哥回头就守着符启明把对联写出来。光哥说:“你店都还不晓得几时开张。”

“有了符老师讲的这堆话,还有这副对联,我一定开。”

春姐兴致特别高,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也讲究这个,急于回报些什么,就问我俩:“都泡到妹子了吗?谈恋爱了吗?”我俩都摇摇头,接下来她就说要介绍对象。“哪个妹子能找到你俩,都是福气。老姐我手里面的妹子特别多,要不要给你俩都发一个?”

我赶紧摇摇头,说别客气,春姐就真不客气。我一推辞,她不多说一句话,眼光全铺在符启明脸上,问他:“你可不要跟我客气,直来直去我最喜欢。”

“我不跟你客气。我确实也想找一个了,要不然……”

春姐一通朗笑打断了符启明,并说:“要不然,晚上就只有抱枕头是吧?你们这些二十啷当岁的愣杆子,我还不知道?不管外面天气怎么样,你们都天天撑着雨伞起床。”

“你手里的那些妹子,都是干什么的?”

“就知道你会操这个心。你们男人啊,没有了想着弄到盘里都是菜,真有人介绍,又会挑三拣四。老姐会随便找一个妹子搪塞你?佴城大学的妹子我认识几个,有才啊,琴棋书画样样来的?”

符启明眼睛果然一亮,说:“这么有才?我可不敢高攀。”

“你看你看,小兄弟,你这么优秀,怎么一动真格的就软了?”

符启明正色道:“我文化不高,初中毕业,不过现在还在搞专科文凭。我就想找个大学妹子。我不跟你客套,要是你真给我介绍个读大学的妹子,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那就说定了,我还真认识两个,下次拽出来你们见见面。她只差一年毕业,最后一年也不用上什么课,你要是有本事搞下来,她天天跟你泡在一起。”

那天我只当春姐随口说说。喝点酒就滔滔不绝的人,说出来的话哪能当真?

春姐干劲足,性用品专卖店转眼开了起来,就在我们所斜对面,很小一间门面,店外却放着很大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持久王”、“瞬间增大”、“巨无霸”、“药力持续一晚,无效十倍退款”之类的广告语。我就搞不明白,阳具这东西,每个男人都带在身上多年了,怎么还当那是只气球呢?偏偏有人买。

春姐自有一套生意经。店铺开张,符启明那副对联真的贴了出来,光哥把所里三十五岁以上的男人都请出去吃了一顿饭。这只能是春姐的主意,光哥听命行事。吃饭时,春姐就拿着花花绿绿的药品来搞现场推销。她这样的女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贴着领导们的耳朵,叽叽呱呱说上一阵。经她一说,在座的每个人似乎都有一身毛病,而且性能力也从来没正常过。一句话归总,性这回事上面,前半辈子算是白活了;要是不吃她的药,下半辈子也没什么指望。在座的男人也宁愿相信,在这方面,春姐肯定比他们老婆更有发言权。她一边介绍着功效,一边就动手拆起了药品包装,仿佛听她讲解的人已经答应要买下该药。包装一拆,不买不像话,再讨价还价的,很不男人。一顿饭吃下来,每个人都买下几百块钱的药。

童副所掏了钱又觉得不爽,说:“妹子,你他妈分明是跟我摆鸿门宴嘛。”

春姐与一般女人不同,就在这里。她马上回:“哥哥哎,我能赚你们的钱吗?我的药,你们都拿回去先试一试,过一阵,我再请你们吃一桌,真有效果就帮我叫声好,没效果的,当场退钱。”一个女人都这么爽快,那些男人哪能再说屁话?符启明知道这事,跟我赞叹春姐不愧为女中豪杰,玩了一手阴阳招,狠着哩。我不明其意。符启明说:“你想想,过一阵她再请一桌,去吃的好意思承认自己晚上不行?凭我们所里那帮老枪老棍们的脾气,到时肯定个个抢着夸自己功力见长,夫妻恩爱如初。春姐抓住这话头,肯定会说,既然效果这么好,还不给老娘多买几盒?”

4 在开始时结束

这段时间,符启明很少在所里待,找机会就出外勤。现在他有了自己的院落,晚上有女人,白天有更投契的朋友。有的傍晚,我在宿舍中待得枯燥,一个人如魂一般在洛井几条街上游荡,远远地看见符启明和春姐在一起。我试图在他们身边再找出一个年轻的陌生的女孩,那肯定是春姐介绍给符启明的大学生花妹子,但一直没找到。

我没有过去同他们打招呼,一打招呼,更显多余。

伍能升又来找我搭帮干活。他知道符启明眼下无暇理我,于是脸上挂着“我心依旧”的微笑找到我,说还是我俩在一起搞事稳固。他说:“我可不会随便被哪个女人惹得神魂颠倒。真奇怪,有些男人就是见不得女人,也不管是哪种女人。”

在我印象中,他确实从没表现过对女人的兴趣。我甚至怀疑伍能升被阉过。

那天他提出晚上去猴托,抓一对偷情男女,搞几个零花钱。猴托那一段马路,路僻弯急,近旁还有枫树林,秋冬之际叶面泛红,不是全红,斑红。那一阵,偷情的男女往往最多。“停车坐爱枫林晚”,我一度以为是“晚上在枫林边停下车来做爱”的意思。这句古诗,简直就是写猴托嘛。偷情的男女开一辆车,驶到这一带,情不自禁就停在某个路弯,激情燃烧起来。伍能升喜欢干这种事,抓偷情也最安全,那些躲在车里苟且的男女正火烧火燎难以自持,突然被扰,还回不过神,不会激烈反抗。我想,他们一时还不忍破坏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气氛。

所里别的男人现在都不往猴托去了,把那一带让伍能升专管。这种生意近乎敲诈,赚钱还不多,既然伍能升喜欢干,他们就要和他有所区分。所里头的男人彼此贬损,都拿伍能升说事,说:“你那个熊样,真是跟伍能升一路,也就只有去猴托抓抓偷人、捡捡死鱼的本事。”

我俩在猴托一连守了好几个夜晚,没有一点收成。我站得实在枯燥,冲他说:“走吧,傻婆娘守野老公啊?不会来的。”

“那些狗男女,现在肯定换地方了。你猜,他们能往哪里去?”他问我。

“我怎么知道?”

我和伍能升骑着摩托往回走,一路走,月光很炫目。半路上接到符启明的电话。“今天月亮很亮,看见吗?”我顶住耳畔巨大的风声,艰难地告诉他:“我正在外面,借月光走路。”他说:“没睡就好,今晚有没有兴趣?我好不容易探到个发财的地方,免费带你去。”

“我和伍能升在一起,要来我俩一起来。”

“随你啦。反正见多分少,多一个人要多分一份,你看着办吧。”

我让伍能升停下车,把符启明的话转告给他,问他去不去。他并不犹豫:“去啊,傻瓜才不去。今晚上月亮好,反正也是睡不着。”

我叫伍能升把车往跑不脱开去。符启明把车停在路边,借着月光,我看见他借来的摩托上驮着不少东西。

他冲我们这边说:“伍能升,你也来了啊。”

“是啊,嫌我烦不?”

“哪里,欢迎欢迎!”他边说边踩响摩托。

跑不脱再过去是兴塘乡,我没去过,只知道山高路陡。因这一带天坑、地陷极多,所以山塘水库星罗棋布。往前走了三十几里,来到一处狭窄的山谷,有四尺宽的泥路往谷中延伸。往上面看,月光拉成一线,像盏细细的日光灯。往前又走几里,忽然开阔,溪水在开阔处聚成一个山潭,月光映不进潭中。符启明停下车说:“就在这儿,准备动手吧。”他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有好大两个筐子。我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搞鱼,对吧?”我问他。他点点头,从一个筐子里取出一个罐头瓶,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撒在潭面幽暗的一侧。我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伍能升问:“农药?”

“不是,我自己配的,不是毒鱼药,是赶鱼药,鱼闻见这个就会往反方向窜。”

符启明招呼我俩搭下手,把一副拦河网拉在潭面明亮的一侧,那里水浅,齐到膝头,一道网轻松截断了水面。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符启明早有准备,他又拿出另一个筐,里面是面包、下酒菜和酒。潭边的石头硕大,随便坐都像是桌椅。

我们坐下来聊天,伍能升还担心地问:“我们说话会不会惊跑潭里的鱼?”

“真是个好孩子!”符启明亲昵地拍拍伍能升,然后给杯里倒白酒。符启明说起捕鱼的事,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他们道士总有些常人通不了的手段,对付山上的野物、河中的鱼鳖,这些手段轻松省力,而且不外传。我们三人喝酒说话,下酒菜动得很快,酒劲差不多要上来,潭面上一阵凉风又吹散了。喝着喝着,月上中天,潭面大亮,竟有点晃人眼目。伍能升情绪沸腾着,他说:“我给你们唱一支歌吧?”

“能不能不唱?”我有点疑惑,他平时说话,嗓音低得像母鼠产崽时的呻吟。

“开玩笑!”他清清嗓子唱起来,先是一曲《弯弯的月亮》,接下来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这个夜晚,他被月亮激发了情绪,只想唱跟月亮有关的歌曲。一听他唱歌,我就发现那其实是一张唱歌的嘴。伍能升的歌声乍一听女里女气,再一听却近乎童音,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明亮。两首歌唱下来,符启明要他继续。他说:“真不会影响你捞鱼?”

“没关系,你尽管唱,唱得那些鱼发了情才好,成双成对往我网里撞,被捉了也不冤。”符启明说,“别老是月亮了,唱点别的,《橄榄树》你会吧?”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伍能升说唱就唱,这歌当然不在话下,唱得很齐豫。歌声甫落,符启明剔着牙盯着伍能升,恶狠狠地说:“好哇,伍兄,要你敢是个女的,我就敢死皮赖脸地搞你!”

“讨厌!”

其实酒还是喝得过量,我趴在大石块上睡去,天麻麻亮起的时候,是鱼翻水的声音把我搞醒。睁开眼,有几只白鹭细脚伶仃站在不远的滩地,看符启明的收成。符启明正在起网,一点一点地拉拽,网里比巴掌大的鱼不下二十条。

河鱼收了四十多斤,拿到市场上换了小两百块。我和伍能升都不要他分钱,能有这么一个涂满月光的夜晚,就已经足够。我猜符启明现在需要用钱,所以这些生财之道都想到了。

只这一晚过去,伍能升眼里就只认符启明,随时凑过去找他说话,问这问那。符启明忍不住骂他简直蠢得像“十万个为什么”,他还反以为荣。

最近符启明拼命争取出外勤的机会,不肯在所里待。他行踪越来越诡谲,我怀疑他又有了个女友。如果还是跟苏妹子搞关系,他不至于这么费神。很快,这样的猜测得到验证,因为苏妹子竟然跑到派出所找符启明。

那天上午电视里直播中央的一个会议,有党的领导和各民族代表盛装出席。陈二看得很认真,他关心国家大事、阿拉法特和非洲旱情。换台无望,我闲极无聊看向窗外,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这时苏妹子就出现了,她穿一身白衣黑裤,一张脸在阳光下泛出两块高原红。我见她是朝这边走来,脔心一紧,赶紧钻里门出去,也不走远,就在门背后抽烟。她穿什么都白搭,陈二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干什么的。她走进来,要是一眼认出了我,用惊喜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如何是好?

我听见她怯怯地问符启明在吗?老朱告诉她不在,要她打电话。老朱亲切地问:“有他电话吗?”接下来是我想象的:老朱翻出电话本,找到符启明的电话正要念,陈二就在老朱肩上拍一下。老朱念出了139,赶紧顿住。于是我听见老朱跟苏妹子说:“哟,后面几个字,被水洇湿了。”

陈二盯着苏妹子看了一会儿,肯定看得苏妹子发毛。苏妹子赶紧说不用,我有他电话。

我估摸了一下时间走进去,陈二还盯着苏妹子。苏妹子退到马路对面,竟然不走。苏妹子站在春姐店外那块广告牌前,继续朝这边张望。这一切当然躲不脱陈二的眼睛,我进去他叫住我,指了指苏妹子要我看。他问:“她和符启明什么关系?”

“朋友,一般朋友。”

“像什么话,这女的一看就是……我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搞得这种女人找到了派出所。以前我们年轻的时候,这种女人敢用正眼往这边看吗?”

老朱说:“有什么奇怪,春姐都快把我们所当她家了。”

陈二恨其不争地叹口气说:“这个符启明真是,才来几天?还是个巡逻员哩,想一辈子巡马路是不?要是让领导知道这么乱搞,还想不想转正了?你们年轻人啊,总是把前途不当回事,不考虑自己的形象。”他年纪也就三十多,腔调却是老资格。

我走过去,阳光一直弄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苏妹子站在一棵广玉兰树下。树叶很稀,阳光毫无顾忌透过缝隙洒在她身上。她认出我,冲我说:“丁哥!”

“你不要站在这里。”我诚恳地说。

“那我站在哪里?”

“符启明又不在所里,你站着也没用。你可以打他电话。”

“他的电话仿佛老是摆在不在服务区的地方!”她忽然有些口吃,又赌气地说,“我要是打得通他电话,也不会在这里站岗。你以为我想站,太阳晒你不晒我呀?”

我掏出手机,要她等着。我给符启明拨了过去,马上就通。他在那头喂了一声,我便说:“你小子不要挂,有人和你说话!”苏妹子将电话抢了过去,那一霎她的整张脸都亮了一下。但转瞬间,她脸色又灰暗下去。她将电话递过来,恨恨地跟我说:“你也骗我!”

我一听,又是不在服务区。我收起电话,应该怎么答复她?难道问她:“你是相信他呢还是相信我?”这么说肯定不行,旁边要有个行人路过正好听见,会以为我在和一个男人争抢这妹子,并且我暂处下风。我说:“你可以去跑不脱找他。他一直住在那里。你去过的,不是吗?”

她亮出钥匙串跟我说:“钥匙我都拿着,但最近他一直没回那里。他又找了住处,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走吧,回头我碰见他,一定要他给你打电话。我拿枪押着他打,狗骗你!”

她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那棵根本无力遮荫的小树,眼角挂出泪来。

隔一天我碰到符启明,伍能升也在,他现在一有空就鞍前马后围着符启明转。我问符启明是不是又得手了一个妹子?

“有一个,凌倩,可不是春姐介绍的。那天春姐领我去佴大见她堂妹,半道上我开小差,就盯上了这妹子。”说完他又补充,“这些,可不能跟春姐说哦。”

“春姐还赖着你了!”

“现在泡到这个,在大学外面租了一套房,我住她那里。”

“符启明,我真是佩服你。”我确乎感叹了起来,并说,“你几百块的工资,就搞了两处公馆,养两个女人。”

“小末,叫她小末。”他不理我,自顾自地说,“她在文学社当副社长,笔名小末。小末,小末,我这么叫她,她就会听话一点。”他说到新的女友,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幸福。他是有蛮多见解的人,为证明妓女和我们辅警是同一类人,他可以开个专题讲座;现在他不想和苏妹子谈了,要证明彼此不是一类人,他还可以开几堂讲座。

“你真是反应神速,换女人比解手还快。”我手一挥,说,“你赶紧给苏妹子打个电话去,有什么事跟她讲明。要不然她天天来所门口等你。领导已经注意到这事了。”

“哪个领导?”

我想起来,陈二不是领导,但嘴上说:“几个领导都看见了。”

“领导才不会管这些破事,他们二十啷当岁,也是这么过来的。德高望重,也是从小王八蛋混过来的。”

“我说了,见到你一定让你给她打电话,要不然我就是狗。你打一个,别的我不管。我只是不想当狗。”

“你真是幼稚。过不久你也会碰到这样的事,到时我来帮你摆平。我也会跟你的女人发誓,骂自己是狗。那又怎么样?”他朗声笑了起来,又说,“我们本来就是狗!”

“那苏妹子那边怎么办?她还会来。”

“好办,你拿眼睛看!”

次日我不当班,还是去值班室坐了一会儿,往对面马路看,苏妹子没来,广玉兰树下空空荡荡。第三天第四天,她也没来,广玉兰树下摆了一个草药摊,一个赤着胳膊的老头支起一块瓦楞纸板,上书:专治癌症晚期,三天见效!第五天她又来了,站在对面那棵树下,只几天工夫,那棵树叶片粗大了起来,树冠茂盛了起来,像一把伞严实地盖住她。她戴一副墨镜,咬着牙。她手里揣一只水壶,摆出打持久战的阵势。

陈二正好又在值班室,他认出那个女人,皱皱眉头,说:“怎么搞的,符启明这家伙才来几天啊,就惹出这一堆破事。”

伍能升开口跟他解释:“有些女人就像狗皮膏,谁沾上谁就扯不脱,这事也不能全怪男的,是不?”

“我从不搞这种女人。”陈二发觉了什么,看看伍能升,“小伍,你着什么急呀?你对女人又不感兴趣。难道你对符启明感兴趣?”

“我对你这么大惊小怪感兴趣。你受过什么挫折,才喜欢关心这些破事?”

“你这家伙,今天长毛了是吧?”

伍能升懒得和陈二多说,径直穿过马路走向苏妹子。他站到苏妹子眼前,只冲着她说了两句话,苏妹子就走了。他得意地走过来,看着陈二,又看看我。现在伍能升抢着给符启明帮点什么忙,仿佛是良才逢明主,急于建功立业;好货卖识家,抢着发挥用途。

陈二出去以后,我问伍能升怎么把女人说走的。他说很简单。过去以后,他冲着苏妹子说:“妹子,你过来一下。我们刚抓来几个嫖客,都在那边一楼。其中两个嫖客,一个姓陈一个姓丁,隔着窗子都认出你来,说他们的性病都是你传染的。你跟我过去一趟。”苏妹子骂了一句神经病,掉头就走。伍能升说完,得意地笑,并打电话向符启明表功。

5 小末

八小时以外,我越来越难以见到符启明,偶尔遇上,他就没完没了地谈爱情,谈他的小末。但我偏喜欢提一提苏妹子,嘴痒。有一次符启明跟我说,在正式恋爱之前,有过性行为,和不相干的一个女人发生适量的肉体关系,是好事,甚至有必要。男人先把性欲这一块在别处尽情发泄掉,才能更清晰、更理智地去判断,他是不是爱一个女人的灵魂。

我听得耳堵,问他:“苏妹子原来是不相干的女人?但你以前泡苏妹子的时候……”

“是她来找我的,丁兄,你要我说几遍嘛。”

“就算是吧,但她和你上床之前,你和她说了什么?爱她?”

符启明拍拍我的肩,说:“兄弟,你是不是忘了?我和苏妹子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提醒我不能找她恋爱。我承认我也干过丑事,但丑事干完,我还是有资格泡我真正喜欢的女人,追求我的幸福。你要是因为这件事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怎么又变成你怪我了?”

“我不怪你,女人如衣服,而你永远是我好兄弟!不要提那个妹子了,好吗?”

“提你和你的小末怎么死去活来?”

“想知道我们昨晚是用什么体位?”

“谢谢,我已经金盆洗手不看毛片了。”

“其实,我还没跟她上过床,真的。”符启明脸色刷地又严肃起来,说,“真的爱上一个女人,不急着搞她。如果只想把她往床上弄,那其实是你在替小弟弟当长工,不是搞爱情。”

“打一个神龛供着她?”

“不是,最近几天,出于礼貌,我也要对她下手了。再不下手,她担心我身体有问题,那也不好。”

他不肯带她来,我只能听他说起她。从他只言片语中我得来一些零碎的印象:小末应该高个,身上的裙要么超长,要么超短,永远不会适中。头发又多又粗又密,系起来像麻绳,散开了并没有披肩效果,于是烫成小波浪卷。因为她喜欢小波浪卷,所以他学会了使用卷发棒,能把一尺半的头发盘六圈。那一捆头发在脑后展开了,宽阔有如折扇扇面,蓬松有如一口倒扣的锅。她也二十岁了,脸上仍有雀斑,上排门牙很俏皮地缺了一枚。但这个不经意的缺损,却是符启明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小末应该不是很漂亮,却懂得想尽一切办法让符启明伤透脑筋,这是苏妹子永远学不来的。比如她会把一枚珐琅质的发夹藏在房间某个地方。第一次,她对他说:“你爱我不?帮我把那枚发夹找出来!”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带着一种寻宝的心情,当那枚发夹突然在眼前冒出来,他仿佛就看见了最为具体的幸福。他找出来,给她,她撇撇嘴把它藏到更隐秘的地方。“你爱我不?爱一个人需要不停地寻找!”他又去找。他找了若干遍,她又若干遍地把东西藏起来,问他爱不爱她。他像炎夏时节的狗一样吐着舌头,真的想告诉她,休息一下,我暂时不爱你,行不?

伍能升听得蹙起眉毛,说:“烦不烦啊?”符启明嗤笑一声,没回答。跟伍能升谈一个女人的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看见女人都没反应,何况是说哩?

我却在猜:“她是不是爱玩SM?”

“SM?呵呵哈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凭你的口味,你喜欢的女人,肯定都有些古怪。”

“你们信吗?到目前为止,我其实还是没跟她上过床,更不用说你以为的SM了。”符启明表情无辜地看着我,再次申明,“我真是喜欢她这个人,所以不急于求成。而她,现在还是把我当太监用。她家里有钱,给她租了套间,一室一厅,带厨带卫。她让我住外间,有事就喊我进去。要是她不发话,我不能随便进去。”

“那不是活活憋着嘛。”

“和她待在一起,在外屋等她叫我进去,比和苏妹子上床还……兴奋!”

伍能升叹了口气,教训他说:“你不应该天天当苕货啊,占着那什么不那什么。你攒一把劲,把她办了,只要你能力足够好,技巧也到位,把她办舒服了,说不定她反过来听你的,你坐到里面那间房,使唤她。现在她这么对你,摆明了就是看不起你。她像一只野马,等着你狠一点,把她驯得服服帖帖。”

我俩听着都吓了一跳,伍能升一说男女之事,竟有一针见血的效果。符启明乜斜了他一眼,痛心疾首地说:“跟你这畜生讲爱情,不是你的错。”

符启明继续住在小末那里,开支不小,开始问人借钱。

苏妹子一直找不到他,过一阵,也不再打他电话。有一天我在一条巷子里碰见她挽着一个老头的手迎面走来,我们擦身而过,她扭头叫住我,并把跑不脱那个院子的钥匙交到我手里,要我转交符启明。她说她要离开这里。我还想问问她要上哪去,那个发际线退至脑顶、二八开却梳得丝丝不乱的老头在那边叫苏妹子别磨蹭了。我瞪了老头一眼,他一脸的欲火攻心不加掩饰,老人斑竟像青春痘一样泛起了油光。我攥着钥匙的手忽然一痒,很想跟踪抓嫖,但投鼠忌器,只得作罢。苏妹子所在的那家小港湾美容厅,十月份忽然关闭了。

符启明已经和小末不折不扣恋了两个多月,竟还没有上床,我不太肯信,伍能升也不信。两个月啊,不上床不礼貌嘛。符启明说他本打算矜持一个月,但没想到,一个月的矜持却形成了惯性,让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现在他打算打破僵局,将他俩的爱情升级换代,达到灵肉合一的新境界。但是,此时开口,他希望能够含蓄一点,技巧一点,要不然,说错了话打破的不是僵局,而是意境。他征询我的意见:“用什么法子?弄一首字谜诗怎么样?”

“好是好,要想得出来。你就下劲想吧。”

他开始构思一首诗,想用每一句扣一个字,搞成字谜诗,谜底是“我很爱你”或者“我想搞你”,向小末表达心意。

既然苏妹子已经消失,符启明又回跑不脱去住。他的诗还没改出来,有一天把小末也带到那里去玩。小末竟异乎寻常地喜欢这地方。那天,她也被他鼓噪得想弄两头猪喂养。他本来是煽动她好玩,真的煽动出了她的情绪,他又感到不可收拾。接下来,他只好告诉她,买猪苗也要看季节,一般是在初春。这事和插秧一样,不是随时都可以干。她这才作罢,旋即又有新的发现,说这地方适合观星。符启明搞不懂了,哪里不适合看星星?但也不好多问。

次日,小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搬到了跑不脱去住。符启明等着改好那首字谜诗,摆平小末,但小末已经耐不住,搬去跑不脱的当夜,就穿着蚊帐般的绸纱睡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白山黑水,沟壑起伏,一目了然,将自己如一幅地图地展现在符启明眼前。符启明吞咽着口水,知道自己也等不下去了。

第三天,符启明还是和小末在房间里缠绵,打来电话,要我给他请假,请病假。

“腿软了下不得床吧?”

“没有,刚才我还走了老远,给她买早餐。”他说,“知道吗?横过马路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别蹿出来一辆车,把我撞死啊!”

他没说当天的心情,但我完全听了出来。他是真的遇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忽然懂得顾身惜命。平常无聊的日子,哪个男人过马路时会担心被车撞死?他跟我念叨小末很久了,直到听他说这句话,我才突然羡慕起来。我也想找到那种过马路突然担心起来的感觉,但实际上,过马路时我经常闲极无聊地想,有哪辆车冲上来把我撞一下吧!太没劲了。

符启明租来的那处空荒院子一夜之间变成爱巢,他更殷勤地守护他的巢穴,而小末在那里面更是如鱼得水,可以干任何事情,比如给自己的CD机接两个高音喇叭,把蹦迪的音乐调至最高,一个人放松了腰身四肢,大幅扭摆直至抽筋。小末还跟符启明说,会把自己的同伴也带到这个“乡村别墅”里来。看来,这个破院子,她是引以为豪的。

他催促她,尽早带些漂亮的、开朗一点的妹子过来玩,让我还有伍能升认识。她点了点头,说知道你们男人都有这鬼心思,喜欢扩大战果。

6 荒村院落

符启明说过,只要她带人过来,他就会给我消息,到时候一起吃饭喝酒。我倒是很想再去他那里,即使泡不到妹子,一群年轻的男女喝酒、聊天,谈理想和孤独,也是很爽。在那偏僻的房子里,每个年轻人都会释放自己性情的一面,要是能感觉我们正一起被这世界遗忘,那该有多好!小末却迟迟没有把她的室友或是玩伴带过来。

某晚符启明忽然打来电话:“兄弟,快来,帮帮忙……带上……”是他的声音,听着细微,却又声嘶力竭,像隔了一段距离冲手机喊话。

“怎么啦?”我重复问了几遍。他在那头要听清我的话,似乎有些艰难。

“你来……不多说。哦对,你一定要把……带来。”

“什么?”

“手……手……匙!”

“什么,再说一遍!”我还是没听清楚。

他发出拼尽老命的声音:“手——铐——钥匙!”

“怎么了?谁敢铐你?要不要带把枪过来?”

“你他妈……别开玩笑……有枪吗?”

这么晚了也不好叫别人的车,我就打了伍能升的电话。伍能升比我还急,开一辆广本来所里接我,然后往跑不脱疾驰而去。

符启明听到动静,在屋子里喊:“丁兄,来了?”我告诉他,还有伍能升,又问他到底怎么了?住这里迟早碰到鬼吧?我一推门,门是关着的。符启明又在里面说:“碰你个大头鬼,开不了门,你们从窗户爬进来!”等我俩站在床头,就笑了。他双手伸长,被一副银亮的铐子铐在床头铁栅上,腿被粗绳子捆住,拴在另一侧的铁栅上。这种捆法搞得他身体尽量摊开,像一只四仰八叉的王八。他身上覆盖着床单,我一拨开,里面是个光人。伍能升这一下笑出了眼泪。我说:“你家小末搞的吧?”

“还能有谁?”

我去给他解铐子,伍能升帮他解腿上的绳子,一看,捆的是很专业的水手结。问他,他也承认脚是自己捆住的,然后小末再往铁栅上拴。他穿好衣服坐了起来,脸色并不沮丧,了解他的人甚至能看出些得意。“你说得不错,这妹子,是有点SM的倾向……”他拿出酒和菜,喝了一杯,才将刚才的事说给我们听。他今天把铐子带在身上,小末看见了,像小孩见着玩具拿过去把玩一阵,不过瘾。两人上了床,她又记起那东西,忽然想要把他的手铐住。他的两只手从铁栅的两根杆子外侧伸出去,任她铐。手铐上了,小末一时兴起也没放过他的脚,但她捆不牢,放开他的手要他自己捆脚,然后把他的手重新铐上,再行云雨之事。

“这一回,我估计她是彻底爽透了……”

“你呢,你觉得爽吗?”我打断,并问。

“我投其所好。”他又说,今天把事情做了以后,发现钥匙找不到了。幸好手机还摆在床头,他一只手拽着拨了号,但是杵不到嘴边,只有艰难地冲着手机喊话。

“她呢?”

“我醒来,她已经不见了。搞不好,她故意把钥匙拿走,晚上等她回来,才肯放了我。”

“说不定她不放你,给你吃喝,拿你当宠物养着……”

“那我也甘心情愿,她又不是随便找个男人就这样搞。挑到我头上,证明她有行家眼光。”

他给小末打电话,向她宣告他已经自行解放。电话一通,那边是银铃般的笑声,问他是不是找了兄弟来帮忙。他回答:“那当然,我又不是科波菲尔,不喊人还能用缩骨功啊?既然我两个兄弟来了,你晚上过来,能不能带几个姊妹,就到我这里搞一搞联欢晚会?记着买些吃的东西,还有酒啊。男女凑在一起,吃什么都香,量要管够。”

电话那头,她说她尽量。

这一段时间,符启明跟我们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女人,说得多,但百闻不如一见。这个晚上将要见到她,不知怎的,我心情竟有几分紧张。时间还早,女孩出门都是磨磨蹭蹭,随叫随到的是丑女。

女孩们来的时候,果然老远就听得见声音。她们是打了一辆车过来,的士司机见是一帮大学生妹子,说要去跑不脱也敢送。女孩走乡村的夜路并不习惯,站在马路上,隔了老远就朝这边喊,有没有手电。符启明冲我说:“你拿着电筒,去给她们带路吧。我知道,你这小伙早就等不及了。”

小末带了三个女孩过来,我拿着手电筒照亮了她们。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装东西的盒子,有的圆有的长,圆的显然是用来吃的,长盒子里装着什么,不得而知。她们脸上的神情,像是要赴一场晚宴似的。在她们四个人中,小末个头得到进一步突出。她比其他三个妹子起码高半头,高跟鞋一穿,符启明大概也没她高。再走近一点,我得以看清楚,小末其实漂亮,和我想象中的每个版本都不一样。我想,这大概是符启明的表述出了问题。他描述别的人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抓住特征,但一说小末,却言不及义。也许,这一段时间里,小末的形象在他头脑中千变万化,每种形象都妙不可言。小末身材确实很好,要是个头再蹿高一两寸,够当模特。另外三个妹子像是来衬托小末的。小末的气色也是最好,也许是因为她个高,能呼吸到更新鲜的空气。

那么多女孩突然到来,搞得这清寂的院落前所未有的热闹,破屋子有了别墅的气质。进了屋子,坐下来,她们嚷着和我们喝白酒,拦都拦不住。

“这是王琪、沈颂芬、肖伊珊!”

符启明还没介绍小末,小末却已经将她带来的三个妹子按高矮顺序拉成一排,一一做着介绍。大学的妹子还是和我平时见过的警花不一样,她们脸上挂着笑,小末介绍到谁谁就颔首示意,甚至有一个妹子竟然像日本人似的浅浅鞠一躬,冲我们说:“嘿,请多多关照。”

和这些大学生妹子围成一圈趁夜喝酒扯扯闲淡,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纵使她们不见得有多漂亮,这种感觉还是来得异常强烈。她们有知识,有文化,未经修饰的脸上带着大学生特有的那种朝气,以及一份说不出来的优越。

我的眼光老是落在小末脸上,她脸上仿佛有磁性,但其实只有错落的雀斑。如果再看仔细一下,她脸颊还有数道疲劳纹。纵使没经验,我也知道这意味着性欲旺盛,或者房事过劳。

这一夜,小末像主妇一样招待着大家,跟我和伍能升有说有笑,仿佛已经认识多时。几个女孩先是扎堆坐在一块,小末看着不高兴,帮我们调了位置,我左右都是女孩。

盯着小末看得一阵,我觉得还是不妥,就把眼光移在别的几个妹子脸上。王琪有点虚胖,沈颂芬嘴里有颗虎牙,肖伊珊穿的那件衣服上面印了许多串英文。其实,我还不太分得清她们谁是谁,张冠李戴哩。

盘里的肉是卤猪头肉,卖肉那老板切开的每一块肉都足有一两多,所以我就不断地喝酒。什么时候醉的,我并不知道,先是眼前影影绰绰,刹那间失去了知觉。我平时也喝,喝多少心里有数。这一晚,我很快就忘了小学数学,算不出来自己喝下几杯。

接下来的梦里,我梦见一架望远镜。在醉酒的睡梦中,这架望远镜却是相当清晰。酒喝得急,我倒得快,像是被人下了蒙汗药,但醒来也快。醒来后,耳畔高低起伏着鼾声。我看见符启明、伍能升睡在我两旁,夹住我。我们都睡在外屋的沙发上,沙发展开了像一张床。我轻手轻脚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想抽一支烟。

院子当然安静,在院子外面,更是辽远的寂静。天上挂了几枚星星,在这季节,星子晦暗不明。我看见一个妹子站在院心,用一架长长的望远镜往天上看。我掐自己痛得钻心,这才肯定刚才不是做梦。酒喝得恍惚时,她们掏出这架望远镜,我亲眼看见的。但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把眼前的实景混入梦境。

黑暗中,那妹子仿佛冲我笑一笑,还是那么甜美。我怀疑她们的大学课程,有一门就是教人如何微笑。我跟她打招呼:“你好,王琪,不睡啊!”

“我叫沈颂芬啊,歌颂、芬芳——这名字是不是很土?”她笑着纠正。

“不土不土……”

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又说:“你刚醒过来是不?刚才你真是能喝,劝你别喝都劝不住,真让人担心。”

我走过去,她让我用望远镜看看天。酒劲还在发挥着余力,我看见天上星子全都摇摇欲坠,天空像一把漏勺罩着大地。我见她手里拿着一块东西,我看不清楚。她看看天,又低下头用那只手电照一照手上拿着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移动星盘,她用以按图索骥,把天上相距遥远的一堆堆星星划分成一个个星座。

见我长时间盯着她,她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刚才人多,都想看星星,她就不扎堆了。现在,他们全都睡去,她正好可以一人占有望远镜,把这天空看个痛快。她说:“这地方找得不错,没有光线干扰。就是地势有点低,要是再高一点,在一座山头,那就最好不过。”

“什么?”我跟不上她的思路。

“呃,没什么。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不要。你要不要抽烟?”

“我不抽……哎,好的,我也抽一支好了。”她接过烟,我帮她点燃。她轻轻吸了一口,又说,“你一个人抽怪可怜的。”

她果然不会抽,呛得耳朵眼都冒烟。我只好给她拍拍背,跟她说抱歉。她没有躲开我的手,一边呛一边说,没得事,没得事。我听出来她是朗山人。朗山挨着重庆,那边的人才说“没得事,没得事”。我就说你是朗山的吧?她惊喜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天,哪能听不出来呢?她刚来时没戴眼镜,也许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戴眼镜的样子。其实……我真想跟她说,我就蛮喜欢戴眼镜的女孩。

我俩其实没什么话说。她礼貌性地吸了几口烟子然后扔掉,继续看星星。我坐在一边看着地上那枚烟头缓缓地熄灭,然后看她。每看一枚星星,她都要将三脚架的云台反复调整。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要是能搞到这能读书的妹子给我当老婆,那多好!活了二十多年,我仿佛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其实,有这念头的那一霎,我还没看清她的模样。